有个姑娘叫春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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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病房,春兰脱了衣服,把那条粗辫子盘到头上,又洗起澡来。因为她的衣服黏了很多黄泥,所以她又想把它洗一洗。春兰刚才在追赶那个091的时候,她的拖鞋掉了,有一只也断掉了,所以她就懒得再要它。春兰正在发愁没有衣服换,又愁着没有鞋子穿,玉娇帮她解了困,她拿着一双旧拖鞋和一套新的衣服走进来,那套新衣服上同样印着她的编号:114。春兰估计那是备用的衣服。除此之外,玉娇还带来了一盒饭,饭面上放着五六块猪肉,还有两三条菜心。

    冲完凉,春兰又洗了衣服。她想把衣服挂到窗口上,这样风很快就会把它们吹干了,但是,玉娇说挂在那里会被那些精神病人取走,她就把它们挂到了厕所里那根铁丝上。她在一边拧一边将衣服挂上去时,她问了玉娇刚才那个091怎么样了。玉娇对她说道:“091那么肥,她怎么会有事?现在她就精神采奕奕了。”

    “你说她已经不再骂骂咧咧了?”

    “那又不是。091已经醒过来了,想要她不再咒骂是不可能的。”

    “我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精神病。”

    “病肯定是有的,我估什还非常严重,比我想像还在严重……”

    “她是怎么被捉到这里的?”

    “鬼知得她是如何被捉到这里来的。”玉娇边想边说,“听说091的丈夫跟她离了婚,她就疯了。三个月之前,091就被她丈夫送到这里来了。”

    “看091的样,她是城里人。”春兰故意把衣服挂得很慢。

    玉娇靠在门杠说:“091是城里人,听说她原先还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她是独生女,她父母以前是经商的,他们死去之后,那些财产就是她的了。”

    “她有多大年几了?”

    “听说四十岁,但是我看091还到四十岁,尽管她在这里每天都哭哭闹闹,但是她有底子,以前吃得好,穿得好,所以她……哎呀,我不跟你说了。”玉娇离开门杠,转过身子。“我得到其它病房去了,下午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听过饭,春兰靠在床头上,她继续思忖怎么样才能逃出去。此后,在院子里,她还时常见到一些疯子从病房里出来,包括那个叫大粪猪的疯子,和她第一天所见到的那个疯女人,但是他们在树木里逗留不到半个时辰,不是被护士拉回去,就是被钩鼻鹰这些保安赶回病房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好几次,春兰曾经放大胆量逃跑过。第一次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她和玉娇照例离开病房到院子里。她们站在小道中间那棵橙子树前面。春兰正在猜测着这棵橙子树上的花卉是不是被吹跑,要不就是被那些病人摘掉的,玉娇忽然说她屎急了。玉娇走进护士室,春兰于是一闪身跑到了橙子树后面,往第一个缺口奔去。当时,在好几天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两只黄色胶手套——那是有一天她在玉娇不注意时,从护士室外面那只垃圾桶里捡来的医生手套。它一直藏在春兰的布袋里。

    春兰一跑到那个缺口前面,急忙伸手到一根根铁丝上。缺口里共有五六十根铁丝,捆绑在缺口两边的松木头上,绷得很紧,也密得只有她的手掌能够伸进去。她不清楚电是哪里通到这些铁丝里去的,估计在围墙外面,从保安室里通过来,因为墙内没有一根电线。然而,当时也没有想太多了,她想着只要把一些铁丝扳断掉,或者扳出一个小洞来,扳得有她的头那么大,她就可钻出去,逃到山上了。结果,那一次的冒险行动,又叫春兰吃尽了苦头。就在她扳出一个小洞来,她又用一根干枯的松树干撬动着那些铁丝时,玉娇和钩鼻鹰发现了她。钩鼻鹰赶到来之后,他一棍棒打到春兰头上,把她打得眼冒金星。她被他们一押回病房里,何口金和何必清就跑进来。他们又把春兰捆绑如同一只粽子那样,随后又是打针又是用电。

    第二次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春兰估摸那天是星期一,因为玉娇在前两天曾经对她说过,星期日她不想加班,她要回一趟家看一看她的孩子,所以她昨天没有到医院落来。

    星期一那天接近中午时,本来她们得回去了,但是玉娇仍旧站在那棵橙子树前面,她仿佛楞住一般还在喃喃念着她的孩子,她说她的孩子发高烧了,还躺在医药院里,现在她不知怎么办,张口金又不让她请假。既然玉娇没有走,春兰自然就不想擅自回去了。这时候,钩鼻鹰徐徐推打开了保安室旁边那个大铁闸门——它是整间医院唯一的进出口,从这道大门才可以到外面去。

    那个铁闸门被推开了,一辆趟逢的红色三轮车开进来。那是一辆送午饭的餐车,司机是一个卷头发的中年男子。车卡后面除了装着一大桶饭、一大锅汤、两小锅肉和青菜之外,还有一大篮子快餐盒和筷子,除此之外,还坐着一个披着黑色围巾的女人。春兰从来没有向玉娇打听过那个女人的名字,听说她跟那个开车的男人是一对夫妻,是他们把医院里的饭堂用最低的价钱包下来的,他们在他们的那间大排档里把饭菜煮给医院里的病人。自从春兰到这里来的第二天中午起,她就开始吃他们送到这里来的饭了。当然,他们所送到的饭是分开了的,春兰只能吃病人的饭:一盒白饭,一些隔了夜的肉片,以及一些冷却了的见不到一滴油的青菜。如果想喝汤的话,春兰就叫玉娇给她打一点。

    春兰跟其他病人一样,只能在病房里吃,如果想到房外去,那么就只有饿肚子了。病人没有早餐,只有午餐和晚餐。“如果只吃一顿饭,又只有那么少的一两米饭,我可受不了。”她时常这样想。其实其他病人也是一样,他们一到中午就饿得肚皮开花了。所以一到开饭时间,整间医院落非常沉寂,大家都蹲在床上,或者在门前守着,等着护士把饭送进来,仿佛在等着她们把自己的命送进来一样。

    每一次,那辆三轮车进了那道铁闸门,它就会停在病人的病房外面,那三个保安就得跑过来帮忙分饭,顺便把他们那份有烧鸡烧鸭的饭菜拿回来。他们也非常乐意做这项工作,因为他们担心那对夫妻弄错了。他们可不想吃病人的饭菜。春兰在病房里,还时常听到钩鼻鹰边吃边嚷道:“要是我吃了那种饭,我就成了疯子了!”

    这时候,那辆三轮车还没有在病房前面停下来,钩鼻鹰就追着它赶了过去。他仿佛饿急饿疯了一般撒腿就跑,三轮车一停下来,他就把那一大桶饭从车上提下来。

    春兰见到钩鼻鹰没有把铁闸门关上去,没有多想就往那个铁闸门奔跑过去,想从那个洞开着的大门逃到外面。但是,春兰还没有冲出那个铁闸门,那个叫大头弟的保安猛冲进来,把她撞倒了。大头弟用一根棍棒指着春兰时,钩鼻鹰也跑了回来。钩鼻鹰关牢了铁闸门之后,他踢了一脚春兰说道:“114,你以为我是蠢材么?你以为我也有精神病了么?——如果我不知道大头弟到来,他就在门外吸烟,我会不关这大铁门么?”

    还有一次,是在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已经很夜了,围墙外面已经传来夜鸟的叫声。春兰正在想着这个时候怎么还没有电灯,住日那些保安早就把电灯拉黑,她听到钩鼻鹰在窗外叫她。“114,我有事要告你。”他眨着眼睛说。

    春兰以为钩鼻鹰找她有什么事,浑浑然走过去。然而,钩鼻鹰还没有问钩鼻鹰什么事,钩鼻鹰一手抓住春兰的胳膊,眨巴着发红的眼睛,如同又饥饿又口渴的野狗一般朝她瞅着。

    “114,你也一定太寂寞太孤单了,就让我进去赔赔你吧。”钩鼻鹰不停口地说,“这段时间可害苦我了,我连那些真正疯掉的女人都不能睡了。张口金说,如果发现我睡一次就扣我一个月工资,我哪里有那么多工资让他扣呀?我的工资还要养子养女的呀?114,你就让我跟你睡一个晚上好不好?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讲,我不讲,张口金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你去跟鬼睡觉吧!”钩鼻鹰跑到了床前。

    春兰靠在床头上,钩鼻鹰又说道:“114,不如这样,我给你一些钞票好不好?你就当我是一个嫖客好了。”

    “钩鼻鹰,你竟然当我是妓女!——死你就去吧!”春兰大骂他。

    但是,钩鼻鹰仍然没有罢休,他继续如同一头野狗一般在汪汪地叫着。

    “114,不如你做我老婆吧,反正我老婆也跳江跳海死掉了。别人怕你有精神病,但是我可不怕呀。如果你嫁给我,你就不用再呆在这精神病院里。我跟张口金是亲戚,我一说我要取你,他就会放你走的,放你回我的家里去的。114,你不是想太多了,你还是答应给我,做我老婆吧。不要说你现在跟一个囚徒那样,就说你每天吃的饭,吃的菜吧,那些猪肉根本就是他们卖不掉的死猪肉,是发瘟猪肉,我想他们还是从粪坑里捞上来的,这样下去,你也会病死的。”钩鼻鹰吐了一口痰又说道,“要是跟了我就不同了。我有工资,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吃那些发瘟猪的。我会给你买吃最好的猪肉,我会给你吃最新鲜的大白菜……”

    春兰用那条长毛巾蒙到头上。这些天来,她总是把它当作被子,把那张棉絮当作枕头。尽管她把那张棉絮放到了窗口前面凉晒过,但是它仍然有一阵阵蟑螂和老鼠屎的气味。

    钩鼻鹰见春兰仍然没有理睬他,她连瞧他一眼都没有,他点燃一根香烟,一边咄咄咒骂一边转身离去。但是,他还没有离开窗台前面有两米远的地方,春兰的脑子闪进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胆大的注意来。她一翻身跳下床,跑到窗前面,用手掌把墙壁拍得啪啪响。

    “钩鼻鹰,你进来吧。”她用诱惑的眼光瞧着他,接着笑了笑。

    钩鼻鹰马上闭上嘴,把鹰钩鼻翘起来。他的小眼睛一亮,仿佛鬼火闪了一下。他一抹那尖削的鼻子,跑回到窗口,伸出一只手摸一下春兰的脸,跑去打开病房的铁门,又打开春兰这间病房的锁头。

    哐当哐当的声音过后,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钩鼻鹰的双脚从门缝插进来。他刚刚溜进房间里,还没有瞧见房里的人,忽地就被一只胶桶罩到头上,又被一块松木板打到大腿上。转瞬间,又被那板松木板打到身上和脖子上。他一定痛得要命,来不及叫一声“哎哟”就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春兰发觉钩鼻鹰昏迷了过去,他死蛇一般横在地上,她赶快拿走挂在他裤头里那串门钥匙。她逃出病房,又跑到了院子里。

    春兰往那个大铁闸门冲去。大铁闸上的有一把大铜锁,尽管它挂在保安室的另一边,春兰平时也没有留意它,但是现在有月光映照着,她很快找到了它。

    春兰正在把那只半斤多重的大铜锁拿下来,准备拉开那根长长的大插销,一头小黄狗边吠边从保安室后面冲过来。其实,这个医院里之前总共有三头凶恶的大狼狗,装在保安室背后那只大铁笼里,一到晚上就放出来,一有内吹草动就狂吠不止。但是,不知怎么,它们前几天通通被人毒死掉,还被扔到围墙外面的公路里,被过往的车辆碾成了肉酱。于是,张口金前一天就从一个农户里把这头小黄狗买来了。至于他为什么不再买那些大狼狗,春兰就不清楚了。她记得昨天下午吃饭时,她曾经问过玉娇,玉娇只是说也许是想省一点钱吧,因为近来他们的伙食也变得不太好了。

    小黄狗咬住春兰的裤脚,裤子就要被扯烂,她一巴掌打到它头上。它仍旧咬住裤子不放,仿佛咬住一块香得销魂的猪头骨似的,于是她一抽脚恼怒地踢到它的脖子里。刹那间,这讨厌的家伙惊叫了一声,还差点翻过去。那家伙逃到保安室侧边,她做了一个恐吓它的动作之后,又去推那根大插销。插销终于被推出去了,想不到小黄狗又边吠边奔跑过来。它又想咬住她的裤子,她于是一气恼跑到它前面。她想引开它,把它引到保安室后面,把它赶进那只大铁笼里。“如果它不跟我走,我就用树干打它。”她想。小黄狗果然不想走,它仍旧站在她前面吠叫着。

    春兰折断了一根松树干,跑过去棒打它。这一回,她一扬起那根松树干,它就惊叫一声逃跑了,逃到保安室后面的树林里去了。

    她把松树干放到脚下,继续去推铁闸门。看来,铁闸门起码有三四百斤,尽管它下面有一条小轨道,即使她出尽了吃奶力,在开头那几分钟里,它仍然纹丝不动,仿佛已经钉死在轨道上。

    终于推开了一条裂缝,那条裂缝能够把她的手掌伸进去。她正要把双手伸到裂缝里,小黄狗又吠叫着从保安室后面冲过来。它跳起来要扑到她身上。她一举起那根松树干,它又逃跑了。又去推铁闸门,想不到小黄狗又冲了过来。她马上举起那根松树干,它又逃跑了。不一会,她见到它那样三番四次缠住她,她愤怒了,当它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冲过来,于是她从脚下拣起一块断了半截的红砖头。那块红砖头没有打中它,她又拿起另一块半边砖头掷过去。砖头掷中小黄狗的前腿,它一拐一瘸逃到院子的深处去了。

    见到小黄狗逃得看不见了尾巴,她赶紧又去推那个沉重的铁闸门。她将双脚蹬到了墙壁上,用全身的力气压过去。终于被推开了一条可以伸进手臂的大裂缝,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钩鼻鹰的吃吃冷笑声。

    她完全不清楚钩鼻鹰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然后来到这里站在她身后的。她正心慌意乱地瞧着钩鼻鹰,钩鼻鹰摇晃着手上那根打狗棍,冷笑着说道:

    “114,你是跑不掉的。你虽然打跑了我的小狼狗,但是还有我这头大狼狗呢。”

    春兰继续去推铁闸门,这时候她发觉她已经逃不出去了,但是她还是想尽快推开它,存着侥幸的念头逃跑掉。她正在推搡着,钩鼻鹰猛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他面前。

    “114,你知不知道我是吃过夜粥上过阵的。想当年我帮别人看赌场,那一百多个赌鬼都打不死我,你那两下子就想打死我?嘿,没有那么容易!——你现在就给我乖乖地回房去。要不然,我就对你毫不留情了。”他咬着牙齿,阴阴说道,把打狗棍在胸前晃荡着。

    眼看钩鼻鹰就要把打狗棍举起来,春兰急忙跑回病房,又将那张床挪到门前,用床头顶住房门。

    最后一次,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她和玉娇刚刚走到院子,春兰就见到一辆趟逢的农夫车静静地停在她们前面,停在小道中间。她们走到了那辆农夫车旁边。春兰接着问玉娇是怎么回事,因为对于任何一辆大型车辆来说,它们在这间医院里出现,从来都是稀客,甚至可以这样说,春兰到这里这么久以来,除了那辆送饭的三轮车之外,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辆进过医院。玉娇也曾经告诉过她,张口金和何必清他们都有小轿车,但是他们的小车也从来没有到过医院来,原因是怕那些精神病人砸烂砸烂掉。

    玉娇见到春兰如同在看着一个稀有物种一般瞧着那辆农夫车,沉默一会儿,她对春兰说道:“上个月那个逃跑的091昨天晚上死掉了,这辆农夫车是来运她到殡仪馆火化的。”

    “她是怎能么死的?”春兰问道,觉得有点儿悲凉。

    “是病死的。”玉娇瞧了春兰一眼,仿佛吃着一条臭咸鱼一般,皱着眉头。“这里的精神病人大多数到最后都是病死的,有的一年,有的两年,有的几个月就死了,据我这么多年来观察,没有一个撑得过三年的。我还真是想不到091那么腱壮,也只是熬了四个月。我估计091前几天就已经死掉了,我听阿英说,她的眼睛里已经有虫子爬出来了。”

    “每年都有人在这里病死吗?”春兰忽然觉得自己也有可能那样病死掉。

    “当然,不然他们到哪里死?难道他们在病危的时候会有人来搬走他们吗?他们都是精神病人,都是疯掉了的人,他们的家属还恨不得他们尽快死掉呢。他们的家属一把他们扔到这里,早就当他们死掉了。”

    听罢,春兰把眼光投到那辆农夫车的车卡上。她估计这辆农夫车是临时雇来的,它不是专门运死都的车辆,因为车卡里还有很多泥土和石碎。那个司机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一直待地驾驶室吸烟里没有出来。

    “那个开车的司机就是何必清的姨生,他并不是火葬场里的人,每一次有人死的时候,我们就会请他到来,他平时就去拉砖拉石。”玉娇见春兰老是瞧着那辆农夫车,瞧着春兰说道,“今年死的病人还是算少的了,要是在以前,几乎每个月都有精神病人病死掉。就说去年,就有十二多个死掉了。不过,我看大粪猪这几天没有吃饭,还有那个老是在床前撒屎撒屎那个073,我看还不了这个月也得死了。”瞧了一眼春兰,她又说道,“本来你那间病房之前住三个病人的,他们在去年通通死掉了之后,就一直空着,所以现在就没有其他病人了。不过,张口金说过,如果有病人到来的话,你就得跟他一起住了,因为其它病房太挤逼了。”

    春兰还想继续问下去,三个穿着灰色唐装衫的男子用手抬着一具尸体从一间病房走出来。那具尸体装在一只大麻袋里,他们如同在抬着一大包面粉或者一大袋玉米那样。春兰正在想像着那个091死去的样子,091一定死得很痛苦,她的眼睛一定还没有闲上去,她一定瘦多了,她一定还穿着病人的衣服,她的肌肤一定红肿了,甚至腐烂了发臭了……那三个黑衣男人将091扔到车卡上。接下来,他们关好车门,钻进驾驶室里。

    车辆响起隆隆的叫声,烟囱里冒出一阵阵黑烟,钩鼻鹰打开铁闸门。看到农夫车从春兰眼前徐徐往前走,春兰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喉咙一阵阵发干。春兰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掉,也会被他们装一只大麻袋里,扔到那个车卡里,如同把一块石头扔上去一样。

    急得春兰就快疯掉了,她飞快地冲上前,攀住车门,爬到车卡上。春兰站在091的尸体旁边,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春兰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世界。紧接着,玉娇追着那辆农夫车大呼大叫,那个司机听闻玉娇的叫声,急忙一踩油门急刹车。农夫车在铁闸门前面嘎然一声停下来。

    不到一分钟,农夫车后面围满了人,除了那四个来搬运尸体的之外,还有玉娇和钩鼻鹰,还有张口金和何必清,以及那个叫阿英的女护士。他们都劝春兰赶快下来,但是这一回,春兰铁了心不再回病房了。

    春兰在091的尸体旁边找到一把锣丝刀,她就把它顶到自己的喉咙上。“若果钩鼻鹰爬上来,我就警告他,若果他不退回去,我就即刻捅破我的喉咙。”她想道。春兰就那样跟他们一直对峙着。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警车忽然驶到,七八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来。一个高个子警察劝了春兰两三分钟,见春兰仍然不肯下来,那把锣丝仍然顶在她的喉咙里,他拔出了一支五四式手枪,挥了挥,扣动了板机。子弹从春兰的耳边一擦而过。又“怦”地一声,春兰昏倒在那具尸体上。回到病房里,当天晚上,她镇静过来之后,于是苦恼地想道:“我今天为什么那么愚蠢呀,我为什么不趁着他们害怕我,他们担忧我捅破喉咙而跳下车,逼他们放我出去?”

    就这样,大半年过去了。那时候,大粪猪和那个老是在床前撒屎撒屎的女人三个月前已经死掉,他们早就被塞进大麻袋运到“官财两旺”烧成灰了。就在春兰感到束手无策、绝望透顶,觉得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衰竭,心脏慢慢僵硬,她就要死掉,就要被塞进一只大麻袋,扔到那辆阴森森的农夫车上的时候,一天傍晚,玉娇推开门进来对她说,你明天可以出院回家了。当时,仍然是春兰一个人住在那间病房里,因为别的病房已经有了三个空位,所以陆续到来的那三个精神病人就没有安排进来。此时此刻,春兰还以为玉娇在跟她开玩笑,或者戏弄她。玉娇见到春兰仿佛已经变成一根木头那样,将一张信纸打开来递给她。

    春兰渐渐瞧清楚了,它确实是一张出院证明,上面写着她的病已经痊愈,以后都不会再复发。证明上不但有张口金签名,还盖有医院的大红公章。看了两三遍那张出院证明,春兰禁不住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这时候,玉娇还拿着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件蓝色外套,一件西裤,还有一套内衣和内裤,一对普通蓝布鞋,都是新买的。当春兰抹干眼泪,问玉娇这些衣物是谁买给她时,玉娇就说她也不知道,它们是张口金刚才连同那张证明一起交给她的。春兰还在傻头傻地胡乱猜测着时,玉娇忽然气恼了起来,她对春兰说道:“114,你就不要管谁买给你了,反正好过你穿着病人的衣服出去。你这样回去,别人就会以为你还有病的。”

    “我本来就没有病,怕什么?”春兰说,但是她还是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除了那双蓝布鞋有点儿狭窄之外,所有的衣服都很合身,仿佛是专门帮春兰定做似的。换好衣服,踏着布鞋,春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完墙壁、窗口、病床、以及厕所,她把目光投到在天花板上。那只壁虎正在不知疲倦地爬来爬去,它一会儿从这边墙角爬到另一边,一会儿又从另一边跑回到这一边来。然而,它跟之前一样,从来都没有瞧过春兰一眼,也没有跟春兰说一句话。之前,春兰记得她经常那样盯着它问道:“我怎么办啊?我以后会不会死在这里?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但是,它也从来没有回答过她。

    走到了门边,春兰最后一次朝那只壁虎眺望。它伏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只有它的眼睛在眨巴着,闪动着依依惜别的泪光……

    院子里除了春兰和玉娇之外,没有一个人,仿佛这里的人都死光了。那头小黄狗长成一头大黄狗了,它在保安室后面那只大铁笼里暴燥地吠叫着。铁闸门推开了一条裂缝。走到门外时,春兰回头望了望,仍然没有见到张口金、何必清,又没有见到钩鼻鹰。

    “见鬼胜过见他们!”春兰骂道。

    落日的余晖了无声消地散落在院子里,小道的鹅卵石发出着耀眼的红光。院子里的松树、杉木、梧桐树仿佛披着一件粉红色的嫁衣裳,不知它们是欢送春兰,还是想挽留春兰。忽然间,春兰见到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柑桔树前面望着她,还有一个一丝不佳的男病人站在一棵橙子树旁边对她傻笑着……

    春兰朝玉娇挥挥手,拉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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