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正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打炮眼哩,接到通知让我提前收工回家去,有人找我。我很奇怪,什么人找我,还能让我提前回家?我回到我的窝棚,看到赵虹穿一件黄色军大衣,背着一只军用挎包,站在窝棚外面,大队书记瞎瓜在陪着她说着什么。这让我非常惊讶。我这个窝棚,土改后这么多年,除了田怀勋来过数得出的几次,再没有别的干部来过,莫说像赵虹这样的县里干部。瞎瓜平时看到我,一张脸总是像暴雨前的老天乌云陡黑的,但这会儿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倒还比较放松。我连忙请他们进门,给他们找椅子让座。我家里只有一把还能坐人的木椅,我让给赵虹坐了,另有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给瞎瓜坐了,我自己就没地方坐了,于是我往火垅里加了柴,把火拨旺,便在一旁恭敬地站着。这些年我习惯了对干部作低头认罪状。我低着头却暗自在想,赵虹看起来还跟当年没什么变化。我这么腌躜的窝棚里坐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该有多么不适宜呵。
乐师傅你也坐嘛,别站着呀,我们是老朋友了,你也坐呀。
这话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跟她成老朋友了?我不一直是斗争对象吗?但我终于弄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文化部门传达中央精神,倡导在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所以县文教科要开展对县内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工作。文教科里包括搞文化的和搞教育的两块,文化这一块人手本来少,全县面大线长,便从县歌舞团和其他单位抽调了上十个人,各人负责一个公社,在重点掌握的民间艺人里面采风,挖掘各类民间艺术,要记词儿,也要记谱儿。赵虹因为对佷山公社熟些,所以她主动要求来了佷山,而我则成了她的第一个采风对象。瞎瓜强调说:上级领导来了,这是政治任务,你要老老实实地配合,不能乱说乱动,明白吗?我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赵虹却拦住了瞎瓜的话头:瞎瓜书记,话不是这么说,这次我是来拜乐师傅为师的。县领导给我们交待了政策,不管采风对象的成分有多高,在艺术上都要虚心求教。要给采风对象记工分。要与采风对象同吃同住同劳动。瞎瓜一听笑了: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个同法儿呀?您看田钟乐这个穷死烂样儿吧。您就别管这些了,到了田家坪,生活住宿都由我来安排就是了。不,不,我还是在乐师傅这里吃饭吧,我会按规定,每餐饭给乐师傅交半斤粮票三毛钱的。
瞎瓜在我这窝棚里是呆不住的,他说有事先去忙了。赵虹说要在我这里吃饭,我便开始琢磨晚上吃什么?这两年,社里允许我们种自留园子了,可以种一点小菜,我们能吃得饱肚子了,但生活仍然是艰苦的,我跟田明发两个人吃得很随意,有时候没菜,囫囵着也吃一餐饭。我没喂猪,倒不是懒,实在是没有饲料粮喂猪,所以一年到头吃不上猪肉。连碗筷也没有多余的,只有两个碗,其中有一个碗有了很大的一个缺耙齿,是曾经在地上摔过;再加上窝棚里怎么看都是脏兮兮的……赵虹却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来了:乐师傅,我们开始工作吧,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把自己最喜欢的民歌唱给我听。
唱歌,这对我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坐在火垅边上,我的嘴巴一张开,歌儿就像打开蜂笼的蜜蜂,全都争着、抢着、挤着,翅膀叠着翅膀地想从我的喉咙里往外跑。我打玉露去了以后,在无数个痛苦的日子里,总是要哼上几句民歌,借以宽解自己的愁绪。有歌,有酒,才觉得日子不至于那么过不去,觉得生命还有些色彩。近些年生活一直困难,没多少钱来买酒喝,熬得慌。我给赵虹唱了好多民歌。不是简单地唱一遍,而是得一遍一遍地唱给她听,她要记下词儿,还要记谱儿,然后核对,挺麻烦的,不过我不嫌麻烦,我倒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停留。赵虹问我最喜欢的歌是哪一首,我自然告诉她是《花彤彤的姐》。“姐儿嘛住在花草坪,身穿花衣花围裙……”每唱一遍,都让我感到回到了年青的时光,与玉露在清江边的沙滩上追逐,在花草坪的草地上狂欢……
田明发背着书包回家来了。他在佷山中学读初三了。他跑学,每天晚上都回家来。这天傍晚他到家时,我对赵虹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田明发,赵虹惊奇地说:你小时候我看到过,一晃就这么大了?我让发儿叫她“赵同志”。赵虹微笑说:发儿,叫我虹姑吧。对她的这个说法,我是有顾虑的,难道我们这样富农分子家的孩子也可以这么跟工作同志套近乎?发儿红着脸叫了声虹姑好,然后他便自己从书包里拿出来几本作业,坐下来,放到膝盖上做起来。家里连桌子也没有,田明发一直就在膝盖上写作业。这时田怀勋的女儿田合作也放学回家了,她带着弟弟田跃进过来找田明发一起玩耍,但是看到家里有生人,吐一吐舌头,拉着他的弟弟退了出去。田合作在门外向田明发招手,但田明发却摆摆手,示意还在做作业。赵虹喜欢地说:发儿真是自觉,好孩子。我微笑着自豪地说:他学习不错,在班上总是最好的。发儿很勤奋,回家也勤快,看得到事情,择菜,刮洋芋,洗碗,遇到什么事就帮忙做什么事。这孩子让我感到欣慰,觉得我跟他真是有缘分,像我亲生的一样,我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了,现在身边有这么个听话的儿子,对我是一种安慰。
瞎瓜家里的饭熟了之后,便过来叫赵虹去吃饭,而我这时候还没有想出该做什么饭客人吃哩,心里歉意,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赵虹说:正忙着采风哩。瞎瓜便说:工作要紧,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赵虹还犹豫着,我只好说:赵同志您先去吃饭吧,吃饭要紧。赵虹这才说:行,乐师傅跟发儿也早点吃饭,我晚上再来打搅一会儿。
我跟发儿自己胡乱对付一下,怎么都是一餐饭。晚上我又接着给赵虹唱民歌。晚上赵虹住宿也是在瞎瓜家里。几天里,赵虹采风很辛苦。她有时候会自言自语:我男人不会耽误接儿子回家吧?儿子晚上没有妈妈不会哭吧?这样我晓得了她的男人是县医院的外科医生,他俩有了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
这期间邓美娇来看过赵虹,还请赵虹在她家里去吃了两餐饭。李光明没有亏待她,把她安排到公社邮电所当了工人,吃上了皇粮。邓美娇后来有过一次短命的婚姻。她嫁给了田疙瘩。田疙瘩一直没娶到媳妇,所以并不嫌弃她的名声不好,后来在李光明垮台以后,她终于同意嫁给田疙瘩了。他如愿以偿,但是他俩的婚姻很短暂,不到一年时间又离婚了。两人依旧各过各的,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幸好还没有孩子,没有什么拉扯。
李光明的垮台,是缘于当时有人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县革委会主任,反映了田家坪大队饿死三百多人的真相,那时全县到处都有饿死人的情况,但是出现像田家坪大队这样的“重灾区”,县革委会主任倒也吓了一跳,于是连夜派来了调查组和医疗队,在田氏祠堂办起了肿病医院,把得了肿病濒临死亡的人都收进肿病医院进行治疗。县里还给田家坪大队调拨了一万斤救济粮食,大家都吃上了粮食,后来才没有再死人。后来县革委会把对“田家坪事件”负有重大责任的李光明给予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并把他抓去劳改了。后来我一生中再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个胡秘书倒是因此有机会接替李光明当了公社“一把手”主任,成了“田家坪事件”的最大受益人。我私下里认为他可能就是那个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名义给县革委会写信的人。当然也不一定是他。我觉得我弟弟田怀勋也有写信的可能,他一向都很正直很勇敢,是“将门虎子”,这么多人因为大饥饿而死亡的事件,他不太可能无动于衷。
对几年前的那次新民歌培训班,赵虹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当时,以你乐师傅的富农成分,的确在外面是不能发表作品的,上级有明确规定,但是让你帮邓美娇修改诗,实际上是替她写诗,这却是李光明有意栽培邓美娇。李光明还几次对我说,建议我们把邓美娇调到县文化馆哩。其实我们已经有这个考虑,毕竟邓美娇出名了,我们需要树这个典型,如果李光明不倒台的话,这事儿也许就做成了。后来他倒台了,我们就没再提这事儿,还让她留在佷山邮政所工作。我们晓得委屈你了,但是没办法,现在抓阶级斗争,政策就是这样。我苦笑着:赵同志别放在心上。这有什么呢?我替邓美娇写一首诗还可以挣十二个工分,又不费体力劳动,我觉得我很赚了哩。赵虹说:那就好,那就好。
赵虹还说:这次采风结束后,将编选一部书,书名暂定为《长阳民间文艺搜存录》。如果这部书能印出来,凡是向你搜集的民歌,我一定争取给你署名,不为别的,也可以证明这是你对国家的贡献嘛。但是如果县领导硬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赵虹还央求我讲关于红六军成立和七十七烈士的故事。我说,我是专政对象,讲这些合适吗?赵虹诚恳地说:你是亲历者,你讲的最真实。她的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那遥远的年代……重新回忆起田世勋,以及黎步咏、江河等,联想到后来生命中发生的林林总总,以及面对的太多的生命之消殒,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至少我还活着,跟那些真正的英雄们相比,命运怎么待我我都不会再觉得委屈和不公。赵虹在我这里的采风搞了五天加五个晚上,她还要去找别的艺人采风。比如“竹林七贤”中幸存的吕少南、皮薰阶等。那天离开的时候,瞎瓜也来了,是来送行。她对瞎瓜交待说:菊香去世三四年了,她本来跟乐师傅是两夫妻嘛,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让乐师傅爷儿俩住回去吧,像乐师傅这样的民间艺人我们要多关心关心。
赵同志发话了,这事好办。瞎瓜对我说:你跟发儿今晚就住过去吧。
赵虹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乐师傅也还不到五十岁,没个女人怎么过日子?很造孽。你们看着有合适的,就帮着介绍给他。我下回来,也好在他家讨口饭吃。
我心里一暖。这话,玉露也对我说过,而且说过多次了。
2
赵虹离开后的当天,瞎瓜让我和发儿搬到了菊香原来住的两间房里。菊香死后,这两间房几年没住人了,我费了点儿功夫打扫,然后点燃了烟火,房子便有了人气。发儿放学回家,高兴坏了,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天哪,我们住这么好的房子?看到发儿这么兴奋,我倒也替他开心。这房子已多年失修,烟熏火燎,墙壁斑驳,被雨水冲刷出一些裂缝,简直是摇摇欲坠,还有了不少的老鼠洞,土墙被掏空了的感觉,虽比我们这几年住的那千脚落地、八面透风的窝棚强了不少,却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好,但发儿可怜呀,他从记事起就跟着我住窝棚哩,今天他当然惊喜了。我可没有什么好激动的,整个这栋田家大院本来过去全是我们家的。但这样的言语,在这样的年头,是千万不能对发儿提起的,否则小孩子容易说漏嘴,传出去,那就是算“变天账”,是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
睡在菊香生前睡的这张床上,眼前浮现出她临死前那万般苍老的容颜,那瘦小得像婴孩似的身体,不由得感慨万端。我没有想到,我能活到现在,竟是菊香这个东倒西歪的瘸腿怨妇救了我。在我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把她偷偷保存着的仅有的一点点粮食拿出来,让我跟发儿活下来,而她自己却活活饿死了。她是替我死的。她大我六岁,如果不是命运安排她给我冲喜而成为我的婆娘,如果她是我的姐姐的话,她倒的确是一个慈爱的姐姐。
发儿在我脚那头早就睡得很香了,我还醒着。我在想,那年菊香死后,我没有钱给她买棺材,而且我也已经饿得连到山上砍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用她自己床上的草席把她裹了,把她拖到我母亲的坟旁边,掘了个小坑,草草地下葬了,让她给我母亲作伴。她和我母亲,田家的两代女人,死后都没有睡上棺材。不晓得她的冤魂是不是已经安息?她这间很久没人住的房子里会不会闹鬼。我不怕闹鬼,在这个房间里出入的鬼,也一定是菊香吧。我想她是多么善良的女人呢,就是做鬼也吓不了人。我甚至隐隐希望她出现,我想如果我见到她的亡灵,一定要当面向她说一声感谢,还要表达我永远的愧疚。
睡意上来了,但我还是努力地睁着眼睛,等待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下半夜了,天气好像起了变化,房顶上的风声凄厉地叫着,雪籽儿敲打着瓦片……这时我看见玉露飘然而入,在我的床前侧身而坐。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哩。我想要挣起来,玉露却拿手按住了我。我想对玉露说的话真是太多了。这天玉露又说起帮我再找个女人的话题,我说玉露你几次三番地说这话了,怎么可能呢?我忘不了你的。你别再催我了,我这条命活在世上本来就是赚的,苦一点又怕什么?再说,我成分这么高,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往火坑里跳的。但是玉露狡黠地一笑:你不关心菊香姐姐吗?你怎么说这么个话?我刚才正在想,今天在她的房间里,或许能见到她的亡灵,能跟她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哩。——我曾贪昧了她的粮食,她却舍命救我。玉露神秘地说:今天我也正是为此而来哩。怎么?你得救菊香姐姐一下。她怎么啦?我怎么救?在阴间,怨妇一般都是没什么好的。明晚十二点,菊香姐姐就要下油锅了。
你怎么晓得?
我跟黑白无常关系很熟,消息当然灵通了。
那怎么办?你快想办法解救呀。
解救得靠你。你是活人,你有阳气,才能驱散鬼气,解救菊香姐姐。就看你肯不肯听我的吩咐去做了。
听,听,你快说。
明天夜里十二点钟,在那古槐树下,菊香姐姐会现一会儿身,因为阎君要罚她在向王庙跪拜请罪。只有这个时候你可以救她。
怎么救?
你肯听我的?
只要能救得她,能报答她于万一,我当然听你的话了。
那你听我说。……玉露如此这般的一番话,玄之又玄,但我又不能不相信她的话,她是不会骗我的,何况她是为了救菊香不被下油锅呢。菊香虽然并不是我之所深爱,但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呵,这样的女人在阴间要被下油锅?真是岂有此理。原来阴间也是如此不公的。这事儿我还管定了,就算换我自己下油锅,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一走神遐想,玉露站起来,朝我挥挥手,身子一个漂亮的旋转,便像轻烟一样的消失。我一急,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玉露在我梦中所讲的事情,是真是假呢?
我应该相信玉露;再说为了救菊香,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白天,天空继续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大雪,到夜晚时大地上已覆盖了尺把厚的积雪。夜渐深了,眼看快到十二点,我按玉露交待的不打火把,摸索着往向王庙方向进发。好在这段路我非常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差了。走到向王庙的时候,应该刚好十二点的样子,我恰好真的看到一个女人跪在廪君与盐水女神的神像面前。夜间光线非常弱,看不得蛮清楚,但凭着轮廓可以看清,的确是一个女人。这正好说明玉露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起玉露的话,该我冲上去了,但是我有一丝犹豫,她真是菊香吗?我突然冲上去,如果她不知情而挣扎呢?我有那么大的力气制伏她,一直把她抱回房里吗?但我的犹豫是短暂的,我顾不得多想,因为我担心菊香会一下子消失,而她马上就要被投进油锅了……我迅速冲上去,一把搂住了菊香,并按玉露交待的吻住了她的嘴唇。我以为她会挣扎,没想到她却丝毫没有挣扎的企图,而且简直就是在迎合我,把舌头送进我的嘴唇里了。她的舌尖香香的,那么湿润温软,唤起了我久违的记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投入地拥吻起来。我感到菊香不像是亡灵那般虚无,而是实在的,可拥可握的;不是冰冷的,而是温热的。我在搂抱她的时候,她很自然地贴紧了我的身子,让我这多年未碰过女人的身体部位突然蓬勃起来……这样,倒不用我费很大的力气把她抱回家了,而是我们相互拥吻着不肯松开,一起往我的家的方向挪移。我觉得像做梦似的,晕晕乎乎,但心里很受用,有些情不自禁……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我用屁股抵开了它,到了房间我们仍然拥吻着,我把她放倒在床上……
3
次日我们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屋檐下挂着了。我这才发现,睡在我身边的并不是菊香,而是一个陌生的妇女。她居然有几分眉清目秀的感觉,可惜的是脸上没什么血色,有一种沧桑感。她显然在我之前就醒来了,侧着身子在观察着我。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她有点儿羞赧,下意识地把被子往裸露的胸脯前拥了拥,朝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心里涌起对她的怜惜,伸过胳膊搂了搂她,她便也很自然的把脸贴近我的脸。多么美妙温馨的感觉呵。我好奇地问她:你是谁?昨晚跪在向王庙前干什么?我叫巴霖,是对岸花草坪村的人。我男人解放前当过甲长,家里有几十亩耕地,土改时我男人便被当作反革命抓去坐牢,两年后病死在牢里了。
死了?
嗯。是的。可惜我连个孩子都没有给男人留下。我生过一个儿子,得天花死了,后来想再生,可是我男人自个儿短命,哪能怨我呢?
这种乱世,哪能怨你这个女人?
是的,我们那死鬼跟我本来很恩爱,但他说没了就没了。留下我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的。前两个晚上,我连续两夜做梦,梦中有一个年轻女人对我说,我想帮你,如果你想见你们家死鬼男人一面,就于夜间十二点到向王庙前跪下,请阎王爷开恩,让你男人现个身。你男人要去转世投胎了,如果你这次没来,以后就永远也见不着了。她还说,如果你男人现身了,抱你,吻你,你千万不能说话,跟他走就行了,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于是,我就按这个女人说的,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在那里跪下,求阎王爷让我男人现身,我也好见他一面。
我顿时明白了。哪有什么菊香下油锅这回事呀?哪有什么巴霖的男人转世投胎这回事呀?这一切,都是玉露有意撮合的。玉露帮我相中了巴霖,又做媒,让我跟巴霖走到一起。玉露如此苦心,我只好接受了。的确,我的生活这么糟,我需要女人。不过我怎么也不可能从心里放下玉露,这一点对巴霖是不公平的,但是男人女人在一起有时候就是为了过日子,又能有什么太高的奢求呢。于是我跟巴霖商量结婚的事,巴霖也想找男人,而且她婆家的父母也是早建议她改嫁。她才不到四十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没个男人怎么行?只是因为她也是属于“五类分子”,哪有男人愿意娶她?
我找到瞎瓜,对他提出了要跟巴霖结婚的事。因为有赵虹的话在前,瞎瓜倒没有说不答应,只是冷笑了一下:你们俩真是臭味相投,歪锅对瘪灶。当时巴霖也在身边,这么刺耳的话,我想巴霖听着也会非常难受。幸好,我们这些年都已经被时运把心磨出了一层硬茧子,哪有什么咽不下去的话?瞎瓜在我们的申请书上签了意见。后来巴霖回花草坪大队去盖公章的时候,费了一点周折。大队书记说,巴霖不经请假擅自离队三四天时间,到哪里去了,跟什么人搞了什么坏事,要交待清楚,而且五类分子能不能结婚,这是个新动向,得向上级请示。巴霖带着泪痕回来,我连夜找到田怀勋那里,正好婚姻登记工作是他在分管,他当即给大队书记打了电话,大队书记在电话里连连点头:田部长亲自发下话来,那当然没问题了。但是他还是让生产队扣了巴霖五十个工分,折算成分值是一块五毛钱左右,巴霖好不心疼。我们去公社拿手续的时候,巴霖说起这事儿,田怀勋说:这还得了?妈的屄,敢对我阳奉阴违呀。他气冲冲地准备打电话责骂那个书记,我连忙拉住他说:算了,只要我们能结婚,他爱扣扣吧。我俩什么样的苦日子没经历过,扣几个工分算个球。
婚后的日子,我们过得很恩爱。我给巴霖讲了我跟玉露的故事,当然也讲菊香,讲我的幸福,也讲我的愧疚。巴霖非常理解我的所有感受,她说我是一个懂感情的男人,还说她命苦,但现在突然命运好转了,玉露送给她这么好一个男人,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要给玉露烧纸,给玉露叩头以示感谢。她还说:当然我也要给菊香姐姐叩头,我得着她的好男人了。她硬是拉着我双双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为玉露和菊香祷告,祝她们在阴间里比在人间过得幸福,祝她们都能够升入天堂。
巴霖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跟瞎瓜、邓蚂蚁子、吕芳菲这几户邻居很快熟悉起来。巴霖跟发儿也相处得不错,这是我最满意的地方。后来巴霖的肚子一天天鼓涨了起来,不过可不是像大饥饿时的那种大肚子病,而是她给我怀了一个孩子。巴霖怀足月后,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田若水。若水出生的那天,邮递员给我送了一封信来,赵虹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装着的是厚厚的一本书,《长阳民间文艺搜存录》。书里收录了十来位县内文艺工作者搜集的百多件山歌、南曲、民间故事等作品,在书的最前面便是赵虹搜集的10首民歌。民歌有谱有词儿,而且更让我开心的是,在赵虹收集的这10首民歌的末尾,都注明了“传唱者田钟乐”字样,我的名字算是第一回上了书。按赵虹说的,真的要流芳百世了。
4
若水会说话了,会叫爸爸、妈妈、哥哥了,可以歪歪扭扭走路了。……发儿现在回家多了一件事,就是带若水玩儿。若水看到发儿回家,就高兴得咯咯地笑。发儿做作业的时候,她就要夺发儿的笔和纸,在纸上瞎划,画一些谁也不认识的线条和圈圈。发儿作业完成了,就把若水抱在膝头上,陪她玩翻叉的游戏,或者唱“虫虫飞”的儿歌。时光,就在这种亲情的氛围中飞快地流逝,一晃,发儿读到初三了。按他的成绩,考到县一中读书是毫无问题的。然后或许可以像当年田世勋一样到北京上大学。后来有一阵子,发儿回到家里,总是闷闷不乐的。问他遇到什么事情了,他也像个闷葫芦不肯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闷坏了可不好。于是我想方设法逗他开口说话,后来他告诉我,他入不了团,写了三次申请,别的比他成绩差、表现差的同学都入团了,偏他入不了团。我便启发他想一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是不是没有主动与同学们搞好团结?是不是对老师不礼貌了。后来我问多遍了,他才情绪冲动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要是富农分子?说完他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委屈地大哭起来。我愣住了,无话可说。若水则用小手摸着他的脸说:哥哥不哭,爱哭的娃娃不乖。
他这种哭诉,是打我的脸。我一直小心地隐藏着他的身世之谜。我为了把他养大,付出了多少?甚至还包括菊香的死。如果不是为了让发儿活下来,菊香又何至于饿死?没想到,现在我这个富农分子倒成了让他委屈至此的根源?但是这些话,我怎么能对发儿讲呢?我心里滴着血,却还要好好地安慰发儿:发儿,不是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你不急,入团的事慢慢来争取,好吗?发儿绝望地摇摇头:他们不会要我的。我哪一点儿不如人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发儿又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做给他们看看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不晓得这些事情对发儿的伤害到底有多深,我也无法想象他想怎样做给他们看看。不久红卫兵大串连开始了,上面通知红卫兵们可以到北京天安门去受伟大领袖接见,而且沿途设有接待站,吃饭不要钱,坐火车不要钱,发儿便决定去北京。但是同学们讥笑他,你这个富农子女也想去?学校不给发儿开证明单。发儿那天是哭着回家的。不去不行吗?不行。我死也要去北京。我只好连忙带他去求田怀勋帮忙。田怀勋倒也没推辞,就给他写了个证明,盖了公社人武部的公章。发儿有了证明单,终于可以成行了,但是原先打算去的同学们现在却一个个地不想去了,因为家长们觉得孩子们太小,外面乱糟糟的,出这么远的门不放心。发儿回家来对我说了,我说:都不去,你也就别去了?一个人出门怎么能行?发儿摇摇头:他们都是懦夫,我一个人也非去不可。我沉吟着说:还是不去的好。发儿的眼珠子都急红了:谁想阻挡我革命,成为革命的绊脚石,谁就注定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都说得这么生硬了,我噎了一下,没敢再往下说。结果佷山中学就只有发儿一个人成行了,像个独行侠。那时长阳到宜昌还没有通公路哩,发儿徒步走到了县城,又走过了长江边的红花套,再从红花套搭“汉宜号”客船到了宜昌。宜昌火车站里的红卫兵简直像过江之鲫,发儿拼命地挤上了车,座位也没有,只好站着,两天两夜后,到了北京。那天他半夜到达天安门广场,在广场上等待了八个多小时,伟大领袖终于出现在城楼上。前面的红卫兵都在呼着口号,拼命地叫喊,疯狂地挥舞着红旗,没红旗的就舞动军帽,挡住了视线,发儿根本没办法看到他想看到的伟大领袖、革命舵手。他使劲地蹦着跳着,也还是看不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仍然激动万分,并且在烈日下昏倒在地。他这些年一直营养不良,体质太弱,又这么累,不昏倒才怪哩。幸好也没有太严重的后果,有人惊叫起来,有人拿水壶喂了他几口水,还喂了人丹丸子给他吃,再把他挪到后面人少的地方,他就醒过来了。等他清醒的时候,伟大领袖已经离开了城楼,接见仪式结束了。
发儿回到佷山中学,现在他在这所中学里可了不得了,他是唯一受到了伟大领袖接见的红卫兵,他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要高看他一眼。突然有一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和巴霖正准备起床上工时,发儿带着二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回来了。红卫兵们都站在门外,发儿一个人先进房里来了。我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发儿突然在我面前单膝跪地:爸爸,我是回来“破四旧”的。我要从自己家里开始破起。我说:我们家里穷到这个样子,有什么“四旧”可破?发儿说:总还有可破的,比如田家祖园里,那么多墓碑和坟头,都是“四旧”的东西。
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发儿要破我们田家祖园?连他那么凶恶的爷爷郑孝雄都没有做到这一步,难道是郑孝雄阴魂不散,要让发儿代表郑家来坏我风水毁我田家么?这是我绝对不能答应的。但是我们田郑两家的恩怨,我又不能对这个还不明事理的孩子说清楚。我断然地说:这不行。发儿抢了一把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恶狠狠地看着我:如果你不让我带头“破四旧”,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只当你没生我这个儿子,我们爷儿俩就此告别了。我气得浑身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发儿可不是说着好玩儿,他既然带了这么多红卫兵回家来“破四旧”,是志在必得的,如果我阻拦,肯定会出现血案。我们爷儿俩相互恶狠狠地瞪着,都像是要吃掉对方,若水虽然还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是这种紧张的气氛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但是发儿也丝毫没有退让的表示。巴霖看着不对,连忙上来把我拉住: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莫把发儿为难了。她又说:死人总要给活人让路吧?巴霖说的有理,听了她的话我冷静了不少。这些年,我们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没有品尝过?我已经习惯于逆来顺受了。特别是巴霖这句“死人总要给活人让路”的话,对我是一个触动。我摆摆手,对发儿说:你想怎么“破”就怎么“破”吧。
发儿这才放下了菜刀,招呼外面等候的红卫兵们进来。他手里举起一本红宝书,大声地说:红卫兵战友们,我们是佷山中学“造反有理”战斗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没错,我是出生在这个富农之家,我不能选择家庭出生,但是,我坚决选择革命,选择坚决与这个家庭划清界限。今天,我就要带头从我家开始“破四旧”。田钟乐,巴霖,你们听好了,跟我读最高指示。我读一句,你们读一句。我第一次见这架势,心里虽然不爽,但既然已作了退让,就索性退让到谷底:好,好。
发儿大声读道: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革命有理,造反无罪。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
他念一句,我跟巴霖就一起跟着读一句。读完了,发儿宣布说:现在,“破四旧”开始。他挥挥手,红卫兵小将们在我家里查抄起来。我的家只有这两间小屋,里面的内容一眼如故。红卫兵小将们却还是非常认真,把我的东西翻得稀烂,床上的被子也被扔到地上,还要检查被子里藏没藏着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结果,只看见有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但也早就破旧不堪,甚至看不清本来颜色了。这对枕头,是我跟巴霖结婚时,巴霖亲手绣的。红卫兵们像发现了新大陆,拿给发儿,发儿命令道:剪了。红卫兵们汇报说,再也找不出什么“四旧”了。发儿说:要查就查个彻底。还是他熟悉家里情况,他看到了我挂在墙上的三弦琴:这不是“四旧”是什么?他把它取下来,扔在地上,准备用脚去踹,我连忙央求道:这东西别踩了吧。这三弦琴是我当年在松滋县流浪时自制的,我拿着这把三弦琴,跟玉露走了好多地方,靠它伴奏演唱糊口。睹物思人,看到它,我便会随时想起玉露呵。如果被发儿踹坏,我会心疼死的。但是发儿推开了我,抬起脚,不由分说便把三弦琴踹成了几大块。
几个红卫兵后来又在我箱子底里找出一本书,就是两年前赵虹给我寄来的《长阳民间文艺搜存录》。他们拿不准这东西是不是“四旧”,便拿给发儿看,发儿翻了几页,看到了我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富农分子的名字怎么还上书了呢?这正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再一看文字内容,发儿的脸色严峻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什么花上加花爱死人,真是恶心。……还南腔北调任我唱哩。你一个富农分子,什么东西都任你唱?做梦吧。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人民的时代,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你富农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美梦?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我哪敢做什么美梦呀,这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词儿,可不是我这么写的。既然是古时候传下来的,果然是“四旧”了。“四旧”的东西,你们大家说,我们该不该扫除掉?几个红卫兵连忙跟着嚷起来:当然要扫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正如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发儿一边说着,一边把这本书一页一页地撕开,丢进火里,看着火的利齿飞快地嚼碎它,并把它咽进肚里。
抄家结束,发儿便带着他的战斗队去了田家祖园。我心痛不已,又无法制止,只好跟着他们来到祖园。他们先到了世勋叔叔的墓前,墓碑上刻写着一副“志业长留简册,声名永耀河山”的墓联。有孩子在惊呼:这里有一个军长的墓哟,怎么回事?这山旮旯里还会有军长?日白的吧?发儿说:这倒是真的。红六军军长田世勋是我幺爷爷,被狗日的恶霸地主郑孝雄给杀害了。这里埋的只是他的尸身,他的头被郑孝雄拿到县里请赏去了,后来不知下落。
这么大的领导?还砸不砸?
大领导怕什么?只要是“四旧”,就非砸不可;不仅墓碑要砸,坟头也得给他平了。若他还在人世,也要支持我们革命小将的行动的!
世勋叔叔的坟墓尚且难以幸免,其他亲人的更不用说了,他们拿着锄头、钢钎、铁镐之类的工具,一起发力,嗨嗬嗨嗬的一通乱砸,若干块碑石被砸断,碑上的数处雕刻图案和对联被毁坏,墓前祭祀用的几只香炉被推倒,坟头大部分都被刨平……正在不远处薅苞谷草的社员们都纷纷围拢来看稀奇。所幸的是,发儿和他的红卫兵小将们到底年小体弱,砸碑、刨坟头做起来挺费劲的,没闹腾多久,他们就臂酸手软,一个个累得不行了,田家祖园才没有遭到彻底的破坏。但是,这对于祖居在此地约七八百年的田家来说,无疑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浩劫。长眠在地下的祖宗魂灵都被惊扰,不得安宁呵。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是跪在地上的,我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哭喊道:祖先们,你们受惊扰了,而我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真是罪过,罪过呵,钟乐再三请求您们宽恕!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发儿和他的红卫兵小将们又累又饿,但是他们热情高涨,带着胜利的喜悦,高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语录歌”,往山下走去。走过田家大院的时候,发儿突然头痛欲裂,以至于在地上打滚,甚至跪着、倒立着都不能解决问题,鬼哭狼嚎,丑态真是百出。几十名红卫兵小将围着他,都不知所措。看他那份痛苦的样子,我既恨又同情,本不想管他,但心生恻隐,还是走过去对他说:发儿,你估计是撞到煞气了,祖宗们今天岂有不生气动怒的?
胡说八道,什么货色?田钟乐你知罪不知罪?一名女红卫兵冲上来,一把将我推翻在地,还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眼看势头不好,巴霖上来把我拉回屋里。
眼看发儿的头疼还是没见好转,我便自做主张在屋后的野地里烧了一沓纸钱——自然是要回避着红卫兵小将们,念叨道:列祖列宗,还有世勋叔叔、玉露、菊香,你们都来拿点钱,发儿年轻不懂事,也是受时势所驱策,你们多担待些。等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重修坟茔……
过了一会儿,发儿头不疼了。发儿站起来,浑身轻快。红卫兵小将们顿时欢呼雀跃,然后列队返回。路过古槐树下的向王庙时,小将们请示发儿,向王庙还砸不砸,发儿眼睛一横:砸,怎么不砸?凡是“四旧”的东西,都跟革命者势不两立,都要砸他个稀巴烂。于是红卫兵小将们一起动手,砸了向王庙,把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神像,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石灰窑里。
5
文革离当下尚不太遥远,人们对文革还有着或深或浅的记忆。本章所写的几件文革往事,比如几个主要的“造反司令部”,以及两大司令部在街头相遇,互不相让,并进而发生哄抢军火库以及发生枪击事件,都是在长阳的土地上真实地发生过的,在好几部本地文化人出版的回忆录中都有记载。
这里我需要提请亲爱的读者朋友注意的是,本书是一曲民族文化的颂歌,也是哀歌和挽歌。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民族文化多次受到“革命”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而以“文化”的名义进行的“文化大革命”,是民族文化遭遇的最大一次浩劫。近三十年,民族文化又遭遇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民族文化的不少品种都濒临“人亡艺绝”的险境。如果本书能够唤起读者朋友对于民族文化的危机感,我便很欣慰了。
本书进行到这里,发儿渐渐长大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郑孝雄的血液,郑孝雄的阴魂正从发儿的血液中苏醒,像那条被农夫抱在怀里的冻僵的蛇一样醒来。发儿带头砸了田家祖园,让田家长眠在地下的老祖宗们都遭受侮辱而不得安宁。往后,发儿还会做出什么超乎我们想象的事来呢?
没办法,这对于我笔下的主人公田钟乐来说,或许正是命中注定吧,该着他承受更多的苦难。
实际上这也是作家的吊诡:我不如此书写,作品哪会抓得住人呢?
6
经过这场从自己家里开始的革命,发儿在佷山镇完全树立起了一个“造反英雄”的形象,再没有任何红卫兵敢于看不起他,也再没有人计较他是富农分子的儿子了。他率领着他的“造反有理”战斗队所向披靡,把“破四旧”战果进一步扩大,首先是田家坪,所有的墓碑,所有人家香案上供奉的菩萨和祖宗牌位,全都遭到了扫荡,被横扫一空,落得真叫个干净。在这一过程中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后来“破四旧”的战火扩大到全公社。全公社境内的十几个土地庙、六座向王庙,都遭到了毁灭。
发儿的“造反有理战斗队”改称“佷山红色造反司令部”(简称“佷红司”)了,他成了文革中佷山公社的第一个司令,而且他跟县里的造反派组织也有了联系,县里一位造反司令送给他一支手枪,虽没有子弹,但他别在腰间,不知多神气。他手下迅速聚集起三百多名干将,主要成员是佷山中学的学生和部分老师,其中还包括不少公社机关干部和各大队的青年农民。发儿敢闯敢干,花样儿百出。他领导“破四旧”取得了辉煌战果之后,又转而把大字报贴得满街都是,学校的校长,公社主任胡学环,这些人都成了“走资派”,都成了大字报攻击的对象,他可以随时带人抄他们的家,把人捆起来,进行批斗,办学习班,实施打骂,而且这时候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否则那就是反对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是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会遭到更疯狂的对待。
发儿虽“英雄”,但并不能完全控制局势。这一阵子整个社会都是混乱失控了的,佷山公社内各单位、各大队的造反司令部、战斗队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总数达到一百多个,简直遍地司令。有的一个人就是一个战斗队,有的夫妻俩会分属不同的司令部。好多司令部和战斗队都效仿发儿的新搞法,但是这些司令部或者战斗队之间,通常是相互不服,相互指责,并且时不时地要开展大辩论,总之好像进入了一个群雄并起的年代,社会杂乱无序。就连我们田家坪村,也成立了七八个战斗队,而我和巴霖,时不时地就要被这些战斗队喊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批斗大会。我挨批斗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即使要挨打罚跪,我也能够应付,丝毫不觉得委屈,想一想田世勋、黎步咏,还有我的玉露吧,至少我还活着;我痛苦的是巴霖的挨批斗,她是女人,哪里能受得这样的折磨呢?而且她还要想办法照顾幼小的女儿若水。每次若水看到我和巴霖挨批斗,总要吓得大哭,有一次还跑得不见了,那天我们一直找到下半夜,才在一堆谷草堆里找到她,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呆愣着,头上沾满谷草屑,浑身瑟瑟发抖。瞎瓜也被大队的几个战斗队当作“走资派”批斗过多次了,他家里的那张雕龙描龙的滴水床也早被造反派拆掉,搬到道场上点火烧了。现在他这个“走资派”早就不能发号施令了,也常常遭到批斗,而我几乎每次都要给他陪斗,但我开心:狗日的瞎瓜,你也会有今天呵。
这期间我遭到的最惨的一次游斗,是佷山工农兵联盟司令部(简称“佷工司”)在烟台子组织的那次批斗。“佷工司”是以工人为主体的司令部,邓美娇是司令,但邓美娇现在已经不叫邓美娇,而改了名字叫“邓克思”了。人们也叫她“娇司令”。她这个司令部影响力仅次于发儿的“佷红司”,而且“佷工司”因为控制着对外通讯联络用的长途电话和可以大造舆论的广播站,所以在声势上甚至超过了“佷红司”。她跟我们田家坪大队和东边的龙潭大队等几个战斗队联合行动,把他们的“五类分子”和“走资派”也押到田家坪来,所以这天共有八个批斗对象。田家坪的批斗对象中有我和瞎瓜。批斗对象都头戴着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两尺高、上尖下圆,上面用黑字写着被批斗人的身份,然后用红笔划一个大叉叉,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与世勋叔叔被押上法场的情景,而且也是在烟台子。瞎瓜头上的高帽子上写着“走资派瞎瓜”,我的高帽子上写的是“反革命分子田钟乐”。那天参加批斗会的战斗队员上百人,分别被混编成了四个方队:土枪队、大刀队、红缨枪队、马鞭队。每个方队二十多人。整个会场,有一股凛冽的杀气。那天被通知来参加大会的群众,则有上千人。
大会开始的时候,“娇司令”在台上点名:把“反革命分子”田钟乐押上台来。便有两个造反干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反扭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推上了审判台。每押上一个坏分子上来,台下便有人领呼“坚决打倒”、“彻底砸烂”、“一举粉碎”、“再踏上一只脚”之类的口号,气势磅礴,响遏行云。
游斗开始了。首先是让我们这些坏分子在大操场上跑圈子,由土枪方队的干将们押阵。佷山镇猎人多,会制土枪、土铳药的人不少,土枪队那是真枪实弹。我们开跑前,土枪队的人先集中对天鸣枪,以示震慑我们坏分子,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然后我们被喝斥着开跑,谁跑慢了,脊背上、屁股上就得挨上一枪托。
接下来是大刀队执法。大刀队里有两种刀,一种是四尺长四寸宽的大马刀,刀柄上系红绸。过去闹红军时,好多战士都背着这种大刀。另一种刀是日本军刀,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刀都磨得很锋利,寒光逼人。他们还嘹亮地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他们押着我们跑圈的时候,的确令人胆战心寒。
再是红缨枪队上场,枪上都系着红绸。
最后是马鞭队押阵。马鞭子全是由酒杯粗的金竹根做成的,三四尺长,竹节一楞一楞的,既硬结又富有弹性,在手中使劲一抡,发出“呜呜”的响声。这个马鞭队是最可怕的,我们跑到此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马鞭队的小青年们才不管这一套哩,他们追上我们就是狠狠的抽鞭子,把“阶级仇、民族恨”全发泄在我们这些“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身上。一鞭子“嗨”到脊背上,立马就是一条紫黑色的血痕。
游斗结束,还有“架土飞机”的节目。每四个造反派上来对付我们一个批斗对象。一个造反派抓左臂,揪左边的头发;一个造反派抓右臂,揪右边头发;一个造反派抓双脚。这样,批斗对象就像飞机一样腾空离地了。这还不算,还有一个造反派用食指和中指头,钩住批斗对象的两个鼻孔,使劲的往前拖。“娇司令”一声令下,一架“土飞机”便在大操场上飞快地转了起来。他们架我的“土飞机”的时候,我的鼻孔被抓坏了,鲜血直流,但我拼命地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这是我受皮肉之苦最为严重的一次,我身上到处是伤痕,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元气。
7
我养伤期间,赵虹突然来了。我对赵虹的出现很惊讶,不为别的,文革这么乱,各单位都已经瘫痪了,她跑到佷山来干什么?她忙自我介绍说,是因为在文革之前,她曾打报告向省民政厅要了一千块钱,准备在佷山建一座“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反正这会儿县里也闹腾得很,无法正常上班,她就跑到佷山来。
我连忙把她拉到巴霖跟前,向巴霖作了介绍。巴霖以前就听我说过赵虹,两年前赵虹找瞎瓜帮我要了两间菊香住过的房,又曾对瞎瓜说要他帮我找个女人,“我下回来,也好在他家讨口饭吃。”这话犹在耳畔。我能跟巴霖结婚,说起来也有赵虹的功劳,这会儿巴霖见到赵虹便很高兴。巴霖好歹要请赵虹吃饭。想起上一次赵虹来找我采风五天,饭都没吃上一餐,我真是惭愧,现在我家里有了女人,去年杀了一头猪,“购半留半”,便有请客吃饭的条件了。巴霖麻利地开始做饭,我去请田怀勋一家人也一起过来吃饭——正好赵虹说还有事要见田怀勋。田怀勋这一阵子总是躲在家里,反正公社机关已经无法正常上班了,幸好他又不是公社的主要领导,造反派也没有兴趣太注意他。我与田怀勋虽为堂兄弟,但两家人却是一直很少相互走动的,更不用说在一起吃餐饭,现在是赵虹来了,才创造了这个机会。为了这份温暖,我也该感谢赵虹。吕芳菲还客套,或许是不习惯,不肯过来,田怀勋说,你们妯娌也该融洽一些,去吧,合作跟跃进也都去吧。于是他们一家人都过来了。吕芳菲便到灶上帮巴霖烧火,合作跟跃进带着若水一边去疯玩儿了。
说是请赵虹吃饭,也没什么菜蔬,但我们跟赵虹交谈得很融洽。聊到我前一段被“娇司令”领导的批斗会打伤的事,大家只有摇头的份儿。这年头,谁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赵虹这阵子在县里也挨整了,也戴高帽子游街了,她被造反派们批判为“黑线人物”,说她编辑《长阳民间艺术搜存录》是贩卖的“封资修黑货”,全县文艺战线的“破四旧”正是从她开始。更让她痛苦的是她的在县医院工作的外科医生丈夫竟贴出“大字报”揭发她,说她曾把一张刊登有毛主席语录的报纸做了解溲纸。这让造反派们简直激怒了,把她送进公安局关了一个多月,后来觉得她也到底没有多大的罪,再说监狱也是人满为患,她便又被放出来。那天她回家,推开家门,床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激情肉搏之中。
突然定格。
女人她认识,是男人手下的美貌护士。
滚。
赵虹拿起一把菜刀,狂乱地挥舞着,男人女人都吓坏了,提着衣裤飞快地逃出门外。
她一怒之下,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就跑到佷山来了。
哈哈哈哈。赵虹放肆地笑起来,接着她哭了,泪眼婆娑。我和世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好赵虹及时地止住了哭泣,话题转到来佷山建“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的事。这倒是一件正经事,但这时公社领导层都瘫痪了,公社主任胡学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赵虹便想到田怀勋,因为田怀勋是田世勋之子,又是公社人武部长,建“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的事儿必得找他商量。因为赵虹手里有一千块钱专款这个物质基础,田怀勋便很高兴,但却对纪念碑的名称问题提出疑问,建议另改名称:我父亲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贡献呢?再说我也不愿意为自己的父亲来建一座碑,这显得也太那个了。赵虹有点发愣:你又何必谦虚?田怀勋说:我可不是谦虚,的确如果我父亲有灵在天,他也不会同意为他个人建一座纪念碑的——我父亲之牺牲哪里是为个人谋取功名呢?赵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一方面也因为田怀勋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我看看他俩出现僵持,这才建议说:要不,就建一座“七十七烈士纪念碑”?
几年前,在烟台子那里发掘出了七十七具红军遗骸,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听了我的建议,赵虹点点头:不错,这样命名也很好。
田怀勋也完全赞成这个建议。
纪念碑的名称定下来了。赵虹感慨地对田怀勋说:我没想到给你父亲立碑的事还会在你这里遭到否决,不过我是真心佩服你,你真是将门虎子。田怀勋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有惭愧二字。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愧对革命先烈的。赵虹说:我真没见到过像你这么正直的干部。田怀勋摇摇头说:不,很多事我的确有愧,比如大跃进后期田家坪大队饿死三百人,但当时的政治形势压迫着我,我大气都不敢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后来见饿死的人太多了,才终于忍不住写了一封匿名信,向县革委会主任反映这个情况。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该死的是我。这么多人都饿死了,而我还苟活于世,有何脸面?而且这话,我到今天才敢对你们讲起。
说完他长叹一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到此时也才晓得那封匿名信是我堂弟怀勋所写,顿时为他感到骄傲。赵虹热情地握住田怀勋的手:我们当时听说有匿名信引起了县革委会主任的重视,但没想到是你写的呀!怀勋,你千万不要自责。在那种政治形势下,哪个人敢公开批评大跃进呢?
我也赞叹道:你那封信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要不是你,后来还得再饿死几百人。
这天晚上怀勋和赵虹都没有把我当外人看,他们是在我家的火垅里商量了立“七十七烈士纪念碑”的大事。方案是由田怀勋牵头调集各大队民兵,搞一次大会战,用半个月时间来建纪念碑。纪念碑的地点,就选在烈士们牺牲的烟台子那里。后来田怀勋就调动民兵行动起来了。这一阵子,别的什么都乱套了,幸好民兵还能够召集。本来纪念碑更改名称应该报省民政厅批准的,但民政部门自上而下也都乱了套,没有人管事了,所以赵虹说:这事我做主了,只要是对的,我们先做起来再说。建碑过程中,发儿曾到烟台子看过,他用怀疑的眼神在那里转了一圈,幸好赵虹正在工地上,向他进行了一番解释,说这是为革命烈士立的纪念碑,自然是“革命”的,跟“四旧”根本扯不上边儿,发儿没吭一声地走了。
8
赵虹住在公社客房里,和田怀勋一起领导各大队派来的民工搞大会战,并请了一些工匠,按照图纸进行施工。“七十七烈士纪念碑”很快就立起来了,它高十二米,呈上细下粗的方形,碑身白色,上书“七十七烈士纪念碑”几个大字,碑顶上则是一把象征革命烈火的红色火炬。它是那么巍峨,那么雄壮,与碧水蓝天相映衬,构成了一副庄严和谐的景观。
而这一时期,佷山公社的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纪念碑的建成,各造反派组织都表示了非同寻常的热情,都对赵虹和田怀勋表示,要举行游行活动来庆贺。那天夜晚下雪了,我们早早睡下了,突然外面人声嘈杂,有人在田怀勋的房外面敲门。怀勋叔叔,开门。一听是发儿的声音,我连忙披衣起床。发儿自从“破四旧”毁坏祖园以来,四五个月没有回过家了,我虽然很生他的气,但也很无奈,很挂念他。我希望他平安,不要搞出什么事来才好。所以他深夜回来而且带着这么多人,我觉得奇怪,肯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发生。发儿,怎么回事?你睡吧,我是回来找怀勋叔叔的。现在深更半夜了,人家都睡了,你找他搞什么嘛?我们是公事,跟你没关系,你睡你的。我噎了一下。不过不管发儿怎么对待我,我都不会跟他计较。这时田怀勋也起床了,出来问发儿:什么事?发儿说:我俩借一步说话。他跟田怀勋走到道场角落里,在那里说什么,我无法听清,后来我看到发儿跟田怀勋开始大声地争吵起来。发儿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对田怀勋吼叫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毛主席的话你敢不听么?我警告你,不要站错了队伍,不要站到与人民为敌的立场上去了。田怀勋也激动地说:毛主席也曾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也警告你,你正在往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你得悬崖勒马,紧急刹车了。发儿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代表“佷红司”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田怀勋说:你的本事我见识过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你记住,毛主席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发儿凶狠地说:如果我不是看你是我的叔叔,我……他对他手下的一帮人说:算了,我们走,这榆木疙瘩,以后再找他算帐。
发儿看也没看我一眼,便带着那帮人气呼呼地走了。田怀勋也气得浑身发抖。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气愤难平的。我把他拉到我的火垅里,把火拨亮,给他倒了杯酒,让他暖暖身子,也顺一顺气。怀勋喝了两口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带着哭腔叹道:你抱养的好儿子。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发儿找你要干什么?你的发儿要找我借二十条步枪,一千发子弹。这的确是非同小可,我惊问:他要干什么?
原来,这天白天,发儿的“佷红司”和“娇司令”的“佷工司”同时组织了游行庆祝活动,但是两派之间又不可能统一行动,事前无法相互协调,各游各的行,所以当“佷红司”从西向东,“佷工司”从东向西,双方游到上桥的时候,两支队伍不可避免地相遇了。桥面本来很狭窄,这会儿被双方的人马堵住了。在此之前,本来双方都是对头,本来相互都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老子天下第一”的,哪个该退让?退让就会输了气势。于是双方打起了针锋相对的“语录战”和“口号战”:
“佷红司”喊: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造反行动。
“佷工司”就呼: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
“佷红司”喊:革命有理,造反无罪。
“佷工司”就呼:反对假夺权,真保皇。
“佷红司”喊:打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
“佷工司”就呼:巩固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专政。
怎么说到借枪了呢?我问田怀勋。
事态还在进一步的发展着哩。
“语录战”和“口号战”从上午十点半一直打到下午五点多钟,双方都筋疲力尽,所有的人都口干舌燥,饥饿难耐,而且傍晚时分天气也变了,江边吹刮起凄冷的江风,飘起了雪花,好多人衣服穿得单薄,在江风的肆虐下浑身哆嗦,但即便如此,双方仍谁也不肯后撤半步。于是双方都派人到餐馆买来包子馒头,轮流吃饭,轮流喊话。看看天黑下来,双方都准备发扬战争年代革命军人那种打夜战、连续作战的作风了,“佷工司”的人便去把广播系统迅速架设了起来,并选择桥东的佷山中学学生宿舍楼楼顶架设了工作台,不停地播放毛主席语录,并播放严令“佷红司”后退,不要阻拦工农联盟队伍前进的《紧急通告》。发儿这边一看处于宣传上的劣势,急了,连忙召开紧急会议,一边安排会刻字的师生刻钢板,向人群散发传单,一边组织动员了三十名敢死队员,随时准备为了革命事业抛头颅撒热血,该冲锋的时候冲上去攻打“佷工司”。发儿派了些人分头准备武器,能找到木棒、钢钎、大刀的,都立即去找。但是听到传言说,“佷工司”的人也在准备武器,而且他们本来就有几十支土铳,这些信息让发儿的“佷红司”感到更加紧张。如果在武器上不能占到优势地位,那么流血牺牲的岂不都是“佷红司”的人?
发儿这才回来找我的,要借枪。
这可怎么办?谁能劝解他们呀?如果两边真打起来,吃亏的就是发儿他们了。田怀勋说:两个司令部,一个比一个厉害,像两头红了眼的牛,角顶角的,谁能劝解得了?刚才发儿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亲眼看到了的。哎呀,我怎么眼皮跳呢?我问:是左眼皮跳,还是右眼皮跳?田怀勋说:右眼皮。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说不定真会出什么大事哩。发儿他们该不会去我的库房里抢枪吧?我问:你库房里?田怀勋说:对呀,我库房里有些武器。前不久在县人武部领了三十条枪,一门六零炮,是搞了民兵训练的,还没来得及还给县人武部。还有一箱手榴弹。
发儿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感觉不好,连忙对田怀勋说:快,事不迟宜,我俩到镇上去看看。
我本来是一个富农分子,是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但这事儿与我的发儿有关,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得陪田怀勋走一趟,说不定就能帮上什么忙。田怀勋点点头,站起来就跟我一起往外走。
下雪路滑,我们打着火把,摔了好几回跤才来到佷山公社。公社人武部的库房正好是原来关押过覃国华,后来土改时又关押过我的那间牢房,没有人看守,只不过平时挂了一把大锁。我们赶到的时候,看到大锁已被人砸开了,房门虚掩着。推门一看,里面的枪支、子弹、手榴弹、六零炮,全没有了。显然,发儿已带人来抢走了这些武器。田怀勋担心赵虹安全:赵虹一个人住在客房里,不知是不是安全?我先要去看一下,然后再去上桥那里。我说:要不我先去上桥看看情况吧?田怀勋说:也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我加快了脚步,迅速赶到上桥。这时天上还一直下着小雪,但是上桥两边点着数百支火把,热闹异常。远远地我看到上桥两边排开了阵势,双方都端着枪,做着瞄准姿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不过邓美娇这边都是土铳,武器上逊色不少,而发儿持着手枪,其他人一色汉阳造步枪,手榴弹,更有一门六零炮,格外威势。如果双方真的打起来了,得死多少人算完呀?这时,发儿和邓美娇两个司令分别叉着腰,站在各自队伍的最前面,正在吵骂着。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三岁时患肺热,导致了肺脓肿,要不是我爹给你们家借两块大洋,你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这钱到现在你们家都没还。
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你跟田钟乐有什么关系?
我跟我爹有什么关系?这还用得着回答你吗?而你呢?你不过是跟公社某人有皮绊关系,你所有的新民歌都是我爹替你写的,你是拿人家的屁股做脸。
“娇司令”冲上去,“啪”地煽了发儿一个耳光:狗屁你爹。你威风什么?告诉你吧,你是大土匪、大恶霸郑孝雄的孙子,郑龙之子,你是从小被田钟乐抱养的。你不晓得你爷爷和你爹欠着共产党和人民群众多少血债吧?
发儿脸涨得通红,大怒:你敢造谣惑众?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发儿掏出手枪就朝邓美娇开了一枪。这时我正好赶到了他们中间,我大喝一声:发儿,不要开……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挺身而出,挡在了邓美娇面前。发儿的子弹射进了我的腹部。我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朝发儿摆了摆,再说不出话来。我看到我的腹部那里一朵鲜艳的玫瑰倏然绽放。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人群也在旋转。人们都惊呆了,双方的敢死队员忘记了开枪。发儿自己也丢下手枪,大喊一声“爹……”,朝我跑了过来。
在往地上倒去的瞬间,我看到邓美娇花容失色,捂住了嘴巴,看到田怀勋和赵虹正快步朝我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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