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彤彤的姐-活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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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轰”,“轰”,“轰”。连续三声猛烈的爆炸声,在我家小楼外面的道场边响起。

    是有人在放三眼铳。这叫“落气炮”,向四邻乡亲宣布我田钟乐死了。

    还有人在道场外边的田里烧纸,叫“落气纸”。“落气纸”是给阴间的人用的钱,那厚厚的一沓“落气纸”,就是数百万元甚至数千万元的冥币呵。我一生穷困,死了在那边会是很有钱的富豪?可惜我无法收到,因为我还没死。但这纸确实是给我烧的,不知阴间那边的银行,能不能先给我立个户头存着,然后我会终于有要派上用场的一天。或者能不能由覃玉露给我代领?

    没死怎么就烧“落气纸”,放“落气炮”?这是乡亲们在准备给我跳一次“活丧”。我们这个地方不知从哪一辈人传下来“跳活丧”的风俗,一切都模拟老人死后的情景,让明明还健在人世的老人亲眼看到自己死后的葬礼情景。

    我坐在火炉旁独自喝着苞谷酒。我多摆了一双碗筷,是给玉露摆的。这么多年,吃饭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总是记得多摆一双碗筷请她吃饭。虽然明知她早已不在人世,但是这是一份心灵的祭奠。而往往我在这样祭奠她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这会儿正是这样,她出现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鲜亮。她嗔道:你没落气呀?听到炮声,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落气了,急急地跑过来。

    我佯怒:明明是准备跳活丧嘛,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玉露捋着我的美髯,嗲道:天大的冤枉哦,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过,我的心里经常是矛盾的。你看我,在黄泉路上等了你几十年了,不知还要等多久。我有时候好寂寞,好心焦,但我内心里却是希望你长命百岁的。

    这算是你的祝福?

    当然,我天天为你祈祷哩。

    哈哈,好,那我就活个百岁给你看。

    今天我满九十岁了,我真是个“老不死的”。虽然我还活着,但我也感到早已是风中的残烛,精力不济,除了胃有癌,支气管也有毛病,老咳嗽,后来有时候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也忍不住咳嗽了,以至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再在台上出丑卖乖了。这些老毛病,要完全治脱根是不可能的。我不行了,不服老是不行的。所以我在半年前就正式地向涂永嘉提出了辞职请求,回到了我的田家坪老家,回到当年水水拿生命建成的这栋新房里。说是新房,也已经建成十多年了,早已褪去了新鲜的色泽。

    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涂永嘉提出了两个要求,否则他不准我辞。一是他要跟皮宏程一起帮我办一次“跳活丧”。二是要让我的外孙田仁恕到剧团上班。关于要办“跳活丧”这一条,我说:那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呀?我这几年唱累了跳累了,回家原本就是为了清静过日子,还跳那个干什么?再说,跳活丧一般是为德高望重的老人跳的,我就免了吧。涂永嘉说:那可免不得。您都不德高望重,谁还敢德高望重呀?

    这话我可不敢当。我只是一个老不死的东西,哪里敢妄称德高望重?我这样对涂永嘉说。

    在他面前,我倒不必矫情,而是真的认为我配不上“德高望重”四个字。不错,我是多活了一些年头,但我“德”在哪里,“望”在何处?不说这些还好,说起这些,我便会看到覃国华老师朗诵“吾日三省吾身”时的摇头晃脑的样子,想起我一生的罪孽和许多无可挽回的过失,便感受到内心里的折磨。越上年岁,我越是喜欢回想一些往事,越是觉得需要忏悔,否则内心无法安宁。

    世勋叔叔之死,是因为我丢硬币作弊而决定了他去找郑孝雄,又因为我明明感觉到郑孝雄看金凤婶婶的眼神不对,而没有及时劝阻世勋叔叔去找郑孝雄,而导致了世勋叔叔的被杀害,又因此而导致了金凤婶婶的种种不幸。

    我爷爷和我爹,是为了保护我而替我挡了子弹,而我却没有力量保护他俩,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血溅当场。

    我妈,也是跟着我苦了一辈子,愁了一辈子,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我最敬仰的黎步咏师长,我对他的真诚称赞竟会成为胡天康置他于死地的“证据”。

    钟韵妹妹,我对她关爱太少,最后连她是怎么死的都没有弄清楚,简直寒心。

    菊香,更是被我的冷漠杀死的,她本可以活到现在,但是因为我对她的蹂躏、欺辱、冷漠,她一生中几乎没有得到过一丝关爱,最后她死于对人世的绝望。她的直接死因是饥饿,却也是被我的“贪污”杀死的。我在紧要关头贪污了怀勋给她的一份救命粮。这件事是我一辈子所做的最卑鄙的一件事,令我痛悔不已,我至今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没这个脸。我总是被人误当作“德高望重”,真是天大的冤枉。与我的丑陋正好相反的是,菊香在她临死的时候,竟用最后珍藏的一点粮食拯救了我和发儿两条命。她无私的爱像是一面铜镜,映照出我的卑污。我觉得,我跟她之间还是说不上“爱情”,但是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和理解甚至超越了至高的爱情……

    我最亲爱的女人玉露,她是我在人世间幸福的源泉,但是我同样害了她。是我同意她去县城接三个孩子,才导致了她被日寇轮奸至死。她以她的死,保护了几十个老百姓的生。她的死,是那么英勇,那么壮烈。她的生命跟菊香一样,也对我的灵魂构成了一种对比:她是令人仰止的高山,我连她脚下的臭水沟都算不上。而她对我的爱,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这么多年来,她的亡灵还不肯走远,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的三个孩子,我都没有保护好他们。文道和文德,因为战争分离,而隔绝,这本是一种命运的无奈,但水水,我的亲骨肉,在她还小的时候,我没有保护好她,而让郑明发毁了她的一生,最后在移民搬迁的路上,在她将要获得幸福的前夕,她,意外地替我去了……

    我九死一生,苟活于世,我活成一个数次求死都没死成的“老妖怪”了。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越是跟我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受到我的伤害?这是一个我用一辈子的时光都没有想通的问题。

    涂永嘉见我不吭声,便接着说:如果您都不跳活丧,那这个风俗就要失传了,您的责任就大了。

    我知道他是拿“责任”二字来逼我。他一番诚意,倒也不是毫无道理,我也不好太坚辞。我回去后再考虑考虑吧。乐伯伯,您也学会了外交辞令呀?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该办,就是该办。不仅该办,而且要办好。告诉您吧,我跟皮宏程打算把您办跳活丧的情景全程进行记录,全方位的,包括文字、录音、录相、照片等手段全用上,为我们文化馆保存一份珍贵的田野调查资料。所以,这事儿您就别推辞了,您在我们剧团工作这么多年了,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我们。他说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要保存资料呵。现在很多风俗都在失传,“跳活丧”现在也越来越少见了,将来多半会失传,那么,替后人保存一份完整的资料,像收藏一颗化石,这的确是当务之急,也是文化人该做的大事。这就与他说的“责任”有关了。说到这里,我没办法拒绝了。现在我只要是对社会有益,能帮自己赎罪的事都会认真去做,于是我便答应下来。您同意办跳活丧的话,所有的费用,我们文化馆都给包下来,不用您自己花一分钱。您就按您们当地的风俗习惯,原汤原水地办下来就行了。我说:我倒不是心疼钱。他笑道:那不就得了?

    乡亲们早就知道今晚要给我“跳活丧”。“落气铳”实际上是一个信号,大家知道活动开始了。我外孙田仁恕便去田跃进家里把他给请来了,请他当“都管”。田跃进这些年过得不太顺,他原来花几万块钱买的农用车,那次水水出事后车也毁了,再没钱买,现在只好在佷山镇上开电麻。这时皮宏程和崔小莉夫妇也赶来了。皮宏程十天前就来跟我商量过办“跳活丧”的一应细节,包括由田跃进当都管都是上次确定的。田跃进很快地就列出了一张《执事表》。把来参加帮忙的乡邻的名字都列进去了:总管四人,内务二人,厨师五人,做饭二人,烧茶二人,大盘九人,小盘二人,管酒一人,管灯一人,做墓四人,迎台八人,管水一人,添饭六人,勤杂五人……

    现在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了,好不容易才配齐这套班子。田跃进抱怨道。

    田跃进说的我懂。现在农村的年轻男子和女娃子,都发疯似的往城里跑,包括田合作的儿子和田跃进的女儿也都到广东打工了。这是一个好现象,还是不好的现象?我可不好说。但起码因为打工潮的出现,现在农村里青年一代里已很少有人会跳撒叶尔嗬和喊山歌了。青年人更愿意唱那些嗲声嗲气的流行歌曲,而喜欢唱民歌的人少了,觉得土气。这是我很忧虑的事。

    也不光是我忧虑,涂永嘉、皮宏程他们都很忧虑。他们不光是被动地忧虑,而且开动脑筋想办法,积极行动着。比如涂永嘉,他以县文化馆为基地,创办了长阳清江画廊旅游剧团,剧团主要都是从农村里挖掘出来的民间艺人,或者知名民间艺人的后人,相应地,表演的节目也都是以原生态节目为主,适当地进行了加工创作。涂永嘉创办这个剧团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承民族民间文化,培养民间艺人。皮宏程呢,则在佷山镇创办了“土家族原生态文化保护区”——据说在全国都属首创,开展了很多保护活动,包括民歌进中小学校的课堂,举办“土家歌王”大赛,给高龄民间艺人发放生活补贴等等。几年前他举办了首届“土家歌王”大赛,我就是在那次大赛中获得第一名,获得了“土家歌王”的称号的。刚当上县委副书记的王廉奉给我颁的奖。那次,连北京好几个大报的记者都闻讯赶来,后来我的白发白髯的照片,就出现在北京的报纸上,占了好大的版面。我本来是不在意这个称号和这个奖项的,但是我想,我不光是为了自己得这个称号,而是替我们“竹林七贤”得这个称号,是为这些已经死去的朋友们而领奖。

    皮宏程还给高龄民间艺人发放生活补贴,发放对象是七十以上的年老民间艺人,总数有十五六个吧,每人每年六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可以解决大问题。一部分老年民间艺人在家庭里没什么地位,或者儿女不孝顺,生活难以保障,生了病连买点药片的钱都没有,有了这笔钱,至少可以有买米买药片的钱。其实皮宏程也难呵,他想得多周到呵,他早就想设这个“补贴”了,但是没有钱的来源,他多次向县、镇政府领导申请资金来建立这个补贴,但没有得到落实,因为我们长阳是国家级的贫困县,老区县,财政收入水平很差,政府公务员们的有些补贴都不能发放到位,教师工资也时常拖欠,谁还有闲钱来管这些“老不死”的民间艺人?皮宏程每次见了我都会为此叹息,很着急,后来他得了一个很大的奖——文化部颁给他“全国先进文化站长”的牌子,发了两万块钱奖金,回镇后,他就拿这笔本该是他私人的钱来设立了“高龄民间艺人生活补贴基金”。他在镇里举行了发放补贴启动仪式,该领补贴的人多数来了,有五位没来成,其中有一位在三天前仙逝了,享年八十一岁,还有几位都是有病在身,无法走到镇上来了。这些都很让人感慨。皮宏程在仪式上说:您们这些民间艺人,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就是要让您们多活几年,都长命百岁,让我们濒危的民间艺术能够延长生命,得以传承。您们也要有责任感,每个人都要带一至两名徒弟。我们这些民间艺人都很为之感动,觉得宏程这么厚待我们,我们没有不多活几年的理由。

    中午时分,涂永嘉从县里来了,还带来了二十多人,从隔河岩码头坐客船而来,他们都是文化馆和清江画廊旅游剧团的老熟人、老朋友,一些年青人,有画画的、拍照片的、搞摄像的、记歌词的、记谱的,这些年青人见到我,都喜欢跟我没大没小的开玩笑,特别是有几个漂亮女娃子还扯我的白胡子,有的专门把口红印在我的下巴上。不过我从来不会生气,总是乐呵呵的。只要大家开心,这有什么呢?

    2

    忏悔,似乎是田钟乐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成了本书的另一个重要主题。

    一个关乎人性,关乎道德的主题。

    坦率地讲,在构思本书的时候,我并未想到这个主题。这个主题,是在修改的过程中逐渐呈现的。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田钟乐身上所具有的大善良。是田钟乐的行为带动了作者的思考。

    田钟乐只是一个乡野的民间人物,他远不是卢梭,不是奥古斯丁,不是托尔斯泰,他没有那么深邃的哲学思想,他写不出他们的《忏悔录》,他无法从理论上主动地进行忏悔;道教文化也是讲忏悔的,或许这里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未可知;他的老师覃国华曾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地朗诵过“吾日三省吾身”,也许会对他有潜在的影响,但我想主要的因素,是他善良的心使他不时地在进行忏悔。这近乎于一种本能。

    人,是不可能一生不做错事的,那除非是神仙或者圣人。田钟乐一生就犯过无数次错误。他的错误,有些是致命的错误,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了灾难或者死亡,这使他不能不时时忏悔。但是说到底,他是善良的,他一生的错误多数属于无心之错。笔者算是最熟悉他的人了——我创造了他,在我看来,他一生所做的最为卑污的一件事,便是贪污田世勋给菊香的粮食那件事;而菊香临死前送给他一份粮食,烛照出了田钟乐灵魂在彼时彼刻的卑污,而此事导致了菊香的饿死……这是田钟乐一生洗不清的一件罪孽、一个污点。但即使是这样,田钟乐的罪孽与世上不少人的罪孽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有多少人犯罪造孽,而从不知道忏悔!还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做的所有的事都属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并心安理得?

    懂得忏悔的人,才是真正具有大善良的人!

    光是忏悔还不行。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就是赎罪。田钟乐后来活着,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向那些他曾伤害过的人赎罪……

    另外,本书写到这里,关于民族文化问题,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点曙光。国家对民族文化的抢救与保护,已经提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日益受到关注,成为政府工程。据说这份重视始于2005年11月底,韩国申报的“江陵端午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对中国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很多人纳闷:为纪念屈原而诞生的中国端午节,为何遭遇他国抢注?文化部一位领导曾在一次会议上焦虑地说:“有着悠久历史的端午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国外申报成功,我们该有多么尴尬?我们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反正从这件事之后,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程度的确不一样了,各地开始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

    这些,对于民族文化来说,是利好信息。后来,长阳还有“农民兄弟”王爱民、王爱华拿原生态民歌《花咚咚的姐》参加央视青歌赛一举获得金奖的喜事。这些都很令人鼓舞。但是,我的心始终是忧患的,因为我看到,就总的趋势来看,民族文化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呈现着濒危的态势,不能不引起我们深长的忧患。

    3

    我带着恕儿,在皮宏程的陪同下,在市中心医院拍了核磁共振。得知是胃癌的时候,虽然我是一个有承受能力的人,但还是受不了。

    暴雨如注。我站在医院大楼的一楼门廊下面,看着大雨在台阶上砸起水花。皮宏程陪着我站着,抚着我的肩膀,好大一会儿不吭声,后来他说:乐伯伯,您也不要想多了,您不是晚期,还是可以治疗的。我想,您得马上来宜昌中心医院做手术,还要做放疗、化疗。只要杀灭了癌细胞,您还可以活很多年呵。

    我不想治了。

    您不治怎么行?一定要治,非治不可。不说我曾对水水说过要照顾您长寿的,也不说您自己,就说恕儿吧,他还这么小,您不想多陪他几年?

    说到恕儿,我陡然便有了求生的欲望。我想我死了并不足惜,可是我的外孙恕儿还才五六岁呀。恕儿如此命苦。妈死了,爹不要他了,现在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而我还能活几天?这岂不是整个世界都要抛弃他了?他这么小,可怎么活?我得把恕儿养大,才对得起水水,才是对水水赎罪。恕儿对此似乎毫无知觉,他是第一次到宜昌城里来,两颗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到处看,充满好奇,但是他对这个城市好像有点儿害怕,他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生怕走丢了似的,另一只手则放在嘴里吮着。我叹息道:可是,哪有钱治病呢?

    有呵。我记得,水水……

    你是说水水去世后,县移民局补偿的一万块钱吧?那是我水水的命换来的,我哪忍心用了?我要给恕儿留着将来读书用哩。

    可是,您拿它来治好了病,才能把恕儿带大呀。

    别说了,我宁肯马上死掉,也不会花掉水水留给恕儿读书的钱的。

    唉。皮宏程叹了一口气,又说:对了,我知道发儿还欠您四万五。还有恕儿的生活费他也没给过几回,一直拖欠着。我去帮您讨?

    我刚才也想到这笔钱哩。这是我儿子文德给我的钱,发儿说是借,一借就不肯还,如果能讨回来,拿它治病倒是正理,但是不知道讨不讨得到,发儿这人你不是不知道,太不像话了;即使讨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还是死了的好,这么大一笔钱,留给恕儿,可以吃用多少年?我哪里舍得把它们都送给医院?

    那不行,您一定得治疗。您活着,不仅对于仁恕是重要的,而且对于我们全县来说,也是重要的,我一定要想办法要让您得到很好的治疗,让您这位“土家歌王”至少活一百岁。再说,即使发儿欠的钱讨不回来,还有我哩,我会想办法帮您的。

    唉,我活得太久了,也算是活够了。对全县人民?我算什么?关键是恕儿小,我实在放心不下。

    皮宏程的劝说,还是让我感到温暖的。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着我,我想活下去了,要像老母鸡似的活着,用翅膀为恕儿遮风挡雨。我决定带着恕儿去找田明发,恕儿他爹。

    回县里去的时候雨已停了,太阳出来了,风扑进车里来,格外凉爽。路过县城,皮宏程说要陪我去找到田明发,我不让他陪我去,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虽然你是好心,但你不必参与进来,但他坚持一定要陪我去找,我没办法推脱,只好随他。桂花园街并不大,皮宏程让司机开着车进去,他下车几次问了人,有人指点说,田明发的公司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会儿便找到一栋四层的楼房,看着还算很气派,门楼那里悬挂着一块黑地金字的“湖北长阳清江建筑工程公司”的牌子,我们便进楼里去找,看到一楼二楼的几间办公室里都有人在办公,便推开一间门问郑总在哪间房,有人便指了郑总在三楼最里面那间。上了三楼,田明发的办公室门关着,敲门也没有开门,看来不在。斜对面是财务室,里面有人,皮宏程敲了门,一个女人开了门,房间里面出来的空调凉气让人觉得为之一爽。这女人我眼熟,细细一想,让我给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赵美儿。赵美儿看起来珠光宝气,不过比前几年好像老了一些。她扶着门框,爱理不睬:你们找谁?皮宏程不认识她:郑总在不在?赵美儿看着我们,眼里有些不屑,几个显然是山里来的人,她没认出来:不在。他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问得怪。县委王书记请他去陪重要客人,我哪会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到赵美儿就厌恶,可不愿意跟赵美儿搭话的,扯了扯皮宏程的衣袖,暗示他我们先走开,但皮宏程似乎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还在那儿跟赵美儿搭话:哪个王书记?赵美儿撇撇嘴:王廉奉呵,县委三把手,你们不知道?看她眼里流露的神情,分明是在骂我们“乡巴佬”。接着她狐疑地问:你找郑总有事?有事找我说吧,我是他夫人。皮宏程连忙说:哦?那我们可找对人了。是这样的,这位老人是郑总原来的岳父,乐师傅,他现在重病在身,需要钱到市里住院治疗,来会一会郑总。赵美儿这才注意地看了看我们一眼,然后冷冷地说:这才有意思了吧?离婚都好几年了,怎么还岳父岳父的?就算有病了,跟我们家老郑还有什么关系?我们家也不是慈善机构吧?

    这话我可不爱听,心里怪不是滋味。怎么能说跟你们家没有关系呢?关系大着哩,不说别的,这病与当年的枪伤基本就是一回事。不过我懒得跟赵美儿理论。皮宏程向赵美儿解释说:你可能不知道这情况,郑总还欠着老人家四万五千块钱,乐伯伯是想讨回。乐伯伯身体有病,要指靠着这钱去市里做手术。看皮宏程说到这里了,我才指着手里牵的恕儿,补充了一句:还有他儿子的生活费,几年没看到钱了。赵美儿不耐烦地说:我们现在是鼓大棰大,捅的窟窿也大,外面好多人等我们发工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和老人,困难大得很,跟你们讲不清楚,反正没钱,你们先回去吧。皮宏程央求着说:如果不是急着要治病,乐伯伯也不一定就来催讨这笔钱,现在就等着这笔钱救命了。你看,恕儿还这么小,如果乐伯伯的病治不好,恕儿怎么活呢?请你们好歹救急。赵美儿白了皮宏程一眼: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恕儿恕儿的我也不认识,活不活的也不是我的事吧?你们快走吧,我要办公了。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是,跟这样蛇蝎般心肠的女人说什么能说得通呢?她听得懂人话?皮宏程这才拉着我往外走:乐伯伯,您千万别生气,我们还是找到田明发再说。也许田明发还能顾念情份哩。

    我摇摇头。他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会顾念我的情份?要顾念的话,他儿子的生活费还会拖欠着?

    重新站在街头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何去何从。

    正在这时,皮宏程的呼机响了,一看号码,是镇政府的电话,他便去找公用电话回了电话,原来是镇里通知他明天开什么会,他得赶回去了。看看天色已不早了,我让皮宏程和司机先走,他们路上得四个小时吧,我不能再耽误他们,而我则打算留在县城住下来,再找一找田明发,争取能找到他。无论他是什么态度,无论是什么结果,我总得找到他才行,不然,这算怎么回事?皮宏程还要陪我去找地方登记住宿,我说不必了,你们快走,这附近旅社多,我自己去找就是了。但皮宏程不放心,硬是陪着我在不远处的南门巷旅社登了记。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人旅社,女服务员二十七八岁,模样还很耐看。皮宏程问:请问你贵姓?女服务员热情答道:呵呵,免贵,我姓崔。她向我们介绍房间,我说住最便宜的,皮宏程说那不行,我买单,您住稍好一点的。我说这你不用管,反正就是一两夜的事,住那么好干什么?我硬是没有让他结账,而住了才三块钱一晚,可住七八个人的大房间。小崔提着开水瓶给我们开了门,皮宏程随我们进门看了看房间。虽然是大房间,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我觉得还算满意。皮宏程又嘱咐小崔:请你一定帮忙多关照这爷儿俩,有情后为呵。小崔说:这是我的工作,你放心吧。皮宏程这才肯离去。

    4

    我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走到我的床上,假装死人,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下,由两个老人(在我眼里他们都年轻着哩)摆布着开始“收殓”,即帮我换上了寿衣寿帽。我的寿衣寿帽,是水水早几年帮我备办下的。

    穿寿衣的过程,按规矩本应该由亡者的儿子将寿衣先穿在自己身上“热衣”,再才穿给亡者,但是我的儿子文道、文德都死了,女儿水水也不在人世了,没有人给我“热衣”了,他们就直接给我穿身上了。先穿袜子、鞋子,再穿裤子。裤子不能一条一条的穿,得三条裤子先套好了一起给我穿,再穿五件上衣。寿衣的颜色有红、白、蓝,不能有黑色等深色衣服(传说在阴间后会变成铁,很沉重),也不能有斜纹(穿斜纹衣服在阴间容易走错岔路),其中红色的上衣必须穿在第二件,这是因为穿红色衣服到了那边,见阎王爷时会比较顺利一些。寿衣的扣子也是很有讲究的,金属扣子都不能要,寿衣都是手工打的布扣(如果有金属扣后人会六根不全,脸上起疤)。穿衣服的件数,是穿单不穿双。

    穿好寿衣后,腰里给我系上了一根麻线,是用90根五色线搓成的,我现在的年龄是90岁,所以用90根线,这根线称为“岁线”。

    再给我的左手塞一个“盘缠钱口袋”,是用一尺红布缝成的,意思是说到了那边会有钱用。

    再给我的右手塞进“打狗粑”,是用饼干三刀切分成七块而成,意思是说,到了那边不必怕野狗,遇到狗,就用打狗粑打狗,狗去抢粑粑了,就不会咬我。

    5

    我和恕儿上街吃了碗面条,填饱了肚子,又来到清江建筑工程公司门口守候。我想他田明发白天在外面有事,晚上总该回家吧?等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拦住他说事儿。我跟恕儿这里蹲蹲,那里坐坐,后来恕儿的瞌睡神就来了,站都站不稳了。不过我有办法,我晓得恕儿爱听唱歌,只要一唱歌,他就没瞌睡了,在家里我就总是用这种办法来给恕儿驱赶瞌睡虫。于是我就给他唱了一支蛮好笑的歌《日白》,“说日白,就日白,我祖孙三代会日白,我爹日白得过奖,爷爷日白到过伊拉克。说日白,就日白,半天云里坐火车,坐到月亮天还早,嫦娥陪我玩到黑。张果老陪我打扑克,我出A来他出K,我捡十分他没得,他不满意就把脸一黑,他只赢得输不得。说日白,就日白,我找孔夫子去日白,他说他正忙不彻,递过砚台要我磨墨,他在我头发丝上题大字,圈圈咚咚、咚咚圈圈像是画的乌梢蛇。说日白,又日白,碰到个乌龟要赛跑,我差点累成肺结核,急急忙忙去看病,碰到个兽医要评脉,他拉起我袖管就打针,打得我硬是止不住咳。雷公老爷下来把我问,他说:你这小家伙,看你还敢不敢再日白。”恕儿哈哈大笑起来,就重新变得有精神了,而他也便唱他喜欢唱的歌,我们爷儿俩你一支歌我一支歌的轮着唱。在这街上不能大声唱,我们就压低了声音,小声哼唱……一直等到夜晚十点多钟,田明发还是没有回来,我想我不能老等下去,夜露重了,恕儿着了凉可不得了。要是田明发一晚上不回来,我也等一整晚?还是回旅社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正当我和恕儿往旅社方向走出几十米远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在清江建筑公司门口停住,有人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咳嗽和吐痰的声音隐约地飘过来,我听出来就是田明发。我连忙喊了几声他的名字,估计他也没听到,我气喘吁吁地赶过去,但是,田明发已经回身锁上外面的铁门,噔噔噔地上楼了。我拍了一阵门,大声喊了几遍田明发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理睬。

    这个错过,使我很沮丧。我为什么偏偏提前那么两三分钟想到要离开呢?

    找他真难呵。

    也罢,明天白天再来找他吧。

    那天晚上,我们睡的是大统铺,同一间房里还有七八个外地口音的小商贩,他们是进山收购什么山货土产的。房间里一人一张窄床。气温高得都烤得熟乳猪了。房顶上的那只大吊扇卖力地旋转着,又因为破旧失油而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声。恕儿很早就睡着了,我怕他被吹病了,便把床单给他盖上,我却没有可盖的床单了。临睡觉前,我去把吊扇调小了两档,有一点微风,挺好,但半夜里外地小商贩又调大了吊扇,然后吊扇就这样不屈不挠地吹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恕儿去找田明发。他还是不在,看到赵美儿的财务室虚掩着,我便不愿意多停留,踅转身到楼下问了别人,都说郑总早上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们热情地说您可以下午再来。下午我们又到那里等了一会,大约四点半的时候,我看到田明发开着车回来了,我带着恕儿迎上去,他看到我来,颇有些不自在,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室里。他边给我和恕儿让座,边下意识地朝斜对面的财务室看了一眼,我猜想他是在看赵美儿的动静吧。我让恕儿喊“爸爸”。恕儿早知道我是来找他爸爸,但他看着田明发那张陌生的脸,嘴嚅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做某种努力,却最终没有喊出声来,反而哭了起来。田明发有些拘促地说:都这么大了?我把恕儿揽进怀里,坐下:是呵,快四岁了,这没爹没妈的孩子,可怜。您怎么有功夫来?有事?当然,我无事不会登你的三宝殿的。我说了我得胃癌的情况,本来还想说胃癌的部位正是当年你开枪伤我的部位,但我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你欠我的钱,还有你欠恕儿的生活费,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田明发为难地说:您真不知道,大有大的难处,我现在几处建筑工地,虽然摊子大,但预先投进去周转的资金量也是很大,工程款总不能及时结账,日子非常难过。这样吧,您也算是养育过我,我手头恰好有五千块钱,您先拿去用吧,再要多的,我真是一时拿不出来了。

    他能拿五千给我,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这点钱,恐怕只够交个入院费。我相信他再困难,也不会难在我这四万五千块钱上,而且,那是我儿子文德给我的钱,田明发必须都还上。那可不行,要是平时,我也还可以宽限,但现在我要救命,而且说到底也是为了治好病来抚养你儿子仁恕。你全部还给我吧。我真没更多的钱了,还不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是没有。您愿意拿这五千,我就有这五千;要是不愿意拿,我可就先用它办别的事了。

    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先拿了这五千再说,门外有一个人闯了进来。是赵美儿。她一把夺过田明发手中的钱,嚷嚷道:田明发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一分钱里面总有我的半分钱吧?你哪来的这笔钱,怎么没有上交到财务室?

    田明发见赵美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连忙解释说:刚刚收回的五千块钱,这不是来不及跟你说,恕儿他爷爷就来找我讨钱了吗?他得了胃癌,要做手术,需要很多钱。要不,我们先把这钱还给他凑一凑?

    赵美儿冷笑一声:他爷儿俩来一哭一闹,你就担心了吧?既然如此,你跟我结什么婚?我告诉你吧,不要听他说得有多可怜,来找你哭个穷谁不会?说生病了,没生活费了,不外乎就这几句话吧?我告诉你,我跟你的两个女儿也要生活费。这钱我先拿了,回头再跟你算账。

    赵美儿说完,并不看我跟恕儿一眼,拿着那沓钱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不知道是赵美儿本来这么怨毒,还是田明发跟赵美儿在唱双簧。我宁愿相信是前者。田明发摊开双手说:这可不怨我了,我本来是打算先还上这五千的,但你推来阻去的,结果让她拿走了。我也为难,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帮你。

    我牵着恕儿往南门巷旅社走去时,感觉得脚下的街道都在发抖。

    6

    这个晚上,我没感觉到饿,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明天怎么办?回佷山镇吗?但是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而且是窝着一肚子气回去,我是太不甘心。

    房间里还是那帮外地小商贩,还是“刷刷刷”地刺耳的大吊扇。下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很怪,一座森林失火了,浓烟滚滚,我连忙大喊,救火啦,救火啦,但是好像没有人赶来救火,火势正在漫延之中。我一个人抢上前去,拿一根树枝扑火,但是烈焰太炽,还没凑近去便被热浪灼得往外连翻跟头……天快亮时,那几个外地生意人起床的声音弄醒了我,他们似乎要赶早班车离开这个县城。我感到很冷,浑身打哆嗦,我知道我是在发烧了。我这几年容易感冒,身体比较虚弱,我想这回感冒应该与睡大统铺并且连续两夜吹吊扇有关。外地生意人走了以后,我想起床再把吊扇调小,才发现浑身没有半两力气,好不容易才撑起来,走到那墙边调小了吊扇。嘴里又渴又苦,便找开水瓶想喝口水,摇了摇两只开水瓶,早已被喝空了。我再往床上睡下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歪倒在地板上,想爬起来,但觉得地板跟喝醉了酒似的,左摇右晃,总之我没办法爬到床上去,于是只好将就着在地板上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这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我首先看到了三只输液瓶,我的手背上有针管,然后看到床边站着几个人。南门巷旅社的老板娘,她五十来岁的样子,长得胖敦敦的,耳朵上两只硕大的耳环金晃晃的很显眼。服务员小崔,后来我知道她叫崔小莉。还有一位医生。

    崔小莉略带惊喜地说:乐爷爷醒了。

    我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但还是没有力气:谢谢你们。

    崔小莉说:您只是感冒高烧,再加上虚弱,输两天液就会好些。

    老板娘则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会死在我的店里就算是老天照顾我了。你在县城有亲戚吗?

    原来她是怕我死在她的旅社里才帮我请的医生。不过我仍然从心里感谢她,因为我实在不能现在就死掉。为了恕儿,我要活着。我摇摇头:我哪有什么亲戚哟。

    那你有没有钱结药费?我算是倒霉透顶了,看你的样子也是住不起医院的。你这么一病人睡在我的床上,我这个大房间里七八张床位都得空着了,谁肯进来跟你住一个房间呀?损失谁来付呀?要是你在县城有亲戚就好了,可以让你亲戚接去住呀。

    她说的当然有道理,我也不愿意给老板娘带来麻烦和损失。我身上的钱很少。随皮宏程出来去宜昌检查病情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要在县城里住上几天,现在又请医生看病,真的会付不出钱来……我突然想到赵虹和涂永嘉,他俩会帮我的,唉,但是要去麻烦他俩我很不情愿。何必去麻烦他们呀,何况赵虹身体也不好,涂永嘉则刚当了文化馆长,工作十分繁忙。

    想到田明发,我指着恕儿,心有不甘地嘟囔道:我哪有什么亲戚?连他亲老子都不肯认我们。

    他亲老子是谁?

    是狗日的田明发。

    谁?田明发?老板娘说:原来这孩子是田明发的公子?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住进我这种小店呢?

    我后悔说出田明发的名字了,本来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却也不好不回答,只能叹息道:田明发的前妻是我女儿,她去世了。我这把年纪了,还一个人带着外孙,他叫恕儿。

    原来是这样呵。郑总的情况我晓得一些。也许他现在真有难处?但他终归是恕儿的老子呀,血缘关系说不脱的。再说,听说他现在膝下是两个女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像大女儿还是赵美儿的前夫生的哩,后来赵美儿给他生的一个也还是女儿。那他将来准还是稀罕恕儿的,毕竟恕儿是个儿子嘛。那可亲得不能再亲了。

    老板娘又对医生说:这个人是郑总的亲戚,你好歹把他给治好了哦。又问我:您住这个房间也太委屈了。换个单人间?

    老板娘明显有一种前倨后恭的感觉,让我越发生出几分厌恶来:我也没钱,就这么住吧。老板娘不由分说地要给我换个房,可是我到底没换,她也只好作罢。

    崔小莉说:要不我去他公司里找找他?他在这街上很有名的,他公司我有熟人的。既然有老岳父病在这里,他也该来看望一下的。

    谁说他不该来呢?不过我不指望他来看望我,昨天在他办公室讨钱时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如在眼前。小崔算了,不用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这次不想再找他;再说,他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崔小莉没怎么吭声。

    下午,我液体还没有输完,崔小莉进房来说,她去田明发的公司找过他了,他不在,但请人问到了他的大哥大号码,崔小莉就用公用电话给田明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我在南门巷旅社生病的事。我很感动于崔小莉的举动,虽然明知田明发这狼崽子不会同情我的,但还是问崔小莉:他怎么说?

    哎呀,今天不巧有事,我要赶往武汉,这时候已快到汉阳了。谢谢你了,真的,很谢谢你的关心。你说我岳父病了?我晓得了。只是我这几天因为工程的事而太忙,没得办法。请你帮我转告他老人家,有什么困难先自己克服一下。而且你让他老人家不要在这里等我了,我要好几天才得回县,你让他先回佷山去。等我回县后,再专门回镇里看望他。

    我冷冷地笑了。

    鬼相信他到武汉去了。我还不是鬼,所以自然不会相信;这只不过是他躲避我的一个说辞。

    我想马上就回去,但是我没有力气,实在无法行走,只好躺在床上让医生继续输液,这两天崔小莉精心照顾我和恕儿的生活,看我吃不下饭,便给我煮来了稠稠的粥,有时是肉丝面条,而且我每次要付钱她都说:这个不急,我先垫上,您把病治好了再结账。

    崔小莉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让我好生感动。在简单的交流中,我知道了她的娘家就在县城西郊,她结过婚,但是丈夫是一个脾气十分暴烈的家伙,从一家企业下岗后,常借酒浇愁,还动不动就对她使用暴力,弄得她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两人实在过不到一块去,三年后便离异了,幸好没有孩子,否则牵扯大了也离不了。

    本来还要再输第三天、第四天的,但我估计我的钱不够,不敢再输了,便决定先回佷山再说。于是让医生算了药费,要三百多块钱,再加上住宿费,我的确身上已经没有这么多钱了。医生的脸色便不太好看。我正想着找人借钱,或者给皮宏程打电话,崔小莉热情地说:我身上有钱,可以先借给您两百块,不知够不够?她真是一个好姑娘,这么大方,我心里温暖,但嘴上却说:够是够了。可这不好吧?我们素昧平生,还不太熟悉。瞧您说的,这就见外了,不是一个县里的人吗?两百块钱,多大个事儿?您再还给我不就是了吗?她这话说得我心下释然,便接过了她要借给我的两百块钱。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的。看您说的,要是不放心,我干嘛借给您哟?

    我和恕儿回到佷山镇后,便去文化站找了皮宏程,说起此事,皮宏程自责和气愤:您受这么大罪了,我都不知情,惭愧。田明发这狗日的也太不是东西了,我明天就去县城找他。县城就这么大,掘地三尺,我也非找到他不可,而且非得找他拿钱出来。

    皮宏程就是这样,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他的为人处事。他说了去找,当然就会去找的。我也对他说了崔小莉借给我两百块钱的事,请他帮我还了。我跟皮宏程毕竟亲近些,有账再算。我还特意对他说了崔小莉的好,一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可惜命苦,怎么命中就没有一个好男人?

    7

    每时每刻都面对胃癌的死亡威胁,这段时间里我心里格外煎熬。想到恕儿这么小,我便有了求生的欲望,可是可恶的郑明发欠我的钱还讨不回来,病怎么治?他分明是折磨我哩。而即使讨回来了,如果病治不好——本来癌症治好的就少,钱就花得冤枉,不划算,还不如把钱留给恕儿……。玉露倒是多次来陪伴我,劝我治病,说我的病一定能治好,而她愿意看着我还多活一些年,虽然她在那边等我的时间已经太长,但是她也不能太过自私,她说她愿意看到恕儿的成长。我有时候暗想,如果她能向阎王爷打听到我的寿限,我就可以决策是不是花钱做手术治病——大限到了还治什么治?可是我知道这对于她来说也太难,毕竟阎王爷是铁面无私的,她一个普通的冤魂,就算阎王爷也很尊重她,但她哪里能弄到“生死簿”这等机密情报?

    恰好那一阵子从外乡来了一个观花婆子,五十多岁年纪,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在我们村里东家西家的住了些日子。我听说了,便也请她来家给我观花。她来家后,喝了几口苞谷酒,突然就仰面朝地上倒去,嘴里白沫子直溢,吓我一跳。陪她一起来的乡亲说她这是“过阴”到阴间去了,让我不急,静等她的消息就是。过了好一会儿,那婆子已是满头汗水,不久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一边擦汗,一边连呼:好累好累。我好奇地问:怎么累了?她说:你不知道,我到那边去看你的花树了,原来你是一棵桂花树。哦?真的?当然是真的了。每个人都是一棵树,不同的树。我看到你这棵桂花树的时候,大吃了一惊。为什么?因为它分明已经枯萎了,不用说花没有,就是树叶也已经都掉光了,看起来瘆人。我听了这观花婆子的描述,心里顿时黯然,心想,看来我命该绝了,也好,胃癌也不用治了,不用花许多冤枉钱。又暗里称奇,心想,我这胃癌的病,她一个外乡婆子应该不会知道的,她怎么知道我的生命已行将枯萎了呢?这时那观花婆子倒来安慰我:不过你别急。你猜我为什么累着?哦?你为什么累着?我为你松土了、施肥了、浇水了,怎能不累?真的是累死我了。我这把年纪,哪里能干得动这等粗活?若不是看你老哥是一个慈善之人,我才懒得动这份力气哩。我又等了一会儿,看那桂花树似乎已转了青,我怕你们等急了,才急急地赶回来了。

    带着半信半疑的情绪,我给那观花婆子付了费,打发她走了。静下来细想,无论这观花婆子的话是真是假,她总算给我留下了一线生命的希望。既然生命之树可能转青,我为什么不好好治疗?这时我已经很盼望宏程尽快从县里回来,并拿回郑明发欠我的钱了。

    皮宏程此行在县城里可不光是为我的事,也还有一些别的公务,盘桓了十来天的样子才回来。他来我家里,欢喜地告诉我说:我找到了田明发,讨回了他欠您的所有的钱。

    我很奇怪,我知道田明发的钱不是那么好讨的。于是问他是怎么拿到钱的,皮宏程得意地说:的确不容易,他最初也是推三阻四地,我跟他吵了一架,跟他拍了桌子,并且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但是吵架并不管用,也是机缘凑巧,县委办公室通知我说,王廉奉书记找我谈话,原来,县里正要申报我为全国先进文化站长,要进行相关准备工作,这工作正好是王书记亲自抓的。于是我赶去他办公室作了一番汇报。在谈到高龄民间艺人的保护问题时,我顺便说到了您的病情,也说到了田明发欠您的钱的问题。他对这事倒是很重视,当即给田明发打了电话,说是要他迅速还钱。我从王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就去了田明发的办公室,他先是给我脸色看,骂我你可真能,动不动就把我告上了,末了却还是让我去找赵美儿拿钱。这不,四万五,再加上欠恕儿五千生活费,全部还上了。看来还真是应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句话——我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

    让你费心了。我很感动,但是对宏程说出来的话却很平淡。

    王书记还说,让我就您的治病问题写个报告,他亲自批转到县民政局。于是我当天下午就在街上一家打字店里打了一份报告,然后送到他办公室,他不在,我给了他秘书。没想到还真快,第二天上午我再去问的时候,秘书就告诉我说,王书记已批转了,您作为特殊情况,县合作医疗办公室报销百分之五十的剩余部分,县民政局再报销百分之八十。基本上您自己就出不了什么钱了。

    这么大的难题,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解决了呢?

    王廉奉让我感动。

    在这一过程中,皮宏程还有一大收获:他收获了爱情。他跟崔小莉竟恋爱上了。皮宏程对我说:要说崔小莉呢,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但我哪里忘得了水水呢?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结婚,没有个后代,总觉得对不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而崔小莉呢对您这么好,我就冲着她对您的这份好,便喜欢她了。说来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欣慰地说:你是个有情有意的孩子,该有个好女人来疼你。

    8

    执事们帮我穿好寿衣后,接下来是“迎尸上榻”。

    这是一项庄重的仪式,本来要由众孝子跪在地上,由六合响匠班子吹吹打打地迎接,然后由收殓者将我抬到灵堂里的棺材里面(并不是真的把我抬进棺材里去,而是抬到纸棺材那里,这场仪式就算结束了),但是我没有孝子了,幸好,皮宏程披麻戴孝,主动充当了我的孝子,崔小莉也跟着他跪了下来。我知道他俩是替我女儿水水在尽孝。然后田合作和仁恕跪在皮宏程、崔小莉的后面。在吹吹打打的氛围中,收殓者抬起了我,往堂屋里的纸棺材里走去。都管田跃进大声地唱道:

    一声锣鼓一声响,

    接下亡者上西方。

    一程路上好修行,

    二程路上取亡魂。

    只有三程路上好修行,

    一锣一鼓接出门哦……

    9

    皮宏程和崔小莉陪送我到宜昌市中心医院去住院治疗。

    崔小莉辞了工,专门护理我,自然也负责照顾恕儿的饮食起居。对此我很惭愧:这怎么行?怎么能让崔小莉为我这么耽误?皮宏程笑笑说:您就当崔小莉是您的儿媳妇吧。您出院后,我们等您出席我们的婚礼哩。

    办了入院手术,我的病房是在第二十五层。我此生还从没有住过这么高的楼。主治大夫姓邱,据说非常有名,人称“邱一刀”,但他也说是第一次给我这种八十岁出头的人做手术,所以很是担着风险,必须先进行全面体检,看我身体体质是不是能受得了。等体检结果便等了两三天。幸好,体检证明我总体上来说体质是不错的,可以做手术。我是自己走进手术室大门的。这天皮宏程和崔小莉,还有涂永嘉,田合作,田跃进,恕儿,一起送我到手术室门口。我在人世间只有这些亲人了,看着他们,想到也许手术会失败,我会死在手术台上,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尽管我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也不禁眼眶湿润。这时我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到了玉露,玉露也是来送我进手术室的,她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别人都被关在了手术室外面,只有玉露跟我进到里面来了,她关切地一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只是都没有说话。这时麻醉药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作用,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我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到第二天下午我打了两个响屁后,可以喝一点米汤了。四五天后,我就可以下床走动了。我的手术这么成功,引起了市里的几家媒体的注意,记者们都来病房采访我,说是在这样的高龄能有这么好的手术效果,简直就是医学奇迹。而我在接受采访时,除了一定要说邱大夫手术高明以外,也总是说,感谢崔小莉,正是她细心的照料,使我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获得了健康。一位记者评价说:您儿媳妇好孝顺。我微笑着告诉他:她比我的儿媳妇还要亲。

    手术成功后,邱大夫建议我不要做放疗和化疗手术了,因为我年龄大,可能会受不了放疗和化疗对身体的折磨,他推荐我采用中药来坚持治疗,主要是吃灵芝菌、天麻、绞谷兰、砒石等中药,对身体进行调理,方可不伤元气。于是我就开了足足可以吃上半年的中药,回到了佷山老家。我出院时,是涂永嘉带车来接送我回家的。涂永嘉说:您先休养一段时间,快点儿好起来,然后,我想请您到我们清江画廊剧团演戏哩。

    这时隔河岩电站大坝下闸蓄水已四五年了,县里启动了旅游经济,而顺应旅游市场发展的需求,涂永嘉便创办了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他同时还兼任着文化馆长),但是目前市场并不是太景气,剧团常常发不出工资来。涂永嘉坦诚地说了这些情况后,我说:我就不去了吧。我一把老骨头了,不中用了,能唱个什么好?而且,还不知道我的病是不是能全好。涂永嘉说: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观音娘娘会保佑您的。病好了,您一定得去帮我捧捧场。您是县内外有名的“土家歌王”,是“竹林七贤”中硕果仅存者,您到了我们剧团,冲着您的名头,而且光是看您白发长髯的样子,我们的节目就好卖座了。您一定得看在我的爷爷奶奶的份儿上,支持我的工作。他还夸张地说:这个清江画廊旅游剧团如果没有您乐师傅,就等于菜里没放盐,或者说饭桌上没得火锅。说得我都乐坏了,也就动心了。虽然上了年纪,虽然也看淡了很多事情,但是我经不起小辈这么抬举。光是他这么抬举我,我可能还是不得去,但是他抬出了他的爷爷奶奶,让我想起了久远的往事,那些故人和深情,我就不好推辞了。我在想,我的一生罪孽深重,用我的余下的生命去给人们贡献一份民间艺术之美,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也算是我的一种赎罪行动,岂不是正合我意?可是恕儿读书的事又怎么办?他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我不在家了他怎么办?不行,我还是去不成。涂永嘉笑道:这是多大个事呢?您把他带到县城里,把他的学籍转到县城小学,他跟着您住,跟着我们剧团一起吃食堂,这总行了吧?我们连您爷孙俩的房子都给您留好了。亏他想得真周到。

    我在家休养了四五个月,这期间涂永嘉又几次电话联系我,还亲自到田家坪看望过我一次,再三地邀请我到剧团工作,而且承诺了全团最高的工资。那次皮宏程陪他去了我家,皮宏程也赞成我去剧团工作,说是要我把生命的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在我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皮宏程和崔小莉在镇文化站举行了婚礼,终于花好月圆了。在婚礼的前两天,他俩专门去了我家一次,算是向我报告这个喜讯,他们还到水水的坟头上烧了纸放了鞭,以便让水水也知道这事。我想水水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像我一样,为宏程和崔小莉的喜结连理而感到高兴的。婚礼那天真叫个热闹,好多民间艺人都来贺喜,我自然也带着恕儿出席了婚宴,那天晚上我跳了几曲花姑子舞,跳了个尽兴。

    涂永嘉专程带了车来接我去清江画廊旅游剧团工作。我的行囊主要是大包的中药,灵芝菌等玩意儿,邱大夫要求我一直要坚持按他的药方喝药,至少十年内不能停药。几年后,跟我同室的三位病友,当初都是肿瘤什么的,我再跟他们打电话联系的时候,都不是他们本人接电话了,他们都已经先后谢世了。每一次接到这样的噩耗,我都忍不住郁闷好几天,但同时也暗自庆幸我还活着。老天爷待我不薄,他们都死了,独我还活在世上。他们都曾做过化疗和放疗。后来我在想,我能长寿,与没有放疗和化疗而选择了中药保养的方案是不是有关系呢?因为据说放疗和化疗在杀灭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大量正常细胞,破坏人体的免疫能力,导致死亡。

    车到县清江画廊剧团。剧团住地正是恕儿太公郑孝雄当年建造的郑家楼。我们下了车。站在院子里,我是第一次真切地看清郑家楼。觉得它真的很不错,那些飞檐斗拱,那些图案雕刻,处处别具匠心。抗战时期日寇飞机轰炸中,县城里多半建筑物都成了瓦砾堆,郑家楼却得以完好幸存,也算得一桩奇迹。大门口一对高大的石狮子,还可以令人想见当年郑孝雄的凛凛威风。大门楼柱上刻着一副黑地金字的对联:“忠孝道德礼义廉耻,仁义诚信恭俭温良。”横批是:“上善若水。”我问涂永嘉:这对联还是当年的?涂永嘉说:是的。内容不是很恰当吧?本来县里有领导建议更换,但我考虑这楼和对联本来是一体的,是古迹了,最好还是保留它的原貌,便没有更换。您觉得呢?我笑笑:我一介山民,哪有什么想法?涂永嘉笑道:哈哈,您哪,沉默是金吧?

    其实我内心里真是感慨万端,无法言喻。

    涂永嘉在三楼给我安排了一套两室一厅,301,我跟恕儿住着倒也还是够宽敞的。

    我开始参加演出了,恕儿则就近上学读书。最初我是承诺帮涂永嘉干个两年,最多三年,把剧团的业务做起来我就回田家坪,但后来竟一干就是八年。

    这个八年,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八年。除了冬季是旅游淡季演出活动较少外,到了旅游旺季,我几乎天天在台上,平均一天演出三四场。节假日,本来是应该休息的,但是正好是旅游的高峰期,也是演出场次最多的时候,不可能放假休息。

    10

    农村红白喜事都是“流水席”。在道场里摆上了四桌饭菜,客人们一拨吃完了,下一拨接着吃。这天从下午四点半钟开席,毕席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

    接下来,有几场重要的仪式。第一场是“奠酒”。这个仪式的意思,是让亡者享用到阴间后的第一餐酒饭,吃饱了好有力气踏上黄泉路。

    “奠酒”是在灵位前进行的。所谓灵位,就是用升子装半升苞谷,苞谷里插着遗像(灵牌),再在苞谷里插上三炷点燃的香。在灵位的后面还有一盏长明灯(油灯)。

    执事们在灵位前摆上三碟菜,三个酒杯。

    酒杯里酌满了酒。

    都管田跃进拖长了声音高喊“孝子奠酒——”。

    皮宏程率崔小莉,还有我孝侄女田合作、孝孙田仁恕几个人便依次走到灵位前来,磕头,烧纸,祭酒。

    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第二场仪式是“开山”。意思是挖掘墓地。奠酒刚毕,都管田跃进高喊一声“孝子启灵——”,顿时,鞭炮唢呐声隆重地响起,“孝子”皮宏程领头,向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捧起灵牌走出大门,然后向屋后的一处高坡走去。崔小莉、田合作、田仁恕紧随其后。

    来到事先假定的墓地之后,又是鞭炮和鼓乐响成一片,孝子们再次烧香、磕头、奠酒。

    皮宏程在灵地的四角烧三张纸划界,灵地就算是“买”下了。

    孝子们在完成了这些程序后离开时,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出来,不能转身走路。

    孝子“买”好灵地后,都管田跃进高喊一声“开山——”,他从“八大金刚”手中接过锄头,挖下了第一锄,然后高诵开山词:

    一锄挖下黄金土;

    左青龙,右白虎;

    前朱雀,后玄武;

    子子孙孙发家又致富!

    紧接着,大家返回到道场上,第三场仪式“游五方”又已在鞭炮声和鼓乐声里开场了。

    五方,就是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

    “游五方”,则是祭祀五方诸神的仪式。

    执事们已在灵堂外面的道场里,用柏树枝和纸花扎好了彩棚,摆开了“五方”。每一方都摆上了一个天上的大神的灵位,分别是:

    东方青帝持国天王位;

    西方白帝广目天王位;

    南方赤帝真长天王位;

    北方黑帝多闻天王位;

    中方黄帝大凡天王位。

    “游五方”仪式,由都管田跃进打头,然后皮宏程抱灵,率孝子、孝孙们紧随其后,孝子孝孙的后面是六合班子,然后所有前来参加“跳活丧”的亲朋好友都可以参加,几十上百人浩浩荡荡地按照“左进右出”的顺序在彩棚里进行穿梭游行,这支长长的队伍,像一条长蛇,要热热闹闹地游行一个多小时,真是极尽哀荣。

    游毕,皮宏程仍然率几个“孝子”、孝孙回到灵堂,再三伸九叩地“奠酒”,请亡者吃第二餐饭。

    11

    我一到清江画廊剧团就成了“明星”。团里专门为我设计了一套服装,白色的对襟褂子和长裤,袖口和领口处有船船花镶边,再加上我的满头白色长发,白色长髯,往聚光灯下面一站,不用说,仙风道骨,肯定醒目。我团那位漂亮的报幕员金铃子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乐爷爷真是帅呆了。您要是还年轻十岁,我就离了婚跟您过日子。金玲子是涂永嘉的妻子。我当然知道她这是玩笑话,我便哈哈大笑起来。

    涂永嘉精心策划,趁一位副省长来自治县调研清江旅游并要观摩清江画廊剧团演出的机会,隆重地推出了“土家歌王田钟乐出山首演”。那天他还趁这机会邀请了一些跟文化馆有工作和业务联系的县直机关负责人和知名企业家来进行观摹。

    金铃子按照涂永嘉早就准备好的主持词,用一种极其煽情的声调介绍说:大家一定知道抗战时期长阳名噪一时的“竹林七贤”吧?现在,这七位民间艺术家硕果仅存的,只有“土家歌王”田钟乐先生,他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半年前,他刚刚因为胃癌做了切除手术,但是,他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不仅如此,他还由我团团长,也是“竹林七贤”传人的涂永嘉先生盛情邀请,来到我团,成了我团年龄最高的一位演员。今天,是田钟乐先生出山首演的日子。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这位著名的“土家歌王”闪亮登场!

    这样隆重的介绍我不太适应,但是我也体谅他们,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吸引观众,也才会有票房。掌声和音乐声中,我平静了一下情绪,自信地走上了舞台,向大家施鞠躬礼,然后大声演唱了一支土家族的创世纪古歌《向王天子一支角》:

    向王天子一支角,

    吹出一条清江河,

    声音高,洪水涨,

    声音低,洪水落,

    吹出一条弯弯拐拐拐拐弯弯的清江河。

    我觉得我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来自远古的洪荒苍凉,具有穿透心灵的力量,带给观众巨大的震撼。

    一曲唱完了,观众们都没有鼓掌。

    怎么了?我唱的有这么差吗?我在悲哀地想。

    不过,在约六七秒钟的静场之后,掌声突然爆响起来,而且经久不息。

    我知道,我的“出山首演”获得了成功。

    接下来在唱两首情歌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扫描台下,看到第一排正中坐着的那位气度不凡的领导可能正是今天的主要客人,即那位副省长。他旁边坐的是县委书记。再旁边是王廉奉。我也看到了王廉奉后面一排坐着的田明发。那时田明发正凑到王廉奉的耳边,对他耳语着什么。在这种情形之下看到田明发,我心里很是不爽。

    田钟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今天最大的任务是什么吗?是抗战。为了抗战,什么个人恩怨不能先放一放?县长今天是专门来视察节目的,你不要给我搞砸了。

    郑孝雄这样的恶棍也配抗战?

    “嗨。”我一拳砸在墙上,墙上印着血渍。那次我是压抑着满腔仇恨完成了演出。正是那次演出后,“竹林七贤”名声大震。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一瞬间我想起了太多的人世沧桑。田明发这家伙,狗娘养的,是他爷爷下的坏种,一头苏醒过来的东郭狼,所以终于是一个让我愤恨的家伙,他的出现,只能败坏我的胃口。但是,我也只能克制着心里反胃,坚持着把这场演出完成了。

    演出结束后,副省长,县委书记,还有王廉奉等领导上台来跟我们全体演员亲切握手,还照了合影。本来,我应该站在后排的,但是王廉奉好歹要拉我到前排跟他站在一起,我的右边便是那位副省长。当时有个摄影师专门给我洗印了一张大照片,说是让我挂在房间里的墙上,但是我一直没挂它。我是一个老人了,我不想拿哪位大领导来给我长脸。

    我成了一个新闻人物。省里市里的记者,甚至中央级的媒体记者,还有来自外国的记者,纸媒的、电视的、网络的等等,他们只要来长阳了,就想了解长阳文化,而了解长阳文化必然涉及到我,记者们便会千方百计地找我采访。我是十分不情愿接受采访。不是我矫情,更不是摆谱、耍大牌,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而是真诚地觉得我跟这个时代是不合拍的,我是老古董了,我大约是属于过去的,我活在愧疚中,我苟活于世只是为我的那些已逝的亲人们而活,我活着是为了让他们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为了让他们了解到我现在是在尽力地理解他们每一个人,为了让他们感到他们为我而作的牺牲和奉献是值得的,我还要把恕儿照顾好,培养他成长,让那些先人们都能满意和欣慰……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不愿意接受采访,不愿意让人家说我很风光,但是,我做不到不接受采访,因为我之接受采访,对剧团来说是当作一项工作安排的,对剧团有广告效应,所以我不得不配合,但是我尽量地做到少谈我自己,我谈我钟爱的民歌,谈南曲,谈薅草锣鼓,谈我一生中跳过的最大的一场撒叶尔嗬是为了一个英勇、节烈的女人,谈我最怀念的艺术时代是“竹林七贤”的时代……

    尽管我尽量不谈我自己,但是记者们总是有办法的,他们通过别的渠道来了解我,他们回去后就会大篇幅地发表关于我的报道。包括我过去的身世,我的经历,我的艺术特点,我喜欢唱的民歌歌名,我的演出剧照等,全成了读者关注的对象。而通常这些报道都会在网络上进行大量的转播。由于报道频繁,我在到剧团的次年底被评为了“宜昌市十大新闻人物”,市委宣传部长亲自给我颁奖。

    我的演出也格外频繁,不仅是在我们剧团自己的小剧场里演出,凡是县里要参加省市的调演,都会安排我参加。上面的重要领导来县里检查工作,必然来剧团看我的节目。我成了这个自治县里的一张“名片”。这话不是我自个儿说的,是一些报纸上这样说来着,而且最先说这话的,应该是县委书记。有一次他看了我的演出后调侃道:乐爷爷的节目好呵,风头比我这个县委书记还大哟。我吓了一跳,根据我的人生经验,风头盖过县委书记并不是一件好事,幸好他当他的官我演我的戏,“打榨熬糖,各是各一行”,我对他的前程不会有丝毫的妨碍,相反还应该是往他的脸上贴金来着。

    一些记者也采访我的外孙田仁恕,他也成了新闻人物,频频上报。有一次记者问恕儿能唱多少民歌?这话把恕儿问愣住了。谁来计算这个数字呀,反正我从小就听我爷爷田钟乐唱民歌,而且我的记性不错,我爷爷唱个一两遍,我就大致能记住。于是恕儿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他能唱的民歌大致上清点了一下,能有歌名的,大约二百八十多个吧。这一下,记者们高兴坏了,因为他们又发现了一个少年民歌手。

    有记者关注,涂永嘉自然也想到了恕儿,于是他让恕儿跟我爷俩同台演唱,包装成了一个“爷孙组合”。自然,媒体对我们爷孙俩又有了新一轮的宣传话题。

    在我们这个小剧场里,我每年总有几次看到田明发,偶然也能看到赵美儿,有一次跟她同来的还有两个模样儿不错的少女,我估摸着正是她的两个女儿。田明发自然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也不是他突然有了什么艺术细胞,而是陪他的重要客户看戏。田明发在这个小县城里越来越是个人物了,所以剧团里的演员们也免不了要议论他,而且总是以一种神往的语气议论他。通过青年演员们的传播,我知道他现在做的都是大工程,大项目,动辄几千万,不仅在县城里承建了几栋地标式的楼盘,承建过县里的一家水电站建设项目,承建过清江河堤项目,而且还在外地承建了几公里的高速公路。演员们说起这些项目的时候,那眼神里都放出绿光来,吓人。田明发的故事中还带有一些传奇色彩,比如为了争抢一栋楼盘的建设权,他曾经带着几十个人围攻殴打过另一个外地来的包工头,致使那个包工头腿骨骨折,当时跪地求饶,并且从此退出了建筑市场,转行去经营连锁超市了。当然,这些传说真真假假,我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并不当真。

    关于田明发的情况,恕儿自然也听说了不少。有一次恕儿告诉我,他在街上的一家超市里买东西刚下楼,迎面撞见了田明发。田明发也愣了一下,连忙主动地跟恕儿打招呼:你是恕儿吧?长这么大了?恕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不认识你。然后扭头便走。田明发在后面说了一句: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恕儿站住了,听他说完,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恕儿对我说:他这种人,我一辈子仇恨他。我则劝解说: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不仁,你不能不孝,该叫爸爸你还得叫。再说,人的心里不能老装着仇恨,那样,会活得没滋没味儿的。

    12

    等到恕儿放了寒假,我们便坐船回田家坪村过春节。这时隔河岩水库早已建成,开始发电了,所以这几年回乡下都坐船。在水库里坐大船,跟当年到县里坐木帆船的感觉颇不相同,很平稳,很安全,但是我就是怀念过去那种风波浪里的感觉,怀念那种坐船从险滩上飚下来,一路听船工喊唱船工号子的感觉。每次坐船,我还会想到水水,她是为了修建水库而死的,可惜她没能看到今天的大水库和大船,以及络绎不绝从山外而来的中外游客。下船后路过佷山镇上的时候,皮宏程家里是必然要拜访一下的,这些年,他真比我的亲生儿子都亲,还有崔小莉,她是恕儿的崔阿姨。

    崔小莉已经快要临产了,却还挺着个大肚子要做饭给我们吃,皮宏程连忙夺过她手中的炊具,把围裙系在腰里:你现在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呵,你来给乐伯伯泡茶,陪乐伯伯说会话儿,我来做饭吧。崔小莉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我告诉恕儿:你的崔阿姨马上要生小宝宝了,你是不是很喜欢?

    恕儿关心地问:是生弟弟还是生妹妹?

    崔小莉一乐: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恕儿想了想说:我想要个妹妹。

    为什么不要弟弟而要妹妹?

    因为妹妹唱歌比弟弟唱歌好听。

    孩子稚气的话语,逗得我们都笑了。

    崔小莉还告诉我说:宏程也是想要个女儿,他那个急呀,连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不过这个名字,若是生的一个男孩子,同样也是适用的。

    我颇感兴趣:哦?叫什么来着?

    皮江鸿。

    好呵,这名字气派,就是说孩子要像清江里的鸿雁一样飞得高,飞得远。

    皮宏程很快把饭菜做好了。皮宏程知道我打从做手术以来再没喝酒了,便没拿酒出来。我们边吃饭边聊。皮宏程仔细地问起我在剧团里的情况,他还笑说我是“老来红”。我很惭愧:快别这么说,都是你和涂永嘉两个人抬举我的。

    皮宏程在县里开文化工作会的时候,看过我的演出,但崔小莉没有看过,我便邀请说:小崔,你什么时候得去看看我的演出?不过看你这样子,怎么也得等到孩子生下来才行了吧。崔小莉微笑着:您的演出我是一定要看的。

    春节后,崔小莉生下来的果然就是一个女儿。得到喜讯,我带着恕儿,跟涂永嘉和金玲子夫妇一起专程赶到佷山镇卫生院看望了产妇和新生婴儿。皮宏程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幸福满满的。皮宏程悄悄告诉我,江鸿这名字,都是水字旁,在祝福孩子的同时,也寄托着我对水水的怀念。

    崔小莉看我的演出,却是两年后的事了。她乳腺增生,在镇里吃了很多药,效果不明显,皮宏程便陪她到县里的中医院来请大夫看病,这样她好不容易在县城住了两个晚上。我得到消息,便前往他们入住的清江花园酒店去看望,我是一定要请他们吃晚饭的,但是结果我请了客,皮宏程买了单。我便接他俩晚上去看戏,他俩点了点头,我说我得给涂永嘉打电话,让他好作安排。我走到服务台打电话,涂永嘉说:乐伯伯,可真是不巧得很,今天晚上没有旅游团体预订包场,怎么办呢?我可不能让小崔失望,所以对涂永嘉说:没关系,你给我最低价,我自己出钱来包演一场,一定得请他俩看一场戏。

    这怎么行?您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差不多一场戏的包场费。哪能让您破费呢?

    这你不要管。钱是他妈的狗大爷,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今天一定要演一场戏给小崔看。钱我出就是,你安排演出吧。

    涂永嘉犹豫了一下,只好说:这样吧,您只出给演员们的演出补助就行了。我也算是破例一次,不管怎么说,皮宏程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演员补助,按二十人,每人每场十块钱算,才两百块钱。这钱我当然出得起了。我感动地说:这可是太好了。

    我带皮宏程夫妇来到小剧场,皮宏程觉得奇怪:怎么还没有人来?这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演出开始了,金铃子上前报幕:今晚,是为我团最尊贵的客人皮宏程、崔小莉夫妇的专场演出……

    13

    这年长江发大洪水了,隔河岩水库超水位地蓄了洪水,库区沿岸淹没了几十户人家的房屋,有的人家的房屋被洪水浸泡后倒塌;我家的房屋也进了水,幸好只淹了尺把深的水。水退后,屋里有很多泥浆,我花了些气力进行了清理,然后就没事了。虽然我们遭了点小灾,但是据说当沙市水位已达到45.12米,超出国务院确定的分洪水位0.12米时,在荆江面临炸堤分洪的最危急时刻,正是隔河岩水库超蓄洪水而使荆江洪水得以错峰,避免了分洪,使国家和人民免受了重大损失。这事儿,我们长阳人都觉得很自豪,而我总觉得,这里面也有水水的生命奉献呵。

    大洪水后的第二年五月上旬某日,中央二号首长来到我们长阳。据说是因为前一年长阳隔河岩水库对荆江分洪作出了重要贡献,中央召开了抗洪抢险表彰会,会上表彰长阳为全国抗洪抢险先进单位,此次会议后中央二号首长专程来长阳视察隔河岩库区。这对于长阳是多么巨大的荣誉呵。那次我有幸被邀请到隔河岩水库的旅游船上,给首长演唱了民歌《花彤彤的姐》和南曲《春去夏来》。首长看了我的节目很是喜欢,表演结束后一定要跟我合影,合影时还亲热地抓着我的手。这是我一生里最荣幸的事了。

    这些年虽然我一直在吃灵芝菌等中药,但是胃部的毛病开始显现,我有时候会有咳嗽,这让我很伤神。半年前我就不打算再在剧团工作了,我都九十岁了,该好好地休息,颐养天年了。这几年我在剧团攒的钱,也有小两万了,可以让我再活几年也有得饭吃。我便几次向涂永嘉提出辞职:我要走了,我住的301,就退还给剧团吧,你们也好安排别的人进来住。我知道好几个演员还在外面租房子住着。好在我的恕儿已经在读高中了,他可以在学校寄宿的。让他学习过集体生活也好。涂永嘉再次不甘心地挽留:乐伯伯,您没听说过吗?云南纳西族一位老艺术家,是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死的,九十七岁。您生来就是属于山歌的,您也应该唱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啐了他一口:想得美不美?想让我一直到死都给你撑门脸,给你挣票子?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着再解释说:其实我倒想像那人那样唱死在舞台上,那的确也是一件美事,只是我的身体不允许,这么咳嗽,对观众也是不礼貌的,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还是回去等死吧。我也怕真的死在县城了,还是死在家里的好。涂永嘉知道我去意已决,也就同意让我回来了,但是他说301暂时不退,以后再说,兴许我有时候有事又到县里来看看,便不用去旅店登记住宿。另外他说了两个要求给我,除了要给我办“跳活丧”,再就是要把田仁恕安排到他的清江画廊旅游剧团里当演员。关于后一个想法,我愣了一下:恕儿还在读高一哩,他不读书了?涂永嘉说:据我所知,恕儿在县二中,不是重点中学,而且他的文化课成绩不是很好,考大学是有困难的,但是他爱唱山歌,就让他边上学边参加我们演出吧,这对于培养他的艺术才华,是有好处的。也算是提前给了他就业门路嘛。

    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是县文化馆自办的一个剧团,没有编制,演员的工资也要根据演出市场的收入状况来确定,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就业单位,但是对于恕儿来说,他爱唱歌,而且跟着我学了一些山歌,根据他的爱好,能有这么一个岗位就业也不错,起码到时候不用发愁没饭吃吧,也不用担心他跟着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学坏了。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这得问他自己才行。我问了恕儿,他居然就愿意听涂永嘉的安排。于是我把恕儿留在剧团里,边参加演出边在学校完成学业,白天上课,晚上唱歌,而我自己则准备回乡下了。

    别看我们剧团规模不大,但街上有什么消息,在剧团也会及时地得到传播。就在那几天,县里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场“政治地震”。事情是县委副书记王廉奉被“双规”了,是省纪委来人执行的。这么大的领导出问题,这在我们这个自治县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据说他被带到了省城的某个神秘地点。据说他的问题是严重受贿、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违规操控县内建筑市场、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等。这真的让我很震惊,王廉奉是很不错的领导呵,就说我胃癌做手术,如果不是得到他的支持,手术费问题便不知如何着落。他还一个电话便帮我找田明发讨回了全部欠款。所以在我心里,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领导,虽然我因为不习惯去捧领导,而且我这么大年岁的人了,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我便从来没有主动地拜访过他,但是,这不妨碍我对他这个人印象好,而且过去人们说现在这社会所有当官的都腐败时,我还替他辩护过,我说好干部还是有的,像我们县里的王廉奉就很不错,要是领导都像他那样儿,也就好了。这会儿听到了他出事的消息,我根本不敢相信,郁闷了半天。金铃子看我不开心,安慰我说:这事儿您犯不着郁闷呀。他给一些人印象好,同时他也搞腐败,这都是正常的呀,我曾听说一位巨贪副省长倒马时,他穿的衣服还打着补丁哩,他妻子和保姆把吃剩的饭菜倒掉,他还批评哩。人性是复杂的,腐败分子也不一定就把腐败两个字写在脸上。

    尽管这样,我还是替王廉奉惋惜。不知他是不是在县城关押,我想去看望他。

    金铃子哂道:这您又不懂了吧?“双规”期间肯定是不会允许会见外面的人的,然后他的案子还得转检察院,没有半年是判不下来的。判决后才能会客。再说,他关押在哪里都是保密的,您以为谁想见都能见?

    我只好压抑了去看望他的想法。金铃子还在颇有激情地说:这回呀,您看吧,王廉奉一倒,县里还要倒一地。一把手书记没问题?县长没问题?说不定会扯着葫芦连着把儿,全都牵扯出来哟。

    谁牵扯不牵扯,不关我什么事,我不想继续关心这个问题了。

    我从剧团真的辞职了,这时我心里涌上来的却是不舍。这几天我分别跟一些朋友去辞行。这其中自然包括到赵虹家辞行。我去的时候,赵虹身体不爽,敲门敲了半天,她才披衣来开了门。她老伴儿不在人世了,儿子在美国,在那边成家了,好几年才回来一次,跟后来老伴的女儿又不对付。真可怜。我心里叹息了一番,这些话都没敢说出口。后来我告诉她我明天就要回田家坪了,赵虹问:好歹不愿意再留下工作了?我苦笑道:我也想在舞台上继续唱,但我这身体不支持,只好回去了。赵虹问:没大问题吧?我说:我一直吃灵芝菌,大问题眼下是没有,前不久还拍片复查过,算是正常。只能算是支气管和老胃炎吧。赵虹说:那就好。莫说你,我比你小二十几岁,不也老得不行了?唉,人这一生呵,真叫个短暂,一晃,一辈子也就接近尾声了,一些事情都好像发生在不久前哩。我说:谁说不是呢?

    俩人叹息了一番,我就告别出来了。虽然她贵为官员我则为一介草民,但她总算是我一生的朋友。我们再可能见不上面了,但是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悄悄地抹一下泪,果断地告别出来了。三个月后,赵虹孤独地去世了,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至亲的人也没有,据说死在家里好几天,直到尸体发臭了大家才知道她死了。我是过了好长时间才得知这一信息的,自然也没能参加她的葬礼。

    从赵虹家出来,回到剧团办公室,我本来也是准备跟大家辞行的,但我遇上了一件事。我看到县检察院的四位检察官在,着装整齐,表情严肃。我有些奇怪,这么隆重,要抓哪个人?剧团谁犯事了?我悄悄问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小青年,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告诉我:是来抓田明发的。

    田明发?

    嗯哪,他正在看戏。马上要带他走。

    原来是这样,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意外。他现在是多么红火的民营企业家呀,难道中央支持民营企业发展的大政策变了?不会呀。我忙问:他怎么了?

    小青年说:听说是行贿罪吧,跟王廉奉的牵连。

    我心里再次不平静起来。虽然田明发是这样的一个坏透顶的家伙,但是看到他面临被抓捕,我心里涌起的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毕竟,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

    这时,金铃子把田明发带过来了。田明发走进办公室,看到几位检察官在,脸“刷”地一下白了。他颤声问:找我?领头的一位检察官拿出一张逮捕证,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被捕了。

    好吧,我跟你们走。

    两位检察官上前给他戴上了手铐。在那一瞬间,田明发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里的内容,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14

    “跳活丧”的最后一项内容,即真正的跳撒叶尔嗬,是在大约凌晨才开始的。

    灵堂里,众孝子奠酒完毕后,都管田跃进高呼“丧鼓开场”。接着,叫鼓手半喊半唱地起了头:

    开场,开场,

    开一个长的,

    开一个短的,

    开一个不长不短的……

    开场歌和鼓声一起,男人们便两人一组,成对走进场子中央,开始踩着鼓点边歌边舞,头、手、肩、腰、臂、脚上下一齐协调动作,跳着变幻多姿的舞步。“凤凰展翅”、“燕儿含泥”、“猛虎下山”、“犀牛望月”、“牛擦痒”……从男人们的舞蹈中,你丝毫看不出悲伤的样子,有的只是男子汉的阳刚、狂放、豪迈。

    歌师傅在唱,众人在和。

    半夜听到丧鼓响,

    不管是南方是北方。

    你是南方我要去,

    你是北方我要行。

    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

    跳一夜撒叶尔嗬送人情。

    这时我已经把寿衣脱下,换上了平时的装束。我也早已按捺不住了,加入到了跳撒叶尔嗬的行列中。我的加入,更使场子里掀起了高潮,鼓声更响了,众人的歌声更嘹亮了,围观者也更众,更热烈,真像是卷起了一阵平地的狂风。

    魂兮悠悠莫向东,

    东有大海青鳞龙。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魂兮悠悠莫向南,

    南有火峰朱雀拦。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魂兮悠悠莫向西,

    西有流沙白虎溪。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魂兮悠悠莫向北,

    北有寒冰玄武穴。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魂兮悠悠莫向中,

    阴阳两隔世难逢。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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