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彤彤的姐-百岁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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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跳活丧”之后,我真正过起了一种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没有了鲜花与掌声,没有了记者的追逐,没有领导一天到晚地盯着,好轻松。甚至我也没有了时间概念,手表都不用看。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天黑了适当看看电视就早早入睡。我在自留地里种了几分田的各种小菜,还喂了一头小猪,每天扯几把猪草伺候它。

    我用钱的地方倒也不多,除了买药和买米,几乎都不用花钱。

    我安装了一部座机电话。恕儿现在是我唯一的牵挂,我要求他至少每周都要给我打一次电话,给我说说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我的耳朵听力还蛮好,电话里传来的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很清晰。

    我也并不孤独,有时候我会到邻居家串串门儿,要不然,自己哼几段山歌,我的老母猫花花当我的听众,我觉得十分惬意。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很好的休养方式,对我的身体带来了很大的益处,我现在觉得精神好多了。

    皮宏程正在整理我唱过的一些民歌,已整理了一百七八十首了,还可以继续收集整理,将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出版一部民歌集。我内心里觉得这主意不错,是一件该做的大事。我只是嘱咐他,不妨附一篇什么文章,把“竹林七贤”的故事在里面多讲一讲,当年那几个人在民间艺术方面都是有自己的绝活的,应该让后人了解他们,记得他们,特别是对张九鼎的故事要多写一写。

    皮宏程希望我住到镇上的福利院去。崔小莉在镇福利院当服务员,而且是县政府表彰的“金牌服务员”,她的事迹上了县电视台哩。宏程说:有她在,可以把您的饮食起居照顾得蛮好。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我没点头。一来,我得住在老家里,守着水水拿命换的房子,还有我爷爷、世勋叔叔、我爹、我妈、菊香、覃玉露、巴霖、水水等亲人的坟墓,我不能让他们的坟头长出荒草来,我要离他们近一些,这样我心里踏实。

    皮宏程拿我没辄,只好暂时依了我,幸好田家坪离镇上不算太远,节假日里,他便会带着鸿鸿过河来看我,帮我做做家务,然后一起吃餐饭再回镇上去。有时候是崔小莉带鸿鸿来。小崔在福利院上班也很忙,并不是时常能走得开,所以,她和皮宏程总是轮流着来。鸿鸿蛮喜欢我这里,每次她父母要来看我了,她都哭闹着地赶路,要跟着来玩儿。她最喜欢的事情,居然就是跟那只名叫花花的老母猫一起坐在我膝头上听我唱歌。这只老母猫很老很老了,它也经历了一些生生死死,但一次次熬过来了。猫有九命,好歹她还活着。鸿鸿爱听我唱歌,我自然唱得来劲儿。她的记性很好,时间长了,她也便会唱一些民歌了。

    鸿鸿很喜欢跟恕儿哥哥玩耍。如果正好恕儿哥哥从县里回家来了,鸿鸿便会格外开心,成天跟在恕儿哥哥后面屁颠屁颠的。她曾在县清江画廊剧团看过几次恕儿哥哥唱歌,她简直就成了恕儿的“追星族”。她还曾对恕儿哥哥悄悄说过:我长大了你要娶我,我当你的新娘好不好?还有:恕儿哥哥你要答应我,长大了我要跟你一起唱歌,好不好?

    这些童稚的话语,当然没有谁来捡根棒棒认个真(针),倒是逗我们大家只差笑掉下巴子。

    年底传来了王廉奉和田明发已经判刑的消息。王廉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田明发则是有期徒刑十二年。据说他俩都被送到了沙洋劳改农场,在那里服刑。皮宏程再来我家的时候,我便对他说:我想到沙洋农场去探个监,主要是看望王廉奉,田明发我是坚决不看的。皮宏程微笑着说:王廉奉现在是阶下囚,您呢,是著名“土家歌王”,您怎么能去探监呢?不合适吧?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他犯罪了,但他服法了,接受改造了,我便应该去看望他。他于我有恩,我岂能忘记?当年他是领导,在台上,他身边不愁没有人去抬轿子,那时尽管我心存感激,但实在用不着我去看望他,何况他是晚辈而我一大把年纪?但现在,他成了一个阶下囚,成了一个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我倒应该去看望他了。宏程说:他是帮过您的忙不错,可他是领导,帮您的忙是职责所在,应该的,为什么一定要对他感恩戴德呢?再说,谁会像您这么做?他过去朋友多、下属多,但现在大家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离他远远的,谁还肯往他跟前凑?我正色地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这个人从来是俯仰不由人的,别人躲避不躲避他,那是人家的事,我管不了,但我觉得欠他一份人情,应该去看他,我就去。这不犯法吧?谁又能把我怎么样?皮宏程笑了:我逗您哩,您别急呀。您这种想法蛮好,这才叫有情有义哩,那些不记得人家好处,出了事赶紧躲的人,猪狗都不如。不过,您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不算太好,是不是等春节过了,天气暖和了再去?我还是陪您一起去。你说的有道理,也不急在一天两天的,开年再去吧。不过不由你陪我,我自己的事自个儿去。这事儿也与我有关呀,当初您找田明发讨不着钱的时候,不正是我去找他的嘛,所以这事儿您别多说,我是非陪您去不可的。

    后来真是跟他同去的,不过只到了县城。因为开年后便传说王廉奉被查出患有肝病,被公安部门特批回到长阳家中监视居住。我想他那个家还叫个什么家呀,听说被抄过数遍,墙壁、床、沙发都被拆得稀烂,当初从他的沙发里找出了数百万块钱,都是一捆一捆用牛皮纸包好的现金。确定他回县了,于是我跟皮宏程一起去拜访他。皮宏程替我准备了一些板栗、核桃和腊猪蹄之类的山货土产,蛇皮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子。这些东西,当年对王廉奉来说屁都不值,但现在我想他家里是用得着的。王廉奉一个人在家。我看到他的脸变黑了,瘦了,原先圆乎乎的脸变成了一个尖下巴。他看到是我,大为惊奇,连声说:您老人家驾到,这怎么行?要折我寿了。我说:一直惦记着要来看你的。鉴于目前他的处境,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他的案情显然不便,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吧也觉得不伦不类,所有的话说出来都会很苍白,所以我们没坐多久,也没叙什么深层次的话题,便从他家里出来了。我一身轻松,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本来我是准备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去看望他的,但是没想到,半年后他死了,肝癌晚期,走得很快。

    2

    恕儿一晃读完了高中,然后他就正式地成为县清江画廊剧团的一名青年演员。现在剧团团长是金铃子,而涂永嘉已升了县文化局局长。这个剧团没有正式编制(只有金铃子一个人转成了财政工资),恕儿当然也只能是一个临时用工的身份,工资不高,福利更谈不上。我在剧团的时候,涂永嘉给我开的工资比别人高,恕儿当然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团里比他资历长的人多着哩。所以恕儿进团一段时间后,感觉并不爽:我现在才晓得,我们这是最差的一个单位,甚至不叫单位。你说街上还有哪个单位比我们更造孽?虽然看着还算体面,但收入太差了,甚至在餐馆里打工都比我们收入强。

    我一听便不乐意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呀,人家涂局长对我们这么关心,对你这么栽培,你怎么这么看问题?“竹林七贤”那个时代,我们都是不拿工资,义务地演出的。

    恕儿不服气地说:光是靠感恩就能吃饱肚子?

    反正你要安心工作,要对得起人家涂局长。

    爷爷,您这是老眼光了。您不晓得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子。您看呵,我一个人的工资自己糊口就难,更别说恋爱结婚,买房子,生小孩这些事了。结婚没房子不行吧?现在在县城买一套新房,带装修,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万。按我的工资标准,一年五千块就攒不下来,三十万得六十年。爷爷,您算算账吧,您说我该怎么办?晓得您们当年“竹林七贤”是搞义务,您们是英雄,但是那时不是英雄年代么?如果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我一样会当英雄,可您们那时不用攒钱买商品房吧?

    恕儿这账算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原来根本没考虑过买房子的问题,所以不觉得日子难过。如果考虑要在城里结个婚,安个家,扎下根来,那按恕儿的工资水平,的确是没有指望的。就算把我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两万块钱全给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我这钱是我的养老之资哩,后面几年全靠它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恕儿不耐烦地说:什么怎么办?除了能唱几句,我又没有个别的一技之长,读书也只读了个高中。过去不努力,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能怎么办?混日子呗。我们这种唱歌的,又不像唱流行歌曲的,能唱出个什么名堂来?就说您这个“土家歌王”吧,也就是一个名声好听,又值几个钱?人家那些歌星,才真叫唱歌,扭扭屁股,一个晚上能挣几千几万。反正呵,我心里很茫然。

    恕儿这么贬低我,贬低我的艺术,我虽然心里不服气,但还真的没办法说服他,只能气得早早地上床睡觉。睡在床上还在想,值钱不值钱的,反正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恕儿还小,他将来真的该咋办呢?

    恕儿成年了,可以交女朋友了,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恕儿的感情生活并不了解。他平时打电话给我,或者春节回家,都不跟我谈他个人感情的事情,我有时候会问一下,他总是笑说:还早哩。我不满意地说:这事儿也得抓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早已经有娃儿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便想起菊香、玉露,想起文道、文德、水水这些亲人来,不由得在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又一年的正月初一,皮宏程夫妇带着鸿鸿来家拜年的时候,鸿鸿才对我透露了一点信息:爷爷,恕儿哥哥有女朋友了。

    真的?

    鸿鸿撇撇嘴说:当然是真的了,那天晚上他住在我们家,偷偷地用我们家座机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我听见了,那个亲热哟。

    恕儿严厉地说:鸿鸿,你胡说,看我撕你的嘴。

    鸿鸿才不怕他哩:我哪是胡说,我就听到了嘛,什么“想死你啦,一天还有二十个小时哩”,哼。不过我可告诉你,不是我有意偷听的,是你打电话时我偶然路过听到的。我才懒得偷听你们那么肉麻的话哩,叫人起鸡皮疙瘩。

    恕儿破涕为笑了,在鸿鸿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呀,真是人小鬼大。不像你小时候那么乖了。

    鸿鸿嗔道:我晓得你不觉得我乖,在你眼里,只有那个女生才会乖哟。

    我问恕儿:有女朋友了是好事,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

    恕儿神秘地说:无可奉告。

    恕儿有女朋友了,是让我很欣慰的事,虽然他没告诉我他的女朋友是谁,也没说要带回来给我看,但是我不急,我想恕儿一定有他的想法,等他觉得条件成熟的时候,一定会带回来我看的。我在想,恕儿恋爱上的,该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娃子呢?长得漂亮是一定的,因为恕儿很帅气的,再加上他在剧团当演员,这个职业还是很让青年女子眼热的职业。那么,这个女娃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出生的呢?我希望,她可以家境不富裕,可以是乡下农家的女娃子,只要朴实一点,懂得心疼恕儿,体贴男人,也就够了。也只有这样的家庭的女娃子,才会有一颗宽容的心,才能够安心地跟恕儿过上一辈子,恕儿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仙子般的女娃子,她披着洁白的婚纱,她有一双五彩的翅膀,她与恕儿手挽着手,从蔚蓝色的天空中飘飞而过,那感觉真美。

    3

    恕儿请皮宏程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正好是周末,鸿鸿便陪她爸爸来了。鸿鸿这孩子聪明,读书很有天分,在这个乡下中学的成绩算是拔尖的,不过她更喜欢的是唱歌,她的志向是将来考音乐学院。

    我有些意外。恕儿跟我联系一般都是打电话,方便快捷,而写信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次恕儿不仅写了信,而且是寄到皮宏程这里,还打电话请他专门送来,我便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我问皮宏程:他写些什么?皮宏程说:这是给您的信,我又没权利拆,我哪晓得?鸿鸿说:爷爷,我来帮您拆。鸿鸿不由分说便拆了信,交到我手上。我戴上老花镜开始读信的时候,鸿鸿也格外有兴趣地倚着我的肩膀陪我看信。皮宏程笑说:这是给爷爷的信,可没请你看。鸿鸿不服气地说:这是恕儿哥哥的信,我偏要看。别人的信,出钱请我看我都懒得看。皮宏程只好摇摇头:这孩子。

    爷爷:

    您好,身体还好吧?

    今天写信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向您谈我女朋友的事。因为事情过于重大,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我只好写了这封信来细说。而且此事早就该告诉您,只是我一直缺少这种勇气,因为担心您无法接受。但是现在到了不说不行的时刻,所以,请您耐着性子听我细说,请您一定要冷静,不要生气。

    我跟我的女友相识到相爱,有一个奇特的过程。那是两年前暑期的一天,我在街边走,迎面有一辆小轿车转弯太急,向我冲过来,当然,它及时地扭转了方向,只是跟我擦身而过,没有伤到我。但是我身后一辆自行车,为了躲避轿车,却朝我冲撞过来,结果撞到我的腿子上。我向前一蹿,摔倒在地,而她的自行车也跟着摔倒在地。

    我一看有女娃子摔倒在地,而且似乎还摔得不轻,便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连忙上前要把她扶起来,没想到,她却随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喝叱道:“你想干什么?”我愣了,捂住脸,虽然她打在脸上并不太疼,但是街上那么多人看着,我本来是准备做好事的,却像贼一样的难堪了。我分辨道:“看你这个样子,我好心帮你一下,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女娃子嘟嚷道:“谁晓得你安的是什么心?”

    老实说,这个女娃子还真是很漂亮的,让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而且她的装束非常时尚,看起来简直不像我们小县城的女娃子,倒像是来自北京武汉这样的大都市里的人,但是不晓得她怎么这么不晓事理?呸,管你是谁,我懒得管你了,离开了现场,然后我却还是不忍心地偷眼往回看,我看到她自己挣扎着起来,推着自行车,一拐一拐地走了。

    后来,一个月后,县地税局请我去帮忙排节目。当时您还在团里,您晓得这事儿的。曾经地税局里的一位领导看我演出后,觉得我还是很有艺术天才的,散场时找到我,问我会不会排节目,我说这有何难,我在高中时全校的节目都是我排哩。他问这话可能是有心的,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请我排节目了,是准备到省里参加全省地税系统的一次汇演,而他们准备上一个与偷税漏税者较量的小品节目。小品节目当然不是我的专长,但我在学校读书时也排过,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去了,在一个小会议室里跟他们的五位税官演员见面的时候,看到其中一位有些面熟,仔细一想,原来她就是前不久在街上打我耳光的那个漂亮女娃子。当时她穿的是便装,今天她穿的是税官制服。真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呵。原来是个税官,可了不得,人长得漂亮不说,单位又好,那么矜持高傲都是正常的了。我这么一想,也便不恨她了,何况本来就没有多恨。局领导先介绍了我是清江画廊旅游剧团的青年民歌手,是剧团里的台柱子,是著名“土家歌王”田钟乐的孙子,名叫田仁恕。然后逐一介绍了他们的几位演员。原来她的名字叫陈金梅。名字倒说不上有多洋气嘛。她似乎也认出我来了,有点儿难为情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然后我开始给他们排节目,她在小品中扮演一位地税官员的女朋友,而她的父亲正是税官要清核的对象,小品的戏核就这样产生了。我开始安排他们对台词,然后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慢慢编排。五位演员毕竟不是专业的,排练起来还是非常困难的,普通话不容易到位,动作不容易到位,表情不容易到位,感情更不容易到位,让我急得够呛,当然陈金梅还是其中最好的,她的接受能力强,看来她读书的时候就是常参加演戏的,有底子。

    请我午餐时,参加演戏的几个地税官都作陪。在相互敬酒的时候,我走到她身边,她也站起来望着我,我问她:“那天你的腿没怎么受伤吧?”

    她脸一红,微微摇头:“没事,那天很抱歉。”

    我淡淡一笑说:“没关系,我根本没在意。你在局里做什么工作?”

    “我吗?很普通的岗位哦,办公室抹抹桌子,接接电话而已。”

    “哦,羡慕。来,我敬你。”

    “谢谢,我也敬你。”

    她端的是饮料,便有人在旁边闹她说:“既然你们早就认识,那是老朋友嘛,光喝饮料可不行,你得喝酒。”她不好意思地说:“喝酒就喝酒。不过我可不能多喝,没酒量。”我说:“你随意,喝饮料没关系呀。”这样说着,她还是倒了刚盖住杯底那么一点点酒,悄悄对我说:“算我赔情呵。你看,别人我都不敬的。”我说:“快别这么说。是我敬你。”

    我们碰了杯,她浅尝了一下。

    在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似乎达成了谅解。

    接下来在几天的排练时间里,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比如她的动作不到位时,我免不了要用手去帮她纠正一下,当然我绝不是故意而为,而是确属排练需要,但是这种接触,便使得我跟她之间的心理距离在缩小,感到更多的亲近和信任。有时候,我对她的鼓励,或者双方的一个眼神交流,一个会心的微笑,便会让我感到心灵的甜蜜和悸动。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心里便产生了一种向往,我想要是她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多好呵。要是能跟这样的女娃子一起携手度过一生,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但是我晓得这不太可能,因为她是地税局的,人又长得漂亮。要晓得,光是地税局干部这一条,就不得了,地税局是县里最强势的单位之一,要权有权,要待遇有待遇,好多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这个单位钻的哩,要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一般是进不了这样的单位的。那么她一定也是有背景的。而我是什么?一个“草台班子”里的低收入的职工而已。即使我和她能跨越所有的沟坎成为恋人,但这样的女子,我陪伴得起吗?

    不可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恕儿呀,你不要再想这个女人了。相对于这样的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你就是一只癞蛤蟆而已。

    排练结束后,我再没多少机会去地税局了,我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可是没几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田老师,你好。”一听声音,是她,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当时刚买了那只小灵通,但因为觉得跟她的距离太遥远,所以在跟他们排节目的三天时间里,我都没敢问她要电话号码哩(我看到她有一只红色小巧的手机),不知她从哪里弄到的我的小灵通号?我连忙说:“是陈主任呀,我听出你声音来了。有何吩咐?”

    “别叫我陈主任,我只是连编制都还没解决的办公室工作员,你就叫我金梅吧。”

    “好的,那我可叫你金梅了。”

    “嗯,这就对了。我们今天有省里的贵客来,想请你们剧团演一个专场。找你联系可以吗?”

    我们内部有规定,谁联系到客户,可以提成百分之二的信息费。我连忙回答她说:“呵呵,那真是太可以了。谢谢,谢谢。”

    我又找团长金铃子汇报,说晚上地税局要个专场,金铃子便排定了演出时间,我便再回话给金梅。我给她回话的时候,手都激动得有些颤抖了。我激动的并不是我将获得几十块钱的信息费提成,而是原本以为再也很难跟她联系的,结果现在这样就有了联系的机会,而且是她主动打来的,而且我获得了她的手机号码,以后联系的机会也会有的。

    因为是我弄来的业务,所以晚上他们的人来观看节目时,我便在郑家楼小剧场大门外恭迎他们。我把金梅和她的客人们请进小剧场坐定,服务员开始给他们送茶水,我才准备回演员化妆休息室。这时金梅对我说:“今天谢谢你了,我们的客人可是很重要的客人,你帮忙安排得很好。”“应该的。这是你支持我和我们团嘛,要说谢,也是要谢你。”“不客气,今后麻烦你的机会还多哩。对了,你住哪里?有机会我去找你玩儿呀。”这时我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狂跳,忙告诉她:“我就在这三楼上,301,好找。随时欢迎你来玩。”她说:“好的,你先去忙吧,有时间我们再联系。”

    也许她只是随便问问的。因为好长时间里,她都没有真的来玩过,我也不敢打电话邀请她来玩,因为这样显得我这只“癞蛤蟆”太唐突了。我得等待机会,也许她会来玩,也许她根本就没打算来玩儿,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我也曾想找人问问她的家庭背景等信息,但我觉得这样不好,别人会看出我的想法,会嘲笑我的,于是我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问。

    一个雨夜,我演出结束后回到宿舍里,突然接到金梅的电话:“我要来看你。你若没有时间,就算了。”我连忙说:“我刚好演出结束,当然有时间了。你快来吧,你在哪里?要不要我出来接你?”她说:“我就在楼下了,你走到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我。”我连忙走到阳台上,往楼下一望,果然就是她,在那对石狮子那里,打着雨伞,正仰着头看我哩,那只红色的小手机还贴在她的耳旁。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突然在这么晚了要来看我呢?难道她也爱着我,并到了再也克制不住的时候了?似乎有点儿意外。“天哪,你快上楼。我给你开门。”

    我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我开门时她马上扑进我的怀里,我可怎么办?要不要迎接这一举动,并像电视里那样,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并深深地吻她?此前我虽在戏台上郎情姐意地演过不少,但还没有真的恋爱过,当爱情突然来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开门后,这样的情景却没有发生。倒是看到她一脸的沮丧和忧郁,这让我有些失望,有些愕然。她的屁股重重地在我们房里那把破旧的布沙发上落了下来,然后望着我说:“我把你当弟弟了,行吗?”

    这话里有距离呵,让我失落。不过当弟弟也比什么不是强,所以我仍然高兴地说:“那是我的福气嘛,不过我可能比你大吧?”

    “不会的,你比我小一岁多。我老了。”

    她说了她的出生年月,真比我大,那我真得认这个姐了。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呵。后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百年枝江”酒,还有一大只塑料袋,里面是在市场上买的几样下酒菜,扬了扬手,对我说:“喏,姐不开心,赏你一个陪我喝酒的机会。”

    又是一个意外。我说:“你不是不能喝酒吗?咱们别喝酒。这么晚了,喝酒不好。”

    她不管这些,把酒和菜都在桌上放好,然后找到两只杯子,往里面都倒满了酒,往她自己面前放一只,又把另一只推到我面前:“别婆婆妈妈的,你是男子汉吧?喝!”

    说着,她就饮了一大口,我要制止她,没来得及。然后开始吃菜。她吃了一口菜,剜了我一眼:“你愣着干什么?喝呀?不喝,就是不拿我当姐,我就走了。”

    我只好说:“喝也行。但是,第一不能喝多,不能喝醉;第二,我要晓得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她烦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姐都要崩溃了,就想找人喝酒。但是实话说,姐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喝酒的人,只好来烦你了。”

    我的心替她提到嗓子眼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要崩溃了呀?”

    “比如,家里出乱子了,我天天不想回家去;正在筹办婚事的男朋友突然宣布休我了;单位准备借这次机构改革之机让我下课,方案都上报市局了……你说,我是不是值得崩溃?”

    我惊讶道:“怎么可能呢?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她挥挥手:“有什么不可能的?所有的坏事全让我遇上了。”

    “像你这样的美女,不可想象。”

    “美女怎么了?我长得么倒也马虎样儿,但从小娇惯,不肯用功读书,光晓得臭美,现在什么本事也没有,将来会怎么样?前途一片黑暗。不是昏暗,是黑暗。现在所有的人都抛弃我了。我死的心都有了,喝酒又算什么?来,别光看我喝,我把你当弟弟,是看得起你吧?陪姐喝。”

    “你刚才说家里出乱子了?怎么回事?家在哪里?出什么乱子了?”

    “家里的破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懒得说。你喝不喝?不喝我喝了。”

    姐姐,亲爱的姐姐,我在心里叫道,并且决定,在她遇到巨大困难,面临精神崩溃的严重时刻,我一定要尽到“弟弟”的责任,我能力有限,但我至少要帮她稳定情绪,使她不至于走到真正崩溃的那一步,否则,如果她因绝望而……我不敢想下去了,只好说:“好,我答应陪你喝点儿,你冷静情绪,千万别喝醉了。”

    她这才莞尔一笑,并伸出手指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这才像个弟弟的样子嘛,真乖。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心里不舒服,说一说就好了,而且,虽然平时我不喝酒,但我酒量大得吓人。”

    于是我陪她边聊边喝,她的情绪倒镇定些了。但是她绝不肯再多说关于她的其他情况,我也没有深究。

    最初我喝得少,她喝得多,我担心她喝醉了,便往我自己的杯子里多斟一些,但她偏偏不依:“你这么私心呀?你可真坏。不行,要公平,公正。”她往她自己的杯子倒的更多。一瓶酒喝完了,已经很晚了,我说:“我该送你回家了。”

    她脸色发白,说:“我不回去了。下这么大的雨,你忍心把我赶回去?你这不是有两间房吗?我俩一人一间。你规矩点儿就行了,别占姐的便宜。”

    我笑道:“谁要占你便宜了?我是说你不回去可不行,咱瓜田李下不说,你这也不是个办法呀。”

    她说:“你别管我,我想不了那么多,只管今日有床可睡,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说完,她进了我常睡的房间,掩了门,自个儿睡下了。我呢,则只好在另一个房间睡下。就是您常睡的房间。但是我哪里睡得着?旁边屋子里睡着亲爱的姐姐哩,我难免心猿意马,心里燥热,再说,我也担心她是不是喝多了,会不会呕吐。

    她还真呕吐了,睡了一会儿,我便听到她呕吐的声音,她呕吐到房间里的地上了。看来她瞎吹嘘“酒量吓人”什么的,全是忽悠。我打开房门,满屋子都是吐酒后的怪臭味儿,太难闻了,床单上都有一些秽物。我连忙找拖把把地上处理干净,又端一盆水,把床单弄干净,再端水她漱口。她含混不清地说太对不起了,喝成这样了,一边却哭了起来。我是心里难受呵,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哭得那样伤心欲绝的样子,令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半夜三更的从我房里传出女人的大哭声,别人明天会说出什么来?这时她说:“抱抱我,快抱抱我……”我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环抱住了她,她也死命地搂住我,寻找着我的嘴唇,我跟她就这样吻了起来。随后,该发生的事情便发生了。我的确利令智昏,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没有能克制住自己如海潮般涌上来的情欲。

    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了。这时她睡得正熟。我深情地注视着她美妙的胴体,我觉得我对她充满了热爱之情。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灼热吧,她醒来了,看到我和她是这种样子,连忙拿薄被裹住了身子:“怎么这样?呵呵,对不起,昨天酒喝得太多,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又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安慰我说:“不过你不要介意,没关系的,我不会怪你的,是我心情不好。”

    我连忙拥住她说:“金梅,你说些什么呀?是我不该,但是你晓得吗?我爱你,我太想你了。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

    “不,我不值得你爱,真的,我不值得你爱,而且,我是你姐姐,我俩真不该这样的。”

    “你是我姐姐?哈哈,也就是你比我早出生几天而已,又不是一个姓。”

    “不,不,仁恕,我是田明发的大女儿,你不知道?不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我妈跟她前夫的女儿。我不是你姐姐是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我才不会跑到你这儿来喝酒哩。”

    “怎么是这样?”

    “是的,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俩没有血缘关系。但总归是你姐姐。”

    “你怎么不早说你是田明发的大女儿?”

    “我晓得你恨你父亲,我提他干什么?何况,经过我父亲被抓捕和被抄家的事,我家里乱成一团,我压根儿不想回家,也不想提家里的人和事。”

    “抄过家?”

    “就是搜查嘛。没事儿,姐早就不是处女了,我俩只当这事儿没发生就是。”

    “可是我爱你呀姐姐,天哪,什么事都发生了,怎么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恕儿,真的你别说爱我这样的话,谢谢你,我真不值得你爱。你看我爸爸出事了,家里的资产和钱全部被冻结了,连跟我同居了几年的男朋友都不要我了,单位也不要我了,全世界都要抛弃我,你又何必来趟这浑水?”

    “姐姐,我真的爱你,我俩现在这样了,我更觉得对你有一份责任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你,我也要爱你,要对你负起责任来。”

    “不不,这不可能,仁恕你真可爱,不过我晓得这绝对不可以的。”

    我吼起来:“为什么不可以?你以为我的感情是儿戏吗?我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爱过谁,而且,跟女人,这也是第一次。”

    金梅抚摸着我的脸:“你的话虽然让我非常感动,但我晓得行不通的。别的不说,光是你爷爷那一关,都通不过的。我晓得,你爷爷一直非常恨我妈妈,认为是她从你妈妈手里抢走了你爸爸。”

    金梅的话让我从迷狂中清醒了一点。她的话是有道理的。爷爷,我晓得,她妈妈抢走田明发这件事,在您和我的心中都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我们恨田明发,也恨她妈妈赵美儿。

    但是,我很快想到,这事儿跟金梅有什么关系呢?

    不,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当时她也才不到两岁。她的生父姓陈,在她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便因车祸而去世。她跟我一样,也是被动地接受父母造成的事实。

    她是无辜的。您看呢?

    而且,她那么美,那么可爱,我真的爱上了她,没她不行,没她我就会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和色彩。而且,她需要关怀,需要得到我的爱心拯救,使她重新获得生活的信心。

    爷爷,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明白这事儿要获得您的支持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所以,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不敢跟您正面讲这件事。去年春节回来,鸿鸿妹妹说起我在跟一个女娃子谈朋友,说的就是她,但是我真是没有勇气对您介绍她,我怕说出来您会坚决否定了我的幸福。

    我说服了金梅,让她试着接受我。我对她表示,绝不嫌弃她原来处过男友,也不嫌弃她现在工作没着落。我还承诺,我要与她一起共同来面对这件事,共同做好她的妈妈和我爷爷您的工作,共同照顾好您、她妈妈和妹妹的生活。就这样,我感觉到,她跟我恋爱后,情绪变得稳定了。她被地税局解聘后,在一家超市当了营业员。这只是暂时的,按她的素质和能力,我想,这些都还会改变。

    近几天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向您如实地报告这个情况了。不可能再隐瞒下去。因为,金梅怀孕了。

    金梅很犯愁,我俩的关系能不能得到您的承认还是个未知数哩,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话说回来,如果您能理解我和金梅的感情,那这的确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我的信已经写得很长了,该说的情况我都说得很详细,我希望爷爷能够理解我和金梅,能够成全我们的爱情。谢谢爷爷,并祝您健康长寿。

    信纸无力地飘落到地上。

    皮宏程说:什么呀,让您这么紧张?我来看看。他捡起来,也读了一遍。读着读着,他说:这怎么行?乐伯伯,您跟那个臭婆娘赵美儿肯定搞不到一块去,这样的姻缘不要也罢。再说,我们难道就摆脱不了田明发的阴影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再说了,像赵美儿那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基因就有问题了,我们也别指望这个陈金梅是什么好人。恕儿年轻,缺少眼力,受她迷惑了,这不行,连我都不同意,更莫说您了。

    脸色铁青,抿着嘴巴半天没出声的鸿鸿这时“哇……”地大哭起来,吓坏了皮宏程。皮宏程轻声斥责道:鸿鸿,你这是哭的什么意思嘛,你就别添乱了。

    我是替恕儿哥哥委屈着哩,那个女人不爱恕儿哥哥。

    皮宏程说:你一个小孩子,别乱说,大人的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不,我要说我要说,恕儿哥哥不该爱这个女人,她不爱他,他不会幸福的。

    皮宏程不理睬鸿鸿的话,却侧脸问我:乐伯伯,您别太生气,伤着身体不划算。我替您跑一趟,让恕儿和那个什么陈金梅把孩子做了。他们的婚事,肯定不行。

    我却惊讶于鸿鸿这还才读初三的孩子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我觉得她看问题倒很准确。我不是老古董,我也年轻过,且跟玉露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懂得追求爱情是什么滋味儿,也从跟菊香的经历中懂得没有爱情的婚姻该是多么的痛苦,而且对双方当事人都是多么巨大的伤害。的确,我也感到陈金梅跟恕儿在一起或许并不是因为爱情,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会成为悲剧。至于我跟赵美儿这对“亲家”是不是能对付,则是次要的事情。这么一细想,思路就出来了。我对皮宏程父女说:看来我得亲自到县城去一趟,听恕儿当着面说说情况,再作决定,我也才能放心。

    皮宏程担心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我说没关系,我自感比从县城回来那阵子还硬朗些了。鸿鸿则对他爸爸说要到县城里去玩,她说好几年没去过县城了,在乡下的中学苦读书都快读成一个呆子了。皮宏程责备她说,都这么大了,要懂事了,眼看明年开春就要中考了,还玩性这么大,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要去县城将来有的是机会。他没有批准鸿鸿也跟我到县城的想法,鸿鸿虽不乐意,但也只好如此。

    4

    我来到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回到301,恕儿正好在家。他一见我,因为不明白我的态度,吓得脸都变色了。我以前没见过恕儿这么怵我的,心里觉得好笑。您来,也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去船码头接您呵。接什么接?我腿脚利索着哩。我喝了茶,恕儿小心翼翼地凑近我:我写的信您收到了吧?

    我说了我的意见:问题的关键,感觉是你爱陈金梅,而陈金梅不一定真的爱你。如果是那样,建议你应该放弃她。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才好。至于怀了孩子,可以让她去处理掉。

    恕儿还没听完便沉不住气了:您怎么这样呵,我还没有这么爱过哪位女娃子,这回爱上了一个,您就要当王母娘娘棒打鸳鸯?您没听说过吗?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才晓得。

    你先别急嘛,你爷爷还不是那么昏聩。我只是建议,而不是什么横加干涉。至于你是不是听得进去,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因为你的命运是你自己把握的。我在世的时日不会太多了,而你的路很长,而这正是我所放心不下的。

    好吧,就算您说的是这样,但您放心,金梅非常爱我,就像我爱她那样。否则,她怎么会愿意跟我怀个孩子呢?我们就是想征求您的意见,她早达到结婚年龄了,我也只差几个月了,若您同意,我们就准备结婚了。

    我叹息道:你自己考虑清楚才是正经,婚姻不是儿戏,是一辈子的事呵。再说结婚,你都准备好了吗?你现在工资也不高,也没攒下什么钱,怎么结婚呢?人家金梅虽然现在家里落难了,但她一直是在有钱的家庭里长大的,跟你过苦日子,她会愿意吗?她准备好了吗?

    这也是我发愁的地方。不过金梅倒是说不在意我的条件,只要能在一起就幸福了。

    她这么说一说倒容易,但真这么过日子是不是过得下去?

    您放心吧,只要我们感情好,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多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我尽到自己的力量了。一切都得看命运的安排了。我已在替恕儿愁钱的问题了:这样吧,我还有一两万块钱,如果你想清楚了,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你就拿去用吧。

    恕儿感动地说:爷爷真好。不过,您的钱我一分钱也不会要的,这都是您的养老钱。我没能力给您挣钱,您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哪能再用您的钱来结婚?绝对不行的。我自己想办法吧,万一不行,找我的一些朋友们借一点也就成了。

    我还能活几天?钱又不能带进土里。你需要时就拿它派用场吧。就拿这房子做新房?

    当然了,幸好涂局长当年给您安排了这套住房,这样我们倒也有暂时的栖身之处。现在团里房子这么紧张——青年演员都是几个人合住一间,只有我一个人住这么宽敞,全是托您的福了。

    金梅晚上从超市提前下了班,进门就亲热地叫了“爷爷”:本来应该回田家坪去看望您老人家的,没想到反而劳驾您动步了,真是惭愧,您一路辛苦了。她把一只时装包挂在墙上,转身系了围裙,就去开始做饭。

    金梅的确是漂亮可爱的,无论脸蛋儿还是身材,都跟当年的玉露相差无几,但是我似乎觉得她的眉心里藏着一种忧戚,让人看得心疼。这大约是遭遇了生活中巨大的变故的原因。这时估计她才怀上孩子,目前腹部还是扁平的,不注意还看不出来。一会儿饭菜上来,看起来她的厨艺还算不错。我们一起用餐,但是除了表面上的一些客套话,以及她问一问我在田家坪的饮食起居外,我们几乎不谈到什么别的话题。再者我也觉得跟她不好交流,没什么可说的。能说什么呢?关于她跟恕儿的感情,只有恕儿才能自己明白,我光凭跟她聊几句哪能说得清?关于她母亲赵美儿,我根本不想提她的名字,怕脏了我的嘴巴;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能够接受她和恕儿的婚姻哩。

    我不想在县城多呆了,决定第三天早上回去。我自然想到了几位朋友,涂永嘉现在是局长,我晓得他忙,不愿意惊动他。

    我回佷山镇时,恕儿送我到船码头,我心里不安,但觉得无话可说,事到如今能说什么呢?倒是恕儿对我说:爷爷,我没想到您老人家是这么通情达理,这么智慧豁达。我原以为,我跟金梅的婚姻最难过去的一道坎,就是您会极力反对,那样,我跟她也过不到一块儿。没想到,情况倒不是这样。

    可是恕儿,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担心什么呀?您就放心吧,我是大人了,我有能力来营造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那就好。

    码头到了,恕儿给我买好了船票:爷爷,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哦,对了,你跟金梅一起去沙洋劳改农场看看田明发吧。我是不会去的,而你不同,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总不能一辈子记着仇恨吧?若能相互谅解,也是一件好事。你的名字叫仁恕,就是要有仁爱之心,要宽恕世间一切难以宽恕的人和事。他在得意的时候,你可以不去;但他现在倒霉了,该是你去的时候了。他也是金梅的后爹,养育她这么大,她也该去。

    好,我本来不想去看望当年抛弃我母亲和我的禽兽,但是既然您这么嘱咐了,我考虑考虑吧。仁恕揉了揉眼睛:如果不是他抛弃我们,我母亲又何至于死得这么早,这么惨?

    他又说:如果我去,您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

    带给他?我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没得话要跟他说。

    “英子姐姐号”客轮离岸了——这是根据县内最近出现的一位网络助学慈善家的名字命名的客船。我看到恕儿站在岸边朝我挥手,我坐在舷窗边,看到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最后成为远处的一个黑点。

    5

    半个月后,恕儿跟金梅拿了结婚证,给我打回来电话,告诉我,他们准备喜事新办,给剧团里的演员们发发喜糖算了。恕儿说,他俩经济上拮据,没钱请大家吃饭。再者,陈金梅也不希望张扬他俩结婚的事,她那个家庭现在可没有昔日的风光了,她丢不起那个人。本来俩人曾商量外出去旅游十来天的,到北京或者到海南,花不了多少钱,顺便可以去沙洋农场探个监,但是这会儿正是旅游旺季,恕儿去向金铃子请假,金铃子却要求他不要请这么长的假,因为恕儿如果不在,团里演出就有四五个节目演不成,业务上必然受到损失。金铃子还说,到了旅游淡季,恕儿可以补假。恕儿摇摇头,说那就算了,因为旅游结婚的事如果拖几个月,那已经不是新婚了,再去旅游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出生了。为了顾全团里的大局,恕儿就放弃了这个计划,只请了两天假去沙洋农场探监。

    恕儿和金梅去沙洋农场回来后,也打了电话来。恕儿说,他和金梅给田明发买了两条烟,两斤茶叶。

    如果不是爷爷再三嘱咐,我才懒得来看你哩。就凭你?不配。隔着铁窗,恕儿对田明发这样说。

    田明发捧面大哭。

    我听了恕儿说的情况,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怪不是滋味。唉,树大从小育,我对田明发的教育,是多么的失败!

    没多久,我收到了一封信。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这封信时,很奇怪,想不起谁会给我写信。恕儿的事已经如愿以偿了,不会再给我写信了吧?一看地址,是沙洋农场,我便猜测是田明发写的了。拆开,果然是。

    爹:

    恕儿和金梅拿了结婚证以后,专程来看过我了。据恕儿说,是您老人家督促他们来看我的,这让我悔恨交加。我的过去,真是不堪回首,您苦心抚育我长大,我却对您和水水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正是因为我听不进您的话,才导致了我的不成器,一生中两次坐牢,两次来沙洋农场劳改,在监牢里度过的时间将长达二十多年。

    这次服刑,狱警们对我们进行了很多的学习教育,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在改变中。其实早就想给您写信了,只是我鼓不起这份勇气。如果不是恕儿和金梅来看我,我还是没有勇气的。

    我现在经过教育,有洗心革面的打算,将来出狱以后,一定要争取重新做人。富贵不再是我的梦想和追求,我要争取能做一个好人,一个有良心的人。

    我正在努力改造自己,在监狱里的学习和劳动中都表现积极,现在当了我们小队的劳动委员。我要争取获得减刑的机会,争取能提前回家。

    今天就写这些。过去想写信,没有勇气,这回开了头,以后我便会常给您写信的。

    不孝儿子:田明发

    6

    我没有给田明发回信。不想写回信。我的心,似乎结下了厚厚的茧子,不容易软化。

    恕儿基本上保持了每个星期跟我通电话一到两次,我由此得知他的一切情况,包括节目又得到哪个领导的好评了,包括金梅怀着的孩子在踢她的肚子,包括金梅又买了一件什么衣服,包括为了减轻金梅的劳动又买了一个单缸的洗衣机,等等。恕儿讲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从他讲的日常生活细节中感受到他的快乐和满足,这就足够了,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快乐着恕儿的快乐。

    暑期里,崔小莉又陪着鸿鸿来看我了,拿着宜昌市艺术高中的入学通知书。这丫头要到宜昌城里去读书了。我真为这孩子感到自豪,有梦想的孩子一定会获得进步和成功的。这也都是皮宏程教育得好呵,如果皮宏程不是一个受到过文化部长接见的全国“先进文化站长”,如果皮宏程对她没有适当的早期教育,再如果鸿鸿不是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再如果不是现在的时代是一个好时代,一切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鸿鸿自然也问到恕儿和陈金梅的情况,当我讲了一些情况后,鸿鸿略带沉思地问:恕儿哥哥真的会这么幸福?崔小莉笑道:你这孩子,晓得个什么呀?好像你是想要看到恕儿哥哥不幸福似的。鸿鸿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气变凉了的时候,我因为胃病而被皮宏程夫妇接到镇上,住进了医院。疼痛,畏寒,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冬天似乎临近了。不知此次入院后我还能不能再出院。也许我很快就能跟我那些九泉之下的亲人们团聚了,他们不过是比我早走了些日子而已。恕儿也请假回来看望了我,并说金梅因为月份重了来不了,让他代问爷爷好,祝早日康复。我批评恕儿不该回来,明知金梅身边要人照顾,团里的事情也多,而我这说起来倒也是小病,在医院住几天就会没事了。恕儿则说那是一定要来看望爷爷的病情的。然后他下午便赶回县城里去了。

    后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恕儿的电话。皮宏程夫妇倒是时常来陪伴我,但是我问起恕儿的情况,他们也是不清楚,说是双方没有联系过,并且安慰我说,恕儿肯定是忙,再者往医院给您打电话需要医生传呼,也很不方便的,您就安心养病,多住一段时间没关系,反正您的医药费合作医疗是百分之八十报销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主动地往恕儿的301打了电话,是在晚上,恕儿接了电话,简单地讲了几句,恕儿说情况还好,金梅也好,您不要挂念,安心养病吧。然后恕儿说他正在赶一个小品剧本,这两天就要排练,团里催得急,不聊了,我们就挂了电话。能听到恕儿说话,而且是忙,总归是好事,所以我也就安心了。不过到了金梅的预产期过了十天左右,恕儿还是没有电话来,我心里就有些责备了,难道你不晓得爷爷天天牵挂你吗?电话也不打,什么信息也不传递,让我怎么能安心养病。那天我也是在夜晚给恕儿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听。我心里更是不踏实了。

    第二天皮宏程夫妇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跟他们急了。恕儿那里到底有什么情况?为什么这长时间没有来电话不说,预产期过了这些天了还没有喜报?不行,今天我要出院,要到县里去看他们。

    皮宏程这才说:乐伯伯,我们今天来,正是有话要告诉您。不过,我先要请求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您都要沉住气,不要焦急,不要因此而伤了身体。您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预感到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心里顿时高度紧张。

    宏程,你说,我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没什么可害怕的。

    好,那我说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恕儿来佷山镇医院看您的当晚,金梅肚子就开始疼起来,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她是发作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恕儿连忙把金梅送进了县医院妇产科。令人痛心的是,胎儿因为脐带绕颈,生下来时就奄奄一息,医生紧急抢救却没有效果,这天天刚亮时,孩子就没了。

    好像有人给了我当头一棒。

    金梅当时就晕了过去,幸好医生们及时进行了抢救。此后,陈金梅无法从这种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说是只要还在这个县城生活,她就无法不时刻想起这刚刚来到人世就没了的孩子。

    就算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但是今天听到的这种痛,也是我难以忍受的。一口痰,突然堵在我喉咙里了,我顿时呼吸不畅,眼睛往外鼓突,双手朝天上乱抓,说不出话来。宏程问:乐伯伯,您怎么啦?

    崔小莉斥道:还怎么啦?人不行了,快叫医生。

    医生抢救得很及时,我没死成。

    我是在医院里,想死都困难。

    让我死了算了吧。老天哪,你像收割稻谷一样地把我收走吧!都死了,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7

    我在医院里又住了两个月,身体略有好转,便办理了出院手续。我实在不愿意住在医院里,成天闻那种医院特有的药味儿。我的身体还很虚弱,自己动手做饭洗衣觉得吃力,这回我不得不考虑接受皮宏程让我安置到镇福利院的建议。他好几年前就说了这个建议,但我没同意,现在才觉得自己真老了。人,是不能不服老的哟。出院后,我回田家坪家里玩了几天,跟邻居们告了别,就正式地进福利院了。家里什么猪呀鸡呀的全送给邻居了,只有老母猫花花我是舍不得送人的,带到福利院来了。花花很老很老了,她每天除了昏睡就是昏睡,若是有太阳,她就懒洋洋地走到太阳底下晒会子太阳。

    崔小莉现在当了镇福利院副院长,负点儿小责。我到了福利院之后,院里给我特殊照顾,安排了一室一厅带小厨房和卫生间的房间,而且由崔小莉亲自照料我。一般一个服务员要照顾十位老人,但她有行政工作,所以她只照顾我一个。我跟小崔,这也是一种缘分,从在南门巷旅社登记住宿开始,就是由她照顾我,所以我觉得好像是老天专门安排给我的一个女儿,给我的老年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安慰。的确,在福利院,她对我问寒问暖,无微不至,让我享受到了比其他男女老人更多的亲情关怀。我也陆续收到了几封田明发寄来的信件,大致是说他劳动改造的情况,以及受到的表扬,看信中的文字,他似乎还不晓得恕儿和金梅的现状,我则懒得给他回信。

    鸿鸿这孩子是越长越水灵了,才十六七岁,便显出一种成熟来,但是这孩子有一种忧郁气质,让我担忧。她只要回家来,她必来陪我。她跟我似乎有很多话可说,有一些默契,但是我现在觉得说话越来越吃力了,话渐渐少了。有时候鸿鸿就拿一只MP3来,放到我的耳边让我听歌。其中有她收集的不少民歌,她爱唱民歌。鸿鸿也唱给我听。鸿鸿还给我讲一些她们学校的情况。好多男生女生早恋了。也有男生死皮赖脸地追求她,但是她似乎还没有特别动心的。她对我说,还早哩,那么急干什么,像害怕自己嫁不出去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恕儿和陈金梅双双离开长阳到广州打工去了。恕儿说,他向剧团提交辞职报告后,金铃子不敢做主,是涂永嘉亲自批准的。涂永嘉登门看望了他和金梅,对恕儿夫妇遇到的灾难给予了安慰,并说:301这套房子,是剧团专门给你爷爷安排的。你爷爷在世一日,便不用上交。再就是,眼下你们需要外出打工,暂时离开这个环境,我表示深切的同情,表示理解,但是我要说一句,等过了这一段时间,你们的心情得到平复以后,还是希望你们能回来上班。你们在外面,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希望跟我们保持联系,有困难我们共同克服,剧团永远都是你的娘家。同时,我还要说,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一点小挫折算不了什么。你爷爷就是一个榜样,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但是从来都不会被苦难击倒,他的生命力最为旺盛。你们还年轻,还有生育机会,等你们稍微安定以后,可再怀一个孩子,你们的生活,还是会充满阳光的。

    他们到广州后,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下来,恕儿在红树林演艺吧里唱歌,陈金梅在一家四星级宾馆当服务员。恕儿在电话中说,在那边情况还好,只要过些日子,金梅心情好些以后,就没事了。他说话的语气里透着一份平静和踏实,这到底能够给我一些感染。

    两年后的一天,恕儿给我打来电话,他正在昆明参加全国首届原生态民歌大赛,经过层层筛选,已经进入决赛,当晚云南卫视将会现场直播,他问我房间里是不是有电视机,能不能收看到云南卫视台。这消息真令人兴奋,我告诉他房间里当然有电视机了。当晚,皮宏程夫妇在我房间里陪我收看了现场直播,他唱的是薅草锣鼓《洪水泡天歌》,竟一举获得金奖:

    好个伏羲主,兄妹配夫妇。

    洪水泡天,藏在葫芦。

    天下人烟绝,后人自他出。

    少鷎皇帝把位登。

    并无天下众百姓。

    神农皇帝尝百草,

    轩辕皇帝制衣巾;

    伏羲皇帝把人制,

    一母流传后代根。

    《洪水泡天歌》是我在恕儿小时候教他唱的,后来一直是他在县清江画廊剧团时的保留节目,这个歌他也带到广东的演艺吧里演唱,非常受观众欢迎,这给他一种底气,所以当他在报纸上看到“全国首届原生态民歌大赛”的报名启事后,就主动报名,拿这个节目参赛,并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他喜滋滋地说:真的是意想不到的成功。我原以为能够侥幸进入决赛就谢天谢地了,金奖想都没敢想,居然就拿下了。

    恕儿回广州下火车后,坐在出租车上曾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后来又有好些天没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很惦记他,不知他怎么样了?不会又出什么状况了吧?这时恕儿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长途奔波过于劳累。是的,我的恕儿回来了,他来福利院看我了。那会儿我正在午睡,我感觉到床前有人,醒来一看,便是恕儿,崔小莉站在他的旁边。他看我醒了,便抓着我的手,叫了声“爷爷”。自他们小两口去广州打工后,我们就再没见上面,一晃两年了。去年春节前,恕儿本来是准备回来过年的,但后来没买着火车票,春节后又事忙,到底没有回来成。现在看到恕儿回到我身边,我老泪纵横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崔小莉忙给我递来热茶,喂给我喝下。我喝了一口茶,对恕儿说:你快讲讲,你现在情况还好吗?金梅还好吗?她回来了没有?恕儿的嘴嚅了嚅,正准备说什么哩,崔小莉责备我道:看您急的,让恕儿先休息休息,喘口气再说不迟。

    好几天过去了,恕儿沉默寡言的,不肯说他的情况,我自然感觉到他的状态很不好,于是我便不停地追问。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觉得跟你结婚,根本就是我的一个错误决定,我确实不爱你。是的,我对你是有一份感情的,但这份感情更像是对弟弟的感情。金梅这么说来着。

    那天我在昆明获金奖后,在昆明买了一些特产,本来准备给金梅一个惊喜的,但当我回到我们租的十几平米破旧住房,拿钥匙开门时,却发现房间反锁着。我敲了半天门,金梅才开了门。家里却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虽然服装整齐,但半夜时分还在家里,而且半天才开门,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可想而知的。我当时暴怒之下,恨不得杀了这个男人,但是金梅却以身体挡住那男人,让他从容离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你给老子说清楚吧。

    事实上就在那一刻我还心存怜惜,心想只要金梅认个错,便打算原谅她的。为了这份痛苦的爱,我已经把自己降低到彻底放弃尊严的地步,因为说到底金梅现在这样子,也是因为我经济条件差,“贫儿”不能完全满足“公主”的欲望而导致的,我心里一直存着对金梅的惭愧,但是金梅却显得非常坦然地对我说了上面的这番话。

    金梅还带着鄙夷的神情说:你不要以为你刚得了个奖就是人物了,一个破奖能值几个钱?那奖金能买回人家一个车辘轳吗?你永远都是个穷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就是你的命。所以,我俩的婚姻走到尽头了。我实话告诉你,刚才这个男人,是我们公司的老板,他很爱我,他追我很长时间了,他主动地说他要跟他家里的潮州黄脸婆离了婚来娶我,是我一直怜惜着跟你的这份感情,没有答应他。既然今天让你撞上了,那么这是命运了,我看我俩再没有必要都痛苦下去了,干脆把婚离了,我们各自是一种解脱,而你也可以再去寻找你的幸福。

    我像遭到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痛苦的大叫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残忍?金梅,我一直是爱你的呀。

    是呀,你这么爱她,你们俩一直很恩爱的呀,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事实并非如此,我跟金梅结婚后,夫妻生活过得并不好,经常吵架。经济上贫困是一个原因,陈金梅骄横跋扈的大小姐脾气也是一个原因。突然由富家女儿坠落,她心理上是无法适应的。过去花钱从来不计算,也不会心疼的,这会儿她用钱也仍然习惯过去的用法,尽管两人工资很少,但她想买的东西就一定买下了。问题是两人的工资没几天就用完了,下半个月日子难熬,连买菜的钱都得靠我去找人借,我自然不爽,金梅也经常憋气,有气则会埋怨我,把气撒在我身上,甚至说我要是在那个雨夜不趁她醉酒而强行占有她,她会比现在过得好。还说她当时就是拿我当弟弟看的,根本不爱我,这话像釜底抽薪一样,让我不免生出几分绝望来。我对金梅一忍再忍,但终于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因为金梅发泄情绪时说些话从来是没有遮拦的,哪样话伤人她便专捡哪样话说,两人吵架便是不可避免的了。日子过得真不像日子,两人喜欢吵架在朋友们中间也出了名,弄得我灰头土脸的,好没面子。而这些事,我从来是不会告诉您的,我哪能忍心让您跟着我担心呢?

    后来孩子丢了,对金梅的打击也够大的,于是她脾气更是暴躁,发展到对我动手,打呀抓呀掐呀的,我身上经常带着伤痕。两人正是感到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才商量到广州去。如果在那边站住了脚,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又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兴许情况会好起来,夫妻感情也可以改善。但是,到广州一段时间后,两人的感情也还是老样子,随便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索,家庭战争不断。

    原来如此,你早该告诉我这些的。

    告诉您了,您又能怎样?这都是我自己的命运,我得自己承担着。

    那天夜晚的事情之后呢?和好了?

    我摔门走了出来,绝望的心情无法形容,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砸个稀巴烂。但是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办法砸烂,我能砸的就是我自己。那天晚上我不想回家,便入住离家不远的一家宾馆,晚上独自喝了很多酒,带着几分醉意回到房间,但是还清醒着,我觉得实在活不下去了,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了。我的爱已经破碎了,甚至眼泪也都流尽了。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跟我的爱相比,一个破奖,真的太轻了,什么也不值。我没有价值了。我毫不犹豫地拿水果刀割断了自己的手腕儿。血,从床上流到了地下,流了一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从脚下开始再往大腿,再往腹部,渐渐干瘪,灵魂正在变成一缕白烟轻轻飘走。但是,就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您,爷爷,您如此高龄了,如果得知我的死讯,会有多么伤心呵,肯定会要了您的命的。恍惚中,我硬撑着,用手机拨出了一个数字,120……

    好孩子,你受苦了。

    我经抢救活过来了,很快跟金梅办理了离婚手续,金梅便搬出去,她住到哪里去了我也不再过问。心真是伤透了。不幸的婚姻真是孽债。真的解脱了的确感到一阵轻松,却又有着无限的伤痛,身心俱疲。我从红树林演艺厅辞了工,红树林演艺厅并未挽留,在那种大都市,去去来来,并无人怎么关心。我回到了长阳,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回到佷山,回到了您的身边。

    8

    鸿鸿当初就说过金梅不爱恕儿的话,真是被她不幸而言中了。但我没想到他俩很快走到了这一步。恕儿回家后一直不爱说话,闷头闷脑的,我知道这一切对于恕儿来说,打击是够大的了,心里难免为他痛,但更多的是为他着急,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我想作为男人,一生中哪能不经历一些事情?难道就该这么一蹶不振下去?

    鸿鸿已读完了高中,考上了湖北音乐学院。暑假期间她天天泡在福利院里,陪我,也陪正在修养中的恕儿哥哥。我曾对鸿鸿叹息说,你看你恕儿哥哥没出息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哟?鸿鸿安慰我说,爷爷您别急,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恕儿哥哥会好起来的。

    过去因为读书一直精神和时间都紧张,鸿鸿连饭菜都不会做,这会儿没功课压力了,她显得很放松,最让她醉心的就是操练厨艺,她网购了几本厨艺书,把我的小厨房当作了她的实习基地,做饭时照本宣科,做熟了就让我们品尝。恕儿自打鸿鸿回来后,脸色似乎好了些,这天在品尝了她的“作品”之后,皱着眉头说:哇,上帝,请饶了我吧,这么难吃的饭菜,希望下辈子都不要再尝到。鸿鸿气坏了:恕儿哥哥,你公平公正一点好不好?随便抹杀人家的成绩,糟蹋人家的心血,你能多长一只耳朵是不是?你倒是做几样大菜我尝尝呀。没那本事可别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妨碍我正经工作。看着两个孙子在这里打嘴仗,我的心里感到特别温暖。

    涂永嘉和金铃子来看我了,皮宏程自然陪同。恕儿跟涂永嘉金铃子见过面,他们说早就从报纸上和电视上晓得了恕儿在全国首届原生态民歌大赛上获金奖的事,并热情地向恕儿表示祝贺。

    涂永嘉先是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等等,然后言归正转地说,现在国家已对濒危的原生态民族民间文化引起了高度重视,越来越重视。不重视不行了。连我们国家的端午节都已经被人家韩国人抢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弄得我们国家非常被动。所以,中央现在对这一块的工作非常重视,在将昆曲和古琴申报为联合国公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国家也准备公布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我们县则准备把“撒叶儿嗬”、“土家民歌”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涂永嘉微笑着对我说:这两个项目应该有一批具有代表性的文化传人,其中最突出者,自然就是您,田钟乐先生。

    我能在一息尚存的时候看到国家对民间文化艺术如此重视,前所未有的重视,我自然是欣慰的,我微微地笑了。

    涂永嘉此来,显然是身负使命,有几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来为我的百岁诞辰(实际九十九岁,一百岁是指虚岁)怎么做而征求我的意见。虽说时间上还有一段时间,但县文化局把筹备工作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据说县委书记已有专门批示,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满百岁,那是全县人民的大事,他如果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是一定会亲捧美酒鲜花现场贺喜的。他要求县文化局对这件事进行策划,要策划得有意义一些,大手笔一些,届时还要邀请各级新闻媒体的记者以及省内外民间文艺的专家学者来县参加。

    当涂永嘉问我有何意见的时候,我摇摇头说,我不倾向于搞大型的活动。不是所谓的低调高调的问题,不是,而是我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到了我这个岁数,已经毫不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不会为荣誉所动,内心里装着的更多的是忏悔。我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现在所在意的,也就是能与最亲的人在一起,这就是莫大的幸福。所以,我坚决不同意县委书记的策划意见,要求取消这个策划。我甚至说:如果不按我的想法来做,我反正是不会出席的,到时候大家难堪可别怪我没提前说。

    涂永嘉的脸上的确有几分难堪,不过他还是通情达理的:我能理解乐伯伯的想法,我们按乐伯伯的意见来办吧。先不考虑活动,到时候再看情况。

    涂永嘉说的另一件事,便是邀请恕儿再回县清江画廊剧团工作。恕儿获奖的事,离婚的事,涂永嘉都已经知悉,并向县委书记汇报了他的情况。恕儿已经从剧团辞职了,这次他在全国获奖,产生了影响,所以这次是拟作为人才引进,县里将给他解决好财政编制和财政工资等待遇,恕儿唯一要做的,就是守住他的本份,把歌唱好。

    这事儿对恕儿太好了。鸿鸿首先高兴得拍起了巴掌。

    涂永嘉说的第三件事,是就在长阳广场为田世勋军长打造铜像的事征求我的意见。皮宏程是县政协委员,他已连续三届就此事上交过政协提案,但是遗憾的是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也因此一搁就是几十年过去。这次经涂永嘉向新来的县委书记反映后,县委书记已有批示,同意由县文化局和县党史办两家牵头来调研此事,看起来是曙光初露了。我自然是赞成此事的,并在涂永嘉拿出的一份倡议书上签了字。但愿此事能成。人们对那些英雄的故事和业绩,本不该是如此健忘和漠然的。联想到世勋叔叔的后人田合作和田跃进姐弟俩的境遇,我也唯有一声叹息。我还突然想到世勋叔叔在被砍头时扭过头来朝我说的一句话,“别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反观自己的一生,我真算不得一条好汉,我只是苟活于世,可怜复可叹。

    最后还有第四件事,就是央视正筹办第十届青年歌手大赛,湖北电视台在全省范围内考察挑选参赛选手,制定了三个方案,其中一个方案就是让恕儿参赛。这个方案,主要是因为恕儿获得了一次全国性大奖,再就是眼下从宏观大背景来看,原生态民歌越来越受到社会关注。三个方案的参赛选手将在湖北电视台进行培训和进一步的筛选,然后对舞台形象进行相应包装。

    涂永嘉还说,湖北电视台还考虑,光是恕儿一个人上台唱原生态民歌未免有些单调,为了增强舞台效果,还考虑寻找一个青年女歌手,构成一个“土家兄妹”组合。县歌舞团、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的现有女歌手我们都很熟悉,总觉得没有一个很理想的,能够跟恕儿相配的人。

    这时鸿鸿忍不住毛遂自荐:我呀,涂伯伯,你怎么把我忘了?我去给恕儿哥哥作伴,应该不会错吧?

    金铃子一拍脑袋:对呀,鸿鸿不是喜欢唱民歌吗?又是刚考上湖北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我看她准能行。

    涂伯伯,你倒是表态呀。

    鸿鸿不错,好孩子。你别急呀。但到底你们俩是不是能够很合手,还得看舞台效果。因为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也是一件残酷无情的事,参赛选手不仅是代表个人,更是代表我们湖北参赛,如果组合得好,就能出效果,否则,可能在预赛的时候便被刷下来了。所以,一个歌唱组合一定要高度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要像一个人一样和谐完美。这样吧,鸿鸿若有这个愿望,要准备刻苦训练,你马上到县清江画廊剧团参加一段时间的演出,与恕儿一起唱原生态民歌组合,获得一些舞台实战经验。如果两人的合唱很出效果,那自然是没得话说,皆大欢喜;若合作得不好,那没办法,我们得再考虑别的人选。

    鸿鸿不住地点头,激动得脸都通红了。

    9

    小说写作的重要问题,无非是“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过去传统的小说主要是探讨写什么的问题,而时下的小说观念,则越来越重视“怎么写”的问题。过去重视内容,时下则认为形式和内容同等重要。

    写作在很大的程度上依靠灵感。关于本书的结构问题——一种观点认为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我记得我是某天早上去买菜时突然产生的灵感。那时我还在长阳县文联工作,调到宜昌市某单位工作是不久后的事(我很感念我在长阳工作期间县领导对文化工作的重视,以及对我本人的亲切关怀)。我提着一袋子蔬菜从清江边的亲水平台上往家里走,欣赏着清江美景,咀嚼着“九死一生”这个词,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就是它。全书就写田钟乐的亡灵自述“九死一生”之经历,同时体现“九死而未悔”的意境。那么相应地在结构上就如此处理:全书分为九章,每一章写田钟乐的一次死亡经历。九次死亡,九种不同的死法(其中第八章不是真的死亡,而是一次跳活丧)。总之九个历史片段,构成其完整的、有意味的一生,构成他的漫长、苦难、逍遥、乐观、坚韧、诗意的九个生命乐章。

    九章的章与章之间,虽按时间先后为序,但都是不相连贯的,跳跃性较强。每到下一章开头,文本的叙述已经跳转到了下一次死亡前的氛围中,让读者开始面对。这种叙述方式,更像是九个片段的拼贴,是展现了田钟乐生命中的九个节点,像一根长线串起了九颗珠子。

    九,是最大的一个数字。“九”成为一种象征:九次死亡,暗指无数次地面临死亡。想一想吧,近一百年以来,一个中国人要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必然会面临无数次的死亡威胁,诸如战争、政治运动、饥饿、疾病、天灾人祸等等。能活下来,活到九十九岁(虚岁一百岁),实在是生命的奇观,是命运的特别青睐和巨大恩赐。

    本书中比较突出“九”字。

    我相信,这个结构,应该是十分新颖的,是没有前人采用过的结构。

    小说创作很难出新,几乎所有的写法都会落入前人的窠臼,有那么一点新意绝对属于不易。从这个意义上,我获得了一点文体上的自信。

    除了整体结构,本书中人物对话的写法也是颇有讲究的。其一,大量省去了对话时的神态和场景描写,不用引号,一般使用较长的段落。比如:

    我讨好似地伸出胳膊要揽过她的头,她猛然用力把我推开了。你怎么啦?这些年,我天天替你担心,替你愁,愁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愁你在外受苦。没想到,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哩,怪不得这么多年不肯回家。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家?我在外当然是受苦了。哪里光是风流快活?我们一直靠乞讨过日子,居无定所,好多时候饭都吃不饱,天天想家,想你和孩子,我容易吗?你是说我在家容易了?当年听说你在麻池被红军镇压了,我差点儿哭死。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都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我容易吗?你妈生病,精神有问题,一直是我照顾她,帮她看医生,过了一两年她才看起来正常了。她还常常跟我吵嘴。我容易吗?别的女人都有男人在家,家里有个主心骨,我呢?我男人不仅指靠不上,还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一起风流快活。天哪,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哦?还不如死了的好。菊香大声地哭了起来。你声音小点儿好不好?让妈和孩子们听到多不好。菊香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大哭着。

    这样的叙述方式有几个好处:有一种一泻千里、奔放不羁、快速转换的语势在里面;减少神态和场景描写,增加了读者想象的空间,读者通过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参与进来,填补文字留下的空白;减少神态和场景描写,在对话角色双方转换时增加了一点读者理解的难度,让读者需要想一下才能明白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了;增加了模糊性,节省了字数,等等。

    其二,在一组对话中嵌入另一组对话,其间几乎没有转换性的语言,而是急剧转换,这样看起来像是影视中的镜头直接切换,形成了两条以上的线索交替进行,这同样也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难度和增加了读者的参与性,丰富了读者的想象力,很有趣味。比如:

    乐爷爷,隔河岩马上要建大坝了,清江水电梯级开发。司机这样介绍。

    哦?我有点心不在焉。

    你们呆在这里,我去把鬼子引开。明白吗?

    阿姨,您千万别出去冒险了。

    放心吧,我跑山路快,鬼子是追不上我的。

    听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将来正是坝轴线哩。

    “砰、砰砰……”哪里有枪声响起。

    “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鬼子朝玉露追过去。玉露像一只矫健的山兔,拼命地朝江边奔跑着,鬼子们一路呜里哇啦的乱叫,但就是落下她一大截。眼看她就要甩开鬼子了,但是,她突然脚下一虚,摔倒在地。

    司机对田钟乐在说话,同时,田钟乐的耳边回响起多少年前由文道、文德讲述的覃玉露罹难时的情景。两个时空交错着进行。

    像上述例举的两种对话方式,在本书中随时可以见到,而这都是作者反复修改锤炼和处心积虑地追求的结果。

    又:2013年6月底,二十位中标作者都完成了各自的书稿后,省作协召开了终评会。我们中的十位作者在经过再次的残酷淘汰后通过终评,进入出版程序。然后省作协还不肯轻易放过,又给我们四个月时间进行修改。这期间省作协新聘了几位指导老师,对我们十位作者进行“一对一”的指导。这一轮的修改中,中南民大教授吴道毅被指定为我的指导老师,对我的作品进行了近乎苛刻的审读和指导,帮助本书适当提升。我这部作品因此凝聚了两位指导老师的心血——当然也凝聚着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各位领导的心血。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本书经三年时间的写作和反复修改打磨,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儿。由于本人能力之局限,本书一定还会存在着诸多不足之处,但是我想,艺术永远就是一种遗憾,也就只好这样交卷了。

    一个作品诞生后,自有它自己的命运,在此我只能暗自祈祷:祝你好运。

    最后,请亲爱的读者朋友与本书作者羊角岩一起走向谢幕时刻。谢谢大家。

    10

    恕儿作为引进人才,在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上班了,仍住301。鸿鸿则到该剧团跟恕儿一起唱组合,每天参加两三场演出,非常辛苦,幸好他俩很快练得很合手了。半个月后,湖北电视台文艺中心一位姓尹的导演来进行了考察验收,对恕儿和鸿鸿的歌唱组合评价相当不错。一个月后,湖北电视台文艺中心通知恕儿和鸿鸿一起到武汉进行为期三个月的集中训练,请著名的歌唱家进行指导,请相关舞台设计专家进行包装。总之是要不计代价地打造这个“土家兄妹”组合。

    然后,他们进军央视。几天后恕儿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进入了决赛,其预赛成绩是第十名。我告诉他说,刚刚又收到了你父亲田明发的信,他刚刚获得了减刑两年的通知,再有半年就要出狱了,这次你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再去看看他。恕儿说那没问题,我记住了,我也希望他回来以后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样,他还会重新获得儿女的尊重,他的晚年生活还会是幸福的。

    决赛的日期已经公布了,而且正好是我的百岁生日这天。决赛将要进行电视直播,央视青歌赛导演还根据我的情况特别策划了让恕儿在现场与我通电话的情节。而湖北电视台文艺中心则有进一步的考虑,要让我的镜头能够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那么我们这边也要有镜头能够与央视信息接通。我最初并不同意,我真的无所谓,我能够在活着的时候亲眼看到恕儿和鸿鸿在央视的比赛,就足够幸福了,还搞那么些劳什子的形式干什么?但是大家都来给我做工作,说这个通电话的情节,是为了增强节目的真实性、互动性,让全国的电视观众都喜欢看这个节目,让大家快乐。这么说了,我才答应。

    因为需要一些专业设备和线路安装,在佷山镇毕竟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县里的考虑,是让我回到县清江画廊旅游剧团301房里,在“家”里与恕儿通话和进行视频。当涂永嘉专程来佷山镇福利院向我传达县里的策划方案时,我接受了。县电视台已提前在301进行了一应设备安装,这才将我接到县城“家”里。皮宏程夫妇也应邀跟我一起来县城了,他俩除了也看恕儿和鸿鸿的直播,还有一个任务便是照顾我的生活。坐“英子姐姐号”穿过清江画廊风景区,皮宏程兴奋地告诉我,清江画廊景区刚刚获批国家级5A景区,美丽的清江正在真正成为长阳人民的金饭碗。在隔河岩码头登岸,然后到达县城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我虽十分疲倦,但还是饶有兴味地透过车窗欣赏着县城新貌。我注意到,江边的清江大道两边,全都是大桂花树,现在正是金风送香的季节,鼻子一吸,满心馥郁。皮宏程指给我看长阳广场。广场上有一群人,一只大吊车,皮宏程说,那是正在忙着安装田世勋军长的铜像。我心里好欣慰,县城变化真大,我都快不认识县城了。皮宏程夫妇搀扶着我下车在亲水平台上走了几步。亲水平台外面的清江波平如镜,五颜六色的灯光倒影在水中,璀璨夺目,美不胜收。我突然忆起我站的这地方,正是张九鼎遇难的地方,他就是在这片沙滩被暴徒打死的。好多年了,历史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迁呵。现在的县城的确太美了,可惜玉露还有水水她们是没有见过的。我觉得疲倦了,于是皮宏程夫妇又搀着我上车出发,回到了剧团301房间里。最近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倒没有什么别的,就是乏力,而且总是看见玉露。看见玉露并不奇怪,过去我也偶然能看到玉露,但现在玉露天天在我房间里出现,陪着我说话。虽然有她在我很快乐,但是天天看到她,我便预感到我快不行了,在世间的日子不多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毕竟是百岁老人了,而玉露已经等我太久,我也该走了。

    到了预定的决赛日期,包括县委书记、涂永嘉夫妇、皮宏程夫妇还有好几位县电视台工作人员在内的一大群人聚集在301,在我小小的“家”里,在我家那台二十一寸的彩电面前收看实况转播。皮宏程把他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花彤彤的姐》散发给在场的人,我自然也拿到了一本。书的封面上印着我的白发白髯的照片,还有“传唱/田钟乐 整理/皮宏程”的字样。这时,县委书记说要请我亲笔签名,说这样珍藏才更有价值,于是我只好给他在书的扉页上签上了“田钟乐”三个字。后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我签名,让我好好地忙乱了一阵子。

    屋子里人一多,就显得闹轰轰的。一闹,我的思绪就容易走神,就看到世勋叔叔、我爷爷和我爹、我妈、玉露、钟韵、菊香、巴霖、水水等一一在出现在我的眼前……

    宏程及时地提醒我决赛开始了。共有十二位选手,首先抽签决定比赛顺序。“土家兄妹”抽中的是第12号,也就是说,他们将是最后才上台比赛。一个一个青年歌手上台,唱歌,展示才艺,回答主持人提问,等等,分数都打得很高,简直给人一种在清江里闯滩的惊险感,我也不禁替恕儿和鸿鸿捏了一把汗。毕竟,在初赛时,恕儿和鸿鸿的分数排名在第十,是较弱的位次,再者,他们唱的是原生态民歌,是过去历次青歌赛上没有出现过的品种,没有先例,评委能够给出高分吗?而且他们现在的竞争对手是当下全国最有竞争力的一批歌手,竞争是非常残酷的,能够进决赛已是谢天谢地了,决赛时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吗?

    终于,经过两个小时的激烈角逐,最后轮到恕儿和鸿鸿上场了。他们的参赛歌曲正是当年我和玉露对唱的《花彤彤的姐》。他俩放开歌喉,其中的一个长调是恕儿唱的,他硬是拖足了十八拍,而且轻松自如。真是好样的。鸿鸿的表现也相当不俗。的确,堪称天衣无缝和谐完美。我突然想到,鸿鸿这孩子一直是喜欢恕儿的,他俩倒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只是,恕儿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还有失败的婚史,而鸿鸿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还会爱恕儿吗?容不得我多想这个问题,他俩已经唱完了,在场的人无不以格外热烈的情绪把掌声献给他俩。这时央视主持人董卿问他俩:你们知道吗?在你们的家乡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有一位今天正好满一百岁的老人,现在正在电视机前收看我们的现场直播,你们今天的出色表现,他老人家刚才一定已经看到了。你们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吗?

    晓得,是仁恕哥哥和我的爷爷,他叫田钟乐,是著名的“土家歌王”,我们今天唱的这支歌,就是他老人家教给我们的。

    那么,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俩最想对你们的爷爷说的话是什么?请你们说出来好吗?我想,你们的爷爷这会儿一定能听到。

    我想说的是,爷爷,你的一生太不容易了,我为你骄傲,而且,我从小母亲不在了,是爷爷独自把我带大的,我欠爷爷的恩情这辈子无法偿还。我只好说,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孙子。

    我想说,我爱爷爷,我爱爸爸妈妈,我爱恕儿哥哥,我爱所有的亲人。我爱你们爱得好辛苦,真的好辛苦。

    鸿儿说着,眼泪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她的略显意外的表现,却也在情理之中,令我的眼睛也瞬间湿润。

    董卿笑着说:说得好,那么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位百岁老人、“土家歌王”田钟乐先生。

    电视镜头切换,电视里出现了我。这真是神奇。我坐在“家”里,影像却出现在央视直播厅的大屏幕上,出现在全国观众的视野里。董卿说:画面里这位白发长髯、仙风道骨的老人,正是“土家歌王”田钟乐先生。田老师,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示意我开口说话。于是我说:我听见了。

    田老师,刚才您的两位孙儿的话,您一定都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

    那么,此时此刻,您有什么话,想说给两位小辈,也说给全国的电视观众?

    想到我曾伤害过太多的亲人,他们一一死去而我还苟活于世,我心灵的忏悔无法挽回我的罪孽……我想说的话真是太多了,无从说起,太多的话冲激得我嘴唇颤抖,结果我只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我爱你们。

    说完这句话,我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我觉得我的灵魂正是在这一刻出窍的。我看到玉露在窗外向我招手,于是我向她飘去。我飘到门口时,无限留恋地向室内回望了一下,于是我看到我的肉身还坐在电视机前,疲倦得像是老僧入定,额头上堆满的是一个世纪的沧桑。这时电视机里,董卿正在公布恕儿和鸿鸿的最后得分。他俩竟然获得了99.98分,而这是今晚报出的最高一个“最后得分”。恕儿和鸿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俩情不自禁地手拉手依偎在一起,又同时向沸腾的观众挥手致意。

    2010年2月8日—2012年2月26日完成初稿。

    2012年3月22—31日,于都镇湾镇高桥村老屋,陪爸妈同时改二稿。

    2012年5月1—3日,微调三稿。

    2012年6月15—24日,改完四稿。

    2012年8月1—5日,再改五稿。

    2013年2月1—14日,修改,并向省作协提交七稿。

    2013年7月25日—8月4日,再回都镇湾镇高桥村老屋,陪爸妈并改八稿。

    2013年8月26—30日九稿于英山县东湖宾馆,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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