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童谣:60年代我的49个瞬间-童谣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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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竟连绵不绝,一路爬高,愈加嘹亮。我被震住了,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我反复地叫,反复寻找它的来源,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狼,因为那声音的确像狼嚎。

    啸

    完全没有料到我身体的内部潜伏着如此锐利、响亮、绵长的声音。起初我只是下意识地吞咽一下喉咙,像是触动了什么按钮,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我没有受过戏曲的发声训练,当然也不知道用小嗓发音之类。再试一次,那声音竟连绵不绝,一路爬高,愈加嘹亮。我被震住了,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我反复地叫,反复寻找它的来源,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狼,因为那声音的确像狼嚎。

    当家里的房间和学校的教室容不下那声音时,我开始走向旷野,在野外尽情地把它挥洒出来。那时我和身边的几个小伙伴被它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惊得目瞪口呆。住在我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它根本不像是我发出来的,它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许多年之后,母亲由于父亲和大姐同一年去世,由于悲痛,半夜经常醒来嚎哭,她的哭声就像我那时的声音,当然,童年的我发出那声音的时候与哭无关。时常,我是被那声音牵引着来到空旷的地方,我一边跑,一边奋力地啸叫,像一只奇怪的动物,我抑制不住那声音从我喉咙底部的奔涌而出。那声音只是一个单音节字,没有任何含义,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尽情地在世界面前把它展示出来,我小小的身躯不知还蕴藏了什么。

    渐渐地我迷恋上那样的发声了,一放学,我先不回家,独自找到一片空地直接从嗓子的底部把那声音喊出来,常常也有回声,借助回声我想听个究竟,听听自己的声音里到底有什么。每次发声,都领略到它的强大,声震林木,响遏行云,黄昏时,一些准备栖息的鸟被惊得四散而飞,被人听到一定会以为是什么怪物在叫。

    我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在人前从来不这样啸叫,就像一名武林高手掌握了什么武林秘笈,守口如瓶,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表露出来。我为自己身体内发出的这一声啸叫兴奋不已,我时常借助它飘浮在庸常生活之上,所有的无名烦恼在那啸声里都烟消云散。

    后来,读到过几篇写古人啸叫的文章,那些放浪形骸的文人在寄情山水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气势磅礴的啸叫,只是那啸里更有一些文人气质,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傲然风骨。余秋雨在散文《遥远的绝响》中写道:“阮籍去苏门山拜会隐士孙登,阮籍带着一系列重大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询问孙登,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声不吭。阮籍下山了,有点不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把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而我,一个识字不多、身体还没开始发育的小孩竟然也乐于此道,是不是有些滑稽?旷野里,一个小孩的长啸,为什么没有让人误以为是孤魂野鬼的叫声?尤其在晚上我要是亮一嗓子,声音借助寂静空气,肯定可以传个十里八里。我怀疑是不是祖先经过时间历练的灵感天赋留住在我的身体里。

    到初中后阶段,我发现我失去了那啸叫的声音,就像蜘蛛侠失去了他“吐丝”飞翔的能力,电影中蜘蛛侠还有重新飞翔的可能,而我,确定无疑已叫不出那种声音了,我尝试过很多次,用尽办法,均不奏效。我感觉自己从一名传奇人物一下子跌落成一个凡人,从此以后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都必须低调行事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走出童年时代的同时,也失去了无所顾忌地啸叫的能力。

    啸叫时,整个世界都在我的面前生动起来,衰败的花可以重新绽放,枯黄的草可以重新变绿,万物复苏,气象万千。我有理由保持内心的那一片孤傲,超尘脱俗,啸叫声的有无成为我作为自然人和社会人的分野,从此我便淹没于人海,我再也没有了借助声音穿越时空的能力。

    一碗面

    一碗面的故事绝对真实,真实得可以让一些虚构的故事逊色。

    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下午放学后,我在家后面的赣江堤坝上游荡,突然一张平整光洁的一毛钱纸币映入眼帘。我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便弯腰把这一毛钱捡起来。在当时,一毛钱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的,对于如何用掉这一毛钱,我犯难了。可能是我学雷锋思想还没有转化成自觉的行动,我没有想到把这一毛钱上交。遇见几个同样在游荡的同学,我告诉他们我捡到一毛钱。不知是谁提议,何不用它去饮食店买碗面大家一起吃?我觉得这提议不错,有福大家共享嘛。

    但没想到一路走,遇到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一路吆喝着走进一家饮食店,我直奔收银台说:“来一碗肉丝面。”收银员说:“一毛一分钱。”不记得谁补上了一分钱。大人们起初并不知道这鱼贯而入的小朋友到底是干什么,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上来了,面条丝丝缕缕泛着诱人的橙黄色,肉丝切得均匀仔细,平铺在面条的上面,香气袭人,面汤上滚圆发亮的油珠清晰可见。同学纷纷去拿筷子,一筒筷子被抢了个精光,大家朝放面条的桌子一拥而上,有人夹到几根面,还没入口,另一拨人就把他挤开了,没有拿到筷子的直接用手去抓,局面完全失控,碗被弄得倾斜,面汤溢到桌面上了。开始还愣在一旁的服务员,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十几个人吃一碗面,她可能是头一次遇见,她大声叫我们停下来,这又有什么用,我们仍然沉浸在抢面的狂欢之中,厨师手拿锅铲从里面冲出来,有人发现大势不妙拔腿便逃,大家一哄而散。我一边跑一边回望着翻在桌子上的瓷碗,看见还有没吃完的面条散落在桌面上,感到非常可惜。

    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故事,似乎也没有谁在有意策划,发生得那么突然,结局却令人惋惜。一碗面,有的人只塞了牙缝而已,有的人可能连嘴巴碰都没碰上。那时,多想自己能一个人慢慢地独享一碗肉丝面啊。

    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家里养的猪可以出栏了,一般在过年前,杀猪的那一天,我早上4点钟就被大人叫醒。猪被人赶着满院子跑,但很快被抓住,一把利刃捅入嚎叫着的猪的喉管,鲜红的血奔涌而出,然后,猪被放入装满了热水的大木盆泡上一会儿,翻动几遍,便进入下一道程序,剃掉猪毛,那些杀猪的人再把猪的内脏扒出来,猪被劈成两大块之后,按惯例杀猪的人会在猪脖子以下的部位切下一块最好的精肉,煮汤吃。我也有幸分得一碗,那汤放进去一点挂面、葱花,特别鲜。

    诱人的肉丝面啊,终于有了一次独享。

    烟标

    应该很少有人有我那样的疯狂集烟标的经历。白天夜晚,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烟标。向抽烟的大人要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路边墙角、垃圾堆里寻。痴迷地寻找,把眼睛瞪大,我开始游荡于小镇的大街小巷,为一张烟标的发现而欢喜,为捡到一张新品种的烟标而激动不已。

    烟标是分了几个档次的,最好的是“中华”、“凤凰”,其次是“上海”、“黄金叶”、“大前门”,再次就是“飞马”、“欢腾”、“芒果”、“庐山”等等。那时极少见到过滤嘴香烟,烟盒都很短,偶尔发现带过滤嘴的“凤凰”觉得不得了,所以把它的烟标的地位直接上升到第一档。记得看过一部叫《南海风云》的电影,电影中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为“老刀牌香烟”,我们这些烟标迷疯了似的到处找那不存在的“老刀”烟标。

    我集烟标去得最多的是垃圾堆,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读了中学,我对垃圾堆仍是情有独钟,时不时还看看会不会冒出一张烟标来。那时,我对小镇什么地方有多大的垃圾堆了如指掌,甚至哪个垃圾堆什么时候会倾倒更多的垃圾都知道。为了收集烟标,我成了小镇上一位名副其实的破烂王。要发现烟标是时常要翻动垃圾的,因为心中有明确的目标,对垃圾的腐臭味我竟然可以充而不闻,在凌乱、丑陋的垃圾堆,我往往第一个发现烟标,或是它基本已无烟盒的形状,皱成一团,污秽不堪,但没关系,纳入我的收藏之后,绝大部分我都可以让它们恢复往日风采。只是,我一天天迷失在垃圾堆里,对现实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迷恋烟标,迷恋它们各异的色彩、简练而又生动的设计。现在想来在那全国山河一片红,全国人民衣着一片灰、蓝的年代里,烟标的色彩却格外的丰富,这也许是我喜爱收集它们的潜在原因。

    最激动人心的是烟标大比拼的时刻,东城西区、远近不一的孩子都带来自己的收藏。在比拼时可以看见从未见过的烟标,有整版的从印刷厂里拿出来的、还没有经过裁剪的烟标,它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太神奇了,我日夜在小镇的边边角角里寻找,也没有过这样的发现啊!比拼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了世间还有这么多漂亮的烟标存在。

    后来我也知道,穷其一生我也不可能把那些烟标收全。后来,几次搬家,我小时候千辛万苦收来的那些烟标也不知遗落于何处了。

    打鸟

    我试过,用自制弹弓打鸟其实挺难的。家的后面是一片树林,我和一个同学做好平生的第一个弹弓,便兴奋地往树林里钻,等待着鸟的来临。很久很久,总算听到鸟的叫声,一会儿好像很远,一会儿好像很近,就是不见其踪影。鸟好像知道了有人准备好了弹弓潜伏在树林,叫得特别紧张而急促,好像是在说:“别来!远点!”

    往往是这样,在我们几近绝望的时候,鸟来了,它就落在我前面的树枝上,我正与它打着照面,见它流露出惊恐的眼神,不逃避,只盯着我看。旁边同学在轻声催促:“快打!快打!”而我似乎脑中一片空白,这鸟来得太突然了,我被它那惶恐的眼神震住了。它是一只麻雀,也难怪,在全国一片上下除“四害”的热潮中,这麻雀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在犹豫的一刹那,我错过了最佳的捕猎时机,这只麻雀飞走了。

    用弹弓打鸟真是挺难的活,它需要眼力、臂力、四处奔走的腿力,需要瞄准鸟时的一凝神和鸟来不及反应的一愣神,当然,最需要的是鸟的出现。大人们说鸟是活人参,可以补脑、治头痛,这样,用各种方法打鸟、捕鸟的人就更多了,鸟也日渐稀少。但也很奇怪,当我们不打算打鸟的时候,却发现了大群鸟出现,尤其在傍晚,大群的鸟在空中盘旋,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百鸟归林。有人想到更阴的手段:打不着鸟,捣鸟窝。夜晚,我们扛来梯子,高度不够就两节梯子接在一起,往白天就看好了的屋檐下的鸟窝边靠,我被推举为第一个上的人,于是麻着胆子把手往鸟窝里伸。鸟窝空荡荡的,我只碰到几根茅草,但突然我的手被什么热乎乎的物体重重地撞了一下,本能的反应,我一缩手,几只鸟扑腾着飞走了。我这才相信,真的有鸟!底下的小朋友一片躁动,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我重又鼓起勇气,把手伸进去,触摸到鸟巢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鸟巢移出来,用手电筒一照,发现了战利品:两枚鸟蛋。

    打鸟的事当然没有作罢。一个重大的转折便是小镇上出现气枪了,刚退伍的大哥,还没有分配工作,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把气枪,带上我去打鸟。他狙击手般的枪法让我大开眼界,在路边,他只要一蹲,瞄准前面路基上正在蹦跳着觅食的鸟,一枪就是一只。在树丛中更不用说,鸟一只只被击落,来帮他捡鸟的我,被纷纷落下的鸟弄得手忙脚乱,刚想挪步,“咚”一只大鸟从我的头顶落下,还好我戴了草帽,不然肯定会有“灭顶之灾”——被鸟砸晕。大哥说这鸟叫“斑鸠”,也叫“野鸽子”,炖汤吃最补了。

    我跟着大哥手提一大网袋被击毙的鸟回家,引来路人的侧目。那年月,因为鸟与人类争食,天上的鸟是可以随便打的,就是凤凰你能打下来也归你。小镇里打鸟的人挺多,商店的气枪子弹经常脱销,但奇怪的是,面对人们的滥杀,鸟却似乎永不绝迹。只要留心,还是可以发现正在奔逃的鸟。可怜的鸟啊,处处是险境和窥视的眼睛,人们随时准备夺走它们的小命。

    捉迷藏

    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那时,我们捉迷藏是怎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首先是人数上,少则七八个人,多则十几个人,范围以一栋三层楼房和一个大院子,或那栋老屋,或几条街道为标准。有时已近黄昏,有几个怎么也找不着了,也就不管,各自散伙回家,改天再来。

    在父亲所在单位的大院子,常年堆满了巨大的原木和毛竹,有时,我们就在这里捉迷藏。院子是敞开式的,没有围墙,后来发现附近经常有人偷盗木材,便沿水塘用大块的红石砌了一堵围墙,将院子与附近街上住户隔开。记忆中,那条街上姓罗的人都很凶悍,经常来父亲单位寻恤闹事,那些小孩打群架也很厉害,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为了不惹事,我们便只在院子里捉迷藏。

    一声“开始”,小朋友们四散而去,轮到捉人的人大声数数,一般从“一”数到“十”,大家都躲好了,个别还没有找到藏身处的人急得团团转,大喊“等等!等等!”,于是再数十下,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了。捉人者睁开眼睛开始寻找目标,往往是那个最后喊“等等”的人第一个被捉,忙乱中他躲的地方往往最浅显,自欺欺人般地就在附近。每个已藏好的人几乎都是屏住呼吸,看见捉人者的脚步移过来,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人就往木材堆里钻,木材堆很高、很大一片,所以最难发现。有人干脆翻越过木材堆往那边的一条小路远去了,可算是逃逸。偶尔有人由于钻得太深出不来,这可不得了,大人被惊动了,人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抬木头,把那吓得一脸发白的冒失鬼救出。稍有不慎木材垮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捉迷藏还真有生命危险呢。

    在那栋我们几家厨房连接着的老屋里捉迷藏是最有趣的。一次在隔壁的库房里我竟看见一群黄鼠狼爬窗而入的情景,我们正躲在整卷竹缆绳围成的巨大的绳堆里,看见黄鼠狼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吊爬进来,看见它们连贯而轻巧的动作,我们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它们。这群黄鼠狼应该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它们也在玩着和我们类似的游戏。捉人者也发现了这神奇的一幕,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黄鼠狼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它们似乎闻到了人的气息,但并没有表现出恐慌。我们和黄鼠狼互不侵扰,进行着各自的游戏。到后来,每次走进老屋这间堆放杂物的库房,我都放轻脚步,我知道这里有黄鼠狼的家。

    晚上我们一般是不敢去那间老屋玩的,因为那里只有几间厨房,没有住家,老鼠成群。据独自住在那里的公公说,晚上那里老鼠在屋梁上追逐像过操一样。白天热闹,晚上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阴森森的。我不知道公公为什么有那么大胆在那屋子一直住下来。一次,父亲单位分来了两位刚参加工作的女职工,因为住房紧,就安排她们住进了这老屋。入夜,两位女子互相壮胆,住了几天,便坚决要搬走。天亮后,在食堂吃饭时,她们总追着做厨师的公公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又说是晚上她们睡觉时床边仿佛站了一个人,等等,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渐渐对捉迷藏失去了兴趣,开始去玩其他的游戏。

    午睡

    这些天完全沉浸在童年生活的记忆之中,疯狂写作,有时一天写两三篇,这对已多年未动笔的我来说实属罕见。是丰富多彩的童年给了我写作的底气,无论什么题目均可一挥而就、一气呵成。这次,我要写写童年时的午睡。

    小时候被强迫午睡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你想,人躺在那里,根本没有睡意,外面又有那么多玩的诱惑。我真希望自己有分身之术,留一个我在这里午睡,另一个我去漫游。父亲的竹床在门口,横亘在我的竹床前面,挡住了我出去的路。我假装睡着,焦急地等待父亲入睡,听到父亲鼾声的时候,便是机会到来的时候。我轻手轻脚生怕把父亲吵醒,从父亲所睡的竹床底下爬出去,每次我都得以成功逃脱。夏天的野外太精彩了,几个早已等在旁边的小朋友,开始只能隔着父亲的竹床跟我打哑语,现在只等我一声号令,便拿起准备好的竹竿、网兜之类上路去了。

    在我们家的不远处便有大片的树林,夏天的树林自然是昆虫的世界,其中叫得最欢的就是知了。我们扛着长长的竿,竹竿顶部用铁丝围成一圈,然后穿一个塑料袋,在树林里来去奔走。在发现目标后,我们屏住呼吸,缓缓地接近,最后猛地一罩,知了十有八九要落网。这种快乐让人兴奋异常,哪里会有睡意。偶尔,我们会听到特别的声音,比普通知了叫得更刚劲、更有力。这是一种奇特的知了,腹部是透明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绿血丝,比普通知了要小很多,非常敏感,一般是扑不到的。

    金龟子就好抓多了,每次我都是徒手,它被惊扰后飞得低时,也可以直接用手抓。我还直接用手抓过蝴蝶、蜻蜓、蜜蜂,当然,这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快是一方面,同时要预测它们飞行的路线,反方向去挠,空中拦截,屡屡得手。在那一群小朋友当中,我动作最快,在发现目标后,有小朋友细声地叫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快步跟上,锁定目标后,停顿片刻,然后猛一出手,十拿九稳,很少让他们失望。抓来的昆虫是有玩法的,如金龟子,我有时会把它们放在床上的蚊帐下部,一字排开,让它们同时攀登,相互比赛。也可用细绳套住它的脖子,让它们起飞,然后跟着跑,用脚步去紧跟它们的飞翔。也可每个人都手牵一只金龟子,看谁的飞得高、飞得远。有时候,绳子互相纠缠在一起,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解开,但这丝毫不会减少我们的乐趣,相反,解开后,我们随它们跑得更欢。一心想着奔与跑、想着飞的童年哪里是午睡能阻拦的!在一番尽兴的玩乐之后,我回到家,发现父亲还是鼾声如雷,便悄悄从竹床底下爬进去,溜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躺下。次数多了,父亲或许知道我的故伎重演,他似乎是不予计较,虽然规定要我午睡,但就是睡不着又有什么办法,或许是他太困了顾不了这许多,或许是他的默许,我才有了那一次次的午间神游。

    也许是小时候在中午暴晒太多,到现在我都比普通人黑许多,但这没什么,童年就是因那许多的不合常规才丰富起来。

    现在我常常想起那些日子,烈日下,我们扛着长长的竹竿,与树林、蝉鸣、鸟叫,与大自然物我为一,怡然自得,我们顾不得浑身的汗渍,放弃了午睡,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时光。

    抢米糠

    现在的小朋友哪听说过抢米糠的事。

    家里养的猪饿得嗷嗷叫了,哥哥、姐姐们都在上班,父亲是单位领导肯定不会去的,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没办法,披挂上阵吧,推着大板车,准备好麻袋、绳索、口罩,出发。排队是没有用的,走近机器隆隆作响的粮油加工厂时,随着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挤到米糠生产线旁,才知道这里本来就没有半点要我们排队的意思,没有人维持秩序,没有任何警示说明,要多少米糠自己装,自己过秤。米糠生产线的顶端挤满了人,一只只张大了嘴的大布袋,恨不得把那些缓缓移出来的米糠一口吞下去。

    有谁发现堆满米糠的仓库就在旁边,于是大家战略大转移,直扑过去,推开门,一拥而上,我也夹杂其中,糠粉飞扬之中我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人,但管不了这么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拼命地把堆成小山似的米糠往麻袋里扒,装完一袋再装一袋。几次被人推倒,都掉到米糠堆里了,还好是有备而来,在家里母亲已经给我穿了几件最破旧的衣服。抢吧,一场混战,谁抢得最多谁就是胜利者。我发现来抢糠的人还是妇女和儿童居多,大概人们觉得做这种事,青壮年还是不合适,说是抢,其实还是要一一过秤、一一付钱的。现在想,这抢米糠到底是真正买不到,还是一场由谁有意制造的体力狂欢?生产线上的米糠源源不断地送出,我们就是担心没有自己的份。可能这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种对物质缺乏的恐惧,在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人人自危,人人缺乏安全感。

    走出仓库才发觉,抢米糠的人个个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色,鼻里、嘴里也满是粉末状的米糠。

    现在的小孩可能不知道,米糠其实是稻谷的表皮用机器粉碎而成,它是猪最喜爱的饲料。有些粉碎精细的米糠,人也是可以吃的。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时分发给大家吃的糠饼,就是用那种糠做的。

    每次,母亲说猪又没有糠吃了,我立时紧张,知道一场抢米糠大战又将来临。

    洗澡

    厨房的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的一间库房改成的澡堂,几家人轮流一个个在这里洗澡,大人可以用淋浴,水龙头上也没有安装现在各式的莲蓬头之类,只是大股的水直接冲,小孩则要用木盆接,由大人帮着洗。

    一次,放学回来,到那院子,猛抬头远远看见邻家女孩在洗澡,她站在木盆中央,有大人在帮她冲水,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不过还是坦然与我裸体面对。对这突然面对,我不知所措,年龄小,无瑕的目光遇上这无瑕的肉体,还是让我一愣神,许久我都挥不去那影像,那白皙、圆润的肉体,散发着一种光芒,虽然有那么远的距离,我还是感觉到它的逼迫,我逃也似的离去。有几天,我都不敢与她对视。后来,当我在那澡堂洗澡时,脚步都轻放,我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和我不一样的肉体。那时,我确实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但这偶然撞见的女孩裸体却使我慌乱不堪,心中蔓延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澡还是在照常洗。但到了冬天,条件变得无比艰难,主要是因为没有热水,提两桶热水进去往往不一定够。在寒冬腊月,到最后往往用冷水来完成洗澡的最后一个动作。可是有人想了办法,在洗澡盆旁放一盆木炭火,这边一个盆里是热水和人,那边一个盆里是木炭火,场面非常壮观。父亲想得更周全,直接叫我到澡堂里为他添炭加火,木炭不够直接用柴火烧。火光映着我的脸庞,也映着父亲的裸体及裸体上不断冲洗掉的肥皂泡沫,我被烤得一脸通红,他根本不忌讳我的目光,沉浸在他面红耳热的热水浴之中,有时隔着热气我竟很难将他分辨。之后轮到我洗澡了,一次洗澡就像打一次大的战役,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大木盆、小凳子、水壶、木炭、火钳、香皂等等。因为有太多的突发情况出现,比如由于天气太冷水管爆裂造成澡堂停水,这就使得谁洗澡都得有个人协助,有时候,协助的人在外面,就只有不断地朝里喊,问里面的情况。

    每次洗澡劳心劳力,所以每次洗澡要下很大的决心。热水器的发明结束了我们那种原始的洗澡方式,老屋后院的那间澡堂也随着老屋一同消失了。我目睹过她裸体的那位女邻居或许早已忘记了童年时的那一次春光乍泄,或许她不会见到我这篇文章,她永远不知道我曾经把她的裸体秘密收藏。

    父亲已去世了,他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艰难和人世的挤压都归于平和,他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但随着我自己年龄的增长,他的音容笑貌反而愈来愈清晰。

    噩梦

    记得有一段时间总是噩梦连连,每晚入睡后,总感觉有一块不可名状的东西压在胸口,使我难以呼吸。后来,听大人们说,许多人也有同样的经历,叫“鬼压身”。我当然不相信这些,实在说,当时也没谁跟我说这些。只是,每晚的睡眠成为了一场痛苦的煎熬,睡着不久,就感觉有什么物体压在自己身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那物体软如棉絮却重如千斤,又虚无缥缈,深不可测,或是压着我,或是让我坠入万丈深渊,全无依靠,那种难以挣脱的感觉很难描述。

    那时,我懵懵懂懂,这噩梦没有理由来折磨一个涉世太浅的小孩。但没办法,内容相仿的梦那几乎夜夜都来造访。梦里,我努力挣扎着醒来,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摆脱那物体的压迫,很难成功,我甚至绝望,感觉死期已到,但每次我还是不明原因地走出来了。白天,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蹦跳玩耍,唯独对于夜晚我心怀恐惧。我仿佛是在黑白两个世界穿行的怪物,白天阳光一片,夜晚却必须与噩梦殊死搏斗,每一次梦醒,我都一身冷汗,尤其胸前和脊背也就是梦里受压的部分,大汗淋漓。这种噩梦无规律地伴随我多年,我也曾向我同学或朋友描述过这件事,奇怪的是,有不少人竟与我一样有着同样的经历,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应如何来解释。

    直到青年时,读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读到“潜意识”、“前意识”等心理学的专用名词,对于我童年时期的梦,仍是无法解释。成长中的一些神秘现象或许根本就是不用解释的。有些事情是不可以避免,也是不可能再回得去的。在童年的记忆里,不可能只有欢笑,这物体压身的莫名其妙的梦同样使我印象深刻。

    在寒冷的冬夜,一次梦见自己裹在雨衣里,被人背着去医院打针。后来母亲对我说那不是梦,我发着高烧,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冒雨背我去医院,很多小孩就是高烧不退而丧命的,所以虽是深夜母亲决定下再大的雨也得去,她的这一决定可能救了我一命。那时,生病使我把现实与梦境作了颠倒。生病发烧的时候,只要一睡无论白天夜晚,就梦见重物压身,直压得头昏眼花,肝胆欲裂。

    许多年之后,我终于摆脱那梦的折磨,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却遭到无形重物的挤压,工作的、生活的压力不分白天夜晚全方位向我压来。梦里的重物醒来后变成为虚无,现实中的压力却随时随地体现着,这便是真正的生活。快乐往往是稍纵即逝的,有思想就会有负重的感觉。当我被一些想法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其实,就是我离真正的快乐越近的时候。人是需要负重前行的,太轻盈的脚步会因为轻浮而摔倒,动力往往是由压力转换而来。

    做童年噩梦的人不见得一辈子会做噩梦,梦里老受欺压不见得是坏事,一个在梦里也会集中力量去应对的人,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有绝对意志力的人。这里也算是在勉励自己吧。

    烂化

    每当夏天来临,一起玩的小伙伴极少有不长疖子的,或者不是这里擦伤就是那里碰破皮,总之身体上大多有一处或者几处是烂着的。有时因溃烂的面积较大,很难愈合,一直烂到秋天,甚至冬天。时常,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与那帮“烂兄烂弟”一样,忍受着皮肤溃烂的煎熬。

    年龄较轻的双职工家庭的小孩要好一些,不管是生三个、四个,竟然个个鲜亮光洁,几乎没有看过他们长疖子,与我们在一起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而我们普遍地烂着,天气炎热的时候,只能穿短衣短袖,好的皮肤与烂的皮肤一起裸露在外面,苍蝇专捡烂处叮,它们似乎对溃烂的气味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争先恐后地飞来,一旦叮上了,就久久挥之不去,纠缠如毒蟒,执著如冤鬼。这可苦了我了,经常是一边写作业或吃饭,一边要用大蒲扇不停地驱赶苍蝇,1而那些苍蝇像一架架低空飞行的轰炸机,在附近盘旋几下又飞回来了。皮肤的烂腥味似乎比它们的命还重要,我用苍蝇拍不停地拍打,它们仍是前赴后继,宁死不屈。

    那时,烂处恢复起来非常艰难,想了各种办法,涂红药水、紫药水,溃烂面积较大的地方到医院涂药包扎,不断换药,换包扎,仍是不见好,真担心它会把我烂透。到了秋天,更容易长疖子,俗称“秋疖子”,灌脓,有经验的人说要等脓灌满后,熟了,再去挤。挤的时候血水和脓水汇聚而流,污秽不堪,惨不忍睹。有的人疖子长在头发里,处理时必须把头发剃去,疖子好了之后往往留下疤痕,疤痕多的自然也就成了瘌痢头。人们常说“十个瘌痢头,九个脾气暴躁”,你想,一只只苍蝇轰炸机般地成日围着自己的头转,脾气能好得了吗?

    到了秋天,天气凉下来,必须穿长衣袖了,一不小心疖子或创伤处的脓血就会渗到衣服上,时间一长还会黏得牢牢的,稍微用力一揭,又揭掉一块皮,新的血流出来。那时,常读到课文说是阶级敌人一天天烂下去,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一想到这一天天烂着的自己,哪有拯救别人的信心。

    烂的原因应该归结于公共卫生设施的缺乏,以及个人卫生习惯的缺乏,这在现在其实是一点都不难解决的。但在当时,或者更早些时候,小孩的生命都是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自小我们便是自我游荡,天天在垃圾堆里翻这找那,没有人来管。

    那时,对烂也是习以为常的。先烂一阵子,再等它化脓,脓头找到,把脓血挤干净,再等它恢复,如此循环反复,小的烂处皮肤可以恢复如初,大的留下疤痕,冷静地面对,不用太在乎,照样开心去游玩。当年的“烂友”,后来许多也像模像样了,只是对那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没有人会提起。

    骑马

    我感觉自己弹跳惊人,只用一只脚轻轻一着地,身体往上一蹦竟跳出老高。我不断地尝试着,像现在动画片里的跳跳羊一样,欢快地蹦跳着,蹦跳着前行,又像螃蟹,横着蹦,只要蹦跳,我便欢快。

    小时候,大家把这蹦跳的动作叫“骑马”,当我发现我能轻松“骑马”之后,便像一只马驹蹦个不停。因为处在生长的年龄,我身体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像装了一部马达似的,除了休息,日夜蹦个不停。尤其到了春天莺飞草长的季节,我更是有着抑制不住的激情,无论上学放学,无论到哪我都“骑马”而去,“骑马”而回。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蹦起来,侧身前倾,如此循环往复,我完全陶醉于自己的骑术之中,把大街小巷当成可以千里驰骋的草原。由于兴奋,我的眼睛晶莹透亮的,浑身汗渍渍的,纵身飞跃着,凭借着自己的年少气盛。

    也有过失蹄的时候,遇上一般的障碍物都是习惯性地飞跃而过,而有一次,我在飞跃一堆毛竹的时候,我被最边沿的一根毛竹绊倒了,重重地摔下,眼前直冒金星,缓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一时半会儿我是不可能再“骑马”,我一瘸一拐地回家,成了一匹受伤的瘸马。但第二天,一切照常,我照样背着书包蹦跳着去上学,很快忘了昨日的痛疼。没想到我小时候曾孱弱多病的身躯,竟然蕴涵了如此惊人的弹跳力。后来,我读到希腊神话中安泰的故事,说他一接触到大地便力大无比,我当然不敢自称为安泰,但我那时感觉力量的源泉好像真的不只是自己的,或许有一部分也是来自大地。

    那时小镇上很流行“弹子盘车”,就是在木板下面装滚动轴承,用木棍把它们连接起来,一般是装上四个滚动轴承,也有装二个的,再做根把手,立起来有点像现在的自行车,但骑上去由于是钢做的轴承擦着地面,声音特大。四轮滚轴的则是人蹲在木板上,用一条腿往后蹬,速度也蛮快,那时大街小巷几乎没有汽车,有时出现一辆三轮拖拉机,速度和人奔跑的速度差不多。那时几乎没有交通事故的概念,机动车稀少,行人也不多,这便给了我们得以纵横驰骋的广阔舞台。小朋友们的“弹子盘车”从街上呼啸飞过,有点像早期美国好莱坞电影中的飞车党,好不威风。而我依然是“骑马”,对我而言“骑马”最便利,抬腿便走,有时,与“弹子盘车”并行,我毫不示弱,和他们一拼到底。许多年之后,我试过那“骑马”动作,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那种弹跳的能力,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体重增加,很可能是因为年少时那台无知无畏的马达没了。那时,从不怕摔,身上伤痕累累,流血留疤习以为常。

    尽情“骑马”的岁月,我曾感觉有风在耳旁飕飕地吹过,眼前的物体或者说是景色一晃而过,我陶醉于速度,陶醉于幻想之中,充分体会着飞一般的乐趣。“骑马”曾是我独自的享乐,也是我独自的体味,无须向他人诉说。时常,从低矮的房屋里,我箭一般地射出,常有人惊慌中急忙躲开,嘴里念念有词:这小孩,吃了什么?

    陀螺

    初中时读到居里夫人这样一句话:我工作的时候使自己像一个嗡嗡地响着的陀螺一样急速地旋转,使外物不能侵入。对这样的比喻,对于刚刚脱离开童年玩具的我们来说,是太容易理解了。

    陀螺只有旋转起来的时候,才能显出足够的潇洒。但我们所说的陀螺主要还是借助外力,才能持续旋转。在地上旋转的陀螺旁,少不了一个稚嫩的少年,少年手中少不了一根上下飞舞的鞭绳,陀螺因为鞭绳的抽打而欢快地蹦跳、旋转,打得越狠,转得越激烈、越持久。鞭绳和陀螺就像是一对永远也纠缠不清的老冤家,一路追打,一路发出痛快的喊叫。

    那时我们所玩的陀螺一般是木头所制,找到一小截较硬的木头,用小刀不断地削,将木头的下部削成规则的圆锥形,再在圆锥形的底部嵌进一颗小钢珠(也叫“弹子”),钢珠需大小适中,太大陀螺的底部易爆裂,太小又易失去重心,总之做陀螺需要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小刀子削了再刮,刮了再削,最后还得用铁砂纸反复打磨,一个圆润而饱满的陀螺终于做出来了。但这还不够,还必须到地面上用鞭绳抽打着试试,只有经过鞭绳猛烈的抽打后,能急速旋转的陀螺才真正成为陀螺,一些做工粗糙、不成比例的陀螺,往往没有旋转多久便趔趔趄趄即刻倒地。

    我们玩陀螺经常是一群人一起玩的,在一块大的水泥地面上,起初是各玩各的,但很快就开始了相互比试,比谁的转得久,比谁的更有碰撞能力。不觉中有人把陀螺做成了巨无霸,一上场便引起了大家的阵阵惊叹,谁碰上谁倒,把一群小个子的陀螺撞得东倒西歪、落荒而逃。那抽打大陀螺的鞭绳也特别粗而长,“叭叭叭”地响成一片,谁说好鼓不用重锤,威力无比的陀螺就完全是打出来的,一停止抽打,或者鞭绳挥舞得慢了些,它旋转的速度便会急速下降。所以,玩大陀螺需有大体力,只有不停地挥舞鞭绳,才能一气呵成、所向披靡。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停止便意味着失败和放弃。玩陀螺绝对是一种拼意志、拼耐力的运动,要把陀螺抽得满地转并不难,难的是要持之以恒、永不停歇。但就像人的生命周期都得经历由盛而衰的过程一样,所有的陀螺不管它此时旋转得如何欢快,最终它都要停止下来,静躺一旁,无奈地看着别人表演。陀螺与人生的起伏的确有许多相通之处,没有不停下来的陀螺。

    我看见陀螺初旋转起来时,都是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所有的评论和述说它都可以不理,高速旋转就是拒绝平庸的理由,旋转的陀螺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连鞭绳抽打在身上的声音也显出边塞诗般的豪放,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陀螺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跳自如,像芭蕾舞演员秀着自己的身姿,展露着因鞭绳的抽送而获取的巨大能量。

    我奋力地将鞭绳向陀螺甩过去,一鞭又一鞭,宣泄着心中的不快,或者心中根本没有什么不快,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愤怒,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愤怒需要去对那可怜的陀螺如此拼命地抽打,而奇怪的是,那陀螺在骤雨般的鞭打中却显得异常亢奋而活跃,在我童年的风尘中一路席卷而来又席卷而去,忽而身姿摇摆,忽而跨越沟渠,忽而立定纹丝不动,忽而气势如虹,忽而静默无声,难怪小朋友玩陀螺时,都是两相活跃,乐此不疲。这只有那曾经的挥鞭者才能体会,那陀螺在不停的抽打中获取能量,或者说抽打只是它获取能量的方式,所以,必须适时地给陀螺补上一鞭,否则陀螺便死了。玩于股掌之间的陀螺是死陀螺,只有高速旋转时的陀螺方可成其为“陀螺”。这如在战场上的战士才成其为“战士”,下了战场顶多算“士兵”。童年的眼光里每一个披挂上阵的陀螺浑身散发着神奇的光彩,它们急速旋转时,身形圆润,或许在静观时有明显瑕疵的陀螺,此刻却看不出任何破绽,陀螺因旋转而完美,因旋转而实现了自我。

    后来,小朋友间开始流传一些用机床制造出来的规则而精致的陀螺,但因是机器所制,这些陀螺大多是外边光亮,一鞭打下去便左右摇晃,倒地而去,真正是不堪一击。若干年后,看见一些小朋友玩一种会发光的陀螺,一看就知道是外表华丽、其实很不经打的家伙。陀螺天生就该是与鞭绳相伴相生的,鞭绳不喜欢精细的外边,就是遇上了那种精致的陀螺,它也是狠狠地扑过去,发誓要让它变得粗糙,锤炼出它更多的男性气质,大气的陀螺从来都不惧怕鞭绳,相反,借助鞭绳之力,它才能跳出一生中最美丽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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