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童谣:60年代我的49个瞬间-远去的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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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塘周围是桃林里唯一的一片开阔地,春暖之际,大人们都在这里洗菜捣衣,这里无形中成为一个小小的社交场所,妇女们都喜欢来这里谈论家事。

    三小

    三小,以腰鼓队而闻名,县城有什么重大活动,三小的腰鼓表演必是重头戏。清一色的女孩,个头、长相相仿,红布缠腰,腰间挂一个红色腰鼓,鼓声点点,整齐划一,鼓锤尾部系上红绸,迎风挥舞,洋洋洒洒。“三小的!三小的!”人群中一片叽喳声。我们读小学时,群众性活动特多,由于个子高,我时常担任红旗手,上街游行时,我独自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八个高个子同学扛着巨幅主席像,再后面是腰鼓队,以一个个班级为单位的队列缓缓行进,男同学白衬衣、蓝裤子,女同学连衣裙、白袜子,阳光下熠熠生辉。

    游行的队伍总是很长很长,整个学校倾巢而出,有时与别的学校的队伍交汇。这时,腰鼓队更发挥威力,“咚咚,哒哒哒”,“咚咚,哒哒哒”,激起一片赞叹声:“三小的!三小的!”我们就这样一路走来,小镇的大街小巷,处处留下我们的身影。那时,学习的好坏似乎无关紧要,学校的荣誉很重要,而学校的荣誉往往靠团体活动的声势来体现。

    当然,学校里安静的时间也是有的。尤其是晚上上自习课时,每个人都带了煤油灯,每一间教室星星点点,偶尔有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昆虫飞过,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又归于平静。灯光下每一张少年的脸神情专注,虽然也有人偷看课外书,但我们这所学校学风还是不错的。父母在电石厂工作的同学带来了电石灯,特别明亮,放在他自己桌上是一种极度夸张的亮法,让临近同学的眼睛都睁不开,老师发现有点不协调,便建议把他的灯悬挂于高处,刹那间,整个教室一片通亮。

    几年前我回过一次我们的小学,发现学校大门特别小,走廊、教室、操场都特别小,可能是由于那时我们个子小,感觉不到这一点。但空间毕竟狭窄,冬天,我们喜欢挤成一团,在课间我们分成两边,在黑板底下进行挤人比赛,大家非常卖力,因为这样可以相互取暖。那场面声势浩大,不断有人加盟,有掉了帽子的,有踩脱了鞋子的,最要命的是一边支持不住倒地了,另一边一拥而上,一个叠一个,也不顾压在最底下的人喊“救命”,拥挤事件时有发生。每次做完课间操,队伍都像炸了锅似的,一哄而散,大家通过窄小的学校后门和走廊涌入教室,经常发生拥堵。有一次,我们班主任的儿子被压在底下了,人已休克,几个身强体壮的老师把他抢出来送往医院,也可能是因为年龄小,身体柔韧性好,幸亏没事。

    说到柔韧性,有个姓游的同学非常了得,因为太顽皮了,数学老师有几次把他提起来再扔出去,有时候就直接往一堆课桌上扔,他居然每次都没事,像猫一样,弹一下又站起来。每次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这奇迹的发生。有几个同学自小便是整蛊专家,数学老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一次,他们溜进老师的房间,把一瓶液态的药倒掉,然后,撒一泡童子尿到里面,不知道老师喝那“药”时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当然,我们的尴尬狼狈之事,也不胜枚举。夏天,我们十几个同学中午放学时偷偷到学校后面的鱼塘里去游泳,在阵阵蝉鸣声里,我们一个个光着屁股下水,把衣服堆放在岸边,可能是有人举报,老师观察了我们许久,然后他轻手轻脚把我们的衣裤抱走。玩得过瘾后,我们游到岸边发现衣服没了,大惊失色,连声叫喊,但没有人响应。我们知道事情不好,纷纷摘两片大荷叶,上岸后,前面挡一片,后面挡一片,一支奇特的队伍就这样往学校缓缓移动。到学校老师办公室我们被罚站成一排,一个个作检讨,然后才领了自己的衣裤回教室。对于此种事情,现在想来是付之一笑。但当时,我们感觉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难堪的情绪也有很好的转化途径,当时,我们每班都有一本大大的好人好事登记本,诸如捡到一分钱上交、搀扶老太太过马路等可以记录上去。那可是一场遍布全校的比赛,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被发动了,捡到铅笔、橡皮擦、三角板、红领巾的一大堆,还有把自己的零花钱交上去,说是捡到的。另外有一种比较简单的可以记入好人好事的事情,就是早起到学校打扫卫生。经常是凌晨五点钟就有人起床了,一家一家叫过去,天没亮就去学校打扫卫生。在冬天,有时冷得脚趾都伸不直,真不愿从热被子里爬出来,但没办法,为了把那大本子自己名字底下的一页填满,必须早点去学校,不然,垃圾被别人扫掉了,这好人好事就没戏了。疯狂地起早、疯狂地扫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就出门,摸黑走,好像有一种什么精神作为我们的支撑。成长中的少年,太累了睡一觉就可以恢复,但可怜的是上午上课眼皮似有千斤重。

    我们小学时经常集体活动,可能受成人世界的影响,那年月,成人不是老搞运动吗,当然,我们与这些无关。我们有我们的玩法,成群的人到一个同学家去做家庭作业,路途中分成两派用泥块打土仗,和现在的孩子比,我们生活环境那么恶劣而贫乏,但似乎也无比快乐。我们的玩具都是自制的:皮弹弓、水枪、陀螺、梭子、踏板车??其精巧程度一定可以让现在的孩子目瞪口呆。

    不太记得课堂里学了什么,记忆库房里更多的都是跟玩有关的事情,这让本来早过了不惑之年的我困惑。但我想唯有心灵的自由释放,才是我们一生中的财富,经受的学习压力很小,反倒让我们更健康地成长。而现在的小孩,一旦功课跟不上,就有可能被应试教育的制度所抛弃,脱离正常的人生轨迹,真令人扼腕。

    远去的桃林

    小学时上学的路要经过一片桃树林。桃林里有一户人家,他们的女儿就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人长得俊俏,但很少说话,据说她的妈妈是疯子,就住在浓密的桃林深处。没有谁见过她的妈妈,但几乎人人都知道她的妈妈是疯子。因此,我们每次从桃林的那一段经过时都轻声轻语,生怕遭到那疯子的追打,但每次,都没什么动静。我们知道桃林深处的那栋房子里一定有什么故事,我们谈到桃林和那里面的恐怖女人时,远远看见那位女同学总是默默无语。

    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桃花灼灼,而后,据时节,不同的花依次开放,满眼望去,万紫千红,路边常有美人蕉、夹竹桃、紫薇、牵牛花等等,而桃花开得最早,谢得也最早。待桃林开始挂果的时候,我们的喧闹不如往常了。再后来,桃子一颗颗长成,表面有一点微红,整个桃林里弥漫着一种清香,我们知道最美好的时节到来了,免费的水果大餐近在咫尺。由于个高,我往往成为先得者,放学回来书包里、口袋里尽装满桃子,有的同学干脆把书包倒空,书也不要了,用桃子把它填满。那时节,我感觉自己的弹跳能力极好,很多人都喜欢跟我玩,因为他们摘不到的桃子,我唾手可得,这令他们非常佩服。摘桃季节,我梦中都在弹跳,梦中,我时常成为身怀绝技的大侠,在房顶和围墙上自由弹跳,要到什么高处,只要两腿一蹦,就可以充分体验到纵身一跃的快感,摘桃子、柚子、苹果等犹如探囊取物。有时,也梦见桃林里的女疯子冲出来追,我和伙伴们一路狂奔,失魂落魄。

    跳高成为了我最喜欢的运动。学校运动会,跳高是我的强项,每次必拿名次。平时在教室里,走廊、过道,我不停地弹跳,邀来一些高个子同学进行摸高比赛,看谁用手触摸得最高,以悬挂的灯泡为目标,以天花板为目标。有时还与别班的同学比,在整个学校掀起了一股摸高比赛的热潮。由于身高腿长,身体精瘦,我每每在比赛中成为最后几个可以冲击新高度的人,同学们不知道我的弹跳能力都来源于那一片桃林。

    倒霉的事情终于发生。一天,我感觉肚子如刀绞般的疼痛,然后不断地上厕所,拉肚子。有人提醒,可能是吃了没熟的桃子。每次肚子痛时,来势汹汹,忍无可忍。只是拼命地往厕所冲,次数多了,两腿发软,眼冒金星。上课的时候更惨,不停地请假,不停地往外冲。那些日子不知道怎么度过的。母亲带我看遍了中医、西医,结论都很明确,是吃了没熟的毛桃所致,原因找到了,但病却久治不愈。一天,母亲想到隔壁家的邻居就有一位是医生,何不让他来看看。于是,在过廊里他摆出针灸器械,开始给我扎针。那时,我们几家人共用过廊,户户相联,谁家在做什么都一清二楚。大家围过来,好奇地看这现场就诊。医师邻居平时哪有这样在众人面前展示医术的机会,所以,他非常仔细地为我做着针灸。他用细针往我的指甲里面扎,我居然能听到那一声声“扑哧”的声音,每扎一次都是钻心地痛。待针扎完,我浑身冒汗,瘫软如泥。经过这样一次次治疗,最终我还是落下了肠胃不好的毛病。对那桃子我既爱又恨。

    后来回过几次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发现那片桃林已踪迹全无,心里非常失落。昔日桃林所处的地方已建房盖楼,楼宇之间拥挤不堪,根本没有绿化植树的空间,别说桃林,连一个毛桃都找不到。

    还有那池塘,桃林里的池塘被填掉了。记得涨水时,池塘里的水浸到路边来,我们用大头针随意弯成的鱼钩挂在大人缝衣服的线上,再用小竹竿绑好就可以钓小鱼。一条条小鱼活蹦乱跳地辉映在眼前,银光闪闪,这一切现在恍如隔世。池塘结冰的时候更是有趣,厚厚的冰面明净如镜。每到冬天,气温骤降之时,清晨,不知是谁先喊一声“池塘结冰了”,就有人睡眼矇眬,虽穿了棉鞋,毅然伸出连脚趾都冻得几乎伸不直的那一只脚,试探着踏到冰面上,感觉没问题,另一只脚跟上。很快,冰面上一片狂欢,小朋友纷纷走入那曾经的水中央,双脚滑动,跌倒再爬起,童趣盎然,欢声笑语。当然,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池塘周围是桃林里唯一的一片开阔地,春暖之际,大人们都在这里洗菜捣衣,这里无形中成为一个小小的社交场所,妇女们都喜欢来这里谈论家事。有时,我看见两个妇女隔着池塘大声吵架,她们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再配上一些捶胸顿足的肢体语言,好不生动,像是秀一场什么音乐剧。其中一个可能是骂累了,先自沿桃林里的小路回家,留下的一个仍然亢奋异常,可能是因为没有对手了,可能是她感觉已经取得胜利了,所以更加卖力地在唱着自己的独角戏:拍一下巴掌,顿一下脚,同时从嘴巴里蹦出一句很具杀伤力的话。从白天骂到天黑,天黑继续骂,强大的声浪推动着水的波纹。很多年过去,直到我长大成人,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天昏地暗吵架的。

    那片桃林深藏了我童年所经历过的许多往事,现在却被推土机一一铲平,覆盖上现代城市人的水泥建筑、防盗网和防盗网内加密板做的现代家居和各色盆景。桃林远去,去到我去不到的地方。

    游行

    中国人终于经过了从游行到旅游的巨变。这一期《南风窗》封面,赫然登着一个大标题——“两亿中国人,十亿大旅游”,而我,灵念一闪,想到的却是小时候的游行。

    怎么就那么多的游行。在小学时我对革命的理解几乎等同于游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实践运用便是“将游行进行到底”,不停地上街,不停地游行。那身白衬衫、蓝裤子,洗了又换,换了穿上便去游行。有时候,衣服洗了等不及干又要去游行,后来家里给我做衣服就干脆全是白衬衫、蓝裤子。对于为什么游行也不清楚,但是记得一般游行会选择好天气,能那样时常丢下课本,好天气时,阳光下那么多人一路游走,蛮令人兴奋的。同学们一个个束紧腰带,彩旗飘扬,口号阵阵,小拳头挥过头顶,目光四射,与当时中国大地一起鼓噪。我们为中央的一次会议游行,为中央的一次决策游行,为领袖的一段讲话、一个指示游行。游行是政治,是天下最大的事情,学习便变得时断时续了。

    学校也会自发地搞一些游行活动,比如开运动会之前,也顺便把队伍拉出去转一圈,看有教育意义的影片,也是全校排队前往。另外,还有年级活动、班级活动大多也以游行的形式进行。有一次,班上的游行队伍到了一条小巷子。走了不远,发现路上晒了一些做酱菜用的四季豆、芥菜之类,老师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的主人——一个驼背老头。老师指示我和另一个高个子同学一人拿了一把红缨枪押送他游街。那老头非常温和,未作辩解,未作反抗,任由我们押着走,我们离开班上的队伍,进行着一次最小规模的游行,一次奇特的三人行。

    那年月,比现在的团体游更雄壮的恐怕就是大串联了。大串联是比我们年纪大些的哥哥、姐姐们经历的事情,听他们说起来是那样声势浩大、波澜壮观。成群的红卫兵,全国范围地扒火车、拦汽车,前往首都北京,身上分文不带,走到哪,就地解决吃住,车船票全免,比现在的旅行团牛多了。在那个百姓们还不知旅游是什么的年代,这些年轻人的队伍却像洪流一样在全国蔓延,我们小小的游行和他们比不知要逊色多少。

    在农民因土地和户籍、工人因单位而约束在原地的年代里,这突然涌出的学生潮是一个异类。它们由一支支小小的游行队伍汇合而成,如涓涓细流,汇成了河流,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而我们的游行是可以被普遍忽略的,我们只是大时代里小小的灰尘。

    三八线

    地球上有一条“三八线”是世人皆知的。朝鲜战争时期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与中朝军队在此展开拉锯战,停战后便在朝鲜半岛留下了这条著名的“三八线”。“三八线”的一边是南朝鲜,也即韩国,另一边是朝鲜。

    我们小学时也有“三八线”,“三八线”的一边是男生,另一边是女生,它就位于我们课桌的中央,其实,也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里。那时,男女同学是不能随便讲话的,有点像孔孟之道的“男女授受不亲”。每当新学期排定座位后,每张课桌便发生一场有关划分“三八线”的争执。男女同学为争论“三八线”的位置问题纠缠不清,你说向我这里偏了,我说我这里位置太小,完全是成人世界阶级斗争的缩影。经过几天的争吵,尘埃落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接着就进入严防死守阶段。

    对于“三八线”的捍卫,就像捍卫国家主权般的神圣。每当看见前面或后座同学上课时挤来挤去,我就知道拉锯开始了。平时不爱说话的同学,对于“三八线”的捍卫更为坚决,发现同桌稍越雷池一步必定予以痛击,用手的肘部有力地顶过去,这时,对方也不示弱,用肘部顶过来,趁老师板书的间隙拼死抵抗,也不发出声音,所以用的是阴劲,一堂课下来往往浑身冒汗,哪里听了什么讲。有不少同学因为“三八线”之争,学习成绩急遽下降。

    坐在我左后侧一桌的一位姓罗的同学,平时很顽皮,会做各种玩具,尤其是弹弓,他做的弹弓手感特别好。有一次,我跟他出去玩,借他的弹弓还真打到过一只鸟。与他同桌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同学,怎么个漂亮法?按现在流行的说法,也就是小时候的周迅或章子怡吧,能和她坐一桌真让人羡慕。可罗同学似乎对这位女生的美丽视而不见,他心中更为神圣的是那桌子中央的“三八线”。一次,漂亮女生(其实,我至今仍记得她的名字,在这里还是姑且称她为漂亮女生吧)不小心肘部移过了“三八线”,罗同学立时瞪大了眼睛,他目睹了这挑衅行动,但漂亮女生似乎没有察觉,她继续挪动,以至于一个手掌也过去了。这还了得!事后我怀疑是罗同学有意的放任,是一场预谋,他迟迟不制止或许是在诱敌深入,是为了取得更有力的证据。突然,一把锋利的削笔刀挥过去,直扑向那只解放鞋娇嫩的小手,可怜的“周迅”,可怜的“章子怡”,由于进入“三八线”太深,已经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见她的手鲜血直流,在往回撤的时候,染红了那用削笔刀深深划在课桌上的“三八线”。漂亮女生一声不吭,掏出手绢擦拭着刺伤的手背,她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或许,她认为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默默承受了这流血的事实。而罗同学似乎也没有任何愧疚的表示,他认为是自己打赢了这一场战役,捍卫了自己的“三八线”。

    自此,我不再跟罗同学玩了,虽然我不跟他同桌,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条“三八线”,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也有一条无形的“三八线”。是他那血腥的一挥刀使我猛醒,我看见温良和无辜,在被暴力所袭击时的悲凉和无助。在那个每一张课桌上都有一条“三八线”的年代,我改变不了什么,我的课桌上也有前任同学留下的“三八线”,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远离,远离这为了一条细小而又愚昧的线而发生的争斗。

    那条“三八线”曾经如此粗大地高悬于我们的头顶,如此蛮横地占领着我们的心理空间,它使我们丧失了多少童真和友好。我不知道那位受过伤的女同学现在身在何处,她手上那一道疤痕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印记,凭这疤痕我再也不敢粉饰自己的童年,我再也不敢说我的童年时代是一个无比幸福的时代。

    现在的学校里课桌上不知道有没有那条丑陋的“三八线”,如果有的话,希望老师或同学们用一切可以运用的科技手段把它抹去。纯洁的心是不能用这种野蛮的线条去随意切割的。

    小学的路

    小学时上学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小路,草木丛生,野蜂飞舞;另一条则是大路,大路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叫“东方红大街”。后来,我知道全国许多城市都有“东方红大街”,这个名字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这条路说是大街,现在看来最多类似于城市的一条小巷。

    但那时,这大街似乎很开阔。一来路上从没见过汽车,二来行人绝没有像今天城市里这样稠密,所以,它就显宽了。沿街绝大部分是木结构的房子,一些临街店铺都是用可拆装的木板做门的。有几栋稍显高大的石材砌的房子在整条街显得非常突出。

    上学时我们沿着这条街一路走,一路观赏,路上常看见比我们小的小孩在推铁箍,还有的斜坐在下面装了滚轴滑轮的木板上,一只脚在上面,另一只脚在地面不停地蹬,坐滑板车的小孩在街面上来回穿梭,很是惬意。放学后,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乐的。就在这大街两旁,我们所玩的游戏名目繁多,像叠纸条,是把废纸折成长方形,然后放于身1后,谁出的纸条多,谁先叠,把纸条铺于掌心,多的时候一直摞到手关节,然后,将纸条抛于空中,用手背及手臂去接住它,平稳后,凌空再抛,最后抓住的就属于你,游戏规则定得很细,玩的时候总吸引许多人观看。沿着这条路上学,经常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玩法。再比如“跨马”,把甘蔗上下削平,弧形的镰刀平放于顶部,然后抽刀,在甘蔗倒地之前奋力向甘蔗砍去,劈开的部分就属于挥刀的人。大概是两腿分开,挥刀劈甘蔗时的动作有点像骑马,所以叫“跨马”。还有“玩梭子”、“折飞机”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有一次,上学路上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听大人们说是街上的棉花厂昨晚着火了,还好附近几家影响不大,火势很快水井被压住,没有向其他房子蔓延。说起来,这条大街的木房子互相连接,起一场大火,如果再碰上刮大风是非常危险的。那时,我们时常在夜里被消防车的声音惊醒,第二天便听人说某某地方的几十栋房屋已化为灰烬。我们常走的这一条大街也确实很缺乏防火措施,一栋着火,另一栋很容易被接着引燃。晚上,有时我们也被叫醒,跑到远处去看着火的情景,只见那些房屋被大火吞噬,火光烧红了天空,夜色里传来人们惊恐的叫声,惊心动魄。还好我们时常走过的“东方红大街”没有成为真正的“东方红”。

    我想先辈们所造的木结构房子确实有不少弊端。自然腐烂不用说,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在防火上确实有先天不足。中国古代有很多皇家园林,就是在战乱中被付之一炬的。不像欧洲古典建筑大多以石材为主,所以留下了那么多名胜古迹。

    “东方红大街”现在也大变样了,两侧原有的房子几乎全部拆尽,建起了丑陋不堪的装满防盗网的高层居民楼,路没有拓宽,就更显得窄了,没有植树,根本就没有树木生长的空间。驻足于这样一条小街,物非人非,看不到蹦跳上学的儿童,看不到小朋友玩我们曾经喜欢玩的游戏,我心里茫然若失。

    团体操

    我是一个天生缺乏方向感的人,这在团体操表演时是非常致命的。看报道说朝鲜经常拉出十万人来表演“阿里郎”,这让我非常惊讶,十万人怎样做到整齐划一,这里面真有大学问,当今世界上恐怕只有朝鲜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如果我生活在朝鲜,被选去表演“阿里郎”,十万人里面出错的一个人肯定是我。

    小学时,学校经常要组织团体操表演,每次表演一般都有一定时间的准备期,如准备服装、花环、彩带等等,还要组织排练,在排练时我勉勉强强能过关,其实,最可怕的也就是这一点。到正式开始表演,男生、女生统一着装,而且还要化妆,我在被画眉毛、脸上打胭脂时浑身不自在,但一切按规定办。越临近表演心里越紧张,像这样的大型活动,老师包括校长都很重视,调教无数次,训话无数次,形成一种紧张氛围。这倒也没什么,其实心里紧张,旁人也不一定看得出,那神情也可以认为心情激动、感情充沛的表现。

    可恶的是表演开始,前面几个简单的队形变化我应付过去了,变化多了,我便站错队,明明向左,我却向右跑了,两个相隔较远的方阵,一边少了一个人,一边多了一个人。因为我,整个大型演出出了差错,而更糟糕的是,我一错再错,再也找不着北了,旁边有看出来了的人,开始骚动,开始交头接耳。教练老师立即把我撤下去,再不能目睹这一场严肃的表演变成闹剧。

    从此,我再也没有参加团体表演的资格。幸运的是,学校对我的表现没有处罚,因为个头高,我被选为游行时的旗手,重大活动时,我白衣蓝裤,脚蹬解放鞋,双手戴白手套,高举红旗,一马当先,招摇过市,好不威风,没谁记得我是团体操表演淘汰下来的人。

    饥饿的肚皮

    我出生并成长的年代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经过了三年全国蔓延的灾难性的饥荒,以树皮、观音土、野草为食,甚至出现过易子而食的年代刚过去不久,食物仍是短缺的,城镇居民各类副食品都要凭票购买,一个月能吃到一两次肉食就相当不错,平时,也只能吃个半饱或七成饱。听母亲说,她带着我二哥去搬运木材,推车上坡时,实在上不去,二哥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饥肠辘辘,哪有力气推。他对母亲说:只要能给我买个包子吃,我就能推上去,果然,他吃完一个肉包子,在母亲的协助下,一鼓作气,把装满长长的杉木的大板车推上了坡。食物是力量的源泉,在这里得到了明显的印证。

    还好,公公是学白案的,时不时,他会弄来一点面粉,为我们做馒头、包子吃,每当馒头或包子新鲜出笼,水蒸气带着香气,弄堂里引出多少邻里的口水。为了养活我们这一大家人,公公付出过许多艰辛,天南海北他一直随我们同甘共苦,父亲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在老家有一个养女,但很少去那里,除了我们这个家,公公没有别的选择。家里母亲也是很能干的,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母亲开荒种地,每到收获季节家门口晒满了四季豆、苦瓜、大白菜、芥菜,家里则堆满了包心菜、南瓜、冬瓜,母亲在不同的时令种不同的菜,我们家在那个年代餐餐可以吃到时蔬,而且清一色是绿色食品,这是母亲的功劳。我的哥哥、姐姐多,九口之家,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来养活,后来,哥哥、姐姐们陆续工作后,才有些好转,那时候,我们家人一切都是为了食物而转,为生存而辛劳。

    小时候,吃到过一两次罐头肉,那浓郁而纯厚的香味,到现在还忘不了。公公是厨师,在单位食堂有时候做红烧肉也会弄几块给我,但那口味与罐头肉还是没法比的。我不知道那罐头肉到底放了什么配料,那样香气袭人吊人胃口。还有水果罐头,这些奢侈品只有在家里有人生病时才能见到,才能顺便蹭上一口。家里我是最小的一个,我们那里都叫“老崽子”,母亲生我的时候,奶水不足,所以我基本上是吃奶粉长大的。一袋奶粉在当时也算是比较贵的商品,一个人口这么多的家庭,要供养一个天天吃奶粉的小儿,里面的艰辛是可以想象的。我到了长身体的时候,更能吃了,早上向家里要了零钱,到学校门口买红薯吃。中午还没下课,我就饿得不行,于是就用桌子角顶着肚皮。由于个头高,我坐最后一排,上课又喜欢和邻座的同学说笑话,躲着偷偷笑,一笑,身子颤动,我的肚子又是一阵疼痛难耐,于是赶紧又用桌子角顶上。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我连蹦带跑回家吃饭。那时,只有中午能吃到米饭,晚上一般是用中午做饭所剩的锅巴煮稀饭吃,稀饭太稀,有时就放点红薯、用手随意捏的面团之类。运气好的时候吃刀削面,这时又可以发挥公公的特长了,他在案板上把一团面反复揉捏,直到温湿圆润,然后对着一锅烧开的水,用刀一片一片削入锅中,只见刀削面大小均匀、上下翻飞、准确入水,且不会溅起太大的水花,技术越精湛,溅起的水花越小,有点像现在体育比赛时跳水运动员入水压水花。烹饪的过程极简单,再往锅里放点油盐、放些青菜即可。一锅薄薄的刀削面不用煮太长的时间便可享用。刀削面虽简单,但却是我小时候吃不厌的美食。

    那年代,吃是多少家庭永恒不变的话题。为了饥饿的肚皮,一家人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地谋求食物,让辘辘饥肠安定下来,吃饱便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举手

    一手高举,手掌左右摆动是致意,手掌矗立不动是表决,双手举高是投降。小学时举手与这些都无关,举手的标准动作是右手肘部紧贴桌面,手掌垂直手指并拢,侧面朝讲台,左手平铺过来,手指的中指顶着右手的肘底,表示要发言,但并不是所有举手的人都有发言的机会,不管你做的动作有多标准,发言的决定权在老师那里,哪怕你的答案多么美好而准确,哪怕你有十二万分的澎湃激情,老师没有叫到你就得偃旗息鼓,重新再来。

    班上有一位勇敢的同学,因为每次举手都没老师点名发言,曾经写过一张字条给老师,老师当众读了他那张错别字连篇的字条,记得那位同学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不被重视的委屈,其中一句话是“我举手,你‘不接手’”,被老师大肆奚落,也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也加入了哄笑者的行列,没去想这其实是对那位同学的一次极大的伤害。很长时间,他没有再举手,也不再主动去思考,说得严重一点或许一位天才可能就此被扼杀了。我们的举手制度的确有很多的缺陷,在课堂有时候为了抢着发言,身子前倾,把手举过了头顶,有时甚至举出了双手也没有用,选择谁发言,老师心里早有一杆秤。我深为那些始终没有发言机会的同学而惋惜,太多的打击,使主动举手发言的同学越来越稀少了。后来,老师一般采用点名发言的方式,专找思想开小差的人发言,发言成为一种惩罚,被叫到发言的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又做错什么了?被叫到的人十有八九回答不出来,或是因为紧张,或是确实不知道,这时,老师会叫一个成绩较好的同学发言,他一般能回答正确,回答不出来老师也会进行启发,让他往正确的方向走。这样的对比,目的就是让那回答不了的同学知道自己有多蠢。

    上课积极举手发言,往往是学习成绩单上重要的一条优点,能得到这样的评语的同学对学习的信心倍增。而那些老是在举手与不举手之间徘徊的人渐渐成为一堂课的局外人。很多人上课开始“坐飞机”,时常成为老师“点射”(点名发言)的目标,而每一次回答失败,身上便多了一道伤痕。而这样又更加使身体与神智分离,坐在教室里成为一个身体的空壳,思想早已神游八方,到什么对抗游戏中去举双手投降了。

    我一直感觉上课举手发言是一条很不好的规则,又一直想不出用什么来代替,这有点像我们的高考制度。我们的教育也不可能一下子开明到学生可以与老师自由讨论问题的地步,现在有的小学一个班七十多个人,如何讨论,就是分组也会一片嘈杂,这或许就是举手发言不能取消的强有力的理由。又比如有些单位开会的表决:请不同意的举手!这样一下子就压下去一大批,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出头鸟。别太在意你的举手,从小学开始我就知道,有时,你举也是白举,有时,你没举也是举了。

    中国特色的举手真是太玄妙了,外国人是看不懂的。我们从小就经历着举手的训练,举手里面的奥妙,要你自己去细心领会,在举手之外什么时候该沉默不语,什么时候该欲言又止,什么时候该滔滔不绝,大有讲究。举手的动作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举完手之后你的心情如何。举手让极个别的人成为智者,绝大多数成为凡人,这应该不是教育的初衷。

    小人书

    写这些回忆文章的时候,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的童年打扮得过于美好。比如小人书,尽管现在的商业炒作让它一再升值,从原价的几毛钱一本,卖到七八十块钱一本,但究其实,并不是它的艺术价值提高了多少。我想,大家看重的主要是有关看小人书时的种种回忆,是因为自己的童年生活一去不复返,小人书才显得弥足珍贵。

    我尝试过在书摊上翻阅小人书,但的确激不起任何重读它们的兴趣,甚至不能通过它们寻找任何通往童年的通道。它们大多印刷粗劣,绘画笨拙而夸张,带有那个时代强烈的意识形态特点,总是教育人,剥夺你的思维。我不知道这一堆印刷品,在现在思想如此活跃的年代为什么可以身价百倍,是因为好奇,还是有谁在有意地吹捧?怀旧本身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性,但不分青红皂白地去美化过去的一切却近乎于可耻。小人书是没有选择的年代里唯一的选择,在渴望知识、渴望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之初也只能手捧一本小人书,现在想来心里感到悲凉。

    还记得我常到邻居小男孩家的阁楼上去查找他父母的旧书,一些印着繁体字的大开本书吸引了我的注意,还有里面的插画,跟小人书的画法不太一样。有一本好像是写国外古代战争的书,一群士兵去追捕一名将军,将军路经过道被一间房里一位妇女倒出来的一碗豆子滑倒,那过道好像也是地板做的,和小男孩家阁楼的木板一样,我感觉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也是在他家的阁楼上,我们第一次收听到“小喇叭”广播,那独特的开始曲直穿我们的心房,使我停止对那些旧书的翻阅,调动全身的注意力去聆听,里面播出的那一篇篇童话故事,比小人书精彩多了。

    那时,我对小人书的收藏还是兢兢业业的,塞满了几抽屉,颇为壮观,时常拿出来向小朋友炫耀一下。那时我沉迷于小人书之中,家里看,课间看,上课有时放在课桌里偷着看。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看,没注意停在路旁板车上的木头,其中有一根高高昂起的木梢直直地撞到了我的前胸,使我吓了一跳,胸口的皮肤也被擦破。

    和许多人一样,我对小人书的内容记忆甚少,也不想在这里把那些小人书的情节和对白复述一番,我认为那些内容对现在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感动。小人书是因为承载我们那一代人许多共同的回忆,才显得厚重。有时候,在书店里看见大量重印的过去内容的小人书,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也看得出来它们少有人问津,记忆可以回味但不可复制,那些复制全新的小人书没有任何过往岁月的痕迹,只是小人书的空壳立在冰冷的书柜上。

    我那几箱小人书由于几次大搬家,现在不知丢在哪里,几次想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亲戚家去找,终究没有成行,有时去了那里又忘了提起此事,或许那些我一本本翻阅过、有着我童年印记的小人书永远找不到了。也罢,那特殊年代的特殊物品都留存在回忆中吧,就像过去的生活没必要重演。

    气味的小巷

    这次是用脚步去丈量,把车停得远远的,我独自一人,穿着运动鞋到那些大街小巷去找。以前,或是由于人太多,同时干扰也多,许多细微之处无法探访,或是由于时间仓促,走马观花,都看不了个究竟。而这次,我为自己准备了大块的时间,看看这三十一年之后的重访,还能找到些什么。

    小学的大门没了,大门里面的四合院式的课堂包括院子也没了,有的只是原来后院做体操的那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新盖了高层的教学楼。

    小时候住的两层小楼以及可以做游戏的大库房没了,弄堂式的厨房也没有了。要说菜园,水塘以及水塘旁边的菜园就更没有了。这次是最确切的了,因为我一步一步来往走过无数趟,在现在看来原本不大的地方,几分钟就可以从原来的住处走到上课的小学。

    但让我颇为惊叹的是在记忆里无比清晰的“龙头山”居然也找不到了,那一片几乎蔓延到堤坝的河洲,在记忆里是没有的。是不是因为水位低?那两片河州间的一弯水面该不会是赣江吧,如果是,那它在此就基本上可算是断流了。还是赶紧否定,赣江该是在那一片长满了低矮树木的河洲的外侧,在被河洲遮住的那一片云天之下,这样会比较合理。

    总之是许多实物都找不到了,幸好还有这些小巷,还有这小巷旁边的这些青砖瓦房。那些高层居民楼临街而建,当年的大拆迁只是把临街的那些老屋子拆掉了,而靠内侧的这些低矮房屋得以幸免。这就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象,新盖的高层居民楼旁边是原来的那些旧房,之间的一条长长的通道与外面的街道平行,除了不能走车,竟然还可以一以贯之地通行。在那里我遇见了不少放学的小学生,而旧房子之间原有的通道保持原有的距离,也可以称之为“小巷”。因这小巷我似乎也看见了当年的情景,有人在唠家常,有人在捡菜,有人在纳鞋底,最奇特的景象便是那一串串晾晒的腊肉和香肠,它们旗帜般迎向小巷里仅有的那一点阳光。

    空气中飘来一股辣椒炒肉的味道,那辣椒应该是青椒,想象得到它青翠的样子,我好像看见铁锅里在油花间蹦跳的辣椒籽,那股呛鼻的气味袅袅从逼仄的厨屋飘向破旧的木窗,又从木窗飘往小巷,从小巷飘到人们的鼻子里。我住过的房子都不在了,但我闻过的气味还在。而后,我又闻到了水豆腐的味道,还有久违的辣椒酱的味道。那种辣椒酱和现在超市里用玻璃罐装好出售的辣椒酱是不一样的,小时候吃的辣椒酱实际上是一种大杂烩,其主料是豆饼,之后放入豆腐干、刀瓜、豆豉、碎辣椒等等,有人还放干鱼、墨鱼、豆角、茄子,凡是能吃的好像没什么不可以放的。

    地道的辣椒酱味道飘来,泄露了小巷陈年的秘密,算是把对我的迎接推向了高潮。小巷里的这些味道曾经伴我成长。没想到离开这么多年,这些味道竟然还蛰伏于此,房子拆了,这些味道还在。有形的没了,无形的却留存于此,这是我这次丰城之行最大的收获。这次我是来为我即将定稿的散文集《赣水童谣》补拍一些照片,转了良久,我知道真正用得上的照片寥寥无几,但这气味是我意外的收获。循着气味,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童年,循着气味,我让自己的回忆插上了翅膀,在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里我可以无所不往了。

    说实话,少华这本即将出版的《赣水童谣》还没看完。年底了,瞎忙,总想揪年末尾巴把今年没干完的事干完,不让它拖到明年。其实明年就隔两天了,怎么办?还欠着几个兄弟的文债,建二的两巨册新著也搁在那儿,他也是郑重拜托了的,还有一放数月的几本书的序,以及专栏文章等等。上星期少华请酒,一帮文友酒酣耳热之际,说了很多更为心热的话,似乎文坛的好光景仍在,少华拿出他将出的《赣水童谣》清样,嘱我写个千把字,且交代说时间紧。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不要拖,要过年嘛!回家便看,看着看着,心里就惭愧,我是那种见了好文字就惭愧的人,像少华,这十几年他主要在办公司,是赚了钱做得比较成功的那种,文字还这么好,明显比他当年做记者做编辑时还好,这是令人欢喜的,又是令我这个多少年来既没开公司,也没做出点别的什么像样事来的人深感惭愧的。

    少华从我认识他时就叫杨少华,报上发文章时也用其姓氏拆写为笔名,“慕毅”,即“木易”。现在他出这本书署名杨融,这个“融”字好,佛家讲究“万德圆融”,少华办的公司就叫圆融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把赚钱做生意当做圆融之道来做,这就不一般了。他请我们喝酒的场所也叫“圆融堂”,有酒、有书、有佛、有笔墨,诸般圆融,他不用杨融这名字才怪呢!

    《赣水童谣》,又题“六○年代我的四十九个瞬间”,可以说是我们六○后这辈人半生之后对往昔年代的一些记忆闪回,那些闪回或瞬间都是定格在那个特殊年代,对我们而言是“小时候”,而对年轻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些全然陌生的历史生活镜像,我之所以说“历史”并不是要把少华的这些文字强行纳入另一种话语体系,事实《赣水童谣》写得轻松而鲜活,但在这样一种语境里,作为一个六○后还是可以读出曾经岁月的历史印记,比如书中所写的“70年代末,人的私欲似乎一下子膨胀起来,木材场连连发生被盗事件,有的光天化日之下用板车拉木材或毛竹走”,为了防范,“于是便有了这一道长城般的红石墙,阳光下它熠熠生辉,把人的私心反衬得昭然若揭”。那堵红墙垒起的瞬间,也就在其时年少的作者心里永远“定格”了。而赣江上漂流的木排,以及剽悍的放排人于今也成了远逝的风景,只能在这本书里读到。尤其“小时候”视着玩耍、可以惊喜地捡到子弹壳的乐园“转弯头”,其实是个枪毙死刑犯的打靶场……类似这样的篇什,组成了这本《赣水童谣》。不言而喻,在这本看似轻松的童年书写里,已然有了一个走过近半个世纪人生的作者的不轻松岁月回响与况味。由此,我也便认为《赣水童谣》具备了作为一本文学随笔集之外的某种鲜活“历史”价值。它绝对可以一读,甚或让人回味。

    真该好好祝贺少华,在一年将尽、新年来临之际,他的书就要出版了,《赣水童谣》虽写的是童年回忆,却印记了一个作家走向成熟。我把这本书看作是六○后这代人所表达的共有的时光的乡愁。

    2011.12.30,于墨艳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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