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龙州的天,灰不溜秋的,满脸抹着病怏怏的菜色,哪像一张堂堂正正汉子的脸。九子岭的天那才真叫一张亮堂堂汉子的脸,气象万千,旺着人和万物。天蓝的时候蓝,蓝得纯净;青的时候青,青得发亮。天上白云一朵一朵的,像放着一只只羊儿。
看着看着,灯盏就觉得龙州的天变成了九子岭的天,九子岭的天一年到头都跟人贴得近,走在硬邦邦的土路上,抬头望一眼天,那天就成了人心底的天空。灯盏摸一摸胸口,就摸到蓝莹莹亮晶晶的天,就摸着那一只只羊儿了。
抬头望天,眼前只剩下龙州的天了。九子岭早变成龙州新区,九子岭的天也改叫龙州的天了。
灯盏窝在阳台上,再摸一摸胸口,摸不到蓝莹莹亮晶晶的天,更摸不到一只只羊儿了。灯盏觉得自己老掉了,眼花了耳聋了,老掉了也好,就能迷糊糊地把龙州的天当作九子岭的天。
一想起九子岭,灯盏的胸口就一阵阵发痛。
光明晓得老父心里舍不下九子岭,就由着他在家使使性子,家中人气不旺,儿子去加拿大上大学,老婆放不下心也跟着去了。老父在屋里咋使性子都碍不着人。人老了,就变得跟小孩一般,都有自个的小性子,有许多可笑的想法,不耍出来,还真会憋出一身病来。
光明觉得家里放了一只羊。
九子岭被征地搬迁后,灯盏死活不愿离开,他对光明说生是九子岭的人,死是九子岭的鬼,死后哪儿也不埋,就埋到九子岭的坟地里。光明一个劲地劝灯盏,说这事由不得人,市政府要把九子岭打造成一个新区,别说人了,九子岭的鬼都得走。搬迁是迟早的事,谁也当不了钉子,在九子岭钉不住的。
灯盏不吭声了,迷瞪瞪地望着光明,光明说的是真话,只是他心里闹不明白,一代代的人都活在九子岭,还没谁同大家抢过地,连一块埋人的地方也不给留。
一连好几天,灯盏谁也不搭理,光明来九子岭看他,灯盏就走到一边,望着九子岭的天发呆。老伴走了多年,灯盏一个人孤单惯了,光明来了,他反倒不习惯了。光明是来接他进城的,每次光明都空手返回城里,灯盏拖一天是一天,这九子岭埋有王家世代的根儿,还有灯盏的魂儿,九子岭这方水土,养得就是活在九子岭上的一辈辈人。哪一辈人又离得了九子岭呢,可眼下,九子岭人一下子散了,一夜间散个精光。那些推土机成天轰隆隆,把九子岭翻了个天,闹心得很。
一想起这些糟心的事,灯盏的眼湿了,胸口就一阵阵发痛。
该走了,九子岭变了天,不留人了。走前,灯盏背着手,绕着九子岭溜达了好几圈,把九子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跟光明进城时,要带走的东西都是光明一手去挑拣的,灯盏只抱着一副牛轭闭着眼悠然地定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上车时,灯盏搂着牛轭猫进光明的小车。光明愣了下,嘴巴动了动,却啥话也没说出口。这付牛轭是檀木的,是王家的先人在深山上发现了一棵形似牛轭的檀树,遂伐回家请人做成牛轭,传了十几辈人,不知套过多少头牛,将九子岭的田地翻过多少遍了。牛轭浑身锃亮,散着一头头牛的气息。光明想不明白灯盏连一百多万的征地房屋征迁补偿款都一个子儿不要,全落进他的腰包,却舍不下这一副牛轭,龙州城里又没有一头耕田种地的牛,这牛轭又能派上啥用场。
进城后,光明才发现牛轭竟被灯盏派上了用场,灯盏常搂着牛轭窝在阳台的木头沙发上,灯盏的双眼一落在牛轭身上,就两眼放出一种亮光来。
光明觉得家里不仅放了一只羊,还有一头头牛。光明一走近牛轭就闻着一头头牛的气息。看着父亲痴呆的样子,光明心中满是迷惘。
灯盏把魂儿落在九子岭,怕是回不来了。也多亏了这副牛轭头,让灯盏在城里的日子看上去不那么孤单。
光明是个摄影爱好者,平日没事就爱拿个相机到处瞎转悠。光明想拍出一件满意的摄影作品参加一个全国摄影大赛,一直没法完成这个心愿。有天光明的目光落在父亲和牛轭上时,他心里一动,悄悄地拍下父亲搂着牛轭坐在阳台上痴痴着天的一幕。
几个月后,摄影大赛揭晓,光明的摄影作品《怀抱里的家园》一举拿下大赛的最高奖——金奖,光明一下子成了名人。有收藏家看中光明摄影作品里亮锃锃的牛轭,愿出30万高价购买这副牛轭。
面对30万的巨款,光明动心了,他试着跟父亲说了这事。灯盏一声不吭,抱着牛轭闭着眼定在阳台上。
光明知道这事黄了,心里有些痛惜,可惜了那30万,过了这个村,这副牛轭就是一文不值的牛轭,三十元也没人要。
那天傍晚,光明回到家,发现灯盏手脚落地,像一头牛定在阳台上,脖子上套着牛轭,昂着头望着九子岭方向的天。
光明震住了,叫了声爸,奔过去,爸,这是咋了,那牛轭我不过是说说玩的,哪会让你拿去卖掉。
你是俺儿,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们想在多伦多买房子,还差二三十万,这牛轭你拿去换钱吧。灯盏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在地上。
光明的心砸得生疼生疼,他突然朝灯盏跪下来,呜咽着说,爸,俺糊涂,这牛轭俺不卖了,多少钱也不卖。这牛轭是爸的魂是爸的命根……
灯盏用手摸着胸口,就摸到了蓝莹莹亮晶晶的天……
光明搀父亲起身时,看见父亲心中藏着一头头奔跑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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