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天,新的消息传来,解放军四野从江阴区进入江口区,仗都没打就把江城解放了,指挥四野的是一个叫林彪的黄冈人。日本人打败了,国民党跑了,走马镇上的人议论纷纷,说天下是共产党的了,仗怕是打完了。别的不说,只要仗打完了就好。打仗苦的是百姓,走马镇偏僻,不管是日本人时期,还是国民党时期,走马镇都没受到多大的干扰。影响当然也有,交通不便了,出去一趟也麻烦了。
江城解放了,金芝没想那么多。她想的是,她可不可以回江城。国民党跑了之后,胡光头也消停下来。以前,胡光头大部分时间呆在江城,江城解放了,胡光头回了县城。这一回来就没再出去,县城的活动,他很少参加。只在县城宣布解放时,胡光头出面组织了个活动,表态热烈欢迎解放军进驻县城。马春花回来说,县政府成立时,共产党的县长找过胡光头。县长说,县城百废待兴,作为地方名流,胡光头要支持新政府的工作。胡光头也表了态,只要政府需要,他胡光头万死不辞。为了表示诚意,胡光头还特地去了县政府,捐了十根金条。一说到金条,马春花一脸的心疼,她对马天人他娘说,十根金条啊,多少年就攒下这点家底,全捐给新政府了。
听到马春花这样说,金芝心里一凉。日本人在,胡光头给日本人做事。国民党在,胡光头给国民党做事。现在,共产党来了,胡光头一出手就是十根金条。这十根金条,怕是胡光头的礼金,他还是倒不了。胡光头一天不倒,她一天回不了江城。在马天人家,金芝生了三个儿子,跟以前比,金芝自由了。她再自由,也出不了走马镇。对别人来说,是换天了,对金芝来说,这天换来换去,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到了五零年,风暴终于来了。对金芝来说,五零是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
那年,县城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县城的街道上,到处贴满了镇反运动的告示,说国民党反动派贼心不死,在各地潜伏了大量的特务,他们时刻企图东山再起,破坏新政权。告示还说,镇反运动不仅要打击潜伏的国民党特务,还要打击土匪恶霸,对新政权有威胁的坏分子。政府的告示上说,欢迎群众举报,对国民党反动派、土匪恶霸、坏分子要一打到底,绝不留情。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次镇反严重扩大化了,打到后面,不光把国民党的特务给打了,共产党的干部也打了不少,还有不少乡绅也被当成恶霸给打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讲证据,给法律,滥捕滥杀的现象相当普遍,金庸金大侠的父亲,在当时就是被当成反动地主被杀的。
胡光头和马春花一起回了一次走马镇,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相当不好。马春花对马天人他爹说,哥,我们回来到爹娘坟头烧个香。马天人他爹吓了一跳说,姑爷,出了么事?你莫吓我。胡光头闭着嘴巴,没说话。马春花看了胡光头一眼说,县城搞得乱七八糟,怕是要出大事了。说完,马春花哭了起来。马春花这一哭,把金芝也吓了一跳。金芝到走马镇这么些年,每次见到马春花,她都是趾高气扬的,没见过她丧气的时候。金芝认真看了看马春花,她手上的金镯子不见了,耳朵上的金耳环也摘了。再看她的衣服,换成了土布的。金芝没敢问马春花出了什么事情。烧完纸,胡光头和马春花连饭都没吃就回了县城。
快到过年时,镇上有人从县城回来,看马天人一家眼色有些异常。马天人他娘对他爹说,他爹,怕是出事了,你去县城看看。马天人他爹去了县城,等他回来。一回屋里,反手把门关上,马天人他娘见状,吓了一跳说,大白天的你关么事门?马天人他爹擦了把眼泪说,姑爷怕是活不成了。他娘说,你说么事?马天人他爹带着哭腔说,县城满街都是告示,说姑爷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务,杀了不少共产党员。听人说,姑爷已经关到牢里了,过了年就要枪毙。听他爹说完,马天人他娘也哭了起来,问马天人他爹,你去看春花没?她人么样?马天人他爹说,我不敢去,姑爷都要被政府镇压了,我去她屋里,怕说不清楚。马天人他娘抓了他爹几把,哭叫着说,你么能这样呢?姑爷对我们有恩,春花还是你妹妹,你么下得了这么狠的心?马天人他爹大口大口地抽烟,任由马天人他娘抓他。
过了年,到了正月十五,县城召开审判大会,各个镇都要派人参加。马天人全家跟着去了县城,包括金芝。这么多年,这是金芝第一次离开走马镇。审判大会是在县城中学开的,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台上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像是当官的,手里拿着高音喇叭,念一个名字,宣读罪行,然后宣布审判结果。他每念一句“枪决”,台下就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念到“胡为财”时,金芝看到胡光头被推到了台上,两个解放军战士站在他两边,押住他的手,迫使他的腰弯下来。接着,金芝听到了“枪决”两个字和呼啦啦一片掌声。
开完审判大会,解放军押着犯人去县中学后面的山洼里实行枪决。围观的人跟在解放军的后头,一个个喜笑颜开,像过节一样。金芝听到了一声,两声,不记得多少声枪响。一听到枪声,她身上的力气都跑光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金芝听不得枪声,她出生那天,迎接她的是枪声,她半辈子,都是在枪声中度过的。金芝是怎么回到走马镇的,她已经不记得了。金芝坐在槐花底下说,在县城,我看到解放军把胡光头枪毙了,胡光头那么大个男人,一颗子弹就把他打死了。金芝伸出小指头,比着一截小指头说,就这么大一颗子弹,黄光头就倒在了地上,血从胸口忽忽的流出来。要说胡光头,硬是个男人,那天枪毙的人,除开胡光头个个脸色寡青,还有人尿了裤子,要解放军扛着,胡光头是自己走过去的。我不怕血,一听到枪响,我就么事都不晓得了。听的人有人问,金奶,你恨胡光头不?金芝说,恨,哪个不恨,当年最恨的就是胡光头。要是没得胡光头,我总有法子跑得回去。这些年都过去了,不恨了,他都是做鬼好些年的人了,恨一个死人,没得意思。
胡光头被政府枪毙后大半年,马春花回了走马镇。马春花打着个包袱,进了门,马天人他爹看到马春花吓了一跳说,春花,你么回来了?马春花说,我过不下去了。马天人他娘给马春花倒了杯水说,春花,你莫难过,你在屋里住段时间。马天人他爹瞪了马天人他娘一眼。一家人吃了晚饭,关了门,马春花就开始哭。马天人他娘说,春花,你莫哭,人死不能复生,要看到往后,日子还要过。马春花拉着马天人他娘的手说,大嫂,我也不想哭。你不晓得,在县城,我连哭都不敢哭,怕别个说我想为国民党特务翻案,说对抗政府。马天人他娘拍了拍马春花的手说,那你哭吧,回来哭总能哭几声,一场夫妻,哪个没点恩情。再说了,姑爷对你么样,我们都看得到。马春花哭了半天,停了下来说,有些事情,你们不晓得,胡光头是个么样的人,别个不晓得,我晓得,他不是个坏人。
政府说胡光头是国民党特务,我跟他夫妻几十年,没看他拿过国民党的钱。胡光头是个么事人,我最清楚。他不就是想混口饭吃,人在乱世,哪个晓得将来是哪个的天下。你说胡光头给日本人做事,我承认。他在日本人那里做事,也不是没做好事。要不是胡光头,日本人怕是隔不了几天就要到乡下来。日本人的作风你们不是不晓得,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看到女子,还要祸害。胡光头在县城,想方设法稳住日本人,不让他们出来害人。他请日本人吃饭的钱,喝酒的钱,好些都是他自己掏的。以前在江城,胡光头赚点钱,那也是拿命换来的,他拿命换来的钱请日本人吃饭喝酒,他不心疼我还心疼。后来,日本人打跑了,国民党又来了,县上好些事情,不都是胡光头组织人做的。靠国民党哪几个人,能干得成事?哪晓得,等共产党来了,胡光头成了国民党特务,他要是国民党特务,他搞么事不跟国民党跑了?说他潜伏,他县城土生土长的,个个晓得他在国民党手下做过事,他么潜伏?我当时还跟胡光头说,要不跟国民党一起跑了算了,他还不肯。他说,他也是给共产党做过事的,相信共产党讲道理。有些事我没跟你们说,当年,有两个共产党在我屋里躲了两个多月,我天天天没亮给他们送饭,哪个晓得还落得这样报应。
马天人他娘说,姑爷帮共产党的事跟政府说了没?马春花说,说了,胡光头主动跟政府说了,政府要拿他证据。胡光头那会就想到救人,哪个还想到要拿证据,共产党在我屋里吃住了两个多月,胡光头欠条都没要他们打一个,还想办法买船票,送他们出去。马天人他爹说,胡光头没问他们名字,有个名字也好找些。马春花苦笑了一下说,你莫说没得名字,就算有名字,哪个晓得是真名字还是假名字。胡光头跟我讲过,他们接头都不问身份。这两个人不晓得还活在不活在,要是活在,我死活要找到他们,让他们还胡光头一个清白。这是个么事政府,好坏不分的。马春花的话一出口,马天人他爹紧张起来说,春花,你莫乱说,莫乱搞。要相信政府。马春花骂了声,相信个屁,他们拿了我屋里十根金条还没还回来,我迟早问他们要。马天人他爹制止了马春花说,你莫乱说,胡光头死了,你也想死不成!马春花说,我活得也没得意思,早死早跟胡光头见面。马天人他娘抱着马春花肩膀说,春花,你莫胡思乱想,你头先不是说了,你还要找到那两个人,还胡光头一个清白么。
他们说话的时候,金芝坐在旁边听,没插话。听了马春花的话,金芝想笑,按马春花的说法,胡光头还是个好人了,还是有功的人了。她也不想想,胡光头这么些年下来,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县上哪次死人少得了胡光头的份?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只要杀人,胡光头都脱不得关系。胡光头的狠,金芝是见过的。金芝到死都记得,胡光头那天开了八枪,把八个后生的手活生生打烂了。胡光头死后,他们时不时把手伸到金芝面前说,金芝,你看,你记得这是哪个打的吧?胡光头打的,你姑爷打的。金芝明白,胡光头做这个事情,根本不是为了主持正义,更不是为了她,他只是看马春花的面子,维护他们马家的声誉,也省得他们以后受人欺负。金芝恨那些后生,但她还是觉得胡光头过了,手一残,这八个后生的后半生差不多也废了。多年后,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这八个后生,有两个打了一生的光棍,还有三个娶的是残疾老婆。另外三个当时结了婚,算是好的。
胡光头死了,看到马春花的样子,金芝心里觉得舒服,政府给她出了一口恶气。没得哪个再能拦住她了,她可以回江城了。金芝想,只要她愿意找,她总是可以找到家人的。虽说过去了二十年,那些事金芝相信还有人记得,街坊邻居,总还有住在那里的。
马春花在屋里住了几天,就走了,她看出来了,马天人他爹不想她继续住下去。马春花那时一身的晦气,个个恨不得躲她八丈远。马春花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走马镇,这个地方,她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镇反运动结束不久,金芝对马天人他爹他娘说,我要回一趟江城。马天人他娘看了金芝一眼说,你到底还是要回去了。金芝说,我本来就不是走马镇的人,我是被人骗过来的。马天人他娘叹了口气说,十几年,我贴心贴肺的对你好,还是暖不了你的心。现在你要回去,我们也拦不了你,新社会了,有政府给你作主。说完,又说,你回去可以,伢你不能带走,我们再吃苦,也要把伢带到。金芝看了看三个儿子说,我又没说我回去不回来。马天人他娘说,我晓得你是不得回来了。金芝把小儿子抱在怀里,抿了抿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决定回江城之前那夜,金芝找到马天庄,对马天庄说,她要回趟江城。马天庄低着头说,你是不是不回来了。金芝说,我不晓得。马天庄想了想说,那我明天送你回去吧。金芝摸了摸马天庄的脸说,天庄,你也四十多的人了,碰到合适的女人,结个婚,莫等我,你等不到。马天庄把金芝的手拿下来说,我不想结婚。
金芝决定回江城是在八月,她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了两双鞋。出门前,特地梳了头。对着镜子,金芝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很久没有认真的看过自己了,镜子中的女人,脸上有了皱纹,皮肤粗糙。她来走马镇时,还是个少女,等她再回江城,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临到出门,小儿子追上来,抱着金芝的腿。马天人他娘把小孙子抱过来,抹了把眼泪,转过身进了房里。金芝看了马天人一眼,马天人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看到马天人,金芝觉得她必须回去,回江城,马天人把她对儿子最后的一点依恋也打碎了。
马天庄的船在湖边等金芝,上了船。马天庄扔给金芝一个银镯子,金芝说,你给这个给我搞么事?马天庄说,那是我奶给我娘的。金芝把镯子戴在手上,举起来问马天庄,好不好看?马天庄用力地划船。正是八月,湖面的荷花又开了,一连几里。只有它们,一到季节就开放,不管是谁的天下,也不管人世的生死离合。金芝伸手到湖里捞起一把菱角叶,摘了几个菱角,没吃,又扔到水里。到走马镇快二十年了,金芝没吃过藕,没吃过菱角。二十年前,金芝顺着这条水路来到走马镇,走过这片湖面时,金芝是绝望的。二十年后,金芝要沿着这条水路去江城,她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的是什么。抬眼望过去,能看到金芝种的向日葵,向日葵长得正好,巨大的花盘对着太阳。在她种的向日葵不远,还有一片向日葵。看着这两片向日葵,金芝的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船到了码头,码头没变什么样子,和金芝小时候看到的差不多。金芝坐在船上,半天没动身。码头是老样子,她不知道她走上码头,看到的会是什么。马天庄坐在船尾看着金芝。金芝扭过头说,马天庄,我走了。马天庄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金芝手里说,也不晓得你能找到你屋里人不,多带点钱。说完,马天庄又说,你要是找不到屋里人,你就回来吧。金芝没说话,临走,才说了句,天庄,你莫等我。
上了码头,金芝没回头。她一直走进桥洞里,回头也看不到江面时,才大声哭了起来,好像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倾泻出来一样。等哭完了,金芝回到她小时候,少女时期住的房子,屋子倒了,没有人了。金芝在附近走了一圈,没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当年住在这里的人,都走了。即使没走的,也不记得这里住过一个叫金葵的人。金芝又去了江口区,当年的法国梧桐还在,经过这么多次战争,它们还在哪里。金芝沿着当年布店的位置往前走,她看到了教堂和钟楼。这些年,教堂和钟楼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金芝去了教堂,看门的对金芝说,没得人了,新社会了。
从教堂出来,金芝想起了丹尼。很多年前,她和丹尼坐在教堂的树下,丹尼说,金芝,你很美丽。现在,丹尼在哪里?他还能记起一个叫金芝的中国女孩儿吗?也许他死了,谁知道呢。全世界都在打仗,没有人能逃避死亡。
好些年以后,金芝又回了趟江城,她来到教堂时,教堂是开着的。年轻的牧师带着金芝参观教堂,当年的壁画,大部分都修复了。金芝看着那些画,想起好些年前,她在的手按在钢琴的琴键上,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出现丹尼那张漂亮的脸。那次,她又看到了丹尼年轻的脸,真的,不是幻觉,丹尼在墙上,微笑着,望着她。金芝指着画,声音颤抖着问,这个画的是谁?牧师说,哦,那是丹尼,法国人,这个教堂最早的牧师。金芝说,我知道他叫丹尼,我还知道他是个胆小鬼。牧师摇了摇头说,不,你错了,他可不是个胆小鬼。金芝笑了起来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牧师用手指了指天上说,他在天堂,回到了上帝那里。看了金芝一眼,牧师问,你认识他?金芝说,不认识,我小时候见过他。牧师说,愿主保佑你。金芝又看到了抱着圣子的圣母。
在江城呆了五天,金芝回到了走马镇。马天人他娘看到金芝,连忙接过金芝的包裹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煮面吃。金芝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哭么事,有么事你说撒,你莫哭。金芝一直哭,一直哭,哭得马天人他娘手足无措。
金芝临死前那几天,对围在身边的人说,你们晓得我为么事又回了走马镇吧?身边的人都摇头。金芝摇了摇扇子说,说出来你们都不信。
那次回江城,我费了好大功夫,把我两个弟弟找到了。看到我,他们两个像是不认得我。我对他们说,我是你姐,金芝。你们记得吧?他们看着我,站在那里没动。我以为他们是不认得我了,过了一二十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也变了样子,认不出来,也正常。我说,我是你姐啊,你们都是我抱大的,你们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像是认出我来了,抱着我哭,说爹娘都死了,爹死的时候眼睛都不肯闭,说是见不到你死不瞑目。
那时候,我两个弟弟都结婚了,条件也不好,住在平房里头,跟以前江阴的棚子差不多。第二天早上,他们带我去爹娘坟头烧纸,说爹的眼睛可以闭上了。回到屋里,我就跟他们讲,讲我这些年受的苦。他们听我讲,听得眼泪噼啪噼啪的往地上掉。等我讲完了,他们问我,姐,你有么打算?我说,我是不会再回走马镇了,我不得回去了。听我说完,他们两个都没说话。过了几天,我才晓得,他们不想我回去,嫌我丢了爹娘的人。我也想不通,我么样丢人了?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我么坏事都没做,么样就丢人了呢?我晓得他们怕丑,怕别个晓得我的事,看不起他们。他们宁愿我这个姐姐死了算了,死到哪里都好,就是莫回江城,莫在他们眼前。
一想到这个事,我就想哭。要是我爹娘还在,他们不会这样对我。那个时代,我爹舍得给我读书,他要是在,肯定不会让我再回走马镇。爹娘死了,我在两个弟弟屋里住了几天,两个弟媳的脸色我看不得,好像我是个脏东西,搞么事都躲着我,冼个脸,都不跟我用一个盆。她们两个嫌我,我忍得,我没想到我两个弟弟也嫌我。住了几天,我两个弟跟我说,姐,要不你还是回去,你伢都有了,这大个年龄,回江城搞么事呢?我晓得他们是嫌弃我,我晓得,我一想到这个事就想哭。
金芝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听的人说,金奶,你莫哭。你看你老现在不是蛮好?要是在江城,还不晓得你老有没得这个福气。你三个儿都孝敬,你要么事他们给你买么事,跟我们比,你老福气好啊,莫哭了。
回了走马镇,金芝不肯再跟马天人同床,两个人分开睡。有时候,马天人来敲金芝的门,金芝就冲门外喊,你死远些,莫来烦我。马天人要是还闹,金芝就喊。一喊,马天人他娘就起来骂马天人,你个畜生死的,半夜三更闹么事撒,还不滚回去困到。金芝在房里,望着窗外,不晓得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她不想再跟马天人过了,现在的走马镇跟以前不一样了,共产党的干部进了镇里,提倡新风,地主恶霸都被打倒了。
故事讲到这儿,我也累了,停下来抽了根烟。老丁看着我,盯了我半天说,老马,你这个故事从哪里听来的?我说,不记得了,随便讲讲,你们也就随便一听。老丁端起茶杯摇了摇说,老马,你老实说,你讲的是不是你家的故事?我愣了一下说,谁说的?你别以为姓马就是我家的。老丁说,我刚才看到了,你讲到动情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讲个故事,哪里需要这么动感情嘛,肯定是你家里的事。
我打断老丁的话说,你莫插话,让我把故事讲完。
除开镇反运动,五零年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婚姻法》颁布了。在《婚姻法》颁布之前,乡下的妇女是不知道女人可以和男人离婚的。中国提倡男女平等,要追溯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明朝有个叫李贽的,文学家,思想家,一堆的头衔,他提出男女平等,个性解放,原话怎么说的不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据说他家的儿女是可以自由恋爱的,不用看老爷子眼色。不过,仔细想想,即使老爷子让他家儿女自由恋爱,想来也是艰难,就他一家自由恋爱,别人家的姑娘小伙子还得媒妁之言,单方面搞,成功率肯定不高,再说了,明朝礼教森严,男女交往的机会少,估计李贽这些想法,也就能纸上谈谈,实践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新文化运动时期,文化大跃进,提倡不纳妾,一夫一妻,真这么做的人,也少。到后来,离婚的事儿也有,比如著名的徐志摩,但大家想想也明白,那是上层人士的风流韵事,跟底层的老百姓搭不上边的。
走马镇上,不管哪朝哪代,除非男人死了,或者男人把女人给休了,否则,女人是离不了婚的,也没听说过离婚这玩意儿。五零年的《婚姻法》对走马镇影响不大,那会儿,镇反的声浪高涨,动不动听到县城枪毙反革命的消息,跟人命比,婚姻是个小事。等镇反完了,大概是五三年,走马镇上来了工作组,名字叫贯彻《婚姻法》工作小组。组长姓贺,长着一把大胡子,镇上的人都叫他贺胡子。别想多了,不是贺龙。贺胡子喜欢喝酒,更喜欢说话,一喝多了,话就更多了。贺胡子看起来是个粗人,心却很细,一到走马镇,放下行李就到各个村里转,打听情况。贺胡子说,党和政府关心妇女,颁布《婚姻法》就是给广大妇女撑腰的,工作小组这次下来,主要是为了贯彻开展《婚姻法》活动月运动精神,广大妇女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他,不要怕,有政府给你撑腰。不管哪个人,腰再粗,能粗得过政府?贺胡子特地提到了胡光头。贺胡子说,胡光头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政府给镇压了!
当时搞这个运动,并非毫无必要。那会儿,尤其是在乡下,养童养媳的情况非常普遍,童养媳一般都是穷人家的闺女,三岁五岁就送到男方家里,毕竟不是亲生的,乡下人势利,难免下手有点狠。还有指腹为婚的,碰到一方残疾,另一方也只能认了,至于大媳妇儿小老公的故事,想必你们也听过不少。这些事儿,多半是女方吃苦头,要说没有怨气,那是假的。我后来查过资料,五一年到五六年,全国离婚的夫妻有六百万对。你想想,那是个什么概念?刚解放,多少年仗打下来,人口锐减。全国人口大约是五亿,这五亿人里面,除开老的小的,还有多少?离婚的有六百万对,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人,想想就吓人。
贺胡子在镇上搞了一个礼拜的运动,没得人找他闹离婚。贺胡子急了,想抓个典型,这一抓就把金芝抓到了。贺胡子找到金芝说,金芝,别个不离婚,你也不离婚?贺胡子把金芝叫到镇上,给金芝倒了杯水对金芝说,金芝,你的事情我了解清楚了。以前,有胡光头在,你有难处,我们都能理解,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有党和政府给你撑腰,你不要怕。有什么想法,大胆地说出来。旧社会迫害妇女,妇女遭孽,尤其是你们乡下的妇女更遭孽。现在不同了,新社会了,男女平等,提倡婚姻自由。你屋里马天人是个什么情况,你比我们更清楚。我晓得你是从江城被骗过来的,你莫怕,有事情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从镇上回来,金芝一路在哭。她哭共产党怎么不早点到走马镇来,要是早点来,把她解救了,她还能回江城。现在,她都四十岁了,孩子都有三个,江城她回不去了。到了屋里,马天人他娘问,金芝,贺胡子找你搞么事?金芝说,贺胡子搞么事你不晓得?马天人他娘说,那你怎么说?金芝说,我能说么事,我能做得了主?马天人他娘说,我还不信了,政府能逼人离婚!
贺胡子跟金芝说的话,把金芝的心说动了。跟了马天人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金芝自己晓得。这么多年,每天晚上睡觉,金芝都会做噩梦,听到一点什么声音,就惊得坐起来。她哭了多少回了,眼泪都快流干了。等她快死心了,共产党进来了。共产党一来,金芝那颗快死的心又跳了起来。
金芝找了马天庄,还是在山上。金芝对马天庄说,贺胡子找我了。马天庄的头低着,不敢看金芝。金芝把马天庄的头捧起来,摆正,看着她。望着马天庄,金芝说,马天庄,我要是离婚了,你要不要我?你晓得,江城我是回不去了,三个伢我也放不下。过了一会儿,马天庄说,金芝,你要是离得了婚,只要你肯,我的心思你是晓得的。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山上的草木随风飘荡。金芝望着月亮,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看着马天庄,金芝下定了决心。
想了两天,金芝找到贺胡子说,贺组长,我要离婚,我不跟马天人过了。贺胡子看着金芝,笑眯眯地说,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政府保护你,给你权利,你要懂得。莫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给人欺负,还不晓得自己也是个人,还心安理得。金芝说,我不晓得么办,我要离婚。贺胡子说,别的事,你不操心,我帮你搞,只要你肯离婚,政府肯定会保护你的,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姐妹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不伸手拉一把。说完,对金芝说,金芝,你有这个觉悟,说明你还是个明白人。你回去吧,明天早上,我去你屋里。
第二天一早,贺胡子带着几个人去了马天人家里。马天人他娘远远看到贺胡子,连忙把门关了。贺胡子带着人到了马天人家门口,喊了声,屋里有人没?金芝坐在房里,马天人他娘在堂屋,都没吭声。贺胡子凑到窗子边上,往屋里看了一眼说,金芝,你把门打开,我晓得你屋里有人。金芝起身,想去开门,马天人他娘说,你坐好,莫动。马天人他娘冲着门外说,贺组长,你来搞么事?贺胡子拍了拍门板说,你先把门打开。马天人他娘说,有话你说,我听到。贺胡子踢了门一脚说,你把门打开。胡光头都被我们镇压了,你还想对抗政府不成?马天人他娘说,哪个是政府,我对抗哪个政府了?贺胡子说,我就是政府,你不开门,就是对抗政府。贺胡子又踢了门一脚说,你赶紧把门打开。一听到胡光头这个名字,马天人他娘底气立马泄了。她有些不情愿的把门打开,贺胡子进了屋里。朝四周看了看说,马天人呢?马天人他娘说,出去了。贺胡子朝房里喊了声,金芝,你出来。
贺胡子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了下来,同来的几个人站在他边上。马天人他娘,没搬凳子,也没倒水,她坐在那儿,等贺胡子开口。看了看金芝,又看了看马天人他娘,贺胡子说,我来的意思,你们也都晓得,我就不多说废话了。金芝要离婚,你们莫搞三搞四。党和政府的政策你们是晓得的,跟政府对抗没得好果子吃。马天人他娘看着贺胡子说,贺组长,有个事情我不明白。古话说“宁拆十座桥,不拆一座庙。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我不晓得你们共产党是怎么想的,活生生要拆人家的婚。听马天人他娘说完,贺胡子笑了,指着马天人他娘鼻子说,你还有脸说拆婚?你马天人是个什么人你不晓得,按理说,像马天人这种人就不该结婚,害了人家姑娘伢。再说了,这个婚是怎么结的,你不晓得?你莫跟我装糊涂。马天人他娘说,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金芝伢都三个,小的也到处跑了。贺胡子说,就是因为旧社会妇女受压迫,我们才要解放妇女,共产党打天下为么事?就是为了解放全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我们要是看到百姓受苦受难,我们理都不理,那我们跟国民党有什么区别?马天人他娘说,你莫跟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不懂,反正我们不离婚。贺胡子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给你讲道理,你莫当耳边风。我问你,要是你是金芝,你么想?金芝要是你女儿,你么想?做人么能这么自私,只想到自己,不想到别个。马天人他娘说,那我不管。
这个事情由不得你。贺胡子转过头看着金芝,对金芝说,金芝,你自己是个么想法,你说出来。金芝头低着,声音很小,金芝说,我没得意见。听完金芝的话,贺胡子大声说,金芝,你没得意见是么意思?你是对离婚没得意见,还是对不离婚没得意见。你把话说清楚。金芝说,贺组长,我昨天说得很清楚了。
等贺胡子走了,马天人他娘问金芝,金芝,是你想离婚?金芝点了点头说,是我想离婚。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有没得良心?你到了我屋里,我们一屋人把你当个宝,地里的事不要你沾手,好吃好喝的样样先给到你,你还要么样?你莫逼我。金芝突然叫了起来说,你要我么样?伢给你屋里生了三个。你马天人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晓得?哪个女的肯跟他睡到一个被窝?你晓得吧,我晚上起来,看到马天人躺到边上,我死的心都有。十几二十年,你不晓得天天夜里头我是么过过来的。马天人他娘说,你们分床都几年了,还说这个搞么事。金芝说,我不管,我要离婚,我不要再跟马天人睡到一个屋里头。我到外头捡破烂,睡屋檐,我也不跟马天人过了。
马天人他娘说,你是不是找到人了?金芝没吭声。马天人他娘说,你莫以为我不晓得,我晓得是哪个。金芝看了马天人他娘一眼说,你晓得又么样?马天人他娘说,你莫逼我,你要逼我,我去跟贺胡子说,说你偷人,我看你离不离得了这个婚。就算你离了,我看哪个敢要你。金芝笑了起来说,你去说,你跟全镇的人去说,你说我跟马天庄偷情偷了几十年,你看哪个信?你去说撒,你说你三个孙子都是我偷回来的野种,我看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我是不怕了,我丢人也不是这一回了,跟了你马天人,我哪天不丢人,我哪天不被人笑?
马天人他娘的一番话,更坚定了金芝离婚的决心。她对贺胡子说,贺组长,话我已经说了,政府要给我作主,莫让人看我笑话。贺胡子说,放心,你这个婚肯定要离,我还要树你当典型。金芝说,我不要当典型,我只要离婚。
贺胡子又到马天人家里去了几次。贺胡子说,我跟你们说清楚,这个婚,你们肯不肯都要离。要是你们还认识不清楚,把你们抓到牢里去,旧社会,你们仗着胡光头迫害妇女,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容不得你们放肆。去了几次,马天人他娘说,离吧,离吧,你要离就离吧,三个伢你莫想要。马天人他娘到底没把金芝和马天庄的事说出来,这个脸他们丢不起。
和马天人离婚,手续很简单。贺胡子带着金芝和马天人去县城办了几个手续,盖了几个章,婚就离了。拿到离婚证,金芝哭了。原先千难万难的事,办到底,几张纸,几个章就完了。她的命,始终不在她手上。
金芝离婚后,走马镇离婚的多了起来,像是赶时髦一样。等贯彻《婚姻法》运动月结束后,走马镇离了十二对。这十二对成为当年六百万对离婚大军中的一部分,他们的故事都被历史淹没了,如果翻开,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忆的往事,这些事都随着历史风消云散了,再也找不到踪迹。他们的故事,也许会被后人记在心上,即使记住,过了两代,三代依然会渐渐消失,这些个人的命运,如同尘埃,被时间吹往无人知道的角落。
贺胡子临走前,特地找到金芝。贺胡子握住金芝的手说,金芝同志,你现在获得了新生命,你要好好生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有事情,记得找政府,政府永远是穷苦百姓的靠山。金芝说,贺组长,我知足了,能离婚,我感谢政府。贺胡子说,我也感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你给走马镇受苦受难的妇女带了个好头。希望你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断进步,取得更好的成绩。金芝抹了把眼泪说,贺组长,这辈子我都记得你,你的恩情我记到心上。
和马天人离婚不到一年,金芝和马天庄结婚了。金芝是二婚,还是在走马镇上,婚结得很冷淡,没放鞭炮,没办酒。金芝抱了一床被子,换了身衣服,搬进马天庄家里,就算结婚了。他们去了趟县城,领了结婚证。马天庄给金芝买了个头花,一件袄子。
跟马天庄结了婚,金芝精神好了一些,人也开朗了。到湖边洗衣服,金芝主动和旁边的妇女说话,扯些家常。刚开始,别人和金芝说话,还带着小心,生怕说错了话,让金芝笑话。到走马镇二十多年了,金芝很少和镇上的人接触,妇女看金芝的眼色也有些异常,总觉得金芝是大城市来的,跟别个不一样。原先,还因着胡光头,大家都敬而远之,省得惹是生非。胡光头被镇压了,她们都看着金芝,猜想金芝怕是要回江城的。等金芝从江城回来,她们都晓得,金芝走不了了。贺胡子进了镇上,她们又猜测,金芝怕是要和马天人离婚,这次,她们猜对了。让他们意外的是,金芝嫁给了马天庄。马天庄家里穷,一大家人都靠马天庄过日子。金芝嫁过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马天庄原来跟小弟弟住一个房,小弟弟还没结婚,大的两个都结婚分了家,孩子都好大了。接了金芝,马天庄在房中间砌了个墙,硬生生分成了两个房。房间很小,放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就没得空间了,屋里头多站几个人都转不开身。
日子过得比在马天人家里苦,金芝乐意。刚嫁过来,金芝还是做噩梦,每次都梦见马天人跟她纠缠,吓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身边是马天庄,金芝心里就安稳了。嫁过去几个月,金芝不做噩梦了,夜里睡得踏实。金芝想跟马天庄生个孩子,马天庄四十多岁了,她也四十多了。好些年,金芝的肚子没再大过,她有些担心。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我要给你生个儿子,没得个儿子,老了没得人养你。马天庄说,没得事,等我小弟结婚了,他生了伢,我们过一个过来。金芝说,我不要别个的伢,养不亲,养大了,他还是护着他亲爹亲妈。马天庄摸着金芝的肚子说,那我们生一个。
金芝生个三个儿子,那都是她不情愿生的。现在,她特别想生个小孩,尤其是儿子。在那时代,没得儿子,是要被人笑话的,说你屋里绝后了,老了也没得人养。金芝有三个儿子,就算儿子长大跟她再不亲,那也是她生的,总还要给她一碗饭吃。马天庄不同,他要是没个儿子,老了怕是真没人养。金芝有点急,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不生,过几年想生也生不了了。为了这个,金芝找了个老中医看,怕是自己有什么问题。看了医生,医生说,你没得事,生伢的事莫急,等到,该有,自然就会有了。医生说这些话等于是废话,金芝跟医生说,你给我开点药吃,吃了好生的。医生哭笑不得,指着金芝说,你没得问题,吃药也没得用,好机器不消修得。金芝怕马天庄有问题,要马天庄去看医生,马天庄不肯,他说,要是有问题,你看也看不好,要是没得问题,该有伢自然会有,没得那是天意。
挨了一年,金芝怀孕了,肚子大了。生下来,是个儿子。看到儿子,金芝心里亮了,她像是看到了未来,她跟马天庄一起好好把儿子养大,看着他结婚,生孩子。然后,他们老了,死了,她和马天庄的血脉还留在世上。马天庄把儿子抱给金芝看,儿子脸擦干净了,头顶上稀稀疏疏有些头发,皮肤有点皱,小眼睛闭着,时不时吐一下小舌头。金芝觉得甜蜜。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她终于要到了一次她想要的东西。老天给了她一个儿子。
接下来几年,金芝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儿子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金芝在镇上经常会碰到马天人,他残得厉害,走几步就剧烈地咳嗽,五十岁的看,看起来像是六十岁的,他怕是快要死了。看到他,金芝偶尔也会心酸,毕竟她跟这个男人过了二十年的日子。讲感情是没有,心里的感觉,说不清楚,也讲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舒服。
再后来,马天人他爹死了。马天人他娘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不像样子。金芝看到三个儿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心里疼,有空就回到马天人屋里给孩子缝缝补补,收拾一下屋里。马天人他娘看到金芝就叹气,她身体也不好了,勉强能撑着做个饭,洗洗衣服。地里的活,靠金芝大儿子和二儿子做,三儿子还小。儿子从外面回来,看到金芝,喊金芝喊娘,语气冷淡,像是叫外人。金芝晓得,她嫁了马天人,平时也忙,没得时间照顾他们,他们有意见。又过了个年,马天人也死了,埋了马天人,金芝有话想跟马天庄说。
想了段日子,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有个事情我跟你商量一下。马天庄说,你讲。金芝说,马天庄死了,他屋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过不得。马天庄说,我晓得,我看到心里也不舒服。金芝说,我想跟我三个儿子一起过,好歹能照顾他们。马天庄想了想说,接他们过来怕是不行,你也看到了,屋里没得地方给他们住。金芝看着马天庄说,天庄,我说了,你莫生气。我想你跟我一起过去,到马天人屋里。我看到我几个伢,心里过不得。马天庄没说话,金芝说,天庄,我晓得这个事为难你,我不勉强你,我看我几个伢可怜,我是他娘啊,看到他们遭孽,我心里跟刀割一样。说着说着,金芝眼泪就流下来了。马天庄说,我想一下,你也莫急。马天庄心里有想法,他倒不是怕苦。平时,马天人屋里有么事,马天庄也是能帮就帮,田地里的事情,好些都是马天庄帮着干的。他怕人家说闲话。
过了些天,马天庄对金芝说,金芝,我没得意见。金芝说,天庄,委屈你了。马天庄说,一家人莫说这个话。
金芝去了马天人屋里,马天人他娘在屋里扫地。看到金芝过来,他娘放下扫把,给金芝搬了个板凳说,金芝,你坐。金芝在凳子上坐下,看了看屋里,这个屋里,她住了二十年,哪个角落都是她熟悉的。金芝说,你也坐。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有么事?金芝说,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一下。马天人他娘说,有么事你说,都是屋里人。金芝心里热了一下,对马天人他娘说,屋里还好吧?马天人他娘叹了口气说,哪里好得起来,以前他爹在,还好些,里里外外有个人照应。他爹死了,天人没得用,死得又早,伢又小,不晓得日子么过。我想起来,夜里急得哭。我也老了,等我死了,不晓得几个伢么过。金芝掉了眼泪,对马天人他娘说,我有个想法,不晓得你同不同意。马天人他娘说,你说。金芝说,我跟天庄商量过,想跟伢一起过。马天人他娘一听,跳了起来说,金芝,你莫想,我穷死饿死,也不得让伢跟你过。金芝拉马天人他娘坐下说,你莫急,听我说完先。我讲的你没听明白。金芝说,我是说,我回屋里头,马天庄也过来,我们一起把伢养大,给你养老送终。听金芝说完,马天人他娘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马天人他娘叹了口气说,金芝,你有这个心,说明你还有点良心。我老了,屋里的事管不了了。你问下你三个伢,他们要是肯,我没得意见。
等三个儿子回来,金芝把意思说明了,问他们,你们有没得意见?三个儿子都看着马天人他娘,马天人他娘说,我老了,屋里的事迟早你们做主,我没得意见。听马天人他娘说完,大儿子站起来说,我没得话说。说完,就进了屋里。看大儿子进了屋,二儿子说,我听大哥。小儿子看了看两个哥哥,抱着金芝说,娘,你回来,我想你想到哭。金芝摸着小儿子的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金芝想起往事说,我二十岁到六十岁,是在眼泪里泡过去的,没过几年舒心日子。一个事接一个事,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多事。过了六十岁,我想哭也哭不出来了。我有时候想啊,老天爷那几十年怕是没得肉吃,要不然么会到处害人呢?
老余建议我们喝点酒,深更半夜的,大家都坐了几个小时,喝点酒放松一些,他家里藏了不少好酒。老余这人大方,我们出来喝酒,他经常会从家里带点好酒出来。至于这酒是怎么来的,我们不问,老余也不说。我喝过的好酒,大都是老余带出来给我们喝的。老余去酒柜,老谭陪着他一起去。老丁不会喝酒,对酒自然没有兴趣。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到阳台伸展了一下身体,讲了这么久,身子没怎么动,有点僵。我平时的工作就是整天趴在桌子上,对着电脑,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数据和文件,十几年下来,肩周发炎了,坐骨神经痛了,更要命的腰椎也突出了。像我这个年龄,干我这种工作的,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毛病。
老谭手里拿着瓶酒回到茶几面前,他给我看了下牌子,我没太在意。老谭摇了摇酒瓶说,好酒。晚上喝的酒,这时彻底地散了,老丁没再说我们身上有酒味,屋里的烟味很大,抽了太多的烟。几个男人,一直在抽烟。老丁说,烟味这么大,怕不怕?老余说,没事,阳台开着,风吹吹就散了。喝点酒吧!老余说,他手里拿了几个洋酒杯,往每个杯子里倒了一点。老丁杯子里倒的是矿泉水。老余举起杯子说,来,干杯,为金芝转了好运干一杯。我举起杯子,喝完杯里的酒。我一直不太喜欢洋酒的味道,剧烈而霸道,但多数情况下,我还是愿意喝洋酒,不关品味的事儿,仅仅因为洋酒散得比较快,不至于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喝了杯酒,老余又把我们的空杯子加上。我拿过老丁的矿泉水,往杯子里掺了点水,味道会淡一些。
故事讲到了五几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这段时间,对有些人来说,恐怕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具体的东西,历史书上都有,我就不仔细讲了。我想讲的跟这个有关系,甚至关系很大,但具体的原因,我就撇开不讲了。
马天人他娘死了,是饿死的。快进入六零年时,饥荒席卷了整个中国,一个又一个的人饿死,饥荒严重的地方,据说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这个是野史,没经过考证,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暂且存疑。可以肯定的是,马天人他娘是在那场饥荒中饿死的,她恐怕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死法。
饥荒开始之前,走马镇上吃了一两年饱饭,那真是好日子,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倒掉,白花花的大米饭,没人心疼。镇上食堂的猪长得白白胖胖的,过年杀了,一身的膘,板油有三四寸厚。紧接着,饥荒就来了,仿佛是一夜之间,粮仓就空了。能吃到的只有粥水,再后来,粥水也没有了。妇女拿着篮子出山上挖野菜,就那么大一个山,能有多少野菜呢?湖里的藕早就挖光了,春上天,湖面出水的荷叶都没得几杠,泥里的藕带都被挖着吃光了。冬天退了水,湖边时常可以看到拿着小篮子捡菱角的人。湖边被来来回回的搜索过无数遍,捡到菱角的机会微乎其微。
人都饿瘦了,先饿死的是老人。老人说,他们活够了,要死让他们先死。镇上死了十几个老人之后,马天人他娘也死了。从食堂打了粥水回来,金芝和马天人他娘喝上面的粥水,马天庄和几个孩子吃下面的。金芝饿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马天人他娘躺在床上,喝几口粥水又躺了下去,她对金芝说,金芝,我不喝了,喝了我也要死,你喝吧。金芝扶起马天人她娘,喂给她喝。马天人他娘说,我想了好多个死法,就是没想到我会饿到去死。金芝说,你莫乱说,等过了年就好了。马天人他娘摇了摇头说,金芝,你莫哄我,好不了了。这种年成是老天爷要收人。我过去听到老人说,隔几十年,老天爷要收一次人,你晓得一次收几多不?一斗芝麻有几多颗,老天爷就要收几多颗人头,我这次跑不脱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马天人他娘不行了。临死前,马天人他娘对金芝说,金芝,你是不是还恨我?金芝摇头。马天人他娘说,金芝,我也是女人,你的苦处我懂得,可是没得办法,我是马天人他娘。金芝说,你莫说了,我懂得。马天人他娘望着金芝,抖抖索索地伸出手,金芝连忙抓住马天人他娘的手,他娘的手微微弯了一下,捏住金芝的手说,金芝,你到我屋里头二十几年了,我没听你叫一声娘,你没喊过。金芝说,我喊不出口。马天人他娘说,我晓得,你心里有怨。金芝,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怎么说,我也是你三个儿子的奶奶,你喊我一声不行?马天庄从背后碰了碰金芝,金芝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她喊了声,娘。马天人他娘放开金芝的手说,金芝,我总算听到你喊我娘了,你到我屋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媳妇,喊了我一声娘。说完,看着金芝说,金芝,我要走了,他爹和天人都在下头等我,我要走了。马天人他娘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金芝给她换寿衣,马天人他娘瘦得身上都没有肉了,只看到一根根的骨头。饥荒之年,死了一个人,跟死了一条狗没多大区别,没人有心思去办丧事。马天人他娘的坟是马天庄和金芝两个儿子挖的,他们也瘦得可怜,身上的力气勉强能维持活动。要去挖坟,没得那个力气了。坟挖得很浅,要是以前,那是要挖两米多深的。马天庄带着金芝的两个儿子,挖到勉强能埋下个人,实在没有力气了。马天庄说,埋了吧。马天人他娘身上卷了条席子,马天庄他们把马天人他娘放进坟里,盖上土,拍紧,就回去。过几天,马天庄过来上坟,坟被动过了,马天人他娘死的时候穿的衣服露了出来,马天庄没敢往外来,他拿了把铲子,把衣服往土里插,又铲了几把土,收拾了一下,抹了把眼泪,回家了。他不敢想,也不敢看。
那三年对当时的人来说,怕是比三十年还要长。过了几年,马天庄给马天人他娘修了个墓碑。在坟边上,长出了一颗苦楠树。现在,那棵苦楠树还在,长得有一人多粗。我不知道你们见过苦楠树没有,叶子很稀,结的果实有些像葡萄,青青圆圆的,硬。味道很苦,苦楠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金芝后来每年去上坟,看到那颗苦楠树,都会对儿子说,这棵苦楠树是你奶变的,你奶苦了一生,变棵树都是苦的。马天人他娘的坟对着湖,等她能再看到满湖的荷花时,饥荒已经过去了。
《西游记》里面讲,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缺一难都不行。如果把金芝的一生比喻成取西经,那么,金芝已经过了整整八十难了,她还缺一难。这一难,金芝差点没挺过去。她和马天庄唯一的儿子死了。
金芝和马天庄就一个儿子,生了这个,金芝肚子没再大过,再后来,她绝经了。这个儿子,是金芝最金贵的。金芝有四个儿子,这个最小,又是她和马天庄的。儿子自小懂事,饥荒时期,金芝一直担心小儿子挺不过去,他挺过去了。儿子是在湖里淹死的,他想游水过去摘莲蓬,水草缠住了他的脚。儿子被发现时,满脸铁青,他离岸边不到三米。
那天的天空是带着血色的。金芝早上起来,看到天边的朝霞,天空红得吓人。金芝进屋对马天庄说,天庄,你出去看看天,天都红了。马天庄出去看了一眼说,邪得很。吃过早饭,马天庄下地干活儿,金芝在屋里料理家务,一屋的男人,只一个女人,里里外外的事情做不完。小儿子吃过饭,就出去玩了。他还小,干不了活儿。料理完家务,金芝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她有些心神不安,天红得太吓人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马天庄和三个儿子都回来了。金芝摆上碗筷,一家人准备吃饭。金芝说,小的还没回来。马天庄说,晓得他跑到哪里去玩了,先吃吧。金芝说,你们先吃。我去喊他。小孩子玩到吃饭还不回来,不稀奇,那时候没几个人有手表,更别说小孩子了。即使有,小孩子玩起来忘了点也不奇怪。金芝出门喊小儿子,见人就问,你看到我屋里小的没?人都摇头说,没看到。围着镇子找了一圈,金芝回来,满头的汗,马天庄和三个儿子都吃完了。金芝问,小的回来没?马天庄说,没回来,是不是到别个屋里玩去了?金芝说,我把镇上都找遍了,嗓子都喊哑了,没见到他人。金芝有些紧张说,他莫是跑落了。马天庄说,莫瞎说,我带几个伢出去找,你先吃饭。马天庄跟三个儿子一起出了门,过了个把时辰,马天庄回到屋里说,伢回来没?金芝摇头。这个时候,她急了。平时,小儿子出去玩,玩得再晚,也晓得回来吃饭。现在这个时间,吃饭的时间早过了。
金芝把门锁了,跟马天庄一起出去找儿子。马天庄屋里的人也都动起来了,分头去找。镇上,山上到处都找过了,没见到人。找到晚上,马天庄回到屋里,脸色很不好。金芝哭了。她怕。她想到早上天上血红的朝霞,有种不祥的预感,怕是要出事了。从中午找到晚上,马天庄见人就问,你看到我屋里小的没?都说没看到。马天庄也慌了,走马镇那么小个镇子,他们翻了几遍了。一家人都没心思吃晚饭,到了夜里,去镇子外头亲戚家的人也回来了,都说没见他小儿子,他没去亲戚家。金芝的身子靠在椅子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觉得天塌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闭上眼睛,看到了满湖的荷花。一想到荷花,她浑身打了个颤。哪里都找过了,只剩下湖里了。她想跟人说,去湖边找,又不敢说,她怕她真的说对了。
熬了一夜,一家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马天庄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几岁,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儿子丢了,他找不到她。金芝把心里的想法压着,压着,最后还是压不住了。她对马天庄说,天庄,湖边找了没?马天庄说,湖边没得人,他到湖边搞么事?金芝没说话,脸色惨白。马天庄想过来了,跳起来说,金芝,你说么事?金芝把眼睛闭上,她又看到了满眼的荷花,眼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马天庄带着人去了湖边,金芝坐在屋里不敢动,一直在哭。马天庄和镇上的人到了湖边,又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天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群人沿着湖边找,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晓得,这个时候到湖边找,不是什么好事,即使找到人,肯定也是死人了。走了两里路,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回过头看马天庄。马天庄叫了一声,疯了一样往前跑。他跑了前面,看到离到岸边两三米的地方漂着一个人,他认得出来,那是儿子的衣服。马天庄一屁股坐到地上,“嗷嗷”地叫了起来。有几个人下水了,把儿子的尸体拖上岸,在儿子的尸体边上,有两三个莲蓬。儿子脚上缠着水草,肚子鼓了起来。
马天庄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家的。金芝一看到儿子,就昏了过去。
按照走马镇的规矩,儿子小,又是非命死的,是进不得祖坟山的。他们把儿子埋了,小小的一个坟。好长一段时间,金芝都觉得儿子还活在,还在她身边。她恍惚听到儿子说,娘,我饿了。娘,我要出去玩。金芝后来对人说,那天早上,天是血红的,像是要吃人。都怪我,我不该让他出去玩,我要是把他留到屋里,就么事都不会出了。
儿子死后,镇上的人说,金芝儿子是被湖里水鬼拉住脚了。要不然,离岸只有两三米了,怎么都能游到岸上来。他只要能往前游一米远,就能踩到湖底,踩到湖底,就没事了,他可以爬到岸上来。人都死了,再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到走马镇二十几年,金芝都不喜荷花,不吃藕。那个湖里藏着鬼,害了金芝,也害了她儿子。每年荷花一开,金芝心里就发抖。儿子死后,金芝看到满湖的荷花,就会想起儿子来,她难过,她这辈子跟这个湖算是结下怨了。
儿子的死彻底把金芝打垮了,她一连两个月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发呆。她想不通,她和马天庄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收走。马天庄守在金芝边上,不说话。到后来,他对金芝说,金芝,这是命,我做了坏事,老天爷要我断子绝孙。人在做,天在看,一件一件都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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