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之叹-第六个故事:黑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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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金芝三个儿子都长大了,一晃八十年代就到了。后面那二十多年,时间过得飞快,金芝七十岁了。用金芝的话说,一眨眼,我就成了个老人了。马天庄爹娘也都死了。两个家庭里面,最老的剩下马天庄和金芝。孩子都大了,家里的事情没什么需要他们操心的。金芝经常会回想起过去,她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遭了多少罪,有些她已经忘了,有些还记得了。人老了,好些眼前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就忘了,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却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一闭眼就能看得到。

    讲讲马春花吧,你们可能都把她忘了。胡光头死后,马春花成了反革命家属,这个帽子,马春花一戴就是三十年。马春花的消息,金芝零零散散听过一些,金芝知道她日子过得不好,几个儿子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屋里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过了那么多年,金芝对马春花的恨慢慢也淡了。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懂得了一个女人的心情。说句不好听的,如果金芝三个儿子有一个跟马天人一样,她也会那么做的。说到这个,金芝感到幸福,三个儿子都很成器,成了国家的人,吃上了公家饭。这在走马镇上,很不容易。其中的艰苦,就不讲了,跟所有的家庭一样,无外乎省吃俭用。

    儿子工作在县城,他们知道有个姑奶在县城,却从来没去看过。对儿子来说,姑奶是很久远的事情。金芝和马天庄很少跟他们说起胡光头和马春花的事情,上一代的恩怨,没必要跟下一代说。小儿子死后,金芝更加信命,她相信一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比如说马天庄,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坏事,把她骗到了走马镇,就那件坏事,让他儿子把命给丢了,上一代人造的孽,不是报在上一代身上,就是下一代身上,跑不脱的。有时候她想,三个儿子之所以成器,那是因为老天爷看她吃了太多的苦,补偿一下她。

    六十多岁那年,金芝经历了一次假死,这个我在前面已经讲了。等金芝活过来,变得神神叨叨的。死过一次之后,金芝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多事情,她想通了,人都是要死的,那么,好些计较的事情,一想,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再计较,你带到坟里去,也没得用。活在一天,好好过一天的日子,把心里过舒服就好了。醒过来之后,别的人她都不牵挂,她想起了马春花。刚开始只是想,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到后来,金芝忍不住了,跟人打听马春花的消息,老一辈人的走得差不多了,年轻的,不晓得马春花是哪个。

    想到马春花,金芝心里很复杂。她恨胡光头和马春花,现在回头一想,当年要是没得胡光头和马春花,她也不一定能逃回江城,那么她的日子会过得更苦。指望马天人保护她,那是不可能的,当年她在走马镇还能安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胡光头。没有胡光头,会有更多的人欺负她。金芝算了算,马春花八十多了。一个八十多的孤老太婆该怎么生活,金芝不敢想。一想,心里不安稳。

    有天,金芝问马天庄,天庄,你听到马春花的消息没?马天庄愣了一下说,马春花?你问她搞么事?金芝说,要是她还没死,都是八十多的人了。她几个儿子,死的死,跑的跑,她一个人晓得过得几艰难。马天庄说,你莫管她的闲事,她害得你还不惨?金芝笑了起来说,要是没得她,你也没得我。马天庄说,我也没听到她消息。老人都死了,晓得马春花的人没得几个,哪个晓得她的死活。金芝说,你跟伢说一声,让他们找一下姑奶。不管么说,马春花都是他们的长辈,他爷爷的亲妹妹。

    过了半个多月,县城传来了马春花的消息,儿子说,姑奶还没死,还活到。听到这个消息,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我要去县城。马天庄说,我跟你一起去。金芝说,你就莫去了,我去看下马春花,我有话跟她说。马天庄说,那我叫伢来接你。

    到了县城,儿子把金芝送到马春花门口。金芝说,你们回去吧,莫等我。金芝买了两斤挂面,四个苹果,还有一斤糖,糖是用纸包的,都放在网兜里。马春花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很深,在头边有个厕所。马春花家的门很破,望里面看,黑乎乎的。金芝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屋里怕是没人。金芝找了个台阶,坐在外面等。等了个把小时,她看到一个老太婆回来了,驼着背,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里面有几片烂菜叶,还有半个馒头。金芝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马春花。看到马春花,金芝突然觉得马春花很可怜,特别可怜,她年轻时候,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要是换了她,她怕是活不成。马春花篮子里的菜叶和馒头怕是在菜市场捡的。等马春花走过来,金芝站起来,朝马春花走过去。她们两个快三十年没见了。自从那天晚上,马春花离开走马镇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走马镇,大概是不想让走马镇的人看到她落魄的样子。

    金芝提着东西,叫了声“姑”。马春花看了看金芝说,你找哪个?金芝说,姑,我是金芝啊,你不认得我了?马春花看了看金芝,摇了摇头说,我不认得你,你认错人了。说完,抖抖索索地开门,金芝跟进去,马春花把金芝往外推,马春花说,你莫到我屋里来,我不认得你。金芝拉着马春花说,姑,是我啊,马天人他媳妇金芝啊!听完金芝的话,马春花突然哭了起来说,你来找我搞么事呢?你看到我出丑。金芝把马春花扶进屋里,把网兜放在桌子上,拿了个碗,给马春花泡了碗糖水。马春花说,你回去,你莫来找我。金芝拿了个苹果,递给马春花说,姑,你吃苹果。马春花咧开嘴说,没得牙了,吃不动。

    金芝看了看马春花屋里,到处堆着垃圾,废纸、废铁,乱七八糟的一堆,屋里弥漫着难闻的臭气。金芝望着马春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喝完糖水,马春花说,金芝,这几十年,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亲戚。我没想到,是你来看我。以前胡光头活在,我屋里开的流水席,哪天不是几桌人吃饭。等胡光头出了事,个个跑得比鬼还快,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就说我哥,我哥也嫌我。你说我活得有个么意思。金芝说,姑,你莫这样想。马春花摇了摇头说,这二三十年,该受的罪我都受了,我能么想?金芝,我也是女人,我跟你说,我这些年的罪,比你那个罪还难受啊。金芝没说话,马春花的话把金芝的回忆勾起来了。

    马春花说,政府把胡光头枪毙了,是我收的尸。收了尸,我不服啊,这么多年,我就不服。胡光头不是个坏人,他是个么人,我晓得。我跟他几十年的夫妻。胡光头送了政府十根金条,等胡光头死了,我去找政府,我跟政府说,胡光头送了政府十根金条,你们说胡光头是坏人,那你把胡光头的金条还给我。政府的人不光不把金条还给我,还说那都是胡光头从别个身上剥削的。别个不晓得,我晓得。胡光头剥削哪个了?他的钱都是拿命换回来的。政府不管,还派人到我屋里来搜,本来我屋里还藏了几根金条,政府都搜走了,一根都没还给我。金芝,我跟你说,政府欠我的钱,几十年,连本带息,政府还不清。我还跟政府说,我屋里胡光头帮过共产党,我送的饭。政府也不承认,说没得这个事儿。我把年月日都讲出来了,还说胡光头当时是买的船票让他们走的。政府的人后来跟我说,他们查过档案,没得记载。狗屁,没得记载就是没得这个事了?那我当年送了两个多月的饭送给狗吃了?金芝,我跟你说,这些人都要遭报应,他们要遭报应。

    马春花说得情绪激动,大概是好些年没有人跟她说话了。

    说完这些,马春花接着说,胡光头死了,几十年,我过的是么日子,猪狗都不如。马春花指着篮子说,你也看到了,我到菜市场捡菜叶子。你看到那半个馒头没?垃圾桶里捡的,我跟狗抢东西吃。你要是换到以前,我吃剩下的,给别个还是好东西。我马春花好强了半辈子,落得这个下场,你说,这是为么事?我屋里几个伢,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十几年,没得哪个在我面前打个照面。金芝,你晓得不,我不怕死,我不敢死啊,我怕我死了,丢到屋里,没得哪个给我收尸。我想等到我屋里伢回来一个,死了也有人给我收尸。说到这儿,马春花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拿袖子去抹眼泪,脸上弄得花了一大块。金芝拿出块手巾,给马春花抹了抹脸。

    说了半天的话,马春花对金芝说,金芝,我不留你在屋里吃饭,我没得东西给你吃。金芝说,你莫客气。临走,金芝塞了马春花一百块钱,金芝说,姑,你拿到,想吃点么事,买点么事吃。马春花拉着金芝的手说,金芝,当年是我害了你,你莫怪我。金芝说,姑,我来看你,就说明我不怪你了,你莫多心。马春花说,那我不送你了。金芝说,你老回去,我走了。出了马春花家的门,金芝心里堵得很,年轻时她以为看到马春花落得这个下场,她心里会舒服。事实证明,她不舒服,一点也不舒服。来之前,她对马春花的恨已经没了,从马春花家里出来,她可怜马春花。她们都老了,恨对她们来说,太奢侈,再强大的恨,也抗不住时间。都是老人,都是活一天少一天,彼此的理解,越来越多。

    她想起了她的梦,在梦中,小儿子对她说,娘,我在天上好得很,你莫担心。金芝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天,天上有没有玉皇大帝,她愿意相信有。

    回到屋里,金芝把马春花的情况跟马天庄讲了。金芝说,马春花可怜啦,一个孤老太婆,还要捡垃圾卖,吃的是市场人家丢的菜叶。马天庄说,那也没得办法,胡光头造的孽,要她来还。金芝说,天庄,我跟你一辈子,求过你两回。第一回,我让你带我回江城,你不肯。第二回,我说要回马天人屋里,把几个伢带大,你随了我。我还要求你一回。马天庄说,你莫说求我。金芝说,我想把马春花接过来,看她过的那个日子,我心里过不得。我想到我要是老了,跟她那个样子,我也想有个人帮我。马天庄说,我没得意见,只要你肯。马春花说,天庄,你这一辈子就这点好,人善。我跟了你几十年,你没跟我动过一下手。走马镇没哪个男人不打女人,你一辈子没沾我一个手指头。要是我死到你前头,算是我福气好。要是死到你后头,我怕也活不了几天。马天庄说,莫说这个话,你不是说你还有二十年阳寿,我是要死到你前头的。

    跟马天庄商量好了,金芝又跟三个儿子说了,金芝说,你姑奶一个人在县城过不得日子,我要把她接到走马镇去,你们有意见没得?儿子都说,没得意见。

    金芝又去了县城,找到马春花,金芝说,姑,我接你回走马镇。金芝还没说完,马春花说,我不回走马镇,死我也不回走马镇。金芝说,姑,我不是接你回去走亲戚,我接你回去就不回来了,你老就住到走马镇,我给你老养老送终。金芝说完,马春花盯着金芝,像是听错了一样,马春花说,金芝,你说么事?金芝说,我接你回去,给你养老送终。马春花听清楚了,有几分钟马春花没吭声,接着,马春花哭了起来,跪在金芝面前说,金芝,我哪有脸要你给我养老送终,我受不起啊。金芝连忙把马春花拉起来说,姑,你么样说,也是马家的人,我不能看到你老在这儿受苦。

    金芝给马春花带了新裤子,新褂子,还有新鞋子。金芝烧了壶水,给马春花洗了个头,马春花的头不晓得多长时间没洗了,水盆里飘着一层虱子,清了几次,头算是洗干净了。金芝又给马春花洗了个澡。洗完澡,传上新衣服,梳好头。金芝牵着马春花说,姑,我们回去。临出门,马春花犹豫了一下问,金芝,你真不送我回来了?金芝说,不回来了。马春花说,那你等一下我。马春花进了屋里,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时,带了个小箱子。马春花说,有些东西用习惯了,我带上。锁好门,马春花回头望了一眼说,这个屋里,我一个人住了三十年。三十年,没得哪个跟我说话,也没得哪个看我一眼,我以为我要死到屋里头。

    马春花到底还是死在了金芝前头。临死前几天,马春花把金芝叫到床头说,金芝,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给你。金芝说,姑,你莫说这个话,你说得我受不起。马春花说,我没想到,给我送终的是你,我没想到啊。说完,马春花指着床边的箱子说,金芝,你帮我拿过来一下。金芝看了一眼,是马春花从屋里带过来的箱子。马春花把箱子打开,对金芝说,金芝,你帮我拿出来。

    金芝先拿出件旗袍,丝绸的旗袍,大概是马春花年轻时候穿的,这么些年过去了,颜色还是鲜艳。马春花接过旗袍说,这件旗袍几十年没穿了,每年我都拿出来洗两次,看到这件旗袍,我就能想起胡光头来,不管别个说他好不好,我是念到他的好的。这件旗袍,还是胡光头从江城给我买回来的。马春花把旗袍放在胸前说,金芝,等我死了,你把这件旗袍给我陪葬。金芝点了点头。

    马春花说,金芝,箱子里有个梳妆盒,你帮我拿出来。金芝翻了翻箱子,梳妆盒放在最底下,木头做的,刻了龙凤的花纹,边框像是银的。金芝伸手拿出梳妆盒,梳妆盒很沉,有点出乎金芝的意料。金芝把梳妆盒拿出来,放在马春花边上。马春花微微侧过身,打开梳妆盒,金芝看到里面用绒布包着一些东西。马春花伸手把绒布慢慢打开,金芝看到了晃眼的黄,是金条。

    马春花拿了一根放在手里,往后靠了靠说,金芝,我以前跟你说,我屋里金条没得了,那是骗你的。我还藏了六根。胡光头当年一共买了二十根金条,十根给了政府,后来政府又搜走了四根,这六根我把它埋起来了,前几年才挖出来。马春花摸着金条说,我还记得胡光头每次买金条回来,都跟我说,又搞了几条“大黄鱼”。他一辈子的心血就换了这些金条,为了这些,他把命都丢了。我本来想留起来,等我伢回来,哪个给我送终就给哪个。哪个晓得,他们死的死,跑的跑,没得哪个给我送终。马春花把金条放回梳妆盒说,金芝,这些金条给你了,你留给儿孙,也算是我积了点德。

    金芝伸手拿了一下金条,活了一辈子,金芝第一次见到金条,她想起他爹,他爹打了几十年的金子,也没挣下一根金条。金条很重,一条怕是有半斤多。看到金条,金芝说,姑,我不得要你的东西,我帮你留着,等你伢们回来了,我帮你给他们。马春花说,你自己留着,别给他们,我死了,他们都不晓得在哪儿。我说了,哪个给我送终,我把金条给哪个。

    马春花死后,金芝把马春花和她爹娘埋在了一块儿。办完马春花的葬礼,金芝说,你们一家算是团聚了。你们等着我,过不了几年,我就来了。

    听到这儿,老谭说,好人有好报啊。我笑了起来说,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人有好报,只是凑巧。其实,就算马春花没金条,金芝还是会给她养老送终。人年纪大了,好些想法会变。就比如说我们,以前,十几二十岁,哪个不是愤青得很,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看着看着就顺了。以前不会做的事,现在可能好些都做了,做了也不觉得可耻,觉得正常。我以前看我爸,总觉得他做事情没点道理,说的话更是荒唐得很,现在明白了,老人家看得还是通透,有一天我们看通透了,做起来也差不多。你看那些革命的,激进的,都是年轻人。老人多是保守派。新文化运动搞得起来,说到底还是年轻人在搞事。当年北大的那帮教授,现在说起来个个都是大师,你晓得他们当年多大吧,多半都是三十出头,还有年轻的三十不到,李大钊算老的,也就四十出头。哪个年纪的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金芝老了,想法肯定也会变,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了,人一死,万事皆空,想通了这个,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我倒是觉得马春花这个人狠,跟胡光头有得一拼。胡光头死了,她还敢闹腾。以前过得那么好,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她还能咬紧牙活下来,这个不容易。就说她那六根金条,要不是她孩子都不在身边,她肯定也不会给金芝。老谭说,这个不一定。我说,肯定,只要她孩子在身边,她是绝对不会给金芝的。在她看来,金芝始终是个外人,即使金芝去看她,给她养老送终,她还是个外人。她对金芝的感谢,更像是礼貌上的。之所以把六根金条跟金芝,那是她没得人给了。再说胡光头这个人,有马春花这么恋他一辈子,他也算是值了。

    说到六根金条,后面还有个故事。金芝三个儿子都在县城,吃的是国家饭。后来,不是改革开放了嘛,金芝大儿子辞职了。那个时候,捧着铁饭碗不要的,在别人看来那是疯了。金芝大儿子在钢铁厂上班,钢铁厂工资不算高,但稳定,县城不晓得多少人想进钢铁厂进不了。金芝大儿子辞职,有他的想法。他看到了,国家要开放了,只要社会稳定,做生意比拿工资强。前面我讲过,马天人的爷爷是开当铺的,马家有这个基因。大儿子辞职了,下海的本钱是金芝给的,她给了大儿子一根金条说。你要去做生意,我不反对,这根金条你拿到。金条是你姑奶的,算我借你。那个年月,有根金条,还是那么大的金条,说出来吓死人。大儿子把金条拿黑市上卖了。有了本钱,生意好做。金芝肯给儿子金条,还有个原因,她家以前在江口开布店,她晓得做生意比做工灵活,俗话说得好,无商不富,一个社会不能没有做生意的。金芝儿子后来发了财,成了走马镇,乃至整个县有名的富翁,当然,那是后话了。

    说点别的。金芝年纪大了,年纪越大,她越想家。她爹娘早就死了,就剩下两个弟弟。前面我讲过,镇反结束后,金芝回了趟江城,找到两个弟弟。她本来想回江城去,最终还是回了走马镇。回到走马镇,金芝以为她不会再回江城了,两个弟弟把她的心伤透了。她好些年没回江城,也没两个弟弟的消息。

    有天晚上,金芝做梦,梦到爹娘了,爹娘跟金芝说,金芝,你恨两个弟弟有原因,我们也不怪你。好多年了,你没给我们烧过纸钱,你回来给我们烧点纸钱。梦醒后,金芝发现枕头都湿了。

    快到清明,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我想回趟江城,给我爹娘烧点纸钱。马天庄想了想说,也好,我跟你一起回江城。金芝点了点头说,我爹娘一二十年没收到我的纸钱了,你多买些。马天庄去了镇上,买了纸钱。去了江城,到了弟弟家门口,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你先回去吧。马天庄没说话,转过身就走了,临走前,马天庄说,金芝,我过几天来接你?金芝说,我在屋里住几天,你过三四天再来。那时候,去江城方便了,县城通了到江城的汽车。

    等马天庄走了,金芝敲弟弟的门。敲了几下,门开了,看到金芝,弟弟有些意外,赶紧把金芝迎进屋里说,姐,你么回来了?金芝把包放到地上,指着包说,清明快了,我给爹娘带了些纸钱,到他们坟头烧给他们。弟弟说,姐,烧纸钱哪里都烧得,你有心就可以了。金芝说,我想到爹娘坟前磕个头,我年纪也大了,也不晓得还有多少年好活,能给爹娘磕一个头算一个头。等我死了,想给爹娘磕个头也磕不成了。弟弟问,姐,你一个人来的?金芝说,马天庄送我回来的。弟弟没说话,金芝说,你莫担心,他走了,他不得进你屋来。弟弟说,姐,我不是那个意思。金芝看了看弟弟屋里,跟上次比,屋里好了些,日子应该是好过些了。

    到爹娘坟头烧了纸,磕了头,又在弟弟家里住了两天。弟媳对金芝不冷不热的,跟以前比,还是好了一些。马天庄来接金芝,站在外头等。临出门,弟弟对金芝说,姐,你有空多回来。弟弟说完,金芝眼睛酸了一下说,我晓得。说完就走了。

    出了门,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你去过江口没?马天庄说,去过几次。金芝说,天庄,我带你去江口,我做姑娘时,我爹在江口开了个布店,我带你去看下在哪里。马天庄笑了起来说,你都是老太婆了,还记得做姑娘时候的事情。金芝说,哪个老太婆不都是从做姑娘过来的。

    到了江口,江口比以前漂亮了,街上也热闹起来。金芝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爹当年开布店的铺位,金芝指着店面说,我爹以前就是在这儿做生意。说完,金芝指着钟楼说,以前,我天天听到钟响,再往前走,还有个教堂。上次来,人家告诉我,教堂没得人了,新社会了。两个人沿着街道往前走,路边依然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金芝对马天庄说,马天庄,做姑娘时候,我么想也想不到我会去走马镇,也想不到,等我老了,是你陪到我。到了教堂门口,金芝告诉马天庄,以前教堂有人唱歌,有个牧师叫丹尼,他是个法国人,早就死了,也不晓得是么原因。金芝没告诉马天庄,她曾经央求过丹尼,让丹尼带她走。马天庄说,这些事,以前没听你说过。金芝说,我跟你说这个搞么事呢,说了,你也不明白。马天庄说,那也是,我一个乡下人,搞不清这些名堂。

    金芝进了教堂,在椅子上坐下,对马天庄说,天庄,你过来,陪我坐下。马天庄在金芝身边坐下来。金芝说,当年,我坐在这儿,听里面的人唱歌。我当时想,要是老了还能坐在这儿听人唱歌就好了。马天庄靠在椅子上,听金芝说。金芝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马天庄看着金芝问,金芝,你怎么了?金芝说,没事,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金芝擦了下眼泪,握住了马天庄的手。跟马天庄结婚好些年了,金芝没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马天庄想把手缩回去,那么大年纪,他不好意思,也不习惯。金芝放开马天庄的手,马天庄的手粗糙,长满了老茧,干瘦。金芝想起丹尼的手,那时候,她和丹尼都很年轻,两个人的手都是滑润的。人都变了,教堂里的树也变了,只是它们变得更加高大,粗壮,显示出蓬勃的活力,它们也许还能再活一百年,但金芝老了。

    过了这次,金芝回江城回得密了,大概两年回去一次的样子。每次回去,不是马天庄送,就是几个儿子送。到后来,马天庄老了,金芝说,天庄,你别送我回去了。来回折腾,你身体扛不住。马天庄说,也好,让伢们送吧,顺便去看看舅爷。儿子送金芝回江城,也是到了门口就转身回去,他们没去过舅爷家。有次,金芝对两个弟弟说,你们有空,去趟走马镇吧,不管怎么说,我在走马镇过了几十年了,你们也去看看。两个弟弟说,好。话是这么说了,多少年,他们还是没去过走马镇。

    他们第一次去走马镇是金芝假死那次。接到电报,他们就从家里出发了。以前,他们没去过走马镇,先坐车去县城,然后转车去走马镇。到了走马镇,找到马天庄家门口,两个人哭了起来。他们是真哭。一路上,他们想了很多,金芝抱他们长大的,说不记得,那是假的。金芝第一次从走马镇回江城,他们一眼就认出金芝了。但他们不敢相信,他们一直以为金芝死了。爹娘临死前对他们说,我不该逼你姐,要不是我们逼你姐嫁人,她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他们大概以为金芝是想不通跳江了。金芝失踪后,金芝她爹娘找遍了江阴区,没找到金芝。听人说金芝经常去码头,她爹娘想,金芝怕是想不通跳江了。他们找了条船,顺着江流往下找,翻了好些个浮尸,都不是金芝。江水顺流向下,每年江上都会漂过浮尸。金芝失踪后几个月,她爹娘绝望了,想来金芝是被江水带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过了那个年,到了金芝失踪那天,她爹娘在江边烧了纸,他们当她死了。临死之前,他们对两个儿子说,我们到死也没看到你姐一眼,眼睛闭不上。不晓得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你们记得每年烧纸,老人说了,死在江上的,都是冤魂,要多烧些纸,不然,你姐到地下有苦头吃。他们烧了好些年的纸,一直当金芝死了。结果有一天,金芝回来了,一个大活人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相信,但那是他姐,他们认得。那会儿穷,他们日子过得艰难。他们对金芝说,姐,你还是回去吧。一想到这个,他们两个心里过不得。人活到那个岁数,想起这些事,这些悔要带到棺材里,说不想哭,那是假的。

    他们哭了几声,外甥拉住他说,你们莫哭,莫哭,我娘还没死。正说着,他们看到金芝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说,要是我不死,你们怕是舍不得来看我。从走马镇回来前,他们对金芝,姐,你多回去,屋里有位子给你住。金芝说,我晓得了,你们回去,莫担心我的事。

    到了过年,金芝对马天庄说,天庄,过了年我要回江城。马天庄说,好。金芝说,我要带三个伢去给他舅爷拜年。马天庄说,那是应该的。想了想,马天庄对金芝说,金芝,怕是不太合适。我们几家几多年都没走动,你现在让伢去拜年,好不好?金芝说,我就要他们去给舅爷拜年,不管么说,他们都是外甥,是晚辈,给长辈拜个年有么事呢?金芝对三个儿子说,初三你们跟我去江城,给你两个舅爷拜年。三个儿子互相看了一眼说,娘,好不好?金芝说,那是你舅爷,我弟弟。

    到了门口,三个儿子磨磨蹭蹭地不肯进屋。金芝敲门,弟弟把门开了,看到金芝,又看到站在门外的三个外甥。金芝弟弟有些意外,以前,他们是不肯站在门外的,都是把金芝送到了,转身就走了。等他们走远了,金芝再敲门进屋。看到弟弟的表情,金芝笑了起来说,我带几个伢来给你拜年。金芝弟弟把金芝和三个外甥让进屋,泡了茶水,又拿了点心摆桌子上,还给三个外甥敬烟。几个人坐在屋里,有些闷,大家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金芝喝了口茶说,你们三个还没叫舅爷。三个儿子看着金芝,又看着金芝弟弟,没开口。金芝弟弟打圆场说,姐,算了算了,这么多年没叫过,算了算了。金芝又喝了口水,指着三个儿子说,你们听到没,我叫你们三个叫舅爷。金芝弟弟有些尴尬,抓了把瓜子放到几个外甥面前说,你们吃瓜子。金芝把茶水放下说,喊舅爷,这么大的人了,一点礼性都没得。金芝弟弟对金芝说,姐,好了,莫搞得麻烦。金芝突然拍了桌子对三个儿子吼到,你们是聋了还是么样?我叫你们喊舅爷,你们没听到?三个儿子看着金芝说,娘!金芝说,先莫叫我,喊舅爷。大儿子先说了声“舅爷,新年好”,接着是二儿子,三儿子。等他们喊完,金芝像是松了口气,她笑起来对弟弟说,这三个伢没教好,不听话。金芝弟弟赶忙说,没事,没事,好得很。

    晚上,金芝和三个儿子在弟弟家吃的饭。弟弟开了两瓶酒,说要跟三个外甥喝几杯。喝完酒,儿子要到外面住旅馆。金芝弟弟说,莫浪费哪个钱,你们要是不嫌弃,在屋里打个地铺。儿子说,算了,到外面方便些,也要不了好多钱。金芝看了三个儿子一眼说,晚上睡你舅爷家。三个儿子没再说话。这么多年,金芝的话,三个儿子还是听的,他们怕金芝。金芝从小不打他们,也很少骂他们,但他们就是怕金芝。

    第二天早上,儿子们准备回去了。临走,金芝弟弟拿出几张十块钱的新钱,递到金芝儿子手上说,你们屋里几个伢都没来,把压岁钱带给伢。儿子们想推辞,金芝又说话了,舅爷给你们伢,你们就接到。金芝弟弟送几个外甥出门,到了门口,他对外甥说,你们到江城就到屋里来,喝杯茶,吃个饭。等儿子们走了,金芝进了房里,对着爹娘的遗像磕了个头说,爹,娘,我屋的伢认了舅爷了,你们在天上放心。

    故事讲到这儿,天都快亮了。老余说,金芝这生吃了苦,也算是圆满了。拿出来的酒,我们断断续续地喝完了。老丁一直坐着听,我还以为老丁睡着了,叫了声老丁,老丁提起头看着我说,我在听。整个晚上,老丁一直给我们倒酒,倒到后来,老丁不倒酒了,把手放在胸口,一直坐在那儿。坐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老余说,多少年了,没跟人一起这样聊天聊到天光。我看了一下窗外说,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没讲到天光,这个故事不算完。老谭一直在喝酒,脸上红通通的。老谭看着我说,老马,你讲的一定是你屋里的故事。老余看着我,等我回答。老丁喝了杯茶说,老谭,老马要是不想说,你问那么多干嘛。我喝了口茶说,老谭说对了,我讲的是我屋里的故事。金芝就是我奶奶,死了好多年了。我奶的故事,我也是听我妈,还有一些亲戚讲的。我奶死的时候,我在外地,有些事听他们说,我还不信。不过我小时候有件事,也跟我奶有关,那件事是我亲历的,假不了。人肯定是有灵魂的,也有些事科学是解释不了的,我觉得我奶那些神乎其神的事,都有根源。

    我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到:奶奶,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在夜里想起你。我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讲,都不会有人真正懂你。包括我,我父亲,我们都没办法真正懂你。你死去多年,这些年,我和父亲一直漂泊在外,连清明节,我们都很少回去。你坟头的青草,绿了多少个来回,我们都没看到。我还记得你的样子,关于你的故事,我也是零散听来的,你从来没给我讲过。如果我讲得不好,你在天上听到了,笑一笑就可以了。这个故事,我会好好讲完,即使我并不知道最后的那个答案。

    那也是我奶假死之后的事。有一年,我生病,那时候我还小。我爸是我奶最小的儿子,我爸结婚晚,生了我们几个,我奶都好大年纪了。那年,不晓得什么原因,我流鼻血。按道理说,流鼻血算不得什么大事,哪个小孩没流过鼻血。以前在镇子里,小孩子流鼻血,大人拿冷水拍拍脖子,让小孩子把头仰起来,过一会儿,也就好了,要是还流,就拿根麻线捆住小手指,把手举起来,过一会儿,也能止血。我那年流鼻血流得跟别个不一样,办法都想尽了,止不住血。我妈拿棉花塞住我鼻子,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嘴里特别腥,就对我妈说,妈,我嘴巴里腥。我妈让我吐出来,吐出来一看,都是血。我能感觉到鼻血不停地往嘴巴里滴。见到这个状况,我妈怕了。带我去医院看医生,在医院住了两天,回来了,鼻血也止住了。

    我病好了去上学,回到家,又开始流鼻血,跟好之前一样。我妈急死了,又要带我去医院。这时,我奶过来了。我奶看了看我,对我妈说,你莫看医生了,他是被鬼缠住了,我去拜菩萨,看菩萨么说。说完,我奶就拿了香去拜菩萨。这个菩萨我前头也讲过了,我奶假死醒过来之后,告诉镇子里的人,要在山上建个庙。我奶摆的就是那个庙里的菩萨。

    拜完菩萨回来,我奶问我,你上学是不是在湖塘边掐了几根刺角?刺角这个东西你们可能不晓得,样子长得有些像月季,开的花也跟月季差不多。春上天,刺角发芽,有些嫩芽长得又粗又壮,剥了皮吃,甜甜脆脆的,味道还不错。乡下孩子,吃这种东西吃得多了。我点了点头。我奶又问我,你是不是吃了两根?我又点了点头,我奶说的都对。那天我上学,是下午,太阳很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奶不可能看到我的。听我说完,我奶松了口气说,这就对了,你们小伢调皮不晓得,湖塘那里死过人,就埋在路边上,你掐的那个刺角,是他坟头上长出来的。你掐了他的刺角,死鬼缠到你了。听我奶说完,我妈吓哭了,按我们乡下的说法,哪个要是被死鬼缠上了,那是跑不脱的。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我奶这样说,我妈吓不倒那才怪。见我妈哭了,我奶说,你莫哭,没得事,你听我的。

    我奶买了纸都湖塘边去烧,又让我在那里磕头。磕完头,我奶对着湖塘说,你个畜生死的,我给你烧了纸钱了,伢也给你磕了头,你莫再犯生。你要是害到我屋里伢,我请法师拿桃木桩把你订到。说完,我奶拉着我的手,对我妈说,没得事了,我们回屋里。我妈还不放心,回到屋里,我血止住了。后来,我妈问我,你奶问你的是真的?我点头。我妈说,那你奶真是个半仙了。我奶假死那次,我妈也是在边上的。经过了这次,我妈对我说,你奶怕是要成仙的,要是她成仙了,希望她能保佑你们这些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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