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读书,让我们不再孤单-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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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

    摆渡真实与幻觉

    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k,1952-),土耳其作家,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生于伊斯坦布尔,曾在大学主修建筑,1974年开始写作生涯。著有《我的名字叫红》《雪》《寂静的房子》等。

    小说家明明是在讽刺社会现实,但在政治的高压下,他们又会特别强调这些只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莫言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此前还有一位法籍华裔的得奖作家叫高行健[1]。莫言得奖的消息出来之后,引发了很多争议。简单来讲,这些争议大多围绕着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来谈,比如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作为主宾国时,莫言怎样跟外国记者谈论中国的状况等。

    其实,最近十几年因为政治原因引起争议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在少数,比如2006年诺奖得主、土耳其小说家奥尔罕·帕慕克。他本来在土耳其是位很受敬重和欢迎的小说家,后来写文章、做访谈犯了禁忌,蹚进政治这汪浑水。他谈到奥斯曼帝国在一战期间曾经屠杀亚美尼亚人[2],而这件事情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土耳其历史上一个需要被抹除的阴暗记忆。他还在小说里写到土耳其政府怎样对待库尔德人,公开挑战当局底线。虽然土耳其是伊斯兰世界最西化、最开放的国家,但仍有相当多的禁区。帕慕克因此被告上法庭,其中一个相当严重的罪名是“侮辱土耳其”。

    打官司的过程中传来帕慕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土耳其政府很尴尬:真的要抓这位诺奖得主去坐牢吗?土耳其文化部长在回答外国记者采访时很巧妙地说,帕慕克先生是我们土耳其文学的代表,是我们最优秀的作家,对于他的获奖我们感到非常荣幸,至于他跟我们政府之间的争议,众所周知,所有伟大作家在政治上都跟自己的政府持不同看法,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一点。

    后来这个控诉好像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但双方矛盾依然存在。2008年法兰克福书展主宾国是土耳其,帕慕克作为国宝级作家当然要去,土耳其总统也去了。在开幕式演讲时,帕慕克盯着坐在台下的总统,说着说着就开始批评土耳其的审查制度,大谈政府对书籍、电影的审查非常过分……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言论很激烈,搞得总统脸上一阵难看。

    2012年中国内地翻译出版了一本帕慕克的小书《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面也谈到很多跟政治有关的事,但我在此想谈的是他对文学的见解。这本书是他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3]演讲的结集,谈自己写小说、读小说的一些心得。诺顿讲座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人文科学讲座之一,邀请的全是艺术文化界的巨星。每个演讲人都会非常认真地准备讲稿,讲完之后稿子直接拿去出书,比如斯坦纳[4]的《大师与门徒》。坦白讲,帕慕克讲的东西可能比不上之前的一些大师,比如卡尔维诺[5]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简直是经典,不过他仍有一些很独特、很有趣的观点。

    帕慕克谈到一种写法,我觉得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读者可能会有共鸣。他说虚构文学是西方产物,所谓“小说是虚构的”这一观点未必会被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读者所领会和接受。这并不是说第三世界国家没有自己的虚构文学传统,而是说读者总是倾向于把某些虚构的东西当成真的。在现代小说传统兴盛的西方国家,如果一本小说用第一人称单数“我”来叙述,读者很清楚这个叙述者绝对不等同于作者本人。好玩的是,这样一个虚构传统到第三世界国家之后发挥了一个妙用。帕慕克以自己在土耳其的经历为例,说很多小说家明明是在讽刺社会现实,但在政治的高压下,他们又会特别强调这些只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帕慕克借用德国诗人席勒一篇文章的标题《论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来定义这本演讲集的主题。“天真的”指的是像歌德那样的作家,你觉得他写东西好像不经雕琢,一切信手拈来,自然流露;若拿中国诗人来比较,大概就是李白。另一种作家则是“感伤的”。请注意,德文这个词还包括一重跟英文“sentimental”不一样的意思,指一种忐忑不安、反复思量的状态。这种作家总是在琢磨这个词用得对不对、这个词放在此处恰不恰当、怎么样经营意象等;若以中国诗人举例,可能就是杜甫。

    同样地,帕慕克认为小说的读者也大致分为“天真的”和“感伤的”两大类。很多读者读小说时越读越卷入其中,不知不觉就把故事全部当成真的,以至于见到作者本人会问,这些是不是真的在他身上发生过。我们一般会觉得这种阅读方式很不上道,是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幼稚的读者,或者本书所讲的“天真的读者”,会对小说信以为真。

    另一种读者则非常老到,熟悉各种虚构文学的叙事技巧,甚至读过不少文学理论,以至于边读边分析小说里面的各种技巧。这有点像看电影,假如你是一般的观众,会被剧情吸引,被演员的漂亮脸蛋吸引,跟着他们往下走;假如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观众,你会看到剪辑的逻辑、配乐合不合宜、镜头角度的不同等等。

    帕慕克如何看待这两类对立呢?他的答案是,小说的乐趣在于总是让读者在这两端之间矛盾纠缠,而这正是小说魅力的核心。他的一个朋友是很有名的文学教授,有一次他们散步经过一个地方,朋友说:“你不就住在这儿吗?”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帕慕克小说里的叙事者说他住在这儿。可见连文学教授有时候都会觉得小说真的是在谈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事。

    小说家写的东西完全真实,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完全虚构也不可能。到底小说家在小说里创造的是什么呢?帕慕克的说法是,小说家是在利用小说里所有的素材为自己经营另外一种人生,让自己好像很真实地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进入另一个世界似的,这个世界要真实到让读者相信它是真实的为止。

    帕慕克说他少年时曾如饥似渴地阅读欧洲小说,可是小说里提到的一些物品他不懂,常常会限制他对小说的理解。一般人以为相较人物性格、情节发展而言,小说里出现的物品不那么重要。真的吗?

    大家想想看,假如你不知道普鲁斯特[6]笔下的马德莱娜蛋糕是什么,将会对你的阅读造成多大障碍啊!帕慕克认为小说的故事其实总是要围绕很多物品来发生,比如街上的马车、餐桌上的小糕点、壁炉上的小摆饰等,这些物品并非不重要。

    在帕慕克看来,小说的缺陷在哪儿呢?用哲学讲法就是“saying”

    (说)与“showing”(展示)的区别:小说能说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展示出来,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物品呈现在你眼前,使你看得见、听得见、闻得到、摸得着甚至舔得到它上面铁锈的味道。他认为博物馆对小说而言是一个可以对照、弥补、展示、使之物象化的系统,而小说保留的则是我们对于这些物品的组织方式,以及我们日常生活说话的一些方式,比如19世纪末的人日常说话的语调、口吻、俗语等。这些东西不在任何典籍中记载,只在小说中保留,恰如博物馆保留物品一样。那么,有没有一部小说既能展示物品,又能诉说围绕着这些物品的故事呢?有,那就是帕慕克的另一本杰作《纯真博物馆》。

    (主讲梁文道)

    《纯真博物馆》

    纯真不再,记忆犹在

    为一部爱情小说建一座博物馆,意义何在?

    《纯真博物馆》是奥尔罕·帕慕克花10年时间酝酿的杰作,是他“最柔情”[7]的小说,2008年出版后大受欢迎。帕慕克在构思这部小说的同时,竟然在伊斯坦布尔修建了一座真实的纯真博物馆[8],馆址正是小说女主人公芙颂的家。

    有人形容说,《纯真博物馆》是土耳其版的《洛丽塔》。这部厚达500多页的小说,故事其实非常简单,甚至有点老套,可是碰上帕慕克这种讲故事的高手,一个平淡到几无情节可言的故事被叙述得相当动人。

    1975年,30岁的“富二代”凯末尔在订婚前一个多月,疯狂爱上18岁的远房亲戚芙颂。当他与一位名媛订婚后,芙颂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悔婚,遍寻芙颂。重遇芙颂时,这位漂亮姑娘已为人妇,主动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原来芙颂嫁给一个满脑子电影梦想的年轻导演,但没人愿意资助他,她希望凯末尔去做投资人。此后八年,他经常去芙颂家吃饭。最后芙颂意外身亡,他终生沉浸于对这段爱情的回忆之中。

    凯末尔晚年说他一生过得很幸福,与小说第一段遥相呼应:“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是的,如果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是决不会错失那份幸福的。在那无与伦比的金色时刻里,我被包围在一种深切的安宁里,也许它仅仅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但我却在年复一年中感到了它的幸福。”他与芙颂短暂的欢爱,成为永久的幸福记忆。

    这本书最独特之处不在于如何写感人的爱情故事,而是作者构思小说的方式。很多年前,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楚库尔主麻街买了一幢窄小的老楼,后来改建成一座小型博物馆。这条街区有点像北京潘家园、香港摩罗街,帕慕克经常在那里逛旧货市场,有时收集回来一件东西,就将其编织进小说。因此,《纯真博物馆》每一章节都有特征鲜明的物品。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件物品是芙颂的烟蒂。凯末尔说:“从芙颂消失那天算起,339天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这之后的整整七年十个月,我为了看芙颂、吃晚饭去了楚库尔主麻。其间一共是2864天,409个星期,去了他们家1593次。在我去芙颂家吃晚饭的八年时间里,我积攒了芙颂的4213个烟头。”凯末尔搜集爱情生活中的一切物品。他说:“我爱芙颂,也爱她爱过的,甚至是触碰过的一切。我悉数收集起那些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将它们放入了自己的博物馆。我建成了一座‘纯真博物馆’。这里就是我的家,能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纯真博物馆’中所有物件的故事,就是我对芙颂的爱情故事。”读者只能去想象凯末尔的“纯真博物馆”,而帕慕克修建的纯真博物馆真实可见。为一部爱情小说建一座博物馆,意义何在?其实,这部小说并非单纯的爱情故事,而是对一座城市的爱恋。像当年写《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那样,帕慕克深情地关注着伊斯坦布尔的种种变迁,将那些已经消失的日常生活用品用文字呈现出来,比如老旧的报纸广告、早已停产的汽水瓶等。

    当然,这么做还有一个更宏大的主题。虽然帕慕克很少提到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9],但我觉得他们的心灵是相呼应的。本雅明也喜欢搜集物品,用来展示一个国家刚刚迈入消费社会时,人们面对新东西的欲望与困境。在《纯真博物馆》里,我们也能看到20世纪70年代土耳其越来越西化时,人们接触外来物品的渴望与困惑。至于书名为何叫《纯真博物馆》,我想不仅因为爱情是纯真的,当一个国家处于前消费主义时代,那种对物质粗糙的、笨拙的、幼稚的态度也是纯真的。帕慕克为那样的年代写了一部小说,为那样的年代建了一座博物馆。

    (主讲梁文道)

    《白色城堡》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只要你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奥尔罕·帕慕克在中国最有名的作品是历史小说《我的名字叫红》(1998年)。但不少人认为,另一本更早的小说《白色城堡》(1985年)的艺术成就高于《我的名字叫红》,虽然后者更为有名。这类评论一直存在争议,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名字叫红》中有些主题在《白色城堡》中早已探讨过。

    17世纪的地中海,强权兴衰更替。过去称霸一时的威尼斯已日薄西山,如日中天崛起的是奥斯曼帝国[10]。《白色城堡》的故事就设定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一艘威尼斯船只被土耳其舰队俘虏,其中有位年轻人受过良好教育,热爱科学文化知识。他在伊斯坦布尔沦为奴隶后,被人当成礼物送给一位名叫霍加的土耳其学者。主奴二人不仅相貌酷似,而且都酷爱学问,经常在一起探讨各种知识,诸如博斯普鲁斯海峡(土耳其称伊斯坦布尔海峡)潮流的成因、美洲红蚂蚁的习性、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等。于是两人的关系变得很奇妙,有时像主奴,有时像朋友,有时像双胞胎。最终两人的身份发生了置换:威尼斯年轻人以霍加的身份终老土耳其,而霍加则乔装成威尼斯人去往意大利,讲述他在土耳其的种种遭遇,然后名利双收。

    互换身份似乎很离奇,但小说的叙事几乎天衣无缝。故事想表达的主题是帕慕克一直关注的那个大哉问——“我是谁”。主人公霍加就常常困惑于此,竭尽全力想探索“真我”。他自认为跟身边那些人不一样,那些笨蛋“因为‘笨’,他们看到了头顶上方的星辰却不去思考;因为‘笨’,对于要学习的事物,他们会先问有什么用;因为‘笨’,他们感兴趣的不是细节,而是大概;因为‘笨’,他们都一个样,诸如此类”。

    霍加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也无法真正认清“我是谁”。对身份的追寻,便成为小说的主线。西方人认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我,“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是有理由的,但帕慕克在小说中颠覆了这种看法,让两个人身份互换,让一个人去过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他想表达的是:不要以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全部告诉别人,包括坦白你所犯下的种种罪行,那别人就有可能取代你的角色。换句话说,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只要你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除了个人身份问题,《白色城堡》也在探讨所谓“文化身份”的问题。土耳其自古以来位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小说中土耳其人和威尼斯人是可以互换身份的,因为二者最终在文化上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小说留下的谜题是:土耳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主讲梁文道)

    《霍乱时期的爱情》

    爱情是一种病

    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GarcíaMárquez,1927-),哥伦比亚作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目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著有《百年孤独》《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

    一见钟情与一生一世结合起来,故事其实非常简单。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文版于2011年推出时,大家都很震撼——这位盖世文豪终于肯授权出版中文版了!过去他一直抱怨中国人太无良,盗版他的作品几十年,为此气得不得了[11]。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他总算被我们新一代出版人的良心打动了。这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正式获得中文版权的新译本,接续《百年孤独》的气势,引来很多人关注。

    小说英文版叫LoveintheTimeofCholera,台湾译作《爱在瘟疫蔓延时》。我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译法更好,因为西班牙语的“霍乱”(cólera)一词不仅意指这种疾病,还形容一种狂暴的、强烈的、极端的情绪。书名一语双关,既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南美洲霍乱蔓延的情形,又指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情。

    这是一本最类型化的爱情小说。小说一加“类型”这个词,就注定是通俗小说。类型小说针对不同的大众口味,跟类型影视剧相匹配,比如恐怖小说与恐怖片、侦探小说与侦探片、间谍小说与间谍片、战争小说与战争片。中国的独门类型是武侠小说与武侠片。

    爱情小说有一些常见的公式,比如琼瑶小说的公式是:富家女爱上穷家子,或者富家子爱上穷家女,双方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走到一起时,其中一人年纪轻轻患了绝症……看这种爱情连续剧,你发现演员基本上每集都在哭。

    身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怎么会写一本爱情小说呢?他的写作以魔幻现实主义闻名全球,我甚至觉得他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如果没有他,整个当代小说完全无法想象。他的小说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细节写得充满诗意,好像真的一样。当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被全世界追捧时,很多人都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写什么,他该怎样把这个高峰再往上推一步。没想到他居然写了一本爱情小说出来,而且这本小说写得太传统了,跟他过去写的东西很不一样。他放弃了被人称颂的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用一种很浅白的语言去写爱情故事,让人觉得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吗?虽然他那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还保留着。

    有人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爱情小说大全,主干是传统的爱情故事,旁边还有很多分支,把你能看到的各种爱情小说的类型、桥段、人物都用进去了,比如单恋、暗恋、黄昏恋、婚外恋、老少配、性滥交等等,凡是你想象得到的爱情都有,并且全部集中在两三个人身上,写得荡气回肠。很多人想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马尔克斯一直拒绝,直到前几年一位英国导演[12]打动了他,保证会忠于原著,这才有了2007年好莱坞版电影。这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的爱情故事,起源于惊鸿一瞥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与一生一世结合起来,故事其实非常简单。阿里萨对美若天仙的少女费尔米纳一见钟情,天天在公园假装看书,偷偷瞧她,后来两人终于开始通信。阿里萨是一个高高瘦瘦、腼腆害羞的男孩,很有音乐天赋,随时可以用小提琴拉一段小夜曲帮你虏获意中人的芳心。他沉迷于阅读,尤其喜欢与爱情有关的文学。他会写充满文艺腔的浪漫情书,第一次写情书就写了70多页。他写信给梦寐以求的女孩费尔米纳,其实两人只见过一面,从未说过话,居然通过书信慢慢发展出感情,最后到了订婚的地步。费尔米纳的父亲希望她嫁给一个更有出息的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年轻人。后来费尔米纳嫁给了社会地位很高的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就苦苦等候。在等爱期间,阿里萨跟不同女人发生性关系,认为这只是替代,是为了满足目前无法得到的真爱。等到费尔米纳的丈夫去世后,两个七老八十的人才终于走在了一起。他们坐在南美洲一条内河船上,由于沿途瘟疫遍布,船只不能泊岸,只能顺着河流一直漂泊。船长忍不住问,这样漫无目的地来来去去要继续到何时?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

    这是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写得非常震撼,也非常漂亮。马尔克斯一向擅长把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写得令人难忘,但很多人觉得这本小说的开头写得并不好,反而结尾写得很好,甚至能够媲美《百年孤独》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以前没人想过小说的开头能这样写,也没人想到“一生一世”这句话放在这么传统的一本爱情小说的结尾,竟然如此恰当。

    男一号阿里萨对爱情的执着与疯狂让人印象深刻,但男三号乌尔比诺医生跟女主角费尔米纳的关系,你不能说那不叫爱情。我们总以为很激烈的感情才叫爱情,事实上老夫老妻在一起那种很日常、很现实的感情也是爱情。当然在小说中,最终是那种狂暴的爱情征服了时间。

    这本小说告诉我们,其实所有的爱情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虚构。阿里萨这段等待50多年的爱情,难道不是他虚构出来的吗?他特别喜欢读书,小时候就把整个图书馆的书都看完了。他对书没有选择性,什么书到手就看什么,通俗小说他看,高深经典他也看,看完之后还会背诵。他明白自己对费尔米纳的爱其实是幻想出来的:“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两个星期后,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决定给她写封信,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这封信在他口袋里搁了几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给她的同时,他每天睡觉之前都再补写几页。结果,最初的那张纸逐渐扩大成了一本情话词典,那些话都是他在公园里等待姑娘走过时从读过的许多书中背下来的。”

    我们的爱情往往建立在想象之上,好比现在流行问你的理想对象是什么样的?理想对象就是虚构出来的,然后试图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个能够套进这个模子里的有血有肉的真人。由于理想对象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所以很多人总是心怀遗憾,爱完一个又一个,经历一次又一次,仍在寻觅途中。

    理想对象从哪儿来?根据这本书的暗示,就来自那些通俗的小说、影视剧,我们看了大量这种东西,然后拼凑出所谓的理想对象和理想关系。阿里萨就中了这种毒。费尔米纳本来也是这样,直到有一次在人群中看见阿里萨,突然醒悟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个人,于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走吧,再见,忘记我吧。就这样,她把这个关系斩断了,50多年后才重新开始。可是对阿里萨来说,这种由通俗文字的暗示所形成的像霍乱一样的爱情疾病,他从来没有治愈过,所以那么坚持地等待了50多年。

    (主讲梁文道)

    《心兽》

    人人都有心兽

    赫塔·米勒(HertaMüller,1953-),生于罗马尼亚,德国作家,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因多次批评罗马尼亚政府,并担心秘密警察的侵扰,1987年与丈夫移居德国。著有《低地》《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呼吸秋千》《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等。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小兽,当我们做了一些良心不安的事情,它会折磨我们。

    有些作家像莫言被人批评在政治上表态不够,有些作家则被批评为“政治作家”,声誉来自政治倾向。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中,有一位在政治表态方面最激烈、最大胆的作家,她的名字叫赫塔·米勒。赫塔·米勒自幼生活在罗马尼亚,1987年移居德国,当时离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13]可怕的独裁政权崩溃只有两年时间。《心兽》是她最有名的一部小说。台湾根据英文版TheLandofGreenPlums译为《风中绿李》,其实《心兽》才是德文版Herztier的正名。跟很多前东欧国家的作家一样,她谈的是在一个可怕的专制政权底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脆弱,人与人之间如何互相背叛等。这部小说代表了她写作的经典风格。

    有人说赫塔·米勒很政治化,觉得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她在政治上的表态。但是,任何一个人只要认真读过她的任何一部作品,就会发现此说极不靠谱。还有人评论她的文字不够优美,作品不易读,句子古怪。可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却说她“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

    《心兽》的确有点像散文,每个句子都精雕细琢,像诗一般。有人说它不易读,可能是因为这部小说篇幅虽然不长,叙事者却在不停地转换,而且常常出现一些看似跟主情节、主结构无关的内容,比如对罗马尼亚城市的观察,对草地、树木的描写,还常常出现刻意的倒装句等。

    小说中有个女孩叫萝拉,是女主人公的大学室友。萝拉离开贫困的乡下到城里念书,一心力争上游。上学期间,她靠出卖肉体养活自己。她一心想结识体面的男人,后来终于搭上一名共产党官员。然而跟这个男人交往没多久,她就自杀了。女主人公觉得她的死有疑点,希望从她生前的记事本中找到线索。有三位男同学也不相信萝拉死于自杀,于是他们经常在一起碰头。这四个人都具有某种自由、叛逆的思想,此后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读禁书、写诗,最后被遍布全国的秘密警察盯上,历经追捕、抄家、死亡的威胁。

    萝拉生前信仰宗教,经常去教堂,但她后来加入共产党,到处向人展示那本红色党证。有人对她说,你可是去教堂的呀。萝拉说,别人也这么做,只是大家装作不认识罢了。有人说,上帝在上面关照你,党在下面关照你。

    念大四那年,萝拉在宿舍壁橱里上吊自杀。两天后,她被开除党籍,并注销学籍。她的行为被视为整个国家的耻辱,几百名师生聚集在大礼堂里,大肆批判她。有人站在台上说,她把我们大家都骗了,她不配当我们国家的大学生,不配当我们党的成员。台下全体鼓掌,没人敢第一个停下来,人人边鼓掌边瞧旁边人的手。后来多数人想停下来,听得出掌声失去了节奏,可是少数人又重新拍起来,大家只好跟着拍下去,直到整个礼堂响彻着一个节奏,好似一只硕大无比的鞋子砰砰砰击打着墙壁。发言人这才示意大家停下来。这个气氛似曾相识,描写得很逼真,不是吗?

    女主人公经常和三个志同道合的男同学偷偷交换对独裁统治的不满。其中有一个同学叫埃德加,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工业城市当老师。他观察到,在公共汽车里,乘客都低头坐着,不知情的以为他们在打瞌睡。他刚开始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能在正确的车站醒来?几天后他发现,车厢的地板破裂了,人们透过破洞可以看见路面。在压抑、无聊、绝望的社会氛围中,大家只能透过车底破洞看着行进的路面作为调剂,就像坐牢的人透过铁窗望着蓝天一样。

    这本书出色的地方在于大量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在人的双眼注视之下被放大了,跟整个国家的专制体制关联在一起。比如女主人公很喜欢看街上的疯子,其中有一个疯狂的哲学家喜欢跟羊说话,认为天上的星星会掉下来;还有一个男人每天下午在固定的地方等待妻子,其实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她喜欢看这些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不会在大礼堂里举手、鼓掌,他们拿疯狂与恐惧做了交换。

    恐惧是这本小说的重要主题。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小兽,当我们做了一些良心不安的事情,它会折磨我们;当我们过分恐惧时,它又会冲出来将很多东西改变。赫塔·米勒试图告诉我们,当人生活在一个建立于恐惧之上的政权底下时,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可能正常,所有东西都会被扭曲。

    这种不正常的扭曲状况该怎样用言语来形容?这部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细节,比如卫兵在街上看见一些面貌不对劲的人,上去就抓人打人,充满了恨意。为什么他们那么仇恨人呢?他们在恨什么呢?赫塔·米勒说这些人小时候可能生活在农村,后来想进入城市,不再赤脚踏在雪地上赶羊,他们一心一意想做的事就是进入体制内,不是因为他们热爱什么或者忠诚什么,只是为了生活。他们心底充斥着莫名其妙的仇恨,看什么人不顺眼,那种恨意瞬间就会被点燃,突然变得暴力起来。更可怕的是,“卫兵们其实需要这种仇恨,以便日复一日精确地完成一项血腥的工作。他们需要这种仇恨来下判断,以换取薪水。判决只能给敌人下。卫兵们用敌人的数字来证明自己可靠”。

    女主人公的祖父常常光顾一位理发师,这个人很感激她的祖母。罗马尼亚二战时期在纳粹德国的控制之下,当时理发师喜欢一个女孩,但她嫁给了别人。有一天,女主人公的祖母跑去向纳粹告发,说那个女孩的未婚夫反对国家元首。很快,这个男人就被纳粹抓走了,从此失去踪影。理发师得以顺利地跟这个女孩结婚。他对女主人公的祖母说,你人真好,要不是你把她未婚夫出卖了,我娶不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没想到她的祖母回答说,因为我的儿子被抓去当兵,所以我看不惯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我要他们陪着我的儿子一起去死。

    赫塔·米勒认为,人在极权统治下的精神发展会呈现出各种极端的可能性,甚至连语言都会受到污染。正如她在小说开头所言:“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为什么呢?想想我们的语言是怎样被污染的。

    (主讲梁文道)

    《然而》

    当孩子露水般消逝

    菲利浦·福雷(PhilippeForest,1962-),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著有《永恒的孩子》《纸上的精灵》《所有的孩子,除了一个……》等,《然而》获法国“十二月”文学奖。

    人们发现孩子死了,就这么简单。雨落下来,有节奏的,嘈杂的。

    说到法国人对日本文化的热爱,我想起2007年在中国内地出版的《然而》。作者菲利浦·福雷是法国著名小说家,这本书是集小说、文学随笔、游记于一体的奇特书写。

    菲利浦·福雷身为法国人,在《然而》里却大谈日本。他游历了京都、东京、神户三座城市,谈论了日本历史上三位艺术家,贯穿其中的却是自己的丧女之痛。当初因为女儿去世,他无法收拾这种痛苦,决定和太太去日本旅行。为什么去日本呢?因为他女儿患骨癌的消息和阪神大地震[14]的消息同时到来。

    在纯属偶然的事件之间寻找关联是很荒诞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菲利浦·福雷就是觉得有关联。他说:“我无法透彻地说明为什么日本在我们眼中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女儿去世后一定要去的地方……如果一定要我解释,我只能说所有这些我所不能理解的理由都在于此:日本对我们而言是此后的国度,面对现实继续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在那里,人们不再是在记忆和遗忘中作出抉择,而是遗忘成了记忆神秘的、新的条件。是的,此后的国度,那个丝毫不必放弃旧念的国度,为你揭示了一个简单的秘密,教你如何把那一念想牢牢地记着,和你此生的最爱永远清晰地留在心田。”

    这段话从表面上看,我们以为菲利浦·福雷是因为女儿死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国度散心,或者去做心理治疗,消解和淡忘令他痛苦的过去。其实,他要找寻记住与遗忘之间的第三种可能:记住已逝的女儿,记住这个哀痛,记住它所带来的巨大毁灭,但同时哀痛又被定止在一点上面,仿佛可以静静地观察它。

    菲利浦·福雷跑到遥远的日本,是要在那里寻求关于他女儿去世的某种醒悟和启发。他认真研究了小林一茶[15]、夏目漱石[16]、山端庸介[17]的故事,看这三位日本艺术家如何处理巨大的丧亲之痛。

    小林一茶被认为是继承日本俳句传统的最后一人。他的俳句赞颂日常生活中很琐碎的东西,就连在雪地上撒出尿洞都写进去,给人的感觉似乎很温暖。其实他一生悲苦,幼年丧母,被继母赶出家门到处流浪,晚年才回到家乡结婚生子,然而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孤独终老。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儿,他写了一首著名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这是周作人1925年的译作,若用更浅显的文字来翻译就是:“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日本诗歌给人的印象就像日本艺术一样,总是强调时间流逝,万事万物不停地流变。樱花开了要凋谢,枫叶红了要枯萎,人生像水上的泡沫一样,爆起一个,另一个又迅疾消失。很多西方人觉得俳句达到诗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对世界存在的最精粹的描写。这种理解其实是所谓“东方主义”,有太多的误会和美化在里面。

    菲利浦·福雷提到1911年冬夏目漱石的小女儿不到两岁就死了,其中有段话很惊人:“对她的死,医生们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人们发现孩子死了,就这么简单。……雨落下来,有节奏的,嘈杂的。在屋子里,人们清晰地听到每一滴雨滴打在邻居芭蕉叶子上的声响。晚饭的时候,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昏倒了。人们把她平放在床上。她发青的嘴唇间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医生马上赶到,做了几个他知道完全无济于事的动作。没有眼泪的巨大沉默笼罩着。父亲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太离奇了。’”

    菲利浦·福雷还提到日本著名摄影师山端庸介。当年美军用原子弹轰炸长崎后,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摄影师。他用镜头记录下一个恐怖的世界,其中一张最著名的照片似乎尚显生机:“一位母亲在给孩子喂奶: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初为人母的绚丽,雪白的上身在敞开的裙子的衣襟间发光,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乳房露着。两人似乎都只受了点轻伤:在女人右脸颊,在她美丽的脸上,只有一点割伤,宛如开了一朵红色的小花;孩子的头部或许伤得重一点,他的皮肤只有一点表面的烧伤。他吃着奶,那么聚精会神。可以说他顽强地攫住生命,在灾难的中心和他母亲一样受到了庇护,在飓风阴森的眼中呼吸着,幸免于难,认真地重新积蓄在废墟中开始第二次生命所必需的力量。”

    然而这位母亲神情忧郁,眼神迷茫,有着无边的哀愁。50年后,人们寻找山端庸介照片上的幸存者,看见她韶华尽逝。她说,孩子已经死了很久,短短几天就让他耗尽气力,最终彻底憔悴而亡。人们把当年的照片拿给她看,“这张照片包含着她失去的孩子从此所留下的一切。穿越时间不可思议的黑幕,他再次向她走来:不是孩子本身——因为没有什么能让他复活——而是不可复得的失去的孩子,就这样还给了她,她只知道说一样东西,和其他人一样,说这个孩子无比珍贵,什么都不能解释他可怕的消失,流逝的岁月也无法减轻因他没了而形成的可耻的空白。再次看到他,凭借穿越了她整个人生的一道目光,女人——神秘地微笑着的——却用她无法慰藉的爱作为给活着的孩子一份既优雅又忧伤的礼物”。

    我们经常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某件事好像干过,某些话好像说过。菲利浦·福雷认为,这是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曾出现在孩提时的梦境里,日后的经验只不过用来验证脑海里那个早已存在的故事。如果不是暗地里早就意识到什么,我们的心灵如何能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而不被彻底击垮呢?人生如梦,因为世间所有的遭遇都已在梦中经历过。

    (主讲梁文道)

    《在荒岛上遇见狄更斯》

    遇见另一个自己

    罗伊德·琼斯(LloydJones,1955-),新西兰作家,主要创作小说和儿童文学。著有《声名之书》《传记》《啾喔》《画出你的太太》等。

    文学的力量终究脱离了政治意涵、殖民企图,变成一种精神养分滋养了小女孩玛蒂妲。

    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是一部经典小说,男主角匹普(Pip)是我们在任何时代都会遇到的人。他希望闯出一片自己的天空,获得自己想要的人生,把自己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尽管最后幻灭的概率相当大,可是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吗?

    《在荒岛上遇见狄更斯》原名MisterPip,即指《远大前程》里的匹普先生。这本小说写得非常精彩,2007年获英联邦作家奖[18],同时入围布克奖决选名单。作者罗伊德·琼斯是位著名的新西兰作家,故事背景设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布干维尔岛[19],那里至今局势都不稳定。本来它跟所罗门群岛在地理上很接近,但在殖民时代硬是被划给新几内亚。它想独立,政府不让,双方一直存在矛盾冲突。

    我们在小说里看到一场残酷的独立战争[20],看到独立军和政府军的战斗,看到外来殖民者的影响,还看到狄更斯。在岛上渔村的政治冲突中,外来的白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华兹先生。他很好心地教孩子们读书,用《远大前程》作为英语教材。最后女主人公玛蒂妲迷上了狄更斯,《远大前程》进入她的人生,或者说她走进《远大前程》的世界。匹普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她最终像匹普一样背井离乡,只不过是被迫流亡。她到了伦敦和肯特郡,去看《远大前程》诞生的背景,后来成为狄更斯研究专家。

    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一本很温馨的小说,讲一个小女孩在文学启蒙老师的指导下,如何受一本经典著作的影响,最后自学成才。不,恰恰相反,狄更斯给她带来的是悲惨乃至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有人将此书归为后殖民小说。白人殖民者认为布干维尔岛的原住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华兹先生教原住民小孩学英文,通过读狄更斯的小说来认识英国,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殖民化过程吗?你们没有文化,我来给你们文化!然而文学的力量终究脱离了政治意涵、殖民企图,变成一种精神养分滋养了小女孩玛蒂妲。

    我们来看看殖民者的文化入侵。玛蒂妲说,我们从小到大都一直相信重要的东西就该是白色的,比如说冰淇淋、阿司匹林、缎带、月亮、星星统统都是白色的。在我祖父小时候,白色的星星和满月很重要,我们现在倒是不太依赖星星、月亮了,因为我们有发电机。

    玛蒂妲说她祖父见过的第一个白人是乘船来到这里的水手。水手跟她祖父要指南针,但她祖父不知道指南针是什么东西,双手别在身后微笑。白人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她祖父终于听懂了,说这是一个岛。白人又问,这个岛叫什么名字?她祖父就告诉他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的意思是“岛”。白人又问,附近的商店怎么走?她祖父哈哈大笑,指了指椰子树,又指了指大海,意思是大海里什么鱼都有,干吗要商店。

    后来男主角华兹先生跟岛上的小孩子谈狄更斯,叫他们想象英国。当然,这是件很有难度的事,毕竟这些小孩一生都待在这个小岛上。玛蒂妲还回忆起传教士来的时候,他们教我们信仰上帝,当我们要求去见上帝的时候,他们却拒绝把我们介绍给上帝。很多老人家反而比较愿意相信螃蟹的智慧以及形状像南十字星的盾鱼,只要在游泳的时候把头潜到水里,观测它们来判别方位,就可以从一个岛游到另一个岛了。

    狄更斯笔下的匹普在这本小说里太重要了,不只因为他激励了玛蒂妲,还因为他连累了玛蒂妲的母亲和华兹先生。玛蒂妲常常在脑子里跟匹普对话,然后在沙滩上用树枝写下匹普的名字。当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政府军来镇压独立军,要搜出潜藏在渔村的间谍时,他们发现了这个名字,但是村里没有人叫匹普,于是他们认为这个村子有古怪,一次次地来袭击。

    有一天晚上,华兹先生坐在营火前给大家讲故事,讲他自己的人生,讲这个村子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突然政府军来了,开枪把华兹先生软趴趴的肉体击倒,然后拖到猪栏前,用大砍刀把他的身体剁成肉块,丢给猪吃。这就是玛蒂妲文学启蒙老师的命运。

    在这起“神秘的间谍”事件中,玛蒂妲的母亲也被牵扯进来。为了保护女儿,她在被政府军士兵轮奸后说,我愿意拿我的身体交换我的女儿。谁知军官说,你的身体刚刚大家都享受过了,还有什么用?她说,那我能不能用我的生命交换我的女儿,请你们放过我的女儿?军官说好极了,然后向士兵点头示意。两个士兵把她抬起来,玛蒂妲想追上去,却被军官按住不放。

    当那些士兵凌虐玛蒂妲的母亲时,军官叫这个小女孩转过身。玛蒂妲转头看见前面是大海: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我面前展现,发亮的海水,天空,抖擞的绿色棕榈树。大致上这个世界和我们无关,大致上这个世界对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不闻不问,不管我们的背脊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黑蚂蚁在我的大拇指上爬来爬去,看起来小蚂蚁好像很明白它们在干什么事,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小蚂蚁罢了。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没有被我目击,原来他们把我妈带去丛林的外围——华兹先生也是被拖到同一个地方,他们把我妈剁成碎块,然后把她的肉块丢给猪吃。他们砍死我妈的时候,我正和这个军官站在一起,聆听海浪拍打在珊瑚礁上的声音。他们砍死我妈的时候,我正眺望天空,可是因为蓝天的日头闪亮,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暴风雨的乌云正在集结。这一天的层次太多,太多事情发生了,都是彼此矛盾的事件,全部挤在一起的结果是,这个世界失去了秩序。

    这些悲剧全因狄更斯的《远大前程》而起。到了小说最后,玛蒂妲发现华兹先生给村民们讲的故事是假的。华兹先生以前说他是澳大利亚人,后来认识岛上出去的一个女孩,才来到这里。那是全岛最有出息的女孩,居然能离开小岛,到文明世界澳大利亚去念牙医,只不过没念完就带着白人老公一起回来了。玛蒂妲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华兹先生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他太太的故事。华兹先生跟他在岛上娶到的原住民太太都有一些不幸的遭遇,他们是一生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改变的方式是为自己虚构出一个人生,创造出另一个自己,像匹普一样想要自我创造。玛蒂妲最终逃离这个岛去澳大利亚念书,成为一位很有名的狄更斯研究专家。她也像匹普一样有了远大前程,并且自己造就了自己,尽管不是自愿的。

    (主讲梁文道)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真相无非是一个故事

    扬·马特尔(YannMartel,1963-),加拿大作家。生于西班牙,曾旅居哥斯达黎加、法国、墨西哥、伊朗、土耳其、印度等地。加拿大特伦特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从事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业。著有《自我》《标本师的魔幻剧本》等。

    生命本来就像圆周率π一样无穷无尽,任何形式都容纳不下它。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个中文书名,很容易使读者关注中间的漂流部分,忽略了前面那90多页的铺垫。英文书名LifeofPi,涵盖的范围更广,因为这部小说不单纯是一人一虎在海上漂流227天的故事,也包含了少年Pi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扬·马特尔现在是位享誉国际的作家,但坦白讲,当初并没有太多人了解他。这部小说当年出版的时候到处碰钉子,好多家大出版社根本不愿意出版,最后找了一家小出版社,没想到2002年有点爆冷地得到了英国最大的文学奖——布克奖,让很多人掉了一地眼镜碴子。

    少年Pi原来叫Piscine,法文意思是“游泳池”。印度同学觉得他的名字很可笑,因为与英文“pissing”(小便)谐音。于是他自己改名叫Pi,即圆周率π。中国内地版《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将“Piscine”译为“派西尼”,其实不太准确,法文发不出这个音。

    这部小说的结构很简单,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作者的代言人“我”为了写一部好小说,到处寻找故事。有人推荐了一个好故事,说是能够让人有信仰。于是“我”找到了故事的主人公Pi,他跟“我”描述小时候在印度老家生活的情形。第二部分是本书的重点,讲一艘日本货船本来要带Pi一家人像挪亚方舟一样驶向加拿大,然后在那边落地生根,结果船在途中沉了。Pi落在一条救生艇里,最初陪伴他的有非洲鬣狗、婆罗洲红毛猩猩、非洲斑马和孟加拉虎,最后仅剩那只非常凶猛的孟加拉虎在他身边。经过227天的海上漂流,他终于在墨西哥海岸获救。第三部分讲日本货船公司的两个调查员试图从海难唯一的生还者Pi口中搞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人觉得第一部分太冗长,就连为本书作序的著名书评人也认为可以删掉很多。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你想了解Pi最后领悟到的生命的意义,就会发现第一部分的故事很重要。Pi一家经营动物园。Pi说很多人认为动物园是在囚禁动物,动物失去了自由,应该放它们出去。他打了一个比喻:“如果你到一户人家去,把前门踢开,把住在里面的人赶到大街上去,说:’去吧!你们自由了!像小鸟一样自由!去吧!去吧!‘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得又叫又跳吗?他们不会。小鸟并不自由。”Pi的意思是说,动物到哪里都要迅速适应环境,待在动物园里未必生存得不好。Pi认为驯服动物的方法是让它们搞清楚谁是老大,让它们把你当成同类,而且认为你就是这个群体的老大,它们才会听你的话,就像马戏团里的动物会服从驯兽师的命令一样。

    这些铺垫让我们知道Pi对动物有一定的理解,最后才能够平安无事地跟老虎产生一种同伴关系。更重要的是,第一部分道出了Pi的信仰。Pi自幼就有强烈的宗教倾向,同时信仰三个宗教——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最早接受的是印度教,这对他的影响最深。印度教里有“梵天”的概念。少年Pi认为:“至尊人格梵天是在我们有限的感觉面前体现的梵天,是不仅通过神,而且通过人、动物、树木、一捧泥土表现出来的梵天,因为一切都有神的踪迹。生命的真理在于,梵天与自我,也就是我们心中的精神力量,你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个人的灵魂向世界灵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靠近。”

    这样一种宗教信仰决定了少年Pi后来的命运,以及他对这个命运的认知。有人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少年Pi遭遇海难,在海上与一只老虎共同生活,遭遇了种种近乎超自然的奇观,整个过程隐约指向了那个我们称之为“上帝”“安拉”或“梵天”的超越人世理解的存在。小说在这段奇幻旅程里试图寻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然而这本小说并不魔幻,反倒相当写实。作者很认真地写救生艇上配有什么装备,在海上漂流时会遇到什么问题,以至于他写到的大自然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观,让我们读着读着就会相信,例如少年Pi“低头看看海水,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是孤独一人。静止的空气、灿烂的星光、相对安全的感觉——这一切都让我这么想。……只匆匆一眼,我便发现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在我身边,我从未察觉到的是高速公路、林阴大道、大街和绕道,海下的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在颜色深暗、清澈透明、点缀着几百万发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里,鱼儿好像卡车、公共汽车、小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在疯狂疾驰,同时无疑在互相鸣响喇叭,大叫大喊。最主要的颜色是绿色。在我所能看见的深度不同的水里,有发出磷光的绿色气泡形成的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那是快速游过的鱼留下的痕迹。一道光痕刚刚消失,另一道光痕又立即出现了。这些光痕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向四面八方消散而去”。写得多漂亮!

    这本小说有很多精彩的部分,比如少年Pi杀过一种很大的鱼叫鲯鳅,鲯鳅死的时候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它开始闪烁各种各样的颜色,这些颜色一种接一种迅速变化着。伴随着它的不断挣扎,蓝色、绿色、红色、金色和紫罗兰色像霓虹灯一样在它身体表面忽隐忽现,闪闪发光。我感到自己正在打死一道彩虹。”明明是一个血腥的宰鱼场面,却被描写成在宰一道彩虹。正因为有这样的描写,接下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似乎变得可信了,比如由肉食性植物组成的食人岛等等。

    Pi获救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前来调查海难的日本人听,两个严肃的调查员当然无法相信。Pi说既然你们不相信这个故事,爱情同样不可置信,你们为什么还要相信?这句话揭示出整个故事的核心:生命中有太多不可置信的东西,在我们认为可信的范围之外,有无法穷尽、无法解释的广大灵性的存在。

    为满足两个日本调查员的穷根究底,Pi又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这个故事显然现实得多:船上一个坏心肠的厨师害死了Pi的母亲,他甚至吃人肉,最后被Pi杀死了。整个故事变得很血腥、很恐怖,似乎也更可信。然后Pi问两个日本人,你们愿意相信哪个故事?日本人说,有动物的故事好像比较好听。Pi说,没错,谢谢你们,你们的想法跟上帝一样。

    什么意思呢?这世界无非就是一个故事而已,但故事为什么要好听呢?因为它的意义超乎现实。Pi说自己是一个相信秩序、相信和谐的人:“只要可能,我们就应该赋予事物一个有意义的形式。比如说——我想知道——你能一章不多、一章不少,用正好一百章把我的杂乱的故事说出来吗?我告诉你,我讨厌自己外号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个数字会一直循环下去。事物应当恰当地结束,这在生活中很重要。只有在这时你才能放手。否则你的心里就会装满应该说却从不曾说的话,你的心就会因悔恨而沉重。”

    生命本来就像圆周率π一样无穷无尽,任何形式都容纳不下它。尽管如此,就像言语形容不了梵天一样,我们仍努力地去捕捉它,在将要捕捉到或者捕捉不到的一刹那,它奇幻的光芒就会闪现。

    (主讲梁文道)

    《基地》

    黄金时代已孕衰颓

    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美国作家,世界公认的科幻大师。生于俄罗斯犹太人家庭,3岁随父母移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博士,波士顿大学生物化学教授。1958年开始全心写作,生前自称出版467部著作。“基地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机器人系列”被誉为“科幻圣经”。

    每一个强大的国家总是在看起来国势最盛的时候,开始埋下衰败的种子。

    通常我们说不要以貌取人,同样也不要以貌取书。有些书内容真的很好,就是被封面给糟蹋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内地推出了西蒙·波娃[21]的《第二性》,这本来是一本经典名著,不晓得为什么翻译成《女人的秘密》,封面居然是婀娜多姿的女体。这真是最荒谬的封面设计之一!《第二性》是当代女性主义的开天辟地之作,整本书告诉我们女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而是后来被男人的目光塑造成了女人。把一个让男人欣赏的女体放在封面,书名还叫作《女人的秘密》,恰恰违背了原著的颠覆意义。

    还有一部被糟蹋的经典之作。2012年,美国科幻小说宗师艾萨克·阿西莫夫逝世20周年,中国台湾和内地同时推出了他的“基地系列”纪念版,译者是叶李华[22]。他原是大学教授,后来像阿西莫夫一样离开学院体制,全职投身于科幻与科普写作。

    《银河帝国:基地》出中国内地版的时候,我收到一个邀请,说他们要在中国内地开一场发布会。后来不晓得什么缘故取消了,不过取消了更好,因为他们把书搞成这个模样!唉,这本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幻小说之一,封面居然是四个冲我们做鬼脸的人:《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达斯·维达,《阿凡达》里的纳美人,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23],旁边竟然是本·拉登!这些人物跟小说有关系吗?封面文字说:“1977年的经典影片《星球大战》,偷取了本书构思。”错!影片的作者和编剧据说受过这本书的影响,但那不叫偷。封面还说:“2009年的史上最卖座电影《阿凡达》,抄袭了本书创意。”离谱!后面还自作聪明地补充说明:“上述指控均遭否认。”根本就不是事实,能不否认吗?下面接着写道:“不过,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克鲁格曼则亲口承认,他的经济学理论来自《银河帝国》的启示。”又错了!克鲁格曼说他对经济学产生兴趣是源自“基地系列”,他的经济学理论跟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相差很远。最后还说:“9·11事件之后,英国《卫报》报道,本·拉登正是依据《银河帝国:基地》的战争策略,建立了同名恐怖组织——基地……”这是谣传!虽然“基地”组织的名字跟本书有点关系,但不能说它的战争策略来自科幻小说。

    无论如何,上述四句话均是夸张的宣传。封面最上方还印了一排国旗,简直莫名其妙!我很少见到这么侮辱经典小说的封面,好在剥掉外封之后有一个正常的科幻小说封面。不过,为什么科幻小说的封面总是一种固定的腔调?虽然科幻小说像爱情小说一样属于类型小说,但我认为“基地系列”值得用更高贵、更厚重的封面来包装。

    阿西莫夫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三位科幻小说家[24]之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俄罗斯犹太人,但他从小在美国长大,父母跟他说英语和意第绪语[25],所以他不会说俄语。他从小就非常聪明,后来任门萨学会[26]副会长。那是一个由世界各地高智商人群组成的无聊组织——“无聊”不是我说的,是阿西莫夫说的。他一生写了将近500本书,不叫著作等身而叫“著作超身”。大家不要以为他只写科幻小说和科普读物,据说他写作的内容涵盖了杜威十进图书分类法[27]每一个范畴。有人问他,无所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说我只知道肩负全知之名是什么样的感觉——提心吊胆。

    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总共七部,一开始是三部,后来补写的不如当初精彩。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28]的名著《三体》,被很多人认为是受到阿西莫夫的影响,虽然刘慈欣更心仪的是阿瑟·克拉克[29]。我觉得说这种话要小心一点,因为无论谁写科幻小说恐怕都摆脱不了这二位大师的影响。

    阿西莫夫和克拉克是好朋友,两人有一个著名的“公园大道之约”。有一天,他们一同打车前往纽约公园大道。在车上,阿西莫夫对克拉克说,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幻作家,我只能排第二。然后克拉克也谦虚地对阿西莫夫说,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作家,我只能排第二。

    坦白讲,我觉得克拉克的文学想象力优于阿西莫夫,但阿西莫夫为什么重要?因为他的作品显示出无限丰沛的好奇心和无远弗届的知识储备,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几乎写尽图书分类法的每一个范畴。更重要的是,他将科幻小说带入一种新的境界。科幻小说的起源很早。有人认为公元2世纪有一位叙利亚人可以称得上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科幻小说家,因为他写到了月球上人类的生活,可是他写的东西没什么科学背景。也有人认为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是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开普勒[30]写出来的,书中谈到了月球上的一些状况,而且具有丰富的科学知识。

    20世纪初期,科幻小说在英语世界开始蓬勃发展,出现了一种太空剧场(spaceopera)类型的作品,就是在太空中有无数行星国家,星际战舰飞来飞去,然后打呀炸呀,上演宏伟壮观的史诗。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则脱离了这种主流背景,为太空剧场注入新的元素,后来像《星球大战》等很多科幻电影都受其影响。

    通常认为伟大的科幻小说能够预言人类的未来,今天很多伟大的科技发明和科学进展早在几十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就被科幻小说预言过了。阿西莫夫正是这种类型的小说家,比如他的“机器人系列”曾被拍成数部电影,他甚至发明了一个词叫机器人学(robotics)。他提出所谓机器人三定律(ThreeLawsofRobotics):第一,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也不能见人类受到伤害坐视不管;第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些命令有悖第一定律;第三,在不违反上述定律的情况下,机器人可以自卫。现在全世界研发机器人的学者都认为,将来人工智能发展到更高程度的时候,务必遵守这些定律。

    除了预言新知识、新领域、新观念和新技术,科幻小说还将人类社会的组织、历史、文明放在科幻背景下,研究其中潜藏的各种问题和可能性。这种小说真正要写的不是一个纯粹空想的未来或者一些宇宙深处的故事来让我们想象和娱乐,而是要在那个背景下重新观察和思考人类社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妨把这种小说看成是关于人类社会文明、历史政治的实验小说。“基地系列”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它是这样一种小说。

    阿西莫夫从不讳言,自己想写这样的书是受到英国大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31]的影响。世界上最伟大的经典史学著作《罗马帝国衰亡史》,主要是谈罗马帝国的衰亡过程及其衰亡原因,分析一个曾经强盛如此之久的帝国是怎样逐步崩溃的,并在千余年中逐渐发散余温,然后进入一个所谓黑暗时期。在“基地系列”里,我们同样看到一个帝国不可避免的衰落过程。

    在未来某个时代,整个银河系成为政治共同体,几十兆人在一个存在了几万年的银河帝国(GalacticEmpire)生活。在帝国最鼎盛时期,学者哈里·谢顿发明了一套很厉害的学问——心理史学。这门学问似乎是心理学与历史学的融合,其实是一种综合了行为经济学、社会组织研究和博弈论的跨学科研究。

    谢顿发现掌握一个人的行为规律很难,因为人有自由意志,而且性格多变,然而人类群体的互动方式受制于几项基本原则,因此能用数学模型来推演人类历史的走向。这位天才在银河帝国首都的川陀大学带领一群科学家,利用心理史学的知识预测未来两万年人类将走向何方。他做出一个非常大胆的预测:现在看来强横无匹的银河帝国其实已病入膏肓,正步入衰退期,即将崩溃。帝国崩溃之后,宇宙将出现一个长达一万年的很凄惨的无政府混乱状态,届时人类倒退回蛮荒时代,珍贵文明与科学知识全部散失。虽然没办法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但他认为有办法缩短蛮荒的黑暗时期。办法是设立两个基地,它们的任务是保存人类最高的文明,将黑暗时期缩短至一千年,然后重启第二个帝国的太平盛世。

    我们以为科幻小说总是往前看,其历史观是人类会越来越好,科技会越来越先进。然而“基地系列”认为人类文明是会倒退的,过去曾经有一个知识、文明、政治、军事各方面都最强盛的美好时代,后来却逐渐退步、垮掉了。这种思维对后来的科幻小说影响很大。

    在阿西莫夫笔下,银河帝国的首都川陀行星住着几百亿人,是一座金属城市,几乎看不到地面,也没有草地,皇宫之外全是高耸的摩天大楼和深入地底的地下建筑物,无数飞船飞来飞去。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伟大帝国之都,经过战乱后逐渐衰败,整座星球最值钱的东西就剩下这堆钢铁,变成一个出产金属的地方。几百年后,金属废墟也衰败了,星球重新回到农耕时代,已变成传说的古老帝国的恢宏废墟旁,放牧着一群羊……银河帝国开始衰微之际,皇帝、将军、官员们依然感觉良好,觉得帝国会永远长存。这就是阿西莫夫对人类历史的观察:每一个强大的国家总是在看起来国势最盛的时候,开始埋下衰败的种子。使这个国家强盛的理由,有时恰恰也是使它衰败的理由。在衰败的过程中,身处其间的人发现不了自己正在走下坡路,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完蛋。正如银河帝国的年轻人嘲笑谢顿说,我的大科学家,你简直大错特错,当今帝国的国势乃千年以来最强盛,你一直待在遥远荒凉的边区才会有眼无珠!

    银河帝国为什么会衰败?因为它越来越集权,皇帝“不允许文臣武将的能力太强,这样他就能够唯我独尊。如果一个大臣太过富有,或是将军太得人心,对他而言都是很危险的事”。一旦真的没有人比皇帝更好,这个帝国也就什么好事都干不出来了,他的接班人也会越来越糟。

    为了尽早结束银河帝国崩溃之后蛮荒的黑暗时期,谢顿认为必须设立两个基地,其中一个基地负责编写银河百科全书,保存人类自古以来所有伟大的知识。这其实是对罗马帝国崩溃之后进入所谓黑暗中世纪的影射。就像中世纪的僧侣为了保存古希腊、古罗马的知识一样,银河帝国基地的科学家也在完成类似的任务,并继续发展一些科学知识。与此同时,有个非常神秘的第二基地处在月亮背面,它的存在不为人所知。它跟银河帝国基地的关系是一阴一阳,研究“基地计划”主要创始人谢顿的心理史学。不过,自然科学跟研究人类内心世界的心理学这两个领域真的能这么简单地切分开吗?用今天的科学观来看,这是荒谬的事,任何对人类心灵的探索,都不可能摆脱认知科学及其背后复杂的物理、化学、电学基础。基地保存的是科学知识,但最后征服人心的却是宗教。当科学成为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大部分人没受过科学教育,小部分科学家能制造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器具时,大家就觉得他们像魔法师一样,于是科学慢慢变成一种宗教。当教士阶层强硬地想要对外传教时,宗教冲突就发生了。这时候基地摸索出了一个让自己存续下去的方法:发展商业贸易——有点像今天的全球化,麦当劳、可口可乐推销到了全世界。

    然而当银河帝国基地纵横宇宙去发财时,任何资本主义社会会出现的问题再次出现了: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权贵阶层与平民阶层的冲突导致民主政治慢慢变质为寡头政治。后来基地出现了一个基因突变的人叫骡,他改变了整个“谢顿计划”。骡当权之后不称自己为皇帝或执政官,而称呼第一公民,以示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基地系列”发展至此,似乎在表达所有历史决定论都要面对的难题:人类历史离不开个体在关键时刻的表现,个体的性格会影响其行动方向;但宏观来看,似乎冥冥之中历史又有某种规律和模式在不断翻演。

    (主讲梁文道)

    [1]高行健(1940-),生于江西赣州,法籍华裔作家、画家、导演。1962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1987年移居法国,1997年加入法国国籍,200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灵山》《一个人的圣经》等。

    [2]1915年4月24日,奥斯曼帝国一夜间拘捕数百名亚美尼亚知识分子和社区领袖,随后对东部诸省进行扫荡,并于5月底下令将亚美尼亚族裔遣送至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沙漠地带,至1923年共计导致150万亚美尼亚人死亡。这一事件被很多国家认定为灭绝种族的大屠杀,但1923年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国一直矢口否认。

    [3]诺顿讲座(NortonLectures)始创于1925年,是哈佛大学为纪念艺术史教授诺顿(CharlesEliotNorton,1827-1908)而设立的诺顿诗学教席(NortonProfessorshipofPoetry)的受聘教授发表的年度系列讲座。这个讲座通常为六讲,邀请建筑、音乐、绘画等领域最杰出的艺术家为演讲人,其中文学方面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家包括T.S.艾略特、博尔赫斯等。讲座水准之高,以至于通常讲座结束之后,讲稿直接出版成书。

    [4]乔治·斯坦纳(GeorgeSteiner,1929-),文学批评家。生于巴黎,1944年加入美国国籍。曾任教于剑桥大学,2001年获选哈佛大学诺顿讲座教授。

    [5]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Calvino,1923-1985),意大利作家。以奇特和充满想象的寓言作品著称,著有《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等。1984年接到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的邀请之后开始思索讲稿,1985年9月在演讲前夕突发脑溢血去世,遗稿《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被誉为20世纪最雄辩的文学辩护书。

    [6]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自幼患有哮喘病,青年时期因健康问题放弃工作,闭门写作。马德莱娜蛋糕(madeleine)是法国一种传统甜点,贝壳形。在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用它来唤起无意识回忆。

    [7]这是帕慕克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推出的首部长篇小说。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是我最柔情的小说,是对众生显示出最大耐心与敬意的一部。”

    [8]纯真博物馆(MasumiyetMüzesi),一幢建于1894年的三层红色小楼,坐落于伊斯坦布尔楚库尔主麻街(Cukurcumaneighborhood)24号。该馆2012年4月开馆,帕慕克任馆长。展品共1000余件,依小说的故事线陈列,83个展区对应83个章节。

    [9]瓦尔特·本雅明(WalterBenjamin,1892-1940),德国文学评论家、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喜爱收藏旧玩具、邮票、明信片、仿真缩微景观等。著有《单行道》《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等。

    [10]奥斯曼帝国(OttomanEmpire,1299-1922)初居中亚,后迁至小亚细亚,1453年消灭东罗马帝国后,定都伊斯坦布尔(原名君士坦丁堡)。16世纪极盛时,势力达欧、亚、非三大洲,控制西欧与东方的通道。

    [11]1990年,马尔克斯在北京和上海发现自己的作品被严重盗版,遂发狠说他死后150年都不授权给中国内地。此后多家出版机构的授权申请遭拒,直至2010年2月新经典文化公司才正式获得中文版权。

    [12]指迈克·内威尔(MikeNewell,1942-),英国导演,剑桥大学英文系毕业。曾执导《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忠奸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等。

    [13]尼古拉·齐奥塞斯库(NicolaeCeau?escu,1918-1989),1965年至1989年任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执政期间独断专行、任人唯亲、高压统治、腐败无能,1989年12月在“七日革命”中被捕后遭枪决。

    [14]1995年1月17日清晨5时46分,以日本神户市为中心的阪神地区发生里氏7.3级大地震,共计6434人遇难,近4.4万人受伤,约10万多座建筑物损毁,经济损失近1000亿美元。这是日本二战后遭遇的最大灾难,引起日本对地震科学、都市建筑防震、交通防震的重视。

    [15]小林一茶(1763-1827),江户时期俳句诗人。农家子,一生穷困潦倒,多次经历丧亲之痛。作品富有个性,著有《病日记》《我春集》等。

    [16]夏目漱石(1867-1916),作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精擅小说、俳句、汉诗等。著有《我是猫》《少爷》《心》《明暗》等。

    [17]山端庸介(1917-1966),摄影师,二战期间曾作为战地记者被派往中国。长崎原子弹爆炸后,他奉日本军方之命赴现场拍照,但所拍照片大部分被美国占领军封锁,直至1952年才在东京发表。

    [18]英联邦作家奖(CommonwealthWriters‘Prize),英语文学界最重要的奖项之一,由英联邦基金会创设于1987年,设最佳图书奖和最佳处女作奖。2011年改称CommonwealthWriters-aworldofnewfiction,设英联邦图书奖和英联邦短篇小说奖。

    [19]布干维尔岛(BougainvilleIsland),西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部布干维尔自治区的主体部分。1768年被法国航海家布干维尔发现,1898年沦为德属新几内亚的一部分,1920年成为澳大利亚托管地,1942年被日本占领,1945年重新由澳大利亚托管,1975年归属巴布亚新几内亚。

    [20]布干维尔自治区拥有巴布亚新几内亚最大的铜矿——潘古纳铜矿,因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开发公司与矿区地主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当地民众于1988年诉诸武力关闭铜矿。1989年当地武装势力爆发骚乱,并于1990年宣布独立,直至2001年8月30日布干维尔和平协议正式签署,长达12年的战争才告结束。

    [21]西蒙·波娃(SimonedeBeauvoir,1908-1986),又译西蒙娜·德·波伏瓦。法国作家、哲学家,西方女权运动及女性主义研究的先驱,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伴侣。

    [22]叶李华(1962-),台湾科幻作家。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理论物理博士,曾任台湾交通大学科幻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卫斯理回忆录系列”等作品。自1990年开始译介、导读及讲授阿西莫夫的作品,被誉为“阿西莫夫在中文世界的代言人”。

    [23]保罗·克鲁格曼(PaulR.Krugman,1953-),美国经济学家,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派代表,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先后任教于耶鲁大学、马萨诸塞理工学院(即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普林斯顿大学。

    [24]科幻小说三巨头,指艾萨克·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和罗伯特·海因莱因。

    [25]意第绪语属于日耳曼语族,全球大约有300万人在使用,大部分使用者是犹太人。

    [26]门萨学会(MensaInternational),1946年创建于牛津,以智商为唯一入会标准。拉丁语“Mensa”意谓圆桌,希望会员平等地交流,种族、肤色、宗教、国籍等因素均不影响入会申请,申请人只须通过MensaTest(门萨测试)以证明其属于当地人口中智商最高的2%人群。该组织在全球许多国家和地区设有分部,只关注纯粹的智商问题,不涉及政治、宗教及社会事务。

    [27]杜威十进图书分类法(DeweyDecimalClassification),1876年由美国图书馆专家梅尔维尔·杜威(MelvilDewey,1851-1931)发明,此后历经22次大修订,被世界各地图书馆广泛采用。该分类法分为10个大分类、100个中分类和1000个小分类,目前10个大分类是:计算机科学、资讯与总类;哲学与心理学;宗教;社会科学;语言;科学;技术;艺术与休闲;文学;历史、地理与传记。

    [28]刘慈欣(1963-),山西人,科幻作家,屡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著有“地球往事系列”——《三体》《三体Ⅱ:黑暗森林》《三体Ⅲ:死神永生》,以及《超新星纪元》《流浪地球》等。

    [29]阿瑟·克拉克(ArthurC.Clarke,1917-2008),英国科幻作家、科学家,国际通信卫星的奠基人。著有《童年的终结》《与拉玛相会》《天堂的喷泉》等。

    [30]约翰尼斯·开普勒(JohannesKepler,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行星运动三定律的创立者。1591年杜宾根大学硕士毕业,1601年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委任为皇家数学家。约著于1610年的《梦》一书描述人类登月旅行的故事,被认为是科幻小说的鼻祖。

    [31]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曾就读于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1764年探访古罗马遗迹时萌生编写罗马城衰亡史的想法,1771年至1787年写作六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TheHistoryof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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