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机器一经转动,其齿轮下流出的必然是血和肉。
一九五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午,一架名为“克什米尔公主”号客机载着参加亚非会议的部分中国代表团成员和两位外国记者从香港启德机场飞向天空。
飞机安全升空后,印籍机长笑着对旁边的副驾驶说道:“中国人也太谨小慎微了,三番五次地给公司打电话强调有人要阴谋破坏,连我们的外交部都被牵扯进来。你瞧,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看中国人就是有点神经过敏。”
副驾驶瞟了一眼机长,忧郁地说道:“我可不这么想,事出必有原因,既然他们这么强调,咱们还是警惕为好。虽然我比较关心政治,但也不愿意成为政治的陪葬品。”
机长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此时他要是能听到机轮舱内炸弹定时器发出的死亡“滴答”声,绝对笑不出来。
几小时之后,历史将卑鄙的谋杀定格在印度尼西亚北婆罗洲沙捞越附近海面上。一枚安放在飞机发动机组的定时炸弹发生爆炸,彻底摧毁了飞机,熊熊燃烧的烈火把机身拖入海洋之中。
施密特匆匆走进毛人凤办公室,神色阴郁。
毛人凤心情愉悦,起身相迎,边让座边打量着对方,问道:“施密特先生,什么事情让你闷闷不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施密特坐下后,摇摇头,懊恼地说道:“局长阁下,我也想和你一样高兴,但是刚刚得到的情报让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肯定你马上也会失望。情报说中共代表团主要成员出现在缅甸仰光,也就是说,你们的这次行动没有达到目的。”
毛人凤顿时睁大眼睛,如同被对方掴了一掌,他几乎是用变了调的嗓音叫道:“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施密特耸了耸肩,把手一摊,无奈地说道:“这次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是我们弄错了,但是,很遗憾,这次的情报却非常准确。我们的情报人员在仰光参加泼水节时,发现了中共代表团主要成员。”
毛人凤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不停地眨着眼睛。
稍许,他眼睛眯缝起来,两眼露出寒光,低沉地说道:“中共向来诡计多端,在二十几年的交道中我已多次领教,这次只是他们又玩儿了一个障眼法,侥幸躲过。哼,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我还有什么顾虑?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行动我会将更加隐蔽,我的部下会像狼群一样在雅加达守候,只要中共代表团出现在印度尼西亚,就会遭到锲而不舍的追杀。”
施密特高兴地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局长阁下,你的话是我今天到现在为止所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中共的确狡猾,竟然用十几条人命来遮人耳目,由此也说明你们的计划已经引起他们的警觉。我想,在后面的行动中,他们会更加谨慎,这对你们极为不利,何况印尼政府对中共也心存好感,亚非会议正是苏加诺总统力邀,中共才得以成行。所以,在后续的暗杀行动中,你们不仅要面对中共特工的反击,也会遭到印尼政府军和警察的围剿。我认为,常规暗杀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必须辅以其他手段来共同完成,包括准军事行动。上次提到的印尼反政府武装是由我们亲自培训并发给其武器装备,也将在这次行动中针对会议实施破坏,打击印尼政府形象并给与会国造成恐慌。经过反复思考,我想你们之间的合作将有助于行动的成功。”
毛人凤缓慢地摇摇头。
他和美国人的合作早在大陆时期就已经开始,重庆中美情报合作所,就是主要针对中共地下党,虽然他们也破获了一些中共地下组织,但总体而言收获不大。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在他眼里总觉得有些幼稚,根本不适合中共。他和前任老板戴笠一样,都认为只有用最原始、最残暴的方式才能对中共起到震慑作用,而那些高科技含量的仪器在那些真正的共产党人面前仅仅是一种摆设。
他看了一眼对方,心想:“暗杀的勾当岂能像强盗那样明火执仗,而中共也不是三岁孩童任人宰割。那些印尼反政府武装虽然受过培训,但毕竟还是一些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按‘蝰蛇'说法,他们只关心自己建国,岂能真的为我们卖命。”
毛人凤没有直接拒绝施密特,美国人的钱和武器装备是他急需的,他不愿因此事得罪了对方。毛人凤想了片刻,说道:“施密特先生,你的建议固然不错,但是我们的人上次已经和他们接触过,不仅没有达成共识,反而差点因误会被他们杀掉。我看,这种合作还缺乏共同的基础,如果勉强凑合,对哪一方都不好。”
施密特没有看出毛人凤的心思,呵呵笑道:“局长阁下大可不必担心,上次你的部下和他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不会影响大局。我已经向杜勒斯局长汇报此事,他会派人做对方工作。”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再试试看。”
毛人凤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他更关心的是美国人什么时候能把钱和武器装备给他……
林川与往常一样,和诗雅买完菜后,回到餐馆就挥汗如雨般地干起活。
他是在“克什米尔公主”号失事的第二天从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的。当第一眼看到报纸头版头条的醒目标题,他拿报纸的手竟微微抖动起来。连续三天,林川的心情跌入谷底,从报纸报道的情况分析,他认为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已经遇难,毫无疑问这又是台湾情报机构策划的谋杀,而且这次居然令其阴谋得逞。他在难过的同时也开始暗暗猜测自己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根据当前情势,他估计上级近期将会命令自己对“铁血军”进行惩罚性收网,而且自己的任务一旦完成后将立刻返回祖国。
诗雅在林川身边永远是快乐的,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鸟围在小伙子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唱着、跳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对小伙子的甜蜜爱情。
在笑闹一阵后,诗雅忽然想起什么,对林川说了句:“等我一会儿。”就飞身跑上楼。
不一会儿,她又跑回林川身边,手里拿着一张纸笑道:“小李,这是我昨晚为你写的一首诗,想不想听啊?”
不等林川回答,她开始念起来:
“轻轻的你向我走来,
带着你最美的微笑;
像苍穹里那道闪电,
瞬间把我心窝照亮。
我看到青春表皮下,
你萌生的爱情翅膀;
从此不再羡慕勇士,
也不在灵台上徘徊。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道不完的缠绵相思,
爱情彩虹连结你我,
幻化人间最美心愿。
我赞美上苍的慷慨,
令我把盏爱的佳酿;
愿飘溢浓醇的芳香,
从此伴随我们永世。”
姑娘念完后似乎被自己的诗文感染,胸脯起伏着,俊秀的脸庞也微微泛红。她双目凝视着林川,等待对方的评价。
林川没有说话,只是将姑娘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心脏加速的跳动来回答诗雅目光的征询。
姑娘如小鸟依人般紧贴在小伙子胸上一动不动,幸福地闭上双眼,感受对方如春潮般跳动的心脏。
良久,林川犹如从梦中醒来,感叹地对姑娘说道:“诗雅,你的诗如同你的名字和容貌都是那么美妙,令人心驰神往。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要再来找你,与你相拥幸福、牵手一生。”
诗雅抬起头,用手捂住林川的嘴,说道:“先不许提来世。幸福才刚刚开始,让我们先以自己的诺言来兑现现实生活,用彼此的爱共筑我们幸福的殿堂。”
林川坚定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苍天在上,我小李发誓将穷我此生之力为这个神圣的殿堂呕心沥血、不辞劳苦。”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诗雅的秀发,又说道:“诗雅,如果有一天,我有了更好的发展,你能舍弃这里的一切随我而去吗?”
诗雅笑道:“小李,你是不是在考验我?好吧,我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我庄诗雅这一辈子除了你小李以外,不会再有任何念想,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哪怕是吃苦受累,哪怕是做牛做马。明白吗?”
林川感激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命运有时并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某天我突然让你随我离开,请不要问我任何理由,好吗?”看着诗雅疑惑的眼神,又补充道:“请放心,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你或者违反道德、法律的事情,具体原因我会告诉你,但那也是以后的事。答应我,诗雅。”
诗雅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点点头,说道:“好吧,小李。我说过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跟随,但是如果只是我们自己走,那我爸爸妈妈怎么办?”
林川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他最担心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诗雅痛快地答应,顽皮劲儿又上来了,他哈哈笑道:“诗雅,关于伯父、伯母你尽管放心,我用我的人格起誓,无论在哪儿,一旦咱们落脚,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们接来和咱们同住,这我早就想好了。你妈妈跟我说过,一个女婿等于半个儿子,我还要争取把另一半也揽过来,当整个儿子。”
诗雅笑了,她用手刮着林川的鼻子,嚷嚷道:“真没羞。”
直到厨师老王进门,他们才停止打闹。
中午,来就餐的顾客渐多,俩人开始忙碌起来。
当林川又一次从厨房端出饭菜时,发现所有桌子已经坐有顾客,他看见张华和秦晓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餐馆,在靠近门边的饭桌前就座。
张华向林川微微点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秦晓却始终面对着门外,没有回过身看他,俩人显然刚刚进门不久。
林川立刻和诗雅调换了一下工作,让她去厨房帮忙,自己则在前面打理。他端上茶水、菜单走到张华桌前,客气地说道:“两位先生吃点什么?”说着把菜单递上。
这是自崔东义事件后,“蝰蛇”考虑到林川或可能暴露,于是让曹正明和林川约定,如果有重要情况需要派人来饭馆联系,大家都要装作素不相识,避免意外情况发生。
林川猜测张华和秦晓的出现肯定又有重要事情发生,他在端茶倒水时已经开始暗暗揣测对方此行的动机。他想:“敌人的阴谋既然已经得逞,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难道他们依然不放过大使馆的同志,还要继续对他们下手?或是中央又重新组建代表团前来参加万隆会议,这帮家伙贼心不死还要继续下手?”
张华随便点了几个菜,然后交给林川。
林川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再搭腔,开始忙自己的工作。在相邻张华的桌子旁孤身仅坐着一人,林川将茶水为其摆放好,然后将菜单递上,无意看了对方一眼。
突然,他大脑神经猛地跳动起来,一个异常的信号被视觉送进大脑,马上化为疑问:眼前这位满脸络腮胡,梳着油光发亮分头的青年,自己曾经见过,但肯定不是在雅加达。
林川大脑记忆细胞被迅速调动起来,在每一个储存的片段中查找自己所有认识的人的相貌,试图将面前这位可疑的人从脑海中挖出来。
这是一个合格谍报人员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之一,任何来自潜在的怀疑哪怕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第六感觉都必须迅速得到澄清,这完全与大自然中捕食者与被猎者的关系相同。在弱肉强食的生态环境中,一阵腥风拂来、一叶小草晃动、一片蛙鸣骤响都预示着死亡的逼近,那些丧生者往往都是缺乏对周边始终保持警惕的麻痹大意者。
多年训练养成的敏锐洞察力此时让林川双眼如同一台医用X光机,快速地透视着对方身上每一个疑点,一种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使他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越发感到焦虑。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对于可疑人员如果不能料敌先机,那么对方的意图与动机就无法判断,更不能做到先发制人,这意味着一旦情况突变将会极为被动,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他借着给对方续水的机会,又瞟了一眼,仍是没有头绪。
对方只是在认真地慢慢翻看着菜谱一言不发。
林川被旁边桌子的客人叫走,开始为其所点菜名下单,他边写边从侧面打量着络腮胡,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
络腮胡还是不紧不慢地翻着菜谱,似乎没有拿定主意吃什么好。
看着对方的动作和身形,一个人的形象渐渐在林川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似乎绝无可能,可是偏偏这个络腮胡的轮廓和动作与自己熟悉的人那么相似。
林川想到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同窗四年的朱崇礼。
络腮胡把菜单来回看了几遍好像终于下了决心,他向刚从厨房出来的林川招了招手,等林川走到跟前,就用印尼语把自己要的菜告诉了林川。
林川心里一阵狂喜,朱崇礼的嗓音再伪装也逃不过他敏锐的听觉,看着对方再熟悉不过的动作,他心中暗暗骂道:“混小子,原来是你,装得倒是挺像的。”
但更大的疑惑又紧跟袭来,他想,鉴于目前情况,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上级也没有通知我一声。最棘手的是朱崇礼与张华他们的同时出现有没有直接联系,如果他被跟踪,自然身份就已经暴露,如果再与自己接头无疑等于告诉张华他们自己也是一名中共特工。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阻止朱崇礼的任何接头企图,同时监视张华他们,一旦对方有加害朱崇礼的企图,自己立刻出手相救。
想到这儿,他拿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趁得空间隙,他迅速回到屋内取出燕尾叉放进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餐厅。
就餐的络腮胡和张华他们好像在比拼耐力,尽管两桌相邻,但谁也没有向对方张望一眼,也都没有和林川说话,仿佛商量好一样,来此共同考验林川的定力。
林川判断的没错,络腮胡就是朱崇礼。
“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后,按照林部长的命令,朱崇礼、王珏一行五人第二天就乘飞机来到雅加达,王珏和另外仨人没有走出机场,而是直接转机,马不停蹄地飞往万隆,为中国代表团即将到来暗中做好警戒。朱崇礼则单独留在雅加达,与林川接头。由于情况十万火急,所以林部长来不及通知林川,干脆就让朱崇礼直接上门联系,将其所携带的袖珍电台转交给林川。
这是林部长的又一招棋。
在这个看不见的战场上,智慧的博弈已经延伸到对肉体的毁灭,这也是政治在走到尽头时的图穷匕首见。
朱崇礼按照事先安排,在中国大使馆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随后连续两天开始秘密探访林川所在的餐馆。
他之所以没有马上和林川联络也是按林部长命令。林部长认为雅加达形势极其复杂,林川现在已经完全处于明处,其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敌人监视,所以特地嘱咐朱崇礼不要急于和林川接头,一定要事先侦查确认无误后再采取行动。
朱崇礼在餐馆这条街上溜达了两天,每次经过餐馆门口,他都会随意往里瞟上几眼,当看到林川熟悉的面孔和身影,心里非常激动,真想扑进去朝对方身上擂上几拳,再紧紧拥抱。经过两天细致的观察后,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于是决定立刻和林川接头。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几乎是和张华他们踩着前后脚,踏进餐馆的大门。训练有素的他没有立刻和林川联系,而是不慌不忙地点菜,即使林川站在跟前,也克制住内心的兴奋而一脸平静地只关注菜单,心中甚至在想:“看样子我的化装术还可以,连这么熟悉的林班长也认不出我来了,哈哈,等任务完成后我要好好羞臊他。”
朱崇礼的谨慎不仅使自己免于危难,也让林川躲过一次暴露的危机。
一直关注张华、秦晓的林川,渐渐看出他们对朱崇礼没有任何察觉。他们神态放松、肌肉松弛,衣、裤兜空空荡荡没有重物下坠,腰间也没有鼓鼓囊囊掖着武器,以自己的经验不像是有针对性的计划行动,看来,这纯属是一次巧合。
但是危机并未离去,如果朱崇礼一言不慎,依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怎样才能提醒朱崇礼放弃接头,不动声色地离去?林川开始琢磨起来。
一只苍蝇从林川面前飞过,他无意识地伸手一把将苍蝇抓在手中,正要扔在地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是在学校练习吃印尼饭时,由于自己是左撇子,王珏和朱崇礼他们为了让自己克服这一毛病,专门抓来臭虫要自己握在左手中,结果还真有效果,从此克服了左手吃饭的习惯。
他顿时有了主意,匆忙又回到自己屋内,迅速拿笔写了一张纸条:“博爱医院急诊室晚八。”然后攥在手中,又来到餐厅前。
张华和秦晓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看来还没有走的意思。而朱崇礼眼前的菜盘子里,所剩的菜已经寥寥无几。林川知道,对方一旦吃完就会与自己接头联络,他不再犹豫,提着茶壶来到朱崇礼桌旁,用印尼语客气地问道:“先生,要不要再添点茶水?”
朱崇礼用手绢擦了擦嘴,点头说道:“好,谢谢。”
林川在倒水的同时,悄悄地把握在手中的死苍蝇滑落在菜碟里。
朱崇礼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鬼,本来想开口问话,但想了想其中必有道理,于是抬起头看着林川。
林川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当他倒完水移开茶壶时,才惊声指着盘子说道:“先生,你的菜盘里怎么会有一只苍蝇?”
朱崇礼心里说道:“这苍蝇不就是你放的嘛,怎么问起我来了。”但他立刻又想到这里必有缘故,林班长不仅已经认出了自己,而且还用这种做法在给自己做某种暗示。
林川未容他说话,又说道:“苍蝇也许是刚飞进来的,幸好不是臭虫,否则这饭就没法吃了。要不要再给你换一盘?”
朱崇礼听了对方的话,心里顿有所悟,他摇摇头说道:“不用,我已经吃完了,现在结账。”说着掏出钱放在桌上。
林川拿起钱走到柜台,让诗雅找零后,趁人不注意将所写纸条藏在其中,然后走到朱崇礼跟前,把钱递上。
朱崇礼收好钱,头也不回地走出餐馆。
看见朱崇礼走后,张华他们并无反应,林川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诗雅把林川拉到一旁,好奇地悄悄问道:“小李,门口坐的那两位不是跟你学功夫的吗?今天他们是怎么回事,既不跟你这个当师傅的打招呼,也不怎么搭理我,是不是你得罪人家了?”
林川向门口看了一眼,随口答道:“也许是今天他们心情不好,不想开口。你也甭想那么多,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餐馆里的人络绎不绝,这拨刚走马上又来一拨。
张华看见林川始终没有闲空,就写了一张纸条让秦晓夹在钱里,等结完账后俩人匆匆离去。
一场虚惊使林川如释重负,他暗想,这真是冤家路窄,再没有比这两拨人紧邻相坐更富有戏剧性了,我写出字条给朱崇礼又从张华那收到字条,这一来一往太具讽刺,“蝰蛇”要是知道,保证鼻子都气歪了。看来,他们同时出现在餐馆,尤其是朱崇礼的到来,意味着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开始,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也许这也是我在雅加达最后的一场谢幕表演。
晚上八点整,朱崇礼已经坐在急诊室候诊大厅。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痛苦,以便使自己融入到这种氛围里。每当身旁左右有人坐下,他都会打量一下,判别是否是林川。
过了五分钟,还没见到林川的身影,他不禁暗暗焦急起来,此时旁边除了坐着一个不断咳嗽的老人,别无他人。朱崇礼禁不住伸着脖子不断望向门口,盼望着林川的出现。
忽然,他听到林川的说话声,“兄弟,别四处看了,我就在你旁边。现在你看着别处,赶紧说事。”
朱崇礼心一跳,没想到旁边的老头竟然是林川装扮的。他盯着对面走来走去的病人低声说道:“我是大前天到的,王先生他们直接去了万隆,家里吩咐我单独来看看你,除了要我带给你收音机外还要我听候你的差遣。家长一行明天下午就到,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保证家长别染上热带疾病。”
林川的手微微晃动了一下,把头低垂说道:“家长身体可好,我还以为已经染上绝症了。”
朱崇礼说道:“那是误诊,现在健康良好,放心吧。而且大哥今天晚上也会来到外婆家住,晚上会有话和你说。”
听了朱崇礼的话,林川心里顿时心花怒放,敌人谋害周恩来总理的行动又失败了,再有,林部长今晚就要住进大使馆,自己就可以直接接受首长的命令。
但接着又担心起来,他抬起头吃力地看向别处,嘴里嗡嗡颤动着,说道:“中午有两只苍蝇飞到我那儿,一会儿我还要赶去看看,估计这些苍蝇已经嗅到了气味,明天会有所动作。不知家里有什么想法,要不要现在就打扫卫生,来一个大扫除?”
朱崇礼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到急诊室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慢慢踱着步又回到椅子旁坐下,悄声说道:“大哥让我转告,什么时候大扫除要等候通知,只要把苍蝇要叮的飞行方向掌握好就行。你不要着急,今晚十二点你可以听听收音机,有一段歌曲会让你放松一下。收音机你一会儿就带走。”说着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小包裹。
林川咳嗽了一阵,说道:“我马上还要赶到我外甥家,拿着东西不太方便。大约十一点,你在我家附近一家‘好康中药铺'周围等我。这里苍蝇很多,你要注意卫生和自己身体,我现在就走。”
说完,林川站起身慢慢向卫生间走去。一进卫生间,他立刻检查了四周,在确信无人的情况下,迅速卸掉化装,回归本来面目,然后从后门匆匆离去。
二十四、行动代号“惊雷”
曹正明在酒吧等候已久,偌大的酒吧只有他一人。他和林川的约会也是定在八点钟。
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三十五,可还是不见林川的踪影,曹正明坐不住了。他知道林川向来和自己一样守时,没有特殊情况决不会迟到。他猜想,林川有可能遇上了麻烦。
他掐灭手里香烟,叫来侍者吩咐几句,站起身向外走去,刚来到门口就与迎面进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是林川。
曹正明狐疑地看着林川,低声道:“路上有麻烦?”
林川点点头,歉意地说道:“今天吃杂了,一出门肚子就不舒服,路上找了个厕所方便后这才好多了,没想到这一下子耽搁这么长时间,急死我了。”
曹正明带着林川没有回到刚才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向吧台后面的内间,推开一扇门,一股浓烟立时冒了出来,差点儿没把俩人熏一跟斗。
林川揉揉眼睛这才看清屋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都是曾经见过的“铁血军”成员。见到曹正明进来,屋内所有人立刻起立立正。
曹正明来到置放在屋子中央的圆桌前,让林川在自己身边站下。
另一侧的罗英对林川打趣道:“李兄,你要是再不来,大家可要被熏成烤鸭了,你瞧这烟冒的。”说着对刚进门的“侍者”说道:“兄弟,把大门关好就行,这门就别关了,他娘的一个个都跟大烟筒一样,不知道的人以为这里着火了。”
林川哈哈笑道:“罗兄,兄弟晚到确实身不由己,惭愧。既然罗兄提到烤鸭,待有机会,兄弟一定做东敬请罗兄以表歉意。”又问曹正明:“曹长官,此处是我们新的联络点?”
曹正明点点头,看了一下众人,威严地说道:“坐下,现在开会。”
众人齐刷刷坐下,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曹正明。
“现在,我宣读国防部发来的电文。”曹正明拿着电稿,大声念道:
“各位党国同仁:你们辛苦了!作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你们不仅在国内战场上英勇顽强地与共党厮杀,而且在异国没有硝烟的战场,也依然保持着昂扬的拼杀斗志。你们不愧是党国的精英,不愧是先总理的忠实信徒,不愧是党国军人的骄傲。
“时值共党猖獗国际政治舞台,妄图用赤色覆盖自由世界,把人类进步理想和文明拖入共产主义深渊,让历史车轮倒退回莽荒年代,是可忍,孰不可忍。
“党国的勇士们,战斗号角已然吹响,为了党国的荣辱与兴亡,拿起你们的武器坚定不移地去战斗,用生命来捍卫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不受共党践踏,用鲜血来洗刷我们军人曾经有过的耻辱。
国防部
民国四十四年四月十四日”
念完后,曹正明扫视了一眼众人,说道:“下面,我再把国防部保密局毛人凤局长的电文宣读一下。”
“‘铁血军'全体同仁,你们好。共党代表团一行将于十六日或十七日抵达印尼首府雅加达,而后将赴万隆参加为期一周的亚非会议,其代表团团长系中共国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周恩来。
“我命令:所有‘铁血军'成员要奋勇当先,以剿灭共党代表团为己任,诛杀匪酋周恩来以及陈毅等中共高级官员,不得有误。
“凡参加行动者,每人奖励二十万印尼盾,官升一级,对于击毙周恩来者,将由蒋总统亲自颁发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奖励美金十万并官升三级。如有临阵脱逃或告密者以叛徒论处,绝不姑息。
国防部保密局
毛人凤
民国四十四年四月十四日”
曹正明把电文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嗓音洪亮地说道:“弟兄们,党国考验我们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在台湾,不仅国防部在看着我们,连蒋总统也在百忙之中过问此事,所以这不仅仅是关系到我们‘铁血军'的荣誉,更牵扯到我们作为党国军人的忠诚。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平常口口声声报效党国的豪言壮志就在此一举,我们决不能辜负上峰对我们的信任与栽培,不成功则成仁。我向毛人凤局长保证,只要我曹某还有一口气就不用再派遣第二梯队,我相信弟兄们和我一样都不会玷污属于我们的光荣称号,即使死在这里也会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弟兄们,你们在我曹某手下为党国尽忠多年,甚至不惜背井离乡改头换面来到这里,这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抓住机会为理想和事业而战吗?现在机会来了,更何况这是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历史不再由他人来书写,而是我和你们。你们说,对不对?”
二十多人同时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对。”许多人开始热血沸腾起来,摩拳擦掌大声嚷嚷,恨不能立刻冲出门大干一场。
曹正明满意地看着众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激情。
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罗英大声吼道:“大哥,你就下命令吧,你就是让我罗英抱着炸药包与共党同归于尽,我要是皱一下眉头都不是汉子。”
林川被周边鼓起的一波又一波声浪震得耳膜直响,他想:“敌人终于要动手了,从林部长以及朱崇礼、王珏他们前来雅加达说明形势已经异常严峻,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我必须用生命与敌人决一死战。”他环视了一下热血沸腾的众人,目光恰好和曹正明相遇,他马上想:“我也得表表态,否则再这样干坐着,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身,手掌与桌子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盖住了四周嘈杂的声音,众人顿时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由于用力过猛,他手掌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他暗自后悔骂道:“他妈的,我干嘛要和桌子过意不去,吼一声不就行了。”
他眼睛里迅速聚集起一道凌厉的杀气,对曹正明说道:“曹长官,你不用说这些我李某也会一马当先。”他傲然地将目光投在每一个人脸上,缓缓说道:“各位弟兄听了,我李某并非贪图钱财与官位,实是与共党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则难以告慰九泉下的兄长,所以兄弟斗胆请求各位将此机会让于李某,若遂心愿,李某愿将奖金与诸位分享,决不食言。”
曹正明欣然地看着林川,说道:“好啊,小李,我早知道你有此决心,可敬可佩。周恩来一行若是龟缩北京,那咱们也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但现在他居然敢送上门来,这就由不得他们了。到时候,你的暗器可以毫不留情地射向对方咽喉,以此完成你心中的夙愿。好,我成全你,由你来承担尖刀任务。”
他把桌子上的地图摊开,看了一眼说道:“自‘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后,中共行动会更加诡秘,这也是他们的一贯伎俩。据美国中央情报局透露,中共代表团此刻还停留在缅甸仰光,估计明后天就会到达雅加达机场。他们一旦落地即有两种情况发生,一是先到其大使馆休息,等稍晚再直飞万隆;一是不出机场直接转机飞往万隆。上峰命令,让我们做好两手准备,如果对方在雅加达停留,那我们就要行动起来狠狠卡住对方的脖子,使其到万隆之前就一命呜呼。具体办法是设伏在机场到大使馆的必经之路上,你们来看这里,”围坐在桌边的几个行动组组长顺着他的手势从马腰兰机场沿线一直看到大使馆,曹正明接着在地图一处用拳头砸下,说道:“我们就在城乡结合部设伏,第一行动组驾驶汽车停留在十字路口左侧十几米左右,汽车不要熄火,等待第二行动组给出信号后立刻开足马力将车横在路口外侧,阻挡中共车队前进,并干掉护卫摩托车队;第三行动组埋伏在路口外侧一百米处,一旦对方掉头立刻阻击;小李,你们第二行动小组在发完信号后,立刻分两路准备包围第一辆周恩来座车,一旦得手迅速跳上车随第一组撤离;第四组分散在路口内侧附近,做战术预备队警戒,如有印尼警方阻拦立刻与其接火干掉他们。我的指挥位置在第三小组,一旦中共代表团车队出现,我会立即发出信号给第二小组,所有小组看到信号后立刻展开行动。罗英,你们第五小组守候在这一带。”
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地图另一处继续道:“如果中共闯过我们第一道埋伏圈,那么这里就是通往中共使馆的惟一通道,该街道较之其他地方更为狭窄,车队途径此处必定减慢速度,你们就分散在道路两侧,等到中共车队一停就立刻冲上去向头车射击,不要吝啬子弹,把汽车里的周恩来及陈毅打成马蜂窝,然后迅速撤离。
“我再谈谈还将发生的可能。如果中共代表团没有按照我们预计线路回到大使馆,那么我们将采取第二套行动方案,即在其离开使馆前往马腰兰机场之际设伏。具体任务是:后天早上七点钟,所有行动小组集结在中共使馆两侧,二、三小组埋伏在大使馆左侧二百米距离,四、五小组埋伏在右侧十字路口处,第一小组将车停在右侧十字路口附近待命。无论中共代表团汽车从哪里走,埋伏所在地小组都要迅速冲出进行强攻,另一侧小组也要立刻压上,堵住其退回使馆的道路,一举歼灭。如果中共代表团汽车冲出包围,第一小组立刻驾车跟上,尾随其后将其消灭。都明白了吗,还有什么问题?”
第一行动小组组长问道:“我们从哪里去搞汽车?”
曹正明答道:“这你不用担心,美国使馆今夜就会把一辆卸掉牌照的车停在使馆外面,你们只要把它‘偷'回来即可,等所有任务完成后,再找个地方把车扔掉。”
林川问道:“在第一个行动方案中,我们怎么能够确定中共代表团一定从这条路走?”
曹正明想了想说道:“这是上峰的安排,根据印尼政府惯例,他们迎接外国元首都是走这条路。你看,在这个位置,一般都是预先准备欢迎的人众,离咱们设伏点约有十五里地。如果中共不走这条线就要多绕行四十来分钟。”
罗英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进入埋伏圈?另外中共车队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停留?”
曹正明挥手说道:“从明天早上八点起一直到后天晚上,所有人员进入特级战备状态,一旦得到美国人的通知,立刻以组为单位各就各位进入伏击位置。至于你罗英,不用关心中共车队为什么会停滞,你只要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行动计划执行即可,上峰自然会使用非常手段令其停下。明白?”
曹正明露出难得的一笑,说道:“弟兄们,如果中共按照我们预期的计划到来,这次行动就是给他们最好的‘见面礼'。即使他们再玩什么花招,罗英也会在第二设伏点热烈‘欢迎'他们。即使他们再次脱逃,我们还有第二套行动方案。我们这次的行动代号叫‘惊雷',全体明白没有?”
“明白。”二十多人异口同声答道。
曹正明点点头,将桌上地图折起又拿出另一张地图铺在桌面,说道:“弟兄们,如果第一、二套方案落空,也就是说中共代表团没有在雅加达逗留而是转机直飞万隆,那么我们将以小组为单位迅速启程,在万隆汇合。具体地点我一会儿发给各个行动组长。另外,在万隆的行动计划届时再根据情况而定,现在大家随我一起宣誓。”
曹正明一抬手,所有“铁血军”成员包括林川共同起立并举起右拳,跟着曹正明一句一句地说道:“我宣誓,我是党国的军人,是民族的栋梁,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我的前进,没有任何势力能够摧垮我的意志。消灭共产,收复国土是我的职责,实现三民主义是我的理想……”
林川嘴在动,心里也在动。
他想:“敌人的计划看似周密,但只要了解到对方企图,采取相对应的措施就完全可以规避风险,所以只要把大使馆保护好,代表团一行在雅加达基本就不会出现太大问题。现在反而是在万隆还存在许多不特定因素,敌人像是恶狼一样尾随代表团的行踪,不达目的决不会收手。看来,万隆将是敌我较量的真正战场,林部长果然深有远见,预先将王珏他们派遣过去,这样‘铁血军'的一举一动就都在明处显现出来,只要是台湾情报机构不再另派人来,我们这几个人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和他们周旋到底。”
曹正明带头宣誓完后,从桌子下面提上一个皮箱,打开盖儿,一沓沓崭新的印尼盾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纸币上的油墨香味散发出来。他开始按照花名册一个个点名,被叫到的“铁血军”成员欢天喜地地走上来,行完军礼然后双手捧过钱美滋滋地下去。
当发到林川时,曹正明特意紧紧握住林川的手说道:“小李,这次我们‘铁血军'是作为党国的一把尖刀直刺敌人心脏,而你又是这把尖刀上的刀尖。你有什么事情还未完成或者有什么心愿需要去做,现在可以告诉我,只要我曹某活着,就一定会帮你完成。”
林川心道:“这不是让我立下遗嘱吗?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林川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要交待的。”
他表情肃穆地答道:“曹长官,李某自从追随于你后,虽然并无多少建树,但却从此找到人生的真谛,我若还有事情没有完成,那就是没能杀尽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顺利地完成任务。谢谢曹长官,如此肝胆相照,李某岂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川回到餐馆附近的“好康中药铺”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朱崇礼盼星星盼月亮般把他等到。林川把他拉到一个店铺的死角处,迅速把敌人的安排详细通报一遍。
朱崇礼大惊道:“这帮王八蛋要动真格的了?”
林川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没错,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保护中央代表团的安全。从明天早上起,你要暗中跟踪福建同乡会的会长陈玉堂,无论他在哪儿,你都必须跟住,只要把他看住,不使其轻举妄动,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另外,根据林部长的要求,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除掉对方,这个分寸你自己要把握好。再有,针对敌人第二设伏点,一定要高度戒备,这帮家伙可不是一般的亡命徒,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从敌人的安排上看,如果他们明、后天行动失败,肯定会尾随代表团前往万隆,我也必须随行。等我离开雅加达,你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就需要等待领导指示。我估计万隆将是我们与敌人最后摊牌的地方,那时我的身份很可能会暴露,所以我们都要提高警惕。
“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是,这帮‘铁血军'在所有行动失败后会孤注一掷,采取强攻硬打的军事行动来达到目的。关于这点决不能小看,这些人曾经都是军人出身而且战力强悍,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再加上美国人已经给他们配备了武器装备,绝不是当地警察所能阻挡的。所以,我强烈建议上级应迅速采取措施,尽早消灭敌人这股武装力量,确保中央首长的安全。”
朱崇礼点头说道:“明白。首长也再三交待我一定要做好联络官,把你所掌握的情报及时上报,严防敌人狗急跳墙。明天我的任务完成后,怎么和你联络?”
林川想了想,说道:“根据敌人的计划,如果没有完成刺杀,他们会一直监视使馆寻找新的机会,我会主动要求出马,届时你就在使馆附近找我,但一定要注意隐蔽自己的身份。”
朱崇礼笑了笑,说道:“没问题。不过我没想到你的化装会这么出色,刚才在医院,你要是不开口说话差点把我也蒙骗了。”
接着,他脸上闪现出一丝蔑视的神态,说道:“国民党军队早就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我朱崇礼一人也足以干掉这帮家伙,更何况咱们这次行动加你共有六人。就咱们这些同学,随便挑出一个都能独当一面。”
林川严肃道:“同志,现在不是在打擂台,也不是在比谁的军事素质高超。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中央代表团所有首长的安全。你朱崇礼功夫自然厉害,但你并没有接触过对方。这帮家伙里有几个人决不能小觑,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武力的比拼,还有智慧的较量,你决不能有任何轻敌的思想。因为眼下这些敌人和我们一样都各自具有坚定的信仰和不怕死的精神,尤其是你将要盯梢的‘蝰蛇',这家伙更是老奸巨猾,如果你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我们自己的生命固然微不足道,但如果因为我们的疏忽而给党和国家造成损失,就算是死一百次也无法弥补。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朱崇礼惭愧地点点头,说道:“班长,你说得对,我一定加倍小心完成任务。还有一件事林部长要我转告你,你所说的崔东义现在已经查明,他是南方某个省公安厅的侦查员,真名叫易东粹。由于去年该省公安厅破获一起敌特空投案件,为了顺藤摸瓜破获更多的敌特组织,公安厅领导派他单独秘密来到印尼调查。这件事属于绝密,所以很多领导并不知晓此事。”
林川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崔东义的模样,黯然道:“这是一位好同志。可惜当时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否则我也不会就这样让他轻易倒在敌人的刀下。不过,他的血不会白流,时机一到,我会让敌人加倍偿还。”
接着,他凑近朱崇礼耳朵,把陈玉堂的住址和长相详细地告诉对方。
最后,俩人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使劲地摇了摇,坚毅的目光替代了彼此间的相互问候。此刻,没有任何情感宣泄,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战友与兄弟的情谊通过手掌迅速传递到双方的心里,表达了他们相互信任与真切的关怀,胜过千言万语。
林川接过朱崇礼手里的包裹,说道:“好吧,那就先这样。我马上回去准备和林部长联络,你先在此别动,注意观察后过十分钟再走。”
说完,探出头四处看看,悄然离去。
二十五、杀机起伏
林川走进餐馆反锁好门,发现自己的房间有亮光闪现,知道诗雅还没有睡觉在等着自己,于是蹑手蹑脚地直奔卧室。
诗雅伏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一本未合上的小说。
林川先将电台藏在床下,这才来到诗雅身边,伸手想去摇晃对方肩膀,手刚伸到一半不禁犹豫起来,他慢慢缩回手在床边坐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二十五。
“让她再睡会儿吧,”林川心里歉意地想:“这一阵子自己老往外跑,就辛苦她一人了。”
他用一种疼爱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诗雅的脸,怜香惜玉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他又想:“多好的姑娘,我林川能娶上她真是天大的福分。”
在这温馨的片刻,小伙子暂时让儿女情愫替代了对敌情的思考,“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就算是把天下所有漂亮的女人集中在我面前,我也决不会看一眼,只有她才能支撑我爱情的全部世界,也只有她才能让我感到生活的别样美好。多么美丽、多么温柔的姑娘,妈妈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上她,说不定还会夸我有眼力。我发誓,一旦任务结束,就回国与她完婚,我将穷尽我一生的爱去呵护她、关心她,不让她受到丝毫委屈,我也要像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孝敬她的父母,让两位老人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生活,以此感谢他们对她的养育之恩。”
此刻,林川的双眸已经完全没有那种犀利的霸气,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潭秋水柔光烂漫。他静静看着对方,不敢发出一点响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用心来尽情享受无与伦比的爱情带给自己的幸福。
忽然,一个杂念扰乱了甜蜜的境界,他又想到一件事,神态开始渐渐黯然,他想到:“如果在这次行动中我不幸战死,那么诗雅以后该怎么办?她要是真的为我而殉身,我林川岂不成了罪人。即使她不殉身,可是今后她独自一人怎么才能走过这孤苦的感情独木桥,我的信誓旦旦又有何用,说到底还是我林川害了这个原本生活平静的姑娘。”
他双手紧紧攥拳,心里一阵起伏,“我不能死。”他一咬牙又想:“就是为了诗雅我也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如果发现敌人欲图对我不利,我可以采取先发制人干掉他们。”
想到这儿,林川好像轻松了一些,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但是还未容他完全放松,一个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喊道:“林川,你不能这样做,你是一名共产党员也是革命军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中央首长的安全,必要时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这是铁的纪律,岂能儿女情长。”
林川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意识到在这场特殊的敌、我较量中,党和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自己没有权利把一己之私掺杂在至高无上的使命中。
他慢慢睁开眼,歉意地看着诗雅,嘴里喃喃说道:“诗雅,我对不起你,如果发生意外,我违背的承诺只有来生图报。”他扬起头仿佛看见母亲向自己走来,又自言自语道:“妈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如果血染沙场,您千万不要难过,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对儿子的最大安慰。”
说完后,林川心里不由得感到发酸,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母亲和诗雅是自己割舍不掉的牵挂,尤其是多年未见的母亲,自己还没有尽到作为儿子应尽的孝道。
尽管林川说话轻微但还是把诗雅惊醒,她抬头循声望去,见林川就坐在自己旁边,于是高兴地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林川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微笑道:“我回来一会儿了,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敢打搅。是不是又做梦了?看你睡觉还带着笑呢。”
诗雅抓过林川的手边抚摸边说道:“是吗?我还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咱们俩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婚礼,你穿着一套白色西服,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戴着你给我买的珍珠项链和订婚戒指,手拉手地站在神父面前。教堂里摆满了鲜花,那么多人为我们鼓掌,真是太令人陶醉了。可惜,神父正要说话,我就醒了。”
林川连忙挣脱诗雅的手,站起身,把床铺掸了掸,然后对诗雅说道:“快过来躺下。”
诗雅不解地问道:“小李,你这是要干什么?”
林川笑道:“这么好的梦哪能轻易错过,你躺下接着睡,把刚才的梦做完。”
诗雅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忍俊不禁地哈哈笑起来,说道:“臭小李,又来取笑我,没听说过梦还能连续地做下去,你要有这本事你来啊。”
林川真的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嘴里模仿着问答,慢慢说道:“‘小李,你愿意娶庄诗雅小姐为妻吗?'‘我愿意。'‘庄诗雅小姐,你愿意嫁给小李吗?'”
诗雅“咯咯”笑着趴在林川旁边,抢着回答道:“我愿意。”
林川依然一动不动地说道:“庄诗雅小姐,你愿意听小李的话吗?”
诗雅用手刮着林川的鼻子,说道:“愿意。”
林川加重语气,说道:“很好,你说话要算数。小李要你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你马上起誓。”
诗雅连声说道:“小李,你的台词错了,这哪是神父说的话,重新来。”
林川睁开眼,笑道:“我这梦就是这么做的,你先发誓。”
诗雅在林川脸上抚摸起来,说道:“我发誓,我们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林川从床上坐起,伸手在两个裤兜里掏出好几沓印尼盾,说道:“诗雅,这是今天挣到的,你收好。”
诗雅惊呼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接着她关切地看着林川又问道:“小李,你肯定这个钱的来路是正当的?”
林川笑道:“这个钱的来路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是曹正明给的。”
诗雅担忧地说道:“小李,我不太了解曹先生,但是我总觉得他的钱来路不正,你想,一个开棺材店的利润有多大,哪会有这么多钱给你。你可要小心。”
林川没有想到姑娘居然有这样的分析能力,不禁暗暗佩服,表面上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曹先生为什么有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但我是凭自己的力气吃饭,问心无愧。他对你也不错啊,不是还送给你一个玉佩吗?”
诗雅笑道:“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谁让我的未婚夫是一个大英雄呢,这就叫做爱屋及乌。不过,别人所给的再贵重的礼物也抵不上你送给我的哪怕是最便宜的东西。”
林川抱住诗雅,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他看了一下手表,差八分钟十二点,于是又躺下闭上眼睛,说道:“‘小李,你愿意抱着庄诗雅小姐上楼休息吗?'‘愿意。'”说完又一骨碌爬起,也不管诗雅愿不愿意,将所有钱都放在她胸前,然后一弯腰抱起她朝二楼走去。
当他一下楼,顿时整个人如同一只狸猫轻巧地奔跑起来。他迅速跑进杂物间拿起一件帆布雨衣,回屋插好门,从床底取出袖珍电台放在桌上并将雨衣折叠后盖在键盘上,然后拔出天线,戴上耳机,将手伸进起隔音作用的雨衣内,开始按照朱崇礼所说的频段熟练地调试起来。
袖珍电台是苏联生产的专供间谍使用的收发机,不需要外接电源。由于其外观酷似收音机,且携带方便,因此被谍报人员所喜爱,其惟一缺点就是发射范围偏小。
林川调试完毕,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眼睛紧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手表,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接近联络时间。
十二点整,两束无线电波在雅加达上空开始漫天飞舞。
这是一次具有极其深远意义的通讯,暗杀与反暗杀的结果将直接左右新中国历史的进程,并且关系到中国共产党一代伟人能否在未来的困境中起到中流砥柱作用。一串串摩尔斯码堆积起的文字象征着一把被祭起的无形钢刀,将斩断一切试图把新中国拉向沉重灾难的黑手。
一个多小时过去,他终于完成了收发工作,紧接着把电台用塑料布裹好,趴到床下,然后仰身用绳子把包裹绑在床板上。
躺在床上,林川开始对林部长的敌情通报以及指令反复推敲,他现在终于明白上级为什么迟迟不下命令消灭“铁血军”。原来台湾已经派遣了第二批人马作为预备队潜入菲律宾,同时在马来西亚还部署了特种作战分队,如果“铁血军”一旦覆灭,整装待命的这两支有生力量会迅速如狼群般跟上,届时敌暗我明,所有的攻防转换都将处于绝对的被动之中。所以,“蝰蛇”尽管是一个毒瘤,但令其存在的价值远远高于被割掉的价值,这就是双方对弈中的谋略,明明可以吃掉的棋子还要尽可能地保留,以达到迷惑对手的目的。
然而,出手的这招棋并非万无一失,毕竟“铁血军”也在步步紧逼,他们严明的纪律和被煽动起的高昂斗志丝毫不亚于一支正规部队的作战能力,雅加达的警察部队在这支可怕的武装力量面前能有多大胜算的确无法预估。因此己方在纯防御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丝麻痹或者失算,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凶猛扑上给以致命的一击。所以,在这场特殊的博弈中,受到严峻考验的不仅是双方决策者,还有每一个肩负重任的执行者。
林川心里沉甸甸的,电文中,林部长罕见地用了三个“无论如何”来表达所发布的命令:无论如何要准确掌握敌情;无论如何要及时通报;在危急关头,无论如何要保护中央首长的生命安全。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哪怕这个命令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林川看完全部电文后,迅速调整了状态,一切私心杂念被抛向九霄云外。一纸电文就像战前动员,把他强烈的责任感激发出来。
上级还有几则消息使林川略感宽慰,一则是大使馆已经直接向苏加诺总统递交了备忘录,要求印尼政府派遣警察部队在大使馆附近戒严并负责保护大使馆安全;一则是在中国代表团抵达雅加达后,雅加达警察将在机场至大使馆沿途设立岗哨,对可疑人员直接采用无理由拘押;还有一则是大使馆已经动员爱国华侨在机场到使馆的沿线关键位置组成欢迎人众,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爱国侨胞积极性极高,他们说“子弹来了用身体挡,炸弹来了用人墙挡”。以此震慑“铁血军”不敢轻易冒险,武官处也将派遣所有工作人员走上街头混迹于人群中暗中保护。
林部长对林川提供的“铁血军”两套刺杀行动方案极度重视,电文中,他特别告诉林川,大使馆准备了三辆一模一样的汽车,以此迷惑敌人。根据组织最后决定,周恩来总理将被安排坐在第二辆车而不是通常惯例的第一辆汽车,因此,如果发生意外,必须全力以赴保证第二辆汽车的绝对安全。除此之外,为了迷惑敌人,大使馆同志根据他的命令已经在雅加达各大报纸发布新闻,将代表团一行由雅加达赴万隆的时间从上午故意改成下午。
林川对朱崇礼的安排也让林部长感到满意,这是钳制“蝰蛇”七寸的妙招,即有奇兵之功效又有安全之保证。
最后,林部长告诉林川,中央代表团早上九点半左右从缅甸首都仰光起飞,预计中午抵达雅加达,休息一晚后,第二天上午飞往万隆。按照事先安排,王珏等人已经顺利潜伏在万隆,等中英代表团一到万隆,他们将全程暗中保护。另外,林部长交待林川,根据其敌情通报以及情况的瞬息万变,可以在情况万分危急的时刻坚决果断地消灭“铁血军”而不用等待命令,如果是在万隆,王珏行动小组将听命于他的指挥,配合粉碎敌人的“惊雷”计划。
林川在大脑中又过了几遍自己的任务,并把王珏行动小组所在的万隆地址背熟,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后,这才把燕尾叉悉数用纸裹好装进衣兜,然后又从箱子夹层里取出美国中央情报局发给的左轮枪和一包子弹,他用布把子弹一粒粒擦了一遍,再打开弹仓将六粒黄灿灿的子弹填入。
他熟练地将手腕一抖,一声清脆的响声,弹仓嵌入枪体。他抬起手臂将枪举起,瞄了瞄,满意地点点头。左轮枪在烛光下发出幽幽的暗蓝,黑洞洞的枪口像是张开的死亡通道,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如同女人钟情胭脂、口红,男人对枪的偏好更是自小就难以割舍,也许这是上天故意给人类灌输的性别立场:让女人的似水柔情去冲淡男人的杀伐之气。而生性喜枪又受到过专业训练的林川,对枪再熟悉不过,不同型号、不同品牌的枪一旦拿在手里,熟练程度决不亚于女人拿起口红,三十米开外摆放的鸡蛋完全可以一枪中的。
此刻,他像是欣赏着一件工艺品,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武器,心想:“有这家伙在手,谁人能奈我何,就算你‘铁血军'有三头六臂,也要做我枪下之鬼。朱崇礼的豪言壮语并非瞎吹,仅以枪法而论,我们就有胜利的资本。美国人还真大方,崭新还带着枪油的武器一送就是二十多把,不过可笑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林川将会以彼之枪攻彼之身。”
他把枪放好,吹熄蜡烛安然入睡。
这是杀机四起之前的宁静,博弈双方已经出招,中国代表团一干人生命的延续或者毁灭将取决于另外一批人的较量,一场真正的考验将在数小时后到来。
一串秘密电波从缅甸首都仰光飞跃世界最辽阔的太平洋上空,来到雅加达美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馆,电文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中共代表团座机已经起飞”。
美国大使馆武官按事先约定好的联络方式,迅速命令手下在二楼临街窗口的窗台上放置了一盆鲜花。
此情景被不远处一家小餐馆里正在吃饭的曹正明看个正着,他立刻将面前吃了近一个半小时的剩饭、剩菜一推,掏出钱扔在桌上转身走出。在门口,他看见离他二十米之遥的“蝰蛇”也从另一家餐馆走出,俩人目光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各自走开。
雅加达上空乌云密布,似乎正在孕育着一场暴风雨,而“铁血军”的“惊雷”行动计划则像是暴风雨的前奏开始炸响。
二十六、严阵以待
张华匆匆闪进庄记餐馆,看见林川和诗雅正在店里打扫卫生,他顾不上与林川旁边的诗雅打招呼,急急忙忙对林川说道:“李兄,曹先生的客人已经启程,他让你马上准备去迎接。”
看到对方满头大汗略显紧张的样子,林川点点头,说道:“张兄,请在门口稍等片刻,我去洗下儿手马上就来。”
他跑回屋里,迅速把枪取出别在腰上,然后又从枕头下取出燕尾叉和子弹放进裤兜,刚出卧室门口就看见诗雅朝自己走来,于是站住对诗雅笑道:“诗雅,我这就去了,你还有什么要吩咐?”
他快乐地笑着如平常一样,内心却不断在滋生着悲情,他知道此次行动吉凶难卜,最坏的结果有可能此刻将是他们的永别。
姑娘没有察觉对方有什么不同,只是伸手把小伙子的衣领翻整了一下,说道:“不要太累了。”
林川早上向诗雅请假时汲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在表情上有任何生离死别的流露。但,他越是看到诗雅信以为真的模样,心里越不好受。他担心,用美丽编织的谎言一旦寿终正寝,痛苦带来的冲击将摧毁姑娘的一生。
林川走了,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诗雅。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害怕自己无法克制住的感情让诗雅看出端倪。自从他懂得什么是爱情后,内心再也不是无牵无挂,姑娘的幸福已经和自己紧密相连,但是在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生命安危的关头,他愧对姑娘那双无邪纯真的眼睛。
直到林川走出餐馆大门与张华一起走上街道,对诗雅愧疚的念头如风卷残云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圣的使命像是一块吸水的海绵迅速在大脑中膨胀,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把自己变成一堵墙,将敌人的阴谋与自己保护的对象隔离。
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他们与秦晓等三人汇合来到公交车站。曹正明为了充实林川小组的战斗力,特意从罗英小组抽调两个枪法尤佳的成员加入,以期给予中共代表团最沉重的打击。
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大家各怀心事默默看着路边景物从眼前晃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并不是害怕,战场上残酷的生死转换早已使他们司空见惯,生命似乎仅仅就是军人的荣誉,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烈火中涅槃的凤凰,若不是曹正明交待路上必须保持缄默,张华他们说不定会一路高歌。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林川第一个跳下车,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十一点。他扫视了四周一眼,路人不是很多,而且没有想象中的大批警察在布控,路口只有四个警察在维持交通秩序。他不禁心中一凉,心想,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代表团就要到了,仅凭这四个警察根本无法阻挡如狼似虎的“铁血军”,看来,自己与敌人的血战在所难免。
他让张华等四个人原地待命,自己则走向十字路口进行观察。离路口十五米左右的地方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静静停在那儿,这是第一小组人马已经到达;接着林川又望向曹正明应该所处的位置,没有人。他慢慢踱回,隐约看见第四小组人员正在聚集。
突然,张华急促地对林川说道:“快回头看,有车队。”
林川猛地回头,心里顿时一惊。远处八九百米开外的地方,一列车队如洪流般正朝自己这个方向疾速涌来,车队前面一排呈人字形护卫的摩托车队像是这股洪水的前锋显得格外扎眼。这是根据国际惯例,印尼政府对于来访的外国元首特意安排的前导摩托车队。
几个人立刻来到林川身边,秦晓亢奋地低声叫道:“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幸亏我们赶得及时。”说着伸手就要去拔枪,其余几个人也把手摸向腰间看着林川,等候命令。
林川低吼道:“都不要动,听我的命令。”
十字路口处,几个警察已经分别拦住左右方向的行人,等待车队的通过。林川看了一眼渐渐驶近的车队,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趁曹正明还未赶到,正好以此为理由放过车队。
他低声道:“曹长官和第三小组人员还没到,无法形成包围圈。我命令暂时停止行动。”
张华和秦晓也就罢了,但新加入的两个人却瞪起眼睛。他们都是曹正明手下的连、排长,受其熏陶,在战场上从未臣服过任何人,在他们眼中只有曹长官才是真正的英雄,别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武夫。尽管他们对林川也早有耳闻,尤其是在张华他们神乎其神地夸大下,把林川捧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家伙,但这并没有使他们对林川刮目相看,相反更激发了比试高低的想法,以此来羞臊张华、秦晓他们对林川的崇拜。
眼下,这个半路出家并迅速跃升为上尉组长的家伙居然命令停止行动,这对于本来就瞧不起他的俩人来讲简直是无法容忍。其中一个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桀骜不驯地说道:“李组长,曹长官虽然没到,但是我们先到了。你不是军人,不懂得什么是兵贵神速,更不理解在战场上需要审时度势。”他看了一眼驶来的车队,又道:“现在发起攻击是最佳时刻,我先把路口几个警察干掉,让第一组马上启动。弟兄们,不怕死地跟我上。”说着就要往路口奔去。
林川一把拽住对方胳膊,严厉呵斥道:“你给我站住,我是组长,如果你违抗命令,老子毙了你。”
两个新成员一听顿时急了,被抓住胳膊的那个挣脱不开,就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赶紧给我松手,不然老子枪下可不认你这个狗屁组长。”说着伸手就去摸枪,另一个冲上前挥拳就向林川打去。张华、秦晓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一左一右地按住旁边那个,低声道:“别乱来,我们还是听李组长的命令。”
林川将对方胳膊反拧过来,怒目圆睁刚地要开口喝骂,忽然看见曹正明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向这里赶来。他脑袋“嗡”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去拔枪。此时车队已经距路口五六十米,摩托车马达所发出的轰鸣声以及驾车警察的模样清晰可闻、可辨。
林川不再犹豫,右手依然擒住对方胳膊不放,嘴里低声道:“快看,曹长官来了。”趁所有人转头之际,他的左手悄悄伸进腰间衣内,紧紧握住枪把,大拇指将左轮枪机头掰开,虎目直视曹正明以及紧随其后的第三小组成员,大脑中枢神经就像一张被绷紧的网,顿时亢奋起来,周边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缩放的瞳孔里开始冒出骇人的杀气。
早上八点,朱崇礼就按照林川所给的地址来到陈玉堂住所附近进行秘密监视。这次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清洁工人,像模像样地推着双轮车,拿着一支大扫把慢条斯理地打扫街道。
这是出国以来他第一次单独对敌执行监控任务,心情既激动又紧张。按照林川的嘱托,他知道自己所盯的人物不仅老奸巨猾而且还是“铁血军”的头号重要人物。跟踪这样一个人物,对于他来说正合胃口,就像垂钓者不屑小鱼小虾一样,他更喜欢看着一条大鱼被自己玩弄与股掌之间。但是,喜欢并不代表轻松,相反,他全身都处于高度紧张的戒备状态,听觉、视觉、嗅觉等器官就像章鱼的触角伸向周边空间,体察着可能出现的潜在危险。他牢记波罗教官的一句话,“不想成为别人猎物的最好方法就是要比对方多长出几根触角。”
时间飞快地过去,朱崇礼已经在街道上清扫了近两个半小时。他不仅没有丝毫倦怠,反而更加精神抖擞,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这个时候目标出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看见陈玉堂家大门被打开,一个正如林川所描述的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从门内走了出来,随后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妇人,接着又像变戏法一样,从屋里跟着蹦出手拿小旗和雨伞的两男一女共三个年轻人。
朱崇礼有点糊涂,瞬间他以为自己盯错了人,因为林川所交待的只是跟踪陈玉堂一人,没想到一下子有五个人同时出现。惟一没有悬念的是这是一家人,因为朱崇礼清楚地听见三个年轻人管陈玉堂和妇人叫爸爸妈妈。
朱崇礼低着头推车慢慢跟在后面,他估计这是“蝰蛇”的一条计谋,带着一家人去欢迎中国代表团一行既可以方便隐蔽又能够在家人簇拥下不露痕迹地行凶。“果然不愧是一条毒蛇,心机老辣。”他想到。
在一个丁字路口,一大堆兴致勃勃的华人引起朱崇礼注意,他看见陈玉堂一家径直走进人群,并不断与众人打招呼。
朱崇礼把手推车放置在附近一棵棕榈树旁,拿起扫把慢慢地扫起来,耳朵却竖立着,专注地听着陈玉堂讲话。
“父老乡亲,今天是我们华侨大喜的日子,我们祖国的总理周恩来先生,第一次代表中国来印尼开亚非会议,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中国人现在终于可以在这里和别的国家总统平起平坐,共同讨论问题,而不是像过去动不动就割地赔款,仰人鼻息,以后也不会再让别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这是所有中国人包括我们海外华侨的骄傲和自豪。”陈玉堂慷慨激昂地挥着手说道。
人群自发鼓掌,并发出一片赞叹声,有人插嘴问道:“陈先生,这个总理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玉堂笑道:“哈,你可问倒我了,我估计可能和副总统一样大吧。”
另有人回答道:“总理其实就是过去的宰相。”
陈玉堂接着提高嗓门,说道:“我们福建同乡会在这次欢迎活动中要表现的热情奔放,要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所以,大家胳膊要举得高高的,口号要喊得响亮,要让周先生看到我们华侨对祖国的赤诚之心……”
陈玉堂极具鼓动的讲话,在人群中掀起一阵阵欢呼高潮。朱崇礼趁周围没人注意,迅速从挂在车架上的包里拿出一件衬衣穿上,再把胡子摘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将扫把往车上一扔,拿起包和雨伞快速向人群中走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随着陈玉堂一声令下,二百多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他走向欢迎地点。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十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各个都兴高采烈,一看就知道是去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当地华侨。此时朱崇礼遍耳充斥的是备感亲切的华语,这情景令他感动,仿佛自己不是身处异国他乡,而是在祖国南方的某个城市。
跟踪已经变得相对简单,随着滚雪球似的人群越聚越多,朱崇礼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在人行道上,与陈玉堂一家保持着十米左右距离。
看着陈玉堂一家子,朱崇礼忽然想到一个未曾考虑过的问题:如果这一家子都是国民党特工,自己对付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也就是说必须同时钳制住这五个人才能使他们无法把进攻信号发出。这的确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他自忖同时撂倒五个没有丝毫问题,但是这个前提必须是五个人站在一起,但凡他们分开行动,哪怕就是其中一个人分开行动,自己也无能为力。
新问题的产生使朱崇礼焦灼起来,原先悠然自得的心态荡然无存,他想:“虽然林班长没有交代‘蝰蛇'一家会同时出现,但是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情况打算,请示领导已经来不及了,只有见机行事,一切以保护代表团安全为主要目的。”
想到这儿,他不再顾虑,决定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即对方只要有人单独离开,自己就立刻下手。
又拐过一个路口,朱崇礼立刻被眼前热闹的场面吸引住:数百米长的道路两旁站满了欢迎的人群,有的手持小旗,有的高举横幅,还有的手捧鲜花。人行道外侧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着负责警戒的警察。
看到这儿,朱崇礼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二点一刻,不禁为林川那边担心起来。
福建同乡会成员在陈玉堂的带领下,来到无人处,然后指挥众人一字排开。
二十七、“蝰蛇”在行动
曹正明注意到林川这边的情况,一着急,离着三十米远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停止行动。”
林川一愣,刚掏出一半的枪迅速掖回腰间,顺势松开抓住对方的手,顾不上看曹正明,紧盯着呼啸而过的车队。
他看见插在车头的小旗不是五星红旗。
曹正明气喘吁吁地跑到林川跟前站定,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道:“好险,我真担心你们没有得到命令擅自行动,把刚刚过去的车队当成中共,一旦开火将酿成大错。”
张华和秦晓也已经放开了手,正想说话被林川拦住。林川向曹正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曹正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第三小组人马先赴指定地点,然后看看周围没人,便对林川说道:“我也是上午看了报纸才知道,刚才过去的车队是也门共和国总统一行,中共代表团大约在中午到达。这两天二十多个国家元首陆陆续续也来到雅加达,所以我们必须确认无误才能下手。”
他又扫视了一下其他人,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差错吧?”
两个新成员漠然地看着林川,心里忐忑不安。林川笑道:“没什么,只是一场虚惊。”
曹正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看了看表,说道:“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大家可以在附近随便逛逛,等到十二点整再在此地汇合。李组长跟我来。”
曹正明带着林川朝第一小组方向走去,他问道:“小李,怎么样,紧张吗?”
林川用头朝路口的四个警察点了一下,笑道:“就凭这几个警察仅我们组就足矣,何况我们已经如铁桶一般把这里围得死死的,中共代表团这次肯定插翅难飞。所以我已经把‘紧张'送给了敌人。”
曹正明也呵呵笑起来,由衷说道:“其实这句话我问得多余,你小李不愧是一条硬汉,曹某一生所佩服之人寥寥无几,你算一个。”
俩人在光天化日下闲庭信步般溜达、交谈着,没有丝毫紧张、局促或恐惧,仿佛一小时后的血腥屠杀只是一场与生命无关的游戏。如果说曹正明的神经是在血水中浸泡、在恐惧中锤炼过的话,那么林川的意志则来源于对共产党坚定的信仰与忠诚。两者虽然有较大区别,但是也殊途同归,胆怯与懦弱永远不属于他们。
曹正明他们来到雪佛兰车旁没有停留,继续往前溜达,一组组长跳下车跟了上来,低声汇报。曹正明交待了几句,带着林川又走了十几步后来到道路对面折返,开始向第三小组方向前行。
路上,曹正明忽然转换话题,向林川问道:“小李,你和诗雅姑娘什么时候结婚?”
林川想了想答道:“我打算明年,但还没有和庄先生他们商量,等这次任务结束后,我想向他们提出来。”
曹正明点点头,赞叹道:“诗雅真是一个好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更可贵的是还知书达理,你们俩倒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儿,到时候别忘了一定要请我喝喜酒啊。”
林川呵呵笑着点头答应,心里却在想,这喜酒恐怕你是喝不上了。
俩人来到第三小组设伏点,林川回头望向十字路口,默默算计了一下,心想,这里离路口太近,一旦与敌人接火,第三、四组人马会在十几秒内迅速赶到增援,我将三面受敌,处境极为危险,而且也很难保证车队安全,应该把这里的埋伏再远离路口,这样等他们赶到,我已经解决了一、四组的敌人。
想到这儿,他对曹正明说道:“曹长官,我看这里埋伏位置不行,离路口还是太近。以刚才车队过去的速度,等你看清车队到再发信号给我们,我们再把信号转发给第一小组,车队早就冲到十字路口,第一组根本来不及堵截。这样,你们是不是把位置再提前二百米,给第一组留出富余时间?”
曹正明也回头看看路口,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这点我倒是疏忽了。行,就按你说的,不过二百米距离太远,我们无法快速增援,我们就提前一百米左右。另外,为了防止中共车队速度过快,原来信号方式改变,你们以枪声为号立刻采取行动。”说完抬手看了看表,说道:“时间快到了,你现在马上回去通知一、四组改以我枪声为行动信号。”
曹正明伸出手与林川相握,笑道:“小李,任务完成后,我为你摆上一桌庆功宴并邀请上峰作陪。”
林川哈哈笑道:“曹长官,这庆功宴我李某算是吃定了,再见。”
两个人“背道而驰”向着自己的方向进发。
尽管林川不知道上级会如何安排代表团避开这一危险区域,但他自己还是按照当前的形势想好了自己的作战方案:只要曹正明枪声一响,立刻除掉身边的四个人,然后迅速迎向雪佛兰轿车,开枪打死坐在前排的成员并告诉警察自己身份,令其继续围剿坐在车内的一组成员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自己则冲向第四组,在运动中将其消灭,即使一时无法全歼,也使对方无暇顾及车队,这样就可以顺利让代表团车队通过。至于过后如何逃脱,想都没想,他已经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
这像是一场个人的战争,林川在无任何外援的情况下,体现出孤胆英雄的本色,生命之花或者从此更加艳丽或者就此凋谢。
等到林川回到车站附近,张华四人已经来到,两个新组员看见林川后,主动迎上去。刚才林川并没有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曹正明,这使俩人格外感激,他们愧疚地说道:“李组长,够义气,适才是兄弟鲁莽,险些坏了大事,还望多多包涵。”
林川笑了笑,摆摆手说道:“两位仁兄说哪里话,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劳不分彼此,李某要是得罪也请二位海涵。”
接着,他吩咐他们俩立刻分头去一、四组传达曹正明的命令,自己则和张华、秦晓找了一处台阶席地而坐。
他抬起手腕正要看表,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发出的“呜呜”鸣叫声。说来也巧,警笛声刚刚传来,雨滴也随之掉落,好像乌云如幼童那样被警笛吓得尿起裤子。
林川三人不明就里,一起看向从第四小组方位开来的一列车队,这是七辆道奇牌卡车,头辆车顶棚架着一个喇叭,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五辆卡车按顺序停在十字路口靠林川这一侧,另外两辆继续朝前开去,方向正是曹正明所处方位。
所有停稳的卡车后面帆布帘被挑开,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车,在长官的命令下迅速集合。
林川数了数大约一百来人,一个个横挎美式汤姆冲锋枪,腰缠子弹袋和柠檬式手雷,每二十人还配备一挺捷克轻机枪,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不由得心中暗喜道:“你们终于来了,这下可把我解放了。”
所有士兵被分成五组,每组大约二十名左右。带队长官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后,有四组士兵分别跑进十字路口的每一条道路,剩余那组开始分散驱逐十字路口过往的路人。
林川看见四个士兵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边走边大声喝令他们立刻离开。张华紧张地问林川道:“他妈的,这帮政府军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咱们怎么办?”
林川抑制住内心的高兴,回答道:“看样子对方有所准备,来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军队,咱们必须离开这里,避免和对方纠缠。”说着站起身。
士兵已经来到跟前,看见对方慢腾腾的样子,就凶狠地大声吆喝起来,同时用枪指向他们。
张华气得直咬牙,但也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和林川、秦晓朝着曹正明方向走去。在路过路口时,林川特意望向一组,只见五个士兵用枪指着汽车,看意思也是在轰走对方。
林川心里坦然起来,他明白林部长已经做了周密安排,并且在这个最关键部位调来的不是警察而是军人。从对方武器配备上看,其火力足以压制“铁血军”,尤其是在没有隐蔽物的开阔地带,双方如果交火,对方强大的火力网会像铁扫帚那样把“铁血军”一扫而光。
已经布上岗哨的士兵不断催促着林川他们快走,虽然语调极端不客气,但是林川心里却暖洋洋的,他看着赳赳直立的士兵真想给他们道一声辛苦然后再行一个军礼。
又走了好几百米,林川身后传来了警笛声,不一会儿几辆卡车从身边呼啸驶过,这是赶往下一个路口执行戒严的军车。
看到这个阵势,林川彻底放下了心,也开始为朱崇礼那边担忧起来,因为他非常清楚朱崇礼要面对的是“蝰蛇”,一个比蛇还要狡猾、阴险的敌人。
在离开主干道的一个岔路口,林川与曹正明汇合了,除了第四小组被阻隔在市区一侧过不来,一、二、三小组都已经到齐。
曹正明看了看聚集在周围的部下,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看看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哪像个军人。虽然中共暂时逃脱咱们这一关,但还有罗英的第五组,现在若论成败还为时尚早。”
第一组组长咬牙切齿道:“曹长官,既然暗杀不行,我们可以直接采取强攻。等中共代表团一到,我愿意带领我们组打头阵冲垮政府军,你们利用撕开的口子杀进去,我就不信干不掉共党。”
未等曹正明开口,第三组组长也接过话茬道:“说得对。我们团从未在困难艰险面前退缩过,何况区区印尼政府军比起小日本的战斗力差多了,别看他们人多势众,但真要和我们交手,未必能占到便宜。趁其现在立足未稳,还没有形成真正的战斗力,正是我们诛杀中共首领的最佳良机,若是等其龟缩使馆布好警戒,我们就难以采取行动,所以,请长官下命令吧,成功在此一举。”
周围顿时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上前冲杀。
曹正明内心对部下的战斗激情感到非常满意,但表面上瞪眼喝到:“吵什么,都给我闭嘴。”
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林川问道:“小李,你认为怎么样?”
林川沉吟片刻,答道:“各位所说不无道理,但是我考虑有几点情况对我们不利,第一,我们现在明处,如果结队前行势必引起政府军怀疑,虽然我毫不怀疑大家超强的战斗力,但是我们的武器毕竟较对方逊色,而且也只能近距离作战,所以是否能够顺利接近对方并突然展开行动,这是制胜的关键,值得大家考虑;第二,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不利于伏击,中共车队何时经过、我们何时动手一概不知,行动早了则打草惊蛇,更会招致大批增援部队阻击我们,而且中共代表团有可能掉头绕道而行,行动晚了则失去意义,实际变成我们与政府军之间的交火;第三,这场雨下的不是时候,大家现在都成了落汤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藏在腰间鼓凸凸的是武器,万一我们被政府军看穿,他们采取先发制人,这损失就更大了。”
听了林川的话,众人都低头看看自己别在腰间的左轮枪果然不假,湿透的衬衣紧紧贴在左轮枪上,整个轮廓清晰可辨。
曹正明点头道:“小李分析的有道理,虽然我们不怕死,但也不能无谓地去牺牲。你们也不要小瞧眼前这支队伍,从他们的军服及武器装备上看,很可能是苏加诺总统的精锐卫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既然对方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我们就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原有计划取消。现在我命令,除一、二、三组组长随我赶往第二设伏点增援罗英,其他人把武器暂时放在汽车后备箱,然后按组分散返回驻地等候新的命令。”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曹正明坐上驾驶位亲自开车驶往第二埋伏点。
朱崇礼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陈玉堂一家五口在其同乡会所在位置一起站定,周围男女老少纷纷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有说有笑,而五个人忙于聊天都没有走开的意思。
看到这种状况,朱崇礼略微感到放心,但紧接着又疑惑起来,他环视四周后发现这里并非林川所描述的敌人设伏位置,因为附近没有十字路口。他清楚地记得林川告诉他,敌人之所以选择在路口附近下手是由于得手后逃跑方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换作自己也会这样选择。但是目前所处位置似乎有悖于敌人的战术思想,一旦枪响两边众多的警察马上会蜂拥而至形成包夹局面,到时候跑都没处跑,即使插翅也难飞。
他踮起脚朝两侧看了看,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头,在视距内根本看不见十字路口,除非敌人不打算逃跑,否则真在此地行刺,要么同归于尽要么束手就擒。难道敌人又重新调整了方案?可是不应该呀,“蝰蛇”就在此地,既然由他首先发难,自然“铁血军”成员就在附近。
朱崇礼不敢怠慢,他必须为自己的疑问找到合理答案,这也是白俄罗斯人特地传授学员们的经验:如果身在险境,大脑产生的任何疑问都必须迅速找到答案,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就必须立刻撤离,因为这与考试不同,没有得分高低一说,一个细微的疏忽都将导致死亡。但是朱崇礼不能撤离,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代表团一行不受伤害。
于是,他以陈玉堂所站地方为轴心分别向左右两侧慢步巡视,一会儿挤到第一排,一会儿又退到人群最后,仔细打量着道路对面和附近的每一个人,判断“铁血军”成员是否混杂在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后,他开始四处眺望,查看附近是否存在可以埋伏狙击手的制高点。
笔直的道路两边大部分都是二层小楼,除了远处有一清真寺较高之外,再没有更高的建筑,而部分小楼顶上还站有警察岗哨,“铁血军”若是上房埋伏势必暴露。
回到原地,朱崇礼不禁暗暗称奇,心想,“蝰蛇”就在眼皮底下,按照林班长的说法,肯定是由其先发起进攻迫使代表团车队停下,然后埋伏在附近的“铁血军”其余成员分两侧一拥而上包夹车队完成最后的刺杀。可是,在半径七十米以内喧嚣的人群中并无林班长所描述的罗英,难道他们没有和“蝰蛇”在一起而是单独采取行动?
雨开始下大,所有人纷纷撑起雨伞。
朱崇礼不敢再擅离原地往远处侦查,生怕视线被雨伞遮挡而漏掉“蝰蛇”一家。他打起伞站在陈玉堂一家后面,又开始寻思这难以排解的迷惑。一条条虚拟的答案被塞进大脑,但很快又被清扫出去。
答案像是雾锁大江的渔火,朦胧中又幽幽不可见。
时间在飞逝。朱崇礼不敢再耽误,按照事先与林部长约定的暗号,他如顽童那样把手里的雨伞柄旋转起来,欣赏着雨伞边沿飞出的一串串水滴。
忽然,朱崇礼感觉侧后方有人碰了他一下,立刻警觉地回过头,是林部长和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正缓缓走过。
林部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从他身后走过。朱崇礼对周边观察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匆匆跟了上去。
见朱崇礼跟上,陌生人主动放慢脚步让其超过。林部长身后仿佛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小声说道:“后面跟着的是自己人。有什么情况?”
朱崇礼也低声道:“只见到主要‘客人',另外一拨客人没有在附近出现。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因为主要‘客人'也没到指定地方等待。我想暂时离开一会儿,去指定地方找找,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林部长看了一眼手表,说道:“估计家人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了,你需要尽快摸清另一拨‘客人'情况,这边交由我处理。看到前方斜对面的清真寺没有?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二百多米,清真寺前方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如果发现他们已经‘入席'就把伞顺时针转三圈,否则就逆时针转三圈。无论对方是否存在,你就留在那里关照。记住,一定要当断即断,不能让我们的‘客人'为所欲为。另外,等家人通过后,你就继续和你兄弟保持联系,他若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你就马上回家讲给我听。”
朱崇礼问道:“明白。如果那边‘客人'已经全部‘就席',要不要现在就把他们‘安顿'好,省得到时候惹出麻烦来?”他的意思是趁代表团一行未到,先解决对方。
“不行,在这里‘请客'与国内不同,东道主是不会把你和‘客人'区分开来的,所以,你自己除了在关照好‘客人'的同时也必须注意到来自东道主的威胁,避免他们把你当作不受欢迎的人。”
林部长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说雅加达警察不会去区分谁是谋杀者谁是保卫者,只要是有嫌疑之人必定会遭到逮捕,甚至会被击毙。
朱崇礼把“蝰蛇”形态描述后就立即加快脚步向前奔去。
用了差不多四分钟,朱崇礼路过了清真寺对过的人行道,又往前走了三十多米来到了十字路口。他顾不上喘口气,直接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到路边第一排。毋庸细看,他就发现了对面路口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
这三个人夹杂在欢迎人群中的第一排,年龄都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仪表堂堂,与周边众人形成反差的是他们表情木讷,目光游离不定,偶尔窃窃私语也显得极其严肃,没有丝毫兴高采烈的模样。
朱崇礼不敢过多打量,而是与身旁一位中年妇女亲热地攀谈起来,目光自然地转向斜对角路口。
他看见了罗英以及和其站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家伙。
人数完全吻合,并且主要人物也确定无误,但是,敌人在耍什么花招?朱崇礼暗想,“蝰蛇”没有按照预定方案进入同一个伏击圈,而是远离这里独自采取行动,这就说明对方已经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以目前他们分头站位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由罗英先打响第一枪,如果暗杀成功则“蝰蛇”就不用露面,否则,他可以趁乱在其所处位置实施第二轮攻击。
想到这儿,朱崇礼似乎豁然开朗,自己的这个解释消除了原有的疑惑。于是他开始把手中的雨伞按顺时针方向慢慢旋转了三圈。离他七八步远的一个男子在看到朱崇礼旋转的雨伞后,默默退出人群离去。
答案找到后,朱崇礼对目前形势开始评估,心想:“敌人分两拨站在马路两侧,每一侧都要面对六个警察,再加上我这一侧的警察,基本上是要以一对四,这还不算附近警戒的岗哨。这样在人数对比上,敌人并不占优,他们若是贸然行动,自然会被警察抢先发现,这么近的距离射击,相信警察不用凭枪法,只要扣动扳机就足矣。如果有侥幸生还者还冒死向前冲,我的枪可不是吃素的,正好拿他们当活靶子,这可比训练过瘾。至于‘蝰蛇'那边,有林部长他们在其背后必能钳制住他,料他也掀不起多大浪头。”
朱崇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本来还寄希望于代表团慢点来到,此刻却像等待一出好戏开场那样有点迫不及待了,他看了眼手表,差十分钟一点整。
他有点得意地瞟了一眼对面的三个家伙,又斜眼看了看罗英他们。对方似乎也和他一样在焦急地等待,罗英还时不时地看着手表,嘴里悄声对同伴在说些什么,然后又和路口对面的同伴交换眼色。
见此情景,朱崇礼刚松弛的情绪猛一激灵又紧绷起来。“不能大意,”他心里暗叫:“按林班长的说法,这帮家伙可不是软柿子一捏就烂,我怎么没考虑到如果路口另一侧的罗英枪声一响,势必会造成欢迎人众恐慌,四处乱跑的人群说不定会阻挡我的视线使我无从还击,另外,枪声也会把所有警察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侧。而对面这三个家伙完全可能混杂在避难的人群中瞬间冲到代表团的车队跟前行刺,我在这种混乱场面下根本不可能控制局面。”
汗,顿时从发梢间冒出,朱崇礼被自己推断出的后果感到骇然起来。他低头沉思片刻,立刻做出决定,趁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悄然退出,然后迅速绕了一个大弯来到那三个家伙的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藏身在人群中。
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并做好相应准备。只要罗英开枪发出信号,不容眼前这三个人做出反应,自己抢先下手杀掉对方,然后借警察抵挡罗英之机,迅速冲过马路,毙敌于枪下。
思考妥当后,朱崇礼再无后顾之忧,开始把手伸进裤兜,紧紧握住枪柄。
双方都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将在同一时空下用个人的生命自行演绎不同的历史结果。
苍穹在感动,掉落的眼泪不断地敲打着他们手中的雨伞,不知是为将要逝去的生命而悲悯,还是为可能消弭的凶杀而喜涕。
虽然最后一刻还未到来,但是胜败似乎已经没有悬念,以朱崇礼的身手偷袭眼前这三个人仅仅是举手之劳,而他的拔枪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在同学之间的游戏中,往往是对方刚刚把枪拔出一半,他已经可以举枪射击了,所以对面另外的三个人只要是一露头,就绝难抵挡他百步穿杨的枪法。
也正是由于他高超的功夫和神准的枪法才赢得林部长的信赖,专门留在雅加达协助林川对付“铁血军”。
然而,高手之间的过招不仅需要智谋和勇气,有时甚至还需要凭借一点运气。而这种运气不是仅靠人算就能得到,它参合了世间许多极其偶然的因素,鲜为人知地避开对手最严谨的逻辑推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而它的诡秘出现会使对手猝不及防,使所有摆下的铜墙铁壁如同虚设,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被其一剑封喉。
就在朱崇礼决定绕向对面时,敌人的运气开始悄悄降临。一个身披雨衣手提布袋的人走到清真寺的大门口,刚要进去就被守卫门口的两个警察拦住。
他看了看两个警察,微笑道:“警察先生,我是这里的阿訇。”
一个警察说道:“奉上司命令,一会儿有车队经过,现在不准任何人出入。所以你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阿訇为难地说道:“我身体不太好,家离得也很远,你看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让我先进去休息?”
另一个警察打量了一下阿訇,见他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稀疏的山羊胡子还在滴答着雨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对同伴说道:“既然是这里的阿訇就让他进去吧,不然真主会怪罪我们的。”
警察让开道,看着阿訇慢腾腾地走上台阶,脱掉鞋,然后推开门走进清真寺。
阿訇一离开警察的视线,走路动作立刻加快,轻车熟路地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来到工作人员的休息区。当他匆匆走向二楼时,在楼梯拐角处碰上两个正好下楼的人,俩人停住脚步诧异地看着他,其中一个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今天我们没有活动。”
阿訇连忙道:“是门口的警察先生让我进来的,我有事找阿卜杜拉阿訇。”
俩人点点头,径直下楼。假阿訇立刻走上二楼来到紧里端,侧耳听了听四周动静,然后伸手抓住钉在墙壁上直通楼顶天窗的铁梯扶手迅速攀登上去。
他爬出天窗后马上俯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然后佝偻着背慢慢走到临街这一侧蹲下。
这是一个很大的平台,有三层半楼那么高,平台中央又搭建了一个半圆形的建筑呈墨绿色,是一个传统的清真寺建筑。
假阿訇从平台的围栏边缓慢地一点点探出头俯视着主干街道,看着笔直的街道没有任何遮挡地由远而近从自己下方经过,不禁满意地点点头。他冒着雨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支手枪和一支消音器,轻轻地把它们对接好放在地上。接着,他把塑料袋摊开,里面赫然亮出几样枪械部件:枪管、枪托、瞄准镜、消音器、枪身支架还有一盒六发装子弹。
或许是腿蹲麻木了,他索性坐在淌着水流的地上开始拿起枪械部件熟练地一件件组装。偶尔他会骤然停住,就像一只偷食的鼹鼠,竖起耳朵警觉地侦听来自周围的响动,并立刻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迅速拿起无声手枪。
很快,一支狙击步枪被组装完毕。他侧身趴在地上,将枪托抵在右肩,左手扶稳枪身,右手抓住枪柄,瞄向三百米开外一个二楼顶层的执勤警察。瞄准镜内的十字标尺准确地套在了好像只有十来米距离远的警察太阳穴上。
“啪”的一声响,这是他嘴里模拟着子弹击发的声音,接着他从盒内取出一发绿头子弹,拉开枪栓把子弹填入,再阖上枪栓关闭枪机上的保险,双手抱膝坐了起来。雨水顺着脸颊流到嘴下,把山羊胡子捋成了一条小细棍模样。
他没有去看十字路口的情况,因为在下方以及远处都有警察和欢迎的人众,尽管下雨都打着伞,但他宁可求稳也不愿意去承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被暴露的风险。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此刻罗英等人应该就在十字路口的两侧站立,等待出击的时机。
他就是“蝰蛇”,一个谨慎又极富智谋的国民党特工。
二十八、人算不如天算
“惊雷”行动方案中的两套暗杀计划是“蝰蛇”一手策划并经过亲自踩点后决定的。第一套行动方案直接交由曹正明实施,但他并不抱有太大希望。就内心而言,“蝰蛇”瞧不起这些职业军人,他始终认为每个行当都必须要由本行业的专业人员参与,尤其像间谍这种具有极高风险的职业,并非孔武有力者或是胆量非凡的人就能胜任。相反,一个长相平庸、谈吐市井的受训百姓更能适合,这类人没有任何特征,即使见过一面也无法回忆。他们能够出入公共场所而不引人注目,言语交谈更不会有悖其草民身份,因此,即使敌方反间谍部门有针对性地怀疑这样的特工,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也无法给予定论。这种案例在“二战”中比比皆是,无论盟国还是轴心国的间谍,最优秀的往往是那些表面最平凡的人。
而曹正明他们则不同,这些人在战场上磨砺的烙印即使在时间的洗刷下也无法消退其军人的本色,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形体动作都会明白无误地告诉有经验的敌方特工自己是什么人。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批人在毛人凤眼中像是飞来的一笔额外之财,他只注重曹正明他们的坚定信仰和军事作战能力,而不考虑他们是否具备作为间谍的最基本条件。这也幸亏就是在国外,如果让这些人进入大陆搞破坏活动,恐怕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中共的反间谍机构盯上。
这就是“蝰蛇”只与曹正明单线联络,而不愿意在“铁血军”其他成员面前现身的最根本原因。
“蝰蛇”原本是CC系成员,早在抗战期间,当他在中统如日中天时被军统头子戴笠看中,那时戴笠已经是蒋委员长身边不可或缺的红人,连国民党元老陈立夫、陈果夫都不敢强违其心愿,只能忍痛割爱。因此“蝰蛇”奉令从中统调到军统,开始被外派到东南亚一带收集日本侵略军的军事战略情报。日本投降后,他又奉召回国被委任为上海特派员,一方面肃查日伪时期遗留的特务、汉奸,另一方面负责侦讯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秘密组织。由于成绩显赫,戴笠特报国防部,将其晋升少将军衔,本来还想提拔他为军统副局长,怎奈戴笠飞机失事命赴黄泉,此事只能作罢。
毛人凤接替戴笠一职后,开始清洗军统内部非嫡系成员,由于“蝰蛇”早先具有中统背景,因此也列在被排挤人员名单中。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后,“蝰蛇”已经得不到重用,再加上毛人凤察觉出他私下与蒋经国勾搭,干脆借口“铁血军”组织需要一个领导,就把他打发到印度尼西亚。
但是,“蝰蛇”并非只是一个唯唯诺诺之辈,多年官场上的沉浮使他对国民党上层斗争具有敏锐的嗅觉。还在台湾时,他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毛人凤与蒋经国针对情报系统权力的明争暗斗,这对于他来讲,如果趁机抱住蒋经国大腿就是一个咸鱼翻身的绝佳机会。于是,他通过陈立夫与蒋经国攀上关系,在“太子”的鼓励下,他开始暗暗收集毛人凤的个人材料。即使被毛人凤“赶出”了台湾,他依然保持着和蒋经国的单线联系,所有情报都是一式两份分别发给蒋经国和毛人凤,而对于双方的指示,他更优先执行蒋经国的命令,因为他完全看好这个将来必定成为擎天大树的“太子”。
这次针对中共代表团的暗杀,“蝰蛇”所接受的来自双方的命令完全一致,惟有不同的是,成功之后,毛人凤将提拔他作为东南亚海外情报站总站长,而蒋经国的承诺是调他回台湾取代毛人凤担任国防部保密局局长。
巨大的诱惑使他像赌徒一样押上自己的全部,要么一辈子飘落海外,要么从此风光无限地享受权利带来的乐趣并且在仕途上登峰造极。正是在利益的驱使下,他毫不犹豫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以最缜密的研究把中共代表团所有的进退都考虑进去,并让曹正明充当第一把尖刀,而自己则在严格的保密方式下,暗藏在连曹正明都不清楚的清真寺楼顶上,等待着躲过第一道劫杀的中共代表团出现。
他算计得非常周到,中共代表团如若闯过曹正明这关,必然以为危险已经解除,那么当车队来到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势必会减慢速度,让那些在雨中久等的华侨尽情欢呼。这时在直线不超过一百米的路口,他那支带有瞄准镜的大口径狙击步枪完全可以射穿驾驶员的心脏,而罗英他们适时地出现也能够造成现场一片混乱。警察们包括中共都不会怀疑这第一枪是罗英他们所发,这样,他就可以安全地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如同不信任曹正明一样,他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罗英身上,这又是一道老谋深算的障眼法。如果罗英能把周恩来等人干掉,自然他就不用出手,但面对大批武装警察,可以说这些人生还的几率很小,或者说他们还没有机会扑到车队跟前就已经被警察干掉。
经过恶战后,假如周恩来没有被当场打死,那么他也会调换车辆迅速离开现场,而真正的时机就出现在周恩来下车的那一瞬间,这才是“蝰蛇”心目中认定的最后解决方式。他非常自信,并且也毫不怀疑这居高临下的一枪足以令周恩来毙命。
为了保证这一枪万无一失,“蝰蛇”于前天上午特地来到清真寺,在与阿卜杜拉阿訇混熟后,爬上楼顶并站在临街这一侧进行目视观测,细致地对迎面行进中的车辆测算射击提前量等诸元,并对射击位置反复推敲。完成这一切后,他又专门单独来到雅加达郊外僻静的热带植物林,在一个较高的山丘上,他麻利地组装好狙击步枪,对准一百米左右距离的一棵椰子树上的椰子开了一枪。通过瞄准镜,他看见子弹在椰子边缘擦出一道深深的弹痕,于是把瞄准镜重新调整好,这次,他屏住呼吸轻轻扣动扳机,“噗”的一声闷响,椰子正中央部位汩汩流出一股股浓稠的白浆。
又经过几次试射,弹无虚发,椰子被击穿后流出的白色液体使他感到惬意,仿佛这不是椰子,而是敌人的脑浆。他用笔在瞄准镜与枪身结合部位作下记号,然后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满意而归。
运气似乎正在垂青盘踞在楼顶一隅的“蝰蛇”,在对手严密的监视中居然不被跟踪,并且轻而易举地登上制高点,等待猎物的出现。
曹正明疾速驾驶汽车穿街走巷绕了几个弯赶到了第二埋伏点附近的街道。他把车停在路边,看下儿表已经是一点零八分,于是带着林川他们快速向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走去。
雨开始变小,十字路口站着的欢迎人群也少了许多,离去的基本上都是当地来看热闹的印尼人,他们在一个多小时的等候中一方面热情减退,另一方面也确感肚中饥饿,纷纷回家吃饭休息去了。
他们四人一行刚来到路口罗英这一侧,迎面走过来七八个手戴护腕的青壮年男子。为首的一个壮年人眼含敌意地看着曹正明他们,威严地用华语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曹正明一愣,打量了对方一下,回答道:“我们是来欢迎中国代表团,你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下曹正明,又看了看林川他们,依然严厉地说道:“我们是华威武馆的,专门负责保卫中国代表团的安全。你们既然是来欢迎中国代表团的,为什么现在才来?”
曹正明一听对方如是说,就微微一笑道:“别提了,本来我们应该早就到了,没想到老有顾客上门,所以耽误了。还好,总算及时赶到,没有白跑一趟。”
壮汉身后一个青年插嘴道:“这么大的事情不早点关门来欢迎,你们还做什么买卖?”
曹正明苦笑一下,答道:“不行啊,兄弟。我们是卖棺材的,人家主顾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心情听我们解释,将心比心换谁都一样。是不是?”
壮汉可能是对棺材感到晦气,不愿再盘问曹正明,一挥手带着众人继续朝前走去。
就在他们对答时,罗英已经知道曹正明来到,他回过身走到对方身边,低声问道:“大哥,你们怎么来了?那边不干了?”
曹正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向路边左右观察警戒中的警察,并暗暗留意附近人群中是否有“蝰蛇”存在。
林川也在寻找着“蝰蛇”和朱崇礼,他知道此刻朱崇礼一定站在“蝰蛇”的附近隐蔽。
他那像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开始聚焦,目光沿着左侧斜对面六十米开外方位,向右逐个开始扫描雨伞下的每一张面孔、身形。
一直看到右侧的五十米外,他除了路口对面的罗英小组三个成员外并没有发现“蝰蛇”和朱崇礼的踪影。“他们一定是在我这一侧附近。”林川暗想,“还是要查明他们的确切方位,并让朱崇礼注意到我也在这里,避免我们各自为战而影响效率。”
想到这儿,他把视线停留在路口对面的三个人身上,张口正要对曹正明说出自己想去周边转转,蓦然,他发现那三个人的侧背后露出半个脑袋,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星朝林川闪烁了一下,接着又缩回头去。
是朱崇礼。
其实当曹正明一行四人刚在路口露面,就被朱崇礼看个正着,他对林川等人的到来不禁感到一头雾水。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还是悄悄变换自己的站位,将身子躲在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后,直到从人群缝隙中看到林川在巡视着自己这一侧,立刻猜想对方是在寻找自己,于是趁对面没有其他目光看向这里,就踮起脚尖伸出半拉脑袋,用目光示意林川自己所在的位置。
朱崇礼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林川的眼睛,他马上根据其所处位置迅速观察“蝰蛇”是否就在周边。一遍、两遍,林川没有看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目标,于是又换了几个不同位置继续窥视,还是没有,就连另一侧路口也看不到任何可疑踪迹。
霎时间,林川头部像是被榔头重击一般发蒙起来。他心里叫道:“朱崇礼,你在搞什么名堂,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死死看住‘蝰蛇',你怎么不听话,擅自跑到这三个家伙后面,而把主要敌人给漏掉。一会儿车队要是经过,‘蝰蛇'可以轻易地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开枪射击。这可怎么办?”
林川当然不知道朱崇礼这里面的缘故,强烈的责任感使他马上停止对朱崇礼的抱怨。他走到曹正明身边悄悄对他说道:“我想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曹正明也因为没有找到上峰而感到诧异,他不认为上峰会漏掉他自己精心安排的这一出好戏,除非他已经身遭不测,如要证明这点,必须亲自去周边寻找以求踏实。如果上峰踪影全无,那么引领“铁血军”继续执行暗杀行动的计划就要重新改变。
所以当林川提出要到周边看看时正合他意。曹正明点点头,低声对罗英道:“你们都不要动,我和小李在附近转转。”说着与林川向清真寺那一方向走去。
林川和曹正明都在寻找着同一个并且是特征极其明显的对象。
“蝰蛇”身形矮胖,这对于绝大部分印尼人和华侨偏瘦的身材来讲比较特殊。因此,如果他出现在这些人群中,虽然谈不上是鹤立鸡群,但也能算是鸡立鹤群中,所以即使在手持雨伞的人堆里,要认出“蝰蛇”也并非难事。
他们俩都在认真分辨着每一个人的背影,一直走过清真寺门口二十多米,曹正明失望地对林川说道:“回去吧。”
俩人再次来到清真寺门口时,林川忽然心中一动,他移开雨伞,不顾掉落的雨滴,仰头朝清真寺高处望去,心里暗想,“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伏击点,‘蝰蛇'会不会就在上面?”
但是一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警察岗哨,又想,“不应该,看这架势,警察基本上对所有制高点都已经控制,‘蝰蛇'要想进去先得经过门口守卫这一关。”
他们回到原地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俩人虽然寻找“蝰蛇”的动机不同,但紧张的心情却是完全一样。
“奇怪,人到底上哪去了?”终于曹正明绷不住了,他站在已经超出预想的距离轻声地自言自语。
林川知道对方所指为何,但故意装作不懂的神态问道:“你说的是谁啊?”
曹正明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说道:“走吧,先回去再说。”说着往回走去。
林川跟上,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清真寺吸引,他想起波罗教官的一句话:当所有可能都被排除,那么看上去最不可能的就是可能。
他默默计算着从罗英的位置到楼顶所形成的夹角,并换算成点到点的直线距离,在得出大约八十多米的结论后,心中略微平静。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距离内射击还是有把握的,只要是“蝰蛇”在清真寺顶上露面,他自信能够射穿其头部。
林川不由得暗暗感谢美国人所提供的左轮枪,也许是曹正明或“蝰蛇”提出的要求,这种大口径左轮手枪的杀伤距离正好在这个范围内,如果换成其他普通口径的手枪,那么就无法在这种距离击中目标。
间谍在刺杀行动中,一般都偏爱左轮枪,因为凡是带弹夹的手枪都有可能会卡壳或出现臭子,在短暂瞬间要想达到奇袭目的或顺利逃跑,必须百分之百地保证枪械不出故障,而左轮枪正好满足这一条件,故而受到大多数间谍的青睐。
来到路口,曹正明把自己的命令分别悄悄地下达给几个行动小组组长。第一组组长带领罗英手下的一名成员到同侧路口对面,听见枪响后立刻干掉其附近所有警察包括房顶上的监视者,然后负责打援;第三小组组长也带领一名罗英小组的成员前往车队驶来的方向三十米处,听见枪响后迅速解决周边警察,并阻挡增援的对方人马;留在原地的罗英、林川和他自己则分别向汽车司机、摩托护卫队、跟前的警察射击。在第一轮打击后,他们三个人立刻冲到头车前,对坐在车里面的周恩来实施最后的刺杀。
近在眼前的“蝰蛇”不知道曹正明的到来,更不知道对方已经将行动方案改变,他把自己的听觉完全放在刚才爬上来的天窗方位,手里紧握的无声手枪随时准备应对爬上来的任何人。
雨停了,路面上的人纷纷收起雨伞。此时大家原本高涨的情绪被时间和饥饿消磨殆尽,不少人伸着头焦急地看着远方,盼望突然出现一列车队。曹正明也看了看表,已经接近两点钟了。
当路口众人正等得不耐烦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
所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只见远处原本清空的道路,已经被行走的人群占上,并且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迅速蔓延,警察也开始整装收队。
街面失去秩序,一片乱哄哄的。不仅是曹正明,就连林川也感到茫然。
一分钟后,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最后方的欢迎人群率先得到通知,中国代表团一行由于飞机延误,故取消欢迎仪式,所有人员先回家吃饭休息。
看着收队的警察,曹正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只好无奈地向众人摆了下头,率先悻悻地朝着停车的方向走去。
林川扫视了一眼朱崇礼,对方正好也在注视着他,于是将头微微一摆,接着抬手将烟头往身后一扔,也转身跟着离去。
一场血拼就这样消弭于飞机的晚点,这是始料不及的偶然,他不禁庆幸地想:“原来晚点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接下来,林川开始考虑敌人下一步可能采取的动作,他相信曹正明此刻就如同一只闻到血腥的狼,决不会就此丢弃即将到来的猎物,毫无疑问地还会率领狼群卷土重来,何况还有一条更凶残的毒蛇。
一想到“蝰蛇”,林川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扭头回望。
仿佛受到了极具惊悚的震撼,他的心脏猝然收缩起来,尽管思想早有准备,但是,在遍布乌云的天空下耸立着的清真寺上方,一个形似鬼魅的身影低伏在楼顶边沿,与凄惨的苍穹交相映衬,如同破天而下的幽灵,林川顿时不寒而栗。
林川赶紧回过头,心中暗叫道:“好险。”
他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并为朱崇礼的擅自行动感到恼火,同时更为尾随其后的朱崇礼感到担忧,因为居高临下的“蝰蛇”如果稍加注意就能分辨出跟踪者的目的,从而引起警觉。
林川想回身发出示警,提醒朱崇礼停止联络,但是已经身不由己,四周都是“铁血军”成员,频繁回头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远方的“蝰蛇”猜忌,何况朱崇礼离自己尚远,即使能发出信号对方也未必能够看见。
他心想:“无论‘蝰蛇'是否看穿了朱崇礼,我都不能冒险在这里与其接头,假如他一旦被‘蝰蛇'识破,不仅有生命危险,还会间接使敌人的行动更加隐蔽。怎么能这么大意呢,若是因我一时疏忽给朱崇礼和组织造成巨大损失,那不是我用生命能够弥补的。”
自责后,紧接而来的是无法解释的巨大困惑:朱崇礼为什么没有跟住“蝰蛇”,以他的能力和隐蔽的身份不可能被对方轻易甩掉,难道这里面又出现了什么问题?他陷入紧张的思考中。
对于敌、我双方共同期待的中国代表团究竟为何晚点,“铁血军”没有想到,林部长包括林川也同样没有想到,造成飞机晚点的原因竟然是中国代表团飞行的航道上出现了雷雨区,因而紧急迫降在新加坡机场。而在那段时间里也差点发生一场喋血事件,若不是周恩来总理的机智果断,毛人凤的阴谋几乎得逞。
无论怎么说,“蝰蛇”算计的最后致命绝杀没有出现,否则运气最后属于谁的确难以预料,因为在那种场面下,任何一个偶然的因素都会改变敌我双方的态势,从而决定胜利的天枰的倾斜方向。虽然林川已经提前判断出危险的可能来源,但是他无法保证自己在三面受敌中能百分之百地幸免于难,这还不包括清真寺楼顶上有一个更加狡猾、更加危险的毒蛇。
这或许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按迷信的说法,“铁血军”行动代号取名“惊雷”就已经注定第一套计划的失败,因为确实是有一场雷雨把中国代表团的飞机延误在了新加坡,使本来可能得手的阴谋功亏一篑。当然,这并非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仅是一个调侃而已。
但是,只要存在乌云,雷电就会鸣闪。
美国驻印尼大使馆武官接到中央情报局密电,令其迅速转告“蝰蛇”关于中共代表团的最新动向。但终究还是棋差一招,本以为能够一举成功的他们,没有再对下一步可能的变化预先安排紧急联系方式,因此当突发情况降临时,在通讯联络的制约下,美国人已经无法把这一重要情报传递给对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有价值的信息随着时间推移被慢慢耗掉。
与“铁血军”其他成员不同,曹正明没有丝毫气馁,尽管中共代表团没有按时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如手下一般有种被耍的感觉,但这些反而激起他内心一决雌雄的信念。
他排除了手下等人关于中共代表团施放烟幕的说法,即故意召集欢迎人群造成一种假象,实际上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一行已经直接转机前往万隆。他是一个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军人,作为军人就有军人的思维方式,他仅从一点上就判断出中共代表团必到雅加达留宿。因为他亲眼看见在第一伏击点负责戒严守卫的是苏加诺总统的精锐卫队,如果真如一组组长等人的分析,中共是在施放烟幕私下却直奔万隆,那么在该处负责警戒的就应该是普通警察。
在从十字路口返回停车处的路上,他拒绝了一组组长等人立刻前赴万隆的建议,而是按照自己的下一步对策,开始发布一连串命令:一组组长驾车回驻地召集全部人马赶来待命,并带上所有轻、重武器;林川暂时离队,潜往中共大使馆一带探听消息,然后立刻赶回;其余人员就近吃饭然后依然在路口附近警戒,等待中共代表团到来;自己则马上去与上峰接头领受新的任务。
曹正明豁出去了,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躲在人群的暗处偷偷摸摸地射击似乎是一种耻辱,他宁愿以军人的作战方式来解决问题,哪怕是被对方击倒在战场上。一组组长上午的建议给他带来启发,加上长时间等待所产生的饥饿与焦灼使这种启发开始渐渐占据上风。
对于手下的战斗力,他毫不怀疑一个小规模的集团冲锋就能把警察统统消灭,即使是总统卫队也会在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打击下暂时失去战斗力。这种狼群猎食式的战术曾经使他对凶悍的小日本屡试屡胜,故而摒弃施放冷箭的做法干脆把这里演变成一个真正带有硝烟的战场。
林川听完曹正明的命令,暗忖,这家伙真是疯了,装备冲锋枪、轻机枪、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的二十多个武装人员在这样一个狭窄路口开战,且不说代表团成员,如果还是如中午那么多欢迎百姓,这种打法必将伤及众多无辜。即使自己再加上朱崇礼也无法同时消灭这二十多人,就算是搭上我们俩的性命也保证不了代表团人员的安全,必须制止他。
就在大家准备分头行动时,他低声叫道:“且慢,我有话说。”说着一脸严肃地走到曹正明身边,低声道:“曹长官,其实以我们手中的家伙已经足够,没有必要采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虽然我没有打过仗,但我知道枪炮这玩意儿不长眼,这么多冲锋枪、手雷一旦同时开打,势必会殃及周边所有无辜的生命,岂非是我们造孽,所以我想……”
曹正明一脸不屑地打断林川,毫不客气说道:“你这是妇人之见。历史上的每一次转折都是经由无数条生命作为代价而产生,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去改变它,就不再算是离经叛道或草菅人命。他人的鲜血和我们的一样,都是为了这一伟大的时刻所作的铺垫,惟有不同的是我们在献身,而他们则是殉葬,这是没有选择的必然结果。”
林川从未见过曹正明如此跋扈,不禁火冒三丈,心想如果让其计划得逞必然血流成河。他毫不退让地瞪视着曹正明,咄咄逼人道:“请恕我不敬,这样的命令不敢接受。李某视天下苍生为父母兄弟姐妹,屠戮无辜与杀我亲人有何分别?还望曹长官三思并收回成命以顾全大义。”
曹正明几乎被林川气得七窍生烟,打了多年的仗,他也从未见过自己属下胆敢直言抗令不遵,白皙的脸庞渐渐罩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这是暴怒到极点的表示。若不是此刻身在公共场合有所顾忌,他会立刻命令左右下了林川的枪。
周围的“铁血军”成员也紧张地看着曹正明,尤其是罗英暗暗为林川捏了一把汗。
曹正明怒视着毫无畏惧的林川,从嘴里冷冷地迸出几个字道:“怎么,你害怕了?”
林川仿佛像一只被激怒竖起翎羽的公鸡,粗暴地回应道:“笑话,我他妈的要是害怕何必吃这碗饭!你若不信,我可以作为敢死队第一个冲上去。”
罗英未等曹正明发作,赶紧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并把手里的一份报纸递给对方。曹正明接过报纸,眉头紧锁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抬头瞪视了林川一眼,接着对身边一组组长说道:“先不用带那些武器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迅速赶来,现在立刻开始行动。”说完一挥手,急匆匆地赶往与“蝰蛇”事先约定的紧急联络点。
林川听完曹正明最后变更,略微感到踏实,但知道曹正明并非因为自己坚持而改弦易辙,罗英给他看的报纸才是真正动摇其决心的关键所在。他心里惦念着将敌人的部署报告上级,顾不上向罗英打听由来,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也匆匆离开。
二十九、舍身救战友
当朱崇礼接到林川的暗示后,就开始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对方,时而走到街道另一侧时而又走回林川一行的同一侧,距离始终保持着五十米左右。行进了大约二百多米后,他看见林川等人站在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轿车旁听其中一个人在说着什么,于是裹足不前,佯装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四处张望。
他做梦也未想到,在远方的某处,一双眼睛正悄悄密切地盯视着他。
林川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欢迎人群以及警察开始离去时,喧闹的声响惊动了清真寺楼顶的“蝰蛇”。
就像冬眠后苏醒的蛇没有立刻游动一样,他也没有马上伸出脑袋观看,而是等到没有太多动静后才如龟蛇般一点点地将头抬起、探出。这是“蝰蛇”经验的老到之处,如果适才一早伸脖观察,就会被跟随林川的朱崇礼从路口对面看个正着。
当他看到主干道上所有警察收队和离去的人流时,紧张的表情顿时变换成兴奋的笑脸,全身紧绷的肌肉也立刻松弛,一骨碌翻身坐起。他根据眼下情况判定,曹正明那边已经得手,此时正是林川回头一瞥时所看见的人影。
在长吁一口气后,“蝰蛇”伏身来到旁边的另一个边缘处,转头向支路方向望去,立刻,他先看见了远处行走的众人,接着又看到曹正明熟识的背影。“蝰蛇”不禁困惑不解: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完成任务?按计划,曹正明在完成任务后理应迅速率队撤离,并迅速赶赴碰头地点,不应该在此地大摇大摆地出现。
他有点恼怒,目光不即不离地注视对方,想看看这帮人到底要干什么。
正当他打算撤离赶去与曹正明会面时,忽然,一个发现撩拨起他的大脑神经,他的视网膜所罩定的那片区域内一个人的背影不断地飘进、闪出。开始他并没有注意,以为这个人只不过是过路的行人,但是这个人的步伐节奏似乎总是与曹正明他们保持一致,而且还在不断改变位置。这使得他骤然警惕起来,并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尤其是当曹正明一行站立时,此人也不再继续前行,而是左顾右盼,一会儿走到马路对面,一会儿又返回原地。“蝰蛇”心中一惊,心里顿时一片雪亮。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从地上拿起狙击步枪,又在裤兜里掏出手绢擦拭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瞄准镜,然后趴下并将狙击步枪的支架搭在地上。他将枪口慢慢移向那个人的后背,并打开了枪击保险,开始用瞄准镜上的十字标尺捕捉对方的后心。
朱崇礼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蝰蛇”的猎物,更没有料到死亡正在悄悄向自己逼近……
林部长悠然地坐在饭馆里吃饭,他派出的特工给他带回了可靠情报:中国代表团飞机因气象原因滞留在新加坡,具体起飞时间需要根据气象条件而定。
至此,他始终被提起的心总算稳稳落回。平静之后,他开始针对亲临现场的感受,认真检查自己的部署是否存在漏洞。
经过一番缜密思考后,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渐渐占据大脑:“蝰蛇”所处位置与林川汇报的完全不一致,尽管刚开始就有这种疑问,但由于对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像清澈溪流下的一块石头那样明显,所以也就没有更多思考其究竟,而现在一想,这种情况实在不可理喻,而且根本经不起推敲。
第一,“蝰蛇”远离伏击点,如何能够做到阻止代表团车队停止?而车队不停止,“铁血军”就无法发动突然袭击,那么他们的设伏就毫无意义。第二,就算是任务改变,由“铁血军”自行发动攻击,那么他所起作用何在?如果把他自己所处位置作为又一个袭击点也不可能,因为在第一波攻击下,车队无疑会高速行驶,而且路边所有警察都会高度戒备,他的任何可能动作即使不被旁人发现,也逃不过警察的眼睛,就算是躲过警察也无法百分之百击中运动中的目标,这对于暗杀者而言是风险极大的赔本买卖。第三,“蝰蛇”的举动没有丝毫可疑之处,这完全不符合其身份。但凡是行刺者都具有极高的警惕性,对周边环境时刻保持戒备,并尽量隐蔽自己,而他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不仅惹人注目地与周围人群大声高谈阔论,还把家人一一介绍给附近的朋友,这绝对不像是一个特工所为。第四,从对方包括其家人身上大致没有看出藏匿武器,这就更令人费解。
林部长综合了几种假设后,不禁对陈玉堂是否就是“蝰蛇”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尽管林川已经指定了陈玉堂的真实身份,但是作为一个高明的博弈者,他并没有被这种观念束缚自己的思维,他习惯把对手放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审视,甚至以换位思考来揣摩对手的思路。
毕竟,情报战不同于军事战役,其间的诡诈与瞬息万变的招式足以改变事态发展的脉络,怀存侥幸心理或如赌徒那样押宝实际上就等同于自己把脖子伸进绳套,然后祈祷身体悬空的瞬间绳套断裂。
“‘蝰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心想:“从其行为上看,要么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笨蛋,要么就是一个绝顶狡猾的特工,可是种种迹象表明,他并不是有勇无谋或无勇无谋之辈。两路劫杀计划的确高明,这说明他已经孤注一掷,决不会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里面必有缘故。如果换作是我,我怎样才能使车队在路口附近停下来呢?”
他开始想象自己来完成“蝰蛇”要做的事情,“我肯定不能站在陈玉堂所在位置,别说在那个地方,就是混在路口附近的人群中射击也不可能。这样做不仅风险太大,而且仓促间根本不可能使车队停止。最佳射击点应该放在车队行驶的正前方,也就是十字路口的这一侧,而且还要具备良好的射击角度和环境,这样才能起到狙击作用。”
突然,他眼睛一亮,双手狠狠地拍在一起,心里暗叫道:“我知道了,这家伙可能藏在清真寺楼顶。”他脑海中顿时把清真寺以及十字路口映衬出来并不断放大,无论从角度还是环境,清真寺楼顶果然是最佳狙击点。
“狡猾的家伙,”他骂道:“居然采用鱼目混珠的办法来迷惑我们,够阴险、够毒辣。只是这个陈玉堂跟‘蝰蛇'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内心已定,暂且不管陈玉堂的身份,当前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及时摸清敌人的动向,采取先发制人。将朱崇礼跟踪陈玉堂的任务暂时交给别人,而朱崇礼则在暗中时刻与林川保持联系,充当全职情报员,及时获取重要情报。等到代表团到达大使馆后,朱崇礼立刻归队,担当保卫代表团安全的重任,林川还要继续查清陈玉堂,揪出真正的“蝰蛇”。
狙击步枪瞄准镜内的十字标尺像是毒蛇吐出的芯子吻在朱崇礼后心,“蝰蛇”右手指刚要扣动扳机,眼中余光发现曹正明等人如同蚂蚁被滚水浇上一般忽然散开。他不禁一愣,顾不上射击,赶紧将瞄准镜充当望远镜,把枪口对准远处,他看见曹正明一人独自离开,接着是轿车开走,然后剩余的人除一人外都走进旁边的一家饭馆。
他将瞄准镜对准匆匆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人瞄了瞄,是李源。“蝰蛇”想了想,估计曹正明此刻离开必定是去和自己接头,但是李源匆匆忙忙去干什么,却无法猜出。
“蝰蛇”不再多想,把枪迅速调整到朱崇礼刚才的位置上,忽然一愣,他视线中失去了原来的目标。他立刻放下枪,匍匐到靠近主干道这一侧边缘慢慢探出头,仔细地筛选过往的路人,紧接着又爬回原地拿起枪。此时他已经充分认定此人不仅是中共的特工,而且已经盯上了曹正明一伙人。“必须干掉这条‘尾巴',决不能让对方洞察一切。”“蝰蛇”咬了咬后槽牙,心道:“曹正明真是废物,这么多人晃荡在马路上哪有不被中共怀疑的道理,也幸亏是在国外,否则中共哪能容他们在路上晃来晃去,看来依靠这帮家伙搞暗杀无异于水中捞月,弄不好连自己都得赔进去。”他把头伏得更低,静静等待猎物的出现。
这或许就是生死一线天的轮转,当朱崇礼看见林川独自一人急匆匆地向自己走来时,为避免过于贴近对方而引起敌人怀疑,于是赶紧穿过马路来到了另一侧,也正是这一恰到好处的时机,使自己浑然不觉地从死亡边缘回到生地,马路这一侧一排排的平房挡住了“蝰蛇”的视线。
林川步伐既大也快,他瞟见了朱崇礼此时已经溜到前方马路的斜对面正有意无意地向自己张望,他没有刻意迎接对方的目光,而是将双眼直视正前方,大脑如同雷达屏幕把前方左侧扇形区域内的人或物全方位地显示出来。
清真寺楼顶一个微微隆起的物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林川的视野中,但由于距离太远而无法辨清是人还是物,他聚集全部精力锁定这个可疑物体,心道:“‘蝰蛇'如果还没有离开清真寺去和曹正明接头,就说明朱崇礼已经彻底暴露,而我此刻也肯定会在其视线内出现。假如朱崇礼尾随我身后,‘蝰蛇'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完全有可能趁此机会下毒手干掉他来替我解围。现在必须暗示朱崇礼放弃接头,迅速沿着他那一侧撤离。”
可是如何让朱崇礼知晓危险迫在眉睫,林川犯难了,如果自己走向马路另一侧固然可以在“蝰蛇”视线死角下告诉朱崇礼,但是,朱崇礼一旦放弃跟踪自己,必然等同于告诉“蝰蛇”是自己耍的花招,身份也将暴露无遗。如果还在目前这一侧行走,朱崇礼要是紧随而来跟在自己身后,后果将不堪设想。
随着林川大步流星地前进,他与清真寺的直线距离也在不断缩短,并在大约二百米左右已经完全确认楼顶上那一动不动的物体是人的半截脑袋。
命运似乎又轮回到他少年时期在太原的那次接头任务,也是杀机四伏的险境,也是十几步之遥的距离,惟有不同的是,那次风暴的核心是他自己,而现在则变成了朱崇礼。
林川每跨出一步,心脏就收缩一分,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距离,“蝰蛇”所持的美式狙击步枪上的瞄准镜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眼珠转动和口型的变化,一个斜眼或一句话都会导致对方怀疑。他不敢正眼再看朱崇礼,仅凭余光察觉到自己已经离对方越来越近。
“怎么办?”林川痛苦地想着:“‘蝰蛇'真的会开枪吗?也许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他或许只是判断朱崇礼是否是敌人而已,如果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担心,等到脱离此地就让朱崇礼马上离开不再与我接头。但是,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么他难逃此劫。”一想到与自己情如兄弟、生龙活虎的朱崇礼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林川如万蚁钻心般痛楚。
沉闷的脚步跨过了与朱崇礼平行的位置,林川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向对方做出警示,不知是紧张过度还是因急步行走,他脑袋上的汗水蒸腾落下,内心祈祷式地喊着:“朱崇礼,千万别跟过来。”忽地,他灵机一动,左手借擦汗机会在额头上抹了一把,顺势向下甩出,当手掌切到底下时,掌心亮给了对方。他寄希望朱崇礼能理解自己这个动作,不要跟过来。
不幸的是,朱崇礼对眼前这一切毫无所知。当林川大步走来时,他只是把整条街道像是过筛子一般梳理了一遍,在没有可疑人物出现后,就默默站在原地等候林川到来。他凝视着对方,却发现林川并没有望向自己,几乎是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不由得感到奇怪。他再一次巡视前后左右,除了一些过往的行人并未发现有“铁血军”成员出现,心想:“林班长明明看见我,怎么还慌慌张张满头大汗地往前赶,难道出了什么事?”他心存疑惑地移动脚步,开始沿着自己这一侧跟随。
离十字路口已经越来越近,林川眼睛发出的余光一直死死盯着清真寺楼顶。他暗自惊叹“蝰蛇”的定力,其头部如一只静卧的乌龟纹丝不动,如果不是事先发现对方行踪并专门注视,则还以为这是建筑物的一部分。
突然,林川余光中套牢的目标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目标似乎开始膨胀。林川立刻微微向其侧过头并将目光凝聚,脸上顿时失色,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除了看见对方探出的大半个头外还隐约看见头部下方的瞄准镜。
“坏了,敌人要动手。”林川暗叫一声,本能地停下脚步并迅速回过头去,只见朱崇礼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自己同侧,并且距离在七八米左右。
刹那间,林川的心房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没有丝毫犹豫,整个身体以左脚为支点,骤然转身腾起,向朱崇礼扑去。几米远的距离仿佛就是朱崇礼的生死界,在这一生死紧要关头,林川所有的想法都被凝固,心中只想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朱崇礼的生命。
朱崇礼被惊呆了,林川迅猛的回身反扑使他感到意外,但更令他心悸的是对方的眼神,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是如此的绝望,而这个人偏偏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林川。
尽管对方是亲如兄弟的战友,但本能还是使朱崇礼无意识地作出反应,他往后倒退了半步,恰恰就是这半步距离,使他游历了由死到生的惊恐一幕。
就在此瞬间,俩人耳边同时传来了“嘶”的一声,紧跟着就是沉闷响声。他们知道这是子弹划破空气以及穿透木板后发出的声音。林川已经扑到,巨大的冲击力使俩人同时倒下。
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呆滞,林川迅速翻坐在朱崇礼身上,两手牢牢按住对方脖颈,低声道:“听着,你已经被清真寺楼顶埋伏的‘蝰蛇'盯上,现在立刻装死,确信敌人离开后再赶紧撤离,暂时不要和我接头。告诉首长,这个路口仍是重点,尤其是清真寺需要派人重点布守,我走了。”说着跳起身不容分说,形同一个杀人犯仓皇而逃。
“蝰蛇”扣动扳机后,瞪大双眼马上进行观察,不禁一愕,倒下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未容他多想,接下来的情况使他更加惊奇,从地上翻起一个人迅速地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从其背影动作判断像是正在掐住对方脖子。
他立刻拉开枪栓,拿起一发子弹填入弹仓,再次用瞄准镜对准目标。果不其然,一个背影坐在那个中共特工身上,双手正紧紧扼住其脖颈,而中共特工则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不知是中弹倒毙还是被此人掐死。
答案片刻就出现在瞄准镜中,几秒钟后,“蝰蛇”清晰地看见林川跳起时因过度紧张而扭曲的面孔,不禁茫然地放下枪,看着对方慌张地朝原路跑回。
“这是怎么回事?”“蝰蛇”心中暗想:“难道李源也发现了敌人,趁其跟近时突然返回把他干掉?”他眉头紧锁,警惕地看着奔跑中的林川,又转过头注视着倒地不起的朱崇礼。
有几个路人早已看见林川扑向朱崇礼的整个过程,开始以为是打架斗殴,没有理会,后来见倒地的朱崇礼始终没有动静,便好奇地过来察看,一看不要紧,只见对方紧闭双目,对叫声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高声大喊起来,顿时许多人纷纷围拢上来。
“蝰蛇”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通过瞄准镜耐心地查看围聚上来的人群,以期敌人是否有同伴出现。人越聚越多,似乎都是看热闹的当地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朱崇礼围在中间。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游走,搜寻着可疑目标。
不大会儿工夫,一辆路过的轿车被看热闹的人群拦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朱崇礼抬上汽车,关上门,接着汽车便鸣笛疾驶而去。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蝰蛇”看了一眼手表,将近三点。他知道一会儿就会有警察赶来,于是迅速拉开枪栓将子弹退出,再将狙击步枪拆卸,装进布袋,然后捡起地上的弹壳,脱下雨衣悄悄撤离。
“蝰蛇”赶到了与曹正明约会的小酒馆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入,而是在周围观察了几分钟确认没有跟踪后,才慢慢走进去。
曹正明早就用完餐并等候已久,他心中火急火燎,一直担心中共代表团会突然出现,而自己却在这里浪费时间,错过良机,当看见“蝰蛇”鬼鬼祟祟地在门外徘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时间紧迫,中共代表团随时都有可能到来,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延误宝贵时间;好笑的是,小酒馆里除了一个印尼侍者外,就坐着自己一人,可是对方如临大敌一般,迟迟不敢进来。曹正明看出了对方搭在右手的雨衣下隐藏着一把手枪。
未等坐稳,“蝰蛇”抢先问道:“情况如何?”边说边看着曹正明的脸色,语调充满着希望。在对方给出事与愿违的答案后,他脸部的期待表情顿时变成怅然,眉头紧皱。
其实在来的路上,从来往人众的表情和言谈话语中,他已经猜测中共代表团并未如期而至,只是曹正明这最后一张牌不揭开,他就会像赌徒那样依然抱有幻想。失望之余,他喊来侍者,点上饭菜。
曹正明把上午以来所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向“蝰蛇”作了汇报,当说完自己的部署安排后,“蝰蛇”眉头开始渐渐紧锁,微微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自语道:“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主意倒是不错,可惜晚了。”
曹正明知道对方在引用孙子兵法中的谋略,而这段话也是他耳熟能详并经常应用在实战中的战术。他惊讶对方居然也能根据自己的部署贴切地引经据典,心里暗暗佩服,但最后这句话却不知意指为何,不禁疑惑问道:“什么晚了?你的意思是中共……”
“蝰蛇”一摆手打断了他,目光严厉地瞪视对方,训斥道:“你可知今天你险铸大错?若不是阴差阳错,中共特工被我及时发现,你们即使不被匪谍干掉也会成为人家的阶下囚。”
看到曹正明一脸错愕,“蝰蛇”严肃地把事情经过陈述一遍,末了,他毫不客气道:“鉴于目前情况,共党生死未卜,我们必须做好最坏准备,避免自投罗网。你所布置的任务取消,所有人员返回驻地等候命令,驻地要设立暗哨,对于形迹可疑的跟踪者要立刻除掉,不留下任何遗患。”
曹正明铁青着脸,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心里暗暗惭愧。他是属于那种素来把荣誉看做比生命还重要的硬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心态颇具古代侠士遗风。在得知自己被中共特工跟踪后,他顿觉受到极大侮辱,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被他人羞辱、嘲笑……
经过短暂的痛苦自责,他心中升腾的怒火燃尽了耻辱,并照亮了自信的光环,逐渐冷静下来后,他心中暗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以耻辱而失志,不以挫折而失神,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
“蝰蛇”紧盯着曹正明表情的变化,心里非常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为了安抚,于是将声调缓和下来,用赞赏的口气说道:“知耻而后勇乃大丈夫本色,老弟若能将此事引以为戒,立功受奖指日可待。实不相瞒,此次任务已经得到上层包括总统本人的关注,如果圆满完成,你、我也不枉党国多年来的栽培与信任,这是何等荣耀。”他知道曹正明看淡权力、利益,故对此不加以利诱。
曹正明炯炯看着“蝰蛇”,坚定地点点头,接着急迫地问道:“既然我们行踪已露,我现在是否立刻返回,通知手下撤离?”
“蝰蛇”摆摆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急,这是在印度尼西亚,就算是被中共发现,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现在已然如此,我倒是希望他们能继续跟踪你们,借此机会多干掉他们几个,削弱其力量。有一个疑问……”话未说完,侍者将新做的本地小吃给“蝰蛇”端上,早已饥肠辘辘的“蝰蛇”顾不上继续说话,迫不及待地拿起刀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到两分钟,“蝰蛇”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眼前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他拿出手绢擦了擦嘴,笑道:“见笑,我的确是饿惨了。”
曹正明报以微笑说道:“陈长官以党国大业为重,鞠躬尽瘁,正明当以楷模效之。”接着他敛起笑容,问道:“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动,还请陈长官明示。”
“蝰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眯缝起眼睛看着曹正明,反问道:“你认为李源这人怎么样?”
曹正明一愣,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对方的用意,但在对方深邃的目光中,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禁不住失声问道:“怎么,你怀疑他?”
“蝰蛇”微微颔首道:“非常时期,非常的任务,又是这样一个非常的人,我不能不谨慎小心,不仅是我,你也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曹正明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道:“若说小李是匪谍,我不敢苟同。毕竟几次执行任务,他完成得都非常好,这都是有目共睹的行动,再说,他与共党也有杀兄之仇,多次表示要手刃共党分子,岂能投共?另外,退一万步讲如果他就是共党,怎么还会与庄家小姐谈婚论嫁,难道不怕身份暴露而遭到我们报复?再综合其平时表现并无可疑之处,所以我不认为他是匪谍。”
“蝰蛇”看了一眼曹正明,仔细地揣摩对方的话,眼神更加深邃。沉思片刻后,他说道:“老弟,以你的这些说法似乎可以排除他是共党的可能,但这是因为你先入为主地把他放在了不是匪谍的位置上。兵法云:‘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这句话你应该知道吧?”
曹正明点点头,答道:“是,意思是能举轻物者不算大力士,能看见日月光辉者不算是好眼神,能听见雷声者不算是好耳音。”
“蝰蛇”立刻点头道:“对啊,以他本身功夫来讲,每次行动无论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我们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正应了兵法所述‘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这里我再加上一句:‘聆其言不为真假。'如果李源真是共党,他为了取得我们的信任,当然会使尽浑身解数来尽情表演以期蒙蔽我们的双眼,而且也完全有可能捏造情节骗取你的同情并诱使你上当。至于他和庄小姐的婚事,我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在利用对方达到掩护身份的目的。”
曹正明疑惑地问道:“莫非陈长官已经查出他有通共嫌疑?”
“蝰蛇”缓慢地摇摇头,说道:“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仅仅是怀疑而已,但这正是我的一块心病。”
曹正明松了一口气,对“蝰蛇”不以为然道:“大敌当前,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而无端怀疑骨干,岂不是犯了兵家大忌?请陈长官三思。”
“蝰蛇”目光移向远处,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是巧合?为什么我在射击的同时,他会突然冒出来,而在此之前却没有任何征兆?”
曹正明思考了一下,分析道:“小李身手之快是我亲眼所见,而且这家伙极有见地,或许他早已洞察共党行踪,故意使其靠近,然后突施杀手,碰巧此时你也正好开枪,所以这种因果关系纯属是一种偶然现象。再说,他若真是共党,怎么可能杀死自己同伙呢?”
“蝰蛇”撇了一眼曹正明,脸呈愠色道:“老弟,作为一个谍报人员,永远也不能把‘偶然'作为自圆其说的理由。干我们这一行,‘偶然'与‘巧合'都有可能是敌人布置的陷阱、圈套,比方说,如果你正口渴,有人恰巧在这时给你端来一杯水;如果你犯困,偶然被某人发现就送给你一个枕头,一旦你毫无戒备地接受,那么极有可能会被毒死或被炸死,所以,如果我们心存侥幸而听之任之,其后果会使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另外,你说他为什么杀死自己的同伙,这个问题问得好,如果那个共党确实是被李源杀死,我们就没有必要讨论李源是否值得怀疑。但关键是谁能证明那个共党死了?他被抬上汽车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弟,粗心大意害死人啊。”
曹正明严肃地点点头,思路马上跟上,说道:“这个答案很容易找到,只要我们派人去附近几家医院太平间调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蝰蛇”摇摇头,叹口气道:“我也想过,但是这样根本行不通。第一,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挨个去找,过会儿,我会告诉你下一步安排;第二,共党的体貌特征你们都不知道;第三,也不排除共党没死,而李源的确不是其同伙,这点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在那种场合下杀死一个人,谁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不能拿一个疑惑去解释另一个疑惑,这不符合正确逻辑,所以,目前对李源仅是怀疑,但这也足以让我们提高警惕。”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盘算了一下时间,心想:“时间还来得及,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甄别李源。这个曹正明忠诚有余,但谋略不足,尤其在这个行当显得幼稚。看来有必要耗费一点时间让他开窍,避免其对李源交锋的关键时刻出现纰漏而功败垂成,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想到这儿,他将身子倾向前,表情凝重地说道:“你再仔细想想,匪谍崔东义的偶然出现意味着什么?当他消失后,中共特工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又意味着什么?还有吴信忠蹊跷的死,又怎么解释?虽然这些案件我们也讨论过,但那都是在彼此独立的情况下所作思考,如果把这些偶然因素和今天的巧合联系起来,是否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曹正明认真听着对方分析,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蝰蛇”所说的这些他考虑过。对于崔东义,他也觉得非常奇怪,此人好像是高空中飘忽的风筝,在被秘密干掉后,连一个收线的人也没有,这的确有悖常规。但若说他是李源的同谋似乎也不大可能,自己亲眼所见,当第一个询问李源时,崔东义脸上所露出的惊讶表情不亚于白垩纪的一只恐龙出现在他面前,包括崔东义负隅顽抗时,李源根本就没有打算帮助的意思。如果他们俩是一伙,其中一人被杀,另一人岂能无动于衷?
再有就是这个吴信忠,这家伙本来就是中共使馆内的一个临时帮工,因好色而中了圈套,狗改不了吃屎,他在隐居中又犯了老毛病,不顾纪律私自外出嫖娼,这才导致被流氓谋财害命。关于这点,媒体已经引用警察的证据做出报道,此事和李源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更何况据后来了解,李源当晚一直在医院陪伴庄臣,怎么可能有时间分身去暗杀?
他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对于吴信忠的死不仅毫不惋惜,甚至觉得这种人死有余辜,相反,对于真正的敌人崔东义,倒是敬佩三分。他向来敬重敢作敢为、宁死不屈的男人,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敌人。
曹正明接着又想:“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包括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陈长官会潜伏在清真寺楼顶。退一步说,即使李源真是共党,同时也发现了对方,可是在那种距离下,他完全可以发出暗号提醒同伙并令其迅速隐蔽,完全没有必要冒险返回身将对方扑倒。要知道,这可是一支大口径狙击步枪,一百五十码内洞穿两个人的肉体比用一支筷子捅穿一块豆腐并不难多少。还有一点说不通,既然作为共党,他肯定已经掌握我们的所有行动计划,那为什么其上级还要甘冒中共代表团重要人物被刺风险,让己方轻易设下埋伏?他们完全可以选择现在或者之前就采取行动,即使中共没有大批人马,但是仅凭李源一人实施偷袭,己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难逃他那凌厉一击。”
想到这儿,曹正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源在茂物与伊斯兰军的对决,他自忖,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能抵御这种凶猛霸道的攻击。
思前想后,曹正明实在看不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与前两件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把考虑的结果向“蝰蛇”和盘托出。
“蝰蛇”不置可否地倾听曹正明的分析。多年从事谍报工作形成的思维方式使他有别于常人的推理分析,以他的经验深知,所有优秀的间谍都会有一个很好的伪装,其言行不仅符合正常人的逻辑习惯,而且还会用比常人更严谨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真面目。就像一只鸭子混入鸡群,它不仅要把自己的嘴、脚蹼改成鸡的尖喙、爪子,还要模仿鸡的鸣叫,还要用鸡的羽毛编制外套,在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装作不会游水而假装溺毙。
如果对这种人仅仅采用一般标准来度量,那么他永远是真实的,真实的就像一个天天见面的邻里街坊。但是,他并不认为这种人无懈可击,除非其不采取任何行动,否则就有原形毕露的可能,而惟一能够从中探究其秘密的方法就是找出“巧合”,因为巧合与伪装只有一线之隔。
在听完曹正明的一番推论后,“蝰蛇”拍了拍他那宽大的额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弟,你说的这些如果反过来看是不是也有可能?第一,崔东义有可能是中共情报机构派来配合李源的,这点可以解释后来为什么他消失后,匪谍再没有出现过,并且庄记餐馆后来也没有被中共特工监视。因此,你不能因崔东义被杀而李源没有反应就错以为他不是共党,我们不要低估中共的狡诈与勇气。
“第二,吴信忠之死虽然看似嫖娼被害,但据你所说,李源也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从这方面讲就不排除他有安排圈套的可能,至于你所说的他没有作案时间,那也仅是听其一面之词,并无亲眼所见,况且他完全可以让同伙操纵此事,为什么吴信忠之前并未出事,而一直到你告诉李源后,他才死于非命,这难道又是某种巧合?
“第三,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在你们的埋伏点一带居然出现总统卫队警戒,你不认为这是专门为了对付你们而特意作出的安排吗?这难道又是一个巧合?再加我亲历的遭遇,你不觉得这样的巧合太多了吗?我根本无法释怀。”
曹正明细细琢磨着,心想:“上峰对李源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确有一定道理,但这仅仅是一种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小李这家伙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其本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又想到:“如果以此给出中共特工定论,万一杀错岂不可惜。要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尤其现在是用人之际,他一身本领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对他使用得当将事半功倍。只是若其真是共党奸细,却也后患无穷,如何是好呢?”
曹正明的思绪开始产生混乱。他求助似的看着“蝰蛇”,问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马上把他干掉?”
“蝰蛇”思索了一下,然后高深莫测地看着曹正明反问道:“现在有两扇门,一扇门里是驯化的老虎,另一扇门里是吃人的猛虎,如果你必须穿过其中一扇门到达目的地,你会怎样选择?”
曹正明一愣,没想到上司此时拿出这样一个问题来考自己,他想了想说道:“我会子弹上膛冲进去,不管是碰上吃人的还是不吃人的老虎,只要它扑向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干掉,然后穿过去。”
“蝰蛇”微微笑道:“老弟不愧是军人出身,行为方式也简洁明快。可是这里面还存在一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假如吃人的老虎并没有马上扑向你,而是巧妙地伪装起来,悄悄尾随在你身后,在你毫无防备甚至洋洋自得地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瞬间扑向你,那时你又如何应对?”
看着曹正明目瞪口呆的表情,“蝰蛇”敛起笑容,严肃道:“我刚才的比喻是要提醒你,干我们这一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对身边的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娘老子都不能松懈大意。李源是不是吃人的老虎需要时间来证明,现在还无法准确下结论。但是,他既然是一只老虎,我们就决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也是命令。一会儿回去,你务必留意周边情况,尤其是在接头地点附近要先行仔细观察,不放过任何可疑人物,确认无误后再与你的下属见面,如果李源在场,你要做好随时应变准备。”
“另外,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敌情通报,这对于计划的执行存在较大的盲目性和风险,何况中共行动向来诡秘、狡诈,‘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再次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欲盖弥彰竟然用了十几条生命作代价,再加上雅加达又是他们的老巢,警察包括总统精锐卫队都可以充当他们的有生力量,对于我们的行动而言更是难上加难。我敢肯定,中共特工早已经充斥在欢迎人群中,只是碍于此地的法律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下手,所以避实就虚、趁虚而入是我们目前惟一可以应对的方针。兵法云‘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
曹正明双目骤然一亮,心里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轻轻击掌道:“陈长官高见,正明受益匪浅。那么我们是否在雅加达暂避其锐气,等其离开前往万隆后再击其惰归?”
“蝰蛇”微笑道:“老弟不愧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不过,”他倏地收起笑容,双眼眯缝起来,面带玄机地说道:“我们在雅加达也并非无所事事。虽然中共特工的出现会影响我们原来的计划,但‘惊雷'计划既然已经启动,就不再受原来安排束缚,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现在需要确定中共代表团何时抵达雅加达,再审时度势抓住时机,趁其误以为我方无计可施想喘息间隙,给他们致命一击。哼,这里不是北京也不是香港,我倒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通天之术来挽回失败的命运。”
曹正明惊讶地看着对方,问道:“中共特工既然已经察觉到我们,势必加强戒备,并极有可能与印尼军警联手。而就我们目前的状况,最坏的结果,是我们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眼皮下,况且,李源若真是共党,那么中共谍报机构将对我们的‘惊雷'计划了如指掌,这个时候再选择出击,岂非自投罗网?诚如你适才所说‘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陈'。”
“蝰蛇”神秘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四周。
看着“蝰蛇”胸有成竹的模样,曹正明忍不住心里痒痒,又试探问道:“想必陈长官早已胸怀韬略,请恕正明愚钝,就此指点一二。”
“蝰蛇”卖关子似的一笑,说道:“老弟,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但是行诡异之道、夺人心智的功夫你不如我。不错,敌人确实已经严阵以待,并在印尼军警壁垒森严地保护下形似铜墙铁壁,但是百密必有一疏。你肯定知道‘二战'中号称世界最强大的马其诺防线,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德国人突破?对,就是采取远程偷袭,德国人表面摆出一副在马其诺防线前决战的架势,暗地却悄悄迂回到法国人背后狠狠插上一刀,贝当政府就此土崩瓦解,这就是兵不厌诈。”
“好,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也是一道似乎不可逾越的马其诺防线,如果硬撞上去势必头破血流,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曹正明插话道:“避实就虚,击其薄弱环节。”
“蝰蛇”高兴地笑道:“哈,老弟,一点没错。只是虚从何来,这就要求我们以假象来迷惑敌人,把敌人注意力转移,趁对方部署调动露出的缝隙,我们就给他来个一箭穿心。具体做法,”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侍者,把嗓门压得极低,近似耳语般说了下去。
曹正明听后,想了想,点头称是,接着看着对方问道:“那李源怎么办,是现在就把他解决掉,还是等等再说?”
“蝰蛇”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对方,而是叹口气道:“时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慢慢证明他了,真是可惜啊,像这样一把好手,正是我们最需要的得力干将,尤其现在用人之际,我还真不忍心不明不白地除掉他,可是我们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啊。除非……”
“蝰蛇”忽然眼睛一亮,用手抚摸着宽大的脑门,陷入沉思中。
曹正明没有打扰对方,只是用钦佩的眼光看着,打心眼里佩服这位上司的足智多谋。
过了一会儿,“蝰蛇”忽然问道:“你刚才说李源和那个姑娘要结婚,此事真实性有多大?换句话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曹正明一愕,不知上司何以问出这种话,答道:“肯定是真实的,我见过那个姑娘,她和李源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俩人也很般配。怎么,你也怀疑她?”
“蝰蛇”摇摇头,然后自言自语道:“奇怪,从这点看,李源倒不像是一个中共谍报人员的行为,作为谍报人员怎么可能放大自己的目标呢?”
曹正明想不通其中关节,于是道:“要不这样,这件事先作冷处理,先不惊动他,但在暗中观察,若发现他有异常,再下手不迟。”
“蝰蛇”马上给予否决,解释道:“这点我想过,若换在平时,你这个主意不失为一个办法,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这样做,‘惊雷'行动计划必须保证绝对机密,一旦泄露,就失去出奇制胜的把握。与你所说的相反,我们现在要采取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办法来考证,早一分钟解惑就能早一分钟执行暗杀行动。我要来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就是,兵者,诡道也。”
他又抬手看看手表,然后冲对方招招手,曹正明心领神会地贴近“蝰蛇”,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儿……
三十、步履薄冰
当朱崇礼被林川扑倒在地时,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死神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只是感觉到额头好像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痛。殊不知,就在自己退后半步的那一刹那,一发高速飞旋的子弹紧贴着眼眉擦过,所产生的高温灼伤了他的额头部位。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兀,直到林川脸色煞白地坐在他身上并颤声说出事情的原委,他才反应过来,适才耳边划过的声响是一发射来的子弹,而自己已然成为“蝰蛇”嘴下的猎物。此刻,他也恍然明白了林川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绝望,说话声还带着战栗。
死,并不可怕,它瞬间就可以把人拖入永恒的黑暗。可怕的是,它那诡秘、悄然的降临,让人无从脱逃,饱受恐惧的折磨。
朱崇礼并不畏惧死亡,但突如其来的遭遇还是使他产生极度恐慌,这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正常反应:神经紧绷,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仅过片刻,朱崇礼马上恢复镇静,一个疑问顿时出现,心想:“‘蝰蛇'一直是由林部长他们监控,怎么会出现在清真寺楼顶,而且还识破我的身份?”
还未容他向林川问话确认,对方已经跳起身,匆忙离去。
躺在潮湿的地上,朱崇礼不顾伤痛,闭目苦苦思索着林川留下的话。他又想:“‘蝰蛇'神秘地出现在清真寺楼顶,惟一可行的解释就是其摆脱了林部长他们的监视,而这种摆脱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林部长他们已经遭到其刺杀。”
一想到林部长可能遇害,朱崇礼耳边仿佛有几口大钟同时鸣响,额头更如针刺般疼痛,一股复仇心理忽然袭上心来,他决定趁“蝰蛇”还未离开清真寺之际,立刻动身冲过去,杀了他报仇雪恨。
他微微张开一丝眼缝,外界一片模糊,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有人向自己走来。他不敢再睁大眼睛,知道自己已经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蝰蛇”眼皮下,过大的动作不仅会导致对方的怀疑,而且还会招来致命的一枪。他开始慢慢将劲力蓄积到右臂,盘算着猛然跃起后,迅速冲到对面人行道上,借着平房形成的射击死角跑到清真寺。
就在他准备暴起瞬间,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钻进大脑,“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他暗暗叫道:“如果我不能杀掉‘蝰蛇'势必给林班长带来麻烦,引火上身,况且干掉‘蝰蛇'也于事无补,‘铁血军'其他成员还会继续行动。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情报向上级汇报,并做好应急准备。”想到这儿,他放松身体并悄悄将右胳膊贴紧腰间藏枪的位置。
高度的责任感使他的理智迅速恢复,并完全明了林川让他装死的原因。也就是这一念之差,使朱崇礼再次逃脱噩运,因为“蝰蛇”手里冰冷的狙击步枪一刻不停地在瞄准他的心脏。
理智不仅使人保持清醒,在关键时刻还能决定人的生死。
围观人群逐渐多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地下躺的这个人是死是活,朱崇礼索性屏住呼吸,直如死人一般,他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蹲下,用手在他鼻子前试探有无呼吸,还有人摸向他的心脏,看看是否还有心跳。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辆汽车停在附近,自己则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上去,而后车门被关上,汽车在颠簸中向医院驶去。
下午四点零七分,半途下车的朱崇礼回到联络点。看见林部长安然无恙,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顾不上伤痛与饥饿,立刻向林部长汇报情况。
经过简短交流,林部长心情沉重起来,“蝰蛇”是一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狡猾的狐狸,他不仅利用和陈玉堂的某种关系瞒天过海骗过林川,而且在“惊雷”计划中,“铁血军”伏击代表团的车队也可以肯定是一种佯动。这家伙非常清楚力量悬殊对比,故而采用鱼饵战术,牺牲手下,自己则隐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真正致命的杀招正是由其完成。朱崇礼从被发现到险些遇害说明了这一点,幸亏代表团座机延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部长脑门沁出汗珠,焦躁地把衬衣领扣解开,来回踱着步,继续想到:“‘蝰蛇'显然不是陈玉堂,但为什么林川会指认陈玉堂就是‘蝰蛇'?难道这是小林臆断的结果?不,这决不可能,小林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谍报人员,对这种事关生死的判别不可能草率行事,惟一可行的解释就是‘蝰蛇'化装成陈玉堂,蒙蔽了他。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蝰蛇'自然与陈玉堂存在某种特殊关系,否则不可能伪装得如此惟妙惟肖,连富有经验的小林都没有识破其真假。
“下一步‘蝰蛇'会采取何种动作呢?真的会如小林所说那样依然在原地埋伏?不大可能啊,既然朱崇礼已经暴露,对方必定清楚他们已经被跟踪,现在应该藏匿才是,或者将埋伏地点更改,以‘蝰蛇'的老谋深算不可能还留在原地铤而走险。可是,如果他们继续选择刺杀,地点又会安排在哪儿呢?”
林部长走到地图旁入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来到朱崇礼跟前问道:“林川在把你推倒前,你们之间说话没有?你那时的位置距离清真寺多远?”
朱崇礼刚要站起来回答,被林部长按住,便回答道:“我们谁也没有打招呼。当时林川同志速度太快,我还没有丝毫反应就被他扑倒在地,那一刻我的位置距清真寺的直线距离大概在八十米左右,呈十点方位。”
林部长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个距离敌人完全能够把你们看得一清二楚。而小林也抢先一步发现了对方,否则……”
朱崇礼低下头,惭愧地说道:“都怪我敌情意识不强,没有提高警惕,若不是林班长相救,我早就成了敌人的枪下鬼,请首长处分。”
林部长拍了拍朱崇礼的肩膀,没有说话,心想:“小林这一举措固然使朱崇礼幸免遇难,但是,在这节骨眼上等于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敌人,明眼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在‘蝰蛇'的眼皮下发生,对小林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尽管他们在事发前没有进行任何交流,从小林的行动安排上也看出他想给敌人造成一种假象,但这仅仅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还要取决于‘蝰蛇'是否会上当。有一点可以肯定,通过这件事情,敌人会对他产生怀疑,一旦小林不能自圆其说,其处境就会相当危险。是马上通知他撤回,还是令其继续冒险潜伏呢……”
“报告。”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林部长思考,一个工作人员走进门,说道:“报告首长,刚刚接到通知,代表团已经从新加坡机场起飞,预计晚六点左右到达雅加达,请首长指示。”
林部长点点头,招呼对方坐下。代表团即将到来的消息仿佛是吹响的冲锋号,使他不再犹豫,短短几分钟内,他迅速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安排:立刻找到“蝰蛇”并干掉他。
林部长放弃了召回林川的想法,他认为即使是撤回,以目前的状况也存在危险,敌人如果已经怀疑林川,必然也已经采取反措施,与他接头都会引起麻烦,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招来杀身之祸。另外,“蝰蛇”存在的危害性巨大,如果不除去,极有可能产生严重后果。
做出决定后,林部长一直紧绷的心稍感释然,只是心中的一块症结却始终无法消除,他想:“小林的胆识能够与隐藏在暗处的‘蝰蛇'周旋吗?”
林部长的担心不是多余,从敌人藏而不露的手段看,这条独来独往、老谋深算的毒蛇,不仅骗过林川,甚至对自己属下都忌讳如深,仅凭这点,没有绝对的智慧是无法与其较量的。
海风驱散了雅加达上空的乌云,难得地露出了晴朗的天空。植被在阳光沐浴下发出快乐的欢笑,人们也趁机走出门户,用美好的心情享受这短暂的日照。
曹正明带着“蝰蛇”的新指令又匆匆回到了先前离开的地方。出乎意料,附近除了众多过往的行人以及站着聊天的许多本地人,他看不见一个手下,仿佛这帮人已经被同时蒸发。
他顿时心中一惊,疑窦丛生,立刻背贴墙壁站定,将手伸进裤兜,紧紧抓住枪柄,警惕地环顾四周:地面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枪战遗留下的弹壳,方圆几十米的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见鬼,怎么一个人都不在,难道这帮家伙不听命令,擅自行动,或者是让陈长官不幸言中,李源果然是中共特工,向印尼政府告发并已经联合采取行动?”想到后者,他的额头渗出汗滴,心脏猛地一抽,紧紧咬住牙关,朝十字路口方向大步走去。
刚走出十几步,就听背后传来罗英的喊声:“大哥,我们在这里。”
曹正明侧回头望去,只见罗英和林川俩人像刚从地里钻出来一般站在斜对面的人行道上。他赶紧穿过人群迎上前,顾不上寒暄,焦急地问道:“怎么就你们俩人,其他人呢?”
林川朝曹正明使了一个眼色,三人向人少处走去,他边走边低声道:“曹长官,情况不妙,我们被共党跟踪了,其他人已经疏散。请罗兄把情况汇报一下。”
罗英焦急道:“这节骨眼你就别客气了,还是你来说!”
林川点点头,看着曹正明正要开口,忽然,心中一凛,尽管对方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其瞳孔里释放的冰冷寒意已经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林川心中顿时雪亮,心想:“曹正明不是那种善于伪装的人,其态度的变化必定来自‘蝰蛇'对自己产生的疑心。看来,适才那一幕终究没有逃过‘蝰蛇'的眼睛,只是对方究竟了解多少,会不会就此下手呢?”
转瞬,他神经立刻紧绷,暗自戒备,然后佯装观察四周情况,迅速扫视了一眼,没有发现“蝰蛇”的踪影,于是看着曹正明,开始按自己事先编排好的情节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如何发现跟踪者,又如何将其打倒在地,跑回通知其他人,自己则和罗英继续等候陆续到来的第二拨人马,让其余人在附近隐蔽并等候曹正明的到来。
林川语调略显急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汇报过程中,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曹正明的眼睛,不为察知地揣摸着对方眼神流露出的内心感应,判断自己的话是否露出马脚。同时,他暗暗蓄劲待发,只要对方言词不对,便立刻抢先出手。
曹正明不置可否地听着,表情凝重得就像是画符念咒的老道想竭力揭穿躲藏在画皮里的女鬼。说实话,开始他不太相信林川是中共特工,多次的接触与患难,使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钦佩,没有人能像这个家伙那样眨眼由温顺的绵羊变成一只喋血成性的猛虎,也没有人能像这个家伙那样在枪口下依然镇静自若。若不是上司的推断与告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年轻人有可能是中共特工。尽管与上司的看法不尽相同,但关于这个家伙是老虎的比喻,他是完全认可。临来的路上,他说服了自己,把个人看法暂时抛开,站在新的高度上重新审视这只“老虎”的真伪。毕竟,上司的话确有道理,如果这是吃人的猛虎,那么不仅仅是自己,包括自己手下的这班兄弟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眼神不会说谎,尤其是像曹正明这种不善于遮掩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能反映出其内心活动。
当林川汇报完毕,曹正明的疑虑被林川看得异常透彻,他不禁暗暗心惊,脑海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心想:“难道是朱崇礼后面的动作被‘蝰蛇'看穿,导致他认为我们俩演了一出双簧?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结果只能是一个,曹正明他们必定会找一个隐蔽的场所诱杀我,是趁现在敌人还没下手,先发制人,还是静观其变,等最后‘图穷匕首见'?”最后这个念头刚一闪出,他立刻给出答案,“不行,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能动手,必须取得敌人的信任,否则组织交待的重任将彻底泡汤了。”想到这儿,他不再作任何思考,全副精力投在曹正明身上。
曹正明听完汇报,大脑也迅速地把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与“蝰蛇”的描述验证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什么出入。他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破绽,也无异常。
就这样沉闷地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停住,皱眉问道:“既然你已经对匪谍有所察觉,为什么当时不提醒我?”说完,目光犀利地盯着林川。
林川摇摇头,心道:“考验的时候到了。”他故作无奈地向曹正明一摊双手,说道:“当时我并没有怀疑他,因为那么多人都往这个方向走。直到我返回时,才发现这家伙在跟踪我。”
曹正明未等对方话音落地,紧接着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家伙就是匪谍而不是一个小偷?而且为什么要在那个地点杀他?我倒觉得这里面存在着某种默契。”这个问题是“蝰蛇”的疑问,曹正明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种巧合。
严厉的语气已经不像是问话,更像是在审讯,不仅让林川大为惊讶,就连罗英也感到震惊,在他的印象里,曹正明只有在战场上才会表现得如此凶霸。他茫然地看了看曹正明,又看了看林川,欲言又止。
周边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林川怒目圆瞪,脸色渐渐涨红,沉默了几秒钟,他愤然道:“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吗?你认为李某是在说谎?”
曹正明看着林川咄咄逼人的模样,也瞪起眼珠,低声斥道:“别冲动!你身为党国的军人,对长官问话要如实回答。再说,我要是确定你是共党,就不是现在这样问话,早就一枪把你毙了。”
林川大口喘着粗气,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吭一声,心中却想:“曹正明说得对,‘蝰蛇'目前也仅仅是怀疑,否则他们没有必要找我问话,只需悄悄打一黑枪,就把问题解决了。现在我要尽快打消曹正明的顾虑,避免夜长梦多,只是这个问题如何回答才能使对方相信呢……”
林川自顾自地想着,殊不知站在一边的曹正明胸中怒火越炙越盛,他还从未见过像林川这样的部下,你凶,他比你还凶,气势上从不让步。这要在平时也就罢了,但眼下偏偏是剿除中共领导人的关键时刻,战机稍纵即逝,这不能不使他心急如焚,若不是周边不断人来人往,他早就把枪拔出来了。
僵局下,罗英小心地出来打圆场,说道:“大哥,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英的话提醒了曹正明,他瞪了一眼林川,对罗英道:“你马上去把几个组长叫来听候命令。”
看着罗英匆匆而去,曹正明略微冷静一点,他对林川说道:“都说功夫高的人脾气也大,今天我可是领教两次了。不过我要告诉你,军人不同于百姓,更不是什么帮派组织,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军人的使命就是捍卫党国的利益。只要你还是党国的军人,你就必须无条件地恪守这一原则。”他的语气已经不再似原先般生硬,但依然严肃。
听了曹正明的一席话,林川心中一动,立刻想出一个理由。他看着曹正明,眼神里也不再怀有对抗情绪,说道:“你说的道理我懂,但是你刚才那种说话的方式我的确无法接受,且不说我干掉一个共党理当立功受奖,起码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地冤枉我。不怕你责怪,在我记忆里,凡是以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的人,不是一辈子躺在床上就是被埋在土里。”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正明一眼。
曹正明心里暗骂,但知道这不是对方恐吓,适才双方怒目相视时,他也产生些许不安,毕竟对方过于强悍,万一发生冲突,他和罗英根本无法抵挡快如闪电般的一击。
林川接着说道:“其实你刚才的问题对我来讲很简单,对方决不会是小偷,因为雅加达人还不至于穷得连穿在身上的衣裤也要偷。”说着,拍了拍单薄的衬衣和裤子。
“另外,这家伙像是一个跟屁虫,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本来我也没有打算干掉他,只想赶紧完成你交给的任务,但是,”林川打住话,等对面过来的行人走过后,看着曹正明皱着眉头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又道:“我们练武的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是在危险情况下,这种自我防范意识往往可以自动调整到最高等级。我虽然还算不上是什么高手,可是,当那个家伙从马路另侧突然向我逼近时还是使我有所警觉,令我不寒而栗,我甚至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上的杀气。”
说到这儿,林川停顿了一下,观察对方的表情。曹正明若有所思地想着,但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林川咬着牙关,恶狠狠道:“我李某是何等人,岂能让共党在背后捅一刀。那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没有别的可以选择,我算计好双方之间的距离后,等那家伙离我四五步远时,就转身扑过去。呵呵,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家伙惊骇的眼神,我想他到死也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快的动作,就像当初我们在伊斯兰军制服那帮土匪一样。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讲完了。但有一点我要丑话说在头里,我加入你们是为了报杀兄之仇。如果无端地被怀疑,我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请曹长官要么给我一个说法,要么大家一拍两散,我不信凭我自己一个人就干不了大事。”说完,两眼直视曹正明,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内心却紧张地根据对方脸上的表情判断自己这一席话的效果。
林川这番话颇有点逼宫的架势,但这并非出其本意,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作为一个谍报人员,这种看似情绪化的做法已经犯下大忌。
谍报战,是军事战争的延伸,却与军事战争风格迥然不同。战场上对某人的怀疑需要取得足够的证据才得以宣判,而在谍报世界里,一副异样神态、一句前后矛盾的话语,都会被对手怀疑,在特殊场合下,这种怀疑是不用得到确认,被怀疑对象或者秘密消失,或者如同一只死狗被暴尸街头。
曹正明的表情使林川毫不费力地看出“蝰蛇”对自己的怀疑,即使这是一种无根据的怀疑,也足以使他陷于被动的境地,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时局下,他不知道下一分钟自己是否会成为敌人的靶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枚嵌入在敌人心脏内的钉子就此被拔除,而敌人则会像一只逃脱猎人追踪的狐狸更加审慎地出没,等待时机,在茫茫人海中把残忍与血腥撒向中共领导人。这对于刚刚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中共无异于受到战场之外的重创,同时也对新中国未来的外交涂抹一层浓重的阴影。
所以,林川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以退为进冒险一搏,凭借自己对曹正明秉性的了解以及对“蝰蛇”的判断,使用激烈的言词来试探对方,达到反客为主的目的,与之周旋。
林川的一番话并没有使曹正明动容,他似乎预料到林川情绪的反弹,只是淡淡说道:“扯淡,什么‘一拍两散'?你以为你加入的是童子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告诉你,干我们这一行有一个潜规则,就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还要奉劝你,别以为自己有几下子能耐就老子天下第一,就能单枪匹马与中共厮杀,你还差远了。国军几百万人马怎么样?最终不照样分崩离析,兵败大陆,像你兄长这样骁勇善战的国军义士数不胜数,他们的生命、鲜血也没有挽救党国。
“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今后不要再拿这类话尝试挑战我的耐性,这种冒险的结果只会把你自己送上军事法庭。听着,我并不想恐吓你,但是既然你讨要说法,我也只能这样回答。明白?”
林川默默点点头。他在曹正明这番话中听到了自己所关心的关键词,即“今后”俩字。这说明敌人现在也没有拿捏好事情的真相,仅仅是一种轻度怀疑,而曹正明用到“今后”这句话至少说明,目前敌人还会允许他加入今后的行动计划。但是,“蝰蛇”会这么轻易相信吗?
“肯定不可能。”林川一想到“蝰蛇”在那天下雨反跟踪自己时显出的谨慎,就排除了侥幸,心想:“现在理论上至少有三种可能存在,第一是经我解释后取消怀疑;第二是怀疑依然存在,还要继续考验我;第三是完全识破我,但不揭穿,采用反间策略,让我如‘蒋干盗书'一般,以假情报诱使我方上当。第一种可以排除,第二和第三……”
忽地,他耳边响起曹正明的问话:“你在扑向共党的那一瞬间,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平常的动静?”作为一个经常冲锋陷阵的军人,曹正明非常清楚一发子弹掠过耳畔时产生的尖锐啸声。
林川又是一惊,这个问题他没有考虑过,包括前面对罗英以及后来的曹正明都未提及。
“这句话用意何在?”他紧张地想着,余光感觉到对方眼睛如针芒紧紧刺向自己。不容耽搁,他故作回忆后,答道:“没有,当时整个环境乱哄哄的,再加上我全神贯注在那个家伙身上,没有特别在意周边声响。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平静地撒了谎,其实他不仅听见了那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声响,甚至还看见快如流星的子弹在朱崇礼额前一闪而过。
林川之所以选择撒谎,是在短短几秒钟内悟出了里面的逻辑关系:如果说听见了子弹射向他的声响,那么更会引起敌人怀疑他是在救人而不是杀人,因为“蝰蛇”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已经被林川发现,否则这种时间差太过于巧合;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听到声响,本能也会驱使他四处观察,寻找暗藏的杀手,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慌张地跑开,而这一切过程林川坚信“蝰蛇”会看得一清二楚。
曹正明“咦”了一声,似信非信地看了林川一眼,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林川还是对林川的话不相信,他继续追问道:“是一发子弹发射后的声音,你真的没有听见?”
林川佯装惊讶的模样,反问道:“你意思是说,当时有人向我开枪?”他坚定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我在决定干掉对方之前已经把附近情况看得准确无误,对方并没有同党。”接着,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曹正明,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当时有人向我开枪?”
曹正明诡秘地一笑,正要开口,这时罗英已经带着几个行动组组长来到跟前,便打住口。
简短寒暄后,他扫视一遍众人,低声道:“弟兄们,鉴于小李,不,是我们被共党盯梢,我命令暂停行动,除李源小组留下张华、秦晓在此监视中共代表团外,各组组长立刻带领手下各自返回驻地等候下次行动命令。小李,你也先回餐馆,等候通知。如果大家没有异议,立刻执行。”
罗英急了,在他心中曹正明从未如此怯阵过,哪怕是在血肉横飞、敌众我寡的战场上,曹正明也能镇定如斯。眼下,一个共党的出现只不过是如同飞来一只苍蝇,而这只苍蝇还被小李拍死,有什么好顾忌呢?以自己这帮兄弟的战斗力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个排、一个连,都能搅得他天翻地覆。
罗英看了一眼林川,呶呶嘴,意思让他说话,见对方摇头,就再也克制不住,说道:“我有意见。大哥,别想那么多了,就算是我们已经被发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给他个鱼死网破,你难道忘了我们这班兄弟的战斗力?就那帮担任警戒的警察,我保证一个冲锋就能把对方干掉。你快下命令吧,不然等中共代表团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罗英的话也代表了其他几个人的想法,只是慑于曹正明的威严不敢言声,一看罗英站了出来,于是也纷纷群情激昂地表态,只有林川一人默默无语站在一边。
曹正明见状,忙低声喝道:“都给我住嘴,你们以为自己是在自家床头上说话?也不怕把共党再招来。”接着,他看着林川,问道:“小李,你怎么想?”
林川两眼闪烁着光芒,镇静地回答道:“我认为罗兄和几位仁兄所言极有道理。说实话,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要放弃行动。中共代表团是远道而来,且不说他们早已身心疲惫,就拿保护他们的那些雅加达警察而言,经过一场白忙活,也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此时正是我们趁虚而入的时机。只是,我和罗兄想法略有出入,不赞成采用强攻的手段,毕竟我们已经被共匪发现,情况与之前已经发生逆转,如果我们还是以集团出动则目标太大,不仅无法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而且极有可能还未等来中共代表团,就被中共或警察看穿,并很可能先与警察交火。”
看着曹正明微微点头,林川把话锋一转,说道:“依我之见,如果能有两三个兄弟配合我,组成一支小而精的敢死队,李某愿意独自担纲刺杀共党任务,一来人少目标小,二来仍可以实施偷袭。拼掉一个够本,拼掉两个我还赚一个。反正我刚才已经把那个共党拉作垫背的了,我不在乎。”
林川话里暗藏机锋。他不敢相信曹正明适才的话,担心这是“蝰蛇”的又一个圈套,即甩开自己,暗地里却另有行动安排。果真如此,自己传递给上级的情报就会误导林部长,给保卫工作带来掣肘,所以,他只能用对时局的客观分析博得对方认可,使之不像罗英那样头脑发热,真的采取集团冲锋,再以自己“豪迈”的建议缓解对方疑虑,另外通过这种表述大致可以观察到曹正明内心的想法,可谓一箭三雕。即使对方真的采纳自己的建议,几个人的敢死队也能尽在自己掌控中,对代表团不会造成真正的危害。
果然,当林川在作分析时,从曹正明的眼神中流露出赞成的目光,但在接下来的建议中,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仿佛看着一桌美味佳肴,却无能为力地拿起筷子入席。
曹正明表情的细微变化,引起林川的注意,他暗想:“从曹正明的表情上看,‘蝰蛇'是要暂时龟缩。如果真是这样,朱崇礼被发现倒是一件好事。”
林川的话不仅使曹正明深以为然,就连罗英他们也产生共鸣。
罗英兴奋地接茬道:“李兄高见,敢死队也算我罗英一个。大哥,你就下命令吧。”
曹正明望了望四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众人说道:“执行命令。罗英,你去把张华和秦晓叫来见我。小李,你等会儿再走。”
看着大伙儿悻悻而去,曹正明对林川正色道:“小李,刚才我还没有回答你有人暗中开枪的事,现在我要让你知道,这一枪不是共党打的,而是上峰……”
林川立刻瞪大眼睛,故作吃惊道:“什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上峰怎么会向我开枪?再说,我虽然不认识他,但附近根本就没有可疑的人,难道……”
曹正明打断林川的话,说道:“上峰埋伏在清真寺楼顶,你自然看不见他,但你和共党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当共党逼近你时,你们俩几乎同时对共党作出反应。真够玄的,你也差点撞在枪口上。”
林川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摸了摸头,说道:“这就是你刚才为什么说,有异常声响?奇怪,我怎么会一点儿也没有听见。”
思索片刻,他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曹正明,说道:“曹长官,是不是上峰怀疑我通共?”不等曹正明回答,他怒容满面,又道:“真是他妈的好笑,想不到我李某居然会背上这么一口黑锅。只是有一点不知他想过没有,我若真是共党,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同伙?”
曹正明淡淡说道:“非常时期,又是非常任务,上峰对任何可疑行为当然要责无旁贷查明。”
林川暴怒道:“我不认识什么上峰、下峰,我只认识你曹长官。如果有人把我的忠心当成地上的狗屎,我他妈……”
曹正明瞪眼打断林川,呵斥道:“放肆。”看着林川一脸愤愤不平,他舒缓了一下口吻道:“要想证明自己,就不能像妇人那样靠口舌之利,你今后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说明。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喂,你回头看看是谁来了。”
林川迅速回头,远处人流中出现诗雅一家三口。
诗雅眼尖,也看见林川他们,一阵风似的小跑,人未到,银铃般的笑声先传了过来。
“真巧,在这里遇见你们。”来到跟前,诗雅腼腆地先对曹正明说道:“曹先生,好久没有见到你,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派天真烂漫。自从收了曹正明的礼物后却没能当面道谢,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曹正明很有风度地摆摆手,以微笑作答,毋庸发话,他知道诗雅一家来此的目的。
诗雅又“咦”了一声,看着林川,关切地问道:“小李,你这是怎么了,满脸不高兴?”说着,拉住林川的手轻轻晃着。
曹正明道:“庄小姐,小李因为不能加入我们欢迎中国代表团而闹情绪。我也是看他这两天辛苦,建议他不要去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他回去休息。”
诗雅松了一口气,笑道:“这点小事也至于不高兴。小李,人家曹先生也是关心你,为你好啊,你看这满大街的人,哪个像你绷着脸?”
林川苦笑了一下,心中却想:“诗雅来的还真是时候,而曹正明这样打圆场也再好不过,我可以借题发挥,不露痕迹留下观察敌情。”想到这儿,他对曹正明说道:“曹先生,我真的不累,其实上午所干这些活对我来讲微不足道,不信,你让我再干一遍,我劲头丝毫不减。”他把话题甩给诗雅,故意让曹正明来圆。
果然,诗雅问道:“你上午干什么了?”见林川没有回答,就望向曹正明。
曹正明也没有回答,他微微一笑,看到已经缓缓走到近前的庄臣夫妇,向前迈出一步,彬彬有礼道:“庄太太、庄先生好。”
庄臣夫妇连忙笑容可掬地应答。
“今天真是华侨的一个盛大节日。”寒暄后,庄臣感慨地说道:“在我印象里,除了日本人投降,还没有见过这么大场面。我们上午也来了,虽然飞机晚点让大家等了很长时间,但是大家没有抱怨,兴致更浓了,真是难得啊。”
女人对熟识的人心思总是敏感的。尽管林川表面已趋于平和,但庄太太还是看出端倪,她把女儿拉在一边,悄声问起事情由来。
曹正明言不由衷地附和了几句后,忽见罗英和张华他们在不远处徘徊,就对庄臣道:“庄先生,我还有事,暂且失陪,告退。”说着,双手抱拳拱了拱。
庄太太赶紧道:“曹先生,小李既然想参加你们,就让他去吧,好吗?”听诗雅介绍事情原委后,庄太太不由心疼起准女婿,向曹正明求情。
曹正明哈哈一笑,说道:“庄太太,还有机会。若小李不累,正好你们一家人还可以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反正都是欢迎嘛,心意到就足以,告辞。”说罢,向大家点了点头,就向罗英方向走去。
三十一、危机重重
林川一行人来到福建同乡会所在的欢迎位置,在一处人群相对较少的地方站下。
整条街一眼望去像是人的海洋。尽管中国代表团还未到来,但年轻人已经按捺不住,相互追逐、打闹,中、老年人仿佛受到感染,即使在相互说话,也是笑容满面,整个场面群情激荡。
从大多数人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这种感情不再是拘泥于对中国领导人的欢迎仪式,而是从内心鼓荡起人性最本源的亲情。无论是那些饱经风霜的老者,还是养家糊口的中年人,他们隐藏在岁月折叠起的皱纹下的辛酸与苦闷被伟大的亲情力量感召出来,就像是一个疲惫的游子渴望看见内心牵挂已久的母亲,并期盼在自己母亲面前一述衷肠。
许多上了岁数的老人,相互之间说着、说着就不禁泪流满面。浓重的乡音唤起了对故土的思念,此时“中国”这两个字仿佛已经不再是国家的概念,而是流过家乡的一条河、门前的一棵树、两鬓斑白的父母。他们可以一无所有,他们也可以泯灭对理想的追求,但是一种自生命诞生起就根深蒂固埋在心灵深处的对母亲和热土的挚爱是任谁也无法剥夺的,这就是中国人,华夏民族传承数千年的灵魂。
情感在整条街道迅速地传染、被复制,庄臣夫妇在这种场合下,触景生情,也已经激动得老泪纵横。
诗雅惊奇地看着父母,不太理解这种情感的迸发为什么如此浓厚。她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求助似的看着林川,说道:“小李,我爸爸、妈妈怎么会哭成这样?你帮我劝劝他们。”
林川摇摇头,说道:“不用劝,他们是因为高兴才哭成这样。”说实话,他自己也无法准确地把握长者的思绪,更何况他的全副精力都投在周边以及视线所及的建筑物顶,对大家情感宣泄根本没有在意。
没有多久,大批警察涌进了街道,并与原来维持秩序的少数警察在街道两边组成了人墙。
林川特别注意到,在十字路口那侧,许多建筑物顶端也出现了警察的身影,个别制高点还设有携带狙击步枪的狙击手。他暗暗点点头,知道朱崇礼已经通知到林部长。
众多警察的到来又重新燃起欢迎队伍的热度,大家知道,中国代表团马上就要到了,喧嚣声此起彼伏,如同翻卷的波浪一波高过一波。
不少蹲着歇息的人纷纷站起,遮挡了林川的视线,他索性退到人群后面,掏出香烟,点上火,惬意地吸了一口,然后左右张望起来。忽然,不远处一个矮胖男人的侧面引起他的注意,忙再仔细一看,是陈玉堂。这一惊非同小可,犹如遇见鬼魅,他赶紧回过头,心想:“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曹正明是在蒙骗我,把我支走后,悄悄另设埋伏?还是‘蝰蛇'怕人多目标大,让曹正明一班人马撤走,自己单干?这里面到底玩儿的是什么玄虚?”
他迅速把曹正明下达的命令回忆一遍,“没有可能。”林川看着沸腾的人群,皱起眉头,紧张地想:“曹正明如果有什么阴谋,就不会让手下都撤回,只留下张华和秦晓,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人根本无法部署到位,倒是‘蝰蛇'此刻露面,存在着极大威胁。奇怪,这么重要的角色,我们的人怎么会没有跟踪他?”
林川不敢再多想,因为余光已经瞥见陈玉堂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他立刻装出一副看热闹的神态,但心神却如同被磁铁吸附一般,投放在对方身上。
陈玉堂在离林川十来步远站定,热情地招呼着他面前的众人。尽管林川听不见对方具体在说什么,但是从大家开心的笑声与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对这位会长的尊敬。
“不愧是老牌特工,在这种场合下居然还能保持这份镇静。”林川不禁暗暗佩服对方,心下更加戒惧。他又想,“蝰蛇”马上就会走过来,对方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露面,好在曹正明已经知道此事,倒也不会增加怀疑,只是这种心照不宣的见面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不到两分钟,陈玉堂满面春风地向林川所站的地方走来,还未到跟前,他就认出了林川,大声道:“小李,你也来了?”
果然,林川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疑问,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恰巧偶遇一熟人,马上笑呵呵地答道:“啊,是陈会长,幸会。”说完后,心怦怦直跳,两眼紧盯对方,全神贯注地等待对方发问。
陈玉堂点点头,但没有像林川预料那样进行旁敲侧击,而是冲着众人喊道:“大家注意了,听我说两句。”
附近所有人都回过头,陈玉堂接着喊道:“一会儿喊口号的时候,大家一定要精神饱满,大声、整齐,这样声音才能响亮,才能让周先生他们听见。否则,你们的口号只能说给你们跟前的警察听了。”
众人哈哈大笑。陈玉堂接着道:“所以,你们这群人里必须要选出一个带头喊口号的人,大家随着他一起喊。”他朝人群扫了一眼,看到了庄臣,笑道:“庄老板,你来带头好不好?”
庄臣也呵呵笑着,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荣幸之至。”
陈玉堂又交待了几句,便继续往前走去。
林川诧异地看着陈玉堂的背影,对方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是不是我太敏感了?”他自问道:“还是说我害怕了?为什么见到‘蝰蛇'会这么紧张?”
当“蝰蛇”在清真寺楼顶向朱崇礼开枪后,林川的心里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潜意识下产生了一种对方占先带来的恐慌,就像棋差一招的棋手在对手面前总是表现得过于拘谨和不自信,这种心理自设的障碍即使在言谈举止中也会表露无遗。
“放松,一定要放松,如果连这点心理障碍都克服不了,还怎么和敌人周旋。”林川暗暗咬牙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蝰蛇',就算是被他发现,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
没容他多想,诗雅已经挤出来把他拉进人群。不大工夫,他内心的阴影逐渐被驱逐干净,这倒不是由于他自己所下的决心,而是源于适才一个站在自己身后的陌生人。这个人从陈玉堂讲话时就被林川发现,尽管他身在远处并没有专注陈玉堂,但时不常划向这里的目光还是让林川有所警觉。当陈玉堂离开时,这个人也开始漫不经心地往这里移动,然后站在林川身后,等林川瞥见此人尾随陈玉堂而去,内心顿时一片雪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明白,自己人并没有漏掉“蝰蛇”,此刻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处于兴奋中的诗雅不顾父母就在跟前,埋怨林川道:“别人都往前凑,你倒好,一个人在后面躲清静。”
林川无言以对,只是呵呵傻笑。
庄臣看见林川窘迫的模样,不禁出来为林川打圆场,笑道:“诗雅,小李这是趁代表团还没来,抽支烟,休息一下。你就不要说他了。”接着又感叹道:“要不是为了欢迎代表团,我这身子骨也支持不到现在,到底是岁数大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啊!”
诗雅反对道:“您不是和陈会长同岁吗?看看人家,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怎么消停过,一直忙着招呼大家,也没看见他疲乏,您应该学学人家。”
林川忽地心一动,忙问道:“陈会长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庄臣接过话,道:“是啊,他是会长嘛,当然需要负责在这里组织大家。嘿,我要不是有哮喘病,身体也不会输于他。”
林川急忙又问道:“您怎么知道他没有离开?”
诗雅插话道:“当然知道,中午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大家才回去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着诗雅认真的表情,林川知道这不是玩笑话,脑袋顿时“嗡嗡”作响,瞬间,所有感知被猛然涌起的极度焦虑覆盖了,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后,他才逐渐恢复神智,暗暗叫道:“怎么可能,我是亲眼所见‘蝰蛇',明明就是陈玉堂啊,难道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长得和陈玉堂一模一样?诗雅不会拿这个开玩笑,如果他们真是两点多分开,陈玉堂就决不可能是‘蝰蛇',除非他真有分身术在同一时间段里现身两地,何况,朱崇礼也决不会拿我的命令当儿戏,弃之不顾地跑来跟我联络,这一切都说明‘蝰蛇'另有其人。”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一直以来,他把陈玉堂当作“蝰蛇”,而“蝰蛇”就是陈玉堂,这个观念指导着他包括他的上级领导对敌情的判断,并以为对“铁血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而眼下关键时刻,最具危险、最狡猾的敌人却不受任何监视,游离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伺机反噬,就好像是足球比赛中,后卫漏掉了对手的前锋,任由对方从容面对空门射出决胜一球。朱崇礼的遭遇也足以说明这条毒蛇以其阴险狡诈的伎俩躲过了追踪,并成功潜伏下来。
一直关注林川的诗雅,看到他表情凝重,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不由得握着他的手,担心问道:“小李,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林川蓦然从沉思中惊醒,看着诗雅勉强笑道:“有点头晕,不过没事,一会儿就会好起来。”说着捏了捏诗雅的手,以示对方放心。
看到诗雅张口还要说,他赶紧补充道:“真的没事,你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先不要和我说话。”
林川扫视一遍四周,心情更加焦躁,继续想:“群众高昂的热情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么多人完全阻碍了视线,给我方安保工作带来极大难度,就‘蝰蛇'而言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藏匿在这茫茫人海中,要想在短时间内发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从对方开枪时所掌握的提前量看,这家伙绝对训练有素,枪法也不逊于自己,对代表团来讲是一个巨大威胁。怎么办,马上去联系林部长提醒他注意并告诉他‘蝰蛇”另有其人……”
林川眉头紧锁,默默地考虑着。这个情景可把一直盯着他的诗雅急坏了,她心疼林川,以为小伙子更加难受,于是也顾不上一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腼腆、羞涩,拉着林川的胳膊大声嚷嚷,说什么也要他随自己回去,那架势像是年轻母亲呵斥自己不懂事、脾气执拗的孩子,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知女莫如父母,庄臣夫妇也加入到女儿一边,劝解林川回去休息。
正闹得不可开交,林川的情绪近乎失控一样突然激动起来,摔脱诗雅的手,不耐烦地瞪着眼睛大声说道:“诗雅,你别瞎操心,如果以前我怀疑我头晕,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医生,所以有些假象欺骗了我,使我误以为症结就在头上。实际上,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不舒服是因为肚子里有蛔虫。知道吗,是蛔虫!它和我原来以为的完全不一样。上午我还感觉这些蛔虫爬来爬去,而现在可能躲到我肚子里的某个地方藏着去了,所以我才疼一阵好一阵。你说我该怎么办?”
诗雅呆呆地看着林川不知所措,对方一通话倒有一半不太明白,云山雾罩,尤其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自认识以来不曾有过,心中不禁委屈,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庄臣夫妇也没有完全搞懂头晕与蛔虫之间的关系,只是觉得林川可能是过于劳累才如此说话,于是一个安慰,一个劝解。
只有一个人完全明白林川所指,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林部长。
就在诗雅坚持劝说林川回去休息时,尖利的嗓音穿透了喧嚣声,引起正在附近巡查的林部长注意。他警惕地走过来,站在距林川四五步远后面观察,当看到林川后他吃了一惊,不知道林川此刻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他又往前凑了两步,装作看热闹。
林川对附近始终保持着戒备,尽管林部长悄然来到,还是被他察觉。当他和林部长的目光在人缝中一触而过时,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心中暗自高兴,盘算怎么利用这个机会与林部长接触并把陈玉堂不是“蝰蛇”告诉对方。几种方案被迅速在脑海中闪出,但也被迅速否定。虽然他与林部长近在咫尺,但是林川担心神出鬼没的“蝰蛇”以及被曹正明留下监视的张华他们,在暗中发现自己与陌生人说话。
无奈中,林川想到了采用暗示的方法来提醒林部长,可是怎样才能让对方清晰地听见和理解呢?整条街道一片嘈杂,如果以正常音量,对方根本无法听见,充其量也就是看到嘴唇在动,可是突然大声说话又怕引起周边人的注意,适得其反。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诗雅拽着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就要走,这下提醒了他,于是借题发挥,故作生气,大吼大叫起来,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至于把“蝰蛇”隐喻为蛔虫,林川并非信口开河,他顾忌“蝰蛇”的狡猾,以及人群中是否藏有张华或秦晓,因此只要和蛇关联的词都不敢用,蛔虫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由于时间紧迫,他无法斟词酌句,只能是把想报告的情况硬生生套在杜撰的病情里带出,好在当时的气氛加上他逼真的表情,掩盖了言语中令人费解且不符逻辑的做法,使人感觉他真的是在大发脾气而导致言词混乱。
林川的暗示验证了林部长的想法,并且从中得知敌人暂且偃旗息鼓。对林川最后那句话,他知道这是在向自己请示,于是故意咳嗽几声,漫不经意地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在自己喉结位置揪了几下,然后离开。
“干掉‘蝰蛇'!”林川随着对方比划,立刻明白上级的意图,精神为之一振,心想:“林部长也意识到‘蝰蛇'的危害,干掉他‘铁血军'将群龙无首,剩下曹正明就不足为虑。”
他暗暗长舒一口气,对一旁劝解的庄臣说道:“伯父,对不起,刚才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突然失控,请您原谅!”接着转身歉疚地看着诗雅,这才注意到姑娘娟秀的面庞沾有泪痕。
诗雅被母亲拉在一边,赌气地低着头,拧着衣角。她和林川认识以来还从未被对方训斥,即使产生一点小摩擦也都是以林川告饶结束。刚才林川那种无厘头式的疯狂先让她吃惊,继而又感到伤心,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为对方却遭到如此对待,而且还是在自己父母以及众人面前,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
林川凑在诗雅耳边,说道:“诗雅,请别难过了,是我不好,你就把我刚才的举动当作一个失去理智的狂躁疯子,或者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而缺少忍耐意志的懦夫。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伤害了你,但你要知道这绝不是我的意愿,只是在瞬间,可憎的荒谬突然把我变成一个魔鬼,使我不负责任并粗暴地伤害了你纯洁、善良的心地,请原谅我。如果你认为我是在敷衍,那么我甘愿让我的灵魂去承受来自上天最严厉的诅咒。”
林川动情地说出心里话,祈求诗雅谅解。适才迫不得已下,他把诗雅当成了一个工具,在对方无辜的心灵上撕开一道感情裂痕,达到自己真实目的。只是这种做法无可避免地把天真的姑娘抛进感情漩涡,使本来喜庆、欢快的时刻变成令人尴尬、痛苦、窒息的噩梦。
庄太太听不见林川对女儿说什么,但女儿又开始抽泣使她也感觉难过,于是不满地对林川说道:“小李,我们家诗雅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对她这种恶劣态度,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和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凶巴巴地对待她?何况她刚才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
林川诚惶诚恐,说道:“伯母,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接着又大声对诗雅道:“诗雅,我真的爱你,要知道你的眼泪对于我来讲,比我身体的疾病更令我痛苦万分。请不要把我的过错介于心怀,那只是瞬间在阳光下飘过的一小块乌云,相信我,你今天的痛苦将会浇灌我们未来幸福生活的种子。”
庄臣笑呵呵地对诗雅道:“小李已经道歉,你就不要难为他了。爸爸不是教导过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吗?年轻人一时冲动也是常有的事,好了,别哭了,一会儿代表团来,看见你这样子,还以为你是被逼迫来欢迎的。”
诗雅向来尊敬父亲,听后便把眼泪擦干,但依然不睬林川。庄臣私下埋怨妻子,不该对林川那样说话,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于无形。
林川见诗雅停止哭泣,心中稍感安慰,便讨好似的说了几个笑话,见诗雅无动于衷只好讪讪站在一边。
蓦然,一股势同强劲旋风的声浪迅猛地从远处刮来,翘盼已久的欢迎群众开始热烈沸腾起来。先是从远端传来如隆隆雷鸣般的欢呼,紧接着所有人高举的双臂如怒卷的狂涛,翻江倒海一般汹涌澎湃起来,人们忘乎所以地雀跃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一刻,一个共同心愿凝聚起的欢呼,爆发出了巨大声响,在雅加达上空回荡。
中国代表团来了。
尽管车队还没有来到跟前,但是强劲的感染力足以使诗雅忘记一时的不快,拉着林川又蹦又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林川没有像周边所有人那样激动,虽然他也很想感受这种热烈场面,以自己对党和国家的挚爱欢迎代表团,但是,他所肩负的使命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保护代表团安全抵达就是他最好的欢迎形式。
攒动的人头和高举的手臂阻碍了他的视线,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挤到第一排临街位置,探出大半个身子,几乎和跟前执勤的警察面贴面,全方位自远而近扫视每一个人,一颗心被吊在嗓子眼,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一分钟后,两辆美式道奇中吉普满载全副武装的印尼军人,率先进入林川视野,距其五十米距离是由警察组成的摩托护卫队,再后面,就是由十多辆不同型号的轿车组成的一长串车队。
车轮在飞速转动,转眼就来到林川近前。吉普车上,军人们胸前横跨汤姆式冲锋枪,虎视眈眈地盯视着道路两边的人群,如临大敌。
此时已经无需庄臣带头高呼口号,亢奋的人群早已尽其所能,一遍遍地释放自己的最大能量,即使庄臣还能想起陈玉堂交给的任务,估计他的喊话音量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听见。
林川没有去看从眼前驶过的车队,目光只是随着代表团第二辆车前行的位置,散漫在人群中,直到头车消失在视野,这时他才如释重负喘了口气。
欢迎群众开始散去。诗雅余兴未尽,用沙哑的嗓音对大家说道:“我看见周先生了,他还朝我挥手呢。你们看见了吗?”
林川轻松说道:“当然,我还听见他说话了。”
诗雅惊奇地看着林川,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见?周先生说什么了?”
林川一本正经答道:“我听见他说,诗雅小姐辛苦了。”
诗雅这才明白上当了,一下子蹦起来,双拳敲打着林川胸脯,笑道:“臭小李,好的不学,就学会欺骗人。”打了几下,忽然又停住,瞪大眼睛说道:“哎呀,你衣服怎么都湿透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林川愉悦地看了姑娘一眼,拿手挡在嘴边,悄声道:“不是,这身汗是刚才被你吓的。”
诗雅哈哈笑着,伸手就去挠林川胳肢窝。看到这一幕,庄臣夫妇相互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一家人随着人流刚走出几步就碰上陈玉堂全家,庄臣打过招呼后,面露愧疚对陈玉堂道:“陈先生,我没有完成你交给的任务。”
陈玉堂一愣,用已经变调的嗓音问道:“什么任务?”
庄臣神秘一笑,说道:“你让我带头喊口号啊。当时没有人听我的,都自顾自喊起来。”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陈玉堂也笑起来,只不过那笑声不比鸭子叫好听。他深有感触道:“我们华侨平常我行我素,看不出团结,只有今天这个机会,才真正看出我们大家对祖国的拳拳之心。就拿你庄先生来说,平常搞活动怎么叫你都不出来,说是怕影响生意,但是今天不用我三顾茅庐,自己就来了,难得啊。好了,现在不跟你聊了,”用手指着嗓子道:“我这里都快冒烟了,不能再多说话。你们也累了,回家早点休息。”说完带着家人离去。
看着陈玉堂的背影,庄臣不禁“啧啧”赞佩起来。
林川忽对庄臣道:“伯父,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我有一次去曹先生那里,路上见到一个和陈先生长得非常、非常相像的人,而那时,陈先生就在我们饭店吃饭,真是不可思议。”
庄臣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你看到的那个人肯定是他的孪生弟弟。呵呵,没有想到吧?陈先生曾经给我看过他们兄弟俩的相片,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外人不太容易辨认。”
林川瞳孔顿时收缩起来,一道费解的难题让庄臣就这样轻松解答了,“真笨,我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答案实际上和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另外,雅加达华人圈子就这么大,早点问庄臣也不至于这么被动。”林川深深自责。
看到林川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庄臣继续道:“说起他这个兄弟,陈先生很不满意,本来孪生兄弟在感情上应该更浓厚、更具兄弟情分,但是据他说,他这个弟弟自上班后性情变得非常古怪,和上班前完全不一样。原来兄弟俩是无话不谈、无拘无束,但随着时间变化,做弟弟的很少再谈自己,也很少再和家里往来,偶尔回家也是坐不到三分钟就走,除了送钱给父母,兄弟之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陈先生有时说起这些也掉眼泪,这我理解,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啊。”
林川忍不住插话道:“他弟弟是做什么职业?是不是后来发达了,产生了嫌贫爱富的思想?”
从庄臣所说,林川大致判断“蝰蛇”与自己是同行,毕竟任何职业都不会使得一个人斩断亲情,除了谍报工作。他自己也是守口如瓶,甚至与亲友几近没有来往,迄今为止,他的母亲,包括在军队系统任职的大姐都不知道他的工作性质。
庄臣摇头道:“他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因为陈先生是‘八·一三'事变后才移民这里,那时抗战全面爆发,一个普通人到哪里去发财?再说,一个人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都不能忘本啊,亲情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林川还待要问,旁边诗雅对他道:“小李,刚才过去的车队后面有好几辆车,车头上插的都不是五星红旗,这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苏联、民主德国、波兰等国家使馆的汽车,他们也是来迎接中国代表团的。”林川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诗雅赞叹道:“你懂得真多,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子我还真不认识。”
这句话顿时引起林川的警觉,他环顾一下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赶紧补充道:“其实这没有什么,我在海上跑了几年,许多国家的货轮都见过,那些船都要悬挂自己国家的国旗。”
他急于想了解情况,便不再和诗雅说话,以好奇的口吻又道:“既然陈先生兄弟不和睦,那为什么他弟弟还要投奔他?”
庄臣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说道:“哪是来投奔他啊,从陈先生来到印尼后,他们兄弟就再也没有联系,直到前年一次偶然巧遇,他才知道自己的弟弟也来到印尼。你说有这样做弟弟的吗,来这里好几年了,也不来看看自己的兄嫂一家,真是太没有人情味了。我有时也劝他,既然人家这么绝情,你何必还要挂念,就当没有这个弟弟,省得心烦。但是陈先生嘴上认可,心里还是放不下,时不常还要和我唠叨他弟弟的事情。”
林川专注地听着,心里渐渐有了眉目,想了想,笑道:“您这样劝解会让陈先生感到为难,毕竟人家是亲兄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认为,或许您亲自出面找他弟弟聊聊,以旁观者的角度把陈先生的心情表达出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效果可能会更好。”
庄臣苦笑道:“我不是没说过,但陈先生说行不通,他这个弟弟一直神神秘秘的,别说见外人,就是自己的哥哥家也从没去过,都这么大岁数了,至今还孑然一身,真是没有办法。我怀疑他心理有毛病,所以才六亲不认。”
林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有道理,只是像这样有心理障碍的人,岁数又不小了,靠什么来维持生计呢?”
庄臣答道:“他呀,最早说是做橡胶生意,经常在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等国家采购橡胶,然后发往香港。谁知道呢,连他哥哥想了解他公司的地址都被拒绝了,只知道叫什么环球公司。陈先生私底下担心他这个弟弟名义上是做橡胶生意,暗中搞不好是在做毒品生意。不过,最近不知为什么,他弟弟主动找上门,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这使得陈先生既高兴又迷惑,但不管怎么说,弟弟能做到这一点,他心里总算得到安慰。我也提醒过他,小心他弟弟真是毒品贩子,要把他也拖下水,若是那样,他必须大义灭亲,否则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事业以及美满幸福的家庭就完了。”
听完庄臣一席话,林川总算对“蝰蛇”的情况有了大致轮廓:“蝰蛇”毫无疑问从抗战起就加入了国民党谍报组织,是一个老牌特工。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派到印尼继续在东南亚从事谍报工作,并领导“铁血军”组织。他之所以回避陈玉堂,恐怕还是出于各自意识形态。尽管庄臣没有提到这点,但是从“蝰蛇”和陈玉堂今天的举动可以看出这是一道分水岭,就像当年他自己和哥哥文晋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若不是为了策反文晋,他也一样会采取回避的做法。
“蝰蛇”最近与陈玉堂接触实属万不得已,他知道陈玉堂是福建同乡会会长,也是拥护中共的爱国侨领,通过他可以知道一些中共使馆方面的消息。本来这项任务应该由隐藏在大使馆内的吴信忠完成,但这家伙过早暴露,枉费了他一片苦心。随着万隆会议即将召开,他需要得到我方有价值情报,于是,开始打出感情牌来笼络陈玉堂,而陈玉堂在亲情力量的感召下,毫不设防地把代表团整个行程路线以及时间表统统告诉了他。关于这点,“铁血军”设伏地点以及他自己在警察眼皮底下轻易埋伏在清真寺楼顶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并且他已经做好逃离雅加达的准备,一旦刺杀成功,立刻远走高飞,否则他不会抛头露面,又是请客送礼又是登门拜访,这对于多年没有交往的兄弟俩实属反常,也不符合他作为一个老牌谍报人员处处谨慎的行为。
想通后,林川开始为自己的任务感到担忧。他认为,“蝰蛇”与陈玉堂接触并不意味着就此公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相反,他一定会更加小心隐藏自己,不到关键时刻依然不会现身。但这恰恰成为林川的死穴,如果他不能料敌先机并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那么己方将始终处于被动局面,其后果将直接涉及到中国代表团的安全。何况,现在他自己也处在被怀疑当中,“蝰蛇”更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只有打消对方的顾虑,才能引蛇出洞,但是时间已经无多。
他心事重重地跟在庄臣身边走着,表面没有丝毫显露,嘻嘻哈哈与诗雅玩笑着。
庄臣想起什么,对林川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不要讲给别人听。陈先生也是因为和我交好才告诉我这些,他不愿家丑外扬,若传到别人耳朵里,他会感到很难堪。”
林川笑道:“您放心,这件事过两天我就忘了,不会再传给别人。他弟弟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很有意思。对了,他弟弟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名随其人,也很古怪?”
庄臣道:“叫陈金堂。名字一般是按族谱排序起的,不会有什么古怪,但人就不一样,由性格决定。”
大家沿街来到第一次与林川碰面的地方,庄太太见庄臣有些气喘吁吁,有些担心,就建议道:“这里离车站还很远,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庄臣也确实累了,于是点点头,自我解嘲道:“身体不饶人啊,半年前我还能提着大包小包从马来西亚回来,现在空手走路就累成这样。也许是小李来了以后,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没了,这人一轻松,所有毛病都找上门来了。”
林川微微一笑,转身去找休息的地方。诗雅不爱听了,瞪大眼睛反驳道:“不对,我记得您从马来西亚回来时,是小李帮助拿的行李,而且一直送您回家。如果按您的意思,是不是要小李走,您接着挑担子,这样就不会有毛病找上门?”
庄臣哈哈地开心笑着,并用手指着诗雅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小李离开的。否则,谁能在我病重时背我上医院?这么好的年轻人,就算你要他走,我还舍不得呢,呵呵。”
诗雅羞红着脸,故意嗔道:“我可不像您那样舍不得,臭小李净会欺负人,刚才您也看见了,人家好心为他,不但不领情,还狗咬吕洞宾,总有一天我会被他气死。”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甜甜的。
庄太太赶紧插话道:“别胡说,什么死的活的,多不吉利,小李是一个好男人,就是脾气大了一点,只要能改,你们肯定会幸福,爸爸、妈妈眼光不会有错。你也要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什么事情都使小性子,夫妻过日子讲究互敬互让,一点小事不要往心里去。”
大家正说着,林川回来告知,附近只有一家冷饮店还有空位,庄太太不愿乱花钱,犹豫再三不想去,架不住林川劝说,只好无奈地随大家跟着林川一起前往。路上,她忍不住对诗雅嘀咕道:“小李大方是很好,但也不能处处大手大脚,老话说得好,手头紧一紧,金银财宝满屋有;手头松一松,满屋财宝变成空。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就要学会节俭,今后你要时常提醒他,尤其等你们成亲后,更不能由着性子来。”
诗雅呵呵笑起来,骄傲地说道:“您放心,小李不是那种人,再说,他现在已经把挣到的钱都交给我保管,自己身上只留有零花钱。这不是看到我爸爸身体不好,才去找地方吗,您就不要心疼这点钱了。”
庄太太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一行人来到冷饮店坐下,林川要了四瓶沙士汽水,还想再点冰激凌,被庄太太坚决拦住,只好作罢。
汽水被送上,林川拿到嘴边刚要喝,看见秦晓站在冷饮店门口望着他,连忙站起,说道:“秦兄,这么巧在这里碰见,快进来喝瓶汽水解解渴。”
庄家三人都认识这位常客,也招呼对方。
秦晓神态有点扭捏,说道:“不好意思打搅你们。李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林川对庄臣他们交待一下,就随秦晓走到街上。此时,路上人群比适才少了许多,街道也恢复了安静。
林川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张华呢?”
秦晓答道:“张华和我不在一个位置,人散了以后,我没有找到他。估计他自己先回去了。”
林川诧异地看着对方,不知道他缘何来找自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找我有事儿?”
秦晓左右看看,低声说道:“我刚才老远就看见你们,就一路跟到这里,本来我是想去你餐馆找你。李组长,我有一件重要事情想告诉你,这件事,事关于你,但是你必须替我保密,否则我就完了。”
林川不由得警惕起来,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方,沉声道:“可以,你说吧。”
沉默了几秒钟,秦晓说道:“曹长官命令咱们小组今夜行动,偷袭中共大使馆,行刺中国代表团成员。但他怀疑你是共党,交待我和张华在行动中监视,若发现你图谋不轨,就立刻干掉你。另外,他还命令第三小组派一人去你餐馆附近盯梢,本来想让我或张华去,考虑到你对我们太熟,就改变了主意。”
林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盯着秦晓,严厉地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是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秦晓急忙道:“这种事情,借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拿它开玩笑。他是在你和庄老板一家一起走后向我们下的命令。”
林川愤怒起来,破口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老子刚才已经和他讲得很清楚干掉那个共党的过程,怎么没完没了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先告诉我,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要你们来监视我。不行,我这就找他去,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这么不信任我,我还干个狗屁。”说完扭头就走。
秦晓慌忙拦住,低声叫道:“李组长,你可千万别去,你这一去就等于把我卖了,我还能有命吗?我这也是好心来告诉你,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林川毫不领情,瞪眼道:“准备?准备等着挨宰?别他妈的做梦了,真把老子惹急了,我可不管什么狗屁长官,照杀不误。”
林川不依不饶的态度使秦晓紧张得直冒汗,他脸色变得苍白,说话也结结巴巴,苦苦哀求对方息怒。
忽地,林川停止怒骂,生硬问道:“既然姓曹的命令你和张华监视我,你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
秦晓抹了一下汗,心有余悸地说道:“李组长,我刚才看到欢迎中共代表团的场面,很受感动。自打加入国军后,我就一直没有回过家,这些年来我做梦都想回家看看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爷爷奶奶。但是这里离家太远了,加上组织纪律严明,更何况我还和中共打过仗,这个心愿只能埋在心底。今天这个场面太让我激动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想家,我要回去,哪怕被中共抓起来枪毙,只要能让我再见到爸爸妈妈,我死也瞑目。曹长官说你是中共特工,要不利于你,我开始还没有想给你通风报信,但后来我想通了,如果我参加今晚的行刺行动,即使我还能活着回来,也会背上恶名,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回到大陆,就凭这件事,中共也肯定不会饶了我,所以,我决定把这件事情先告诉你,我不打算参加这次行动,也算是我将功折罪吧。”
林川冷冷地看着对方,边听边想:“偷袭大使馆是真是假?还是‘蝰蛇'的又一阴谋?如果是真的,这招的确够狠,并以此考验我。不过,这种打法有悖于曹正明惯用的战术,他既不知道使馆内部结构,也不知道代表团住在何处,就算摸进去,又能怎么样?难道他采用声东击西,让我吸引火力,而他带着大队人马从另一侧进行强攻突破?这种可能倒是有,但他还是不知道地形啊。如果这是个阴谋,说明敌人还在试探我的反应,并看我是否会去通风报信。好在我已经通知林部长加强使馆内外保护,即使敌人真敢采取行动,也只有自取灭亡,只是眼前这个家伙是真是假呢?”
瞬间,他做出决定,不管对方真假,自己决不作任何表示。
听秦晓讲完,林川冷笑几声,讥讽道:“秦兄,你应该感到幸运。若不是姓曹的对我无礼,就凭你刚才几句话,我就完全可以给你定下临阵脱逃,私通共党的罪状。我告诉你,我李某与中共是有血债的,虽然姓曹的无端地怀疑我,但这决不会动摇我复仇的决心,即使我不干狗屁‘铁血军',我照样也能完成自己的誓言。倒是我要提醒你几句,不管你是怎么想,最好别妨碍我的报仇计划,假如被我发现你给共党通风报信,哼,别怪我心狠手辣不讲义气。这件事到此为止,既然我已经承诺保密,李某自然说到做到,但下不为例。我再声明一点,这件事我绝不承你情,老子脚正不怕鞋歪,姓曹的想干掉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真他妈的要翻脸,老子若不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就不姓李。”说到后面,他面部狰狞,一副放荡不羁的姿态。
如同换了一个人,林川与原先形象大相径庭。
秦晓顿感一阵寒意袭身,怔怔道:“可是……”
林川一挥手,粗鲁地打断秦晓,大声道:“好了,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说完也不等秦晓答话,转身朝冷饮店走去。
秦晓目瞪口呆尴尬在原地,愣愣站了一小会儿,摇摇头,也走了。
三十二、中国代表团座机
林川一行人回到餐馆,厨师老王正无聊地坐在门口纳凉,看见他们喜出望外,招呼几句后就匆匆回家。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着老王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惬意畅谈各自这一天来的感受。
代表团安全到达,暂时使林川卸下一副担子,但这也仅仅是让他放松地喘了口气而已,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林部长交给的新任务又开始不断占据他的大脑。干掉“蝰蛇”就方式而言,他自信没有丝毫问题,即使对方三头六臂,也无法阻挡,但是,鉴于他目前所处的尴尬境地,要想去主动接近对方,不仅困难重重而且也存在巨大风险。不管秦晓的话是真是假,但从他复述曹正明的命令上看,敌人疑心有增无减,老奸巨猾的“蝰蛇”必然会加倍警惕,更加小心翼翼隐藏自己。在这种形式下,若还以上次跟踪曹正明的方法去寻找其下落,搞不好一出门就被反跟踪,结果是还没下手就先被敌人干掉。
考虑许久,林川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得出一个结论:欲除“蝰蛇”必须先取得对方信任,只有消除他的疑虑,并使他彻底放松警惕,才能真正掐住七寸位置,给其致命一击。
他不再考虑“蝰蛇”,而是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秦晓所说的话上。经过反复假设、推理,他渐渐不相信“蝰蛇”真的会让自己带人夜闯大使馆,或者采取声东击西战术,原因在于这种行刺方式胜算概率极低。
暗杀讲究的是隐秘且速战速决,在对手猝不及防中闪电般完成行刺,然后悄然而退。但仅凭这点“蝰蛇”就有悖于行规:既不熟悉地形也没有里应外合,即使闯过外围警戒杀入内部,也不知道被刺杀对象具体位置,这对杀手而言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蝰蛇”也非常清楚对手早已警觉,使馆内外势必戒备森严。
如果是采用声东击西,那就不是暗杀,而是纯属明火执仗开打,就算“铁血军”战力极强,但其攻击箭头没有任何目标,在内外防线阻击下,大批援军半小时内就会赶到,形成瓮中捉鳖。
他想:“如果换成曹正明、罗英他们,或有可能这样布置,但对于‘蝰蛇'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即使他想借此考验我,也不敢花费如此代价,毕竟他是一个真正的特工,深谙其中道理,更何况他还没有山穷水尽,不可能上来就孤注一掷。‘惊雷'计划一直延伸到万隆,如果把老本都赔光了,他的计划还怎么去实现?现在基本可以断定,夜袭大使馆是一个谎言,但是‘蝰蛇'为什么要编造这个谎言呢?难道真是暗中观察我是否去报信?以此考验我的真实性?果真如此,秦晓就不是‘蝰蛇'授意伪装的,否则他也不会告诉有人监视我。由此看来,这小子开小差的可能性极大。哈哈,这倒是一个好兆头。”
大家吃完饭后,诗雅把父母推上楼,麻利地和林川收拾干净,然后叫林川提了一大桶水放到卫生间,自己跑上楼取上干净衣服,躲进卫生间擦洗起来。而林川则如往日那样,搬了把凳子放在大门口,拿把扇子,舒服一坐,开始喷云吐雾抽起烟来,并时不时与隔壁杂货铺老板闲聊上两句,偶尔有一两个想进门吃饭的人,被他礼貌地告知已经打烊。
他似乎很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实际上,他的视线在远处两侧溜达的过往行人中不断探视,寻找已知会出现的人,这个人就是秦晓所说的被派来监视他的人,以此断定“蝰蛇”是虚晃一枪还是要动真格。
天色渐暗,人影绰绰,这时要看清五十米开外的人已不太容易。忽然,在他右侧远处,一个身影引起他的注意。这个人与他人行走方式不同,不仅步履匆匆,而且似乎还在左顾右盼,虽然林川无法看清此人面孔,但从其走路姿势上看,他知道罗英来了。
罗英快步来到林川跟前,先打了招呼,接着探头往店里看去,说道:“今天怎么这么清闲,连一个吃饭的客人都没有?”
林川玩笑道:“不是没有,而是我们挂了‘免吃牌'。”说着站起身,边把罗英往里让边两下看了看,接着随罗英走进店里。
罗英踏进门,坐稳后,一改表情,焦虑地低声道:“不好了,李兄,出事了!秦晓失踪了。”
林川故作吃惊道:“什么?失踪了?他不是和张华一起监视中共代表团吗?”
罗英忧心道:“是啊,大哥派他们监视中共,可是张华都早已经回去了,这家伙到现在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张华说,他回去的路上就没有发现秦晓,大哥怀疑这家伙要么被共党干掉,要么就投共了。对了,你见到过他没有?”
林川盯着对方焦虑的面孔,知道秦晓果然开溜了。他了解罗英,这是一个比曹正明还直肠的汉子,让他作假作得天衣无缝,比要求他无故大哭三声还难。对付他,林川游刃有余。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见到过他,这家伙在咱们和曹长官商量的那个地方附近一家冷饮店找到我,还专门把我叫出去聊了一会儿。我当时还奇怪,他怎么没有和张华在一块儿,他说是他们在不同位置,后来人多就走散了。”
罗英感兴趣道:“哦,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林川摇摇头,答道:“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些想家一类的话,被我大骂后,就灰溜溜走了。谁想到,这家伙居然没回去,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把他送回去。”
罗英咬牙切齿道:“他妈的,这王八蛋肯定是贪生怕死,一听晚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住口,看了眼林川,接着道:“不用说,这家伙一定是开小差或者投共了。”
林川心里暗暗好笑,对罗英这种欲盖弥彰的表情,他更验证了自己的推测。于是他故意追问道:“晚上怎么了,为什么他一听晚上就要叛变?”
罗英顿显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期期艾艾道:“李兄,这件事我不好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林川苦笑道:“罗兄,想不到李某竟然会混到这种地步,不仅上峰怀疑我,而且曹长官对我也是将信将疑,我真他妈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粗声道:“我李某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起码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男人,坐得正、立得直,你们可以去打听,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杀死一个共党怎么了,换成你们不是也一样会像我这样去做?凭什么说我杀了人反而还与被杀者是同伙?真是他妈的好笑。”
林川的一通发泄使罗英不知所措,他慌忙劝慰对方,并发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使林川相信自己,他又神秘地说道:“李兄,我来这儿,并不是为秦晓,而是曹长官有一项绝密任务交给我们执行。你想,倘若真是怀疑你,怎么可能让你参加这次行动计划?咱们这就准备动身。”
林川满不在乎道:“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他们不再对我疑神疑鬼,李某自当努力向前。但是,罗兄,你也知道,即使我离开‘铁血军',凭李某这一身本事,也未必不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知道罗英所谓的绝密任务只不过是秦晓所说的夜袭大使馆,而这不过是考验自己的一个阴谋。
这时诗雅已经洗完澡,从里间走了出来。罗英忙站起来和她打招呼,然后冲林川使了个眼色。
林川会意地点点头,正想着怎么开口,诗雅已经看出他的用意,抢先说道:“小李,现在你哪儿也不能去,今天已经够累了,早点休息。”接着又对罗英道:“罗先生,我们小李从下午就一直不舒服,回来后还没有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好吗?”表面似乎在和对方商量,实际上已经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罗英不知该如何回答诗雅,但又不能这样就走,于是讪笑着对林川耸了耸肩,等待对方来回答。
林川赶紧把诗雅拉到一旁,低声解释着。罗英见状,自觉地走到店门外等候。不大工夫,林川走了出来,他对罗英歉然道:“罗兄,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诗雅不想让我外出。咳,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
罗英呵呵笑着,边走边挤兑林川道:“李兄啊,像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敬的男子汉居然被个小姑娘指挥得俯首帖耳,哈哈,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我也不会相信。”
林川拍了下罗英肩膀,揶揄道:“罗兄,此等风凉话,兄弟建议你先别吐口,等你真有了心上人,我倒想看看你能比我强多少,只怕到时候,你连我一半的勇气都没有。”
罗英哈哈笑道:“李兄说笑了,兄弟虽无多大能耐,却并非惧内之辈,若连自己的女人也降不住,岂不枉为男人。”
林川一本正经道:“罗兄休逞口舌之利。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女人不是用来被男人降的,而是被男人爱的,好了,不说这些,以后自己慢慢去体会吧。对了,你还没说是什么任务?”
罗英赶紧道:“李兄,不是兄弟不相信你,我只是奉命来叫你,不能越俎代庖,好在你马上就会知道。”
林川冷笑两声,不再说话。
两人走过三个街区,来到主干道上。林川立刻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小轿车,车旁站着曹正明和张华。
俩人加快步伐,紧走了几步来到曹正明身边。
曹正明冲着林川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他让罗英和张华在附近警戒,然后对林川问道:“小李,下午从咱们分手后,你有没有见到秦晓?”
林川马上答道:“见到过,不仅见到,还说了会儿话,这事儿罗英已经跟我说了。”他把刚才跟罗英关于秦晓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曹正明又问道:“他除了说想家这些事,没有再提到别的?”
林川犹豫了一下,答道:“提到一些,但是我已经答应替他保密,并且我也严重警告了他,如果投共,我会毫不犹豫杀死他,所以,谅他也不敢胡来,恕我不能直言,还请曹长官见谅。”
曹正明吃惊地看着对方,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眼神渐渐严厉起来,说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
林川也瞪起眼睛,毫不相让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处罚我,或者开除我。但我也要告诉你,李某向来把信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既然承诺的话就必须去兑现。”
曹正明有点哭笑不得,对方这种倔劲他早已经领教过,他想:“这家伙到底是半路出家,浑身还充满江湖义气,对军纪、军规视如儿戏。不过,从这方面倒是可以看出他不像是共党作为,若真是共党,他不可能会这么嚣张,何况共军同样纪律严明,也不会有像他这样桀骜不驯的人。”
想到这儿,他冷冷道:“你以为现在是讲江湖义气的时候?秦晓若真投共,你的警告还管个屁用,到时候别说为兄报仇,恐怕就连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林川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勉强答道:“好吧,既然有这种可能,我也就不顾什么信义了,他还跟我说,今夜要采取行动,由我们组出马偷袭大使馆,还说,”这时他又瞪起眼看着曹正明,愤愤提高嗓门道:“若发现我有异常就干掉我,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既然你还是怀疑我,老子还干个狗屁。”
曹正明连忙低声喝道:“小点声。”看了一下周围,又淡淡说道:“这条命令并不是针对你一人。现在是非常时期,对每一个人我都要严加防范,我同样也会命令你注意其他人,包括罗英在内,如有通共嫌疑格杀勿论。作为党国的军人,就要时刻接受考验,这并非多余,秦晓叛逃就是最好的例证,再说,你既然不是中共,就没有人会动你一根汗毛。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他还说了什么?”
林川情绪平稳了一些,说道:“他还说他不想干了。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家伙还真他妈的跑了。”说着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一摊。
曹正明没有深究,只是默默想了一下,又看了看表,说道:“想跑可没这么容易。变节者不会有好下场,上车,先不管这家伙。”接着又招呼罗英和张华。
曹正明亲自驾驶汽车,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不再说话,车厢里也一片沉默。
林川坐在前排,借着车灯辨认汽车行驶的方向。在一个十字路口,汽车没有按照林川的想法直行,而是右拐。他顿时疑惑起来,心想:“不是去大使馆吗,怎么走的方向不对。”
他侧头对曹正明问道:“走错路了吧?去中共使馆应该直行。”
曹正明答道:“不去了,由于秦晓叛逃,原计划取消。现在我们是去美国大使馆,等到达后,我会给你们布置任务。”
林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掏出烟递给后排俩人,接着又拿出一根对曹正明示意了一下,见对方摇头,就自己点上。
他吸了一口,慢慢吐出,心想:“看来,‘蝰蛇'应变能力还是挺强的,秦晓刚开小差,他这里就马上调整部署,只是去美国使馆干什么?难道是要和他们采取联合行动?果真如此的话,美国佬等于直接卷入这场阴谋,与他们给‘铁血军'武器不同,这可是自朝鲜战争停战后,赤裸裸地再次与我们为敌。”想到这儿,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
大约开了二十五分钟左右,汽车来到美国使馆附近。曹正明把车紧靠在路边停好,然后关灯、熄火,接着,他从座位上拿起一面星条旗迈下车,绕到车头右侧,把美国国旗插在车帮上。
林川抬腕看了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九分。
曹正明回到驾驶位置,转过身子对众人道:“弟兄们,我们现在将要执行一项特殊且光荣的任务。一会儿,美国大使要去机场接机,我们就驾车跟在他们车队后面,冒充接机车队直接驶进停机坪,反正这辆车就是他们的,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是冒牌货。然后,我们将炸药装在中共飞机上,给他再炮制一个‘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
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大家兴奋的表情,又道:“这次行动,分成两组,我和罗英一组,小李和张华一组,我们组负责掩护,你们组负责安装炸药,等车停下后,你们先不要忙于直奔飞机,因为,中共有了上次的教训,很可能派人守护,所以,要先观察清楚再行动。”
他从工具箱取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个铝合金饭盒,掀开盖后,里面赫然出现一块黑黝黝如橡皮泥形状的物体,说道:“这是可塑炸药,你们把它贴在飞机轮胎组内侧的两个轮胎夹缝中,然后用胶带粘牢。看见这个没有?”他指着炸药表面一个类似自行车气门心似的铁管,说道:“千万不要把这个碰掉,这是炸药保险管,它和炸药里面的定时器、雷管衔接,一旦脱落,定时器立刻计时,一小时后爆炸。”
罗英插嘴道:“不拔掉它,炸弹怎么爆炸呢?”
曹正明笑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美国人已经实验过,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轮胎高速旋转,就会把这个玩意儿甩出,定时器就会自动开始计时。怎么样,很简单吧。”
林川皱了皱眉头道:“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中共的座机是哪架,若是放错了岂不前功尽弃?”
曹正明点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据美国朋友说,中共座机还是租用印度孟买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名字叫‘空中霸王'号。”
张华问道:“可是我们也不认识那些洋字码,怎么确定呢?”
曹正明赞叹道:“上峰果然英明,你们这些问题,他早想到了。给,拿好了,这张纸上就是那架飞机的型号和航空公司的英文字母。”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林川。
“好了,大家注意。”他加重语气道:“这次行动属于高度机密,我宣布几条纪律,第一,行动要绝对隐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包括美国人。”
林川奇怪道:“为什么,咱们这次行动,他们不知道?”
曹正明严肃道:“严格上讲,我们这次行动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协助的,大使本人并不知道此事,因为他们的情报系统和外交系统是两回事,所以,我们跟着他们的车队进入机场,是得到中央情报局认可的。第二,整个行动过程不能开枪或打斗,如果被人发现,立刻终止行动。第三,假如发生意外,比如机场戒备森严、炸药发生问题或其他不可预知的情况,所有人员必须立刻返回车前,不许在机场逗留。第四,行动时间以美国人飞机降落后为准,也就是说,我们时间有限,一旦对方接到客人,我们此时不管是否完成任务,都要立刻撤离,随同他们驶离机场。大家都听明白没有?”
三个人异口同声道:“明白了。”
接着,林川半开玩笑道:“曹长官,这玩意儿看上去就像一堆面团儿,若能当饭吃,还不够我一顿的量,要说它能把一架飞机炸掉,倒是让我感到新鲜,这玩意儿到底行吗?”他装作好奇似的指着炸药,其实他非常清楚这种炸药的性能。在学校,他所学到的炸药的相关知识,几乎涵盖了北约和华沙情报组织所用到的最尖端产品,只要过目,他就能准确知道炸药的各种参数和性能。
适才,曹正明将炸药拿出来时,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是烈度极高的炸药,采用二次击发引爆,威力相当于五公斤TNT当量黄色炸药,若被置放在轮胎组间,当起落架收回轮机舱后,其爆炸力足以将整个机腹炸开一个大洞,在空中把飞机直接撕成两半。
曹正明对林川的话嗤之以鼻,他瞪着眼睛对林川说道:“开玩笑,这可不是什么面团或者一堆烂泥,这是美国中情局专门用来秘密对付大型运载工具的武器,它的威力……这么说吧,如果现在爆炸,我们四个人连骨头渣都不一定能找到,你说威力怎么样?”看到对方瞠目结舌,他小心地把炸药放在一边,说道:“所以一定要谨慎小心。另外,小李、张华,你们行动时要时刻留意我的暗号,如果听到我拍手,就表示有紧急情况发生,此时,务必停止行动,马上潜回汽车。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他目光炯炯地在众人脸上扫视一遍后,语调沉稳而又坚定,说道:“弟兄们,今天白天,虽然因飞机误点让中共代表团逃过一劫,但这仅仅是他们的运气,而现在,我们将用我们的决心和信念,在他们的脖子上再套上绞索,我倒想看看他们明天的运气还是否如今天一样。我坚信只要大家精诚团结,以党国大业为重,中共注定无法逃避覆灭下场。”
林川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对方眼睛忽闪的萤亮,暗想:“‘蝰蛇'既然怀疑上我,按道理这种绝密行动应该让我回避,为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叫上我呢?嗯,看来他也并没有绝对把握,把我拉上只不过借此机会考察我,既在关键时刻检验了我,又能实施炸机计划,可谓一箭双雕。只是这个如意算盘过于一厢情愿,通过上次‘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机场现在肯定被我方严密监控,岂能容你肆意妄为?我不妨可以做得真实一点,借机表现一番。万一守卫人员疏忽,最后这一关我仍然可以掌控,‘拆弹专家'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想到这儿,他心里平静了许多。
五分钟过去,车上所有人都听到美国使馆大铁门被拉开,接着一道雪亮的光柱直射到大街上。曹正明立刻打着火,启动汽车,等待对方。
四辆雪佛兰轿车鱼贯从使馆大门开出,朝着与曹正明他们反方向开去。曹正明挂上挡,一踩油门迅速跟上。
或许是这个城市在白天已经释放掉巨大热情,当夜幕垂临后,整个城市似乎因疲惫不堪,开始进入休眠状态。车队没有受到任何交通阻碍,以较高速度驶往马腰兰机场。
车窗外两侧一片黑暗,林川的视线渐渐被挤压到车前方猎猎作响的美国国旗上,思绪被打开,心想:“美国佬也真是太不要脸,朝鲜战场没有占到便宜,就在这里不择手段从背后捅刀子。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参与暗杀行动,但所提供的武器装备和情报却足以给我们带来麻烦,不用说代表团座机型号包括可塑炸药也都是他们提供的。这次亚非会议并没有邀请美国佬参加,他的情报来源只能通过那些和他交好的与会国家偷偷摸摸地获得,像菲律宾、锡兰、伊拉克等国。有胆子你就直接来啊,咱们真刀真枪面对面干,背地里逞能算什么能耐,还号称是军事强国呢。”他感慨地想着,嘴角微微上翘,暗地里表示对美国人的蔑视。
忽然,他感觉在这个思路里面隐约隐藏着一个值得考虑并且非常重要的线索。是什么呢?他顿时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努力寻找这个仅仅是朦胧的感觉。
他苦苦思索,却没有半点头绪,刚才那种感觉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为了唤回感觉,他心里又开始暗暗念叨刚才的想法:“美国佬不要脸,背后捅刀子,提供武器装备和情报;代表团座机型号、可塑炸药,情报来源,与会国,真刀真枪面对面干。”不断重复后,灵感的大门渐渐被推开,蓦然,那个感觉终于被找到,并被迅速放大。
他兴奋地想:“对啊,‘蝰蛇'目前的情报基本来源于美国中央情报局,既然如此,美国情报人员势必需要通过接头方式才能把情报交给他。这个工作自然不会让不懂英语的曹正明去干,更不可能是其他人,只能是‘蝰蛇'自己。这是他又一个现身的时机,尤其当前状况,他更要频繁接触美国佬,不断获取亚非会议的各种信息,这样才能制定详细的暗杀计划。只要我方派人监视美国大使馆,不愁找不到这条出洞的‘毒蛇',并把他干掉。”
大约又过了五十分钟,车队来到马腰兰机场。机场保卫已经接到上级通知,所以当看到插着美国国旗的车队来到大门外时,连证件也没有查,打开大门直接放行。
车队长驱直入,两分钟后在一处空旷地带停下。机场内部与外面的黑暗不同,除了跑道上的灯明亮,附近几处建筑物也是灯火通明,把偌大的停机坪照得如白昼一般。
曹正明把汽车平行停在最外侧,与最近一辆相距五米左右,他熄上火,接过林川递过来的香烟,点着后抽起来。
从其他车上纷纷下来几个美国人,大约五六个,聚在一起开始哇啦哇啦说话。曹正明正要拉门下车,看见紧邻自己停靠的车里下来一个身材消瘦的美国人,这人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袋,并没有走向那群人,而是径直朝自己走来。
美国人来到车旁,先朝车内扫视一眼,然后微笑地示意曹正明把车门打开,接着把旅行袋塞进车门。曹正明接过旅行袋,沉甸甸的,便疑惑地看着对方。美国人指了一下旅行袋,再做出一个穿衣动作,然后冲曹正明眨了眨眼,伸出右手,圈上拇指和食指朝对方比划了一下,紧接着绕到车头前蹲下,熟练卸下车牌,随后把美国国旗拔下放进兜里,吹着口哨又来到车后,摘下车牌离开。
车里的所有人被美国人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曹正明赶紧把旅行袋拉链拉开,见里面塞满衣服,拿出一件一看,原来是咔叽布面料制作的警察服。他马上明白了对方用意,笑道:“美国人考虑得还真周到,连这些都给咱们准备好了。嗬,还有枪呢。也真难为他们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搞了这堆衣服。弟兄们,赶紧换上。”
林川边换衣服边想:“美国佬这哪里是不知道,都快服务到家了。他们的大使再傻也应该看出我们这辆车里的人与他们不同。哼,还把车牌、国旗拿掉,生怕我们连累到他,欲盖弥彰,幼稚可笑。”
几个人换好警服,来到车外。离他们十几米远站着的那群美国人没有一个望向他们,好像曹正明这一伙人根本就不存在。
曹正明朝机库方向望了望,一百多米处有几架飞机停放在离机库不远的草坪上,有几个人在周边走动。他低声对林川道:“有了这套行头,对你们更方便了,如若有人盘问就说是警察局派来保护中国代表团飞机的,其他按事先部署的执行,我们会在你们附近观察。”说完将装有炸弹的饭盒递到林川手上,又叮嘱道:“小心里面的炸药。”
林川默默看了对方一眼,对张华摆了下头,俩人绕开美国人,并肩向机库走去,他看了一下表,表针指到十一点。
林川与张华快步来到机库附近,不用看飞机型号与航空公司名称,一架飞机旁边站立的岗哨说明了一切。张华悄声道:“站岗的好像是军人。”
林川点点头,回答道:“没错,应该就是这架飞机,否则怎么会有军人站岗放哨?”说完,他拿出曹正明给的纸条,看着飞机核对了一下,接着,把手里的饭盒往张华的手里一塞,朝哨兵走去。
他们的出现引起哨兵的注意,看到俩人走来,便大声道:“不准靠近。”
随着他的叫声,从飞机另一侧又过来两人。他们一看林川、张华的打扮,一愣,其中一个年轻的对另一个中年人用中国话说道:“老洪,这两个警察到这儿来干什么?是不是上级为了加强保卫工作,又请来警察协同。咦,那边还有两个。”最后这句话是指站在远处的曹正明和罗英。
被称作老洪的中年人摇摇头,说道:“只要没有接到命令,不管他们是谁,都不能接近飞机。你就站在这儿警戒,提高警惕,我过去看看。”
他迎着林川他们在距飞机不到十米远处,伸出巴掌,用半生不熟的印尼语命令道:“不要靠近。”
林川、张华站定,老洪也走到哨兵跟前,上下打量着他们。林川冲着哨兵一通叽里呱啦,又对老洪说了几句,除了哨兵,剩余的人谁也没听明白林川在说什么。
老洪回头喊了一声,想招呼自己同志过来,但对方却不在原地,于是转脸看着哨兵,想从对方脸上得到答案。哨兵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再下来一指旁边站着的老洪和飞机,也对林川叽里呱啦一通,接着又是摆手。这下,老洪包括张华在内大概都明白了哨兵意思,就是说这架飞机是由老洪看守,不经过他同意谁也不能靠近。
林川来到老洪跟前,笑嘻嘻说了几句话,见对方没有听懂,于是就比划起来,先指了一下自己,接着举手冲天行了个军礼,再指了指飞机,紧跟着双脚后跟一并,双手胸前攥紧,好似握枪站岗一般。
老洪猜出大概意思,对方是按照上级命令前来保卫,但他极其严肃地朝五十米外指了指,点点头,又比划了脚下,摆摆手,意思是到那边警卫可以,这里不行。
林川对自己同志一丝不苟的态度极为敬佩,表面却装作不耐烦,又与哨兵说了几句,拉着张华回身朝曹正明走去。
曹正明早已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见林川往回走,知道他们无法接近飞机。此时,从远边天际传来“隆隆”声响,大家知道美国人的飞机就快降落了。
罗英着急道:“大哥,实在不行,也甭管那么多了。把这几个人打晕,软的不行,咱们来硬的,说话飞机就要降落了。”
曹正明瞪眼道:“开玩笑,敌人是傻子?惊动了他们,即使装上炸药,他们肯定也会换另架飞机。”说着迎着林川走过去。
碰面后,林川焦急地说道:“那个中共死活不同意让我们在那儿,怎么办?”
张华也补充道:“有两个中共外加一个卫兵看守飞机,中共不会印尼语,但李组长的比划他们肯定是看懂了,像当官的那个人非要我们站在远处,实在不好对付。”
众人一片沉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从远处飞来的飞机马达声像是滚滚而来的雷声,越来越响。大家都看着曹正明,等待他拿主意。
曹正明苦思冥想,却没有半点思路,如果就此收手,他又心有不甘,就像猫已经闻到了鱼腥,面对近在眼前的这个大家伙欲罢不能。面对大伙儿焦急的神态,忽地他想起林川,如果说他们这帮人里谁能有主意,非林川莫属,这家伙总能在不经意间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于是,曹正明看着林川,如迷途的旅游者望见一簇闪亮的灯火,热切说道:“小李,你有什么高见?”此时他已经忘记对方还是被监视对象。
林川皱起眉头,在众人脸上来回看了一遍。这仨人表情不亚于三只恶狼围着猎物垂涎欲滴,不禁暗暗好笑,想了想,说道:“倒是有一个主意,但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接着把想法和大家简捷地说了一遍。
曹正明还未开口,先对林川胸脯兴奋地捣了一拳,罗英、张华这边也低声欢呼起来。曹正明抬头看了一下已经出现在天空远处一闪、一闪的夜航灯,知道剩余时间已经不多,立刻说道:“好,就这么办。”
林川马上躲在仨人身后,将皮带解松,把装有炸药的饭盒插进裤内,再系紧皮带,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好了,可以开始。”
四个人一起向飞机快步走去。
林川在与老洪交涉时,对飞机周边已经大致观察了一遍,并对如何靠近飞机形成初步计划,但他没有马上告诉曹正明,一来是为了考虑周全,以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二来也是等待时机说出,只有当对方彻底绝望的时候,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使敌人打消对自己的怀疑。
林川等人去而复返,引起老洪警觉,他把青年叫到身边,低声嘱咐几句后,青年迅速走向机尾,而老洪则背过身去,迅速掏出手枪,悄悄将子弹顶上膛,然后关上保险放回兜里,转过身,等着林川他们到来。
尽管还有十来步远,林川包括曹正明他们都听见枪机碰撞的声音,曹正明捅了一下林川,低声道:“小心,他带着枪。”
林川也低声回答道:“放心。”心里却对自己同志的高度警惕性感到满意。眼下,是他自导自演猫戏老鼠的游戏,他倒不担心自己同志会有过激反应,而是想如何把这出戏串演得真实,再真实。
顷刻,几个人又来到飞机附近,然后分开,由林川独自一人走向哨兵,而曹正明等三个人则按事先安排来到老洪面前。此举是林川担心哨兵通过对话识破曹正明等人身份,影响他的“演出”效果。
三个人来到老洪面前,曹正明面对对方警惕的眼神,微笑地用印尼语说了句:“你好。”接下来就开始比划上了。他的印尼语比对方强不到哪儿去,如果多说两句,势必露出马脚。好在林川告诉他,对方也不会印尼语,只要不说话,比划两下就能蒙混过关。
老洪如猜谜一般,想从对方手势中了解大概意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哎哟”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过去,只见林川双手捧肚,蹲在地上,似乎极其难受。罗英和张华急忙过去,罗英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印尼语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他们四人中除了林川,就属他的印尼语还凑合。
林川大声说道:“突然间肚子疼起来,可能是吃坏东西了,哎哟,我要去方便。”说着扬起头问哨兵:“请问最近的厕所在什么地方?”
哨兵指了一下远处的候机楼,林川连忙道:“不行,如果等我到那里,就不用上厕所了,我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谁有纸给我两张。”
罗英包括哨兵都摇头,林川也不等老洪是否同意,弯着腰,抱着肚子在张华陪伴下就往飞机另一侧跑,看模样似乎已经实在忍不住了。这时,老洪及哨兵都明白了林川的用意,但见他们贴近飞机跑,老洪急忙大声喊叫,招呼守在机尾的青年拦住对方不要靠近飞机,青年接到命令也急忙跟随着奔过去。
曹正明怕老洪也过去,赶紧接着比划起来。
飞机另一侧正好背光,庞大的机身把自己的影子投放在将近二十米范围内的草坪上。在青年要求下,张华扶着林川在距飞机十米左右的阴影处蹲下,那个青年则站在机翼下,将头扭向其他方向。
林川暗忖:“如果就这样回去,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麻痹敌人,但在‘蝰蛇'眼里还是缺少足够的说服力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兵法云: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我正好借这个有力机会把“诳”演到极致。”
林川所虑并非多余,“蝰蛇”仅从一个巧合就产生深度怀疑,说明他是一个疑心甚重、谨小慎微的人。兵法中所提到的“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这句话就是采用以假象欺骗对方,但假象必须符合真实,使对方把受骗的假象当成真相,而“少阴、太阴、太阳”意思是用一个假象去掩饰另一个假象,或用更多假象把真相伪装起来,以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
他看着青年,对身边张华一通叽里呱啦,接着低声道:“你马上过去把中共引向机头,让他背对我。”
张华低声道:“我怎么才能引开他?”
林川又是一通叽里呱啦,然后低声道:“拔出枪,装作那边有情况,但不要惊动另一侧哨兵。还是跟他比划,拖住他一分钟就可以,立刻行动。”
张华迅速拔出枪,向机头方向跑去。
青年看了林川一眼,跟着张华跑了过去。张华跑到机头后,转过身挡住青年,手舞足蹈比划起来。他清楚地看见,林川如同一只受惊的袋鼠,连蹦带跳来到飞机起落架下,蹲在一组轮胎旁边,拿起饭盒。
张华心中一阵狂喜,没想到林川这个计划如此轻易获得成功,但未容他高兴太久,还不到十几秒钟,青年似乎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端倪,猛回过头,不禁大吃一惊,立刻转身向林川冲去。
林川此时已经打开饭盒,正小心翼翼拿起炸药,刚想做下一步动作,就见青年向自己冲来,忙把炸药放回饭盒搁置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提着裤子站起来。
青年冲到林川跟前,一弯腰拿起地上饭盒,严肃地指着饭盒,用中国话问道:“这是什么?”
林川边系皮带边回答,此时,张华也紧张地赶过来帮林川解围。林川拿过饭盒打开盖子,朝青年晃了一下又盖上,然后右手比划着往嘴里送,意思是食物。
青年瞪着眼睛一指远处,要他们马上离开。林川嘴上嘟囔着,不情愿地朝张华一摆头,在青年跟随下,来到飞机另一侧。
巨大轰鸣声伴随着飞机银白色的机身,一架波音七零七客机正稳健降落。
林川面对众人目光,抚摸了一下肚子,说了几句,意思是肚子已经不疼了。曹正明朝老洪点点头,带头走向机库。路上,他问道:“怎么样?”其实不用问他也能看出行动失败,林川阴沉的脸已经有了答案。
林川没有直接回答曹正明,而是对张华恼怒地骂道:“你他妈的是怎么搞的,我让你拖住对方一分钟,你连十几秒钟都做不到,就把那个中共放过来了,哪怕你再拖延个十秒钟,我都能把炸药装上。”这是他第一次对同伙动怒,显然,他对这次行动失败极其懊丧。
曹正明立刻严厉地看向张华,眼中似喷出怒火,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把全过程给我说一遍。”
张华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末了,他无可奈何道:“当时,看到李组长跑到飞机起落架下,我不禁朝他多看了一眼,没想到那个中共反应真快,好像知道李组长已经到了飞机下,马上也回过头,就这样被他发现了。”
曹正明恨不得动手给张华两耳光。林川提出的计划,使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的他又重燃希望火焰,当一切都按事先安排顺利进行时,他毫不怀疑这次行动理应成功,为了拖住敌人配合林川,他绞尽脑汁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但未曾想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而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张华。
站在宽大的机库门口,曹正明脸部微微发烫,这是他愤怒到极点的表示,若在战场上,这种冲动极有可能使他掏出枪将张华就地正法。他看了一眼已经降落在跑道上滑行的飞机,又看了看中共座机那边,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走。”
众人怏怏回到车上,换下警服,曹正明把所有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旅行包,然后一声未吭,双手抱着方向盘注视着缓缓移动过来的飞机。
先前那个美国人注意到他们回来,又吹着口哨走向他们,在车门外,他看见曹正明铁青着脸,一愣,问道:“Are you Ok?”估计对方也听不懂,摇摇头,接过旅行袋来到自己车后,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扔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已经过来的飞机急步走去。
林川对英语并不陌生,美国人带有卷舌的语调使他听出对方失望的情绪,心里暗自得意,不由得产生一种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并不仅仅是因为挫败了敌人的又一起阴谋,还来自于自己的战友以其聪明才智所做出的默契的配合。那个青年就是林川亲如兄弟般的战友——朱崇礼。
当林川接近飞机时,洪副武官带着朱崇礼刚一照面,他如鹰一般的眼神已将俩人看得分明,见朱崇礼安然无恙,心里一阵狂喜,他毫不怀疑朱崇礼也认出了他。林川不认识老洪,这对于他的“表演”倒是更加轻松,看到朱崇礼悄然退到飞机另一侧,略一沉思立刻明白其动机,朱崇礼一定是担心自己曾经暴露过,怕给站在一边的张华认出,所以刚一照面马上躲在飞机另一侧。
由于朱崇礼,林川这才想到将假象作成连环套,以更逼真的表现取得敌人信任。伪装肚子疼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太原基督教堂门口和母亲见面时就使过这一招,所以他轻车熟路驾驭着自己的表演,骗过了除朱崇礼以外的所有人。还有一件令他一想就忍俊不禁的事情,就在他蹲在飞机另一侧与张华悄悄对答时,他明目张胆地用印尼语告诉朱崇礼四件事,第一,不用担心来的这些人,没有人认识他;第二,一会儿紧随张华离开;第三,十五秒左右回头并驱赶他们;第四,继续装作听不懂印尼语。可笑的是,张华站在一边,却眼睁睁的听着林川说话不明就里,这点和林川在茂物给曹正明充当翻译如出一辙。
可怜的张华哪里知道这些,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眼神暴露给对方,没有完成林川交待的任务。“活该,”看到曹正明怒视张华的表情,他有点幸灾乐祸,暗道:“谁让你们不好好学习印尼语呢,如果你们也和老子一样精通,也不会多次吃这种哑巴亏了。”
说来也是,曹正明他们来到印度尼西亚也有三四年了,就是一天学一句,至今也能有一千句的功底,足以听懂普通会话。只是他们所做的生意都是围绕华人,下饭馆也是华人餐厅,再加上又有充足的活动经费,不用为生计奔波,因此身在雅加达,却基本以华人圈为主。尽管“蝰蛇”也要求“铁血军”学习外语,以便融入社会隐蔽自己,但那些军人并不以为然,尤其是以曹正明为首的军官,总认为自己是一名军人,只有与军事相关的行动才投入热情,再加上印度尼西亚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自然不存在政治矛盾,所以便以各种借口推脱,正可谓“志不强者智不达”。
共产党人则未雨绸缪,早在建国初期,中共情报机构便以真知灼见的眼光,一手拿起冲破帝国主义封锁的利剑作“规”,一手以国际间睦邻友好、和平共处为“矩”,开始度量未来新中国外交领域包括情报系统的方圆,林川和他的战友们仅仅是此规、矩下的某一个点,却也在关键时刻彰显共产党人的英雄本色。若不是凭借扎实的语言功底以及对印尼文化的了解,林川被“蝰蛇”反跟踪那次,就已经露馅。仅凭这点,陷于内部权力倾轧的国民党在外交战略态势上以及情报战方面已然棋输一招。
归途中,曹正明对张华的一脑门子气逐渐消散。他设身处地站在张华的角度考虑,在当时情景下,若想把中共调开难度的确很大,即使换成自己也未必能办到。这两个中共警惕性太高了,且不说那个年轻的,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年纪稍大的也令人浑身不自在,那眼神就像看贼一样盯着他们。
他心想:“虽然事没办成,但起码从中可以彻底打消小李是中共的疑虑。陈长官的‘巧合说'在这次行动中根本不存在,小李也是到了美国使馆才知道要去机场,从时间上没有通风报信的可能,而且在机场不到半个小时的行动中,也始终有人紧跟着他,要想做出反常举动,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何况最后这个计划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还真有他的,什么鬼点子都能想出来,若不是中共警惕性高,几乎就得手了,这家伙行。”
林川斜靠在座位上,眯着眼,一副休息神态。他现在基本确定曹正明已经对自己解除怀疑,适才,他从对方开始紧绷的表情到后来渐渐平和,呼吸均匀,再到自己递烟、点烟等小动作上,看出了对方对自己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是曹正明的风格,尽管他还是不苟言笑,但是情绪中细微的变化足以证明他的心态有所改变。林川相信,这种改变是由于自己加演的那出戏。
也许是彻底打消了对林川的怀疑,曹正明坚持绕了一个大弯,把车开到离餐馆附近的一条街上。当林川准备下车时,他脸上露出笑意,总结似的说道:“小李,今天你的表现令我满意,尽管之前有些误会,但并没有影响我们对共党的行动,你的智谋同样也证明了你对党国的赤胆忠心,这样很好。不要灰心,今天只不过是小试牛刀,只要我们依然保持这种高昂斗志,机会就不会把我们忘记。我会把这一切如实向上峰汇报,并为你请功。”
林川似乎受到对方感染,一扫脸上阴霾,坚定说道:“中共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曹长官信任,李某当誓死效劳。不过……”沉吟一下,接着道:“算了,不说了。”说着摇摇头。
曹正明好奇地看着对方,想了解对方要说什么,生怕漏掉有用的建议,忙问道:“说下去,不要顾忌。”他知道林川足智多谋,所提的建议都有很高的价值。
林川犹豫片刻,摇头道:“还是不说为好,本来上峰就对我有看法,已经令我心寒,这要是再说出来,搞不好又要惹得一身骚,请见谅。”
林川越是这样,曹正明越是心痒难搔,他微笑道:“小李,古人云‘古之能致功名者,众人助之以力,近者结之以成,远者誉之以名,尊者载之以势'。这话说得中肯。一个人再有能力,若没有大家帮助,没有长官提携,也难成气候。你就放心大胆说,我不会传给别人。”
林川想了想,无奈说道:“既然曹长官如此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其实诸如刚才行动,如果能事先与大家讲明,这次行动未必会失败。比方说,我要是早知道行动计划,就会要求每个人都携带炸药,分四个方位在飞机附近假装警卫,中共加上哨兵也就三个人,我们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有机会接近飞机。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关键是上峰,总是缩首畏尾不敢露面,好像怕我们踩了他的尾巴,何必呢?要是大家一块儿坐下来,对行动计划反复推敲,我相信情况又会是另一结果。毕竟上峰高瞻远瞩,就如同你刚才说的‘尊者载之以势'。现在倒好,他不仅不露面,今天下午反而对我疑神疑鬼,我杀死那个……”
曹正明挥手打断林川,说道:“现在形势复杂,上峰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也不要多心,况且这次行动方案也是因中共飞机晚点打乱我们事先的计划,才临时考虑到,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不过你的建议我会考虑,在下次行动中准备周全。”
林川用心良苦,他一直想找机会从曹正明嘴里套出“蝰蛇”或引“蝰蛇”露面,但此话很难明说,问深了,敌人会怀疑,问浅了又不得要领,只好拐弯抹角试探。
听曹正明把话说完,他微微点头,说道:“但愿这次行动别再让上峰给我扣上帽子,我可不想再吃他这一套。假如他还有怀疑,请让我直接和他当面锣背后鼓地把事情说清楚,这样或许能减少误会。”
曹正明看了眼林川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
罗英笑道:“是啊,不瞒李兄,我们来这儿三四年了,除了大哥,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位上峰,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他连首尾都见不到,这代号起得真绝,倒真是像一条冬眠的蛇。”说着,又呵呵笑起来。
曹正明随众人笑了几声,接着一摆手道:“不要诋毁上峰,大家好自为之。小李,你回去吧,明天再通知你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林川和众人招呼一声,下车向饭馆走去,背后传来倒车声响。
三十三、最后的考验
夜,黑暗笼罩,万籁无声,整条街道仿佛与人们一起进入梦乡。
林川只听见自己的塑料鞋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极目向远处望去,视线在十几米处就跌入黑暗。“他妈的,怎么会这么黑?”他忍不住心里骂道:“这要是碰上打闷棍、劫道的还真不容易察觉。”想毕,又不禁哑然失笑,“林川啊林川,你不去惹别人就是他们的万幸了,谁要是真不开眼找上门来,那只能怨他自己运气太差。”
想归想,他还是暗暗将神经绷紧,竭力观察着道路两边的暗处。
就在估摸快到时,忽然,一个奇诡的现象撕扯了他的神经。几秒钟前,右前方十七八米距离靠墙的位置,本空无一物,但再看却隐约多出一件物事。林川对这条街了如指掌,哪家店铺门口外凸、哪家门口内凹,心里都印得清清楚楚,因此他在黑暗中观察时实际也是拿记忆与现实作比对。这是万洪生先生给他们的忠告,对于夜行人来讲,最大的敌人就是黑暗,以熟悉的地形判断增加或减少的物事,才能料敌先机。
他已经断定那是一个人,一个把自己伪装成蜥蜴般僵硬不动的人。
顷刻,他迅速排除了打闷棍、劫道的可能,因为稍有头脑的强盗不会把自己置身于漫长的街道中央,即使得手也无法立刻脱身,何况这里与餐馆相距不远,深夜藏身此处必定是冲自己而来。会是谁呢?自己同志?不可能,首长决不会放着发报机不用而派人联络。
蓦然,他心一动,心里喊道:“是‘蝰蛇',这家伙终究还是不相信我,借曹正明利用行动之机,布置疑阵来解除我的警惕,然后趁我夜归不备,下手干掉我。他妈的,难怪曹正明非坚持送我回来,我还当是好意。如果这样,他们肯定也不会离开,等着和‘蝰蛇'喝庆功酒。好啊,来吧,我没有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紧张思考没有带来任何停顿,他迈着不变的步伐,依然保持着原有行走姿态,继续向前行进,只是,惟有不同,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燕尾叉,此刻不仅是神经,就连全身肌肉也如拉满的弓弦蓄劲待发。
他一步接着一步,沉稳且不凌乱,脚底发出的“噼啪”声还是那样单调、有节奏,似乎在丈量着潜伏在黑暗下恐怖的距离。随着离目标越来越近,视野也变得前扩,他目光如夜鹰般犀利地扫视着两边,然后紧紧盯住那个店门侧面凹进的死角,两耳竖起。只要是对方闪现,他手里的燕尾叉将毫不犹豫脱手而出,以雷电之势毙敌于叉下。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只是在这个被黑暗笼罩下的答案后面,也许附带的将是血腥与尸体。
对方没有再露头,似乎要等林川走过去再从背后给其致命一击。林川暗自冷笑一声,就对方这点伎俩毫不在意。
就在他几近平行于墙角的瞬间,目光已迅速瞟见了对方露出的衣襟。霎时间,林川爆发了,全身蓄满的劲力如火山迸发那样汹涌澎湃:先是躬身窜上,右臂迅捷无比自下而上撩出,力量之大足以将对方握得再紧的武器击飞,紧接着,借着冲力,右肘已顺势重重撞击在对方腹部,左手锋利的燕尾叉直取对方咽喉。
他已决意杀死对方,故出手之快、力量之强没留丝毫余地。这是一击必杀招式,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但凡叫“蝰蛇”还有一口气在,自己也逃不过其临死时最后的一枪。
一切是那么突然也是那么迅速,整个过程除了传出的一声沉闷动静,别无声响,就是沉闷声也立刻被黑暗吞噬。但是,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林川左手的燕尾叉硬生生停住了,他大脑中一个强烈的讯号终止了这一系列动作,讯号来自于潜意识,使他在没有看清对方脸部时就被迫收手——对方不是“蝰蛇”。
“蝰蛇”的身材短粗,而眼前这个家伙起码比“蝰蛇”高出半个头。林川一把揪住对方下滑的身躯,仔细一看,原来是秦晓。
林川顿时一惊,不禁感到困惑,心道:“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手一松,任其瘫倒在地,双目向街道左右观察。
秦晓像是被踩了一脚的蛤蟆,松垮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逐渐“哎哟”出声来。
林川毫不理会对方的痛楚,一拍肩膀,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躲在这儿暗算我?”
秦晓哼哼唧唧,半晌儿才说道:“李组长,你误会了,我在这里等你快两个小时了。我怕被人发现,才躲起来,哎哟,你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林川冷冷道:“你的记性可真不好,我下午对你说的话转眼就忘了,我是不是要再提醒你一下?”
秦晓连忙辩解道:“李组长……”
林川挥手打断他的话,严厉说道:“且慢,既然你已经不干了,李某与你毫不相干,李组长这三个字休要再叫。”
对方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傍晚咱们分手后,我去了中共大使馆,一个长官接见了我……”
林川勃然大怒,未等对方说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他妈的,你这家伙真投共了,居然还有脸来见我。”说着挥拳要打。
秦晓慌忙道:“请听我说完,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你便。”
林川重重“哼”了一声,放开了手。
对于秦晓,林川之前基本认定他的确已经开了小差,但此刻,对方突兀说出,去了大使馆,这使他骤然起了疑心,心想:“这家伙在撒谎,他下午还告诉我餐馆已经被监视,居然还敢跑来找我,这对于知道自己将被追杀的叛逃者而言,是再愚蠢不过的,何况使馆领导也不可能让他这样做。”
林川逼视着秦晓,等待他的下文。
秦晓叹口气,又道:“长官给我讲了许多道理,并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我秦晓现在终于明白了是非,决心为共产党效劳。临走时,长官让我明天就离开雅加达去香港,再从香港回大陆,介绍信都给我开好了。另外,他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递到林川面前。
林川既没有接也没有说话,心想:“这戏演得也忒拙劣了。演员还算凑合,就是这导演把剧情设计得过于简单,把我林川当成什么人了?且不说时间对不上号,就是使馆同志也根本不知道我林川是何许人也,就算是林部长要和我联系,也不能派这样的人来。不用说这又是‘蝰蛇'的点子,不过也难为他了,我毕竟与组织是单线联系,又是独自潜伏,里面的奥秘他当然不懂,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连续两招来试探我,也算是有能耐。好吧,既然大家都在演戏,来而不往非礼也,看看我林川是怎么表演的。”
想到这儿,他双手抱胸,冷嘲热讽道:“秦兄,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进来。本来,你要是不来找我,或许明天真就逃之夭夭了,李某也没那么大本事追到大陆杀你,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也只能怪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表情如同猫戏老鼠一般。
秦晓惊恐得后撤一步,忙乱中,信也掉在地上,问道:“你要干什么?”说着快速掏出枪来对着林川。
林川不为所动,依然双手抱胸,像看着一具正在表演的玩偶,但语调开始冰冷,说道:“秦兄,这玩意儿吓唬别人可以,只可惜站在你面前的是李源。不信咱们可以试试,我数一二三,你开枪,我扔这家伙,看看谁先倒下。”他晃了晃手里的燕尾叉。
秦晓惊恐万状,他没有勇气去试,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他有点后悔,早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事先就应该把枪机保险打开,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只要稍微一动,对方手里的燕尾叉立刻会刺穿自己的咽喉。
僵持数秒,秦晓惨笑着把枪慢慢放回兜里,说道:“李兄,何必这样,我也从未得罪于你,而且对你的为人一向敬重,否则说什么我也不会来找你。”说着,他慢慢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信。
林川暗暗佩服对方,都到了生死关头,也没有吐露真言,看来对方是有恃无恐。忽然,一阵极细微的声音闯进他的耳膜,是脚步声,再仔细聆听,林川大致分辨出两个蹑手蹑脚的人正悄悄朝这里走来。
他稍加判断,估计是这出戏的配角上场了,否则路人是不会故意放轻脚步走路,而且秦晓也不会敢于坚持。
想到这儿,他暗暗说道:“来得好,老子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呢。”意念未断,身形已然闪出,右手如钢爪一般抓住秦晓的肩膀,往回一带,紧接着右臂搂住对方,左手的燕尾叉抵在其咽喉处。
秦晓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毫无招架之力,脖颈上感觉到一个尖锐物体刺进了表皮,钻心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叫喊起来,划破黑暗,穿透了夜空。
林川布满杀气的语言开始敲打秦晓已然不支的神经,“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看在曾经朋友一场的份上,我会替你完成。”他停顿了一下,听了听动静,等待配角出场。
秦晓被林川完全震慑住了,脖子的疼痛加上林川死亡的威胁,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顾一切说道:“李组长,这都是假的,我是奉曹长官的命令来考验你的。”
林川骂道:“放屁,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你这些废话留给阎王爷听吧。”
“住手。”黑暗中传来曹正明的喊声,紧接着传来一阵跑步声。
林川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等到曹正明和罗英跑到跟前。林川抢先开口道:“曹长官,你怎么来了?来得正好,看看我抓住谁了。”
曹正明低声道:“快放开他,他没有叛变,这是上峰特意安排考验你的。”
尽管林川已经知道真相,但情绪上却如同被人无故泼了一桶脏水,一甩胳膊,将秦晓推在一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曹正明追上,一把拉住林川,说道:“不要感情用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林川趁机发泄出来,他愤怒地说道:“曹长官,想不到我这么卖命为党国效力,却落得如此猜疑。上峰既然不把我当人看,连你也瞒着我,我何必还腆着脸去亲你们的冷屁股。拉倒吧,大家今天散伙,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曹正明虎着脸,严肃道:“李源,我再说一遍,党国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必须服从这一原则。你这点委屈算什么,上峰也是从大局角度出发,保证我们队伍的纯洁,在关键时刻不至于因为共党渗入而功亏一篑,这完全是站在党国的立场上考虑,而不是出于什么个人恩怨。如果都像你这样,人人都耍脾气,别说反攻大陆,现在共党就在台湾坐着了。你不是想要向上峰解释吗?正好上峰也要见你,到时候你就会明了这一切。”
林川嘟囔道:“他要还是以这种态度对我,不见也罢。李某离开你们也未必不能成气候,实在不行,我直接去台湾加入国军,也比在这儿受窝囊气强。”
曹正明不想再多说,适才秦晓的喊声肯定惊动了住户,若再把警察招来就有麻烦了,于是,他换了种口气,说道:“好了,这件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你的表现有目共睹,不要再耿耿于怀。上峰交待,如果你经受住这次考验,将有一项重要任务由你执行,这说明他对你还是相当器重。现在一点多了,我要马上去向他汇报工作。早上你等候通知,有什么话就当面和他说吧。”说着,拍了拍林川肩膀,以示安慰。
林川勉强道:“既然如此,我权且再听你一回,再见。”说完,没有过去安慰惊魂未定的秦晓,也没有和罗英打招呼,转身向餐馆走去。
时间从不会为人类驻留或加快它恒定的脚步,但人们却在情感支配下,或以为时光如白驹过隙,或以为如蜗行龟爬,于是又不免感叹出“幸福时光总是短暂,悲苦日子总是绵长”之类的惆怅。殊不知,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天仿佛是过了一年那般久远,这是林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时间产生的感慨。惊与喜,悲与怒都在这同一天时间里,以不同方式,如惊涛拍岸,不间断冲击着这位年轻的共产党人。
他累了,累得进屋后的第一选择就是让自己放松地躺在床上。他不是普通的劳累,而是心智用到极致时所产生的疲惫。黑暗中,他硬是支棱着双眼,望着视线无法到达的天花板,生怕自己因倦怠昏昏睡去,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没有完成,就是发报。
休息片刻,他大脑似乎缓过一些,于是又开始把刚过去的一天时间切块儿、分片,每一片段大致给出一个小结,最后,他把重点放在“蝰蛇”身上,以全部心智开始揣摩曹正明临别时的话。他心想:“按曹正明的说法,‘蝰蛇'早上见我至少说明三点,第一点,敌人上午不会安排行动;第二点,我已经取得‘蝰蛇'信任,秦晓应该是‘蝰蛇'安排的对我最后的一道考验,否则,曹正明也不敢擅自做主带我去见他;第三点,‘蝰蛇'既然现身,除了安抚我之外,也说明他将从后台走出,直接参与‘铁血军'行动,从这点可以看出,‘蝰蛇'已经按捺不住,迫不及待要完成‘惊雷'行动,阻止或干扰我方代表团出席会议。这条毒蛇终于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洞了,时不我待,也许这就是干掉他的最佳良机。”
想到这儿,他猛地坐起,点上烟,就手儿把蜡烛点燃,一个新的剿除“蝰蛇”的方案如蜡烛火苗,渐渐明亮起来。
“对,让林部长派人跟踪我,趁我上午和他见面的机会,暗中设网,等其谈完事情离开时,在僻静处结果他。”他兴奋起来,仿佛看到对方矮胖的身躯躺在了血泊之中。
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思考着刺杀“蝰蛇”的具体细节。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顺手拿起,几行清秀笔迹跃入眼中,是诗雅给他的留言,于是凑在光亮前看起来。
“亲爱的,我实在是又累又困,就不等你了。夜宵在厨房灶台上,吃完后就赶紧休息,什么也别管,我明天收拾。爱你的诗雅。”
年轻人心潮开始起伏。寥寥数语把爱的关怀如天女散花,洋洋洒洒飘进他另一重心境,撩拨起爱情的弦音。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眉头尽情舒展,双眸如夜光下湖水的波粼,轻柔而又温和。姑娘的体贴使这位铁骨铮铮的年轻人暂时收起了杀伐之气,进入到爱的世界。
他从厨房拿来诗雅准备好的夜宵,坐在床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又继续考虑新方案的具体细节。渐渐,他又迟疑起来,连吞咽也缓慢下来,眉头锁紧,似乎这个计划还存在瑕疵。
他想:“如果‘蝰蛇'还没有百分之百相信我,并且还再进一步考验;如果‘蝰蛇'即使信任我,但对我也采取反跟踪;如果‘蝰蛇'约会的地点不在市里,而在视野开阔的荒郊野外,那么刚才所想的计划就无法实现。”一连串如果使林川忘记了吃饭,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蝰蛇”是一个真正的对手,其诡计多端的智谋决不容轻视。林川不敢完全肯定对方不再考验自己,万一这又是一个圈套,他的身份也将暴露无遗,即使排除不信任,但“蝰蛇”也会担心林川曾经被中共盯梢过,为保险起见,他说不定也来一个反跟踪,这样我方跟踪人员难免被对方发现;另外,约会地点安排在人烟稀少之地,我方布控人员将无处匿身,必定会暴露在“蝰蛇”眼皮之下。
艰难的抉择带来了新的烦恼,林川焦躁地思考着。
波罗教官讲述的故事,加上他自己的亲身阅历,使他深谙谍报战是一门危险重重的斗争,自己所考虑到的,对手也同样会考虑到,甚至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对手也可能先拔头筹。对谍报人员来讲,永远不存在万一,因为这个万一一旦成为现实,自己也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就是这个职业残酷、冷血的一面。
他又想:“实在不行,干脆由我自己完成这项任务,趁其不备,以下毒方式秘密除掉他,如若被曹正明发现,就连他一块儿干掉。”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两点来钟,于是胡乱把饭吃完,悄悄取出发报机,关好门,等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他坐在桌旁,做了一次深呼吸,重新梳理一下思路,然后左手食指灵活地在按键上跳动起来。
无线电波转瞬到达城市的另一端,奉林部长命令守候已久的值班人员精神一振……
电波似无形的匹练,把大使馆明亮宽敞的机要室和庄记餐馆苗火烛光的小屋紧紧连在一起,而在某一处,“蝰蛇”与曹正明同时也在密商。三个点,两个情报机构,不约而同地展开又一轮谋略较量,构成了这座城市一个独特现象,在这子夜时分,在这敌我间矛与盾相互转换的关键时刻……
三十四、“蝰蛇”面授机宜
清晨,屋外的轻微响动把林川惊醒,他“霍”地一下翻身坐起,侧耳听了听动静,估计是诗雅准备出门采购,于是赶紧下地,拉开门,跑出去。
诗雅见林川光着膀子出来,笑道:“没想到这么轻的动作也把你吵醒了。才六点半,快回屋接着睡去,今天放你假,我自己一人去买菜。”
林川没有说话,先抱住诗雅吻了一下,然后揉揉带有血丝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多不合适,哪有老板在家睡觉,让老板娘自己辛辛苦苦地出去买菜,那我这个当老板的岂不是太差劲了。”
诗雅“扑哧”地笑出声来,用手刮着林川鼻子,说道:“是啊,你这个老板是够差劲的,老是把老板娘一人丢在家里,自己夜半三更才回,把家当旅馆了。以后再这样,老板娘也要跟着,不然怎么叫老板——娘呢?当娘是要负责任的。”说完,脸一红,自己先不好意思呵呵笑起来,也不等对方说话,推着他就往屋里走,借以掩饰开玩笑的窘迫。
想到上午还有重要任务,林川没有再坚持,顺从地回到自己屋里。
上午,罗英如同上班一样准时来到庄记餐馆。
看到罗英登门,林川暗暗松了一口气,一颗久悬的心稳稳落下。他一直担心“蝰蛇”改弦易辙,又变换什么花样不见自己。
已经采购回来的诗雅热情地与罗英相互问好,但心里却隐隐不快,不用说,对方这个时间来餐馆,肯定又是找小李出去。作为一个传统女性,诗雅对林川的任何外出从不详细过问,或是刨根问底。尽管她有时候非常好奇,想了解未婚夫究竟出去干什么,但只要林川不说,她都会尽量克制。她知道林川深爱着自己,并和自己一样彼此离不开对方。
当自己的归宿与梦想吻合,诗雅就已经决定与林川终身厮守,别无所求,对罗英的埋怨只是从心疼未婚夫的角度出发,而非对其本人反感。从她内心认为,只要是小李认同的事或人,决不会有差错。
罗英对林川说道:“李兄,看来夜里休息的不大好啊,两眼还带着血丝。”
林川答道:“彼此,彼此。罗兄不也是眼露红光吗?”
俩人会意地笑了,不等林川再说,罗英把他拉到门口,避开诗雅,低声说道:“大哥要你马上去郁金香咖啡厅和上峰见面,咱们一起去。”
林川望着罗英略显兴奋的模样,皱起眉头,说道:“罗兄,不是李某不领情,昨夜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没有像他那么做事的。老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凭什么把我当成皮球踢来踢去,哼,还让你来叫我,老子不伺候了。”
罗英急道:“李兄,都这个时候了,想开一些。军情火急啊,我刚来的路上,看见他们已经走了。”
林川一听,顿知对方是指代表团已经去机场了。夜里他就从林部长那里得知,代表团上午八点半启程前往机场。
他佯装糊涂,问道:“你说什么?谁走了。”
罗英凑近林川,神秘地说道:“我看见一列车队,车头插着中共国旗,他妈的,车开得飞快,还有重兵护送,肯定是中共代表团。”
林川一瞪眼,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赶紧,我这就和诗雅说一声。另外,罗兄不要介意我刚才的态度,咱们是好兄弟,我不是冲你来的。”说完,找诗雅请假去了。
诗雅知道林川要来找自己,故意先噘起嘴,爱答不理。她估计林川这一走又要三更半夜才能回来,对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感到烦恼。
林川摸透了诗雅的脾气,自有一套哄她的办法,不到两分钟,就使姑娘不再说什么了。
他把双手伸进两边裤兜,检查了一下事先用纸包裹好的氰化钾和燕尾叉,然后快步走出店门。
俩人步履匆匆,也不等半个小时一趟的公交车,步行四十分钟,赶到了郁金香咖啡厅。
一路上,林川果然发现有人在五十多米外尾随自己,于是悄悄告诉罗英。
罗英得意地笑道:“李兄勿虑,那是刘志刚,他后面还有张华。上峰怕中共跟踪,特意安排两拨人马跟着我们,中共要是敢来,就叫他来得,回不得。哈哈,这好有一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峰在黄雀后面又加了一只鹰,所以这句话应该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鹰又后。李兄,咱们现在就是蝉啊,哈哈哈。”
林川附和着笑了两声,心中暗道:“‘蝰蛇'还真派人实施反跟踪,不仅反跟踪,还多加了一道警戒,这家伙果然不容小觑。幸好林部长深思远虑,不采取布网手段,否则碰上这种连环跟踪,我方必然被动。罗英既然敢实话实说,对方自然是诚心邀请,但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蝰蛇'绝不是一般人物。”
他对罗英得意的话,颇有反感,心里不服气道:“呸,什么狗屁螳螂捕蝉,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子是一只大鹏,时候一到,叫你们这些鸟一个也跑不掉。”
郁金香咖啡厅的老板是荷兰人,营业面积不算太大,但充满欧式风格。这一区域属于荷兰侨民最集中的地带,街道宽阔整洁,植被成荫,与一箭之地的闹市有着天壤之别,仿佛如世外桃源一般。
走进大门,一种浓郁的荷兰情调扑面而来:挂在墙上的木质车轮、铁镐、马鞭,瓶中金黄的麦穗,黑、黄、红三色郁金香等,再加几幅油画交相辉映,使人如同置身于农场,把北欧人粗犷的性格彰显得淋漓尽致。
林川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靠门位置的秦晓,对方喉结处贴着一块纱布,正独自一人守着一杯咖啡慢慢品尝。见到林川,秦晓尴尬地笑了笑,似乎还在对夜里发生的事歉疚,他头一摆,说道:“在里面。”
林川点下头,接着向里看去,有三桌坐着金发碧眼的荷兰人,在屋内紧把角,曹正明与“蝰蛇”紧邻坐着,他立刻向里走去,罗英则在秦晓旁边坐下。
看见林川过来,“蝰蛇”站起身面对林川,微笑着主动伸出手,说道:“小李,久仰大名。”
即使是一个僵尸从棺材里跳出,也不会让林川感到如此惊讶,他张着嘴,瞪大眼睛,愣愣看着对方,机械地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嘴里迟疑道:“陈会长,怎么会是你?”心中不禁暗自惊叹,对方与陈玉堂之间无论从长相、音调、动作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川不是演员,但此刻他的表演绝对胜过专业演员,这是他来之前反复斟酌后确定的见面方式。他清楚,“蝰蛇”早就从各方面暗中调查过自己,其中也极可能包括陈玉堂,即使没有调查,他也可能知道陈玉堂经常出入庄记餐馆,必然与自己熟识,那么初次会面又将是一次交锋。试想,见到一个相识的人却是另一种神秘的身份,那种表情不言而喻。而此时,一个眼神、一句话、一副表情都足以试探出林川对“蝰蛇”是否了解。好在“蝰蛇”与陈玉堂长得的确太像,林川的惊叹,有一半倒是发自内心。
“蝰蛇”坐下,对林川一脸惊叹报以微笑道:“陈会长是我孪生哥哥,他叫陈玉堂,我叫陈金堂。”他叫来侍者,用流利的英语给林川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看着林川又道:“昨天机场的行动,你表现得非常出色,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难得啊,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林川缓过神来,谦逊地笑了笑,然后又焦急地说道:“二位长官,适才路上听罗英说,中共代表团已经前往机场,看来他们是去万隆,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蝰蛇”点点头,用手拿起面前的一份报纸,轻蔑地说道:“哼,共党诡计多端,什么花招都有。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使馆周边就进入戒严状态,大门两边还堆上沙包,架着机枪,由政府军把守。你再看看这个。”说着把报纸扔到林川面前。
林川拿起报纸,《南洋早报》头版头条登载着几个醒目大字,“预祝中国亚非会议圆满成功”,在栏目中有一句话被画有下划线,“据中国大使馆官员透露,中国代表团将于今日下午两点半启程,前往万隆”。
林川恍然道:“哈,这不是瞒天过海吗?”
“蝰蛇”阴骘地说道:“是啊,这是共党惯用的伎俩。小李,昨天对你的考验并非是我疑心过重,实在是中共让人防不胜防,我与他们交手也有二十几年了,非常清楚他们具有极强的渗透能力。两次国共合作,都给他们窥视、窃取党国情报提供了极大方便,还有,国军之所以兵败大陆,有小部分正是由于我方情报工作失误,使其特务打入我方内部,不仅造成机密流失,而且瓦解军心,使部分国军高级将领率部投共,给党国带来难以弥合的伤痛,这都是沉痛的教训啊。”
提到失败,“蝰蛇”眼神渐渐暗淡下来,用手拍着脑门,叹道:“量共党原本不过是一流寇,之所以短时间内能如此壮大,除借助于日本人侵华,趁机占山为王,与党国分庭抗礼,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党国内部滋生大量腐败现象,军不言武、民不聊生,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拱手将大好河山断送,使先总理中山先生的遗愿成为镜花水月。墨子说得好,‘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国民党走到今天也并不完全是共产党所为。”
停顿片刻,“蝰蛇”看了看曹、林二人,声音陡然一变,激昂地说道:“所以,在党国危难关头,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新加入还是与中共交战过的,都要励精图治,以党国大业为重,不计个人荣辱与得失,精诚团结,以匹夫之志报效党国,挫败中共外交上的重大阴谋。”最后这段话是冲林川说的。
林川紧盯着“蝰蛇”,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时不常严肃点下头,听完后,立刻诚恳表态道:“陈长官所言极是。只要二位长官能够充分信任李某,不再异样眼光看待,李某定当摒弃前嫌……”
曹正明打断林川,说道:“误会已经澄清,今后你就把你的十八般武艺尽数掏出,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
“蝰蛇”赞赏道:“老弟言之有理,但是,”接着,他话锋一转对林川道:“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一个人能耐再大,也终有限度。我们是一个整体,是一支军队,一切以最高目标为每个人行为准则,无条件服从长官命令,加强同僚协作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无往而不利。你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点。”他担心林川恃艺逞骄,故借此敲打他。
林川喝了口咖啡,心中暗暗冷笑,表面却为言是诺。
“蝰蛇”满意地微微点头,继而右肘支在桌上,用手拍着脑门,想了想,小声说道:“这次叫你来单独领受任务,涉及我们下一步行动计划,你要绝对保密。本来这件事情完全可以由曹长官直接给你下命令,但考虑到任务艰巨且重大,所以我不得不出面亲自向你交待。”
他直视林川,一丝不苟地说道:“今天下午两点半,你和曹长官俩人先飞往万隆,下飞机后与接站的伊斯兰军碰头,你还是充当翻译。你们先去中共代表团驻地和苏加诺总统行宫就近侦查,然后由对方带你们前往伊斯兰军驻扎地,等谈完事,你留下当联络员,曹长官先回市里与先遣队汇合,等待我们到达。这期间,伊斯兰军若有什么行动,你立刻返回市里与我联系。我要特别嘱咐你,要尊重对方,包括其生活习惯等,对方如果对你有什么要求,一定要配合,切不可夜郎自大,激怒他们。上次在茂物,你们已经有了教训,这次要加倍注意,丢了命事小,关键我们将失去一个强有力的支持。你有什么问题?”
林川困惑道:“上次我和曹长官已经和他们商讨过,但是他们坚决不同意与我们合作,我担心这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蝰蛇”解释道:“这次与上次情况不同。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说,伊斯兰军要借万隆会议期间绑架苏加诺总统,将其挟为人质并威胁印尼政府同意他们独立的要求,另外他们也想利用二十九个亚、非国家首脑聚集在万隆,制造国际影响,扩大声势,所以,我决定将计就计,借他们之手干我们要做的事。本来我曾考虑以伊斯兰军名义抽调部分人员袭击苏加诺在万隆的总统官邸,声东击西,没想到他们也坐不住欲凑热闹,好啊,这倒使我们不必分散力量,可以更加专注干自己的事情,天助我也。
“注意,我们与他们的合作目的不同,但行动是高度一致。他们的事情我们不管,我们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参与,只是在军事行动上,大家可以互为犄角。我们利用他们来吸引印尼警察、军队注意,调虎离山,而他们也可以借助我们对中共的袭击,缓解来自政府军进攻的压力,大家在各自利益上相得益彰,这就是他们同意并且要和我们协商共同军事行动方案的主要原因。
“再者,我们‘铁血军'是一支正规部队,虽然人数不多,但都具备超高的军事素养和战斗力,仅凭这点,也令他们刮目相看,虽然他们也受到美国人的军事训练,但都属于丛林游击战,对攻坚战、阵地战一窍不通。你们曹长官是国军将领中的精英,身经百战,在战术方面绝对是一流人才,这也是伊斯兰军包括美国人所期盼的。”他用手指着曹正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曹正明微微一笑,接话道:“正明才疏学浅,不值长官夸奖,不过指导他们应该绰绰有余。”
“蝰蛇”点头,继续对林川道:“另外,你也不用担心,这批伊斯兰军不是茂物那批,他们是伊斯兰军主力,直接由最高领导马蒂诺指挥,不会认识你们,也就无所谓芥蒂,你只需做好你的联络官就可以。可千万别小看这个联络官,你就像一条纽带把伊斯兰军与我们连在一起,可以这么说,你的一举一动事关‘惊雷'计划成败。”
林川暗暗吃惊,“蝰蛇”计划已经不再是暗杀,而是赤裸裸的军事行动,这种行动也极有可能如他所说,将警察调虎离山,以主力保卫其总统。若真是这样,曹正明将毫无疑问发挥其军事才能,手下这帮能征善战、如狼似虎的“铁血军”也将变成一支恐怖的力量,对于我方有限的保卫人员,无疑将是巨大挑战。
他心有所想,但面部却表现得跃跃欲试,高兴道:“陈长官神机妙算,李某能得此重任实感荣幸,只不过不知我是否能够担当得起这么重要的角色?”
“蝰蛇”连忙鼓励道:“小李,此话差矣。在‘铁血军'中,若论智谋与机变非你莫属,何况你兼有精通印尼语本事,换了别人还无法沟通。本来我可以兼职这个联络官,但这边的安排也离不开我,只能由你担纲。
“不要担心自己能否胜任,要知道‘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钧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你虽肩挑千钧重担,可有‘铁血军'与美国人为‘势'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从这方面也反证了我刚才给你讲的道理,一个人如果单打独斗,无势力支撑,担子再轻也将沉溺于水。”
林川坚定地说道:“请二位长官放心,但要李某有一口气在,决不辜负党国信任与长官栽培,你们就看我的行动吧。”
“蝰蛇”拍了下脑门,呵呵笑道:“好样的,此事一了,我将亲自带你去台湾面见总统。小李,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成功之日也意味着你飞黄腾达之时。”
接着,他收敛笑容,又严肃地说道:“你在伊斯兰军还要密切观察对方,我的意思是他们内部是否藏有政府军密探或者中共特工,如果发现有政府军密探,你要及时告诉他们头领;若是中共特工,你就暗中干掉他,免留祸害。另外,在往返两边途中,更要加倍警惕,你毕竟与中共特工照过面,如若狭路相逢,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办。至于具体细节安排,一会儿由曹长官向你交待,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林川默默想了片刻,说道:“有,第一我们不知道中共在万隆驻地以及苏加诺总统行宫;第二我对万隆不熟,是不是先与曹长官在万隆住上一天,把线路搞清,这样联络起来方便;第三我什么时候可以归队;第四‘铁血军'二十多号人集中在一起去万隆过于扎眼,何况他们还要携带轻重武器,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不知二位长官考虑过没有?”
“蝰蛇”与曹正明对看一眼,由衷赞道:“想不到你果然机敏,连微末细节也能照顾到,难怪你的曹长官在我面前一直夸你。这项任务交给你,我就更放心了。你不用挂虑,中共和苏加诺驻地我已经标注在地图上,到时候你们按图索骥即可;你没必要在万隆市里停留,会给你一份地图,不过你的顾虑有道理,所以在沿途你要记好方向;至于你归队日期以发起行动为准;至于‘铁血军',他们大部分人员昨天晚上已经启程前往万隆。”
曹正明插话道:“就在咱们去机场之前,陈长官已经下令他们包了一艘船,连同所有装备赶往万隆。”
林川又是一惊,但面带一副崇拜的表情,说道:“陈长官真是神机妙算,在如此短时间内调兵遣将,智谋不让诸葛孔明,称得上运筹帷幄。想中共驻地应该极为保密,居然也被陈长官事先察觉,佩服。”
“蝰蛇”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道:“华侨不完全是亲共,中共虽然保密严谨,却也并非滴水不漏。”说完,与曹正明商讨与伊斯兰军的合作事项。
林川趁对方说话,大脑迅速开始思考:“情况复杂,敌人所酝酿的惊天阴谋不仅危及到我方代表团,同时也剑指苏加诺总统。很明显,这是美国人、国民党、印尼反政府武装共同策划的又一新的军事行动,如果得以实施,其危害巨大,轻者导致万隆会议失败,重者直接把我方代表团置于死地。看来现在还不能干掉‘蝰蛇',否则会使美国人和伊斯兰军加倍防范,也会让潜入万隆的‘铁血军'藏匿更深。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情报通知林部长,尽早采取措施。至于‘蝰蛇'也只能令其苟延残喘一时,好在他让我担任联络官,这样还有机会与之接触,对他而言无异于自掘坟墓。”
想到这儿,他打消刺杀“蝰蛇”的念头,开始思考如何将情报上报林部长。
“蝰蛇”与曹正明简短交谈后,从旁边椅子上拿过一个黑皮包,掏出一沓钞票,笑呵呵地对林川说道:“小李,鉴于你昨晚在机场的表现,我奖励你一万美元以资鼓励。如果你这次圆满完成任务,你将得到更多的报酬,并且从上尉提升为少校。对了,听说你已经订婚并快要结婚,这真是双喜临门,恭喜你。”他拍了一下脑门,又感叹道:“据我所知,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获得诸多殊荣,在国军中也实为罕见。好好干吧,我就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为了你们,我甘做铺路石,党国兴亡也全在于你们。”他如同一个长者对晚辈那样寄予厚望。
林川双手接过钱,宣誓般说道:“请陈长官放心,李源蒙二位长官抬爱,必当报效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蝰蛇”点点头,说道:“好,只要有决心,金石可穿。”然后站起身对俩人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接着把具体细节讨论一下。祝你们一切顺利,我们万隆见。”说着分别和两人握手告别。
林川看着“蝰蛇”离去的背影,对曹正明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陈长官是一个只会猜疑,庸碌无为之人。”
曹正明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把罗英叫过来,吩咐他们先回去待命。接下来,他与林川窃窃私语。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俩人鬼鬼祟祟地从咖啡厅走出,分道扬镳离开。
上午十一点半,林川心急火燎地赶回餐馆。
曹正明给他的时间并不充裕,除了吃饭,稍事休息,十二点半俩人就要一起集合赶往机场。时间就像一把鞭子,一下紧接一下抽打着他焦虑的心情,他必须在不到一小时内把刚得到的重要情报转交出去。
诗雅正忙着照顾顾客,一抬头看见林川匆匆进门,一愣,但马上又高兴起来,对他说道:“小李,今天倒是表现不错,没回来太晚。先进去洗手,等吃完饭再来帮我。”
林川含糊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走去,在厨房门口与庄臣夫妇、老王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进入自己房间。他关上门,插上插销,迅速来到桌前,从抽屉拿出纸笔,顾不上坐下,铺好纸就写起来。
不到三分钟,信已写好,他拿起看了一遍,再将信纸铺在桌上,握笔在“‘蝰蛇'与陈玉堂是孪生兄弟”一行字下方划上一道横线,结尾填上三个惊叹号,最后把纸折叠成一个小长方形,又拿出一盒火柴,将火柴倒空,塞进纸条,接着再把火柴装入,放进裤兜,然后打开门走到厨房。
庄太太正帮老王配菜,看见林川满头大汗,就劝道:“小李,你先回屋擦擦汗,歇会儿再来帮忙,这里我们能应付。”
林川说了句“没事”,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向外走去。刚到厨房门口,他与正要进来的诗雅撞了一个满怀。诗雅“哎哟”一声,接着看着林川,说道:“咦,你这是要干嘛?地我都扫过了,用不着你李老板再操劳,瞧你这副模样,是不是又要去打狼啊?”
林川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将紧攥在手的扫把垂下,说道:“我刚进屋看见门口有脏东西,想去清理一下。”说着,也不让对方,一侧身挤了出去,背后传来诗雅叫声:“臭小李,干嘛使那么大劲?”
林川暗暗一笑,来到大门口。其实,门口并没有脏东西,他随便扫了几下,就把扫把靠在门外的墙边,双手互相拍了拍,又走进餐馆。
这是他与林部长约定的联络暗号,一个在紧急时刻召唤自己同志前来联络的不为人注目的方法。
形势在瞬息万变,敌情也越发难料,在这场分秒都暗藏杀机的时刻,情报已经至关重要。林部长根据敌人的“惊雷”计划,完全确定“铁血军”将尾随代表团潜入万隆,继续采取暗杀或准军事行动,他下定决心在万隆解决“铁血军”祸害。经过缜密思考,他惟一担心的就是有漏网之鱼,所以,在对林川的命令中,一再强调要及时掌握敌人的一切行动,及时上报。为此,他特地安排秘密联络员在餐馆附近守候,随时等待林川发出的接头信号,并且也把在万隆的秘密联络点告诉林川,以备急需之用。
棋,已进入到收官阶段,鹿死谁手将取决于博弈者的智慧与胆量;网,也已张开,只是这张网却分别由两个不同情报机构祭起,谁为鱼肉将拼的是撒网人的果敢与坚毅。
林川回屋后,诗雅把他拉到厨房门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瞪着一双大眼调侃道:“你没发烧啊?是不是当老板把你美的,连该干什么都不懂了?拿个扫把横冲直撞,发神经啊。”
林川得意洋洋道:“哈,你还真说对了,我是被钱烧的发神经,不信,我让你看看。”说完,拥着诗雅进了厨房,从兜里掏出钱,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道:“看见没有,这是什么?”
诗雅还未说话,庄臣那面已经吃惊地说道:“小李,你哪来的这么多美元?”在他眼里,这沓美元可是餐馆几年的纯收入。
诗雅对美元没有概念,她甚至从未见过这种墨绿色钱币,但从父亲惊叹的语气中,知道林川手里的钱币价值巨大。
林川笑呵呵地把钱塞进诗雅手里,兴奋地说道:“这是曹先生给我的报酬,他让我和他去茂物谈木材生意,说是能赚一大笔钱。我一会儿就走,可能去个两三天。这钱你收好。”
庄太太为女儿感到高兴,她连忙叮嘱诗雅,下午就去银行把钱存上,然后对林川道:“你看看你,这两天也没好好休息,马上又要走,就是铁人也受不了啊,赶紧先吃饭,吃完饭回屋休息。”
诗雅看了看父母高兴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对林川说道:“小李,你先告诉我,你这次去仅仅是谈生意吗?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如果曹先生要你干有危险的事情,我们宁可不要他的钱也不去。”
林川故作轻松,随口道:“看你说的,我和曹先生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安心当你的老板……”他“娘”字还未吐口,忽然感觉庄臣夫妇在场,这种玩笑过于唐突,于是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诗雅疑惑地看着林川,也分辨不出是真是假,但对于林川即将出门,又隐约感到不放心,她还想再说,被林川打住,只好拿着钱转身向楼上走去。
庄太太已经给林川盛好饭菜,让林川回屋去吃。他道声谢,接过饭菜,走到厨房门外站下,两眼迅速扫视一遍顾客,没有发现新人,于是回到自己屋里。
他刚吃几口,忽地心里产生焦虑,心想现在正是吃午饭时候,如果联络人也正好去吃饭,那就糟了。他抬手看表,指针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八分,按照与曹正明约定的时间,他必须在十二点十分以前动身。
饭菜散发的香味被他的焦虑掩盖,使他食之无味。他非常清楚,如果这份情报现在送不出去,后面就更加困难,然而对于情报的时效性来讲,拖延一分钟就会增加几多危险。
诗雅走进屋,在他旁边坐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林川觉得不对劲,笑嘻嘻道:“虽说我小李脸皮厚,但是这样叫人看着吃饭,还是太难为情。诗雅,我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用像阿姨那样盯着我吃饭。”忽然,他从姑娘漂亮的眼睛中得到启发,心想:“如果联络员没来,是不是可以让诗雅帮我转交?”这个念头在大脑中转了一圈又自动出去,一来这样做存在风险,二来他也不想把诗雅牵扯进来。
小屋里,俩人形成奇特景象,小伙子端着饭只顾往嘴里扒拉,姑娘一动不动地依然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林川从诗雅的眼神中读懂了对方的心思,心里充满温情,只是在此时此刻,他没有时间抒发自己的儿女情,一心想着如何将情报送出去。
不到两分钟,林川迅速吃完饭,他站起身拍了下儿诗雅的肩膀,端着空盘走出房间,诗雅也随之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从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说说笑笑的青年男女,他们正巧与走在过道上的林川打了一个照面。林川眼睛一亮,男青年手里握着的一张报纸引起他的注意,他马上回身把空碗筷塞到诗雅手里,说道:“又有客人了,我去照顾一下。”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从前台取上纸笔,径直向两人走去,招呼道:“两位请这边坐,想吃点什么?”
俩人入坐后,男青年顺手将报纸丢在桌上,开始征询女青年的意见。林川来到俩人身旁,打量着对方,心中暗暗高兴。
女青年说道:“我想要蘑菇炖鸡,再来一个清炒佛手瓜。”
林川连忙道:“对不起,我们没有蘑菇炖鸡,您看看是不是换一道菜?”
男青年掏出烟叼在嘴上,问道:“蘑菇炖鸭也行啊。”说着伸手在衣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打开一看,皱了皱眉道:“糟糕,没洋火了。”往桌上一扔。
暗号已然对上,林川歉然笑道:“真是对不起,两位点的菜,我们店没有,不然你们先看看菜谱。”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水牌,然后从兜里掏出火柴递到男青年眼前。
男青年说了声谢谢,点上火,把火柴攥在手里,对女青年道:“怎么办?他们这里没有这道菜,是将就吃点,还是再换家餐馆?”他的表情像是在极力讨好对方。
女青年浏览一遍水牌,似乎有些败兴,瞥了林川一眼,对男青年说道:“走吧,他们这里的菜也太单调了,没有我特别喜欢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男青年赶紧跟上,俩人一起走出饭店。
小小的火柴盒还不到一两重,在此之前却如千钧般压得林川几乎喘不过气。那张纸条如若传递到林部长手里,将形成一道坚实的堤坝,堵住来自伊斯兰军的这股洪水,另外,林川估计“蝰蛇”将坐第二天的航班前往万隆,这是提醒上级除掉他的又一机会。
林川目送对方离开,如释重负。他立刻把纸笔放回前台,钻进厕所,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包有氰化钾的小纸包,再解开皮带,揭开一道缝,慢慢将小纸包塞进,然后洗完手来到自己屋里。
诗雅正在给他准备行装,见林川进来便说道:“你身体不是很好,要自己多加注意,出门在外更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换洗的衣服都在包里,还有几块米糕我也放进去了,饿了就记得拿出来吃。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先要征求我同意,不许你擅自做主。”她的语气像是一位母亲对即将出远门的孩子那样,千叮咛万嘱咐。
林川呵呵笑着,说道:“我怎么感觉今天我又变成小孩儿了,什么事儿都不懂。”
诗雅凑近他,在他的衣服上闻了一下,说道:“你还不是小孩?身上的衣服都快馊了,还不懂得自己换一件,这让人家曹先生怎么看我?赶紧脱下换上干净的,我先出去。”说完指了指床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裤,走出门,并把门带上。
林川低头一闻,果然有些汗味,三下五除二换好,又从床铺背面摘下手枪,塞进包裹底层,看了下儿表,十二点零八分。
他提起包裹打开门,没想到诗雅正在门口站着,她上前抻了抻林川的衬衣,说道:“如果在那边生病了,就给我拍个电报,我会过去照顾你。”
林川感激地点点头,深情地凝视对方一眼,抬腿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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