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亦即2009年高考,女儿吴辰旸顺利考入她想去的上海同济大学,去读她理想的土木工程。就在她准备好行囊,由我和她母亲陪她往上海赶的日子,她在一天晚上喝汤的时候,向我提出,要我陪她回一趟老家,给她辞世的爷爷奶奶祭坟,点几炷香,烧几张纸告慰几句话。她这一说,让我不禁一愣,吞进嘴里的一口馍,也忘了嚼,两眼看着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摇了摇头。妻子看出了我的吃惊,她和事佬般捅了我一筷子,说她与女儿商量过了,就等我发话,我们三口,明天就回扶风老家去。妻子这一说,我明白了,女儿的举动,在背后导演的,是她的妈妈。
现在的情形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逢年过节,祭祖时已经很少有人跑回乡下,赶在祖宗的坟头上点香烧纸,差不多都在自己住家附近的十字路口,呼唤着自己的爹娘,烧一堆纸灰就算了事。习久成俗,我就这样随着大流,祭拜着我的祖宗。因此,清明时节,鬼节和春节时候,偌大的西安城,所有的十字路口,都纸火熊熊,燃烧出一堆一堆又一堆的纸灰,汽车轰轰隆隆地奔驰来了,刮起一阵风,卷动着黑色的纸灰,飞得满天都是。
因为这个原因,猛听女儿提出回老家祭祀祖宗的提议,让我就不能不吃惊了。她妈妈的话,把我从吃惊状抢救了过来,我恢复了吞咽晚饭的能力,一口馍,一口菜,吃得那叫一个香。我香香地吃着,夸我的女儿是乖女儿,夸我的妻子是贤能的妻子。
是夜钻进被窝,我睡了个踏实觉,没做梦没打呼噜,像我香香地吃晚饭一样,甜甜地睡到天明。天明即起,三口人坐在一辆小车里,归心似箭地回到了扶风县中观山脚下的老家,茶没喝,饭没用,直接去了我父亲母亲,妻子的公公婆婆,女儿的爷爷奶奶坟头,点香、烧纸、告陪,行礼如仪,来祭我们的祖宗了。
房檐水不离旧窝窝。老家人形容一户人家的家教多用这样一句话。我们祭祀祖宗的香蜡烧纸,都是妻子的母亲,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准备好的。妻子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母,都是明白人,处人处事那叫一个宽厚,在他们生活的乡里,有口皆碑。我们三口人要给祖宗祭扫,闻讯后他们不仅准备了所有要用的祭品,还用彩纸,为我的老祖宗缝制了几身换季的衣物,有单有棉,有铺有盖,人世间用得着的日常生活所用,都尽善尽美地准备一新,让我们三口之家,在祖宗的坟头前,祭烧了好一阵子。女儿辰旸长在城里,乡下祭烧的一应礼数她应该不懂,可她仿佛领受了天谕,跟着我们,下跪、磕头、作揖,做得像模像样,一丝不苟。我不由得深为喟叹,我的妻子所以至孝至礼,应该是从她父母的身上学来的,自然了,女儿辰旸如她妈一样孝道不减,应该也是从她母亲的身上学来的。
四年的大学本科毕业,女儿吴辰旸申请到了赴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研的机会,她像去上海读本一样,提出要求,我和她母亲陪着她,依例回老家给祖宗上了坟。今年10月初,女儿吴辰旸又要赴英国的帝国理工读博了,像前两次一样,我们记挂着沉睡在老家的祖宗,依旧像前两次一样,电话告知岳父母,替我们准备好一应祭扫物品,回老家祭拜了我们的祖宗。
“阳婆阳婆晒我来,我给阳婆担水饮马来,马不喝,牛不喝,两个媳妇偷着喝……”祭扫祖坟的时候,我的耳畔,都会响起母亲在我小时候教给我的这首儿歌,同样的是,女儿吴辰旸小的时候,也由她的奶奶给她教过这首儿歌。母亲有许多儿歌,但是她们祖孙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三年多的工夫,爱着孙女辰旸的奶奶,就离开了她的孙女。这么小的年纪,女儿吴辰旸对她奶奶的记忆不会太多,而她的爷爷辞世更早,女儿吴辰旸干脆什么记忆都没有,可她在自己三次学业大转移时,都不忘回到老家,祭扫祖宗,是今天的孩子所不多见的。
因此我要说,女儿吴辰旸不只是我的小棉袄,同时还是我们吴家祖宗的小棉袄。
小棉袄有大志向,她要去英国读博,就在她动身的早晨,我为此草拟了一副对联为她送行:
辞家去国远洋英伦求新知
焚香烧纸回门寻亲祭老根
我把这副对联写出来后,眼睛湿湿地想要拿给女儿看,但我忍了下来,悄悄地压进我的书橱,当作我的一件藏品,想女儿的时候,拿出来自珍自赏,聊以安慰我想念女儿的心情。
大包小包,有四件之多,她母亲要送女儿到北京转机,我本来也要去的,但我那些日子,没来由地腿软。所以就只把女儿送到了楼下,临出门时,她母亲既是怂恿女儿,又是怂恿我,说:“小棉袄要离家了,你们还不抱一抱!”
小棉袄的女儿莞尔一笑,回头抱了抱我,我也搂了搂她。我安慰女儿,说:“小棉袄不在身边,我还有大棉袄哩。”
我说的大棉袄是我的妻子,当然还有小棉袄女儿和大棉袄妻子给我新买的一身居家棉袄,当时天并不冷,可我还是穿在了身上。
2015年10月20日 西安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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