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甭熬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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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目是母亲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给我起的。

    那时候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在老家的小院里,我们顶梁柱的父亲,去世了几年时间,兄弟五人的大家庭,因此拆分成了五个小家庭。我最小,还没成家,母亲放心不下我,就带着我,分门立户在村口的一个半截院子里。开始的时候,我十五岁不到,走出校门没多少日子,农家生活的方方面面,还都非常懵懂,一切都由小脚的母亲来操持,孤儿寡母,自然过得极为艰苦。记得母亲病了,高烧好几天,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母亲开了药、开了针,可是不多的几元针药费,却把母亲和我难住了。家里拿不出那点儿钱,我就到村道上来借,借了一条街,只借回了几个鸡蛋,拿到村里的小卖部,换了几枚小钱,只在医疗站取了些药片儿,拿回来给母亲吃。一生受苦的母亲,也是体质好,吃了药片,高烧退了,病也好了。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不能保证家庭富裕起来,但我必须在母亲生病的时候,要有给母亲疗疾的钱。

    我自学起了木匠活儿。

    七十二行,在农村,木匠是门最受尊重的手艺,人称“门里匠人”。一道门,泾渭分明地把匠作之人,分为门里和门外两类,箍瓮钉锅、补席接铧等,很不幸的就都是门外匠人,到了吃饭的时候,主人家给碗饭、给个馍,还要从他们的工钱里扣出来。门里匠人就不同了,像木匠、油漆匠,那是要高接而来,一天五顿饭地伺候着,到活儿做成后,还要远送而去。便是高接而来,远送而去的日子,主人家都得大大方方地割一刀子肉,提一两瓶酒,拿一两条烟,再请几位有头脸的人,陪着把匠人好好地待承一番。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看到了木匠行的这一优势,就全身心地来学了。

    所以自学,是因为生产队的那种农村组织,我找不到投师学艺的机会。

    无师可投,我倒也学得得心应手。首先从农家要用的木杈、锅盖、板凳等小农具、小家具做起,做得有模有样了,就又做起大点儿的农具和家具,譬如风箱、架子车,譬如箱子、柜子,仔细地揣摩制作窍门和特点,先给自己做,做出名堂了,被人请了去,到了人家门里,给人家做。我不能使自己闲下来,哪怕被人请了去,傍晚回到家里,在瓦数不大的电灯泡下,加班加点地还要继续做。我在家加班加点做的风箱,是我们乡卖得最好的,别的匠人卖十元,我的卖十二元;我做的架子车,也是卖得最好的,别的匠人卖二十元,我的卖二十四元;而且我做的箱箱柜柜,桌椅板凳,也都卖得不错,常常是,还没做成,就已卖了出去,这对我是种莫大的鼓励,我在家里加班加点干得更起劲了,干得熬夜熬到母亲睡在被窝里,睡得一觉醒来,看我还在灯下黑汗黄汗地干。母亲心疼了,她催促我休息。

    母亲说:“甭熬咧!睡。”

    母亲不只催促我一遍,我放不下手里的活儿,母亲还会再一次地催促。嘴上催促不成,母亲会从被窝里爬出来,下到炕脚底,来夺我手里的活儿。这才成了我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上演的一场现实版生活剧。

    我和母亲的现实版生活剧,演出了多少个夜晚?我没有计算过,只记得从我十五岁起,一直持续到二十四岁,我从村里走了出来,很少再做木匠活儿,前后有十年时间。

    此后的我,暂时放下了木匠工具,拿起了我所期待并十分热爱的自来水笔,坐进了机关单位的办公室、大学的教学楼、新闻单位的写字间,干起了以文字为生的活儿。这一干,差不多都快四十年了。舞文弄墨,最是熬人了,特别是我五十三岁那一年,从工作的《西安日报》转移到文学创作的岗位上来,我是把毕生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一追求上,自然又如我年轻时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熬夜做木匠活儿一样,又熬夜码起文字来了。

    这些日子,雾霾很重的,像是水泥稀浆一般,压迫着西安这座文化古都,气象部门以官方的名义,公开提醒市民,注意防霾,可能的话,一定要减少户外活动。我有这个条件,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地码自己的钢笔字,练自己的毛笔字。即便如此,我的气管和咽喉,还是受到了雾霾的影响,咳嗽多了,痰也多了。前天晚上,我熬夜熬得不断咳嗽,以致不能很好地入睡,是日清晨起来,我的微信“嘟”的一响,顺手打开了,是远在英国读博的女儿发来的。她关切地问候我:“咳嗽了?”

    女儿的问候,让我的心里一暖,眼眶也为之一热,以为父女之间,有那么一条神秘的管道,能够千里万里地感受到对方的欢喜或不适。我给女儿回了三个字:“还可以。”

    女儿对我的关心,我幸福地埋在心里,没有告诉我的妻子。但我接下来的夜晚,熬夜码字熬得更为兴奋,熬过了十点,熬过了十二点,却还不知疲倦地熬着。十点的时候,妻子催促了我一次,她说:“甭熬咧!睡。”她催促过后,自己钻进被窝里睡去了,到她一觉醒来,看我还在熬,她就又催促我了,要我:“甭熬了!睡。”可我不听催促,依然熬着,让睡在被窝里的妻子,像我母亲当年不能忍受我熬到深夜,下床来,撵到我跟前,抢夺我的木匠工具一样,来夺我手里码字的钢笔了。

    此一时,我不仅从妻子的口里听到了母亲曾经对我的催促,还从妻子的神态上,看出了母亲曾经对我的关切。我被妻子感动着,说她像我老娘一样:“甭熬了!睡。”老娘当年就这么催促过我,现在你又这么催促上了我。妻子不为我的话所动,她说:“老娘的话你听了吗?你没听,我现在说你,你还是不听。你说我咋办呀?啊?我只有给你女儿说了。”

    妻子说到这里,我想起女儿问候我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我晚上咳嗽,肯定是妻子微信告诉了女儿,女儿才微信关心我的。我回转头来,看向催促我的妻子,觉得她和我的母亲,在这一刻,血肉相融地成了一个人!我说不出别的话来,把她像我母亲曾经催促我说的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甭熬了!睡。”

    2015年12月16日    西安市政府常委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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