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诧异的国家
对我们来说,孟加拉这个国家真是有太多令人惊讶的地方了,其中又以一位当地朋友在那儿的所作所为最不可思议!诧异之感,从一开始办签证、订旅馆的时候就有了。我们办的是旅游签证,每个人单次进出的签证费高达台币3000元,简直就是吓阻人去观光。
旅行社代订旅馆,连在首都达卡也有不知道如何下手之感,因为联络网达不到孟加拉。总之,旅行社员工表示,只能订喜来登大饭店:“这家旅馆在世界各大都市都有连锁店,服务一流。可是双人房一晚得付190美元,外加30%税。”这样的消费水平,实在不像想象中的孟加拉!
提起孟加拉,总是会令人想到洪水、风灾、贫穷、难民营……似乎所有人间苦难都与它们有关,而讲到地理位置,大多数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我们也是直到出发前摊开世界地图,才知道她原来躲在印度东北角与中南半岛之间,面积有中国台湾地区的三倍大,却跟台湾一样,是个容易被世人忽略之处。
相信很少人是为了观光去孟加拉的,我们当然也不是。
“去那种怪地方干吗?”朋友们好奇地问。
当我表示是要去探望一位摄影工作者时,他们就更惊讶了:“孟加拉会有好摄影家吗?”如果不是两年前的一个经验,我也会同样地无知。
1992年,我为大陆一位十分优秀的摄影朋友报名参加美国“琼斯母亲新闻摄影基金会”(Mother Jones International Fund for Documentary Photography)的摄影比赛。当时,这个由新闻摄影界当红大师萨巴斯提奥·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担任主席的基金会,自诩是唯一致力于认可发展中国家摄影者的机构,每年总计颁发35000美元的奖金给分别来自非、亚、欧、拉美以及北美等五大洲的五位摄影家。
这位朋友拍的照片实在是太好了,替他报名时我满怀信心,认为亚洲地区的头奖非他莫属。没想到比赛成绩揭晓,却是一位孟加拉人夺了魁。我那时连孟加拉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他们的摄影表现了。再说,国际上也从未听闻过孟加拉的摄影表现。
如此重要的一个世界性大奖,居然落在没人了解的地方!我的好奇心被引燃了,心想,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这位得奖人跟他的国家。
由于《摄影家》曾做过《向瑞士文化杂志DU致敬》专号,我们与该杂志的摄影编辑丹尼尔·施瓦茨(Daniel Schwartz)成了好友。有四分之一越南血统的丹尼尔,时常在东南亚跑来跑去。有一次聊天,他告诉我:“在达卡有个人你应该认识一下,你俩做的事很类似,都是想在东方力振西方已经衰颓的摄影人文精神!”
我立刻联想到那位老兄,问:“你说的是不是得过‘琼斯母亲奖’的那位摄影家?”
“没错,就是沙希德·阿拉姆博士(Dr.Shahidual Alam)。”
在丹尼尔的引介之下,我与沙希德开始通信,并积极策划了这趟达卡之旅。
特权当道的海关
我们当然不属于住喜来登的阶层,只好央请沙希德代订旅馆。结果他不但帮忙订到一晚只需25美元的旅馆,还要了我们的班机时间,说会在机场迎接。他的传真的确让我们放心不少,虽说经常出国,但到陌生的第三世界国家,还是会有些忐忑不安!
在曼谷搭泰国航空,上了飞机后,开始有机会观察很少见到的孟加拉人。他们跟印度人很像,肤色黝黑、轮廓分明、双眼炯炯有神,但打扮有点不一样。孟加拉是伊斯兰教国家,妇女服装虽也是一大块布在身上缠来缠去,可腰腹绝不外露。男子以身材精瘦的居多,而且都留着胡子。我一边打量,一边猜测沙希德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终于到了达卡,ZIA国际机场小小的,只有我们这一架飞机降落,同班机的外国人也不少,看来多半是做生意的。
“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台湾人来吧?”我和内人彼此说笑,话还没讲完,身后便传来一串闽南语生意经。咱们台湾商人可真是不含糊!
入境柜台只有五个窗口,一大堆外国人挤成两排,进度缓慢。眼见稀稀落落的当地人都走光了,排在我们前面的人却几乎没动过,倒是后面的人从从容容地就被人领出去了。
仔细一看,原来柜台被两位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士兵与一个“黄牛”样的人霸着,境管职员正忙着办他们撂下的那一大沓护照。尽管大家都很不满,可没人敢吭气。队伍终于开始移动后,又有不少旅客被叫到一边站着,看着他们一脸茫然、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真叫人发毛!
轮到我们了……首先,出入境单子得重新填一次。飞机上发的表格不知怎么不能用。然后,“居留处”那一栏必须详载旅馆地址或接待友人的姓名、住处。依照一般惯例,只填“旅馆”的人,全被打了回票。
“写清楚旅馆和地址!”境管职员不苟言笑,英语生硬。
“还不知要住哪家旅馆怎么办?”有人问。
“那就住喜来登好啦!”境管大人一边这么说,一边挥手招来那位黄牛先生。
一位看来是搞业务的年轻人,怯生生地开口:“一天多少钱?”内人鸡婆地告诉他在台北问到的价钱,他立刻面色惨白!本想告诉他我们的旅馆,又怕惹是生非,只好赶快离开。
出境过程已让人不踏实,接下来的行李查验简直就是叫人生气!我们那一大一小两件行李出来得特别慢,连同之前的蹉跎,等拿到行李,已是降落后近两个小时。心里记挂着接机的沙希德,我们赶紧提着行李朝“无申报物件”过道走去。
“等一下!”两名穿制服的男子把我们拦住,“你们带的东西必须申报。请把箱子打开!”
定神一看,那件硬壳行李箱被粉笔画了两个大“×”,此外,其他随身行李也要检查。我们无可奈何地打开包包,结果几乎什么都有问题,受质疑的物件包括笔记本电脑、装在防辐射袋中的几十卷底片、我的几台相机,以及内人的一些瓶瓶罐罐。总之,都要上税!
我们坚持每样东西都是自用,不该上税,跟那两人僵持了半天,其中一位居然觍着脸表示:“多少总要让我们抽一点嘛……”终于摆脱这两位后,还没到出口,又被另一个穿制服的拦住,说要“double check”(二次查验)!
这下子我们可火了,心一横,理都不理他,推着行李车硬闯,同时大声抗议。没想到这招居然管用,竟让我们过了。虽然一块钱税也没缴,可是感觉差透了!这些年常去欧洲,习惯了便利畅通、有等于没的各国海关,碰到这种腐败无能、特权当道的,还真想破口大骂:下次才不来这种鬼地方!
然而,进市区不过二十分钟,我们的心意就变了。在达卡的三天,正是充满了这样的矛盾。周遭的一切,一会儿让人担心害怕,一会儿又叫人兴奋莫名、强烈地被吸引。
惊悚、古怪、迷人、感慨--这就是达卡给我的印象。换句话说,有拍不完的照片!
混乱中的秩序
出关就看到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矮壮汉子,身穿过膝白褂、白裤,脚蹬凉鞋,手中的纸朝我们挥两下。凑近一看,名字是我,那么,拿纸的就是沙希德了!
彼此高兴地用力握手,没等寒暄,他劈头就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怎么耽搁那么久?”听我们说明原委,他脸一板,道:“你们没错,一个子儿都别给他们!”
旅馆在市区,随沙希德上了他那部旧汽车,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汹涌无比的人海!举目所及,除了人还是人,从没看过街道上有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种的交通工具。除了走路的人,还有蹲着的人、躺着的人;一大片看不出区隔的马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板车、公交车、人力车、小客车、机动三轮车……所有人和交通工具同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又往四面八方蜂拥而去,川流不息,让人看得喘不过气来。
看不到任何交通标志,每个人、每位驾驶员,似乎都凭着直觉往前闯。怪就怪在,整个一片杂乱无章,却不见交通事故,也没人大惊小怪,仿佛混沌之中自有外人看不见的秩序。
没有身临其境,很难想象这种拥挤。体积较大的交通工具,如公交车、货车,前后保险杠上都立着两三个壮汉。原以为车厢挤不下,后来才恍然大悟,他们是专门负责开道的,个个身手矫捷,不时跳下车来吆喝,像赶鸡赶鸭一样把挡路的人、车推开,再跳上停也不停、只管往前开的公交车或货车。就连公交车好像也没固定停靠站,一路上只见乘客跳上跳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里最普及的交通工具,也是构成达卡特殊街景的主要分子,就是人力三轮车“理查”(Rickshaw)。车夫下身裹着方块布,上身的旧衫汗渍斑斑,个个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可“理查”却漆得花不溜丢、鲜艳无比。乘客座椅背面那不到一米见方的面积,大红大绿大黄大蓝大紫地画着各式图案或浓妆艳抹的女明星,定睛看上-阵,包管头昏眼花!
“理查”外壳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许多平民吃饭的家伙。沙希德说,达卡人口约八十万,而每天出动的“理查”就有五十万辆次。它们从早到晚在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既载人也载货。然而,就像所有孟加拉的劳动者一样,车夫的工资非常低廉,省吃俭用一辈子,也未必能买到一辆“理查”,仅能向人承租。而就算拥有了一部,也很容易被偷,意味着倾家荡产!
过惯舒服日子的台湾人可能会想,这么简陋的三轮车,能贵到哪里去?沙希德的答复是:“大概200美元,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大笔钱。要知道,我们是穷国家,人民的平均生活所得,每年只有美金150元。”
美丽的达卡落日
旅馆Razmoni lsha Kha位于VIP路,这一带是达卡的新商业区,规划比较完善,路面宽敞,有分隔岛也有交通标志,行车方向清楚,一切显得有秩序多了。
当地人一般说来都十分友善,平民百姓虽然生活艰苦,却大多一副知足常乐的模样,很难把他们与报纸上看到的愁苦灾民联想在一起。还有就是,双方思维逻辑不大一样,这一点,从我们刚进旅馆时就体会到了。
旅馆是新的,接待大厅与台湾一般的中级旅馆差不多,并不出奇。柜台提供的旅馆英文简介印刷粗糙,却告诉我们,这是具有国际水平的“五星级大饭店”,设备豪华,有数个餐厅,还有会议厅、游泳池……
看到有游泳池,有晨泳习惯的我们喜出望外,赶紧打听在哪个方位。
柜台职员态度恭谨:“在顶楼。”
再问每天的开放时间,他说:“明年就会盖好。”
而所谓的“数个餐厅”也只被我们找到一个,其他的也都是:明年就会开张。
像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经常发生,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房间设备虽非一流,但干净整洁;服务生虽笨拙,但亲切热情。再说,世上还有哪家“五星级饭店”只收25美元!
沙希德停好车,赶来陪我们进了房间,体贴地请我们先休息一下,约定4点到4点半之间来接。后来我们才明白,跟当地人约会,得把说好的时间再加上一到两个钟头。这个规矩,甚至旅馆的morning call(叫醒服务)也适用。
我们在旅馆等到都想自己吃晚饭了,沙希德才于6点出现。没等我们开口,他就一个劲儿地催促:“赶快出来看,赶快出来看!”看什么呢?看太阳!
步出旅馆,只见达卡的落日大到夸张、艳到不可思议、近到仿佛伸手就能够着。都要下山了,还美得那样眩目,充满随时会迸发的生命力,仿佛新的一天才要开始。沙希德掩不住得意之色,大嘴一咧:“我们的太阳比你们的漂亮吧!”
让摄影为孟加拉说话
孟加拉原本属于东巴基斯坦,和印度一样,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经过惨烈的内战后,信奉伊斯兰教的孟加拉人于1971年独立。由于天灾人祸不断,人口又太多,经济问题始终搞不好,有点办法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离开这块土地。沙希德的家族属于上流社会,和他一样出国读书的同辈亲戚共28位,学成归国的只有他一人。
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他,不但谈吐举止比一路所见的孟加拉人优雅,就连皮肤都显得比较白,除了时间观念比较孟加拉,办起事来相当有一套。当地人10点吃晚饭,在之前的短短两个多钟头,他就让我们对首都的摄影现况、印刷水平有了概念,还见识了社会的贫富悬殊有多大。
沙希德随时都在办事,并且同时办好几件。在去公司的路上,先顺道去装订厂察看了摄影月历进度。他对这次的印刷和装订质量相当在意:“这是孟加拉有史以来第一次用双色印刷黑白照片,对印刷厂和我来说都是一大考验!”
我在台湾经常跑印刷厂督印,看到他们所谓的装订厂,真是既惊讶又觉得有趣。其实就是个小店面,和卖鸟、卖热带鱼的并排在马路边。五六个装订工人挤在堆满书籍散页的昏暗斗室里,另两三位没位置,就在走廊上干活。
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什么机器也没有,所有步骤几乎都是最原始的手工。“穿线装订”是我熟悉的术语,而此地真的就是用大针穿粗线,一针一针地缝合书页。而所谓的“骑马钉”,当然就是一根钉、一根钉地敲。都快21世纪了,这儿的装订业却还停留在大概是印刷、装订刚发明的年代。
我对印刷品质的要求算是挑剔的,可是,这本月历真是没话讲。对印务相当熟悉的我,知道要把黑白照片印好,印刷厂的技术不是唯一的成败因素,督印者的眼力与经验也是关键。沙希德显然在这方面也是高手,月历若是被外国人看到,还真会以为孟加拉的印刷水平可跻身先进国家之林。
沙希德创办了一个图片通讯社--DRIK Picture Library,连续六年来,每年月历都用同一种开本与设计风格来呈现本国摄影家的黑白摄影作品。累积下来,就成了整理、推广孟加拉当代摄影表现的出版品。考虑这个国家的工业水平及摄影可能被接受的程度,不难了解沙希德一路走来需要克服的困难不少。
用心良苦的他,试着做的事还不止于此。几天的相处,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表示:“摄影是我用来改变世界对孟加拉印象的工具,世人透过外国记者的镜头看孟加拉,印象不是贫穷就是灾难,其实,我的国家有历史传统、有学术文化,甚至也有科学、工业!”
沙希德在做的,就是提升孟加拉摄影师的水平,让他们用相机为真正的孟加拉说话。
沙希德的摄影小王国
前往沙希德公司的路上,我问他为何取名“DRIK”,他表示,孟加拉语的DRIK是VISION,也就是“视觉”或“远见”的意思。
丹尼尔对我们描述过DRIK:“那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24小时站岗。里面的设备非常现代化,计算机、暗房、底片照片保存系统、档案处理系统、图书馆和画廊一应俱全。让人最惊讶的是,他们连冲洗照片的质量也达到了世界水平!”
车子才拐进图片社的巷子,已可感觉环境特别整洁、安宁,看来是高级住宅区。来到一个紧锁的大铁门前,里面立刻有人把门打开--是位身穿老式军服、肩扛步枪的中年人。
“达卡流行雇卫兵站岗吗?”
沙希德无奈地耸耸肩说:“我们已经被小偷光顾过三次了,这里没有保险制度,昂贵器材丢了,报案也没有用,只好雇人分三班在这里轮流看守。开销虽然不小,可是不得已!”
这是沙希德父母的房子,老人家以很便宜的租金把大部分空间让给了有满脑子计划要实现的独子。办公设备简朴实用,倒是画廊远远超过我的预期,宽敞、明亮,空间设计完全考虑参观流向,另外还备有一些活动隔板,可因不同需要而组成几个空间使用。这样的画廊,就是放在巴黎、纽约、伦敦或东京都是-流的!
小小图书室的陈列虽不多,却都是沙希德每次出国辛苦携回的好书。室外有个小天井,凉棚下安置了阶梯式的座位。为我们导览的沙希德,踌躇满志得就像拥有一个个小王国。“在月圆之夜,我们会邀请艺术家、文人来演讲或朗诵诗篇,有时大家还会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我很想把摄影和其他艺术表现的距离拉近,因为摄影在孟加拉的艺术地位实在是太低了!”
天井里的一面墙,除了攀满爬藤,还嵌了一个看似现代雕刻的红色作品。见我驻足观赏,他又是嘴一咧:“我们对布置可是下了功夫的,这个雕刻品其实是暗房通风口。”
暗房正在扩建,两个工人正赤手空拳地把打过粉底的墙面磨平,这在人工昂贵的国家里,真是不能想象的奢侈!我对他们的暗房器材特别好奇,因为处理过的照片非常专业。没想到,一切设备都很简单,之所以会有那么好的质量,靠的只是不断磨炼的手艺和刻苦耐劳的技术人员。“所有员工都是我一点一滴训练出来的。”沙希德欣慰地表示。
这一切都让我既羡慕又佩服,摄影教育能像这样从根开始,全面耕耘,必定影响深远!转完一圈,沙希德问:“同人们晚上9点一起聚餐欢迎你们。现在,你们是要休息呢,还是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几个钟头相处下来,我已知沙希德性子急,便回答:“就依你的节奏吧!”
按照他的节奏,我们拜访了人瑞摄影家、孟加拉摄影协会,参观了有钱人聚集之处,买了甜点,聚了餐,还安排好了第二天的游览节目。
人瑞摄影家
孟加拉最老的摄影家,101岁的戈蓝·卡宪(Golam Kashem)独自住在大马路旁的一间小平房里。我们到的时候,戴顶小帽的他正孤零零地坐在窄小昏暗的客厅里。比起许多无处躲风遮雨的人,老先生能拥有这间小房,大概生活还算可以,但周遭摆设依旧透出清苦。他看到我们特别高兴,频频招呼,还从破旧的橱柜中拿出三只小香蕉,说:“真抱歉,没有好东西招待!”
卡宪老先生除了重听,一切如常。沙希德告诉我们,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平日不但自己料理三餐、事务,还经常担任摄影比赛主审,拍照当然也持续着,还自己放照片呢!除了勤于拍照,他还是颇有名气的、用孟加拉语写作的重要作家之一。
从客厅墙上挂的照片内容,可看出老先生是画意派摄影家。从相片质量,也可知道他的暗房设备简陋。暗房其实就在卧房,床头边有部陈旧的放大机,安全灯是用红纸包起来的普通灯泡,放大机旁的板凳上搁着小小的5cm×7cm药水盘。
这真是我所见过最寒酸的暗房了,可老先生却在此放出了他的一些得奖作品。在床的另一头墙角有面木板,上面钉着不少3cm×5cm或5cm×7cm的小照片。孟加拉的摄影材料非常昂贵,参加比赛的作品大多是这些尺寸。
我告诉卡宪先生,台湾有位郎静山先生已经104岁了,也依然在拍照。他听了大乐,重复叮咛了两三遍:“你们回去后,一定要告诉郎先生关于我的事!”
老人记性很好,殷殷相询沙希德有关各项活动的进展,但习惯早眠,所以我们没敢多留,在祝福他之后告辞。
车子又往达卡老城开,沙希德要带我们去孟加拉最大的摄影团体--孟加拉摄影协会,他曾在此担任四年主席。车子停在一个似乎是夜市的地方,徒步穿来穿去,进入一条窄巷,再来到一栋漆成黄色的建筑的二楼。协会干部刚好在开会,场所虽然小小的,却完全被活用了。平时是开会、教学场地,桌椅搬开,照片往四面墙一挂就成了画廊。待灯光一架,又是简便摄影棚,门后还有个小空间被巧妙地隔成暗房。这一切都告诉我,在物质条件极差的环境下,他们依旧有把事情办起来的能耐。
“现在该带你们去看看达卡的另一面了!”上车不久,来到了一家正在举行国际商展的大饭店。装潢、气派和世界所有大都市的豪华饭店没啥两样,在里面消费的客人也都是穿金戴银、衣冠楚楚。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路所经之处都是贫民遍地,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为拍戏而特地搭成的布景。世界上最大的化工公司之一GIBA-GEIGY正在举办产品介绍会,走廊的两旁贴满各种文宣资料,鼓吹农药对一个农业国家是多么有帮助,让人心惊肉跳。
“瞧,再怎么穷的国家也有超级富豪,越穷的国家,贫富悬殊越大!”逛完一圈,沙希德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进行一个“上流社会”的拍摄计划,“估计成果发表后,有一半亲戚会立刻跟我绝交!”
孟加拉味的中国菜
沙希德特别安排在公司附近的中国餐厅招待我们。“中国餐馆在这里很受欢迎,我们要打牙祭,总喜欢到中餐馆。”
环境跟我们在国外其他地方看到的中华料理差不多,到处挂着灯笼、字画,只是灯光特别暗。据说,这是为了方便男女约会,伊斯兰教国家民风保守,恋爱中的年轻人大概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DRIK员工到了八九位,个个年轻、可爱,彼此之间相处得像一家人,有一位把3岁的儿子也带来了。本来大家让我们点菜,可菜单拿来一看,只有“不知所云”可以形容。孟加拉文和英文对照,我们在英文部分猜来猜去,也不能判断出到底是什么,只好客随主便。一群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摊开菜单,七嘴八舌地商量着。
“来几瓶啤酒好了,什么牌的都行!”菜不会点,饮料总难不倒我吧!信口一说,看到大家的表情不太自然,才猛然想起,伊斯兰教国家禁酒。沙希德轻轻地说:“我看你们还是回旅馆再问问,也许那儿有酒类供应!”
上菜方式是先来汤,一共三碗,跟这辈子吃过的任何菜系都不同:粉红色的叫“泰国汤”,橘红色的叫“孟加拉汤”,两碗都是浓稠稠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清汤、有菜有肉的那一碗,该是年轻人提过的“中国汤”了吧?
接着上来的,不管是炒的、炸的,没一道尝起来像中国菜,连炒饭和炒面也都是孟加拉式,味道都还不错就是了,包括酸酸甜甜的孟加拉汤和甜甜酸酸的泰国汤。还没半饱,菜已全部上完,后来才晓得,孟加拉人吃得简单、分量也少,而且所有食物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比起他们,台湾人可算是暴饮暴食了,而且剩菜一堆,真是糟蹋!瞧瞧空空如也的盘子,再看看人人满意的表情,我只有跟内人彼此打趣:“也好,该减肥了!”
饭后甜点是先前沙希德特别绕去买的,是他十分喜爱的穆斯林乳制品,叫Roshomalai。点心店内外一片素白,唯一的陈设就是几个大木架,上面摆着十来个装点心的铝制大圆盘。颜色鲜艳、形状有方有圆的点心堆成一盘盘的尖塔,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每盘一个颜色,样子十分好看,可实在不像是能吃的东西。
Roshomalai是带汤的甜点,一堆弹珠大小的乳白色丸子浸在稠稠的白浆里。汤很甜,很黏,奶味很重,差不多跟炼乳一样了。丸子什么味道也没有,粉粉的,咬开是层层相裹的薄皮。猜了半天猜不到,十分陶醉的沙希德又放了一粒到嘴里:“这是奶皮!”
甜点吃完,侍者端上几小碟花花绿绿的东西,仔细端详,仿佛是谷子混着各色糖米。只见人人都抓一小撮放进嘴里,一问之下,原来这相当于孟加拉的口香糖。如法炮制慢慢嚼,果然满口生香,顿时感觉跟当地人一样,浑身散发着茴香、咖喱、孜然味儿。
游达卡的好法子
后天要会见本地摄影家,想要好好看看达卡,只能趁明天。大伙儿边嚼孟加拉口香糖,边讨论我们的出游大计。大家都各有工作,无法当向导,有人建议包一辆被当地人唤做“Baby Taxi”的三轮摩托车,但马上被其他人否决,因为部分老城巷子很挤,车进不去,而且没人领着,很容易迷路。
“那就请司机领我们走进去嘛!”
“不行,司机只要离开,车子就会被偷!此地没有保险制度……”
有人建议,那就雇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看车。可是,有人提醒,司机一句英文也不懂,要怎么跟他沟通?只见他们七嘴八舌,英语跟孟加拉语交杂,不久便有了应对之道--把最值得去的地方写下来,按顺位标明“1、2、3、4”,让司机照着单子载我们去就成了。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问题是,人人心目中都有最值得去的地方,而且路线、距离、时间都要考虑……讨论热烈进行着,就差没表决了。我们两个当事人在一边晾着,凭着听到的英文短句,猜想明天可能会有的奇遇。令人好奇的是,那个“湿湿的、可能需要脱鞋子”的地方是干吗的?!
餐厅快打烊了,单子还没列好。沙希德让我们先回旅馆,反正明天早晨5点半,一位职员会带着司机来旅馆接我们就是了!此外,他特地叮咛:“要自备矿泉水,而且千万不能在路上买东西,什么都别吃、别喝,中午饿了就回旅馆吃饭,外面的卫生条件,你们的肠胃绝对无法适应!”
晚间的达卡与白天截然不同,夜幕低垂,把一切沙尘、燥热、嘈杂都掩盖了,只留房舍、椰树的剪影,颇有情调。我们兴致勃勃地请沙希德帮我们拦了辆敞篷“理查”,迎着晚风、披着月光回旅馆。十几分钟路程,车资塔卡十元,好像还不到台币五块钱。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摸起手表一看--糟糕,竟然已经6点了!不是叫旅馆5点叫我们吗?来不及抱怨,匆忙梳洗,临出房门口,morning call的电话才响起。冲下楼,天还是黑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除了睡眼惺忪的柜台职员,半个人影也没!
这一等又是半个多钟头,灰蒙蒙的旅馆外才终于出现三个人影,一位是DRIK员工,另两位是baby taxi司机和10岁左右的男孩。
当着我们的面,这位DRIK职员郑重其事地给了司机一张大钞,说明车资已经先付了,以免我们被敲竹杠。职员与司机握手,我跟内人、小男孩上车,三人挤在窄窄的后座,展开了惊奇连连的一天。
鱼市码头
天慢慢亮了,马路两旁有许多破烂的塑胶帐篷,里面睡着一户户人家。没帐篷的,就裹着破旧的被单露天而眠,还好这里的平均温度是摄氏二十七八度。要不然,从外地来首都讨生活的这些穷人,处境会更凄惨。
跟司机没法交谈,我们只有仔细观察沿路景象,以判断去的是什么场所。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多,四处钻进钻出的“理查”和baby taxi把路堵得无缝可钻。开机动车的似乎比踩人力车的阶级高,一路只见我们这位司机趾高气扬、不停地呵斥“理查”,叫他们让路。
鱼腥味越来越浓,一辆辆满载鲜鱼的板车陆续出现。我们恍然大悟,这可不就是那“湿湿的,可能需要脱鞋子”的地方吗?鱼市场就在港口,岸上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买鱼的、卖鱼的、卸货的、装货的,还有大批发、小摊贩、找工作的、看热闹的……
码头位置高,表示涨潮、落潮的水位落差很大,站在上面便能把港内风光一览无余。简陋的大小渔船错错落落地在近海停靠着,每艘都装满了大海的礼物。一切作业都靠劳力,百多名工人排成数列,远看像是连结渔船与码头的点点虚线。一篓篓渔获经由虚线,朝着陆地逐渐升高,然后哗啦啦地泼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上。鱼群跳动、人群蠕动,彼此混在一起,毫无距离。
任何与人有关的劳动,都不曾给过我如此强烈的视觉震撼。人头攒动,集体劳动的气势有如排山倒海,令人对生存这件事的体会又深了一层。
内人和我很快就成了焦点,被当成稀罕动物一般打量着。围逼过来的人不停地增加,而且定在那里不动,让我们几乎寸步难行,就连呼吸也不顺畅了。他们看来并无恶意,有的甚至友善地想跟我们握手。唯恐被人海淹没的恐惧感笼罩着我们,每声心跳都仿佛是催促:“赶快离开!赶快离开!”
早晨应该是清新动人的,但不断映入眼帘的大鱼、小鱼,大脸、小脸和杂七杂八、什么颜色都有的格子布衣裳,把我们搞得头昏脑涨,何况还有刺鼻的鱼腥、体臭、香料以及小地摊上糕点的味道。我们那位神气活现、老是对人凶巴巴的司机倒是挺尽责,一路都没让我们落单,还在我们的示意下帮忙开道,把我们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小男孩看守的baby taxi,此刻就像是我们的避难所,赶忙钻进去,顿时觉得安全许多!车子噗噗噗噗地驶离码头区,我忍不住回头,无奈地一望再望--要不是被那么多人包围着,这儿可真是拍照的好地方啊!
惊悚片的场景
司机拿起单子,跟我们指指第二个地名。孟加拉文看不懂,反正是照顺序嘛,就点头表示OK。谁知他却头一偏,好像在否定什么。怕他不明白,我们把头点得幅度大一点,他却又摆头,搞得人一头雾水。来回几趟,终于明白,孟加拉人摆头就是赞同、称许的意思。
熙熙攘攘的街景愈来愈密集,达卡居民的一天开始了。上班、上学的几乎都搭“理查”,身在车流当中,随时都有可能跟别人擦撞。神奇的是,所有“理查”和baby taxi的驾驶都技术高超,就像我们的司机一样,总能在最惊险的时候化险为夷,仿佛车辆是肢体的一部分。
孟加拉河道密布,湖泊众多,全国大小河流达700多条,有“水中之国”之称,但大多污染严重,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沿着直通孟加拉湾的大河沿岸前行,只要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一群又一群的劳动者。在一个水门外,十来个男子泡在肮脏的河里,上半身赤裸地露出水面,有的在洗头洗澡,有的在洗脸刷牙,似乎是刚起床不久。看不到任何牙刷,人人用食指蘸着绿色粉末在牙齿上抹,看见我们就咧嘴笑,鼻下一片惨绿!
用黑水漱完口,怡然自得地把腰间的格子布解开,在身上左擦擦、右搓搓,就是洗澡兼洗衣了。四处张望,他们住的地方大概是货仓外的破房。环境如此,却人人都是开开朗朗的,哪像发达国家的人,衣食住行无不丰饶便利,却没几个不愁眉苦脸。可见,快乐的源头不是金钱、物质。
司机把车停在拥挤的街道角落,留小男孩在车上看着,示意我们跟他走。几分钟后进入一条小巷,照例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看得出这是个相当古老的市集,建筑多半是伊斯兰教风格,两层高,数不清的回廊交织成四通八达、迷宫一样的过道。卖香料、谷物、蔬菜、水果的小店鳞次栉比,五彩缤纷的各式根茎、叶类、种子、粉末盛在桶里或堆在盘中,颜色极浓极艳,气味特别古怪。
来往的人摩肩接踵,无法保有任何间隔,体臭浓重到可让人休克。内人跟我又成了异类,不必抬头都可感觉到精亮锐利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恶作剧,有些人开始偷袭我们,一只只看不见的手在身上用力地东抓一下、西捏一把,猛转身,却只能见到重重相叠的人墙,完全无法判断是谁干的。
几步外的内人把皮包紧紧抱在胸前,脸色惨白,看来是受了不少委屈。用不着问,她铁定跟我感觉一样,仿佛置身于科幻片里的“异形”窝。我赶紧护着她调头,随着司机东拐西弯,直到挤出市集才喘了口大气。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经常看到的电影场景--那些惊悚、悬疑的间谍片、侦探片,不最喜欢在这种环境下拍摄吗?每张脸都透着诡异,每个角落都隐藏着危机。
人力低贱,不忍卒睹
中午回旅馆用餐前,我们来到一个位于河边的打石场。比起先前去过的地方,此处显得格外空旷荒凉。灰黄的沙地上,石块或砂石堆成的小山错落着,周遭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十来名搬运工缓慢地在河边一艘砂石船与半座石山间移动,背脊被压得让头颈降到了腰间,他们打着赤膊、缠着头巾,如雨的汗水滴在烫沙上,随即无影无踪。
石堆旁站着一个猥琐的老头,手中的麻袋沉沉下坠,每当工人在他面前卸下一篓砂石,他便掏出一个小铜板放在他们有如乞讨的掌心里。如此卑微、劳累,一天能赚几个铜板?要把一家大小喂饱,又得需要多少铜板呢?人力低贱若此,怎忍卒睹!
往里岸走,又是一堆堆石头,每堆旁边都有两三位工人。大太阳底下的男女老少席地而坐,除了手中的锤头,没有任何其他工具。两只脚掌圈住石块,一锤又一锤,一锤又一锤,直到大石碎成小石。地方这么穷,人口这么多,老百姓有如被践踏的蝼蚁,只要人力可以完成的活儿,老板绝不以机械替代。而无论工作量有多大,总是有为数更多的人排队等着,以原始的体能换取低廉的工资。
河滩尽头是个小树林,简陋的聚落就搭盖于此。一户户破旧的塑胶篷前,身着艳色纱笼的妇女蹲在土坑旁生火、煮食,有的年轻,有的年老。只见她们单纯的脸庞上漾着知足的微笑,或擀着面饼,或搅着瓦锅,或跟邻居聊天,或呵斥追狗的小孩……
工人们的幸福就在这里。袅袅炊烟,几百米外劳作的人夫、人子,在闻到咖喱芳香的那一刻,心已经飞回家了!
永恒的存在
回旅馆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内人说什么也不愿再出门,我只有一个人继续冒险。单子上的景点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看完。我有点急了,不知那栋举世闻名,由当代建筑大师路易斯·卡恩(Louis Kahn)设计的孟加拉国会大厦被排在第几位。
灵机一动,把印象中的大厦画给司机和小弟看,两人头一摆表示了解,随即上路。车子开了半天,在一处公园停下来。司机带我进去,指着一个临时搭起来的高耸看台,头一摆。可是,完全会错意了!只能怪我画得不像。
这下子他们也没主意了,只有载着我乱逛,当我远远看到前方出现的建筑一角,朝那边一指时,两人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大厦平常人不能进去,我只好在外面绕。以前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栋建筑的照片,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外观和内部空间都是利用极简的几何元素,由三角形、方形、圆形组成。而这了不起的建筑艺术,现在就立在我面前!一大片奇妙的建筑群被曲折广阔的人工湖包围着,湖水像镜子般加倍强调了雄伟的建筑气势。绕湖一圈,就可欣赏到每个角度的不同风貌。
这样的建筑,若是盖在其他大城市就不会显得这么出色。在都市丛林里,它只不过是众多的地标之一,但在这几乎一无所有的地方,不但是唯一,还会是永恒的存在。正因为它存在于达卡,才会让人感觉它是如此珍贵与绝对。
这一路算是轻松多了,不再动不动就被人包围。本来还在想,内人没跟出来真是亏大了,但四下观察,终于明白了一个现象!街上尽是男人,妇女少之又少,即使有出来走动的,也是从头到脚都包着。内人留短发,穿短袖、牛仔裤,难怪会被当异类!
让人既爱又怕的城市
之后去逛的两个地方,一是老城墙、一是老商业区。城墙无史料提供,不能了解它的辉煌过去;商业区则是用不着任何说明,一看就明白,和几个世纪前没多大差别。
生老病死的行业在街上杂处,所有不可能的组合都在这里共荣共存。点心店挨着洗澡堂,颜料铺旁边是白铁店,刻墓碑的与妓女户为邻,卖金饰的隔壁正在分割羊肉。还有一些乌七八黑的店面,看不出是做什么生意的,楼上阳台却有男子热络地招呼着行人……
另外有个让我纳闷了一整天的现象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经常看到一些男子面壁蹲在马路旁,由车上匆匆一瞥很难看清楚究竟在干吗。现在徒步闲逛,才晓得那些人是在小便。人人腰间围着格子布,从后面倒是什么也看不到,蛮隐蔽的。
一整天下来,算是看够了达卡的各个面相,深深感觉这个城市真是让人既喜欢又害怕。就拿原本信赖的司机来说吧,快分手时,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急切地不断朝我比手画脚,整个脸都涨成了酱紫色。就连那害羞而不多言的看车小弟,面孔也浮现出一种极不可爱的神色。比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们要犒赏。虽然DRIK职员事先就告诉过我们,不必再给任何小费了,但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让我开始感觉,若不给钱,他们可能会把我放在路边,不载我回旅馆。
为了保险起见,我不断地试着告诉他们:“OK,但必须先回旅馆!”一路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了旅馆前,身上虽只有百元塔卡,也只好掏了一张打发他们。
这两人如释重负,看到那相当于一美元的钞票,脸上现出饥渴贪婪的表情,真是让我感慨万千!
化学博士拥抱摄影
次日晚上,沙希德安排我跟一些年轻摄影家聚会,替《摄影家》杂志计划做的孟加拉专集热身。我在DRIK画廊放幻灯片介绍我的作品,而他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带了自己的作品来让我欣赏。
基本上,孟加拉的摄影还是以沙龙为主流。沙希德所花的心血,主要用于推广和提升新闻摄影。他在国际摄影界已是有地位的人,不但担任1994年“世界新闻摄影”(World Press Photo)比赛的评审,还是“大师工作室”(Master Class for Young Photographers)的提名人。近年来他更在办公室设置了电子邮件系统,一心一意为第三世界的摄影家建立联络网。
可以感觉得到,在信息封闭的孟加拉,摄影圈人士并不了解他的重要性,也不完全认同他所做的努力。沙希德也明白这一点,但种种阻力并没让他气馁,凭着过人的毅力与信念,他依然在步步朝着实现理想的目标迈进。
众人散去后,我们跟沙希德共进晚餐,深谈之下,感觉他除了是优秀的新闻摄影家,还是很纯粹的知识分子与理想主义者。他年幼在孟加拉读书时,物理、化学、数学就总拿A,去英国留学后,于1972年拿到“威廉·邓宁侯”(William Durning Holt)物理奖,从利物浦大学(Liverpool University)生化系毕业,在伦敦大学(London University)拿到有机化学博士学位后,还在英国大学教过化学和物理。
1981年,他把玩帮朋友买了、朋友却不要的相机,竟然产生了兴趣,进而认定摄影是替祖国服务的最佳工具。1984年,快30岁的沙希德决定回国,照着自己规划的蓝图,有声有色地干起来。
分手时他说,明天会晚一点来接我们去机场,因为要去参加一个示威活动,反对孟加拉最大反对党所发动的全国无限期大罢工。“这是很不好的事,因为孟加拉工人按日计酬,少做一天工就少拿一天钱,罢工对他们影响太大了。很多人以为我反‘反对党’就是向着执政党,其实我两边都反,这次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表明一下立场!”
爱发表意见,让执政党与最大反对党对沙希德都十分头痛,我们只有默默祝福,希望明天的示威游行不要出岔子。隔天一见面,我们迫不及待地问及情况,他却苦笑:“结果只有我和另一个人出现,其他答应要去的人都没来!不过,我总算是表明了我的立场和意见。”
回台北不久后,沙希德来信,说当地最大的报社去访问了他。媒体很好奇,只有两个人的示威,到底是要抗议什么?他在信中开心地写着:“报纸一登,我们的声音就可被更多人听到,说不定可以影响一点什么……”
什么事都从乐观角度出发,让沙希德能在艰困的环境里孜孜不倦地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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