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忆图卢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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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摄影历史学会之旅

    过去四年来,每年初我们都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一份厚厚的邮件。看信封就知道,欧洲摄影历史学会(European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缴会费的时候又到了。

    在这个信封里,除了缴费单,还会固定附上一份年刊以及当年大会召开的时间、地点。上次年会的举行地点是挪威的奥斯陆,上上次是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上上上次是苏格兰的爱丁堡,再上一次,就是让人念念不忘的,在法国图卢兹的那一次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参加过在图卢兹举办的那一次。然而,我们没有停止过关切学会的活动,也常常想到所认识的会员朋友,且从不间断地缴会费。每次在填表格和寄支票时,心里就会想:说不定下一次开会,我们就能抽得出时间了。

    图卢兹的光荣

    欧洲摄影历史学会的主要成员是欧洲各国的摄影博物馆馆长、摄影教授及摄影史研究者,我会成为该会稀罕的非欧洲区会员,实在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却与我近几年来的工作产生了因果关系,仿佛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替我规划好了未来,引着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

    1991年夏天,内人与我应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Rencontres Internationales de la Photographie d‘Arles)创办人卢西恩·克拉格(Lucien Glergue)的邀请,前往参加第22届摄影节。由于活动在7月初举行,我们特别安排6月中旬出发:一来,可先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看看;二来,去阿尔勒之前,可从巴塞罗那就近去图卢兹探望好友让·杜杰德(Jean Dieuzaide)先生。

    记得到巴塞罗那时,这个城市已经在为次年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热身了,物价大幅上涨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尽管如此,在巴塞罗那及邻近乡镇的探险经验,至今仍让我们回味不已。当然,这又将会是另一篇游记的内容了!

    虽然巴塞罗那距离图卢兹很近,但由于机票限制,我们得先往北到巴黎的戴高乐国际机场,再转奥利国内机场才能到图卢兹。这等于是多绕几十倍的路,让人特别记挂托运的两只行李。

    几天前从台北到巴塞罗那途中,就是因为先停靠了印度新德里(飞机故障)再飞巴黎转巴塞罗那,行李就那么给转不见了。穿了两天脏衣服,航空公司才终于把行李送到旅馆。

    行李输送带不知已转了多少圈,直到其他旅客都走光了,我们的箱子仍未出现,我们沮丧地走向遗失申报处,却一眼见到箱子好端端地搁在柜台旁边!正想去拿,一位穿制服的人却拦住了我们。“这是你们的行李吗?请过来开箱检查!”

    原来,这两只行李进出巴黎两次,其间还去了趟西班牙,却从没进过法国海关。敢情海关认为情况异常,怀疑我们涉及非法勾当?虽然没做坏事,心跳还是比平常快了许多,连忙取出钥匙,在两位官员的监视下打开行李箱。

    其中一位把大的那箱敞开,一件件地翻看里面的衣物、书籍。箱底的一个木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捧起来时表情狐疑。“这么重,里面是什么?”

    “是要送给朋友的一瓶好酒!”我们忙答。

    “你们在图卢兹有朋友吗?”

    “有的,是’水之堡‘(Galerie municipale du Chateau-d’Eau)摄影艺廊的创办人让·杜杰德先生。”

    “你们是杜杰德先生的朋友?怠慢了!这位先生可是我们图卢兹的光荣,其他行李不必检查了,祝你们假期愉快!”

    上了出租车,问司机知道杜杰德吗?回答又是:“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图卢兹了不起的艺术家!”

    上次来,只晓得他人好,对摄影界贡献大,却没料到他在民间的声望也这么高。一位摄影家能够受到如此的尊敬,让来自摄影不太被看重之处的我们,真是既佩服又感慨!

    大阳台旅馆

    出租车载我们到市府广场边的“大阳台”旅馆(Grand Balcon),登记入住时,除了房间钥匙,胖老板还交给我们一封信。旅馆是杜杰德代订的,信也是他留的;老先生在信中欢迎我们,并要我们在傍晚到水之堡去找他。

    家具、地毯和其他陈设看起来都旧旧的,床也有点凹凸不平,住起来不太舒服,可是,几乎所有朋友来访,杜杰德都会推荐这儿,一再强调,大阳台是“富传奇性”的旅馆。

    大厅墙上的许多飞机与飞行员照片,诉说着这家旅馆不平凡的过去。早在飞机还没发明之前,图卢兹人就对热气球活动格外热衷,而这个南方城市后来也发展成为法国的航天工业中心。图卢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盟军重要空军基地,而当时的大阳台有最时髦的酒吧、舞池,是飞行员最爱流连的场所。

    经常投宿于此的飞官之中,最著名的就是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少校(Major Antoine Saint-Exupery)。在出任务失踪前,这位《小王子》《夜间飞行》等书的作者最喜欢在大阳台消磨闲暇时光。《小王子》据说就是在他的专属套房里完成的,这间房如今仍保持着当年的原样。胖老板自豪地表示,日本电视台曾专程来此拍摄专集。

    墙壁上挂的影像,其中一张是水之堡的展览海报。名摄影家约翰·菲利浦(John Phillip)曾以圣-埃克苏佩里为主题,拍摄了一系列关于这位飞行英雄兼大作家的工作与生活。还有哪儿比“水之堡”更适合展出这批作品?

    圣-埃克苏佩里的确是卖点,尤其是最近他的肖像又被印在50元法郎的钞票上。所以说,尽管不舒适,大阳台的生意依旧兴隆。

    意外加入学会

    从旅馆到水之堡的路程不远,慢慢散步十几分钟就可到达。状如灯塔的这栋建筑,在古时候是图卢兹城的水利局,塔底有一具大水车,源源不绝地将加隆河(Garonne)的水打上来供民众所需。像这样的水堡建筑,从前几乎每个法国大城市都有,但现在完好保留的只剩两座,这座就是其中之一。也因为如此,水之堡被视为图卢兹的重要地标。

    图卢兹的老建筑多半是红砖盖的,因此有“红砖之城”的美誉。我们在巷道穿梭时,每每会为这些罗曼风格的建筑以及深浅不-的砖色着迷。快到水之堡时,老远就看到堡外高高拉起两幅长长的布条。一幅印着最近的展览名称,一幅印着“欧洲摄影历史学会”的大字与字体较小的学术研讨会会期。

    我们好奇地随着人群往标有“报到处”的第三展览厅走去。屋里十分热闹,几位头发花白的先生、女士高兴地聊着天,讲着我们不懂的话,听起来很像柏格曼电影里的对白,八成是瑞典人。

    白发红颜的杜杰德笑呵呵地迎上来。照例是还没开口,就先来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左脸亲亲、右脸亲亲,才算尽了礼数!

    70岁的他浑身是劲儿,讲话也特别快:“你们来得太巧了,欧洲摄影历史学会今年轮到法国主办。通常应该是在巴黎开,可是今年那边的人酝酿抵制,因为学会总部要从创办国比利时迁到英国,巴黎人认为要迁就应该迁到巴黎,怎么可以迁到别的地方去!我看情势不妙,再僵下去这届年会可能会流产,所以就接过来在我们这里办了!”

    “一切还顺利吗?”“顺利,顺利!巴黎那边总会卖我面子来参加嘛,这样抵制就行不通了。看看,不但巴黎代表来了,就连台湾人都来了!我看你干脆报名参加研讨会,跟我们一起共度会期,保证好玩!”于是,我便在杜杰德的推荐下成为欧洲历史摄影学会唯一的东方会员,与内人在开会期间大出风头。

    杜杰德的助手费德利·吕帕(Frederic Ripoll)正在柜台后忙得团团转,一年不见,他显得满面春风,原来他正和一位来自西班牙与法国交界处的迷你小国安道尔(Andorra)的美女谈恋爱。他展开迷人的招牌笑容,说:“你们当真要参加研讨会?都是念学术论文哦!我们虽然有英、法、意、德、西语的同步翻译服务,但可没准备中文的……但是余兴节目很棒,会去图卢兹附近的名胜古迹!”

    我们兴致勃勃地报了名,就当是参加旅游团吧!会期是6月27日、28日和29日。每天供应两餐,再加上下午出游的交通费,每人所交费用约合台币3000元,但我们的所得所学,远远超过付出!

    欧洲影界大会师

    填表时,与会人士多好奇地打量我们。既庄重又友善的他们大多在五六十岁,超过70岁的也有。有人忍不住问:“怎么知道这个会的?”我们便据实以告:“很抱歉,我们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会,这次是来看杜杰德的,顺便和大家一起共度会期。”他们宽容地笑了,好像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忙得不可开交的杜杰德硬是抽空请我们吃晚饭,一切都跟上次没两样:同样的餐厅、同样的靠墙大桌,每个人也坐同样的位子,甚至点菜时,他也像上次那样,力荐我们尝尝图卢兹的地方菜“卡酥雷”(cassoulet)--一种含白豆、香肠、猪肉、鸭肉的砂锅。这种大杂炖肉烂汤浓,其实非常好吃,可每一口都得配面包,不然味道就太重了。我们自己点的鹅肝与鸭肋排最保险,在什么省份都一样美味。法国南部人的平均寿命之长,在全世界名列前茅,据说跟他们爱喝红酒和吃鸭肉有关。

    虽已时隔一年,但感觉上次那餐饭好像一直延续到现在,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食物、熟悉的杜杰德。他的固执,从创作理念、宗教信仰贯彻到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无论话题怎么转,总是会回到摄影上,他殷殷叮嘱:“你们可以多认识些欧洲的朋友,其中好多位都对他们国家的摄影界有很大贡献。研讨会的内容与行程节目表里有,你们回旅馆可以先看一下。明天研讨会正式开始,我会很忙,就不能陪你们了!”

    大阳台距离这家餐厅只有几分钟脚程。我们肚里塞满酒食,心里装满温暖,倍感幸福地散步回旅馆。临睡前把资料摊开来研究一番,与会人士来自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荷兰、摩洛哥、德国、奥地利、瑞士、比利时、挪威、瑞典……还有中国台湾。

    学会创始人是比利时籍的罗杰·柯南(Roger Coenen),现任会长是英国籍的玛格丽特·哈克-法兰德(Margaret Harker-Farrand)教授,研讨会共有19篇论文发表。

    题目有的看起来正经八百,如“卡尔·克立(Karl Klic),照相制版术的发明人(维也纳,1841-1926)”“20世纪初文字和影像的美学表达”,又如“1839年的巴塞罗那和达盖尔摄影术”“比利时的画意派和前画意派”“2000年来有关暗箱的争论”等。

    有的一看就让人大感兴趣,如“西班牙的最后一家相机制造厂--威立沙(Werlfsa)”“画家罗德列克(Toulouse-Lautrec)自拍像”……

    有的就不知道是变什么把戏了,如“从黑色躯体到美杜莎之头(Meduse,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真实的想象”……

    可想而知,有些论文一定是艰涩无比,也不晓得能不能听得懂。好在午餐过后就会出去游览,要是上午太无聊,下午还可散散心。

    几篇论文

    研讨会在水之堡旁边的“神殿大厦”(Hotel Dieu)进行,我们累得睡过了头,等冲到会场时,演讲厅里已坐满了人,赶紧领好英文翻译耳机,在最后面坐好。还好正在进行的是一连串官式致辞,比里牛斯区文化官员、图卢兹市政府官员、学会主席等人轮番上台讲话。

    研讨会正式开始,由杜杰德代表无法出席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摄影部门主管让-克劳德·勒马尼(Jean-Claude Lemagny)宣读论文《摄影,物质与光线》。这是篇硬邦邦的法语论文,还好进场时有人给了份英文译本,边看边听翻译,也能了解个大概。

    这是勒马尼对摄影光线的新探讨。他用两位摄影家的作品来举证。罗塞拉·贝卢希(Rossella Bellusci)的作品是在白背景前拍摄穿白衣的白种女性,光线打得很强,照片过度曝光,以至于影像白到形体几乎消失。他的反证是,光线不止可以使物质现身,也同样可使物质消失。另一位摄影家伯纳·贝内(Bernar Benet)的作品刚好相反,是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地方所摄,无论被摄对象是什么,照片都是一团黑,好像感光材料根本未曾曝过光,但影像依旧可以辨认,能感觉黑暗之中有东西存在。

    一般惯见的照片都是有光有影的,光线与阴影需要彼此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但在这两个特殊的作品中,光线与阴影可以个别存在,却仍保有其独特之美。这篇文章的内容,无论大家同不同意,都的确是令人感到新鲜的见解。

    在后来两三天所发表的论文中,有几场因为配合了精彩的幻灯片,因此虽听不太懂也能领会讨论的焦点。现在分别介绍如下:

    多米尼克·鲁(Dominique Roux)的“画家罗德列克的自拍像”。天生个头奇矮又跛脚的罗德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1864-1901)是法国现代绘画的传奇人物,其画风受日本浮世绘的启发,画作大部分描写巴黎“红磨坊”里的舞女与酒客;很少人知道他也是杰出的摄影家。鲁收集了不少罗德列克的摄影作品,并将他各种不同装扮的自拍像,如小丑、日本武士等组织起来,让人对画家的心灵世界多些了解资料。

    海伦妮·萨莫斯卡伯爵夫人(Comtesse Helene Zamoiska)的“作家及摄影家利奥尼德·安德耶夫(Leonid Andreiev,1871-1919)”。这位俄国近代知名小说家的摄影天分从未被发现过,而其孙女保留了他生前在彩色摄影术刚发明时所摄的为数不少的作品。令人惊讶的是,照片透露了这位作家在视觉方面也有不凡的敏感度,使用照相机与使用文字有同样的直观力,对人类的精神面进行了深刻的探讨。

    迈克尔·格雷(Michael Grey)在摄影术刚发明时,为英、法两国学者之间的互通有无找到新的证据。杜杰德、瑟奇·内格雷(Serge Negre)分别谈了查尔斯·法柏(Charles Fabre,1851-1933)以及亚瑟·巴蒂(Authur Batut,1846-1918)的摄影作品。此外,从奥地利、西班牙、意大利、比利时等国来的教授也发表了最近的一些发现。

    摄影活动大受尊重

    听完勒马尼的论文后,我们兴致勃勃地准备听下一篇,但接下来的语言都是听不懂的,长时间凝神听同步翻译机,实在是太吃力了!时间渐渐变得难挨,左右张望,眼神呆滞或哈欠连天的大有人在,可我们是“唯二”的东方人,目标显著,只有互相提醒,别打瞌睡。

    终于下课了,雀跃地随大家走到演讲厅外的大堂--自助式午餐就设在那里。各种风味的鱼肉、鸡肉、牛肉、猪肉冷盘以及面条、乡村面包、摩洛哥米饭、蔬菜、色拉、葡萄酒、矿泉水和各式果汁,满满地排在几列长桌上,看得人人眉开眼笑!

    光是午餐就那么丰富了!每个人才交这么点钱,怎么够三天的吃、喝、旅游?原来杜杰德神通广大,找了许多赞助人:酒有酒商、肉有肉商、奶品有奶品商供应,里里外外负责招呼的十几位工作人员也全都是义工。这还不说,与会人员在会期前后一星期内,只要出示开会佩戴的名片卡,就可在全法国境内享有飞机、火车等交通工具的折扣优待。

    活动虽不在巴黎,背后却依然有文化部、外交部、观光局与民间的大力支援。所有活动环环相扣,东道主的周到与盛情,令所有与会人士莫不对法国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国家的政府,对摄影活动如此尊重!

    用餐时,大家端着盘子走动,边吃边聊。彼此自我介绍时,大家总会好奇地我们为何会在这里,熟了以后,许多人便管我们叫“杜杰德的小朋友”,我们还真是最年轻的成员呢!

    餐后,大家分乘两辆大游览车,浩浩荡荡地朝郊外开去。一路上所见,尽是法国的乡村美景。第一站到欧什(Auch)参观大教堂古迹,由当地的观光局负责人接待。

    西方各国的文化、艺术与宗教密不可分,教会是文化艺术的传承中心,而教堂就是展示场所。西方人对古迹的保存也向来令人称道。对同行的各国欧洲人而言,建筑外观、内部空间、圣像雕刻、描写先知圣者事迹的油画和玻璃彩绘都有特定的意义,也只有他们能分辨出每座教堂的细微差异。

    第二站是到福拉汉(Flaran)参观13世纪的修道院。在此,一家制酒企业--三剑客雅马邑白兰地酒(Compagnie des Mousquetaires d‘Armagnac)特别派员来向学会会员们致敬,并颁勋章给学会创始人柯南先生。酒类俨然与法国的文化艺术密不可分,在国际上对摄影有贡献的人,酒业人士竟然会来颁奖,为形象加分的手法不可谓不高明。

    仪式简单而隆重。与会人员围在修道院的冥想走廊观礼,酒厂负责人与杜杰德均身罩印有该酒业家族徽章的大黑氅,胸前横披宝蓝色肩带,肩带下悬有金色徽章一面。光是这身行头就唬得人一愣一愣了,更别提那有板有眼的授勋仪式。酒厂代表先演讲恭维杜杰德一番,再由杜杰德与酒厂代表分别对柯南的事迹加以表扬,再慎重地为他披上肩带。

    最后,企业主从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里捧出一瓶年份非常久、非常珍贵的白兰地酒,用水晶杯为披着大氅的每位贵宾浅浅斟上一杯,一齐共同举杯,典礼才算大功告成。看他们神圣地啜上一小口,舔嘴咂舌、摇头晃脑的模样,想必那琼浆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酒。

    在场暗咽口水的不少,所幸下一站参观的又是一家酒厂--卡瑟涅城堡(Chateau de Cassaigne),大家在庄园主人费格特(Faget)父子的亲自款待下,遍尝各种葡萄美酒。

    一列排开、各种瓶装的佳酿怕不有几十种,红、紫、黄、绿、琥珀、透明……任人斟饮,味道有甜有酸有涩,无论偏好哪种口味,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最爱。我们也傻傻地跟着东尝一口西试一杯,不到半个钟头已觉头昏眼花,双眼蒙眬,环视周遭,人人看来都是满脸通红、神采飞扬,就连原本拘谨的几位老先生,也开始对经过身旁的人露齿微笑。酒窖里充满了兴奋的各国语言,且不时冒出爽朗的笑声--黄汤下肚,世界大同!

    难忘的晚宴

    行程安排得够紧凑了,原以为可在酒窖外面的葡萄园里散散步、醒醒酒,可是大伙儿马上又被请上车,到邻近小镇莱克图尔(Lectoure)参观两个摄影展。

    令人惊讶的是,小镇人口没多少,展览厅的设计与设备却都是一流的,作品的内容水平也很高,一个展览的主题是“空中俯瞰”,另一个是“沙漠考古学”。久闻法国的文化活动在全国都平行发展,城乡之间的差距不大,现在亲眼看到小地方的展览也如此严谨、优秀,让人真是由衷地服气。

    8点多了,天还是亮的。游览车开到镇上,就是在这儿的“巴思达”餐厅(Restaurant Bastard),我们享用了一顿令人叹为观止、永生难忘的晚餐!

    晚宴由参议员兼市长罗伯·卡斯塔(Robert Castag)主持,其隆重和精致远远超过大家的期待与想象。整个餐厅在当晚被包下来,只服务与学会有关的人士。整个空间被布置得亮堂堂、香喷喷的,每张长桌都有好几位服务人员。侍者们个个亲切、殷勤、光荣无比地微笑着,把每位客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他们只是负责上菜的,另外还有一组精壮小伙子专门上酒,由一位结实的老先生率领。每个人都带着纯朴的庄稼人气息,个个气色红润、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笑容可掬,身着一式白短袖衬衫、深蓝工作裤与布围裙,头上斜戴着蓝色的法兰西帽。

    光是欣赏这股快乐的工作劲儿就叫人高兴,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不让任何宾客有空杯的机会。开胃酒之后,每上一道菜都要换酒,甚至饭后的干酪、甜点、水果也要以不同的葡萄酒搭配。美食与美酒的共舞淋漓尽致,到最后由一杯白兰地收尾。整个晚上,香槟、白酒、红酒、甜酒、烈酒轮着出现在手边,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

    每上一种新酒,领队的老先生就会到每一桌,用骄傲、温柔、像唱情歌那样低声介绍手中那瓶酒的身份,再亲自为所有女士斟上第一回。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是农夫的脸,但隐约之间又透着一股威严,跟左右同伴一打听,才知他是热尔省(Gers)所有工商企业的工会理事长,而那些面带喜气的小伙子,都是特地从工会成员中挑选出来的呢!不知别人怎么看这件事,我们可是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

    酒都那么丰盛,菜就更别说了。只不过,除了第一道冷盘,其他一道又一道的全想不起来是什么了!也可以说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因为入境随俗喝下的各种酒,已让酒量不佳的我们迷迷糊糊了!

    那第一道菜颜色淡雅,装盘漂亮,味道美得让人连舌头都会吞掉,尝了才知道是鹅肝。姑且叫它“三色鹅肝”吧,浅粉、淡绿、奶黄的三片鹅肝被塑成树叶的形状,一圈不油不腻的肉脂薄薄地圈在外沿,旁边散着十几粒晶莹剔透的肉冻……现在想到还会流口水呢!

    其他的主菜、配菜、各类面包,只记得样样精彩,而且邻座同伴不时发出“嗯--嗯--”的赞叹声,盘子上不留一滴残汁。

    上白兰地的时候,市长把主厨请出来亮相,一群现代“路易王朝贵族”起立欢呼,用力鼓掌,看来不到50岁的主厨身材微胖,头顶微突,行礼致意的风度翩翩不输帕瓦罗蒂!带着酒意的男女老教授就像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拿着印刷精美的菜卡请厨师签名,还争相站在他身旁拍照留念。大家都乐疯了!

    返回图卢兹已深夜12点多,我们却兴奋得迟迟不能入睡,回味整天的经过,可真是够充实了。座谈会本身的严谨与丰富性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余兴节目的安排也可看出法国人的涵养与远见。我们不只是逛,还从古迹中领略到他们的历史、文化、宗教与艺术;我们不只是玩,还见识了比利牛斯山这一带闻名的制酒业,领教了他们精湛的烹饪艺术。

    不得不再度强调,再度表示羡慕的是,地方政府对一项只有几十人参与的摄影活动都会如此重视,可以想见,其他较为大众化的文化展演活动,所得到的支持与关注一定更为可观!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文化大国,实在是我们的幸运。

    怀念学会友人

    三天下来,会员之间相处得十分愉快,较常凑在一起的有法国尼普斯摄影博物馆馆长保罗·杰(Paul Jay)夫妇、英国塔伯特摄影博物馆馆长迈克尔·格雷(Michael Gray)夫妇、挪威国立摄影历史学院院长罗杰·埃兰森(Roger Erlandsen)夫妇、比利时沙勒罗瓦摄影博物馆(Musée de la photographie àCharleroi)馆长乔治斯·梵希瓦(Georges Vercheval),以及法国文化部视听总督察米歇尔·德拉伯德(Michel Delaborde)。这几位朋友在会期后依旧与我们有联系。

    离开法国之前,我们特地从巴黎到索恩河畔沙隆(Chalon-sur-Sa?ne)参观了索恩河畔的尼普斯摄影博物馆。成立于1972年的此馆规模比水之堡大,保罗·杰夫妇二人将其从原是堆满摄影史料的一个仓库,发展成当今全世界最好的摄影博物馆之一。

    三个展览厅经年展示跟摄影历史有关的老照片、大师摄影作品以及还未成大师的新锐摄影师作品。其他几个展示厅常设有相机发展史,细数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机种以及摄影术,从尼普斯本人所拍摄的历史上第一张照片、塔伯特所拍的卡罗式照片、达盖尔所用的相机以及银版相片等,一直到现代科技所摄制的当代作品。

    最有趣的就是,这儿还有一个依照暗箱原理改成的黑房间。灯一关,索恩河波动的流水、上面轻晃的小帆船,以及马路上开来开去的汽车、走来走去的行人便通过墙上的一个小孔投射于墙上,像一幅巨大的活动壁画。光的折射原理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但能身历其境的人毕竟不多。我们就好像被关在一个超级大相机里,而墙上的小孔就是镜头。照相机(camera)这个词,正是由拉丁文“黑暗的房间”一词演变的。

    保罗·杰夫妇是非常好的人,我们见面时间虽不长,却谈得很投机。告别时他表示想在几年内为我举办展览,而我也在个展于1993年9月举行时重返尼普斯摄影博物馆。

    跟迈克尔·格雷倒是不久后又见了面。在他要访问日本时,我们顺道邀请他来台北做了两场演讲。后来文建会主办映象与时代国际摄影艺术大观时,我们也代其邀请格雷来担任评审。为了将台湾摄影介绍到欧洲去,我们还一起花了很多时间筹划台湾摄影巡回展,为此还特地去了一趟英国,可惜后来计划胎死腹中。

    罗杰·埃兰森夫妇也是与会人员中比较年轻的一对,我们的话题常绕着当代的摄影家打转。身为欧洲摄影学会新成员的他,一见面就跟我们强调,能当上此会会员是一项荣誉,非常不容易。我们这才想到,能如此轻易入会,肯定是杜老爹向大会举荐了我们。

    埃兰森夫妇一副“雅皮”派头,穿着考究,热情爽朗,散会后还兴致勃勃地邀我们去临近的一个小镇过两天,因为那儿有一家被“米其林”列为三颗星的好馆子;也是好吃鬼的我们当下答应同行。由于交通不便,他们还打听好了租车与旅馆,没想到最后要订位时,才知道餐厅在我们预定要去的那天歇业。没法多等,我们只有放弃同行。直到今天,一想到他俩,就忍不住猜,那家餐厅到底有多好吃呀?

    和乔治斯·梵希瓦是在一次午餐时聊起来的。知道他是比利时人,我表示很喜欢他们的一位摄影家莱昂纳德·米松(Leonard Missonne,1870-1943)的作品。他一听之下大感惊奇,说米松被遗忘了很久,直到最近才又受到国人重视,而他们的博物馆目前就在整理他的作品。对我知道这位比利时国宝,梵希瓦颇为好奇。

    我一向有收藏摄影集的习惯,在好几年前就拥有一本罕见的“摄影诗集”,这本书运用画意派摄影作品来搭配几位德国大诗人歌德、席勒等人的诗。当时,我还没在其他地方看过米松的名字。这位摄影家的作品是那么好,却又那么不为人所知,这让我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

    梵希瓦没有待到会期结束,第二天午餐结束便匆匆回国,因为馆里发掘并负责整理米松作品的年轻助理得癌症已有一段时间,当天进入弥留状态,他要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回台北之后,我们又通过几封信,主要是为了我的学生梁国龙在他的博物馆举行“世纪之颜”个展事宜。原来,比利时的一位政府官员从《自由中国评论》(Free China Review)上看到梁国龙的这辑作品介绍,大为激赏,推荐给梵希瓦做展览。梵希瓦知道作者是我的学生后十分高兴,直呼有缘。梁国龙在当地的展出非常成功,可称为一场优秀的摄影外交。

    米歇尔是杜杰德的老朋友,平常话很少,多半是微笑地坐在一旁。他曾对法国摄影政策走向有过决定性影响,使摄影在文化部的地位大大提升。对“阿尔勒摄影节”、水之堡摄影艺廊以及法国大小乡镇的摄影活动提供过不少帮助。遗憾的是,官场斗争使他近年来权力大为削减,终日郁郁寡欢,退休后不大爱跟摄影圈联络。

    米歇尔曾来台为映象与时代国际摄影艺术大观的摄影比赛担任评审,而他的彩色摄影拼贴作品也在《摄影家》杂志第二期介绍过。我们后来去巴黎也跟他会过两次面,只可惜现在人已不知去向。

    而我们与杜杰德的缘分,可说是最深最久,也让我们最为珍惜、怀念的。他因映象与时代国际摄影艺术大观的邀请而把《水之堡摄影典藏品》精选来台展出,而我当时苦于台湾没有一本杂志能给如此精彩的展览做像样的介绍,便干脆把多年来的梦想提前实现。《摄影家》杂志便是因为如此,在“水之堡典藏展”来台前夕,于1992年4月创刊。至今,我一直视杜老爹为我的精神导师。

    也许明年吧

    第二、第三天的行程仍是上午研讨,下午造访名胜。叫人特别难忘的地方,包括位于阿尔比(Albi)的圣塞西尔大教堂(Cathedrale Sainte-Cecile)、罗德列克美术馆(Musée Toulouse-Lautrec),以及位于朗格多克-鲁西永(Languedoc-Roussillon)的卡尔卡松(Carcassonne)。

    圣塞西尔大教堂建于13世纪,是精美绝伦的哥特式风格,砖石结构,至今仍保存完好,拥有法国最大面积的文艺复兴时期绘画。成立于1922年的罗德列克美术馆之前是教皇宫殿,拥有关于这位传奇人物的全球最大收藏,超过1000幅的作品大多是其母罗德列克伯爵夫人生前的捐赠。卡尔卡松则是现今欧洲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纪防御城堡。

    每一天的每一刻都让人毫不虚度,美妙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感受,只能用高潮迭起来形容。最令人激动的就是最后一天的惜别晚宴。用餐地点非常特别,是与水之堡摄影艺廊一河之隔的图卢兹艺术学院画廊。整个空间张贴、垂吊着水之堡自1974创立以来的展览大海报,餐桌在长廊中、海报下的两面墙边一字排开,宾客们仿佛也成了展出的艺术品。

    研讨会办得如此成功,杜杰德功不可没,所有与会人员都特地表达了对他的感谢。大家轮流举杯向他及夫人贾克琳致敬,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体会,杜杰德在欧洲摄影界有多么被敬重。用餐气氛明显比前两天凝重了点,比起昨晚在露天大花园里的悠然,这儿多了离别前的伤感。此外,浓浓的学院氛围也让人不忘,大家是因学术相逢,因理念而聚。

    最后,众人一一为每个国家和地区祝福,高声齐呼万岁:“Viva La France!Viva La Grande Bretagne!Viva l’Espagne……”当然也少不了“Viva!La Taiwan”!

    晚宴在依依不舍的氛围中结束,大家交换名片,相约明年爱丁堡再见。当时的我们感觉一定会再去,却没想到这次盛会所成就的工作接二连三,使得我们一年比一年忙,一直没法再参加欧洲摄影历史学会的任何活动。

    缴交今年会费时,我们想象着这一次的活动盛况,想象着那些友善朴实的朋友。好想再去看看他们啊,也许明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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