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阿宝的娘从前也来老虎灶买过草纸皂角,小桃原先见过,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就问妈她怎么就干巴成这样了?二姨婆叹了一口气,说都是让她儿媳妇给气的。小桃惊讶地问仇阿宝什么时候结婚了?勤奋嫂就说你别仇阿宝仇阿宝的,让人听了说我没教你礼数——人家到底比你长一辈。小桃伸了伸舌头,说好了好了,叫阿宝叔行不?他娶了亲,我怎么不知道?勤奋嫂就笑,说这温州城里天天有人娶亲,难道都得先通知你?二姨婆说阿宝是今年正月结的婚。那个女人出过天花,脸上有几个麻子,嫁不出去,盯他盯得很紧,天天在他厂里的门房坐着等他下班,弄得他同事个个都知道,就非娶她不行了。
到底还是,娶了那个女人。小桃想。
“那女人追阿宝的时候,阿宝说什么是什么。等一嫁过来,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不是那张脸了,天天给阿宝娘气受,要阿宝把他娘轰到乡下去住。”二姨婆说。
假若那天仇阿宝请她在温州酒家吃饭的时候,她没跟他说过那些话,他还会那么快就决定娶这个女人吗?小桃暗暗问自己。仇阿宝的路有千种万种走法,本来哪种也和她无关,可就在他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她推了他一下。这一下不轻也不重,却刚好让他拐了一个弯。路虽然是仇阿宝自己走的,可是她却在他的选择上有了份儿——就因为她说的那几句话。
小桃的心隐隐的有些沉重。
勤奋嫂冷冷一笑,说怨不得别人,只怨他自己没长眼睛,猴儿急。
小桃突然明白了,母亲刚才在听阿宝娘诉苦的时候,神情里隐隐藏着的那样东西是幸灾乐祸。
二姨婆斜了母亲一眼,说你这话讲得真霸道,他急不急你最清楚,你还以为人真能等你一辈子?
母亲呵呵地清了一下嗓子,二姨婆明白了这话不能在小桃跟前说,便住了嘴。
“等你歇过气了,抽空去看看他,他总是打听你的消息。”母亲对小桃说,“从前他还能捞着出差的机会到上海看你,现在只能你回来看他了。”
“他怎么啦?”小桃问。
“他这几年走霉运,他那个厂长一直给他小鞋穿。供销员油水大出差补贴多,人人眼红,厂长找了个由头撤了他,把这个位置给了他自己的人。”
小桃说那我明天去看他,什么时候麻子不在家?
吃完晚饭收拾了碗筷,勤奋嫂和二姨婆就坐下来卷纸烟。小桃掏出一沓纸,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小桃写字从来就很用力,鼻尖低低地压在手背上,额发随着身子一颤一颤地晃动。勤奋嫂恍恍惚惚地觉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小桃仿佛从未离开过家,依旧还是那个蜷在旧报纸堆里做作业的小毛头,便忍不住凑过身子去看小桃在写什么。没想到小桃惊得身子一跳,像一只被人猝然踩着了尾巴的狗。小桃倏地拿手挡住了纸,说妈我在写信。小桃把这个“妈”字扯得很长,尾巴高高地挑起来,挑出了一片明明白白的恼怒。勤奋嫂不识趣,还接着问写给谁啊,这么急?小桃说同学。勤奋嫂又问是什么同学?小桃长长地停顿了一下,才说妈说了你也不认识。勤奋嫂这才有些臊,终于讪讪地住了嘴。
铺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拨灌开水的客人,有几个是认得小桃的,见了小桃免不了停下来问候几声。小桃的思路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断,碎得像妈妈和二姨婆手里的烟丝,便卷了信纸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暗自寻思:这本来就是她的日子啊,她十九年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到了第二十年,她就忍无可忍了呢?那是因为她见过了外边的世界,心变大了,再搁回到老虎灶里就搁不下了,磕着碰着,便免不了生出些烦躁。
楼上没桌子,小桃坐在床上,把信纸搁在膝盖上接着写。她和黄文灿分离不过几天,她却觉得比她这一辈子的二十年都长。其实信上的话,大多是说过了的旧话,可是她忍不住还是要把旧话再说上一遍。在未来的日子里,当她生命的激情如灯油被岁月渐渐熬干,她回首往事时,才会明白恋爱原本就是把同样的废话说上千遍百遍,而每一遍还像从未说过的那样新鲜。自从他去了工厂实习,他们就保持着每周三次的通信,她写两封,他回一封——他用汉语写信毕竟要比她多耗费些心神。渐渐的,邮票也成了她的经济负担,她就想到了一样省钱的方法:她去邮局买一沓新邮票,然后在票面上涂上厚厚一层的胶水。她把这样处理过的新邮票夹在信里寄给他,等他回信给她的时候,她剪下邮票放在水里泡湿了,抹去表面的胶水,胶水上的邮戳便自然也跟着褪去,她就可以多次重复使用——直到邮票旧得显了痕迹。这个方法是很久以前仇阿宝在老虎灶里扯牛皮时讲给她听的,想不到竟在这一刻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当然,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是旧话。有一件事就是新事,但她没准备把它写在这封信里。那是关于宋老师的。这次她回家探亲,黄文灿上班没能来送她,送她的是宋老师。暑假很多同学回家探亲,只要系里没有会议,宋老师几乎都会抽空来给每个同学送行。小桃这个学期成绩大有进步,各门功课非优即良。宋老师却没夸她,他用不着,因为他的夸奖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逃出了美术基础课的牢笼,你就像逃出了生天。”宋老师说。小桃笑笑没言语,其实小桃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浮在表层的原因。压在底下的那个原因,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看到了黄文灿的刻苦,她只想学他的样子。
从学校到码头,一路上宋老师都很沉默,可是小桃知道他有话说。小桃听见了宋老师的话在肚肠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路冒到喉咙口,却又被他狠狠地压了回去。小桃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几乎想替他开口——她比他更受煎熬。后来当宋老师终于开口的时候,小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同学反映,你在和一个外系的同学,谈恋爱。”他说。“恋爱”两个字仿佛长了无数个小钩子,扯出他喉咙的时候,扯得他一脸痛楚。“你知道,学校有学校的纪律。”
“你信吗?”她没回答,她只是这样反问。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严肃。“我从来就讨厌在背后打别人小报告的人,所以我才要听你亲口解释。”
“宋老师你谈过恋爱吗?”她顿了一顿,突然问他。
话一出口她就觉出了唐突,可是她已经无法反悔,她只能等待着他的震怒。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一下一下地踢着撞到脚尖上来的石子。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等待的时候,他开了口。
“当然谈过,两回。第一回她牺牲在朝鲜战场——宣传队慰问演出时遇到了空袭。第二回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嫁给了一位首长。”
她怔住了。她知道她捅着了他的伤处。其实他的伤处一直都在,兴许已经结了痂,只是痂还浅,轻轻一捅就破,还会有新血渗出来。她可以不去捅,因为她不需要自卫,她并没有受伤。
她想说一声对不起,可是这句话太大,她的喉咙太窄,怎么也挤不出来。
“宋老师,我,没有影响学习。”她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
宋老师在路边停住了,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孙小桃你知道战争的残酷吗?”他问,“接到她牺牲的电报两周之后,追悼会都已经开过了,我才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在她死的那天早上邮出来的。在信里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起了我们结婚的事。”
小桃突然发现宋老师脸上有了皱纹,一根一根的,不知从何处生出,也不知要往何处去,每一根的尾巴上仿佛都拴着一只秤砣,重重的似乎要坠到地心。
“你知不知道他的国家在打仗?他毕业了是要去第一线的。”他说。
“等到他毕业的时候,战争也该结束了,天下已经太平。”她说。
“小桃你太天真了。”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战争在一步一步升级,你还看不出来美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短期内根本没有停战的可能。”
“可是,他也可以毕业之后留在中国工作的。”小桃争辩道。
“绝无可能。他们这批人,是越南精选的人才,恐怕不能等到毕业,就要回国效劳——他们的国家等不起。”
当时无论是小桃还是宋志成都没有料到,这句话竟会如此迅速地得到印证。
“你想过,要跟他去越南生活吗?”他问。
小桃摇了摇头。她才刚刚迈出恋爱的第一步,站在恋爱的门槛里望进去,爱情是一条曲折的充满惊喜的五彩路。她眼睛不够使,耳朵不够使,鼻子不够使,一切一切的感官都不够使。她手忙脚乱,来不及穷尽那路上的景致,她当然还没有心思去思考那景致尽头的事。
“那不是你的国家,你没有必要为它牺牲。”宋老师说。
“我没有想为它牺牲。”小桃说。小桃说的是真话,只不过她只说了一半的真话,还有一半在溜往舌尖的路途中被小桃扣住了。
那半句话是:“我只是爱他,我没有办法。”
等小桃终于写完了信,勤奋嫂和二姨婆也打烊上了楼。小桃收拾了行李正要躺下,突然看见母亲手里捏着一条枕巾斜倚在门口。
“要不,你今晚跟我睡吧。”她说。
这个请求听起来很陌生,耳朵和脑袋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从记事起小桃就是和二姨婆睡一张床的,因为妈妈起得早,怕吵醒她。她扭过头来迟迟疑疑地看了一眼二姨婆,二姨婆对她点了点头,说你妈想了你一年了,你过去,娘儿两个好说说话。
小桃只好去了母亲的房间,母女俩一人一头躺下。关了灯,眼睛很快适应了短暂的黑暗,就看见了窗棂格里爬过来的月光。外头该是个大月亮夜,照得屋里墙上的树影纤毫分明。母亲睡的是木板床,小桃略略动了动身子,骨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篾席和床板打了个照面,发出响亮的咯咯声,她便知道这阵子她又瘦了一些。母亲的身子近近地挨着她的身子,她甚至觉出了她的腿散发出来的温热——那是劳累了一天还没有好好洗去的汗酸味。她不敢动,怕不经意间碰着了母亲。从小到大,母亲像男人一样挣着她碗里的每一粒饭,可是母亲很少像别的母亲那样搂抱过她,也很少说别人的母亲都说过的那些亲昵而肉麻的话。肌肤和耳朵都有记忆,记得亲昵也记得距离,它们跨不过她的身体和她的身体之间相距的那条窄线——那是记忆日积月累形成的万丈深渊。
她在等待着母亲跟她聊天,可是母亲只说了一句小桃你走了一天海路累了吧,就睡过去了。小桃甚至怀疑母亲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半睡半醒,因为母亲的鼾声是骑在那句话的尾巴上出场的。起初母亲是想抗争的,鼾声像一把哨子,母亲用牙齿紧紧地叼着它,不让嘴唇靠近,于是哨子只能发出几声羞羞答答含含糊糊的低吟。后来母亲抗不住了,松了牙齿,没了拦阻的哨子终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啸。小桃扯过枕巾蒙住了头,可是枕巾是绵纸,哨声是铁钎,再厚的绵纸也抵挡不住铁钎,小桃的睡意被捅得千疮百孔。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便开始做梦。梦像小时候看过的一种画儿书,一篇接一篇地扯开来,一直连出好几里路——全是打仗的。在一个梦中她看见黄文灿挎枪骑马从她身边走过,她声嘶力竭地喊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淡若路人。她抓住了他的马尾巴,却被马一脚踢翻在地上。踢醒了,捂着胸口坐起来,一身冷汗,心跳得犹如万面锣鼓。
还好,只是个梦。小桃暗想。
“你怎么了?喊成那个样子?”勤奋嫂被小桃惊醒了,噌的一声坐了起来。
“没什么,做了个梦。”小桃轻描淡写地说。
两人都睡不着了,便都转过身来靠墙坐着,看着月光把蓝布窗帘洗成两片稀稀疏疏的白,听着虫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发泄着对露水的不满。
“小桃,妈本想和你说说话的,真没用,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勤奋嫂说。
“你累了,妈。”小桃说。
“今天打了一天的煤饼,老了,力气不如从前。”
小桃的心咯噔了一下。母亲的嘴是生铁铸的,轻易撬不开一条缝,母亲一生极少漏出过伤感之类的口风。母亲说过人是让嘴说老的,人的嘴不松,人就老不了。可是今天母亲却第一回认了老。
“妈,以后,不要再给我寄钱了。”小桃喃喃地说。
“小桃,妈没本事,只能给你寄这么多了,还得靠别人接济你。”勤奋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你说那些钱到底是谁寄的?”小桃问。
小桃这一年里陆陆续续收到了几笔钱,三五十元不等。小桃问过母亲,勤奋嫂说不是她寄的,小桃信了,因为她知道家里就是把锅底刮下来也凑不齐这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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