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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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奋嫂沉吟了片刻,才说除了谷医生,我看没别人。他从前说过要资助你上大学,是我一直不肯。小桃说那些钱我一分没花,都带回来了,你看什么时候还给人家。勤奋嫂说没用,我问过他,他死也不肯承认。小桃说妈那你留着花吧,打煤饼的事,以后也可以雇个人。勤奋嫂笑笑,说傻孩子,我在家,能有什么用?你看你瘦的,身上还有几两肉?你把钱带回去买几样肉菜吃。那份人情就只好先欠着,等你毕业了好好报答人家。小桃就问谷医生日子过得还好吗?勤奋嫂说能好成什么样?连门房都敢欺负他。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连只老鼠都怕。幸亏是学医的,靠的是本事吃饭,听说医院的内科医生里就数他的医术最棒。

    小桃把头栽在两个膝盖中间,半晌无话。突然一抬头,目光炯炯。

    “妈,要不,你就嫁给谷医生吧。”她说。

    勤奋嫂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生出这个想法?小桃看了母亲一眼,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谷医生。我就怕,他也跟阿宝叔一样,不肯等你了。

    哗的一声,勤奋嫂的心给拉开了一条细缝,有一股温热从缝里汩汩地冒出来,一路行走到了眼睛。

    小桃不再是那个孵在她翅膀底下的小鸡了,小桃早就看懂了天下的事理。

    勤奋嫂忍了一会儿,直到忍下了眼里的那团湿热,才颤颤地说:“我从来没期待,谁能等我。”

    勤奋嫂伸过手去,搂住了小桃的肩。小桃的肩很瘦,硌得勤奋嫂的手掌生疼。勤奋嫂觉出了手心的湿,她不知道这是她的还是她的汗。小桃微微躲闪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住了,两个影子渐渐地并成了一个。

    “小桃你知道妈期待的是什么吗?”勤奋嫂问。

    小桃摇了摇头。

    “妈期待的只有你。你在外头用不着事事都赶先进,省得遭人嫉恨,只是不能犯学校的纪律,不能犯错误。只要犯了一回错,一生就毁了,你看看谷医生就知道。”

    小桃不说话。

    “你答应我,小桃。”

    勤奋嫂一字一顿地对小桃说。勤奋嫂的眼睛里有两把钳子,紧紧地夹着小桃的眼睛,叫小桃无处藏身。

    “知道了,妈。”小桃低声说。

    小桃知道自己撒了谎——这只不过是她一生中诸多谎言的开端。

    八月的天热得叫人发狂。太阳像个改嫁过多回的悍妇,再也没有一丝的羞涩和含蓄,从一露脸开始便是肆无忌惮的刁蛮凶横。耳朵里只有蝉声。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而是一个师,一个军,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对夏天的憎恨。风刚刚吊起人对雨的朦胧联想便戛然而住,地对水的感觉已经陌生了,一粒汗珠子落下去,都会招来一团泥尘的热烈拥围。也许每一个八月都是如此,只是这个八月小桃的耐心很薄,一捅就破。

    小桃寒假没有回家,暑假也是过了一半才动身去买船票的——还是因为母亲写了信来催。刚刚踩上轮船的舷梯她就已经在想着回上海了,一边想一边羞愧——离别一年了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想家。直到很多年后,她自己的女儿也上了大学,也在外乡流连忘返,她才醒悟过来原来青春还有一个名字叫渴望离家。

    这天小桃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绵长的午觉,起床后胡乱抓了一本书就往外跑。二姨婆拦住她,说米都要下锅了你还往哪里走?母亲说算了,人在心也不在,家里留不住她。小桃头一低,谁也不看就一脚溜出了门。她知道她的心思都晾在眼睛里,眼睛没穿衣服,母亲一眼就能看穿。

    其实二姨婆问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走了几步路才明白过来,她的腿已经自作主张地替她选了一个去处。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发觉她已经站在了那家工厂的门口。

    厂是近几年才建的,标牌还很新,正中的那个铁皮五角星还没来得及被风雨锈蚀。传达室里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子,嘴里衔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厂门开着,没人进去,倒有三三两两的人往外走——差不多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小桃等了一会儿,才终于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混在一群女工里走了出来。

    小桃几乎没认出她来。她和她们一样穿着蓝色劳动布的工作服,戴着套袖,头发严严实实地裹在一顶蓝布帽子里。衣服不合身,肥肥大大地吞没了她的腰身。她身上唯一还能叫人勉强认出来的标记,是手里提的那个印花袋——从小学开始,她就不肯用那种大众化的布兜。

    “梦痕。”

    小桃走过去,叫住她。她停下来,略略有些吃惊,不过那惊讶只是一条极细的波纹,轻轻一抖就淹没在一脸淡淡的笑容里。小桃以为她会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什么事要找她,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拉着她站到了路边的一片树荫下,等着她开口,仿佛她早就吃定了她会来找她,尽管她们中间隔着不通音信的一年光阴。小桃暗暗有些恼怒——赵梦痕的淡定像是一匹四百支的超精纺布,柔韧得叫她永远也扯不开一个缺口。当然,这时的小桃还太年轻,她还不懂赵梦痕的淡定是一扇门,门里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情绪叫认命。

    “我在上海碰到抗战了,他说你在这里上班,我就过来看看你。”小桃说。小桃本来不想提抗战的,至少不想用抗战来敲梦痕的门。可是除了抗战之外她竟一时找不到别的敲门方式——梦痕的沉默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

    “他告诉我了。”梦痕说。

    小桃觉出梦痕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梦痕的目光走过她的胸脯时犹豫了一秒钟,轻轻一颤就跳到了别的去处。小桃知道梦痕要逃的是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

    “上海那个地方,还习惯吗?”梦痕问。

    梦痕问这话时的语气听上去很哀婉,甚至带了微微一丝的怜悯,仿佛上海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地狱,小桃刚刚在那里被剐了一层皮。小桃突然想起来梦痕的继母是上海人,小时候梦痕跟着父母不知出过多少趟门,每一趟回来都会带来一小片的上海,有时在头上,有时在身上,有时在脚上。那时候小桃忍不住担忧照这个速度下去,上海会不会让梦痕一家人掏空。岁月如沙,渐渐磨暗了梦痕身上的光彩,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只剩下平凡。当然,梦痕的平凡和寻常人的平凡还是不一样。梦痕的平凡底下垫着一层厚厚的衬里,那就是赵家人的自尊。羞愧如蚊子叮了小桃一口,她有些后悔没在出门前摘下那枚校徽。

    “你知道上海人是什么样的,在他们眼里,出了南京路就是乡下。”小桃说。

    “一群,井蛙。”梦痕说。两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如雨点在空中砸开一个个小洞,突然就感到了风。

    “你怎么样,在这家工厂?”小桃问。

    小桃的问话似乎捅着了梦痕心里的一把锁,梦痕突然就有了话。“小桃你知道吗,从前我以为做鞋有多难,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每一道工序。我可以完完整整的,从鞋底到鞋帮的制作一双鞋了。粘底的,纳底的,两种我都会。你看看我脚上的这双,就是我自己做的。”

    梦痕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的皮鞋,猪皮,毛孔很粗,样式圆头方脸,脚背上有一条丁字形的襻带——那是街上常见的大众鞋。小桃暗暗叹了一口气:梦痕从前不知穿过多少双质地精良样式摩登的皮鞋,哪一双也比这一双惹眼,可是她现在却会为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却是她亲手做的皮鞋大惊小怪。妈妈曾经说过看人先看鞋,穿什么样的鞋,就会走什么样的路。梦痕已经换了鞋,梦痕也已经换了路。梦痕穿这样的鞋,走的不再是千金公主的路。当年梦痕在九山湖畔欲说还休的那句“皮鞋西施”,原想是给小桃的,没想到一语成谶,竟落到了她自己身上。

    “告诉我你穿什么尺码,喜欢什么样式,以后我给你定做一双。”梦痕说。

    阶级。小桃突然记起了宋老师最爱说的一个词。

    阶级不是高墙,也不是鸿沟,阶级只是水。风从东边吹过来,水就往西边走;风从西边吹过来,水就往东边去。阶级没有定性,阶级只跟风走。风刮到这个时节,梦痕的水现在正朝着她的河湾汇流。在这个小城里,她和她都是两个被人叫做“西施”的女子——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现在,谁也不用仰着脖子和谁说话。

    小桃感到无限轻松。

    “你这儿,有一块黑。”小桃指了指梦痕的鼻尖说。

    “是鞋油吧,下班前我擦过鞋。”梦痕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绢,轻轻擦了擦。没有镜子,反把一粒豆子大小的污迹擦成了一块糍粑。小桃忍不住拿过她的手绢,用口水蘸湿了帮着她擦,终于擦干净了。

    “你要不要,上我家吃饭?我妈做饭的手艺,真的很不一般。”梦痕说。

    梦痕的语气有一点试试探探——是那种害怕拒绝的心虚。从小学到中学,赵家的院落里不知沾过多少双同学的鞋印,可是小桃从不在邀请之列。

    “下回吧,今天我妈等我吃饭。要是不回家,她要唠叨得我脑壳爆炸。”小桃说,“我送你一段,咱俩一块走着回家。”

    八月的白天很长,日头早已斜了,却赖在天上迟迟不肯落山。下班的人流渐渐浓稠起来,自行车的铃声把颜色和景致都很沉闷的街市瞬间搅动得云起风生。走到街角的时候,梦痕把手插进了小桃的臂弯。小桃颤了一颤。平生第一次,有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子,以这样的方式和她一起走在街上。亲昵太突兀也太陌生,她一时想不好应该拒绝还是接受,最后她犹犹豫豫地停留在了拒绝和接受中间的那块模糊地带——她选择了默认。

    “你知道吗?抗战的爸爸去年提了省委副书记,全家都搬到杭州去了。”梦痕说。

    小桃摇了摇头。这一年里小城发生了许多事,她都一无所知。

    “抗战也在杭州,可是一次也没去看过他爸。要是抗战没和他爸闹得这么僵,兴许他就考大学了,实在考不上也可以考个中专技校什么的。”梦痕说。

    “考不考大学,和他爸爸有什么关系?”小桃问。

    “以抗战家里的经济条件,抗战在学校里很难申请到助学金。可是抗战打死也不会拿他爸爸一分钱,所以他选择放弃考大学,直接参加工作。”

    小桃侧过脸来,定定地看了梦痕一眼。“梦痕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在和抗战谈恋爱?”

    梦痕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避开了小桃的眼睛。梦痕的目光落在脚上那双黑皮鞋的鞋尖上,怔怔的,小心翼翼的,仿佛那上面歇了一只轻轻一动就要飞走的蝴蝶。

    “他常常给我写信,他没有人可以说话,除了我。可是,我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梦痕喃喃地说。

    “我觉得,无限接近。”小桃有些得意,她发觉幽默感正渐渐向自己靠拢。

    梦痕突然抬起头来,也定定地看着小桃的眼睛:“小桃你才在谈恋爱呢,你瞒不过我。”

    小桃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知道?梦痕哈哈大笑,说我妈告诉我的,恋爱中的人,眼睛里都开着一朵桃花。你不只一朵。

    一阵热气腾地漫上了小桃的面颊,她知道她脸红了。这回的脸红和从前哪一回都不同。这回不是害羞,而是失措——是那种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人捅着了心窝的惊慌。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半晌,小桃才轻轻地说。

    话一出口小桃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第一个截获那个在她心里膨胀得几乎要爆裂的秘密的人,竟然会是赵梦痕。

    孙小陶早上是被鸡惊醒的。李家峤的鸡跟城里的鸡不一样,三天两头吃不饱饭。肚皮一饿,就扯着嗓子喊,全然不顾天色明暗冷暖。那叫声也跟城里的鸡不一样,像一把磨得雪亮的镗猪刀,再粗皮糙脸的睡意遭这样的刀迎面一劈,也得粉身碎骨。

    小桃已经把户籍上的名字正式改成了孙小陶。她事前没跟母亲商量,只在事后写了一封信说了这事。母亲倒也没怪她,只告诉她其实她生下来最早取的那个名字就是小陶,她只不过绕了一圈又走回了老路。小陶问母亲当时为何改了名字,母亲却没有回答。

    这个学期不上课,一开学全年级就被学校派去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小陶他们去的,就是这个叫李家峤的地方。虽然李家峤离上海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小陶一离开上海城,就感觉是从柏油马路一脚踩进了一摊烂泥,这才明白,原来贫穷是洋葱,长着一层又一层的皮。上海小市民的苦日子,是最外头的那一层,离李家峤的苦日子,中间还隔着十万八千层。

    到了李家峤,小陶这个班级就分成了四个组,分别驻扎在四个生产队里。小陶这一组有六名学生,领队的是一位纺织厂派来的徐姓干部,宋老师是副组长。小陶不是党员,自然也不算是工作队的核心骨干,很多牵涉到决策内容的会议,都是避着小陶开的。小陶的工作,无非是在访贫问苦时做些笔录,剩余的时间就是参加劳动。小陶是唯一的女生,没安排她和男生一起下地,只让她跟着几个老农修理农具或编织竹篮箩筐。

    小陶住的那家房东姓陈,是队里的会计。让他当会计,仅仅是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初中毕业生。村里没人管他叫陈会计,甚至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名,无论男人婆姨见了他一概喊他陈公鸡,说的是他整天爬母鸡,家里隔一两年添一口人,现在已经有了八个娃娃,还不算他女人肚皮里怀的那一个。

    陈公鸡爬起母鸡来并不避讳人,墙壁薄得像纸,挡不住声,一墙之隔的小陶听着那屋传来的动静,心就紧紧揪成了一团——她总觉得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被碾成了一团肉泥。可是隔天起床,见那女人照样烧火煮饭喂猪洗碗,便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只是到了夜里她还是忍不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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