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如此这般在陈家住了一阵子,小陶发觉自己添了一样毛病:每天得等到隔壁的山呼海啸完了才能入睡。若遇到哪一天那头没了声响,便觉得心里吊着一块砖头,迟迟落不了地。有动静时是一种揪心,没动静时是另一种揪心,小陶从此睡不安生。几次见到宋老师,小陶都想提出来换一家房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宋老师问原因,她实在说不出口。没想到机会终于来了,还不是她提的头。

    小陶出了屋,天才麻麻亮。昨夜下过了一场雨,泥尘有了重量,不再在空中飞扬。空气里有一股昨天没有的味道,小陶抽搐着鼻子狠狠闻了几下,才醒悟过来那是树木吸足了水之后呼出来的快活。

    陈家的女人比她起得还早,正在院子里搭出来的一条木板上切猪草。陈家婆娘的腰身已经很显了,自己的裤子穿不下,便胡乱扯了一条她男人的旧裤子来穿。男人的裤子前头有开口,她纽子也不扣,只在本该系皮带的地方穿了根草绳打个结了事。听见响声,女人转过身来对小陶说孙同学你等我一等,便急匆匆地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碗,碗里装着一块桂花红枣米糕。

    “我一早蒸的,这会儿还热乎,你赶紧吃了。”

    小陶犹豫了一下,才摇头说我不吃。可是小陶的脑壳却管不了小陶的肚子——小陶的肚子自作主张异常响亮地鸣叫了一声,当场拆穿了她的心思。陈家人多口粮紧,三顿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东西:稀饭红薯加上自己腌的雪里蕻咸菜,只不过早上的那顿稀饭是汤,午饭和晚饭的稀饭里才找得见米粒。陈家从来不做这样精致的点心。在陈家搭了这阵子的伙食,小陶从城里带过来的那层稀薄油水早已干涸。现在她每一寸肚肠都伸出舌头,急切地想舔一舔米糕上那一层闪亮的猪油。可是她不能。还没出发的时候工作队就宣布过纪律:要和搭伙的农民吃一样的饭食,绝对不能搞特殊。

    “等那几个饿死鬼出来,就没你的份儿了。”陈家婆娘把装着米糕的碗往小陶跟前杵了一杵。陈家婆娘还不到四十,脸上的褶子却多如千层饼,嘴角裂着口子,一说话就扯出两条血丝。

    我就是吃了又怎么样?反正没人看见。就算是陈家婆娘告诉别人了,我也可以死不认账,反正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小陶暗暗嘀咕着。

    小陶的手抖了一抖,正想去抓那个碗,突然听见哗的一声门响,屋里冲出两个乌黑的孩子——是老四和老六。两个孩子第一眼就看见了碗里的米糕。其实眼睛是靠鼻子引的路,饥饿的鼻子找起路来很是灵光,眼睛耳朵远远跟不上。两人怯生生地走过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小陶身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碗,却不敢说话——他们见识过母亲的藤条和巴掌。母亲的盛怒来得像雷电,他们就是长了风一样快的腿脚,也来不及躲藏。

    小陶从女人手里接过那个碗,把那块米糕掰成两半,递给了两个孩子。她还没来得及收碗,米糕已经一口不剩地落进了肚肠。

    老六吃完了,细细地舔过了手指,就扒下裤子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一股恶臭忽地涌进小陶的鼻子,先是惊,后是麻,堵得她几乎背过气去。

    “老四,猪圈。”陈家婆娘喊道。

    老四熟门熟路地跑去开了猪圈,两只黑花猪崽呼哧呼哧地跑出来,你推我搡地舔起了老六的屁眼,舔得老六很是舒坦,哼哼唧唧的半天不肯起身。

    “我知道,你是不敢吃我们家的米糕。”陈家婆娘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就是想你今天要搬走了,你在我们家,没吃过一顿好饭。”

    “在谁家,都一样。”小陶轻轻地说。

    昨天宋老师告诉她,工作队已经决定把陈会计列为重点清查对象,让她赶紧搬离陈家——看来陈家婆娘已经知道了工作队的动向。

    “孙同学,我们家的光景,你都亲眼看见了。他爸要真是贪污了公家的钱,我们能过成这个样子吗?你跟工作队反映一下,求求你。”

    陈家婆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脑门咚咚地撞着地。两个孩子不明就里,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小陶慌慌地去扶,却哪里扶得起?女人的身子沉,倒差一点把她拽到了地上。

    “我们家算上公公婆婆,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吃货,是十三口人。十三口啊,靠的就是他爸一个人。求你,我求求你了。”女人的鼻涕像条软虫子爬到了手背上,女人一甩,地上就多出了一块亮斑,便有鸡咿咿喔喔地拥上来啄食。

    小陶想点头也想摇头,点头和摇头却都是一样的难——点头她做不了主,摇头她狠不下心,她只好挣开女人的手,飞也似的逃出了陈家的院子。

    小陶跑到路上,心犹跳得万马奔腾。靠在一棵树上歇了一会儿,才喘匀了一口气——却依旧难受。弯腰掸了掸裤腿上的一片湿鸡屎,就慢慢地朝饲养棚走去。

    小陶是要去看阿黄。阿黄是一头牛的名字,小陶进村那天,正好赶上了阿黄出世。阿黄的妈生了半天还没生下来,四周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这方圆几十里地都没有兽医,村里只有一个略知牲畜性情的人,众人便喊了那人过来帮着接生。那人涂了一手的肥皂,就伸进母牛的肚子里掏小牛。母牛的肚子一鼓一瘪地夹着那人的手,疼得他出了一脸的冷汗。终于掏出了小牛的两个蹄子,拿一根粗绳子绑了,几个男人就喊着号子用力往外扯绳子。小陶想看又不敢看——怕小牛的身子给活生生地扯散在母牛的肚子里。扯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小牛扯出来了,是一团湿漉漉的黄肉,闭着眼睛瘫在稻草上一动不动。小陶蹲下来近近地看着它,以为它死了,就忍不住拿手摸了一摸,谁知它竟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张开嘴轻轻地舔了舔小陶的手——这一舔就把小陶舔得化成了水,从那以后一天见不着阿黄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远远地听见了小陶的脚步,阿黄就长长地哞了一声。小陶每天一起床就来饲养棚,阿黄早已记住了她的时辰。从那声叫唤里小陶听出阿黄昨晚睡过了一个好觉,精神头正足。推开门,阿黄已经等在门口,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小陶喊了它一声,它就低头用两个尚未长成的软角来拱她的手——那是它每天都要上演的亲昵。饲养员告诉过她,牲畜落地第一眼看见了谁,它这一辈子就只认那一个人。小陶被阿黄拱到了墙角,便知道阿黄这几天很是长了几斤力气。就拍了拍阿黄的脑袋,骂了声你这个小坏蛋,你欺负人。阿黄遭了骂,就松了小陶,羞羞答答地来舔小陶的手。阿黄左一下右一下舔得小陶的手心湿湿的,小陶呆呆地望着阿黄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慢慢地长吧,阿黄。”小陶喃喃地说。

    小陶从饲养棚里出来,迎头就撞上了宋老师。宋老师说小陶你又去看阿黄了吧?长个儿了吗?小陶愣愣的不出声,半天才问宋老师,牲畜生下来就是为了挨刀,为什么老天还要它出生呢?宋老师就笑,说牲畜不死,人又靠什么活?牲畜本来就是为了造福人类而生的,盘古开天地就是这个规矩,你别悲情泛滥了。小陶想想也是,才渐渐释了怀。

    宋老师说我正要过去给你搬铺盖,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村口的老郭那里。他家三代贫农,政治上绝对可靠。

    小陶忍了忍,没忍住,就问那个陈会计果真有事吗?他要是贪污犯,他贪的钱又用到了哪里?你没看见他家那个穷吗?八个孩子只有五条裤子,除了老大专门有一条,剩下的谁起得早谁才轮得着穿。

    宋老师看了小陶一眼,说这次我们是带了任务来的,查陈会计的事,是徐队长的决定,我们都要配合。

    小陶说徐队长是工人阶级,他应该最了解贫下中农的苦。陈会计家也是贫农……

    “小陶!”宋老师一下子截住了她的话尾巴,“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你并不了解所有的情况。对你不了解的事情,千万别那么随便发言。”

    小陶一下子给吓住了——不是被宋老师的话,而是被宋老师说话的语气。宋老师的话大多都站在正理上,可是小陶并不怕宋老师的正理,她时常用她的歪理来挡他的正理。她之所以不怕宋老师,是因为她隐隐感觉到宋老师其实有点喜欢她的蛮不讲理。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宋老师脸上多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种表情叫严厉。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陈公鸡的家门口,宋老师的脸色才裂开了细细一条缝。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手下犯错误。”他说。

    小陶哼了一声,说大不了我到别人手下犯就是了。

    宋老师禁不住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说孙小陶你是我见过的,最糊涂的孩子。

    后来一整天小陶都在想宋老师的这句话——她一直没想明白那到底是表扬还是批评。

    两个星期之后,陈公鸡死了——是掉在河里死的。尸首是三天以后才浮到河面上来的,肚子被水泡得像个大冬瓜,有人想给他穿衣,没想到轻轻一碰就炸了,污水流了一地。对于陈公鸡的死,李家峤的人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自杀——工作队查得紧,他顶不住了。也有人说是失足掉进河里去的,因为那天下了一场大雷雨,山路有些滑。也有人说是叫人害死的,因为他的账目里猫腻太多,牵扯到了别的人。这三种说法听上去都有些道理,却也都没有铁证,于是陈公鸡的案子就作为无解的悬案被永远锁进了文件箱。

    很多年后,李家峤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还会想起1965年秋天发生的事。他们依旧没想明白,陈公鸡明明有千条万条的死法,怎么偏偏会死在水上?陈公鸡不仅是公鸡,也是水鸭——陈公鸡的水性,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从河这岸到那岸,他可以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游上十数个来回。

    小陶回到住处的时候,觉得脊背上有些疼。不,其实在树林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出了疼。疼在这里是一个简单的替代词,真正的感觉小陶无法在字典里找到这个字。也许有一点像是煤火贴近皮肉时的灼热,也许有点像是毛绒擦过肌肤时的刺痒,也许还有点像是竹刺扎进指缝时的肿胀。

    都有点像,却都不是。

    小陶明白,这是陈家婆娘的眼睛。陈家婆娘把她的眼睛像炭一样烙在了她身上——那是一种洗多少回澡也抹不下去的印迹。

    小陶早晨去给粮食仓库送箩筐,回程时不想走原路,就换了条路经过了一个小树林。拐弯的时候她看见有人在烧纸钱——原来是陈家婆娘。今天是陈公鸡的头七,陈家婆娘不敢去坟上祭拜,怕工作队看见了太张扬,就挑了这个僻静的角落给男人烧纸。这个地方据说是陈公鸡落水之处,因为有人在这里找见了他的一只鞋子。

    陈家婆娘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孕了,肚皮很鼓也很尖,低低的几乎坠到了膝盖上。陈家婆娘蹲不下去,只能跪在地上,往火堆里一张一张地扔着纸钱。纸钱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其实陈家婆娘烧的,还有一沓纸船。她男人是水里淹死的,她想让她男人的魂,能早早搭上一班船划到河对岸。

    陈家婆娘很警觉,远远地听见了脚步声就想躲藏,无奈身子太笨半天起不了身,眼看着来不及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坐到了地上。

    其实想躲避的不仅是陈家婆娘,还有小陶。小陶来不及躲,是因为一路上小陶都在想心事,等她看清楚是陈家婆娘的时候,她已经几乎踩到了火堆上。

    小陶今天收到了黄文灿的一封信。这个学期黄文灿班里的同学也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只剩下两个留学生在学校里,不上课不实习,时间充裕了些,信也就写得勤快了。

    这封信里黄文灿说他正在读一本叫《安吉堡的磨工》的小说,是外国语学校的同学帮他借的法文原版书,作者是一个叫乔治·桑的法国女人。黄文灿对这个女人赞不绝口,说她“充满了爱的力气(量),敢于把年龄性别阶层的边界砸个稀巴烂”。这不是黄文灿第一次夸乔治·桑,从前他就跟她讲过乔治·桑和肖邦的故事,里边的一些细节听得她耳热心颤。他说将来他要带她去拉雪兹公墓,看一看巴黎公社墙和肖邦墓前的音乐女神尤特普的雕像。黄文灿说的那些事,小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教材里看到过——她知道那是他的法国血液在作祟。他身上的法国血液让她着迷——那是一个她所不熟知的世界,里面充满了陌生的声音色彩和欲念;而他身上的越南血液却叫她心生敬意——那是一个她从小就熟知的世界,那个世界相信流血流汗克己奉献。这两个世界一个是蜂蜜一个是黄连,黄文灿把它们一边一层均匀地涂在面包上,递给了小陶。小陶从未尝过这样的面包,一尝就上了瘾,他就成了她戒不掉的鸦片。

    工作队员的信都是宋老师统一去队部取回来的,每一次从宋老师手里接过黄文灿的信,小陶都不敢看宋老师的眼睛。宋老师的目光让她感觉她已经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再有半步她就会落入死无葬身之地。宋老师喊她也不是,不喊她也不是——喊怕惊了她,不喊怕误了她,于是宋老师就在两种怕的夹缝里挤得鼻青脸肿。

    今天宋老师给她信的时候,却说了一句话。

    宋老师说小陶如果我是你妈,真想抽你一嘴巴。

    宋老师一开口,小陶的心就咚的一声落了实处。小陶不怕宋老师骂,她就怕宋老师不说话。

    “幸好你不是我的妈,要不然我还没犯错误,你就先犯了。你的错误比我大——打人犯法。”小陶嬉皮笑脸地说。

    宋老师被小陶噎了一噎,半晌才回得出话——小陶见了宋老师总能临阵磨牙。

    “孙小陶!”宋老师喊了她一声。

    小陶知道每一回宋老师连名带姓地喊她,就是有紧要的话要说。她的头皮紧了一紧,却还不是怕。

    “黄文灿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将来回去了,他们国家也不见得会重用他。”他说。

    小陶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的家庭出身?”

    宋老师没回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