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宋老师说。
“是不是一路人,只有我知道。”小陶说。
“你还太年轻,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路,走错了都可以再回头。”宋老师说。
“我没想过,他会不会被重用。”小陶说。
“可是你想过自己吗?你的前程?你是真正的劳动人民出身,你这样的家庭,出个大学生容易吗?”
小陶似乎被这话砸了一下,愣了一愣,才说宋老师你不是说过,我会是个好设计师吗?
“你实在,太……”
宋老师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小陶走。宋老师那一刻看上去像一头空着肚子拉了半晌犁的牛,疲惫得连完成一个表情的力气都没有。
小陶不是没听见过宋老师叹气,可是这一次的叹息却和往常有些不同——她觉出了重。宋老师的叹息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这一刻小陶突然觉得宋老师有几分像自己的母亲——他和母亲对自己都有指望。有指望的人最经不起摔打,失望轻轻一磕一碰,就能把指望碾成渣粉。
她就有些难过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宋老师。
小陶想着宋老师的事,心思就没在路上。远远看见有人烧纸,也没在意,等走到紧跟前,才看清是陈公鸡的婆娘。四目相对,都有些慌乱,却是陈家婆娘先镇静下来的。
陈家婆娘低了头不看小陶,挪了挪身子取出坐在屁股底下的那沓纸船,捻出一张,扔进火里,烧着了。然后再捻一张。陈家婆娘的眼睛虽然没看小陶,可是陈家婆娘身上不止一双眼睛。陈家婆娘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眼睛,黑幽幽地淌着无声的哀怨。冥船上有帆,帆是用胶水贴在船身上的,火舌舔着胶水就生出些毕毕剥剥的声响。终于烧尽了,便有纸灰像一群褐色的蛾子,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飞在斑驳的阳光里。
小陶就想起了在陈家搭伙的日子,每一顿饭陈公鸡都要交代婆娘给她盛锅里剩的最后一碗——锅面上多半是米汤,沉在底下的,才是最稠的一碗。小陶的喉咙忍不住紧了一紧,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却说不下去了。
陈家婆娘哈哧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却没接她的话。小陶原本想问她讨一张纸来烧的,可是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她再糊涂,也知道她在李家峤的身份。
她只好讪讪地走了。
走出几步,她就觉出了背上的疼,是陈家婆娘的眼睛在剜着她身上的肉。她知道她在怨她——她怨她不肯替她男人向工作队说句好话。
其实小陶也后悔,尽管她知道她即使给徐队长带了话,她依旧救不了陈公鸡的命,她甚至还会踩进一摊屎。可是她若带了话,她就安了心,她便可以在陈公鸡的死上干干净净地无份。
晚上回到住处,小陶摊开纸给黄文灿写信。这封信写得很艰难,小陶撕撕写写,写写撕撕,折腾了大半个夜晚。话很多,可是一落到纸上却都变了样,仿佛脑壳和手中间蹲着一个怪兽,话走到一半,就给推搡着拐了一道弯。直到房东一家都熄了灯,她才写了几行字:
“文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命是这样脆弱。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有时短得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小陶早上一起床,喝了半碗稀粥,就急匆匆地往饲养棚跑去。这几天工作队都集中在公社开会,小陶没法回来看阿黄,心中很有几分念想。跑到门口,也没听到阿黄的哞声。阿黄认得时辰也认得她的脚步声,平素老早就要扯开嗓子迎她,今天却没有。
小陶推开门就骂:“阿黄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东西,才几天不见就不认人了?”进了屋却是一怔——阿黄没在。小陶往屋里扫了几眼,才发现屋角的干草上,躺着一堆棕黄色的肉——那是阿黄。阿黄的妈在草堆四周走来走去,时不时低下头来咻咻地闻一下那团肉,仿佛在查看臭了没臭。
“拉了三天肚子,站不住了。”饲养员说。
小陶蹲下来,摸了摸阿黄的脑门。阿黄水润光滑的鼻子,现在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干肉——那是生病的迹象。阿黄怏怏地睁开眼睛,想抬头,抬了一半,却没了力气,只好又软软地趴了回去。小陶知道它还想用犄角顶着她玩,它只是顶不动了。
“赶紧喂食啊,吃了才有抵抗力。”小陶焦急地说。
“它什么都不吃。”饲养员指了指草堆边上的一个木盆说。
盆里盛着一团糊糊,是红萝卜丝豆饼渣和鲜牛奶的搅拌物——那已经是最好的精饲料了。阿黄这阵子长得太快,单靠母奶吃不饱,才拌了些干料加进母乳。小陶掰开阿黄的嘴,舀了一小勺糊糊来喂它。阿黄已经长出了几颗牙齿,能嚼得动软食了,可是它却偏过头去,不肯接小陶手里的食。
“乖,吃了就有力气,吃了就能站起来,看你顶不顶得动我。”
小陶坐在地上,把阿黄的脸扳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边哄孩子似的哄着它,一边用勺子撬着它的嘴。阿黄蔫蔫地看了小陶一眼,仿佛在说好吧,我好歹给你一个面子,就勉强吃了一小口。小陶还想喂,阿黄就紧紧闭了嘴,死活不肯吃了,却把小陶的指头含在了嘴里。阿黄轻轻吮了一下小陶的指头,小陶的心忍不住抽了一抽。
“兽医,兽医在哪里?我去找兽医。”小陶说。
饲养员说哪有兽医?最近的也要走几十里的路,光来回就是两天了。再说就是有也请不起。小陶说那抗菌素呢?如果是痢疾,给它打一针抗菌素就有治了。饲养员叹了一口气,说孙同志你们城里来的,实在不知道我们乡下的事。说实在的,村里娃娃头痛脑热都不看病,哪会给牲畜买抗菌素?
小陶觉得背上有样东西扎了她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母牛——母牛的尾巴一扫一扫地蹭了她几下。她看着母牛,母牛也看着她。母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眦裂开来,淌出一眼的话。小陶一下子听懂了,它在说你救救它。
小陶搂住阿黄,把脸埋在了阿黄的脖子上。病中的阿黄像是一摊剔了骨头的散肉,软绵得几乎托不动小陶的头。小陶的脸蹭着阿黄的皮微微的有点刺痒,阿黄的身上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有点酸,也有点骚,小陶明白了,那是被汗水搅和了的奶香。
小陶贴着阿黄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这是一句她不想让任何人听见的私房话。
“阿黄,你要是好了,我就替你去拜菩萨。”她说。
这个愿许得有些辛苦,因为小陶压根儿不信菩萨。她得把心吃力地扭成一根麻花,才说得出那句她不信的话。阿黄现在落在水里了,她信的事一样也抓不住,她只能抓住唯一那样近在手边的东西,尽管她不信。
阿黄没动,可是小陶知道它听懂了,因为她的手背突然被烫了一下——那是阿黄的眼泪。
这天工作队开了一整天的会,小陶回到住处,早已错过了晚饭的点。房东老郭的婆娘已经睡下了,听见响动,又披衣起身开火给小陶热了一碗面。面是晚饭时剩下的,已经泡成了烂糟糟的一坨。小陶中午只吃了两个咸菜饼子一碗白菜汤,到这时已是饥肠辘辘,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吃完了,方觉得肚子里略略地有了一层底。其实那也就是一碗光面,上面稀稀地洒了几根雪里蕻,可是小陶却觉得出格的香,这才知道自己真是饿狠了。
郭家婆娘来收拾碗筷,看见碗里光光的连汤都没剩下一滴,面皮就有些臊,说吃不准孙同志你到底会不会回来吃饭,也不知该留多少。小陶看出郭家婆娘没有再煮的意思,赶紧说没事,我吃饱了。郭家婆娘端着碗,靠在门口,要走不走的,小陶看了她一眼,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也给你留了一块,只是你不回来,这群饿死鬼,实在是太馋,就,就给吃了。”
小陶这才恍然大悟,那碗面里的香味,原来是肉汤。
“今天怎么割肉了,又不是年节?”小陶问。
老郭婆娘的眉毛挑了一挑:“你没听说?今天分肉了——队里杀了那条病牛。队长说再不杀,就瘦得全是骨头了。要是病死了,那肉就更吃不得了。队里多少户人家,分到手里,一人一口都不够。”
小陶噌的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是说,阿黄?”
女人点了点头,说畜牲也通人性啊。听说杀牛的拿了刀去栏里牵牛,一回头就找不见刀了。一群人找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找着,最后还是去邻村借了一把了事。到了晚上,那条母牛坐在干草堆上死活不肯吃食,都说是伤心呢。几个男人过去死拉硬扯,才把它拉起来。你猜怎么着?它屁股底下坐着那把刀!
有一根细绳子在小陶的胃里狠狠地牵了一牵,一股腥味轰的一声涌上了小陶的喉咙。小陶一脚踢开门,冲到路边,蹲在一棵树底下翻江倒海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直吐得五脏六腑都翻到了舌头上,还觉得没吐干净那股血腥。
终于吐完了,站起身,只见一弯月牙儿白光光地悬在树顶。冬天的月光长了牙齿,啃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冰冷的坑。冬天是离别的季节,虫子早已散了伙,各回了各自的巢穴。花儿别了枝头,鸟儿别了热窝,只剩下一只老鸦,还在荒野里孤孤单单地哀号。
阿黄,哦,阿黄。
小陶喃喃地呼唤着。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这一辈子再也不敢和任何牲畜亲近了——她受不了这样的别离。
这个季节的风云变幻,二姨娘最早是从广播里听出来的。
这阵子广播里天天在讲十六条。十六条里用的是最简单直白的字,是个人都听得懂。二姨娘听不懂的,是这些字连成一串之后的话。二姨娘听不懂广播里的话,却听得懂广播里的歌。当然不是歌里的词,而是歌里的调调。二姨娘觉得这一季的歌怎么都变了调调,节拍很快,一句赶一句,一字一吼,唱歌的人像是在黑皮黑脸地掐着脖子对骂,那歌尾巴上再也听不着从前慢悠悠的拖腔了。
二姨娘不仅耳朵听出了变化,二姨娘的眼睛也看出了变化。这一季街上的人不知怎么的都换了衣装,先是裙子不见了,再是花样不见了,再后来,连颜色也不见了。从街头望到街尾,一街只剩下了两种颜色:不是军绿,就是警蓝。
这些变化叫二姨娘有些心慌。每天她起床打开窗户,都能从空气中闻到一样味道,可是她不敢说。她觉得那是天机,她若不道破,日子兴许还能懵懵懂懂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倘若她说破了,指不定天下就真要乱了。她把这个天机在心里藏了一天又一天,直藏到五脏六腑都要开炸。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下了,就半夜起来,摇醒了勤奋嫂。
“杀气,我闻见了,杀气。”二姨娘颤颤地说。
猝然惊醒的勤奋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气?”她问。
二姨娘逼着勤奋嫂赶紧起床给小陶写信,让她买船票回家。勤奋嫂说二姨娘你也真是老糊涂了,小陶是大学生,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她不是来过信了,说学校里要学生都留校参加运动,暑假里谁也不许回家吗?
二姨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皇天,我可不要,再看见一个乱世。”
二姨娘是在三天以后死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都宽衣躺下了,她突然坐起来,擂着板壁跟勤奋嫂说要吃灯盏糕。勤奋嫂说明天一早就去买,谁知二姨娘突然就翻了脸。
“我在你们家做了半世牛马,还不值一块灯盏糕吗?”
二姨娘从来没跟勤奋嫂要过吃的,二姨娘也从没为这么点小事跟勤奋嫂发过脾气。勤奋嫂吓了一跳,赶紧穿衣下床出门去找。天晚了,小吃店和街头的贩子都关了张,勤奋嫂走了好几条街才买着了两块。捧回家来,二姨娘还坐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等着。见了灯盏糕,二姨娘两眼放出光来,油纸也来不及撕就慌慌地往嘴里塞,那样子像是一辈子没吃过饱饭。勤奋嫂怕她吃多了滞食,原本想劝她留一块早上再吃的,可看着她那副样子也不敢劝,只好由着她狼吞虎咽一口不剩地吃完了,又舔过了手指,才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
很多年后,每当勤奋嫂想起这个夏天发生的事,她总觉得二姨娘是事先挑好了日子死的——二姨娘是在天刚刚裂了条细缝的时候走的,她躲过了身后天塌地陷的乱世。
二姨娘这一年才刚刚六十三岁,加上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所以勤奋嫂之前没有预备过她的后事——谁也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小陶不在,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商量支使的人,勤奋嫂一时乱了方寸。
这时老虎灶来了一个人,进门就大呼小叫:“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招呼一声,把我当外人了是不是?”
原来是仇阿宝。
仇阿宝几年前结了婚,家里开了伙,便和老虎灶疏了走动。自从娶了那个麻脸女人,阿宝的娘和媳妇之间就没断过纷争,两个都是刚性子,谁也不服谁的管。每逢阿宝娘从乡下来到温州住,阿宝就过不上一天安生日子。两个女人哪个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事无巨细都拉着阿宝评理。阿宝成了夹心烧饼里的那片薄肉,而两个女人就是那隔着肉的两层面饼,谁都想多占着一片油星。两层面撕来扯去,终于把中间的那片肉给扯成了碎泥。阿宝实在不堪烦扰,下了班也不回家,就待在单位里抽烟喝酒打扑克,落得个耳根清净。
可是阿宝越不在家,家里就闹得越凶。有一天,麻脸女人干脆买了一张票,半押半送地把阿宝娘塞上了回乡下的长途汽车。老太太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回去没几天就躺下了,从此一病不起。阿宝赶回乡下给他娘送葬,一乡的人都给他黑脸看,说他纵容着媳妇逼死了娘。阿宝是个孝子,听不得这样的闲话,回来就搬到了厂里住,从此不再理会那婆娘,也极少在谢池巷露面。这天他碰巧回家取衣服,听说了二姨娘的事,就急急地赶了过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