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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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那天身上穿了一套不知从哪里捞来的军装,头上戴了一顶军帽。衣服和帽子明显洗过了很多水,却又没洗均匀,绿早已洗飞了,只剩下些斑斑驳驳深浅不一的黄,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是街上的那些冒牌物——原先钉领章帽徽的地方,还看得出大脚的针眼。

    仇阿宝见勤奋嫂怔怔的,就说看什么看,认不出我来了?勤奋嫂半天才说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阿宝说你真不识货,这副行头是我花三十块钱托了一个兄弟,从军分区一个老兵手里买下的。勤奋嫂喊了声皇天,说这破烂货还值三十块钱?阿宝说人要脸,虎要皮,这身衣服就是我的皮。有了这身皮,走大街上看谁敢欺负你?你没看见我们那个厂长,从前是什么气性?见了我是用鼻孔说话的。自打我有了这身皮,现在我一进厂他第一个给我端茶敬烟。你说值不值这三十块钱?勤奋嫂哼了一声,说小人得志。阿宝并不恼,却正了色,说人不先害我,我决不先害人。我穿了这么些年小鞋,还不容我松松脚?勤奋嫂说你别做过了就是。你这样瞎糟蹋钱,拿什么给白丽珍吃饭穿衣?白丽珍是那个麻脸女人的名字。阿宝呸了一声,说她也配吃人食?勤奋嫂就说不得话了。

    阿宝就问人呢?勤奋嫂说谷医生来拉到医院太平间了。又问寿衣备了吗?勤奋嫂说去年做下了一套棉袄棉裤,还算九成新。又问棺材买了吗?勤奋嫂就摇头。又问墓地在哪里?勤奋嫂还是摇头。阿宝见勤奋嫂一问三不知,说了句你甭管了,就走出了门。

    那天阿宝很晚才回到老虎灶,倒把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第二天二姨娘就出了殡,来送行的只有谢池巷的几个邻里。

    众人送到了山上,便都散了,勤奋嫂却站在墓前不走。墓碑上的名字是“刘玉桂”——这当然不是二姨娘的真名。日头斜了,夕阳涂在坟尖上,颜色红得有些令人生疑。微风起来,把墓前的纸灰卷成一根圆柱,越卷越细,越卷越浓,渐渐成了一枚黑针。那黑针对着勤奋嫂晃了一晃,突然拦腰折断,化成一股轻烟飘然远去。勤奋嫂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醒悟过来那是二姨娘在跟她道别——她这回真是走了。

    勤奋嫂此时还不知道,她今天烧的,兴许是这个城市里的最后一沓纸。北方来的风暴已经厚厚地积攒在地平线上,渐渐地朝着小城逼近。风暴过处,再也留不下老祖宗的一丝旧俗了。虽然小城依旧还会死人,虽然小城也依旧还会送别死人,可那将会是另外一套陌生而怪诞的路数了。

    这个本名叫柳月桂的女人,为了另外一个不是她亲人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十几年流落在一个不是她故土、她甚至连话语也讲不通的地方,就是死了,墓碑上也不能留下爹娘给她取的真姓名。

    勤奋嫂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在月桂婶的墓前倾金山倒玉柱地跪下,放声大哭。她已经把眼泪攒了一路,她只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哭。

    仇阿宝坐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一边等勤奋嫂,一边慢慢地抽着他的烟。他看见勤奋嫂鬓边的那朵白绒花,在随着她身体的起伏如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动。“若要俏,就戴孝。”他想起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老话。他没有劝,因为他知道眼泪总得找到一个去处。眼泪若不在眼睛里找到出口,就要在五脏六腑里四下乱走,寻找不该它停留的住处。

    勤奋嫂终于哭完了,揩干脸,跟着阿宝慢慢走上了回家的路。

    “写信告诉小陶了吗?”他问。

    “她还是个孩子,告诉她也管不了用。”勤奋嫂沙哑地说。

    “你在她这个年纪上早就当娘了,你什么事都不让她管,她就一辈子乐得当孩子。”

    勤奋嫂摇了摇头说:“我看她心思根本不在这儿,放了假也不想回来,家里的事我指望不上她。二姨娘一走,我也真就是,一个人了。”

    勤奋嫂的嗓子裂开了一条缝,她咳嗽了一声,赶紧收住了——她已经哭过了该哭的事,她不能事事都哭。

    阿宝突然走近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还有我,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勤奋嫂愣了一愣。

    “我还不是你的木偶?绳子在你手里,你怎么牵,我怎么走。”阿宝说。

    阿宝的手很热,也很有力,捏得她的腕子隐隐生疼。她只要把身子轻轻一斜,就能稳稳地靠上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和他的手一样强劲有力,靠得住,却不能靠。

    她抽回了她的手,“赶紧走吧,白丽珍在家等你呢。”

    “不要提这个名字!”阿宝吼了一声。

    勤奋嫂吓了一跳——仇阿宝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气跟她说过话。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娶了这样的烂人!”他说。

    一股气从勤奋嫂心底噌地涌了上来,刚上路的时候是愤恨,可那愤恨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条歧路,变成了委屈。那委屈也没走多远,又拐了个弯,变成了歉疚。歉疚终于走到了喉咙,却在喉咙里迷了路,没在舌头上找到出口。勤奋嫂用肘子轻轻撞了一下阿宝。这个姿势有些暧昧,像是息事宁人,像是安慰,甚至还有点像是鼓励纵容。她说不得话,她实在是理屈词穷。

    “我是个土佬,我就是明天为你去死,你也不见得稀罕。”阿宝叹了一口气。

    勤奋嫂一把捂住了阿宝的嘴。

    “不许说那个字。你死了,我就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阿宝哼了一声,说你不是有那个四眼佬吗?

    勤奋嫂沉默了。她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承认是对阿宝残忍,否认是对自己撒谎,这两样她都不喜欢。

    “他怎么没来送二姨娘一程?”他问。

    “请不动假,单位看得很紧。”她说。

    “你还是躲他远点。运动就要来了,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废了,哪次运动不是目标也是陪绑。”

    赵老板靠墙坐在阁楼的地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抽着一斗烟。他抽了多年的烟,却从不是纸烟——他觉得那东西含在嘴里像是一片草叶似的轻薄。抽烟的快活不仅在烟丝的劲道上,也在烟斗带给唇舌的醇香和厚重感。这柄烟斗是女儿梦痕出生的那年,一个朋友专程从印度买来送他的贺礼,一用就是二十多年,烟斗还是那柄烟斗,烟丝却不是当年的烟丝了——那种烟丝早已在市面上绝了迹。

    阁楼很矮,直不起身,平日里很少有人进出,只是用来堆积一些留也不是扔也不是的旧物。前几天他让人把旧物都收拾出去了,又铺了张席子,为的是避开闲人独自坐一坐。

    这是他一辈子能想得起来的最冷的一个秋天。其实这一年没有秋天,冬天几乎直接续在了夏天的尾巴上。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一路攒着气,等砸到青砖地上时,那响声便有些粉身碎骨的凄厉。墙仿佛长了无数个看不见的细毛孔,每一个毛孔里都嘶嘶地透着阴湿的寒气。往年这个时节,棉袄棉裤还压在樟木箱底,忍受着旧年的樟脑丸渐渐淡去却依旧刺鼻的气味,可是今年他早早就换上了冬衣。屋角虽然生了一个小炭炉,那炭火却只够暖一暖指尖,棉袄里还是一副硬邦邦的碰上去铮铮作响的冻骨。

    可是再冷再湿他也不敢乞求晴天——他情愿雨能下得长久些,再长久些,直下到他非死不可的那个日子。那些戴红袖箍的人已经在这条街上行走过几回了,他们随时可能踏上他家的台阶。这样的天是打狗也不出门的天,他不出门,也盼着他们不出门。

    阁楼的地上,放着一架唱机——这是除了烟斗茶杯之外,赵老板唯一带到阁楼上的一样东西。唱机上放的是舒伯特的曲子《听,听,云雀》。唱针已经和唱片磨合了二三十年,早已磨成了老夫老妻,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盛气。唱针沙沙地转过几圈,忍不住就要走一走神,唱片就打出一个充满哀怨的嗝。赵老板在窗户上蒙了一条破棉被,为的是隔音。

    赵老板每天都听广播,家里订了十几份报纸。赵老板听广播,不仅是听广播里说的那些话,而且学会了揣摩那些话背后的音调和语气。赵老板每份报纸都至少看上两遍,第一遍看字面,第二遍看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赵老板虽然长居温州,可是在北京上海都有至好的朋友——他足不出户也知道天底下的事。北方的风暴往南刮到温州,一路上要走几个月,行的路程长了,免不了还要走点样。当小城的人们还懵懵懂懂地看着天色作着各样的猜测时,赵老板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准确的风讯。他明白他口里的这斗烟,兴许就是他的最后一斗安生烟了;他耳朵里的这支曲子,兴许就是他的最后一支太平曲了。可是他这一辈子已经抽过了无数斗令人销魂的烟,也听过了无数支缠绵悱恻的曲子,再多一斗烟一支曲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奢侈,有也好,没有也罢,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他的独生女儿梦痕。

    今天赵老板的阁楼里多了一个人,是抗战。

    抗战的歌舞团这阵子正在准备一台节目,要到省属的各市县演出——当然是宣传这场运动的。抗战被歌舞团派到温州到瓯剧团蹲点,要创作一个用当地方言表演的曲艺节目。这天是星期天,剧团不上班,抗战就到赵家来看梦痕。

    抗战并不是第一次登赵家的门。赵家的人,包括洗衣煮饭的柳妈,都认得他。赵家原先有四五个用人,现在只剩了一个柳妈。她是梦痕爷爷时就来到了赵家的,因是个孤老婆子,赵老板就当是半个家人留下了她。

    从小抗战就讨厌梦痕。其实,在还不认识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讨厌她,或者说她这一类的人。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中间隔着一条万丈深的鸿沟,她在这边,他在那边,她跨不过来,他跨不过去——他也压根儿没想跨越。这条鸿沟,当他们还没在母腹里孕育成生命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是他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手里就有了的,他曾以为任世上哪样东西也别想填平——连垫个底都不可能。那一年班级里排练节目,完了之后她突然喊他一起练口琴。他本来打死也不会跟她走的,可是那天他偏偏跟继母吵过一架,不想回家,鬼使神差的,他就跟她去了她的家。其实练口琴只是她的一个借口,到了家她就把他叫到书房里,给他放唱片听。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唱机,她告诉他她选的那个曲子叫《田园》,是一个叫贝多芬的德国人创作的。他从未听过贝多芬的名字,只觉得那个黑转盘里流出来的声音有些古怪,从耳朵里进去,经过他的心时,突然在那里剜了一个洞。那旋律像蘸了温水的丝绵,轻柔地抚摩着他来时还完好、现在却突然破了的心。眼泪毫无防备地涌了出来,他吃了一大惊,仿佛脸颊不再是他的脸颊,眼睛也不再是他的眼睛。后来他偶然抬头看了梦痕一眼,发觉她的眼睛里也充盈着泪水。他这才知道她跨过来了,他也跨过去了,鸿沟已经留在了他们身后,因了一个叫贝多芬的德国人。

    高三那年,他父亲听了继母的挑唆动手打了他,他就发誓永远不再回那个家。当他父亲和学校的老师发疯一样地满城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赵家的书房里如醉如痴地听唱片——当时谁也没想到是赵家私自留下了地委书记的儿子。赵家的女儿可以不懂事,可是赵家的大人却不能跟着女儿糊涂。赵家之所以答应了女儿让抗战暂住几天,直到他联系上了他的生母,只是因为赵老板动了恻隐之心。赵老板从小丧母,一生里有过几个后娘。

    见识过赵家的唱片之后,抗战就觉得他的口琴乐谱至多只能算是哼唧或者嘶吼。从那以后,隔一阵子他就往赵家跑,为解一解耳朵的饥馋。后来去了杭州工作,一有假期他依旧还是来温州。假若赵家主人不在,他也能自己一个人熟门熟路地摸进书房,在里头窝上一两个小时——柳妈已经知道了他的爱好,很少惊扰他。

    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梦痕了,今天一进门,还没和梦痕说上几句话,就被赵老板请到了阁楼上。赵老板说免得招人耳目,他已经把唱机搬到了阁楼。梦痕正要尾随他们上去,赵老板却挥了挥手,说你下去看着门,万一有人。抗战隐隐觉得老头子今天有些反常,像是有话要跟他说,可是赵老板上了楼就挑了张舒伯特的唱片来放,却一直没有开腔。

    终于把一斗烟抽完了,又慢慢地磕净了烟灰,赵老板才抬起头来问抗战:“你听得懂歌里的词吗?”

    抗战摇了摇头,说我听不懂,是英文吗?

    “德文。”赵老板说,“‘云雀在天空歌唱,太阳之神升起……迷人的金盏花,开始睁开金色的眼睛。’这明明是小夜曲,唱的却是清晨的景。”

    “音乐是有颜色的,我看到了,绿色的太阳。”抗战说。

    赵老板呵呵地笑了,说只有坠入爱海的人,才有可能说出这样的傻话。

    抗战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说我真的,看见了绿色的太阳。太阳从树林草木中间穿过,太阳被染绿了。

    赵老板收了笑,说这样的乱世,你倒还有心情。你看看五马街的大字报,一层盖一层,都有一尺厚了。你爸在省城,现在还太平吧?

    抗战上唇咬着下唇,不语。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爸爸。赵老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我年轻时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爸爸的坟头都长过几茬苦艾……

    赵老板的话还剩了一个尾巴,却突然被截断了——他听到了楼梯口传来三下急促的拍击声。这是他和家人约好的暗号:外头来人了。赵老板把唱片从唱机上卸下来,匆匆塞进席子底下,对抗战做了个袖箍的手势,说终于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天他们还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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