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见机行事,你赶紧走人。”赵老板对抗战说。
下得楼来,赵老板发现院门已经大开,院子里站着男男女女十余个孩子。说他们是孩子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女孩的厚衣服底下,已经有了关于线条的模糊暗示,而男孩的嗓音,也已完成了从尖细到粗哑的嬗变。这大概不是他们的第一站,因为他们的裤子已经湿透,裤脚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污水。他们都打着伞,可是伞挡不住风。风把雨扯斜了带进伞底,伞防不胜防。为首的是一个比其他孩子看上去略长一二岁的男生,他带着一路积攒起来的胆气嘶吼了一声:“破四旧来了,我们!”他的嗓门很大,震得院子抖了一抖,一团湿泥从门框上滚落下来——那是陈年的老尘。赵老板却放了心:他听出来了,这是例行的抄家,他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门外立刻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桐油纸伞在台阶上开出一团一团黄褐色的花。伞很厚也很大,你推我搡地彼此交缠着,碍着视野也碍着路。于是有人干脆收了自己的伞,钻到了素不相识的人伞下。有几只好事的脚,已经试试探探地踏进了门槛里。赵老板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街上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他以为这是个打狗也不出门的天,可是他忘了,下铁也挡不住看人打狗的好奇。
“你和梦痕去厨房烧一锅姜汤,给同学们驱驱寒。”赵老板丢了一个眼色给夫人。
夫人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想让梦痕留在院子里。赵夫人拉了梦痕正要往后院走去,突然有一个女学生一下子扯住了梦痕的袖子。
“你是,赵梦痕?”女孩问道。
梦痕点了点头。
女孩的嗓子突然提高了八度,中间没有合宜的过度,结尾处便嘶地裂了开来。
“我姐姐和她是同学,她家是,大资本家。”女孩说。
女孩的话像一根柴扔进了一个已经烧到了尾声的火塘,瞬间搅起一束新焰,孩子们饥寒交迫的眼中,突然炸出了一团希望的光。今天他们已经行了很多的路,几乎撞开了沿途每一扇略具气派的屋门,可是他们所斩获的,只不过是几本旧书,几件样式稍稍古怪些的旧衣物。想象中的电台、发报机,甚至女人的三角裤,还深深地藏在某个不打算被他们发觉的隐秘之处。冷雨湿了他们的衣服,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早上出发时的万丈雄心,一路走,一路瘪,到了这一刻,已经瘪成了赶紧回家吃口热饭的卑微私念。赵老板刚才那一声“姜汤”,几乎成了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在经过赵家门口的时候,这支小小的队伍差一点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兵变:有几个孩子提出了打道回府。现在这几个险些成为叛军的孩子,眼神开始躲闪——那是羞愧:这一天里最辉煌的胜利,几乎要葬送在他们最后一刻的游移徘徊之中。
领头的那个孩子挥挥手,学着战争片里常见的劈刀手势,喊了一声:“搜,仔细点!”那群戴着袖箍的学生就四下散开,分头冲进了几个房间。赵夫人想尾随着他们进屋,可是她只有两条腿,她不知道该把一个身子劈成几份。她终于明白了:风水转到这一程,她就是长了三头六臂的金刚之身,怕也是抵挡不住了。她膝盖一软,脸色煞白地瘫坐在了堂屋的地上。柳妈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窸窸窣窣地在裤腿上擦来擦去,颤颤地喊着夫人啊夫人。赵夫人小声斥责着她:“你这不是害我吗?现在都是阶级姐妹,谁还是什么夫人?”
这时就有学生从屋里抬出了几只樟木箱,开始从箱里往外抖搂衣物。都是些陈年古董——她的旗袍丝袜,他的马褂洋装。看热闹的人已经走进了院子,在堂屋跟前围成了一个黑压压的圈子。圈子越收越紧,赵夫人觉得她的脸上贴满了眼睛,脑瓜仁子一蹦一蹦地跳动着,仿佛里头在炒着盐豆。学生每抖出一件衣物,人群就发出一声半是诧异半是鄙夷的惊叹。这十几年里,小城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粗号的砂纸,在日复一日毫不懈怠地磨除着旧时代的痕迹。箱子里抖出来的那些色彩和样式,让早已经习惯了中山装劳动服的人们,一下子想起了诸如“剥削”和“糜烂”这样的词语。
有人哗的一声点着了一根火柴。最先遇难的是一件桃红绣金丝的织锦缎旗袍——这是赵夫人新婚喜宴上给宾客敬酒时穿过的礼服。衣裳在箱子里已经藏了很多年,吃足了木头和樟脑的陈腐气味,那人把它抖搂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火柴贴上去,衣裳仿佛吓了一跳,轻轻地躲闪了一下,躲不过,便有一条暗褐色的裂缝从中间生出,把前襟撕裂成两半。渐渐的,那裂缝越来越宽,把桃红一点一点地吞没,最后化成一群四下翻飞的黑蝴蝶。赵夫人紧咬牙关闭上了眼睛。赵老板知道她心疼的不是衣服,而是记忆。他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他在告诉她:和性命相比,记忆实在是一样不值钱的贱东西。
又有一件衣裳烧着了,这次是他的海獭皮袍。海獭在做成衣裳的时候已经死过了一回,现在它正经受着第二遭死刑。它实在不愿意再死一回,它从头到尾都在和火做着抵力的抗争,于是空气中噼噼啪啪地蔓延开一股刺鼻的焦臭。
在声音色彩和气味都很浓烈的院子里,赵老板注意到了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那女人远远地站在圈外,看到那件海獭皮袍终于百般不情愿地化成了灰烬,就转身跨出了赵家的院门。
女人临走时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话。女人的话只是喃喃自语,没人听得清楚。
女人说的是:“罪过啊,罪过。”
赵老板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在谢池巷口开老虎灶的勤奋嫂——她是在去供煤站拉煤的途中赶上了这场热闹的。
勤奋嫂离开赵家后就一路飞跑,到供煤站借了那里的电话找人。勤奋嫂找的那个人,是新成立的工人造反大队副队长仇阿宝。
又有几只箱子从屋里搬了出来,叠放在堂屋的空地上。这群学生已经越来越深地钻进了赵宅的腹地,下一个就该轮到书房里的那些旧书和字画了。书房过后,就该上二楼了。赵老板暗暗地在脑子里画着他们的行踪路线图。虽然他已经撤掉了从二楼通往阁楼的梯子,可是这群孩子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路。
他知道他们是迟早要来的,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所以看到他们时他并没有显出格外的惊慌。两个月前,他在北京的一位至交托人捎话给他,让他尽快处理掉家里会给他惹上麻烦的物件。他早就烧毁了亲朋好友的往来书信和旧照片,家里剩的几样金银珠宝首饰,也已经换成了现金存在银行的账户里——他知道这一刻暂时还不会有人动他的储蓄。现在能落到那群人手里的,只是些不会给他带来特大麻烦的杂物。他唯一心疼的,是藏在阁楼里那几十张旧唱片。他其实完全可以一早销毁它们,和书信照片一起,可是他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不是心存侥幸,而是实在不舍,他只想把它们一路听到末日——他的,或是它们的。而现在,末日终于来了。
有人抬出了屋里的最后一只箱子。这只箱里,存的是梦痕小时候穿过的衣物:缝着花边的白纱裙,钉着小鸭子的毛衣,镶着毛边的绒帽子……那个领头的男生失去了兴趣,正想盖箱,突然发现了箱底的一件女式丝棉袄——那是箱子里唯一的一件大人衣物。衣裳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了,只有盘花纽扣的夹缝里,还隐隐存留着一丝蓝色的印记。那人把衣服揉成一团,正要往火堆里扔,一直没开口的梦痕突然喊了一声:“住手,那是我妈妈的衣服。我妈妈是劳动人民。”
那个男孩斜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赵夫人,哼了一声:“她要是劳动人民,我就是大地主了。”
人群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梦痕的脸涨得绯红。
“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她是劳动人民,三代都是。”梦痕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抬头看她的赵夫人,可是她顾不得了,这句话她不能不说。
“你看看这些资本家,一个人娶多少个老婆。”男生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意识到了他的听众。
人群又笑了。前一阵笑声还没消逝,后一阵笑声已经诞生,后一阵笑声骑在前一阵的尾巴上,闹哄哄的,院子里竟有了些过节般的欢欣。
赵老板站起来,揪住了梦痕的手臂——他想拦住她让她别再开口。可是梦痕的手臂仿佛穿了钢丝,硬得他怎么也拉扯不动。梦痕一把甩开父亲,定定地看着那个男孩:“请你,还我衣服,那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男孩把衣服高高地举在手里,摇过来晃过去,像在逗弄一只贪食的狗。
“你要是那么喜欢这件衣服,你就脱了身上的,换上这一件。”男孩说。
“梦痕!”赵夫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可是梦痕仿佛没有听见。她慢慢地解开了身上那件厚毛衣的纽扣。
“还有,这件。”男孩指了指梦痕的棉毛衫说。这是梦痕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里头再无内衣。
梦痕怔住了。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空气重得像一块玻璃,一句话,一声粗气,仿佛就能让它砰然坠地,粉身碎骨。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梦痕已经把身子弓成一个圆团,朝着那个男生一头撞去。男生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梦痕没撑住,身子一斜就摔在了一只樟木箱角上。一股鲜血如蚯蚓,从她的嘴角慢慢地蠕爬出来,在她的棉毛衫上爬成一朵暗红色的花。赵夫人叫了一声皇天,冲上去一把抱住梦痕,颤颤地喊柳妈赶紧去屋里拿一块湿毛巾。
男孩吓了一跳。今天早晨他领着这群人从学校出发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制造一场他一生中还不曾经历过的热闹。这场热闹里有撒野嘶喊喧嚣欢呼,兴许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还没想清楚的东西,但是肯定没有鲜血。
围观的人也吓了一跳。赵老板知道这片刻的沉静之后,人群就会爆发出一阵喧哗——不是同情,就是愤怒。此时众人的情绪正骑在同情和愤怒之间的那条窄窄的墙缝上,任何一丝最轻微的风,也能把它推过那条缝。假若它落到了愤怒那边,梦痕的行为就会被上升到一个她完全无法掌控的级别——她将被戴上一顶她一辈子也卸不下的帽子。这片刻的沉静也许只有几秒钟,他必须在众人醒悟过来之前把自己变成那丝风,把他们引到墙的另一边去。他仿佛听见了一只无形的时钟在嘎啦嘎啦地走着秒针,把他的太阳穴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他搜肠刮肚地想着一句合宜的话,脑门上急出了一个包。
这时,突然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那个男孩的跟前,大声说:“‘人民群众中有不同意见,这是正常现象。几种不同意见的争论,是不可避免的,是必要的,是有益的。群众会在正常的充分的辩论中,肯定正确,改正错误,逐步取得一致。在辩论中,必须采取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方法。对于和自己持有不同意见的人,也不准采取任何压制的办法。要保护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少数人,因为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里。即使少数人的意见是错误的,也允许他们为自己申辩,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意见。在进行辩论的时候,要以理服人,要用文斗,不用武斗。’”
那人是抗战。赵老板这才注意到,原来抗战一直没走。抗战说这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连标点符号都表达得恰如其分。抗战用的是一种舞台剧里常见的语调,气势磅礴,先声夺人。
“你知道,这是谁说的话吗?”抗战问那个男孩。
男孩愣了一愣。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可是他却说不出具体的出处。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思忖着正确的答案,气势不觉已经短了几分。
“你要是不知道,我来告诉你,这是十六条中的第六条。你们连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都没好好学习过,还出来闹什么革命?”
人群开始发出细细碎碎的窃笑声,抗战知道他已经赢得了听众。这阵子歌舞团的排练任务中,有一项就是一字不漏地全文背诵十六条。当然,在场的人不会知道,倒背如流的他,在几个关键之处偷换了几个至关紧要的词。
“‘无产阶级同过去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遗留下来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斗争需要经历很长很长的时期,而且要有组织地进行,由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领导进行。它不但适用于学校、机关,也基本上适用于工矿企业、街道、农村。’这话又是谁说的?”
抗战这次的篡改更加大刀阔斧,因为他知道在没有文字记录的情况下,没人可以轻易抓住他的谬误。
男孩已经土崩瓦解,嘴唇开始微微颤动。他向他的同伙们投去求助的眼光,可是没有人能拾得起他扔给他们的包袱——这些日子他们尽情地享受着没有老师没有家长管教的生活,他们已经很久不去读书背书了。
“还是我告诉你吧,这是十六条中的第九条,标题是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你是代表哪个组织的,是文革小组,文革委员会,还是文革代表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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