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成打了水回来,泡了一杯热茶,扶着小陶慢慢喝下。小陶咂了咂嘴唇,不是茶叶味,而是一种古怪的甜。他告诉她这是蜂蜜和红糖。氤氲的热气腾上来,熏得她脸颊湿湿的全是汗,刘海鬈成一个个圆圈,纷纷乱乱地贴在她的额上。
“你得赶紧把烧退下来,要不然,做手术就太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了头,没看她。
“什么手术?”小陶问。
他吃了一惊:“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三个月?再拖下去,就不能做人流了。”
小陶怔住了——他仿佛在说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外语。过了很久,那些陌生的似乎互不相干的字渐渐地串成了一个边角模糊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那些模糊的边角渐渐淡去,小陶终于清晰地看见了他话语里的那个核心。
一丝笑意慢慢地从小陶的嘴角流了出来,一路蜿蜒地攀爬过被肺炎烧得龟裂的面颊,在她的眉梢开出两朵绚烂的花。
“那我,终于,留住了他。”她呻吟着,声气里满是快乐。
宋志成一时无话。这个名字里含了一个“逃”字的女孩,从小就跟着母亲经历了逃亡,可是她却似乎永远不懂“逃”字的真正含义。这个见了水见了火见了沟壑都不知道躲闪的傻女子,她真敢拿性命去换一时的快乐。
“小陶,光凭这事学校就可以开除你。你没有工作,你拿什么养这个孩子?他靠什么活?”
小陶眉梢的笑意依旧还在,像星星一闪一烁。
“我妈能靠老虎灶养活我,我就能养活他。”她说。
“这个孩子没有父亲,他怎么去申报户口?他将来怎么上学?怎么参加工作?”
小陶终于被难住了,眉梢的星星陨落在沉思的汪洋里,阴云遮暗了眸子。
喉咙里那团棉絮又开始走动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她的身子抽成一团,心肺仿佛已经撕成了碎片。
宋志成拿过一条毛巾蘸着温水给她揩额上的汗,她却推开了他的手。
“别劝我,宋老师,我一定要生下他。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宋志成沉默了,呼吸如一条细蛇,蠕爬过他的喉咙他的鼻孔,一屋都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除非……”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欲言又止。
勤奋嫂一早起来,右眼皮噗噗地跳了几下,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她忘了右眼跳到底是福还是祸,转念一想,这辈子该来的事一样一样都来过了,剩下的只有一条命了。这条命老天爷若稀罕,取就取了吧,死了倒比活着轻省。如此一想,就把心放下了。
正扣着衬衫纽子,眼睛一斜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镜子。镜子很久不用了,镜面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她用手指一抹,抹出小小的一片亮,往里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她看见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她啪的一下翻过镜子,捂着胸口坐在床沿上发起怔来。半晌,才抓起床头的那顶蓝布帽子戴上,慢慢地朝楼下走去。这几个月头发长了许多,帽子里已经有了一些内容,只是依旧参差不齐——白丽珍的手虽然狠,那天的剪刀却很钝。
窗外街道的轮廓已经明晰了,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勤奋嫂猜想这大概是六月了。现在她完全不用日历,也很少看钟,因为她再也不用掐着钟点留意邮递员的自行车,算计着她的信在路上已经走了多少天,小陶又会什么时候给她写回信。她再也不会指望哪天谁会出乎意料地坐到她的饭桌前,叫她多添一副碗筷。那些曾经让她把心揪成了麻花的人,如今都已经离她远去。小陶跟她彻底断了联系,二姨娘走了有大半年了,仇阿宝回到了白丽珍的家,谷医生一天二十四小时被人监视着。他们曾经是她的日历她的时钟,提醒着她某时某刻当做某样事情,叫她知道日子总是朝前滚动的,多多少少还有个奔头。现在对她来说,这一天和那一天,这个月和那个月,已经没有任何区分。她的日子只是一沓没有页数没有段落也没有标点符号的纸,上面反反复复地写满了孤独。
来她这里打水的客人比从前少了些,但只要还有喝水揩身子的需要,老虎灶总不至于绝了人迹。只是进她门来的顾客如今是打了水就走,几乎没人会停下来跟她聊天,仿佛她是城里一种还没有找到药方的新病,谁都害怕一不小心沾上了身。有一天夜里她打了烊,刷牙时闻见了嘴里的味道,她才明白这一天里她竟还没有开过口。
勤奋嫂烧旺了火煮上水,臂弯里搭了条洗脸的毛巾,就去卸老虎灶的门板。卸了一半,只觉得比平日沉了些,探出头来一看,原来门前坐着一个人。那人背靠着门板,头埋在膝盖上打盹,白衬衫的肩头和腋下洇着一团团黄色的汗迹,头发里裹着一绺一绺的泥尘。勤奋嫂用腿轻轻顶了一下那人的腰,说同志你让一让,我要开门。
那人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四目相对,勤奋嫂手里的毛巾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原来是小陶。
小陶已经两年多不曾回过家了,乍一看勤奋嫂险些没认出人来——她猜想小陶也一样。
“你怎么,睡在这里?”勤奋嫂吃惊地问。
“昨天船到就是半夜了,怕吵醒你。”小陶说。
勤奋嫂开了门让小陶进来,又重新顶上了门板——她不想这么早开张了。
灶里的水还没开,却已经温和了,勤奋嫂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脸盆,拧了一盆水让小陶洗脸。毛巾走过小陶的脸颊脖子,立刻就成了一块黑布。后来小陶干脆把脸整个浸在了盆子里,却觉得出母亲的眼睛像长了刺的茅草,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脊背,最后停留在她的腰身。
小陶终于慢慢地洗过了脸,擦干了脖子和手臂。
“你怎么不问,我几个月了,是和哪个男人?”小陶说。
小陶说完,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一道门槛,她是非过不可的,倒不如趁着还有点剩下的胆气,眼睛一闭一脚就跨过去,省得零敲碎打地挨着母亲的慢剐。
勤奋嫂冷冷地笑了一声:“配问吗,我这样的人?”
小陶知道,母亲没忘记几个月前她那封每一个句子都砸满了铁钉的绝交信。
这是第二道门槛。小陶没想到两道门槛相连得那么紧。第二道门槛更险更高,她就是踩着梯子也够不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戴帽子?”她转过身来,换了话题。
勤奋嫂不说话,只是扯下了帽子。失去了遮掩的头发如钝镰刀之下的稻草茬子般长短不齐,长的已经过了耳朵,短得还只有两三寸。头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白——那是拔得太狠了没能长回来的秃斑。
小陶捂住嘴,喊了一声皇天。“谁,这样狠心?”她问。
勤奋嫂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狠心?再狠能狠得过……”
勤奋嫂的话没说完,留了一截尾巴。小陶知道母亲的牙齿和舌头之间,咬的是一段千斤重的幽怨。
她低了头,不敢去看母亲。她打开随身带的那个军绿书包,慢慢掏出里边的几样东西:一件淡蓝色的府绸衬衫,两双军绿布袜。那是她离开上海时给母亲买的礼物。她想递给她,可是她的手很重,怎么也抬不动。腿却很轻,膝盖一软,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妈,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年养活我的难处。”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母亲在哭。母亲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响着,在努力吞咽着涌向眼睛的酸楚。可是酸楚太多,喉咙藏不住,最终还是在眼睛里找到了出路。所有的委屈在最初的一刻都是柔韧的,只是经不住岁月一层又一层的打磨,到后来就生出了厚硬的茧皮。母亲的眼泪很咸也很苦,茧皮泡烂了,露出了底里赤红的肉。
“你肯回家,就好了。”勤奋嫂泣不成声地扶起了女儿。
“妈,我怀了孩子,可是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小陶嚅嚅地说。
勤奋嫂像是迎头挨了一拳,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久久无言。小陶见过从前母亲生气不语的样子,可是这回的沉默跟从前哪回都不一样。从前的沉默是一块稀薄的纱布,一眼就看得出底下情绪的蠕动。而今天的沉默是一块厚实的木板,她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喜怒的毛孔。小陶终于明白了,她跨不过去的不是母亲的哀怨,也不是母亲的盛怒,而是母亲的失望。
“妈,你能养活我,我就能养活他。”小陶说。
这话在肚腹里的时候是一根钢柱,没想到爬到舌尖时却成了一条细细的铁丝。小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程泄了气。
勤奋嫂撑着墙壁缓缓地站起来,嘴唇动了一动。过了一会儿小陶才听出她说的是:“孩子,有我。”
小陶一把拽住了母亲的衣襟:“妈,你真肯让我,在家里生产?”
勤奋嫂没回话,只是矮下身子,把脸贴在了小陶的肚腹上。刹那间,一街的嘈杂如潮汐退去,漫天的尘埃都一一落了地,耳朵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轰。轰。
这是血在冲撞着身子,这是心在击打着肌肤。这是她的外孙在生命的那一端朝这一端行走过来时迫不及待的脚步声。
“难为你了孩子,是你把你妈,领回家的。”勤奋嫂喃喃地说。
“妈,我结婚了,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小陶说。
那次小陶肺炎病愈出院后,宋志成去宋书记那里开出了两张介绍信,悄悄地和小陶办理了结婚手续。
这是宋书记任内唯一一次利用职权开的后门。直到这时小陶才知道,宋书记原来是宋志成的叔叔,当年就是他带着宋志成兄妹投奔部队去了延安。
宋志成趁学校的混乱局面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子。当时两派人马打得天翻地覆,造成了暂时的权力真空。仅仅几天之后,造反派成功夺权,宋书记被打翻在地关进了牛棚。
领结婚证那天,宋志成先带小陶去餐馆吃了一顿饭。大病初愈的小陶胃口很好,把一大碗猪肝汤一气喝完。她依旧还想黄文灿,却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想法了,因为她已经把他留住了,就在她的身子里。
后来她注意到宋志成一直没说话,她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不过,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生下孩子,我们就离婚。”
宋志成突然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轻轻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小陶,你觉得,你会慢慢地学会喜欢我吗,哪怕一点点?”
小陶没有回答。其实她想摇头也想点头,摇头的意思是我用不着慢慢学,我已经学会了;点头的意思是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至少有一点点。可是她觉得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不能表达她那一刻的想法。她心里真正想说的话有点长有点复杂,她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把它扯出肚肠。于是她就选择了沉默。
小陶以为母亲会追问宋志成的情况,可是她没有——她根本就没接她的话头。
“他是老师,学校有运动,他走不开。我只能,自己生。”小陶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勤奋嫂微微一笑,说没事,生孩子的事,用不着男人。
几天之后老虎灶突然来了一个人,是赵梦痕。
梦痕带来了一个大背包,里边装的都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那质地花色样式,都是小陶从未见过的新奇。
“要不是你妈,这些衣服早就化成灰了。你妈救下来的,现在用到你身上,真是因果相宜。”梦痕说。
小陶不明就里,问母亲怎么回事?勤奋嫂就笑,说一言难尽,谁叫你总不回家,错过了多少精彩的故事。小陶说要是个男孩呢?这么稀罕的东西不就全废了?梦痕说那你就接着生,生一窝里头总能撞上一个雌的。小陶说有这样骂人的吗?你当我是猪?三人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陶问梦痕今天怎么不上班?梦痕说请过假了,明天要去杭州。小陶一下子猜到了抗战,就看着梦痕,似笑非笑地说是害相思病了吧?梦痕红了脸,说我这回,是和抗战结婚去的。
小陶有些意外。她知道日子是水,她在不在都要朝前流,她只是没想到流得这么快。就问梦痕你这一去是长住吗?梦痕说现在只能分居着,以后再慢慢找对调的机会。小陶又问抗战在杭州怎么样?梦痕说情况很糟糕,他爸爸是第一批揪出来的,到现在还在隔离审查,他单位现在根本不让他上台演出。他后妈扔下两个双胞胎孩子,跟他爸离了婚。现在是他亲妈从山东赶过来,照顾后妈的两个孩子。
勤奋嫂就唏嘘,说结发夫妻的好处,男人总是死到临头才知道。
一根线上离得最远的两个点,终于相连在一起了,乱世意想不到地把这根线扭成了一个圆。小陶暗想。
小陶把梦痕送到门口,想说几句喜庆吉利的话,搜肠刮肚,竟一无所得——这会儿所有的花好月圆到了嘴边都显得虚浮。她掏出皮夹子,从里头挑出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塞到梦痕手里——这沓钱是她离开上海时宋志成给她坐月子用的。
“我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念想儿。你替我去买一个搪瓷脸盆,梅花双喜的那一种。”她对梦痕说。
勤奋嫂和小陶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那阵爆响的。第一声是怯生生的,像在探路。顿了一顿之后,路探着了,后边就稀稀落落地又跟了几声。
勤奋嫂就奇怪,说这两天街上挺乱的,怎么还有人出来爆米花?话音未落,只听得街上一声尖叫,踢踢踏踏的就全是脚步声——都是朝路边躲闪的人。这个时候开门的店铺不多,就有几个行人轰的一下子涌进了老虎灶。
有一个老太太大约刚从小菜场回来,手臂上挂了一个竹篮,捂着胸口喊皇天,篮子里的豌豆颤颤地抖了一地。
“正打在肩膀上,扑通一下就倒下了,在我眼前。”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说。
“头毛生的温联总,仗着军分区撑腰,真敢开枪啊。”有个男人忿忿不平地说。
“你眼睛沾了糨糊,没看见开枪的是工总司?”另一个男人立马反击。
“你脑子才糊了屎,工总枪倒是有的,可惜都是木头的。谁不知道抢军火的是联总?还用抢啊,人家明明是开了大门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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