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是便宜的。没听说把医院的两个门都守住了,不是联总的一个不让进?自古两国开战不碰医院,这都是些什么烂人?”
“要说烂,谁能烂得过工总?昨天围攻港务局,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放过,二百多号人,个个打得鲜血淋漓。”
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争了起来,刚开始时还像玩石头,你扔过来一颗,我还你一粒,到后来就成了刀子,你剜我一片肉,我剐你一层皮,刀刀见血。小陶听得烦了,就嚷了一声不怕死的上街吵去,别在我家磨嘴皮,我家庙小容不下你。
两人这才住了嘴。
小陶这阵子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脚肿得像两根在水里泡过的白萝卜,踩在地上能压出两个坑。加上天热,夜里睡不安生,脾气便有些腻歪。
过了一两刻钟,街上渐渐没了动静,众人才散了。
“老宋给的钱还能花一阵子,街上不太平,妈要不咱们就关一天门?”小陶说。
“也好,我正想出去一趟。隔壁刘家姆妈告诉我,渔丰桥有个接生婆,接了二十年的生。我想去她家看一看。万一你要生了,医院又进不去,咱们也能多条路。”勤奋嫂说。
勤奋嫂正要上门板,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是仇阿宝。
勤奋嫂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过阿宝了,就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阿宝一眼瞧见站在勤奋嫂身后的小陶,愣了一愣,就大声嚷了起来:“阿桃你回来了?肚子都大得像个瓮了,怎么连喜糖也没舍得送一颗给你阿宝叔?”
小陶哼了一声,说我敢上你家吗,不看看是谁把门?勤奋嫂瞪了小陶一眼,说跟大人说话呢,你懂不懂规矩?小陶的火噌的一声蹿了上来,一把扯下母亲头上的蓝布帽子,说我就想让他看看,他家养了只什么样的母蝎子。
勤奋嫂的头发已经被小陶修剪过了——当然是剪了长的来就短的,现在大抵齐了,却还遮不住耳朵,尴尴尬尬地待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的那片古怪中。
勤奋嫂两手抱头背过了身,像是被人扒了衣裳似的无地自容。
阿宝不说话,可是阿宝的腮帮子像咬了一块山核桃,在咯吱咯吱地鼓动着。突然嘭的一声响,他一拳砸在了饭桌上。盛着松花豆的碟子没提防,吓得跳在半空中,白花花的盐粒洒了一地。
桌上有一团几天前留下的饭嘎巴,干硬得像铁砂。阿宝的拳头砸在铁砂上,就有一条黑虫子从他绷得很紧的指关节里钻了出来,越钻越肥,越钻越长。勤奋嫂扭过头来看见了,啊呀了一声,就慌慌地扯出兜里的手绢给阿宝擦。那虫子和勤奋嫂较着劲,她按狠了,它就缩一缩身子;她略一松手,它就再露头。勤奋嫂急了,就把手绢紧紧地打了个死结,才终于把虫子给憋了回去。一斜眼,突然就发现了阿宝裤腰里鼓鼓囊囊的那样东西。
“阿宝你作死啊,拿这东西吓唬我。”勤奋嫂尖叫了一声。
阿宝嘿嘿一笑,说没什么,防身。勤奋嫂说你欠下什么血债了,需要防身?阿宝正了脸,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联总的人马把温州大块地盘都占了,有的还上了山。工总现在守在邮电大楼和温州酒家,两拨人马手里都是真刀真枪,要是真打起来,就不是刚才那阵毛毛雨了。你家在街面,楼上地势高,枪子不长眼,最好还是睡楼下保险。
勤奋嫂拍了一下大腿,猛然想起了一样东西。
“蚊香,蚊香没了,要赶紧去添。”
“蚊香是小事,趁着还没开打,赶紧去囤点东西,吃的喝的都要起码备够十天半个月。待会儿我给你扛一袋议价米。”
阿宝说完了,拔腿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小陶一眼。“你妈那事,都怪……”话说了半截,原本是期待小陶接过去的,可是小陶偏偏没接,那话尾巴就无着无落地飘在了半空。他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天还早,知了却已经扯开了嗓子吱呀吱呀地聒噪。街市受了惊吓,像个没醒好的孩子,无精打采一脸丧气。勤奋嫂看着阿宝一摇三摆地走进一街白花花的日头里,心里突然紧了一紧。
“阿宝你不是也要去邮电大楼吧?”勤奋嫂追出去问。她知道阿宝是工总司的一个小头目,平日遇见热闹是绝不会错过的。
阿宝回过头来,对勤奋嫂挤了挤眼睛,说我小仇已报,大仇没有,才不会傻得搭上性命。你放心吧。
勤奋嫂回到老虎灶,上了门板落了锁,才叹了一口气,对小陶说你不该这么对他。小陶说你怎么不说,他老婆不该这么对你。勤奋嫂说谁叫咱们有短处捏在人手里?这年头……勤奋嫂说这话的时候顿了一顿,小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写的那封信,就低了头不再吭声。
“这些年,你猜猜是谁给你寄的钱?”
勤奋嫂的话像一粒石子一下子打中了小陶的脑门心,小陶愣了一愣。
“你要是他老婆,你能不生气?为了不叫那姓白的再来闹我,他只能回去跟着她过,那日子是什么样的煎熬?”勤奋嫂说。
小陶终于从一团乱线中抽出了那个头。
天哪,天。小陶喃喃自语。她想起了临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仇阿宝领她去温州酒家吃饭时的情景。年少的任性是一把锋利的刀,可是她只敢拿它来割母亲,还有爱母亲的人,因为她知道他们即使被割得一身是血也不会还手。她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刀还伤及了一个场外的人——那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
半晌,小陶才说妈你要是出门我陪你去吧,街上太乱,我不放心。勤奋嫂拿手指戳了戳小陶的肚子,说万一打起来,我一个人还灵便些,带上你谁也跑不脱。小陶只好随她去了。
勤奋嫂一走就是半天,小陶在楼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恹恹的,就想上楼歇一歇。没想到楼梯口放着一沓卷烟用的旧报纸,过道里半明不暗的,小陶没看清楚,一脚踩上去,就一屁股滑坐在了地上。开了灯一看,只是脚踝上擦破了块皮,并无大碍,就一瘸一拐地上楼躺下了。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一直在床上赖到了母亲回来。
勤奋嫂回到家,身上的一件短袖衬衫湿得像是从河里捞出来似的,额头叫太阳晒得褪了皮,却是一脸得意。
“那个接生婆,二十三岁开始接生,今年四十六,手里经过的孩子比老鼠还多。说定了,要是到时候进不了医院就去喊她来,横竖是差不多的路程。”
小陶看见母亲手里提的那个布袋,出去的时候是瘪的,回来却满了,就问妈你囤了些什么货?掏出来一看,是厚厚几卷的紫菜和三包虾皮。小陶说妈那东西管用吗?怎么没买菜呢?勤奋嫂就笑,说一听就是太平日子里长大的,没逃过难。菜才真是没用,最多吃一两顿就没了。撕一角紫菜放几片虾皮,一泡就是一大碗汤。就是什么都没了,只要有盐有水,靠这点东西还能维持一两个月。
勤奋嫂就问小陶吃了午饭没?小陶摇了摇头,勤奋嫂这才看清了小陶的脸色,吓了一跳,说怎么啦,你?小陶不敢说摔跤的事,只说不饿。勤奋嫂就骂,说你不饿,还有肚子里的那一个呢。那家伙一丝也饿不得。勤奋嫂正想下楼做饭,枪声又响了。
这一阵枪声和早上的不同,完全没有了试探和腼腆,跟炒豆子似的一片连着一片,密密麻麻尖利果断。勤奋嫂一下子想起了仇阿宝说的枪子儿不长眼的话,立刻扯下床上铺的那张篾席,拉着小陶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
两人在桌子底下铺开席子,就钻了进去坐下。枪声越来越密集,炒豆子的声响后边,又跟了些嗖嗖的风声——那是子弹飞过近处的声响。再后来又多了一样声响,比枪子更沉更闷,像是蒙在棉花胎里的爆炸声。小陶说是炸药包。勤奋嫂说皇天,连炸药包都下来了,还不得把一个城给平了。
两人在桌子底下坐着,闷出了一身的汗,蚊子在头顶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一掌拍过去却是空的。勤奋嫂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小陶说妈你抽什么风?勤奋嫂说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逃日本人的炸弹,也是躲在桌子底下,也盖着一床棉被。那时我怀着你,现在你怀着他,你说这是不是命?
小陶问是和我爸吗,逃日本人?勤奋嫂摇了摇头,说是和你娘娘(温州方言:奶奶),你爸那时不在家。小陶顿了一顿,才问我爸真的,有很多田产?勤奋嫂说他们家里是有几亩地,那也是祖上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你爸是个连只蚂蚁也不忍踩死的菩萨心肠,除了日本人,他一生也没恨过谁,他怎么可能害人?
小陶腰沉,坐不住,只好挪过半个身子斜靠在墙上。勤奋嫂见她半晌没说话,以为她忘了这一茬了,没想到她突然又问妈,你爱我爸吗?这句话像根粗木椽子,一下子把勤奋嫂杵住了,竟一时做不得声。后来勤奋嫂伸手摸了摸小陶耳廓上的那团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我看着你,就会想到你爸,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都这些年了,还什么爱不爱的呢?连张照片也没存下。”
小陶的心突然揪了一揪,揪成一团。
要是再过这么些年,我是不是,也记不得黄文灿的样子了呢?小陶暗想。
幸好,我还有照片。
日头终于落尽了,天却迟迟不肯彻底暗下去。枪声终于静了些,勤奋嫂忍不住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趴在窗口看外头的情形。只见天边有一片红光,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红光往上一蹿,天就像受了惊吓似的微微一颤。过了一会儿,勤奋嫂才明白过来,那是火光。她一时无法目测那火光离谢池巷有多远,心却一下子慌了,寻思着先上楼收拾几件应急的物件,随时得准备逃命——还不能吓着小陶。
这时突然有人在嘭嘭地砸门——是侧门。“阿桃妈,快,开门。”她听出是阿宝的声音。
阿宝一进门,把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往地上咚地一扔,就瘫软了下去,像只毒日头底下晒蔫了的狗似的喘着粗气。
勤奋嫂问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一身的灰?阿宝说十五分钟的路,我走了几个小时,都得贴着墙根。勤奋嫂说这个时候还在外头疯,你到底要不要命?阿宝看了勤奋嫂一眼,说还不是为了那二十斤的农垦米。勤奋嫂的喉咙就打了个结,半晌,才喑哑地说我给你倒杯水。
阿宝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半杯子水,才擦了擦嘴,说头毛的儿子,打不过就开始烧城了,服装大楼已经烧没了。
服装大楼是城里最高的建筑,一共有五层。勤奋嫂吃了一大惊,说难怪呢,天亮得那样邪门儿。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小陶喊了一声妈,那嗓音听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给夹住了尾巴的老鼠。勤奋嫂扭头一看,小陶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了,身后的砖地上蜿蜒着一条湿漉漉的黑蛇。
“我忍半天了,实在是,疼。”小陶望着母亲,眼里是一丝仿佛做错了事的惶恐。
“皇天,她,她要生了!”勤奋嫂惊叫了一声,“赶,赶紧送医院。”
“过不去了,医院对面是个据点,垒着沙袋架着机枪,谁一走动就看得一清二楚。”阿宝说。
“那我去叫接生婆,她家在渔丰桥,只有几步路。”
勤奋嫂说着就要出门,却被阿宝死死拉住了。
“你疯了?联总的指挥部离那里最近,你就是冲过去了,人家也不会跟你过来,你不要命她还要命。”
“那你说,怎么办?”
勤奋嫂狠命压住了话语里的那丝恐慌。她知道此刻小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她是她的骨头她的胆,她若失了方寸,她就要散成一团。
阿宝从兜里掏出烟嘴来,慢慢地装上了一支烟。烟在他的汗水里受了潮,费了好几根火柴才终于点着了。烟顺着他的喉咙走过他的五脏六腑,又从原路返回,在他的脑门上汇集成几条蚯蚓似的青筋。她想催他,却不敢催,只能用目光一层一层地刮着他的脸。他终于忍不下那个疼了,掐灭了烟嘴,说我去找四只眼。
勤奋嫂说他关在医院里,你怎么进得去?阿宝说他们的牛棚不在医院里,在太平间旁边,有条小巷可以通。我敢担保现在没人看管,谁也顾不上。
勤奋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话在心里的时候是“太危险了”,可是一出口却变成了“你小心”。
天边的那团火烧了几个钟点,终于慢慢地烧过了劲。天彻底暗了下来,枪声一时疏一时密,不时有光亮带着尖锐的啸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尖利决绝的弧线,将夜色切割得支离破碎。
勤奋嫂从楼上搬来一床褥子和两个枕头,在地上打了一个铺。窗户上已经蒙了两层厚实的床单——为的是不漏出灯光。炉火早已捅开,墙边摆了一溜十数个灌满了热水的暖瓶,木头瓶塞正吱吱地冒着气。剪刀,绳子,棉花,纱布,红汞,碘酒,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一个用滚水烫过的木盆里,随时等待着派上用场——老虎灶时时有人割伤烫伤,家里常年预备着几样应急的东西。
小陶躺在地铺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默不做声,汗水已经把身下的褥子和枕头洇出了一大圈湿痕。天花板上垂挂着一只长腿蜘蛛,滚圆的肚腹在灯光下闪着绿色的荧光。它紧紧地攀在自己吐出来的丝上一动不动,仿佛在艰难地思索着去路。
它是不是,也要生了?小陶想。
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大包,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去挠痒。前一轮的阵痛,排山倒海似的消耗完了她所有的体能,她现在连呼吸也感觉费劲。墙上的挂钟刺啦刺啦地走着,在她的心上划着一道一道的痕,不是疼,只是闹心。仇阿宝出门已经两个小时了,可是谷医生还没有踪影。
“来,喝一口。”勤奋嫂端着一个陶瓷盅子,来喂小陶喝汤。
盅里其实也就是鸡蛋花,加了几个北枣和桂圆干——这已经是家里此刻能找得出来的唯一补品了。后院虽然养着鸡,她却腾不出手来杀,也没有工夫炖。
汤里有股腥甜的味道,叫小陶的肠胃抽了一抽。疼痛杀死了所有的味蕾,叫一切佳肴变成毒药。小陶摇了摇头——她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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