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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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话,喝了有力气,第一胎都难。”勤奋嫂把汤勺送到小陶嘴边,哄孩子似的劝她。

    小陶终于勉强喝了几口。

    “谷医生,不会来了。”小陶说。

    小陶说这话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勤奋嫂,眼神像是一块干旱了很久龟裂得不成形状的土地,正盯着一片万里晴空,徒劳地寻找着一朵可以化成雨的云。

    勤奋嫂的心,针似的扎了一扎。她就是小陶的指望啊,她就是劈山填海也得给她变出那朵云来。

    勤奋嫂放下盅子,紧紧地捏住了小陶的手。

    “老谷来不来我们也得生。从前乡下女人在猪圈里都能生,你体力好,你一定行。”

    小陶没说话,可是她的手却轻轻地回捏了一下母亲的手——勤奋嫂知道她把力气传给小陶了。这个从小不怎么跟她亲近的女儿,非得到这一刻,才知道世上最靠得住的肩膀,原来还是母亲。一股巨大的感动如洪水袭过她的身体,勤奋嫂觉得有些晕眩。

    又一轮阵痛凶猛地袭来,小陶松开了母亲的手,却抓住了身边的桌腿。勤奋嫂不知道她抓得有多紧,只看见她的关节骨头在她的肌肤底下显出清晰惨白的纹理,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勤奋嫂觉得那汗珠子也有了颜色——是隐隐约约的粉红。

    “忍不了,你就喊,喊了好受一些。”她对小陶说。

    可是小陶没喊,她只是把牙齿咬得更紧。她的嘴唇上有点脏,勤奋嫂用指头一抹,是湿黏的——她把下唇咬破了。

    她的血里流着我的血啊,我的闺女,身上到底有我的秉性,她真能忍。勤奋嫂想。

    勤奋嫂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小陶揩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我真的,生不下来啊,妈。”小陶终于松开牙关叫了一声。那声音像锩了刃的钝刀,在勤奋嫂的心尖尖上剜开了一个边角模糊的口子。

    菩萨,你让我替她受一回过吧,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的疼了。勤奋嫂喃喃地说。

    枪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比先前的几回都更加密集嘈杂,声音各有远近高低,听得出是好几拨人马。枪声打破了宁静,枪声也创造了另外一种宁静:偌大的街市鸦雀无声,连婴儿也屏住了啼哭。只有狗除外——狗不解世事,狗依旧在这个能把人憋成水的夏夜里发出一阵阵狂躁的吠声。

    突然,枪声停了。枪响的时候是陆陆续续参差不齐的,而枪停的时候却仿佛听从了某个人的指令,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渐渐地,街市从惊恐中蠕爬了出来。有人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朝街上泼出了一桶脏水;有人呵呵地咳出了一口在喉咙里压了很久的痰;也有人坐在门槛上,轻轻地摇动着手里滚着布边的蒲扇。街市是一条最贱的野狗,总能在天塌地陷的乱世中找到一个针眼一样窄小的活处。

    勤奋嫂摘下蒙在窗户上的被单,想打开窗户让屋里通一通风。刚刚探出头来,就觉出了一丝风。那丝风从她的脸颊上擦过,不凉,反而微微的有一丝烫。扑哧一声,窗边的砖墙上裂开了一条缝,那缝的中心是一个豆子般大小的洞。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一颗流弹——就在离她几寸远的地方。她的腿哆嗦了起来,心跳得一屋都听得见。她蹲在地上闭了会儿眼睛,终于把气喘匀了,才站起来,关了窗,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小陶的铺前。

    时钟走过了九点,谷医生那里还没有消息。小陶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勤奋嫂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只觉得她的力气像沙漏一样从自己手里一丝一丝地流走,却欲哭无泪。勤奋嫂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翕动着,是在向菩萨乞求。她已经这样乞求了很久。她知道菩萨早就听腻了香烛和金身之类的愿,菩萨要的是她的一句狠话,而不是她的命。她的命太贱,乱世里所有的命都贱,街上走一圈能捡上一把,菩萨并不稀罕。菩萨要的是一样比命还沉的东西。她知道菩萨要的是什么,她已经把这样东西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她实在是舍不得啊。这样东西,她给了是死,不给也是死——却是不同的死法,给了要比不给难上一千倍。

    可是她要是把那样东西舍了,小陶说不定就能活。

    她放下小陶,双手合十,在墙角跪了下来。

    “菩萨,你若是慈悲,让小陶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我情愿她不认我这个妈,一辈子。”她默默地说。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了敲门声。先是一下,很轻。接着是一个小小的停顿,然后又是一下,依旧很轻。她听出来了,这是谷医生惯常的敲门声。

    皇天,菩萨听见她的祈求了。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给谷医生开了门,只见他的衣袖上沾着斑斑血迹,脸色黯淡如死灰。就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啦,这半天才来?谷医生顿了一顿,才说路上遇见了个受伤的人,耽搁了点工夫。他的声音很疲软,像一片剥了皮剔了筋骨的鱼肉。勤奋嫂顾不上细问,就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说快,她要再不生,怕是没力气了。

    谷医生急急地蹲下身来,给小陶做检查。没有听诊器,他的耳朵废了,他只能仰赖他的眼睛和手指。小陶含含混混地哼了一声,却睁不开眼睛。

    “胎位还正,可能胎儿太大,生不下来。”谷医生说。

    “那,怎么办?”勤奋嫂焦急地问。

    谷医生舀了一茶缸凉水,往小陶脸上噗地一浇,小陶一下子惊醒了,倏地睁大了眼睛。

    “快醒利落了,谷医生来了。谷医生是城里最好的医生,接生最有经验。”勤奋嫂拍打着小陶的脸颊说。

    谷医生想制止勤奋嫂,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了小陶灰烬一样的眸子里,噌地蹿出了一颗火星。

    谷医生吸了一口气,捏住了小陶的手。

    “今天你生不生得下来这个孩子,光靠我还不行。有一半得靠你——你得配合我,听我的指令。”

    小陶点了点头。

    谷医生让勤奋嫂帮衬着,把地铺挪了个位置,正对着饭桌。又要了两根绳子,把小陶的脚分开着捆在两只桌腿上。

    “要是疼,你就咬,多紧都行,只是不能动。”谷医生找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小陶的嘴里。

    他站起来,问勤奋嫂讨了一把干净的刷子,开始仔细地刷手消毒。

    “勤奋,我必须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接过生。”他贴着勤奋嫂的耳朵,犹犹豫豫地说。

    勤奋嫂另盛了一盆水给自己烫手。

    “可你总见过别的医生接生吧?”她问。

    他不吭声。

    “你记得,那年我救了你一命。现在轮着你,还我一条命了。”勤奋嫂定定地看了谷医生一眼,谷医生觉出了疼。

    谷医生示意勤奋嫂在小陶身后坐下,让小陶半躺半靠在勤奋嫂的怀里。

    “现在你是她的墙,她动,你不能动,一定要撑住。”谷医生吩咐勤奋嫂。

    谷医生把开水煮过的剪刀和纱布摆在地铺上,蹲下身去。勤奋嫂看见他的手颤得如同风里的落叶,瓶子里的碘酒在褥子上洒下几片橙红色的花瓣。

    “小陶,别怕,有菩萨看着。”勤奋嫂大声喊道。

    谷医生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憋了一口气,定住神,一刀猛地剪了下去。

    小陶呜地喊了一声。说喊实在是一种夸张,其实那至多只能算是哼——小陶嘴里的毛巾堵住了小陶的声音。

    谷医生把耳朵关了,什么也不去听。他就着同一口呼吸又下了一剪子——这次在另一侧。

    这回小陶的嘴完全没有做声,放开嗓门的是小陶的腿——小陶的腿一蹬,把一张硬木桌子蹬出了一尺远,桌上的卷烟散了一地,一根一根白花花的滚到墙边,像教书先生匣子里的粉笔。

    谷医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见了小陶两腿之间的污血里,隐隐露出一团黑茸茸的东西——那是头发。

    接下来的过程快得超出了想象。孩子在肚子里憋了一个晚上,到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从露头到露脚,统共没超过十分钟。

    一阵尖锐的哭声锥子似的在房顶上钻了个洞,墙颤颤地抖着,天花板刷刷地往下掉着灰土。

    “女孩,起码有九斤。”谷医生掂了掂手里的那团粉红。

    趁着谷医生包脐带的工夫,勤奋嫂已经飞快地用眼睛把孩子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是个女孩,眼睛,耳朵,鼻子,嘴唇,十根手指,十个脚趾,样样齐全。

    勤奋嫂身子一软,泥似的瘫在了地上。

    “小陶啊,你又,逃过了一劫。”

    小陶没有力气回应,小陶的笑才扯出一个隐隐的开头,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终于把孩子和大人都擦洗干净了,勤奋嫂才记起了仇阿宝。

    “阿宝直接回家了吗?”她问。

    谷医生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一眼有些奇怪,看得勤奋嫂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谷医生衣服上的血迹,身上刷地竖起了一片寒毛。

    “他,他怎么样了?”勤奋嫂的声音像是在枝头熬过了一冬的枯叶,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谷医生回头看了小陶一眼,见她睡得正沉,才低声说:“他是快到牛棚的时候中弹的——那一路都是探照灯。爬进牛棚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外头枪打得太凶,没人肯抬他去医院……”

    勤奋嫂的身子晃了一晃,谷医生以为她要倒,赶紧伸过手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拂开。

    “他,在哪儿?现在?”她问。她的声音很远,像一团雾气一阵青烟袅袅地飘在房子之外的某一个地方,仿佛与她的身子没有任何关联。

    “太平间。”他说。

    她看着窗外不吱声。夜深了,枪声彻底平息了下来,街市提了一天的心,到了这刻终于沉沉地睡去了。明天醒来,太阳照样升起,谁也不会留意街面上少了一个人。

    除了她。

    或许还有那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

    她推开了门,在谷医生还没来得及阻拦的时候,就已经走到了暗夜之中。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路灯被流弹打碎了,天黑得没有一丝破绽。不过没关系,她知道他在哪里,她找得着路。

    太平间的门虚掩着,隔得很远勤奋嫂就听见了里面隐隐的哭声。平日老虎灶买煤买烟丝买各样杂货都要经过这条路,她总是贴着对过的墙根走,远远地避开了这扇黑幽幽的门。可是今天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她竟没有一丝恐惧。

    屋里有人——是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的尸身哭天抢地。昨天的枪战里死了十好几个过路人,尸首一时无人认领,都先拖到太平间胡乱扔在地上。勤奋嫂进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乱世把人心变成了一个孔眼粗大的箩筐,那上面存不住多少和自己无关的事。勤奋嫂一眼就认出了屋角躺着的那个人是仇阿宝——是他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这些日子阿宝只穿那套花三十块钱从别人手里买下的旧军装,天热的时候松松垮垮地光着身子穿,天冷的时候紧绷绷地套在棉袄棉裤外头。实在脏得不行了,就拣个晴天洗了挂在晾衣绳上等着日头把它晒干。

    子弹是从一侧的面颊上穿过去,再从另一侧的额角上钻出来的,伤口很小,边缘收得很紧,看上去几乎像是苹果梨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虫孔。脸上没有血迹,只有几片泥尘,身子却缩了一号,军装的袖口裤边里只露出半截手脚。

    勤奋嫂坐在地上,把阿宝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阿宝的嘴角吊着一丝还来不及展开就被猝然切断的促狭微笑,一只眼睛睁着细细的一条缝,仿佛在说:“怎么样?说给你找人就找了吧?我说到做到。”勤奋嫂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他给二姨娘送丧,回程时对她说过的“我就是明天为你去死,你也不见得稀罕”的话,没想到他果真就为她死了。眼泪刹那间汹涌地流了下来,砸在他冰冷铁硬的脸上,那声响仿佛是雨滴落到青砖地上似的触目惊心。她掏出兜里的手绢,蘸着自己的泪水擦拭着他脸上的泥,动作轻得似乎手下是一件稍不留神就要裂成千万个碎片的明代青瓷。

    “阿宝,小陶平安生了,你可以闭眼了。”她趴在他的耳边说。

    勤奋嫂用指头捻着阿宝的眼皮,可是皮硬了,她怎么也合不上他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来,用舌头来舔眼皮之间的那条缝。突然,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觉得阿宝的身子在她的怀里动了一动。抬起头来,她愣住了:阿宝的鼻孔里缓缓地淌出了一条乌黑的血。

    “阿宝我欠你啊,我实在是,欠你。”勤奋嫂泣不成声。

    突然,她觉出了头皮上的热,脚前的青砖地上,落着一团大大的黑影——是一个人,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

    女人这些日子又胖了一些。女人身上添的分量似乎不是肉,而是水。女人像背了一个巨大的水袋,走起路来咣啷咣啷地晃悠着,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洒出来淹死一屋的人。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四目相对,勤奋嫂听见了半空中有些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是刀刃和刀刃相撞的声音。

    “衣服带来了吗?再不换,怕就换不成了。”勤奋嫂咽下惊惶,平静地对女人说。

    她知道女人这刻的思绪很乱,她得趁女人还没有把一团乱麻理成一条粗绳子之前,给她画一个圈定一个调,或许她会跟着她走进这个圈,随上她的调。

    女人果真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呆呆地解开手上的那个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八九成新的布衬衫和一条在箱底压得皱巴巴的新府绸裤子。

    “鞋子呢?”勤奋嫂问。

    “脚上那双,是去年刚买的。”女人恍恍惚惚地说。

    “你扯这只袖子,我扯那只,先把衣裳脱下来。”

    “掏一掏兜里还留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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