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盒,这样礼物还是送错了。武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合是希望,离是现实,希望是棉,现实是石头,再厚实的希望也磨不穿一片稀薄的现实。武生把戒指摆回去,把盒子塞到了箱子的最底层。她知道,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她不会再有心情去看这件东西了。
武生蹑手蹑脚地走到杜克的卧室前,犹犹豫豫地推开了门。杜克的门果真没有上锁,也许他夜夜都在期待着她会推开他的房门。其实她也设想过,他会在某一个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刻摸到她的沙发上来。他给她的地界是四面敞开无法设防的,从投奔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准备好了他一旦索求,她便弃甲归从。可是她一直没有准备好在他没有索求的时候主动给予——直到今夜。
“武生?”有人轻轻叫了她一声,是杜克——他果真还醒着。
武生鱼儿似的滑进了他的被窝,赤裸的双足带着春夜的寒气碰触到他温热的腿,她感到他轻轻地颤了一颤。她知道他有话要问,她急切地想把这些问话堵在奔往出口的途中。她摸摸索索地解开了他睡衣的扣子,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她的肌肤一贴上他的肌肤,就知道了他身体的岁数。三十八岁的躯体不再具有二十八岁时的能量,三十八岁的身体已经有了破绽,攻克这样的城堡只需要一丝良心,半点热情。
很快就完了事,她像终于完成了一样惊天动地的使命似的精疲力尽,眼皮立刻有了重量。他却依旧清醒。他用肘子支撑起身子,轻轻地抚摩着她的额发,俯下脸来吻她。他的舌头比他的身体有力,固执地撬着她的嘴唇,试图寻找她的舌头。她却偏过了头。她可以为他打开身体的任何一个通道,可是她就是不能让他找到通往她舌头的路——她已经退到了再也无可退让的境地了,这是她现在唯一一样可以坚守的东西。
“这个周六,我们去市政厅登记吧。”她说。说完了她才意识到,她省略了“结婚”两个字。
他吃了一惊,说这么快?不需要通知一下你的父母亲?武生笑了一笑,说他们怀我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出生。他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学文科的女生就是心思复杂,怎么会这样想问题?她哼了一声,说你一生什么也没经历过,自然头脑简单。他说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争。明天我争取早点下班,我们去找件像样的衣服。
武生坐起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衣服不用买了,这个钱可以省。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能不能答应我,而且不问原因?
杜克说你最好不要让我有太大的惊讶,我的心脏怕是不行。
武生说一张五千美金的支票,在你心脏承受得了的范畴吗?
杜克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说还好,暂时还不必持刀抢劫银行。
两人相拥着,开始努力适应一张床被两个身子分享的睡眠方式。呼吸慢慢均匀起来,她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乔琪娜,你就是为了学费而选择我,也没有关系。日子还长,你总能慢慢地学会喜欢我,哪怕一点点。”他说。
武生的眼睛热了一热。可是她并不知道,二十六年前的一个冬天,有一个叫宋志成的男人,对一个叫孙小陶的女人,也说过这样的话。还要过很多年,等她走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年龄,她才会意识到:她这个家族的女人,血脉里似乎都有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她们忍不住要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壮男人情迷意乱,而最终却都嫁了一个四平八稳的老男人。
第二天早上,武生送走杜克上班后,就去邮局给刘邑昌寄了一封信。信里夹了一张五千美金的汇票,却只有寥寥数语:
我知道五千美金不够赎回一段丢失了的感情,可是它却能让你考许多次托福,交许多所学校的申请费,买一张来美国的机票。剩下的,兴许还能勉强支付头半年的房租。
武生被尖锐的电话铃声惊醒,看了一眼墙上的荧光电子挂钟,是一点四十五分。在这个连上帝都睡着了的时刻打电话来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传递一个刻不容缓的噩耗,要么是压根儿就没弄清楚国际时区为何物——这两种可能都让武生心悸。
电话在杜克那头的柜子上。他拿起话筒说了一声哈罗,那头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半晌,才传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请问宋武生住这儿吗?”隔着杜克的身体,武生也听出了那是母亲。母亲在上海住了二三十年,可是乡音总要在她的普通话里钻出这样那样的绒头。
武生已经四个月不曾给家里写信打电话了。最初是因为气恼,后来气恼渐渐淡化成了怨意,再后来怨意又渐渐演变成了惯性。这四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比照她先前的生活,这四个月的日子错综复杂得像过了整整三辈子。这些日子是一团乱线,一旦错过了一个头,便很难再整理出头绪。武生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找那根线头,杜克已经把话筒塞到了她的手里。
“武生,是你吗?我找你,都找疯了。要不是王阿姨的儿子帮忙,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行踪。”母亲焦急地说。母亲一着急,普通话就碎得像一块破布。
王阿姨是母亲单位的同事,武生当年申请辛辛那提大学,母亲就是通过王阿姨的儿子找来的申请资料。当然现在武生已经明白了,这不过是母亲诸多谎言中的一个——母亲真正的消息来源是在别处。
“你还想骗我多久?王阿姨的儿子,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新地址。”武生觉得她突然找到了一根线头,猛力一扯,线团山崩水泄,痛快,利索,解气。“你到底转了多少个圈,才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是黄文灿的老婆告诉我的。”母亲低声下气地承认了。
这个名字很耳生,过了一会儿武生才明白了它和自己的关系。黄文灿是克劳德的前生,克劳德是黄文灿的后世。母亲不认识克劳德,西琳娜也不认识黄文灿,两个女人本来可以守着各自认识的那个男人互不相干地活到老死,可是中间偏偏横插出一个宋武生。宋武生是前生后世中间的那个结子,把黄文灿牢牢地拴在了克劳德身上,叫克劳德永无可能从黄文灿那里逃遁。
“他老婆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被她扫出辛辛那提的?你现在也只能指望他老婆了,他就是有一肚子话,也说不出半个字,连拉屎都得她替他擦屁股。”
她听见电话那头母亲嗷地号叫了一声,便知道她踩到了她的最疼处。她想象着她如一团湿面粉似的瘫软在凳子上的情形。
“武生,你,你怎么能这样残酷?他到底,到底是,你,你的……”母亲语无伦次。
“他到底是谁?你说,你说啊?”
武生的语气像刀,电话线被她嗖嗖地削成土豆皮似的碎屑。母亲没有说话,后来,武生听见了一阵浓重的鼻息声,她知道母亲哭了。母亲今天的眼泪很贵,二十二块人民币一分钟。母亲从开老虎灶的外婆那里继承了节省的习惯,母亲在大暑天里走一天的路也不会舍得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一瓶汽水。父亲,或是那个她以为是父亲的人,曾经戏谑地说过我老婆的籍贯是天下第一省。不过武生知道,无论多贵,今天母亲都不会挂断这个电话,因为母亲明白,这根电话线是此刻她们之间的唯一牵连。
“武生,当年我选择生下你,我不指望你感谢我,我只是希望你懂得那个年代的难处。”母亲终于停止了哭泣,“若不是你爸,今天不会有你,兴许也不会有我。”
“哪一个爸?”武生尖利地截断了母亲的话。
“武生,就算我对不起你,宋志成可没有任何亏待你的地方。”母亲哭过了,声音里开始有了几分平静和镇定。“为了你,他同意不生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别的孩子有的,你一样都不差。别的孩子没有的,你照样都有。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每一天,都是他接你送你。你七八岁了,他还是肩上扛着你,一直到扛不动了,才改用脚踏车驮你。”
“我没有求你生我,也没有求他养我。”武生原本是想嚷的,话在肚腹里的时候,很厚实很硬,走出舌尖时,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劲道。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母亲占了上风。
“你真是个宠坏了的孩子。”母亲叹息着,“就算你有委屈,你怎么能忍心,让你爸躺在病床上,天天梦里喊你的名字?”
“他,病了?”武生惊问。
“四个月没你的信,也没你的电话。我们找遍了所有的关系,也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你爸心脏病发作,住了两次医院。刚开始的时候,他天天问你,到后来,他不敢问了,怕问出坏消息。可是他每天见到我时的眼神,那眼神……”母亲又泣不成声。
母亲的话像一根棍子,猛地捅了一下武生的心尖子,她疼得身子抽了一抽。她麻木地接过杜克递过来的纸巾,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也哭了——是那种有泪无声的哭法。
“你告诉他,我,结婚了。”武生终于低声说。
放下电话,武生再也睡不着了,靠在床头怔怔地坐着,身子拱成一个满是骨节的圆圈,双手怕冷似的抱着双肩。杜克过来搂她,她肩膀一耸,抖落了他的手。
“乔琪娜,你是不是,对你妈有点太狠了?”杜克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于你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随便开口。”武生冷冷地说。
杜克躺了回去,却窸窸窣窣地翻着身。
“其实,我也是在读中学的时候,才知道我爸在大陆还有个家,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我们几个孩子都没有因为这事生过爸爸的气,大家都知道那是历史,他做不了主。”杜克说。
武生把头埋进膝盖里,默不做声。墙上的石英钟哗啦哗啦地走着,声响骇人。
武生戴了一副隔音耳机,坐在房间里备课。屋外的噪音长着尖尖的嘴,从耳机的海绵里钻进来,一下一下地啄着她耳膜上的肉。小孩兴奋的尖叫,大人严厉的呵斥,还有狗满心委屈忍气吞声的呜咽。不用探出头来,武生也知道这是杜克在客厅里看驯狗的节目。杜克爱狗,爱到痴迷的程度,街上任何一条名狗野狗都可以让他驻足不前。而武生却害怕一切身上长毛的动物,她的卧室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孩子标志性的毛绒玩具。武生令杜克的养狗计划永久地停留在了口头阶段。杜克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他后悔没在娶武生之前领养一只狗,把它作为婚前财产的一部分带进他和武生的共同生活。无法实现养狗计划的杜克,便把所有的痴迷转移到了电视上。只要在家,他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档与狗相关的节目,甚至连有狗出现的广告片,他也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观看。
“有必要开得这么响吗?有些人休息的时候,另外一些人还在工作。”武生冲着客厅大嚷。
幸好还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武生暗叹。武生已经从哥大毕业,并且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现在在一所中学教法语和中文。半年前她和杜克买下了皇后区一处价格相对便宜的三室一厅小洋房,搬离了那个地处曼哈顿的昂贵斗室。现在的三个房间,一间做卧室,一间是客房,还有一间是书房——她常在这里备课。
屋外的分贝明显地弱了下来,不再刮耳,却依旧分心。武生起身关门,看见了手持遥控器仰面横躺在沙发上的杜克。杜克还没换掉上班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黄底蓝道的短袖高尔夫球衫,下身是一条水磨石牛仔裤——周五是公司的“随意着装日”,员工可以选择不穿西服。杜克躺得太随意,球衫的下摆歪了,露出一截肚皮。杜克已经明显有了肚子,年初买的那张健身卡,至今还躺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积攒着灰尘。这几年杜克在工作上的境遇可以毫不夸张地用顺风顺水来形容,连跳几级已经成为一个大部门的经理。四十是一条线,婚姻也是一条线,同时跨越了两条线的男人,身心开始松懈,懒得再用绳索束缚弯曲自己,哪怕是为了逢迎一个上司,一个女人。武生曾经有过逼促杜克健身的冲动,但在第一回合就遭遇了她的滑铁卢。他只是慵懒,并不是成心忤逆她的意愿,那天也如此。只是那天他的回答表面平滑无懈可击,底下却藏着玄机,她知道如果她再往深处轻轻一抠,就会抠出一根骨头。那天他打了一个哈欠,说乔琪娜你给我一个充足的健身理由。她立刻就住了嘴,因为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杜克就期待着她为他生一个孩子。她一再拖延,最初的借口是读书,后来的借口是考执照,再后来的借口是试用期。她的借口是一条原本就不够粗壮的线,被她拉扯了这么多年,已经扯得稀薄绵长。她现在已经过了试用期,成为纽约州浩浩荡荡的教师工会的一员,下一步面临的是晋级加薪,几乎没有任何裁员失业的可能。今年她三十一岁,在这个岁数上她的外婆已经有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儿,而她母亲生下的孩子也已经上小学。总有一天她会把所有的借口用尽,她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那根线终于在她手里扯断的那一刻。等她被逼到那个绝境时,她就不得不告诉他实情:她对生育有一种无法挥斥的恐惧。当然,如果她嫁的是一个她真爱的男人,她兴许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一回,可惜他不是。这个真相是一把匕首,能轻而易举地剜出杜克的心。她纵然不爱他,却从未想过如此地伤害他。他若死于伤心,她也活不长久——即便她的良心蒙满了尘垢,她一辈子也逃不过它昏聩双眼的追究。现在她只能在他的死和她的死来临之前得过且过拖一天是一天地熬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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