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路产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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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生吃了一惊,问你病了?杜克没说话,却摊开了手掌,在他手心躺着一个蓝色的小塑料瓶子。武生醒悟过来那是她的避孕药。平日她都很小心地藏在存放贴身内衣的抽屉里,昨晚她服完了忘了放回原处。

    “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他面无表情地问。

    武生顿了一顿,才说:“一直。”

    她在谎言里囚禁得太久了,真话叫她得着了自由。可是自由来得太猝然,她一时不知如何和它相处。

    “你是说,在我们去看医生的同时,你一直在吃这个药?”

    武生看见杜克两条眉毛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紧,眉心蹙成一个粗大的结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这个陌生的表情叫愤怒。

    这几年里杜克带着武生看过了好几个著名的不孕专家,两人做过了无数次名目繁多的检查,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医生的唯一解释是压力——这是现代医学给所有莫名病症的全能诠释。

    武生沉默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为什么?”杜克问。

    武生再次沉默,她在小心翼翼选择着说辞。伤害是不可避免的,她只是想把它降到最轻。

    “我一直,很怕疼。”她结结巴巴地说,“杜克你活在好日子里,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们家的经历,我有,阴影……”

    哗的一声,是药瓶子砸在墙上碎裂了的声响。药丸如爆了皮的珍珠,灰涩黯淡地滚落在半明不暗的灯影中。

    “你永远责备别人不理解你,你什么时候理解过别人?”杜克凶狠地打断了武生的话,“你凭什么认为天底下只有你吃过苦?你听过什么叫‘眷村’?你穿过米袋缝的裤子,上面写着‘中美合作,十公斤’?你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被妈妈逼着扮成女孩,给客人洗头是什么样的感受?乔琪娜,天底下你不是唯一一个有阴影的人,每个人都得带着过去继续生存!”

    武生觉得杜克很陌生——神情陌生,话语陌生,声音也很陌生。杜克的声音是一种动物被踩痛了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时发出的咆哮。墙壁和地板都被他的声音震得沙沙地颤抖,抖得她浑身发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外婆生我妈的时候,是在山洞里,她用石头砍断了脐带。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是在枪声里,没有麻药没有缝伤口的线。她们的经历,让我对生孩子,充满了恐惧。”

    武生试图解释。武生讲的是实话,不过这只是实话的表层。表层疙疙瘩瘩,长满干得翘起了角的瘢痕。可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比表层丑陋十倍百倍的内核部分。她的掩饰最终成为徒劳,因为杜克已经一指头捅进了内芯。

    “我想,如果你真爱一个男人,你是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他生一个孩子的。你只是不够爱我,即使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其他的都是借口,对吗?”杜克颓丧地问。

    武生没有回答,武生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广场上的音乐会已经开始,有人在吹奏萨克斯风。迎新是一种狂欢,和狂欢氛围相宜的应该是钢琴,或许还有节奏快如旋风的提琴。萨克斯风太忧伤,尤其是在寒风和雪花之中,让人听了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或许辞旧本来就是一件忧伤的事,告别一年,告别一个世纪,顺便也告别旧的自己?

    武生突然就想好了她要做的事。

    元旦过后,她马上就要去找一个价格不是太贵,离学校也不是太远的单身公寓——她相信今天之后的杜克,已经没有和她分享同一张床同一个屋顶的兴致。

    还有,上班后她会立刻给学校递交一份书面申请,要求停薪休假一个学期。她已经在学校工作满五年,她有权利享受这项福利。

    武生坐在先贤祠的台阶上,感觉拂面的风里已经有了隐约的暖意。三月是个靠谱的月份,至少在巴黎。她不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蓝的天空,云被那些积满了岁月尘垢的房顶钩扯着,天穹布满了细碎的棉丝。她并不是真要进先贤祠,那种地方看过一次就够了。伏尔泰,卢梭,居里夫人,都不过是一尊冰凉得看不出性情的石椁,她宁愿在书或者电影的片段里寻找他们还是血肉之躯时的印记。她只想坐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像小时候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那样,借着那些伟人的身高,来窥视这个都市在低处时看不清楚的私密。

    索邦大学静静地、安全地躺在相邻的一条街上。这个距离很合宜,近得能隐隐闻得到那些门把手上的铜锈,可是又没有近到压在心头叫人不能喘息的地步。她知道从索邦大学到索邦广场到先贤祠的路径上,已经很难找到二十多年前一个叫克劳德·布夏,或者是黄文灿的男人留下的足迹。不完全是红尘的堆积,也不完全是时空的距离,最紧要的是她已经失去了心无旁骛的清澈眼力。

    她到巴黎已经两个星期了。学校里有一位去年就申请了停薪假期的同事因临时有事,和她对换了时段,她得以提前启程。出发前她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想到纽约体验生活的巴黎画家,他们互换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因此得以在彼此的城市里免费居住七个月。当她搬进他位于第五区的公寓,打开百叶窗,看见黑色镂花窗台上从残雪中钻出来的第一芽郁金香时,她立刻知道从前关于环球旅行的设想纯属多余。巴黎已经是她的世界,这个城市的线条和质地恰到好处地盛住了她的灵魂和身体。她听见了她身上那四分之一的法兰西血统在沉默了三十多年之后,发出了第一声惬意的叹息。

    午后的阳光依旧强烈,武生的目光往右斜了一斜,就看见了法学院的大楼。“自由,平等,博爱”,石墙上的题词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凹凸分明。那个由黄文灿改名为克劳德·布夏的男人,在第一次看到这几个石刻字时,应该是她现在的年龄,可是他的眼中不再有激动的光彩,手心也不再有热血沸腾的汗,因为他已经被理想烧伤。他不仅被理想烧伤,他也被爱情烧伤。这个身子的一部分已经成为灰烬的男人,就是在那时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做学问的。西琳娜大概就是在那个空当走进他的心思的。有一天武生坐在索邦广场的烟铺酒吧里喝咖啡,看着年轻的男女学生坐在初春的艳阳里喧哗地抽烟喝啤酒,手里的杯子突然烫着了她的手。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克劳德的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和那个叫西琳娜的纯洁得像一张白纸的年轻女人,一定也曾经坐过这些椅子,她手里的那个杯子,说不定还沾过他的指纹和她的唇印。

    在刚离开辛辛那提的那段日子里,武生曾经强烈地憎恨过西琳娜,因为她是死死地蹲踞在克劳德脑子之外的那个唯一的守门人。武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生父困在一团烂肉里的那副头脑依旧清晰犀利,只是西琳娜彻底地关闭了自己通往那里的狭窄路径。后来她就渐渐的不那么恨她了,因为毕竟是西琳娜告知了他的死讯——她让他们在他身后有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布夏教授是在三年前辞世的,死于再次大面积中风。武生的两位父亲都不够长命,生父只活了五十七岁,养父只活了六十九岁。武生总觉得她在他俩的死里边多多少少承担着责任。到了人生这一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爱和负疚都是对生命的耗损。她赶到辛辛那提时,布夏教授已经下葬。西琳娜带她去拜谒他的墓地,他的墓碑除了姓名和生卒日期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铭文,可是这两行简单的文字却重复了四种语言:英文,法文,越南文,中文——生命轨迹的错综复杂可见一斑。

    在他的墓前,西琳娜交给了武生那个装有她母亲头发的万金油盒子。三十年的时光已经在那个廉价的金属盒子上染上了斑驳锈迹,失去了生命滋养的头发干涩如草。武生知道这是西琳娜而不是克劳德的心愿——他一定更愿意随身带着这个盒子行走在一个再也不会有战争和分离的世界里。西琳娜知道无论这一辈子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都无法取代那个被时空定格为永恒的中国女孩子,因为青春的热恋一生只能有一次。即使当他的生命已经完结,她也不敢拿她丈夫的心冒一次风险——这个风险的期限是永远。

    武生离开先贤祠的时候,阳光已经萌生了退意,天和云的色彩开始浓腻起来。游人渐渐稀少了,鸽子却有了胆气,在人脚边肆无忌惮地穿行乞食。武生的口袋里还有最后一团面包屑,她蹲下来喂鸽子,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已经咳嗽了好几天,嗓子里仿佛蹲着一个魔鬼,夜里的睡眠被啮咬得千疮百孔——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对付巴黎一早一晚的寒意。终于响雷似的咳过了,她站起身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路边的楼房裂成无数块碎石头,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她扶着一棵树想躲,身子一斜,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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