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宅院-感觉非常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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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翠红楼里的事情被乡党偷偷地打了报告,报告是打给了我年迈的父亲老爷那里的。这就有些奇怪。除非斗鸡眼操典,镇上没有人知道我嫖娼的事情。操典二十多岁,回镇之初我把他当作大哥似的人物加以依赖,后来渐渐就知道这家伙的品质跟长相一样都很恶劣,大头,斜肩,以及一双间距很近的瞳孔,这就给了我最后独来独往的一个强硬理由。管家洪福告诉我,是镇上的一个癞子因为缺钱而采取的一个卑劣行动,但是我不很相信。我没法相信。

    “去,你去把那个畜生捉出来,你马上就去!”当时家父和管家在从曹家畈返回的路上。他们去收购又一块便宜田地。典卖家产的人家越来越多,洪家非常繁忙,所以面对支支吾吾不肯开口的癞子,家父就很不乐意地随手给了他几个小钱,家父于是就知道自家一十六岁的我正在翠红楼里嫖娼。

    管家洪福反应迟钝地望着老爷。

    “我在家里等,你马上就把他拖回来。”

    洪福这时候才结巴一样冲老爷说:“他还小,什么事都不懂,你不要打他。”

    老爷火都起来了。老爷说:“他是我儿子你罗嗦什么?叫你去你去就是。”

    家父洪显贵的肩背上已经雨湿了一片,拿油纸伞一划一划从镇西回去时显得有些苍老。问题是因为焦急和气恼,路上他还重重地滑了一跤,那一跤狠狠地跌倒在人家准备做屋基的石头之上,那一跤将他的膝盖骨都磕青了,胫骨擦出了多道血痕。幸好没有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于是他咬着牙坚强地穿着肮脏的裤子走进弄巷。路上,他还偷偷地举着渗着血丝和沾有泥巴的左手,在镇公所门口一张“广招民团”的告示上揩擦。但是因为潮湿,那张告示的纸张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硬度,告示像一块软皮耷拉的尿布,一擦就擦出稀泥般的纸浆,而上面乌黑的墨迹又搞得老爷洪显贵手上污七八糟。

    老爷回到家衣服都湿透了,收伞后他边进屋边解扣子要脱掉外罩。

    风铃风铃。他遇到了霉气的事情。

    但是他只解了两粒扣子就停顿下来。他止住了叫声。脏脏的兰花指鸡脚爪一样翘在胸前。他想不到堂屋里有两个窑炉上的工头正坐在太师椅上等他。因为不通风的缘故,堂屋里有些闷热。窑巴佬敞着怀,袒胸露乳,轻浮的风铃在旁边正风骚地和他们扭捏与搞笑。咯咯咯咯。年轻好动的风铃是老爷从戏班子里面买来的“丫头”,但风骚的丫头心领神会老爷买她的意图,丫头就跟老爷暗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黏附。看到这样的情形,老爷洪显贵迅速把脏手藏到身后。他皱了皱眉头干咳一声,两个男人当即就火烫到屁股一样尴尬地站起来赔笑。

    “怎么又来了?我说过等过了这个霉天就发的,怎么不相信我呢?”

    “嘿嘿,不是不相信老爷,是短工都想带点盘缠回乡下去。”窑巴佬哈着腰表白,“都委托我们来找你。”

    “不行,我仓库里的瓷器都没有卖掉。”

    老爷洪显贵接过风铃递过来的湿毛巾,心烦意乱地画符一样在巴掌和裤腿上到处乱擦。但他外表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疼痛的感受。他看都不愿看这两个不知眉高眼低的工头。虽然都有那么大的个头,但是头发像蓬草一样麻乱,泥巴赤脚脏兮兮的,浑身还散发出臭汗气味,而且关键的关键是没有头脑,他们的头脑里像是装满了一脑壳牛粪。

    “你们走吧,我要揩个澡,我说过霉雨一过就发工钱的,我说话是算数的。”

    之后,老爷就再也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一个向来喜欢唠叨的老人,就这样坐靠在太师椅上像木偶一样沉默。针掉到地下这时候都可以听到响声,房梁上有白蚁啃噬的声音,这情形就显得杂乱而夸张。而且木屑在落,跟面粉一样飘落,这又预示着雨季过后的修理,是洪家躲都躲不掉的一笔开销。这,又成了洪显贵他这个守财奴心头的另一负担。他把倒肘搁在八仙桌上,那是一个承重的支点,眼睛已经闭上,巴掌就像托盘似的撑住一颗异常复杂的脑袋。

    事后他并没有揩澡,他仅仅用湿毛巾让风铃抹了下背脊,然后捞起裤脚筒在受伤处涂了些药水。

    而且当我诚惶诚恐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只是闷头坐在太师椅上低头喝浓稠的茶水。洪福站在我身后。我两耳血红,像是有人使劲拧过,而实际上感觉被拧的只是我恐惧的心脏,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少爷。

    但这不能怪我。一个人的无能跟他成长的过程密切相关,所以应该责怪我父亲。我的成长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出生后不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就被送到老家洪家沟的祖父和洪显贵的结发原配那里抚养。他们教我叫那个粗糙的女人为“大姨娘”,长大了才知道大姨娘就是被家父遗弃在乡下的“糟糠之妻”。后来十岁左右,先是大姨娘病逝,后是祖父老去,于是我又像一件家什一样被马车运回镇上的洪家宅院;我就这样在陌生的大财主洪显贵家里,被一个大我将近二十岁的大哥洪文图拎来拎去,一直拎到他自己无缘无故地消失为止。

    因此在洪家宅院里,我成了一个胆怯、阴郁和不合时宜的猫崽。

    现在,工于心计的洪显贵他在思考问题。这个瓷器镇大作坊主兼地主在思考一些很复杂的问题。雨季已经到了,窑炉马上就要歇火。大娘到镇公所找操二麻子打牌去了,而二娘在楼上烦人地朗读。这时候他一声不吭,具体是什么东西他也摸不很清楚。接接连连的事情。关键是他感觉到不顺,迷迷糊糊而又磕磕碰碰,他内心深处无形中生出一片暗示的阴云。他感觉到就像踩到了一堆猪屎,他甚至都嗅到了气味,有一股霉气臭烘烘地缠住了脚板。他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鬼事。

    都知道洪显贵老爷是个出了名的迷信篓子,信佛、吃斋,笃信巫术八卦和崇尚江湖奇人。

    那天我站在天井边不断地在裤裆里挠痒。没有太阳,正堂上也十分阴霾。

    关于老爷我还可以说他很多很多,但我确实不愿意再说。

    “这是迟早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的撕裂的事情。”楼上的朗读声,叫老爷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耐烦地推开粘在他身边的风铃,猛然起身去了后面的佛堂。他竟没有去惩罚我嫖娼的事情,可见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感应的重大。他想起了佛堂。一有非常烦心的事情他就想起佛堂。

    从宅院里专门隔出的佛堂,就可以说明洪显贵一直以来的迷信秉性。这得说明一下。因为他也非常不易,他从一个一贫如洗的外来佃户,混到一个拥有几十位长工和佃户的地步,也是莫名其妙的命运结果。他讨过饭、作过田、挖过瓷土、打过坯坊里的短工,但是他始终都讨不起老婆,做不起房子。是一个突然的机会被他敏感地抓住,他当时做过一个怪梦,梦就是一个兆头,梦里有一个菩萨给他指点迷津,于是天意致使他娶到了巴桂圆小姐,婚姻使得他很快就像老鹰一样在瓷器镇上空风雨无阻,扶摇直上。他经常跟人家说起这个怪梦。一团祥云,一个庙宇,一串钟鼓和一个来自于天外的声音……他念念不忘而又絮絮叨叨。

    因此之后,在他不断添置田地家业的同时,他在自家宅院里还隔出了一个佛堂,摆设了一套香炉,放置了一对蒲团,用一个精致的佛龛,长年累月供奉着一位叫做普贤的菩萨,希望无灾无祸,祈求保佑自己无边的愿行得以一帆风顺的兑现。

    “我知道他就在后园的楼上,好像是叫了一个叫做白蔹香的小娼,根本不懂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不过是好奇而已,你说他闲得无聊,又不欢喜做声,他不去翠云楼他干什么呢……”管家洪福跟屁虫一样跟在老爷背后唠叨着汇报。

    他是在一颠一颠地讨好。洪福就是这样一个奴才。他一直跟到佛堂门口,最后看见老爷回首瞪了一眼,这才惶恐地闭上了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大嘴。他停住脚步乖乖地站在佛堂的外面。他马上就听到佛堂里传出跌“圣告”的卟噜卟噜的声音。他接着还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把毛孔先生叫来”的冰冷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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