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洪文图是三年前失踪的。

    我真的不愿意涉及到这些细节。家丑不可外扬。这是瓷器镇上有史以来的一个最大的笑话，只是一直出于礼数的缘故大家才避而不言。家父的姨太太竟是因为大哥的失踪而神经失常。说来话长，这都是三年以前，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埋下的一颗家族肿瘤。后来它渐渐在洪氏的身体内长大､开花､扩散，直到最后的腐朽糜烂。

    那年在我眼里，瓷器镇一如既往。四面是山，春雨时乌云也照旧像锅盖一样罩着这块相对平缓的盆地。雨水绵延不断的间隙，当时整个镇子湿润憋气得就像一个老大的蒸笼，连房屋的板壁都渗出星星点点酱油样的汗珠。

    哪个都没有意识到洪文图会突然消失。

    包括我这个像小狗一样，天天绕在他脚后跟小跑的所谓的弟弟。

    我只知道，洪文图在失踪之前，因为游手好闲和嫖赌逍遥的种种缘故，老爷对他暴跳如雷而又无可奈何。洪文图人高马大。但是洪文图还是接受了老爷对他罚跪一晚的严厉惩处，并于第二天听任老爷的差遣，亲自押送一货船瓷器，到一个叫做九江的码头与外国人交接。回来的路上，他让货船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河谷就岸停靠，一个人下船到草丛里拉屎，他就再也没有从草丛里走出来返回货船。

    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

    在我们洪家宅院，大哥和二姨太的关系一直叫我默认和同情。家父忙于自己的作坊､柴窑和田地，大娘整日里游手好闲去镇公所打牌。洪家几个子毛人，并不是很复杂的关联。我已经长大了，隐约间也悟出了自己的身世。我叫二姨太做二娘，实际上就是亲娘。可惜的是，风韵犹存的二娘神志不清已经认不得我了。好在小时候有大哥洪文图带小狗一样把我拎来拎去，于是在洪家除了大哥，我洪文宾像个住歇店的人一样，感觉上在宅院里跟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关系。

    那年，随同货船一起押送瓷器的管家洪福，一身透湿地回到洪家宅院以后是泪流满面､战战兢兢。大少爷洪文图以及所有钱款都没有随船回来，洪福不好交差。洪福“卟嗵”一声双脚跪下，跪在一个在吧嗒吧嗒划拉着算盘的老头面前。这个老头颧骨很高，精瘦，两眼光亮得就像宝石，所以不知情者根本猜不到他年近花甲的岁数。老头停下手中的忙乱，顺嘴咕了口浓茶，眼光越过老花镜框的上方，像看贼一样从上到下地刷了刷地上的奴才，然后问“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老头就是家父——瓷器镇上的大财主洪显贵。

    在老爷洪显贵面前，洪福的额头在地上磕出嘟嘟的闷响。

    “老爷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你们怎么不找呢？你们应该下船去找呀。”

    “找了老爷，我们都在那个山沟里找遍了，找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找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我们除了找到大少爷一只布鞋之外，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爷两眼凶光地沉下一张老脸，愤愤地责问说：“那你们怎么回来？你们没找到人怎么能回来呢？”

    胆小的管家洪福尿都吓出了裤裆，他那条细短的右腿在明显地颤动。他鲜红的脑壳搁在地上，他痛苦地分辩说：“老爷我们是想停留，可是那个叫做狮子山的地方，夜晚两岸都有老虎的嚎叫，而且你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一带有好几伙土匪，到时候……到时候我怕，我怕连你的货船都保不住了……”

    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季节，门外和天井里的雨哗啦哗啦地流淌。当时我被突然的噩耗吓得呆在厢房里靠在板壁之上不敢喘气。在去县城读书以前我还是个一十三岁的孩子。我将眼睛贴在板壁之上，脸面都挤压出深重的痕迹。通过卧室板壁的缝隙，我一直像个委琐者一样窥视着外面的动静。我一直就是这样发现了许多洪家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我胆小无能，我当然非常地害怕家里的突然变故。

    后来当变故真的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果然就承受不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我独自躲在阁楼上，呜呜地哭喊大哥伤心欲绝。悲痛的情绪，直到家父洪显贵把我送进县城读书才得以逐渐平息。

    要知道，大哥洪文图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样和靠山。体格与性格决定了我对另一类角色的崇拜。我大哥是那样无所畏惧，敢作敢当。大哥存在的时候，镇长的斗鸡眼侄子操典都不敢肆无忌惮。那时候，大街上尽是洪文图一跨一跨地横着走路的身影。不知什么原因，大哥洪文图一直不肯结婚，老爷打都打不到他相亲，他或者带着我，或者光棍一根在镇上晃晃荡荡，他剽悍的身板，招惹许多女人的眼光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嘤嘤嗡嗡转悠。

    但洪福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奴才。洪福在洪家做了一十几年的管家，奴性十足犹如一条养熟了的老狗。洪福人老实厚道，老实得甚至可以用麻布袋将他装进去扛走。货船当然也是贵重的家当，但是天意难违的事情，老天决定了的事情你能用肉手扳得回来？我洪文宾看到老爷只好于年近花甲的时候屈服于命运。于是洪家大少爷被老虎吃了的消息，就那样在三年前像漫天的雨水一样，哗啦啦地流遍全镇。

    老爷相信命运，这是他由来已久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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