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李白是何等了不得的人物,他有如行云野鹤,每到一处名胜,总是兴味盎然,诗情勃发,大笔一挥,便有佳作问世,一问世就能穿越漫漫时空,来它个千古流传。像这样的诗作我们只要信手一拈,就可列出一大串,比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早发白帝城》、《独坐敬亭山》、《望天门山》等等都是。于心仪已久的黄鹤楼,李白更是蓄了一股英气、豪气与灵气,一旦喷发而出,很有可能又是一首新颖别致的千古绝唱。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李白的仙气与才气。
此时,他就站在我的眼前,背剪双手,昂然挺立在黄鹤楼顶。阵阵清爽潮润的江风拂面而来,吹动着他的衣襟,耳际的长发、腰际的飘带,还有上翘的胡须,都在这清风的吹拂中轻逸、空灵地舞动不已。同时律动着的,还有眼前的两根巨大飘带,一条是长江,另一条则是汉水。李白觉得自己就是那舞带之人,左手握着奶黄色的长江,右手攥着碧绿色的汉水,将它们舞得烟雾缭绕、云蒸霞蔚。“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真想将这气势磅礴的诗句用于长江。可是,既然已用它状写了黄河,哪能自己抄袭自己、重复自己呢?得有更为新颖奇特、卓然超绝的创作与描摹才是。正这么想着,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芳香,这是隔江吹来的对岸鹦鹉洲上那些绿树、青草、野花的芬芳,李白贪婪地吮吸着,恨不得将它们全都吸入心脾。高山楼阁,花香云烟,清风吹送,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于蓬莱仙景,陶醉得无以复加。突然地,就有新奇的灵感自天边飞来了,犹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脑海的长空,照亮了心灵的宇宙。顿时,李白兴致勃发,诗情盎然。于是,将一杯斟得满满的好酒端在手中,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迎门的粉墙。童子自然知晓主人的心思,赶紧端着一盘早就磨得浓浓的墨汁跟了过来。只见李白握一管大号毛笔,慢慢伸向砚台,饱蘸,抬头,举笔,正待挥洒,却突然中了魔似的呆在原地……
他楞楞地望着楼壁,停在空中的毛笔半天也没有落下。
如岩浆般在胸中涌动的诗情正待喷射,突然间被一个无形的盖子给严严地堵住了。于是,我们便听得李白一声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说着,不由得将蘸满墨汁的毛笔静悄悄地放在脚下,于心悦诚服中免不了带着几分黯然神伤。
原来,这“盖子”并非什么天外之物,而是一首用小楷字体题在楼壁上的七言律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的作者名崔颢,唐代诗人,具体出生年月不详,死于公元754年。而李白则比他多活了八年,由此可以想见,他们不仅同属于唐朝,还在同一时代生活过。崔颢中过进士,当过司寇员外郎,早期写写流于浮艳的闺情诗,后游历边塞,受粗犷的边地风光之陶冶与浸润,诗风由此而变得雄浑奔放起来,着有一本《崔颢集》。但真正流传于世的,也就这么一首《黄鹤楼》。
若拿崔颢与李白相比,如果说前者是一颗闪光的星辰,那么后者足可称得上是一轮炫目的太阳了。
李白的诗作雄奇浪漫,狂放不羁,这种风格不仅贯注于他的创作,也表现在他的生活之中。意气风发之时,他将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要高力士为他脱靴磨墨。就是这样的一个李白,却为崔颢的一首《黄鹤楼》折服了。
李白没有因为自己的赫赫声名而对崔颢流露半点鄙薄之情,也无丝毫文人相轻的嫉妒。他所看重的,便是题在楼上的诗作,它将自己登临黄鹤楼之所见、所想都状写、表达出来了。于是,李白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由衷赞叹道:“好诗,真乃好诗也!”本想题诗的他将笔一搁后,又仰头注目,开始认真地欣赏起石壁上的《黄鹤楼》来。
好一幅惺惺惜惺惺、文人相亲、融融泄泄的动人图景,真个羡煞人也!
李白搁笔,并非他无法用诗歌描写黄鹤楼的雄伟壮观,而是因为崔颢已先于他在石壁上题写了一首难以超越的《黄鹤楼》。他既不愿重复自己,也不想重复别人制造文字垃圾。李白搁笔,不仅无损于他的诗仙形象,反而增添了他的人格魅力,展示了一个真正诗人所具有的纯粹、真诚、自知、坦荡的高贵品质。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歌写得好,不仅名扬四海,还可改变人生境遇。伟大的诗人,不仅是老百姓心中的偶像,就是皇帝官吏,也得敬着、让着几分。在一个长夜漫漫的专制国度里,正因为保有一份对于诗歌文化的崇奉以及诗人们的纯粹与真诚、浪漫与执着,这一存续的传统维持着一线难得的生机,中华民族才得以充满活力,千百年来在一次次的颠踬后依然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挺直腰身。
能深得李白服膺,《黄鹤楼》也的确称得上是一首艺术魅力经久不衰的千古绝唱了。在形式上,它别树一格,前半两联略带散行,不太合律诗要求,且不避用词重复之嫌;在内容上,既写了黄鹤楼传说,也写了周围景致,还抒发了作者情感,可谓怀古咏今、情景交融。特别是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名句,不知惹出了多少后来者的扼腕浩叹与幽古情思。
崔颢的《黄鹤楼》一诗,使得黄鹤楼更加声名远扬。
这便是典型的文因楼生,楼以文显。
李白没在楼壁题诗,只不过感叹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没想到这也为黄鹤楼增光添彩,使得它声名更为卓着。后人为了强调、纪念李白搁笔这一传说,使它变得具体形象、可知可感,就在黄鹤楼旁修了一座搁笔亭。
黄鹤楼的名气,就是这样在绵绵不断的时间之河中由不断增加的传说与不断新修的附属建筑一点一滴地累积而成。
由此看来,所谓名气,说到底,便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沉淀。
黄鹤楼的名气大得我多少有点缩手缩脚,好几次想为它写点什么,都因为担心其描写不能准确到位而搁笔。
此次,它作为我要创作的系列文化散文《千秋家国梦》里的一个重要景点,我是不得不写了。
为了更好地捕捉、贴近、把握它内在的灵魂与气韵,我又一次来到了黄鹤楼。
一道高大的围墙已将黄楼鹤圈了个严严实实,以黄鹤楼为主体兴建的系列附属建筑,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风景群,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黄鹤楼公园。
要想走近黄鹤楼,必须越过森严的公园大门。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大门,向门房里的管理人员说明来意,并掏出了工作证。然而,回答我的却是满脸的冷漠。
我只得掏出三十元人民币购买一张“入场券”。
于是就想,不知李白当时登楼买过“入场券”否?要是门票价格稍微高一点,作为一个有时吃饭都要看日子的穷诗人,恐怕就没有登临黄鹤楼的缘份了。那么,在中国民间文学的瑰宝中,会不会遗憾地少却一个颇富意味的有趣传说呢?
然而,从李白当年潇洒登楼而言,可以看出他并未因门票有过半点为难与不悦。由此可见,即使唐朝时兴门票制的话,恐怕也只是象征性的吧?
其实,黄鹤楼修复之初,门票只有一元,也是象征性的,不曾想只有几年时间,身价突然如此昂贵起来。黄鹤楼兴建之初,本是一座平民化的楼阁,却越来越变成为一处贵族化的景点,这多少叫人有点难以接受。
于是,我的心中,又平添了一份惶恐。只要平易近人,不管名气多大,总可以接近与对话。可是,一旦变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就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了。
而我不能对其远之,我越是走近它,越是贴近它,才能更好地把握它的内在精神。如能与其达到融为一体的程度,当是我所追求的一种美妙至境。
为了达到这种至境,我只有在心中仍将它视为一介草民。
我缓缓地向上爬着,脚步轻轻地。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登楼,而是行走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周围静静的,静得可以听见掉在地下的落叶。我的脚下,便是一层厚厚的、枯黄的落叶。落叶实在是太厚太厚了,我走在上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与舒适。最底下的落叶朽了、腐了,化为肥泥被树根吸收,滋润、养育了一棵棵参天大树;秋天一到,绿叶老了、枯了、黄了,又飘落了……冬去春来,又有旧的落叶化为泥土,新的嫩叶在大树的枝头绽开……落叶与新绿,就这样生生不息地轮回不已。我无法知道脚下的落叶到底堆积了多少层,也看不见那底层的泥土。
这一层又一层的落叶,便是一代又一代文化的积淀;而泥土,则是文化的活力与源头。正是它们,滋润、养育了黄鹤楼这棵葳蕤雄奇的参天大树。
尽管落叶再厚,我也要将它们一层一层地掀开,探寻那泥土的本质之源……
其实,黄鹤楼初建之始,也只能算是一介“草民”。
浩浩长江之水自青藏高原奔泻而下,一路穿山越岭、汇纳百川,江面日渐宽阔。流到武汉,突然间就有两座高大的山岭给它来了个“下马威”,像铁钳般将它紧紧地夹束其中。这两座山岭,一座是龟山,一座是蛇山。“龟蛇锁大江”,龟蛇要锁,长江要奔,相互间肯定免不了一番大的搏斗与僵持。结果是双方都作出了一定的让步与妥协,大江依然东去,两座山岭绵延着却将各自的“手脚”伸向了江心,这也使得我们今日所见到的江山更为雄浑奇崛。
却说蛇山逶迤,延伸至江水之中,便形成了一座石矶,人们将它称之为“黄鹄矶”,又曰黄鹄山。矶头临水而立的那面石壁显得格外峻峭,就有不少人登高眺望,把酒临风。但见波涛汹涌,江鸥飞舞,白帆点点,彩云飘飘……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不已。渐渐地,黄鹄矶就有了一点名气,大家都想目睹一下此地的优美风景。时间一长,游人就多了起来,络绎不绝、熙来攘往的,把个孤立江中的矶头,弄得煞是热闹。
于是,就经常听得有人言道:“要是在黄鹄矶上修一座楼阁就好哒,既可登高远眺,又可供游人歇息,呷酒品茗,观赏风景,此乐何极?”
想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大有呼之欲出之势。
在此情势之下,一座小小的楼阁也就不得不应运而生了。
草创的黄鹤楼阁肯定相当简陋,不管怎么说,毕竟有了一座可遮日头、可避风雨的阁楼,这就够了。
当然,这也是一座极端平民化的建筑,即使穷人,也能泰然步入,掏出一串铜钱,开怀地喝上几杯;哪怕乞丐,也可不必交纳门票,自由步入,虽无钱沽酒,也能吹吹清风、看看景致,将人生的苦恼与忧愁暂时抛却脑后。
这是一座多么可亲可爱的楼阁啊,它给苦难深重的平民百姓该是带来了多少难以言说的喜悦与欢乐啊!
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富想象的民族,每一风景名胜,总免不了流传着一些优美动人的神话与传说。令人如沐春风、亲切温暖的黄鹤楼,更是有着许许多多百姓大众的参与创造,这便衍生出了多种版本的神话与传说。
从古到今,世间只有白鹤、灰鹤、丹顶鹤,根本就没有什么黄鹤出现过。既如此,为何要将它名为黄鹤楼呢?
人们凭着丰富的想象,搬出了传统文化中的道与仙来加以诠释。
故事自然是相当的精彩动人,在此,我只能抽取其梗概,简略地叙述而已。
第一种说法是,古代有个神仙,名叫王子安,他曾驾着一只黄鹤在天空飞翔,突然间朝下一望,就见到了龟蛇锁大江的如画风景,不觉自天而降,落在蛇山伸向江心的石矶上,着实欣赏了一番。后人便在他小憩过的地方修了一座楼,取名黄鹤楼。
第二种说法也离不了黄鹤。说的是江夏人费祎看中黄鹄矶,便在此修道。成仙后,常乘一只黄鹤重游故地。后人见了,在此专门造了一座招鹤的阁楼,其名自然就叫黄鹤楼了。
还有第三种传说。
有个姓辛的寡妇,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几个孩子。为了谋生,就变卖家什,东借西凑地在人来人往的黄鹄矶头开了一家酒店。酒店开张,生意颇为红火,辛氏尝到了赚钱的滋味,整日价喜笑颜开。一日,店里突然进来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老道向她讨酒喝,辛氏没有拒绝。没想到此后他天天来店喝酒,却分文不付地扬长而去。辛氏心里自然不悦,但想到自己往日的贫困处境,将心比心,也就忍了,总是笑脸相迎,半点不提酒钱的事儿。一月后,老道来此向辛氏告辞:“贫道明日就要远游,承蒙关照款待,无以为谢,跟你送只黄鹤吧。”说着,就在迎门的粉墙上画了一只黄鹤,然后变作一缕轻烟飘然而逝。辛氏掉头不见老道,便知自己遇上了仙人。再看老道画的那只栩栩如生的黄鹤,不觉拍手相招,黄鹤竟从墙上跳了下来,悠然长鸣,翩翩起舞,为客助兴。有了这只黄鹤,辛氏酒店的生意更加兴隆了,真个财源不尽滚滚来。时间一长,辛氏大富大贵,就忘了穷人的本质,不仅穿金戴银大肆铺张,心肠也变得歹毒起来,根本不把穷人放在眼里,对他们常常吆三喝四、破口大骂。忽一日,那位神秘的老道又来了,他招一招手,唤下黄鹤,跨腿骑上,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吧。”话音刚落,黄鹤展开双翅,一声长啸,直冲云霄,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辛氏见状,突然醒悟,决心痛改前非,重做一个善良的好人。于是,她拿出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家产,在黄鹄矶上修了一座高楼供人登临观景。为了纪念那位老道与黄鹤,她请人写了一块匾额挂在门楼,上书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黄鹤楼”。
后一传说没有前两种纯粹,掺和了不少道德与训诫的色彩。这,恐怕与黄鹤楼的不断发展及越来越尊贵不无关系,我们今日仍能深深地感到当时创造这一传说的普通民众内心自然流露而出的一股潜在的不满。
无论哪种传说,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黄鹤已杳然飘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诗句道尽了人们登临黄鹤楼仰望苍穹时心中涌起的失落、怀念、旷远、寂寥与怆然等多重复杂情愫——一种千百年来凝聚而成的“黄鹤情结”。这,也许就是崔颢的《黄鹤楼》能引起广泛共鸣,其艺术魅力经久不衰的原因之所在吧?
神话与传说固然优美动人,如果我们透过其神秘的面纱加以考证,其实黄鹤楼的名称由来简截而明了:黄鹤楼因建在黄鹄山上,鹄是天鹅,又名鸿鹄,与鹤本不是同一种鸟,但古字“鹄”与“鹤”可以通用,《湖北通志》上曾明确地记载过黄鹄山又名黄鹤山。黄鹄矶以其形状颜色酷似黄色天鹅而得名,黄鹤楼又因建于黄鹄矶上而着称。于是,以鹄称山、以鹤称楼,也就相沿成习了。
大抵民间之物也好,民间传说也罢,只有得到官方的认可,才可形诸文字,载入史册。否则,就只算得上“野狐禅”。当然,一旦纳入官方的所谓正统轨道,其味道与意义也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黄鹤楼进入帝王将相的视野,明文载入史册,最早当数三国时期。据《三国志·孙权传》记载:“(黄武)二年春正月,曹真分军据江陵中洲。是月,城江夏山。”江夏山即黄鹄山。唐《元和郡县志》又载:“吴黄武二年城江夏山,以安屯戎地也。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名楼,为黄鹤楼。”也就是说,黄鹤楼始建于三国孙吴二年,即公元223年,建楼目的不为别的,主要出于军事上的需要。
当时,吕蒙用计杀了关羽,刘备亲率十几万大军东下报仇。孙权半点不敢懈怠,准备与刘备打一场大仗、恶仗,便在长江边上依据黄鹄山之险,修了一座周长约三里的坚固城池作屯军营垒,又在黄鹄矶头建一高楼以作观察了望之用。
这高楼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借阻、高观枕流,即是日后闻名遐迩的黄鹤楼了。
也只有这次,经了东吴的大力修建,黄鹤楼才称得上是一座真正的楼阁。昔日民间所筑,与之相比,不过一件“小儿科”罢了。
也只有这时,黄鹤楼才弄了个“出生证”,得到了真正的承认,确立了自己名正言顺的身份。即使从三国算起,黄鹤楼也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悠久历史了。
将黄鹤楼的出生定于军事上的考虑与需要而载入史册,这似乎预示了它日后所面临的多舛命运。
此后的黄鹤楼,也的确与战争、烈火、雷电、灾难等不祥之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东吴所建之黄鹤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今已见不到半点文字与图画之类的说明与记载,后人只能根据它的性质——一座军事岗楼而去想象它的形状与气势了。
晋灭东吴,三国归于一统,黄鹤楼的军事价值便逐渐消失,又恢复、回归了它的本真,变为登临游冶的胜地。然而,它也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然变得更加成熟而丰盈,却失去了少女时代的质朴与纯粹。黄鹤楼一旦纳入官方的范畴,民间的成分就少了,此地成了达官贵人和文人骚客们“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地方。如果仅有官吏的身影,黄鹤楼将不知变得酸腐、俗气到什么程度。幸而有了文人们的参与介入,黄鹤楼这才保有了昔日那份独有的灵气、纯真与美好,并为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珍贵的文化史料。
于是,唐朝的黄鹤楼之形状,就有一份难得的文字资料呈现在我们眼前,使之变得可感可知了。唐人阎伯瑾在《黄鹤楼记》一文中描写黄鹤楼道:“耸构巍峨,高标巃山从(合成字,上山下从),上依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舒,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亦荆吴形胜之最也……”
历史无情,那些游冶黄鹤楼的达官显贵没有一个保有昔日的身影浮现,他们早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变成一条曝光的胶卷。然而,历史又是如此多情,那些登临过黄鹤楼的真正文人、伟大诗人,他们的形象总是一个个鲜活如浮雕般地凸显在我们眼前。
有唐一代,就我们所知登过此楼的着名诗人,除崔颢、李白外,还有宋之问、孟浩然、王维、白居易、刘禹锡、贾岛、杜牧、罗隐等,且都留下过意境优美、脍炙人口的诗作。
其实,李白的搁笔也算不得十分彻底,只不过并未像崔颢那样正面描写黄鹤楼而已。一种“黄鹤情结”郁积在他的心中,不吐不快。于是,就换了个角度从侧面状写。他自然不会在黄鹤楼迎门的粉墙上题写,而是铺开大幅宣纸潇洒挥毫。写一首还不尽兴,索性让那曾经压抑过的才思如瀑布般尽情倾泻。他无遮无拦地一气写来,仅《全唐诗》就收了八首,且都算得上是些名篇佳作。在此我们不妨抄录两首为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搁笔楼修了,诗也写了,物质的、精神的全都有了。李白游了一趟黄鹤楼,风流简直让他一个人全给占尽了。
黄鹤楼那层层凌空的翘角悬挂着的风铃在不断吹送的长风中叮当作响,一如袅袅的钟罄清脆悠长。这铃声响在游人心处,让他们着实感到了一股生命的愉悦与欢畅。
可是,历史总要不时地将它残酷的一面呈示给人类,人们往往还来不及啜饮生命的甘浆,就会遭受战争的强暴与凌虐,将幸福的梦境碾得粉碎。
盛唐在“安史之乱”的打击下无可挽回地衰落了,很快就降下了它那厚重的历史帷幕,“耸构巍峨”的黄鹤楼也随着唐朝的灰飞烟灭走完了它的又一次生命旅程。
武汉扼长江汉水,控荆带楚,交通便捷,为九省通衢之地,占尽天时地利,每每可得风气之先,昂然走在文明的前列。也正因为地势优越,每次战争,也免不了要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而座落在地望险要的黄鹄矶上的黄鹤楼,在战乱中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相互争夺的重要目标,常常经受战火的灭顶之灾。
然而,每次毁灭之后,伴随着新时代的诞生,黄鹤楼犹如野火烧不尽的青草,春风一吹,就会焕发出更为蓬勃的盎然生机,又在原址上耸起一座新的高楼,且一次比一次更为壮观。
由黄鹤楼的兴衰,也可窥见一个民族顽强不屈的创造活力。
黄鹤楼随唐朝灭亡而消失,又随宋朝的建立拔地而起,兴起了一座气势更加巍然的宋式黄鹤楼。
宋朝黄鹤楼,不仅有了文字记载,更有了形象可感的图画。我们可以从留存至今的两幅宋画《长江万里图卷》和《黄鹤楼》中窥见其形其制。除主楼外,还修有配亭、游人循曲栏;主楼雄峙于矶头城垣的高台之上,与下面的台、轩、廊组成了一处完整的建筑群体。与仅有主楼的唐代黄鹤楼相比,宋朝的建筑艺术实在是大大地跨进了一步。
宋朝是一个积贫积弱的朝代,饱受异族欺凌之苦。黄鹤楼也未能幸免,在南宋中期一度被毁,半个多世纪后才得以重建。
元朝的黄鹤楼形制也保留在两幅画中,一为《武昌货墨》,一为《黄鹤楼图》,画中的黄鹤楼已成一组围墙合抱的建筑群落,主楼斗拱重檐,分为两层。
此后,明清两朝对黄鹤楼的重建活动较多,具体统计数字为明代四次,清朝五次。明朝的黄鹤楼风格隽秀,外形“下隆上锐”,其状如笋,塔式楼阁,高为三层。明朝有件值得一提的大事,那就是成化年间的汉水改道,将蛇山对岸的整块地盘一分为二,变为汉口与汉阳,构成了今日武汉三镇之格局。游人站在高达三层的明式黄鹤楼上,但见长江与汉水在此相汇,两水相激,波涛更为汹涌,江面更加宽阔,风景更为壮观,感受也就变得更为丰富了。
清朝对黄鹤楼的修建可谓达到了古代顶峰,建筑格局大大有别于宋、元、明朝,风格奇特。据《武昌府志·图考》,康熙黄鹤楼已为四层、八角,建筑群体变成了单体,歇山顶变成了攒尖顶。同治年间,更是大兴土木,动用一千多名工匠,耗费三万多两白银,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建成的黄鹤楼高达三十米,全楼计有四十八根柱头,七十二条屋脊,三百六十架斗拱,三层飞檐和楼顶面均为黄色琉璃瓦。这,也是清朝建造的最后一座黄鹤楼了。
纵观古代黄鹤楼的兴衰变迁,我们发现,每一朝代,都有它独特的风格,大抵唐宋雄浑古朴,元楼堂皇富丽,明楼隽秀清雅,清楼奇特瑰伟。又因武汉占据地理之便,黄鹤楼以一种博大的胸怀,迎接着八面来风,它吸取了亭、楼、塔、阁等不同建筑形式的造型特点,将它们融于一炉,凝成了自己独有的建筑风格与文化品位。同时,我们还见到,当它遭受劫难之后,总是越建越高,越建越雄伟,越建越多姿,每次都要超过以前的规模。
黄鹤楼,就那么昂然迎着拍岸的惊涛站立黄鹄矶头,生生灭灭,不息不止,它本身所经历的风雨磨难不仅构成一部社会兴衰、朝代更替的历史,还是一部独特的建筑史,一部丰厚的文化史。
在楼衰楼兴的漫漫历史时空,我们见得最多的,活动最为频繁的还是那些仁人志士、迁客骚人的身影。
旧一代的文人走出了我们的视野,新一代的墨客又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们登临此楼,凭江临风,或歌吟胜景,指点江山;或洒泪长啸,排遣愁怀;或拍栏而惊,忧国忧民。
这一长串接踵而来的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中,唐朝以后,我们熟悉的即有苏轼、苏辙、岳飞、陆游、范成大、张居正、方孝孺、毕沅、姚鼐、袁枚、赵翼、黄遵宪……
在文人骚客眼里,黄鹤楼的形式与建构倒在其次,他们所看重的,是黄鹤楼的灵魂。黄鹤楼建筑,只不过是他们抒发自己胸臆的一种外在的依托与触发点罢了。他们不管黄鹤楼建得如何,不问其多高多大,哪怕就是毁了只剩下一片瓦砾、一堆废墟,他们也会来的。来了就要咏物言志,吟诗抒怀。“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我以为,文人骚客的“骚劲”,就表现在这份令人感佩的难得的天真与执着之上。
其中最值得一书的,还是文武双全的南宋爱国名将岳飞,他留下的一首《登黄鹤楼有感,调寄满江红》慷慨激昂,堪称绝妙佳作: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去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作此词时的岳飞正屯兵鄂州,治军之暇,他也来到了黄鹤楼。登楼眺远,北望中原,满目疮痍,何日才能收回故国版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睹物生情,热血沸腾,不禁仰天长啸,字字句句,令人回肠荡气。可惜的是,他终于没能“一鞭直渡清河洛”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逝,也就无法“再续汉阳游,骑黄鹤”了,从而留下一个常令后人扼腕长叹的天大遗憾。
此篇《登黄鹤楼有感》,足以与另一首《满江红》相媲美,构成了岳飞词作中的一双白璧。
莫说蔚为大观的唐诗宋词了,仅明清两代,流传下来的有关黄鹤楼诗文就多达五百多首。加上那不计其数的楹联、匾额、碑刻、书法、绘画等作品,黄鹤楼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历史文化实实在在地构成了一座令人仰视的高大山峰。
岁月的风铃如佩环般叮当作响,它固执地不停地响着,穿过漫漫历史长空,千百年来保持着一以贯之的风格既冷漠又热情、既淡然又执着、既悠然又迫促地响着、响着……
它不紧不慢地响着,一转瞬,就到了公元1927年,黄鹤楼那饱经沧桑的历史长卷上又记下了它新的一页。
这年春天,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年轻人出现在黄鹤楼上,他就是日后主宰中国命运长达二十七年之久的湖南人毛泽东。当时,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正静悄悄地酝酿、发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北洋军阀、国民党、共产党在进行着一场决定性的较量。这三种力量中,最为弱小的共产党人不得不依附于国民党结成了一个统一的联盟。1927年3月,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在武汉举办了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于是,对农民问题最具研究与发言权的毛泽东从湖南匆匆来到武汉,主持了农讲所的实际工作。
来汉之前,毛泽东发表了重要着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党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以此为转折点,毛泽东抓住了中国革命的症结之所在,只要把握好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问题,其他一切,皆可迎刃而解。正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以农村包围城市”这最终夺取中国胜利的革命思想。他来武汉,就是为了将自己的思想理论付诸实践。
毛泽东站在黄鹤楼上,眺望四周,觉得自己正站在中国跳动的心脏之上。京汉铁路穿越南北,滚滚长江流贯东西,两根纵横的长线在此构成一个巨大的坐标,而黄鹤楼,不正是这一坐标的中心点吗?
天旷地远,黄鹤杳然,烟雨茫茫……面对无限江山的毛泽东,一时间肯定想了很多很多。我们且看他当时慨然写下的一首《菩萨蛮·黄鹤楼》:
茫茫九派流中国,
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
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
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
心潮逐浪高!
虽然中国的革命运动正处于低潮阶段,但他的内心,却涌动着一股沛然莫能之御的澎湃激情。此刻,尽管他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位英明领袖与革命舵手,但对未来却充满了必胜的信心。那种“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斗争激情和“人定胜天”、藐视一切、战胜一切的磅礴气势,终其一生,他从来就没有丧失过。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有最有气势的诗人只有两位,一位是李白,另一位就是毛泽东了。他那种囊括宇宙的浪漫诗情令我折服,他的每一首诗词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并从中获得了一份独特而难得的文学滋养。
然而,写诗是一回事,从事革命与建设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以一种狂放不羁的浪漫诗情在辽阔的中国版图上没有限制地挥洒,恐怕就会留下一些令后人难以理解的举止了。
当时毛泽东所登的黄鹤楼应有两座,一为护理湖广总督端方建于1904年的西洋黄鹤楼:平顶、钢筋结构、水泥抹面、圆拱形玻璃窗外带钟楼;一为湖广总督陈夔龙于1907年建在钟楼东北隅、近似黄鹤楼的“奥略楼”。清朝同治年间耗费巨资修造的那座黄鹤楼,已于五十多年前的光绪十年毁于一场大火。站在这强加于黄鹄矶头不伦不类的洋式、近似黄鹤楼上,了望对岸汉口被洋人占据的沿江大片租界,面对即将与之进行殊死搏斗的北洋军阀;而他所要发动的革命运动,其依靠对象却是中国大地上土得不能再土了的农民。洋与土,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鲜明对照。那种对“洋”的本能反感,此时恐怕已在毛泽东心中开始凸显。如果我们从发生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他日后所执行的“闭关锁国”政策,与此次的登临黄鹤楼,应有着一种相当重要的关联……
岁月如梭,二十九年的光阴眨眼间就从人世间溜走了。1956年5月,毛泽东又来到武汉。此时,不管是西洋式黄鹤楼,还是近似传统黄鹤楼的“奥略楼”,都已不复存在。因修建长江大桥时,选定黄鹄矶为武昌桥头,上面的建筑已全部拆除了。无楼可登,毛泽东就畅游长江,并写下了一首《水调歌头·游泳》。
今非昔比,毛泽东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已然发胖。更为重要的是,他已奉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其心境,已没有当年的焦虑、迷茫与促迫,而是“胜似闲庭信步”,但仍葆有气吞山河的浪漫与激昂。遥想1927年站在黄鹤楼这一坐标点时,心中总感到缺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什么呢?原来是一个“桥”字。只有建造一座大桥跨越长江天堑,京广线才没有停顿与间断,南北一线的气韵才得以通畅。另外,黄鹄矶上不伦不类的洋楼与不甚起眼的“奥略楼”,哪里还有昔日半点黄鹤楼的影子?典型的名不符实!应该耸立起一座真正的、高大的、传统的黄鹤楼取而代之才是!而现在,大桥桥墩已浮出水面,“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动人图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那么,应该着手考虑两个新的计划了,一是重建一座超越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新型黄鹤楼;二是将长江拦腰截断,建造一座后无来者的三峡大坝。于是,他的眼前浮出了更新更美的远景:“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如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巫山神女见状,将会对我们作何观感呢?毛泽东以一个天才诗人的奇特想象继续写道:“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是啊,世界变化得太大太快了,就连神仙都跟不上趟了,不得不大为惊叹了,遑论渺小如蚂蚁的人类?
毛泽东想到做到,于是,在横渡万里长江之后,即向有关方面提出了重建黄鹤楼的设想。
1957年,毛泽东再次南下武汉,正式表态,并拨出专款,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黄鹤楼重建委员会。
得到集党、政、军权于一身的中国最高领导人的亲自拍板,黄鹤楼享受到了亘古未有的殊荣。
由于自然灾害和政治动乱等因由,重建黄鹤楼的计划曾两度搁浅。直到1975年,其设计方案才正式推出。
黄鹤楼的重建方案原有二十多个,其中为专家所推许、首肯的是宋式黄鹤楼方案。
若论中国古代建筑之峰巅,当数宋朝。宋代建筑,既保留了汉唐遗风,又没有明清的浮华与委琐。按宋式黄鹤楼方案,新楼因地制宜,依山造形,平面展开,尽得道家之风韵,与周围环境贴切地融为一体,透出一股难得的道风仙骨。
黄鹤楼之黄鹤,本来就是与道家中的神与仙紧密连在一起的。
中国的事情之所以复杂糟糕,其症结往往就在于长官的意志代表一切。在具有几千年历史传统的官本位阴影笼罩下,专家们算得了什么?专家的意见再好再科学,手中无权,也只得撒手兴叹。
于是,现在所建新黄鹤楼以清代黄鹤楼为蓝本,并采用了现代建筑材料与工艺。
旧址黄鹄矶已成桥头,新黄鹤楼建在哪里为好呢?
即使按照黄鹤楼越修越高的发展规律来看,临水且低矮的黄鹄矶也不太适合了。于是,就建在了后面高耸的蛇山之上。
新黄鹤楼于1981年破土动工,1985年主体工程峻工后开始对外开放。
新建成的黄鹤楼共有五层,攒尖顶,层层飞檐,金色琉璃瓦覆盖。它高达五十一米四,宽为三十二米,不仅地势高于以往,就其本身,也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座旧楼。主楼修成后,工程并未停止,此后又按公园的规划与模式开始建造系列附属建筑群,有配亭、轩廊、牌坊、浮雕等,如胜象宝塔、涌月台、太白堂、搁笔亭、南楼、北榭、石镜亭、抱膝亭、留云阁、辛氏酒店、江城别墅……这些园林建筑群直到一九九零年才大体完工,粗略一算,约有景点一百多处。与之相配的,还有楼堂亭阁内陈列着的壁画、楹联、匾额、书法等艺术作品以及山石、盆景、花卉等装饰之物。
自有史记载的早期三国黄鹤楼以来,经过一千七百多年的风雨兴衰,从一条约三里长的围城所圈着的一座高观枕流的军事岗楼,到今日以黄鹤楼为中心而形成的占地约十七公顷、圈得严严实实的黄鹤楼公园,黄鹤楼似乎在证实着马克思的一条重要思想辩证法:历史往往会出现惊人的相似,但它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一种螺旋式的向前发展。
今日黄鹤楼,离故址黄鹄矶数百米之远,它那高大的气势足可俯视、君临一切,似乎在与对岸曾有亚洲第一高塔之称的龟山电视塔一比高低。民谣曰:“武昌有个黄鹤楼,半头插在云里头。”可谓言之有据,言之有理矣。
今日之黄鹤楼,虽然舍弃了宋式黄鹤楼方式,但自有其难得的特点与优势。无论其高度体积、地势方位、构制形式、建筑工艺,还是名胜古迹、园林布局、陈列展览、绿化配置,均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座旧楼。它容纳百川、博采众长,集古今之大成,实为一座具有较高品位的文化名楼。
于是,今日之黄鹤楼,受了不少中外人士的赞誉。甚至有人将其比之于“黄山归来不看岳”而言为“黄鹤归来不登楼”。是的,即使与同有“江南三大名楼”之称的岳阳楼、滕王阁相比,其建制、规模与气势也远远超出其上。称它为“天下第一楼”,半点也不为过。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黄鹤楼,作为一座沉淀了深厚传统历史文化内涵的千古名楼,对社会心理的作用与影响也是悠久、深远而多面的。
除正面的浸润而外,对其负面影响也不应忽略。
我记得民间还流传着这么一句民谣,那就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只要稍作分析,一种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变态心理不是溢于言表么?在黄鹤楼上看见江中船只的倾覆,若想下去救助,一时恐怕也来不及。即便如此,我们不能怀点同情之心么?不是可以想想此后免于翻船的法子么?可在一些人阴暗的心里,却延续着邪恶的因子,“看戏不怕台高”,恨不得能为江中翻船一饱眼福而庆幸欢呼才是;若是没有翻船,他们恐怕还得为自己白白地爬了一趟高楼而深感遗憾吧?
再看新建的黄鹤楼,从主楼到配亭、轩廊、牌坊等附属建筑,都是一片耀眼的黄色。为何全取黄色?这恐怕与黄鹤楼的“黄”字不无关联。可是,自然界自古以来本无黄鹤,干嘛非要弄上清一色的黄不可呢?再则,如果黄鹤楼只能是黄的,那么,白马寺就得全是白的,紫光塔全是紫的,金刚塔全是金的了……如此推来,其思维模式、建筑设计不是太简单,太“小儿科”了吗?即使如此,主楼用用黄色即可,那些附属建筑群为何也要追求这种唯一的色彩呢?
这,既是“文革”单一的思维模式的结果,也受了黄色是皇权、高贵的象征等封建专制的潜意识影响。新黄鹤楼虽建于“文革”之后,但其设计方案却诞生在“文革”“轰轰烈烈”之时,且经过主席的点头恩准。打上“文革”时代的烙印,自是在所难免了。
说到底,巍峨高耸、整体庞大、色调单一的黄鹤楼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值得忧虑的是,不知它所形成的文化因子要影响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其潜在的作用深刻到什么程度。
我们无法苛求历史苛求前人,但应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残缺,正视千百年来积累至今的沉淀淀的现实。指出黄鹤楼存在的负面因素,是抱了一种对未来负责的忧患与严肃,其意旨就是为了让此后登临、观赏黄鹤楼的人们保有一种清醒的认识。
好在真正的文化人士并不太着意于黄鹤楼的外在形式,我在前面曾写过,他们心中有着一种强烈的“黄鹤情结”,他们所看着的,是黄鹤楼的内在底蕴——心灵的、精神的黄鹤楼。黄鹤楼是一个特殊的符号,心中无物为有物,心中有物为无物,“黄鹤飞去且飞去,白云可留不可留”。物质的、外观的黄鹤楼之有无与形式,于他们来说,并非那么重要。
其实,今日黄鹤楼再高再大,只要站在楼顶,也就可以对它来一番整体超越了。让我们暂时忘却身下的黄鹤楼,作一番放眼远眺吧!但见龟蛇二山,夹江对峙;对岸晴川阁历历可见,晴川饭店遥遥相望;汉水长江,汇为一流;波涛滚滚,一泻千里;百舸争流,往来如梭;昔日翻船之惨,已成历史;大桥飞架,车流如织;五百年前的荒凉芦洲汉口,已是大厦林立,一派繁华……
由此看来,今日高耸的黄鹤楼实在是为游人提供了一个新的坐标系,它使得我们的视野更为开阔。于是,思想、胸怀也在这种开阔与迎面吹来的朗朗清风中得到了过滤与净化。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清代萨迎阿状写黄鹤楼的一条名联:
一楼萃三楚精神,云鹤俱空横笛在;
二水汇百川支派,古今无尽大江流。
鹤来鹤去,楼废楼兴,人事更迭,千年如斯。而我们所看重的,却是黄鹤楼千百年来凝成的精神气韵与文化精粹。这潜在而浓厚的“黄鹤情结”,将如长流的江水,如光耀之日月,永远流贯、映照在人们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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