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梦-放弃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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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8抗洪救灾,将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公安县一下子推在了世人面前:荆江分洪区实施分洪预案,三十三万人马大转移;孟溪大垸溃口,三百多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顿成泽国,为长江流域特大洪灾受淹面积之最,是嘉鱼牌洲湾溃口所淹面积的三倍多。

    一时间,公安县成为人们与新闻媒介关注的焦点。

    我的故乡就是公安。我在那儿生活、学习、工作了整整二十五年,才于1988年的初秋离开了那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热土。

    那是一块僻远而沉寂的土地。她位于长江中游南岸的湖北与湖南两省交界之处,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在这里交汇、接壤,北部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南面多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其间河流纵横、湖泊密罗、堰塘棋布,素有“江河走廊”、“百湖之县”之称。全县不通铁路,四通八达的水路运输因其航线迂回曲折、航速过于缓慢而退出历史的交通主宰地位,由公路运输取而代之。在二0七国道这根贯通全县南北的主动脉上,伸展着一条条或粗或细、或东或西的血管,组成了一张血脉畅通的公路网络。

    公安县的自然地貌无甚突出奇崛,没有一处响当当的风景名胜。值得一书的,恐怕也就一座位于东南与湖南安乡县接壤之处的黄山。广阔的平原上,仿佛上帝的有意造化,兀然耸起一座高山,甚是令人为之一震。“江河一片白,黄山一点青。”明代文学家雷思霈描写黄山的着名佳句,几百年来为人传诵。但是,黄山因其面积不到十平方公里,主峰仅为三百六十四米,不仅与那同名的安徽黄山无法媲美,即在湖北稍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中,也只能勉勉强强挂个号而已。

    那么,人文历史又是如何呢?

    翻阅所能收集到的有关历史记载,我不得不黯然神伤地写下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公安县不仅地处偏远,几千年来,也一直处于历史的边缘。在人类发展史、在中国文明史这样的大背景中值得大提而特提的东西为数不多。

    三国时,公安县很是“红”过一阵子。东吴、蜀国为夺荆州,曾在此有过一番争持,留下了刘备城、孙夫人城、张飞田、吕蒙营、陆逊湖等遗址及有关传说,东吴还在此短暂定都。县名由来也源于那时,刘备领荆州牧时,曾将军队驻扎在今天的公安县城斗湖堤镇一带。当时刘备为左将军,人称左公,所以就将西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建立的原孱陵县改名为公安县,取其左公安营扎寨之意。

    此后,公安县在历史舞台上的身影就显得异常遥远而模糊了,无论怎样透视,也难以在这块土地上寻觅曾激荡过中国历史的风云雷霆。最为有名的人物,当数明朝万历年间的文学流派“公安派”领袖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值得一提的,还有三国时期的蜀国大将冯习,他在夷陵之战中担任过蜀军大都督;东晋时官至吏部尚书的车胤,车胤囊萤的故事被编入古代启蒙读物《三字经》而广为流传;出生在公安县玉湖区茅穗里的隋朝佛教大师智顗,他曾创立了中国佛教史上的第一个宗教流派天台宗……

    公安县虽然一直徘徊在历史的边缘,虽然没有出过顶尖级的人所熟知的伟大人物,虽然没有逼人的亮丽华贵与眩目的大红大紫,但你不得不承认,她属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这块肥沃的土地千百年来生长着水稻、棉花、玉米、麦子、高梁、红薯等茁壮的庄稼,滋润过“公安三袁”这样的文学大师,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出类拔萃的有用人才及无数生生不息的普通民众。自从高考制度恢复以来,公安县的教育质量及升学率在荆州乃至湖北省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人才更是成千上万,遍布全国各地。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公安县是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块热土曾尽其所有无私地奉献过自己的一切。

    其中最大的奉献,当数她作为荆江分洪区在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分洪蓄水!

    新中国成立不久,就开始着手根治长江水患的计划。“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荆江河段之险,主要在于堤身要比两岸地面高出十多米,而河道又过于弯曲、狭窄、淤垫,不能承泄大量洪水。每当汛期来临洪峰逼近,就有溃决的危险。一旦溃决,江汉平原受淹,长江航道受到影响,短期内难以堵口善后。如果荆江大堤安然,则长江水位不断抬高,注入洞庭湖的水量猛增,滨湖多数堤垸必遭溃决。于是,对荆江水患的治理,就成了计划的重中之重。为保障湖北、湖南两省千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1952年3月31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作出了“加固荆江大堤并在南岸开辟分洪区”的决定。

    公安县,以其有利于调蓄荆江超额洪水的地理位置而成为修建荆江分洪工程的最佳选点。

    1952年4月5日,荆江分洪工程在公安县境内全面动工。这是新中国成立不久所进行的一项重点水利建设工程,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它不仅闻名全国,也闻名世界。于是,公安县从漫漫沉睡中一觉醒来,抖一抖蒙在身上的尘埃,猛然一跃,即升至历史的表面。

    中央一声令下,武汉、长沙、上海、北京、天津、大连等地的数万名产业工人,湖北、湖南的十六万男女民工,解放军官兵十万名一齐涌入公安县,准时进入各自的“阵地”。建设所需的汽车、发电设备、钢材、水泥、木材、石料及各种生活、医疗卫生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抵工地。

    整个公安县沸腾了!

    三十万建设工作者的热情、智慧与汗水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冲刷、改变着这块沉寂的土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昭昭业绩。

    建设吸引着世人的目光,出席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筹备会的各国代表一行26人曾专门来到工地参观访问,对新中国刚刚诞生就能高速兴建这样浩大的工程而感到惊叹,认为这是“一件大奇事”。

    荆江分洪工程分两期进行,于1953年4月25日全部完工。它由二百零八公里围堤、北闸进洪闸和南闸进洪闸组成,总面积九百二十一平方公里,可蓄洪水五十四亿立方米。与分洪配套的还有电力排灌站、排灌涵闸、排灌渠道等排灌系统及供群众转移时使用的安全区、安全台、躲水楼、民房、移民路、移民桥等大量有效设施。为纪念分洪工程的建成,还在分洪区北端的进洪闸(北闸)及南端的节制闸(南闸)旁,建立了纪念塔、纪念碑、纪念亭,塔、碑上分别镂刻着毛泽东、周恩来、李先念等中央主要领导的题词及撰写的碑文。

    荆江分洪工程建成后的第二年,就发挥了它巨大的惊人效益。

    1954年夏季,长江出现了百年罕见的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荆江分洪区连续三次开闸分洪,滔滔洪流向蓄洪区奔腾猛灌,近千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顿成泽国,唯有无情的洪水在翻滚汹涌、湃澎怒吼。

    公安县,以博大宽广的气势、以英雄断臂的悲壮、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将汹涌的江水与滔天的浊浪容纳于胸,降低了长江水位,减缓了洪水对北岸荆江大堤的压力,保卫了江汉平原的三百万人民、八百万亩良田;减少了泄入洞庭湖的洪水流量,使湘北滨湖数县的人民免遭灾难;同时,也保证了长江航运的畅通无阻。

    荆江分洪工程,不仅成为公安县的特有标志,也是公安人民顾全大局、自我牺牲、无私奉献的一个象征。

    弹指一挥间,四十四个既漫长又短暂的春秋流入苍茫浩翰的宇宙,与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融为一体。

    四十四年来,荆江分洪工程一直安然地、静静地躺着。它刚一诞生,就经历了1954年特大洪水的考验,在一阵喧嚣与辉煌之后,它似乎感到了一种独有的疲累。每年夏季,总有洪峰在荆江大堤外不住地奔腾、冲突、吼叫,惊醒它的美梦;隔不了几年,长江就会有一次较大洪水出现,分洪区内的居民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惊扰,它与普通民众一道感受着一次又一次如期而来的躁动;它静静地躺着,随时准备容纳暴虐的洪水,接受新的洗礼,但是,它与生活其中的人民一道,又热切地企盼着一次次的洪峰能在大堤的束缚下俯首东去,不来惊扰这儿的安宁与祥和;四十四年来,虽然有过多次激昂与躁动,但每一次洪峰所造成的压力都让九曲回肠的荆江大堤给顶住了,“狼”终归是没来。它默默地准备着、承受着、等待着,没有半点张扬。它希望就此隐居,希望自己的一切变成史书上的文字记载仅供有关研究者翻阅,希望世人的目光最好是再也不要落在它的身上,希望1954年那样的特大洪水不要再来,希望公安县境安宁,希望整个长江流域的人民生活幸福再也不要经受洪水的暴虐与侵袭……

    然而,就在人们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就在它经过漫长的等待与准备后酣然沉入梦乡的时刻,98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来了!武汉告急,九江告急,荆江大堤告急……频频不断的告急使得荆江分洪工程又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8月6日晚8时,一道道电波穿越茫茫夜空,在公安县上空不断回响——所有分洪区的群众务必于十六小时之内,按预定的地点迅速转移!

    荆江分洪区要分洪了,“狼”这回可真的要来了!

    于是,公安县再次凸显,一时成为中央关注、记者报道、人们谈论的热点。

    朋友、同事、熟人见了我,都要关切地询问荆江分洪区及公安县的有关情况,我便尽其所知、不厌其烦地地予以叙述。其中曾有好几人这样说道:“过去哪个晓得什么公安县,这回呀,可是人人皆知、举世闻名了。”我无言以对,只有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而内心,却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

    独自一人时,我便时常回想那挤出的沉重而苦涩的一笑。故乡人民的“断臂”之举,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惊惶不安,难道就是为了“出名”?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宁愿踞于僻远的角落保有一份难得的安宁、寂静与自在,也不要进入这世所皆知、喧嚣沸腾的历史中心。

    只有长期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才知道四十多年所经受的等待与磨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所谓切身利益与切身之痛,只有当事人感受得最为深刻最为彻底,而旁观者的言说与叙述不是漫无边际,就是蜻蜓点水。

    生活在富庶的沃土上,的确是一件十分难得而幸运的事情。可是,本当安宁幸福的日子,却因了荆江分洪工程的修建而时刻准备放弃。这种人为的主动毁弃完全出于服从大局、舍小家保大家的需要,“分洪保全局,不分洪保丰收。”这便是分洪区内人民所担负的重任与生活的实质所在。

    公安县总面积二千二百多平方公里,从长江太平口入境的支流虎渡河纵贯其中,将全县分割为两块面积大致相等的部分——虎东与虎西,虎东即为荆江分洪区。全境大部由古云梦泽演变而成,至今仍留有古泽遗绪,被纵横交错的河流与星罗棋布的湖泊分割成大大小小五十一个民垸。这些民垸,全靠高大厚实的堤坝撑持保护。全县堤坝总长度近八百公里,是全国堤防最长的县份之一。因此,每到夏天入汛季节,公安人民不仅要守护长江干堤,还得守卫民垸支堤。

    防汛护堤,不仅妇孺皆知,也是人所必尽的职责与义务。为了保卫家园,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大家就都带着工具,自觉地上堤巡护。

    我在故乡务农的日子里,就曾加入到防汛大军之中,成了不甚起眼的普通一员。那时,防汛工具简陋,夜晚巡堤,连个手电筒也没有。我们一组两人,横举竹竿,竿的末端系着一个农村男人屙尿用的夜壶,壶内灌满柴油,壶口塞了长长的布条以作灯芯。就着这样简陋的照明工具,在晕红的火光照耀下,我与同伴不放过任何一处渗漏、浸水等可疑的地方。

    千百年来洪水所形成的压力使得公安人民将防汛抗洪视作自己份内的事情,干得十分卖力。其实,每一民垸的形成便是与洪水抗争、搏斗而结出的硕果。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不得不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抗洪斗争之中。长江每年都要发大水,公安人民每年都要上堤防汛,所不同的是,长江有时温顺有时乖逆、水量则有大有小而已。

    自从荆江分洪工程建成后,分洪区内的人民便不得不面临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汛期一到,上堤守护;一旦长江告急,必得主动从大堤撤离,放弃多年的劳动果实,让那凶猛的洪水在自己的家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如果是无法抗拒的洪水冲决守护的堤坝,是自然天灾毁坏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建立的可爱家园,他们只有认命的份儿;可这人为的放弃、主动的撤离实实在在叫人多少有点想不通。由想不通到想得通,由理智的接受到情感的认可,这过渡的时间并不长。公安人民识大体顾大局,中央的决策有啥说的呢?除了响应,还是响应!

    思想转变一旦完成,就在分洪区人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思维定势:只要长江洪水稍大,他们就开始考虑分洪,考虑自家的撤离与转移了。

    平时,他们辛苦勤劳,将土地的潜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沉淀淀的果实使得他们的脸庞常常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而这些朴实的农民又继承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节俭传统,省着吃、省着穿,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使。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营造一个舒适的安乐窝——建一幢像模像样的住房。因此,你不要看着分洪区的农民省吃俭用开销不大、手头也没有多少存款,可每家每户,都住上了红砖红瓦房;稍富一点的,还会修个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

    自1954年分洪直到今天,荆江分洪区的人民一点一滴、不声不响、脚踏实地地改造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使她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发达了。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方面。

    中央的有关政策制约了分洪区内工业、农业、经济等方面的规模建设与发展。头顶一盆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倾泻而下,投资越多,损失也就越大。在原荆州地区县改市的浪潮中,就公安县的综合实力而言,完全可以跻身县级市的行列之中。可是,上级有关决策部门不得不考虑荆江分洪区位于公安县境内这一事实。仅就县城斗湖堤而言,它也只能限制在原定的安全区内发展,难以达到现代化城市的规模与水准。

    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几乎每年都要面对可能分洪这一严峻的考验。年长月久,这种考验便溶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并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态度。一方面,他们尽其所能地建设着一个美好的家园;另一方面,又得随时准备舍弃自己含辛茹苦构筑的窝巢。中国农民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安宁与稳固的生活似乎与他们绝缘,只要安稳,哪怕贫一点苦一点也成。若环境实在恶劣无以生存,也可以举家迁移,在朦胧的希望中寻找新的家园。可是,公安人民却不能够!他们无法舍弃这块热土,他们转移了还将回来。建了毁,毁了建,这是怎样的一块令他们心碎伤感又令他们心醉梦萦的土地啊!放弃与守望,他们注定了要在这无法选择的选择中、在不时交织的矛盾与情感的不断撕扯中过着一种别有滋味的独特人生。

    犹如钱币的正反两面,自自然然地,消极怠惰、及时行乐、尽情享受的人生观念一旦遇到较为合适的土壤,也就悄悄地萌芽了。有些人整日想着分洪,觉得自己再辛劳,洪水一来,眨眼间什么都将给冲得无影无踪,因此,勤劳的弓弦也就日渐变得松弛起来,除了起码的生活资料外,什么富裕啦、发展啦,也就不再考虑。能娱乐则娱乐,能享受则享受。分洪区内流行最广的,一是麻将,二是花牌(又叫十七个)。麻将和花牌与宗教和鸦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上瘾,它就将人们死死地“钉”在桌上,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农闲农忙,可以无节制地玩下去。虽然就那么一些固定的牌与子,全是小范围小圈子里的那么一些熟悉的面孔,但其中的排列与组合却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永远没有单调与烦腻。时间与空间,在麻将与花牌这两种奇妙的怪物面前,似乎也失去了它们固有的本真意义。麻将与花牌,能使一种没有意义的游戏无限制地“游戏”下去。鲜活的灵魂与生命,在这些人们自己发明的不甚起眼的玩具面前,竟变得那么渺小而无奈,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每到夏季,洪水暴涨,荆江大堤压力稍大,分洪的紧迫自自然然就压上区内人们的胸口,闷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为了减少损失,减轻转移负担,分洪区内杀猪宰羊、杀鸡宰鹅、酒香飘溢,仿佛过年过节似的,呈现出少有的热闹,与即将分洪的严峻形成一种对比与反差。

    四十四年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就在这种守望与放弃、勤劳与松弛、节俭与享乐、达观与惊惑的两极间不断痛苦地撕扯着。一年又一年,经了日积月累的长期渗透与积淀,荆江分洪区内,也就形成了一种独有的生命现象与一道特殊的文化景观。

    四十四年了,每年都在叫着“狼”来了,可“狼”却一次也没有来。

    98特大洪水出人意外地说来就来,一来就气势凶猛得令人心悸,使得长江流域的防汛形势变得异常严峻。于是,人们就想到了荆江分洪区这个可以容纳五十四亿立方米的“蓄水袋子”。之所以建设这一工程,不就是为了分洪用的吗?长江大堤频频告急,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几十年的准备与等待,公安人民心里早就清楚明白,分洪区说白了,就是装水的,把长江河道超载多余的洪水装进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回,分洪区可要动真格的了,比“狼”还要凶恶还要无情的洪水就要来了!

    8月6日晚8时,分洪转移令下达,荆江分洪管理局立即组织人员将填写好的《转移通知单》发放到户,负责转移工作的一千六百五十四名干部带着任务进村包组紧急动员,实施具体转移措施。

    正在紧张防汛的青壮劳力接到命令,没有半刻犹疑,马上从堤上撤离,回到家中安排家人转移。

    顿时,公安县沉浸在一片喧嚣沸腾的海洋之中。

    一个令人难忘的不眠不夜!

    妻子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家人的几件换洗衣服稍稍清理,马马虎虎地打个包裹,又开始忙着准备干粮;老人丢下乘凉的蒲扇,赶紧摇醒已然入睡的孩童;男人默默地进入牛棚,耕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说啥也不能将这忠实得力的助手抛下……

    一切准备在恍惚间、仓促间进行着,尽管年年嚷过分洪,尽管时时想着分洪,毕竟四十四年来没有分过一次洪,面对上面的紧急通知,忙乎着手头的准备,很多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的竟伸出长长的指甲掐向自己的大腿,直到觉出了钻心的疼痛,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而是面对一场活生生的严酷现实!

    为了行洪畅通,上级要求每家每户打开门窗。

    时间紧迫,部分群众还要转移到荆州、沙市、江陵、松滋、石首等市区,不管多贵重的物品,不能带的、带不走的只有留在家中,洪水冲也好,

    盗贼偷也罢,只得听其自然了。

    就要走了,望着几代人辛辛苦苦建立的美好家园,有人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一声哭泣,牵惹出一大片眼泪。特别是那些老人,他们对自己的家怀有一种神圣的特殊感情,有的抠住门框,无论怎么劝说,就是舍不得离开。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不走是不可能的。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又是另一码事儿。

    走吧,快点走吧,再耽搁,时间可就来不及了。他们抹抹眼泪,狠狠心,头一低,猛然转过身去。踉跄着走了几步,又不禁回过头来,依恋地再望几眼。大门敞开,窗户敞开,这哪里是在舍弃,倒像是迎接远方的客人呢。走吧,快点走吧,走了还会回来的,洪水一退,咱们可就又打回老家来了……

    一股股人流汇聚成一支转移的莽莽大军,三十三万群众为了同一个目标在茫茫夜色中踏上既陌生又熟悉的路途,大家扶老携幼,相互帮衬,心情的沉重与依恋很快就融入滚滚人流,淹没在不时鸣响的喇叭声、马达声与喧闹声之中了。

    转移工作有组织有计划有秩序地进行着,在预定的时间内全部转移完毕。

    分洪在际,二十吨炸药自1954年以来首次埋入北闸拦淤堤内的一百一十九个药室内,并设置了电爆网络、导爆传爆线路、雷雨天电爆系统等三种引爆方法,以确保起爆成功。只等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一声令下,就要炸毁二千二百米长的拦淤大堤,开启北闸实施从小到大的分级分洪。

    长江第四次洪峰正在通过沙市,8月6日上午8点,沙市就已超过原来规定的分洪水位四十四点六七米。四十五米,是国务院确定的荆江分洪区运用的争取水位。四十四点八、四十四点九、四十四点九一、四十四点九二……水位一路攀涨,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有人在虔诚地祈祷,希望水位就此定格下落。

    可是,水位还在不断地上涨,四十四点四十四、四十四点四十五……仿佛要考验人们的心理与神经的承受能力似的,水位一直上涨到四十四点九七米,才嘎然止住开始往下缓缓回落。

    四十四点九七,离四十五米的分洪争取水位仅差零点零三米。好一场虚惊,人们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然而,抗洪形势容不得人们有半点乐观。8月12日,长江第五次洪峰又通过沙市,荆江分洪区再次作好了分洪准备。令人庆幸的是,此次沙市水位达到四十四点八四米,就不再继续上涨。

    历经了两次虚惊,移民中有人开始返家了。常言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何况现在的家中并不贫穷,他们惦记着屋里的电视机、录音机以及其他比较贵重的家当,门窗大敞大开,要是有人“顺手牵羊”,那不是太容易了吗?还有栏里的几头猪,好几天没喂,也许早就饿死了;那些鸡鸭鹅又怎样了呢?棉花的顶尖该掐了,稻田的害虫该治了;这些天来,田地在太阳的暴晒下早已干渴,又该考虑抗旱了……唉呀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平时家里有人,倒不觉得怎样,可出来了没几天,就感到空落落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想家想得不行,硬是想得心肝肚疼呢。就连那些艰难地转移到江北的耕牛,也出现了不服水土的现象,它们喝惯了湖水,就是不喝江水,连草也不吃,病病怏怏的。移民们急得不行,竟拿出自己每天定额发放的一瓶矿泉水让给牛喝。于是,不论干部怎样劝阻,不论分洪的形势仍有多么严峻,群众们就是要想家要回家。明的不行,就近的群众就偷偷摸摸地回了去,忙着干些田地的活儿。转移到外地的群众,想家更是想得不行,既然没有分洪,既然洪水退了,干嘛还不让咱们回去?两千多农民赶到已经封锁的沙市渡口,叫着嚷着要回家。有关主管部门只得组织力量进行耐心的劝导与疏散工作。

    可是,江水只平静了短短三天,8月16日,长江第六次洪峰通过沙市,据专家预测,此次将要突破分洪争取水位四十五米。

    公安县第三次接到了荆江分洪区准备分洪的命令。

    为了确保群众的生命安全,由大批解放军、武警官兵、公安民警、地方干部组成的小分队,再次奔赴分洪区内,又挨家挨户地进行了一次拉网式搜索,彻底清理,将所有回村及滞留人员转移到安全地带,一个不剩。与此同时,各主要路口再次实施严格的交通管制。

    取出的二十吨炸药又埋进拦淤堤的药室内,为防电动闸门出现意外,几百名解放军官兵与民工聚集北闸,做好了人工开启闸门的准备。从北到南的整个荆江分洪区内,每隔5公里站立一名持枪民兵,若分洪令正式下达,将一路鸣枪报警。

    又一个紧张得令人揪心的不眠之夜!洪水一路飙升,当晚8时,沙市水位很快就超过了8月6日的最高水位而达到四十四点九九米,离四十五米的分洪水位仅一厘米之差。如此严峻的形势牵动了中南海,中央授权国务院副总理、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温家宝:分不分洪,什么时候分洪,由温家宝全权决定,下达命令。

    晚9时,沙市水位突破四十五米大关,达到了四十五点零一米。北闸前面的拦淤堤实施爆破准备,所有人员后撤七百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

    水位还在继续上涨,没有半点回落之势。

    在荆州市,温家宝副总理正在召开由水利专家及各方人士参加的紧急决策会议。荆江大堤抗不抗得住第六次洪峰?第六次一过,长江即使再有洪峰,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抗过这一次,公安县也就保住了,否则,将是前功尽弃。此次上游泻下的超额洪水量估计只有二点一亿立方米,二点一亿立方米的水量,动用一个可装五十四亿立方米的“大水袋子”,化得来吗?一旦分洪,荆江分洪区的经济损失将高达四百亿人民币。然而,若是超过分洪水位而没分洪,荆江大堤抗不住发生意外怎么办?那将是江汉平原受淹,直接危及武汉三镇,损失会更大,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洪水到底分不分流?据卫星拍摄的遥感图片及有关资料表明,整个荆江大堤完好,抗住四十五点三米的水位不成问题;此次洪峰虽然来势凶猛,但属尖瘦洪峰,来得快退得也快,分不分洪对下游各地最高水位的影响有限;近段时间天气晴好,堤面没有雨水侵蚀,洪峰也没有雨水进一步加大……根据方方面面的情况及科学分析与精确计算,荆江大堤完全有把握抵挡长江第六次洪峰。

    水位越涨越高了,8月16日晚10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零四米;17日零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零九米;17日1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一一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异常寂静,大家在紧张地等待着中央的决策与命令,每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地,几乎达到了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

    17日凌晨5时30分,沙市水位已抬升至四十五点一八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收到了一份重要传真,温家宝副总理在手抄的谈话内容中要求:坚持严防死守,咬紧牙关,顶过去!

    指挥部全体人员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嘴里长长地吁着气,疲倦的脸上浮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长江洪峰还在一浪高过一浪地奔涌而来,沙市水位还在不断地往上跳动,直到8月17日上午9时,沙市水位涨到四十五点二二米,这才定格停止不动。

    2小时后,水位开始回落,荆江分洪区再次有惊无险。

    巍然耸立的荆江大堤抗住了一次超历史最高水位的特大洪峰,荆江分洪区的人民再次经受了一场历史上最严峻的考验。

    8月20日,沙市水位退至四十四点五六米,分洪的可能性不复存在。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向三十三万移民传达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请转移群众作好返回家园的准备。

    在十五个牵肠挂肚的日日夜夜里,一个个家庭翘首企盼着的就是这一特大喜讯。他们奔走相告,恨不得插上双翅,即刻飞回那魂牵梦萦的家园。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一脚踏上故土,一颗躁动、悬挂、忧郁的心灵很快就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与抚慰。

    这种大转移既不同于大迁徙,也不同于游子远离故乡,它是一种牺牲小我保大局、牺牲小家保大家的暂时放弃。去兮复归来,危难一过,他们还要回来“重振旧山河”。

    农民们回到家,喂养的猪羊鸡鸭,不是死了就是跑得无影无踪,有些家庭还遭了偷窃;地里的棉花正在绽蕾,棉铃虫猖獗得不行,得赶紧上棉田治虫;水稻正在抽穗,关键时刻没顾上施肥,田里早已干枯,得快点抽水抗旱……一回家,就忙得屁颠屁颠的,但他们感到特别的充实特别的精神——一股从未有过的充实与精神。

    想到今年的损失,牲畜家禽不死即丢、棉花水稻减产、水果提前摘下霉烂损坏……粗略一算,每家每户平均损失约达七千多元。

    七千多元,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然而,他们没有半点责难与怨言,房屋完好、田地完好、树木完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没有分洪,他们简直都有点喜出望外了。若是分洪的话,要想恢复到现有的生活水平,至少得需十年。转移的损失与分洪的牺牲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豁达开朗、知足常乐,都说这点损失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要政府半分补贴,完全可以自我救济、自我补偿。

    随着移民的返家,我也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在抗洪救灾最为关键的日子里,我正泡在武汉市的有关区、县进行紧张的采访,我接受的任务是创作一部反映抗洪救灾的大型话剧。为了充实有关资料,也为了创作两篇关于98长江流域特大洪水的纪实与反思性文章,我拟回故乡公安县,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采访。

    汽车一过沙市轮渡,就在公安县的公路主干道二0七国道上快速疾行。望着两旁广袤的田野,抽穗的稻谷与绽蕾的棉花长势特别喜人,正翻着绿色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涌向远方。望着望着,心里突然地就想到了另一番情景,只要稍有不测,公安县今年的分洪就已成定局难逃一劫。那么,我的脚下,将是一片汪洋,洪流汹涌、浊浪排空、房屋倒塌、树木挣扎、田地遭劫……我展开思维的翅膀想象着,越想就越为故乡人民在98特大洪水中的有惊无险感到万分的庆幸。

    但是,我的心情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就在荆江分洪区的虎西,孟溪大垸于8月7日零点45分突然溃口,三百多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顿成泽国。

    我赶到孟溪大垸,洪水正在缓慢地退去,可一栋栋的房屋、一块块的良田、一棵棵的树木还给淹没在深深的洪水之中。横贯大垸的二0七国道不见昔日半点踪迹,唯有浑浊的洪水一望无际。汽车只得在高而窄的河堤上绕道而行,南来北往的车辆繁忙地奔跑着,扬起遮天蔽日的厚厚灰尘。堤两旁,不时现出几户临时灾民棚,棚内的群众挤在狭窄的空间里靠着政府的救济打发时光,焦急地渴盼着洪水快快退去,好早日回到自己家中。这眼前的日子,可真是难熬难捱得很啦。也不知那在洪水中已然浸泡了一个多月的“家”倒塌没有,不管怎样,只要田土还在,就有了生命的根。

    20世纪末的1998年对公安县来说,可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啊!

    4月23日下午5时许,一场百年罕见的龙卷风曾袭击了公安县。大风在位于县境西南的郑公镇牛浪湖形成登陆。我在公安的老家正座落在牛浪湖旁,大风上岸,屋顶当即就有三分之一的瓦片吹落在地。尔后越刮越大,狂风怒卷、雷电交加、暴雨助虐,它从西南刮到东北,横扫公安县境六十多公里,碗口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耕牛、石磙也给卷到空中重重摔下,房屋成片倒塌……据灾后统计,共吹断大小树木三十三万多株;损坏房屋二点四万栋,其中完全倒塌的有一点一万栋;死伤人员达一千五百人,其中死亡二十七人,重伤四百二十六人;二千多头耕牛等大牲畜被倒房倒树砸死……直接经济损失达二点二亿元。

    仅一场龙卷风,就将整个公安县一年的财政收入给全部刮走卷跑了。

    8月7日的孟溪大垸溃口,灾害更为惨重,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三十多亿元。

    荆江分洪转移,分洪区内一百二十多家工厂搬迁设备停工停产、所有商店停业、大量农田荒芜,因此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二十多亿元。

    还有防汛抗洪期间的其他损失,如7月下旬特大暴雨袭击给全县造成的洪涝,长江水位上涨导致十二个洲垸漫溢……这些渍灾损失约有三亿多元。

    1998年,公安县真可谓百孔千疮,损失惨重,步履唯艰。

    难能可贵的是,公安人民在自然灾害面前并没有趴下,他们一次次地挺直着腰身,自始至终地保持了人类的尊严与高贵。

    还是让我们回到荆江分洪这一话题上来吧。

    公安县与全国其他地方相比,可能要多出一个特殊的行政机构,那就是荆江分洪工程管理局。

    回到故乡,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无论在哪儿采访,都能遇见过去的同学、同事、朋友、学生或熟人,加之有公安县长江河道管理总段总工程师、朋友冯德平先生及县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同学周从喜先生的精心安排,我的采访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

    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百姓,只要谈起今年的洪水,谈到荆江分洪的大转移,每人都会滔滔不绝,能够绘声绘色地讲出几个精彩动人的故事。可惜的是,我不可能在此一一描述。这此弥足珍贵的素材我将通过另外的文学形式予以反映。

    在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同时,我在荆江分洪工程管理局、县水利局、县档案局等单位又翻阅、占有了相当充实的文字材料。

    98分洪准备工作,由于组织得力、措施到位,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其中的每一环节、每一步骤基本上都按照分洪预案有计划、有条理地实施到位。一场大转移、三次大虚惊,虽然荆江大堤最终抗住了98特大洪水没有分洪,但对四十四年以来从未用过的荆江分洪工程来说,无疑是进行了一次全方位、大规模的“实战演习”。这次演习,对分洪区几十年来建设形成的交通、通讯、供电、供水、医疗卫生、市场供应能力,对各级干部的工作作风和工作能力,对分洪区人民的凝聚力、心理承受力等方面都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验。“实战演习”充分证明,公安人民经得住考验;荆江分洪区在关键时刻启用,必能取得成功,从而很好地发挥它在整个长江防洪大局中具有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然而,在为故乡人民感到骄傲与自豪的同时,分洪准备所暴露出来的许多问题又不得不使我忧心忡忡。“实战演习”敲响的警钟,分明在我的耳边一声接一声清脆而悠长地回荡不息。

    分洪区内民工从防守的大堤撤离,必有外县劳力换防。按照程序,应该是先上后下,也就是说,得等外来的劳力接防后再实施大规模的转移。而98分洪准备,接防与转移,几乎是同步进行。转移人畜向外流,防守人员朝内涌,在一些交通路口造成严重的对流堵塞,导致接防、转移两者延误,堤防出现真空。在长江高水位的剧烈冲击下,有的堤段无人防守长达十多个小时。幸而没有出现大的险情,不然的话,大堤溃决洪水肆虐,将影响、打乱整个分洪布署。前来换防的民工所带工具甚少,有的根本就没带任何防汛器材。技术力量也薄弱,对公安县堤防的有关情况不够了解,遇到情况拿不准,根本无法处理。在这种忙乱且危险的情况下,解放军部队及时赶到,严守长江干堤,为分洪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转移群众由于时间仓促无法准备,生活用品极缺,有的群众两天一夜只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干粮。因预案中的搭棚器材不能及时到位,不少群众只有露宿在外。长途奔波、餐风露宿、人畜混杂、蚊虫叮咬、体能下降,造成各种疫病流行。而转移到外地市、区的群众情况更差,每到汛期,公安县周边地区的防洪形势同样紧张,安置地点并不安全,如转移到石首的群众因当地溃口,只有在一旁的山坡上露宿;转移到松滋小河口镇的移民,因那儿已扒口行洪,移民只好就近住在堤坝上。

    就公安县境内的安全区而言,安置房大都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不少房屋已是摇摇欲坠、天穿地漏,无法住人;而稍好一点的房子,又已出租,短期内无法腾出。全县共有二十一个安全区,其中就有五个没有通讯设备,十六个没有供电设施,大部分没有排水设施。一旦分洪,不少安全区即成一个个无法与外界联系、缺少自救能力的孤岛。最为令人担忧的,是安全区长达二百零八公里的围堤。这些围堤建于1952年,除1954年分洪拦过一次水外,四十四年从未用过。堤既未用,堤内的鼠洞、蛇洞、獾洞、蚁穴等也就没有进行认真全面的整治。一旦遇水,老鼠、蛇虫、獾子受不了深水的强大压力会从藏身之处钻出,这些洞穴将对安全区的人民带来灭顶之灾。而安全区内,长期生活着近二十万居民,加上转移而住入的群众,人口总数约有四十多万。如果安全区发生意外,将是“锅里煮饺子”,后果不堪设想。

    除安全区外,分洪区内还建有安全台八十七个,躲水楼二百零三座,以就近转移群众。分洪后,这些台、楼将全部浸泡在浩浩洪水之中成为一叶叶名副其实的“小舟”。据有关专家预测,一旦分洪,分洪区内将出现风急浪高的情况,原来仅1米高的水浪,分洪后将达三米。若如此,躲水楼台随时面临着被风浪吞没的危险。

    98分洪准备期间,上级没有下达正式分洪命令。也就是说,分洪一直处于准备阶段。但在实际操作中,已经把分洪阶段除炸堤开闸分洪以外的其他所有工作都做完了,造成了分洪准备与正式分洪两个具有不同性质阶段的工作混淆。如此一来,安全保障是有了,但群众的损失和后勤消耗过大。如北闸防淤堤的爆破准备,炸药装入药室宜在正式分洪令下达后进行,提前装入,出现了不少隐患:放置时间过长,炸药受潮失效,将造成拒爆或不完全爆炸;雷雨闪电有可能造成意外引爆;装填炸药取土,堤面损坏,有可能出现漫溢溃决等险情。再如安全区内排水涵闸过早地在准备阶段封堵,而有关的排水设施又没有及时解决,生活污水、散浸渍水全部滞留在安全区内,部分民房、道路被淹,既于群众生活不便,又造成一些无谓的物料消耗。

    就分洪区的发展情况来看,1952年工程修建时,区内只有十七万人口,如今已增加到五十二万;全县的五家骨干企业和两家最大的农业产业化集团都在分洪区内,其工业总产值已占全县的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因此,分洪区内的有关经济发展思路和配套政策也有待于调整。不少有识之士认为,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今天,国家也应该尽快地制定出相关的分洪区政策,将荆江分洪工程推向市场,建立谁受益谁出钱的防洪抗灾资金制度,使得分洪区的人民得到应有的补偿……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庆幸荆江分洪工程只实施了预案而没有正式分洪。

    如果没有这次相当于“实战演习”的预案,就不会发现施行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警钟鸣响,一声声,震颤着公安人民的耳鼓,使得他们心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与紧迫感,催促着他们尽快行动,及时采取补救措施,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我相信,当再一次新的长江特大洪水袭来需要启用荆江分洪工程的时候,公安人民将会变得更加成熟,以一种应裕自如、举重若轻的风采闯过分洪难关。

    公安人民时刻面临着家园的放弃与放弃后的重建,放弃与守望、守望与放弃,这无可选择的唯一选择何日才是尽头?这长久的等待、无奈的放弃、不时的惊惶、疲惫的守望、洪水的梦魇除了造成的巨大直接经济损失外,带给分洪区人民间接的损害及心理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孟溪大垸的溃口,就与荆江分洪转移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分洪转移令于8月6日晚8时下达,县领导的工作重点与主要精力忙于分洪区内群众的安置转移工作,于是,守堤百姓对堤段的巡查防护自自然然地就有所放松。一旦放松警惕、麻痹大意,灾难之魔就会乘虚而入。8月7日零点45分,就在分洪区的群众正饱含热泪扶老携幼离别故土之时,孟溪大垸突然溃口,垸内的十五万多名群众于睡梦中惊醒,衣服来不及穿、物品顾不上带,只有惊叫着哭喊着慌不择路地仓皇逃命。

    公安人民是多么地希望永不分洪安居乐业啊,他们真的做梦都在时时想着能够踏踏实实、红红火火地过上没有提心吊胆、没有转移放弃、没有洪水侵袭的安稳生活!

    然而,除了等待外,他们别无他途。

    只有等待人类的科学水平进一步提高,等待人类的理性不断完善,等待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更加协调和谐……

    他们还在等待着三峡工程的早日建成。

    三峡工程的首要作用就是防洪,工程竣工后,水库库容量为二百二十二亿立方米,是荆江分洪区的四倍。那时,荆江防洪标准就可由现在的防十年一遇的洪水而提高到防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有关水利专家经过模拟预演后显示,只要三峡水库将上游洪水拦截蓄住,使中游洞庭湖洪水先行泻走,两大洪峰错开,沙市水位可降低四点八米左右。

    这真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与消息,果真如此,公安县虽仍需全力防洪,但荆江分洪工程将不再动用!整个长江防洪历史,也将因此而揭开崭新的一页。

    2009年,是三峡工程竣工之年,这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公安人民,心中毕竟有了盼头。

    但愿1999-2009年间荆江分洪工程不会动用,但愿2009年后荆江分洪区永不分洪。

    那么,后人们对荆江分洪工程的概念与认识,就只有在老人的讲古与发黄的书页中去翻寻查找了。

    不管怎样,荆江分洪工程给分洪区人民造成的影响将会十分深远,即使这一工程永不启用,但在人们心灵深处留下的痕迹、打下的烙印长年累月地积淀着,将成为一块心灵的化石、一种历史的符号、一套基因的密码代代传承,构成一道独特而别致的文化心灵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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