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喧哗的聚会场合撤退出来时是夜间九点,或者更晚一些。有时也会晚得毫无边界,到了次日的凌晨两三点。如果是冬季,凌晨时分的寒冷似乎难以忍受,身体中结了冰凌似的;这是在北方的内陆城市,大马路上人迹很少,仅见的几个夜行客都缩着脖子等车。这段时间里手机响过一次,好像是仍旧逗留着没有离去的朋友们又在嘶叫着回去;夜晚的车辆呼啸着穿过,带来一阵阵疾风,它们像同谋者似的尾随着前行。本已干枯的路边树木又被吹落了几片叶子,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夜晚的长街像是一个城市的底限,它并不容易被发现。那聚会场合中的气息已经在一点点地散开了,异常突出的纷乱感觉凝定在一个又一个片刻。但聚会者的面孔却异常清晰,他们的言辞举止都将在你的脑海里盘桓一小段时间才终归于无形。车来的片刻,回想仍在继续。就在车上坐定的那一刹那,还有一些旧事慢慢地浮凸出来。譬如五年前的一个深夜,车辆围着城市的外边缘绕行,然后才逐步从南边的入口进入一条无名的街区。街道本不是无名的,只是因为夜晚饮酒的缘故,关于它的称谓,暂时地从脑海里消失了。出租车司机在我们的指引下,左拐,直行,然后再右拐,再左拐,最后在一幢居民楼前停了下来。醉酒者本是我的一个上司,只是或许因为平日里苦闷的郁积过深,或许还因为纵酒,关于归家的意识他已经没有了。他沿着整幢楼醉醺醺地走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家门。无奈之下,只好由我拨通了他年轻的妻子(我们本为同事)的电话,然后他才跌跌撞撞地走到单元门前,摇晃着身体上楼,然后,我就听到了他受到喝骂的声音。他嬉笑着,“扑通”一声,似乎摔倒在楼梯口了……几年以后,再度见到他年轻的妻子时,已经是他犯事入狱之后,她年轻依旧,只是他们已经离婚,应该称她为他的前妻了。还是一个冷冬。夜晚的风扑簌扑簌地灌进了人的衣领子,袖口子,随着一个又一个人走进某酒店的大包间,她婷婷地随众人出来,眉风中看不到昨日的丝毫形影。然而就在他犯事的日子里,据传她因此受到惊吓,从此落下了遇事就小便失禁的毛病。难以想象那些夜晚。就像我一直难以想象相差近二十岁的他们缘何会走到一起,然后又那么迅快地分崩离析。我曾经与他的弟弟相识,与他弟弟的女朋友相识,有一段时间,我们分别租住在相距咫尺之遥的两条巷子里。我见证过他们开放得绚烂颓败得及时的爱情,因为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看好他们没有计划与责任感的相守。然而如许几年,我们再不相见时,常常有一个场景不期然间跃上我的眼帘:在他们铺满了红地毯的住房里,他弹着吉他,深情款款地给她唱动人的情歌。我为此写过一首不分行的诗:“就是他,和他的爱人。在一间黑屋子里唱歌的人。和听一个人唱歌的我。哦,就是秋天。一次事件的目击者。一个吸食毒品的男青年。和他们铺满爱情的单人床。以及这个城市——就是风缓缓地吹来。包括东风和西风。或者冬和春。街灯闪闪——我们是朋友。好朋友。可以一起吃饭。偶尔聊天的朋友。他。他的爱人和我。就是悠久的城市,只有音乐:我总免不了醉一次酒——就是,只有我一个人了。酒后。”后来,在他们分开以后,他的女朋友还从遥远的异地打电话给我,希望获得他的信息。可是,如同我们昔日曾经感知的那样,在光阴的流逝中,我们相互之间变得完全陌生,我不仅无法向她提供半点信息,而且确实不再愿意同这些往事有任何纠葛了。就在我们比邻而居的旧年月里,有好多次,因为黄昏无事,我、他们兄弟俩还有她曾经逗留在那些巷子口的烤肉店里,围着火炉子,亲手烤制着牛羊肉等,我是通过他们的传授,才学会了烤羊肉串的。此后几年,还常常带着嘲弄的目光注意街头那些手艺不太地道的卖羊肉串的小贩,为此屡次领受妻子的告诫。他们弟兄俩的秉性呢,确有相似的地方,都有非理性的成分,只是在弟弟身上,艺术家的气质更为浓厚一些。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却常常想,在那些日子里,我心里留下的一些痕迹,终将慢慢化为乌有。只是,这时间有多长?却总是难以料到。连年的人事变更,我们变得世故、寡情、自私,似乎人性中恶的一面,慢慢都学会了。这是岁月一股脑儿塞给我们的礼物,没法子拒绝,就全盘接受,并且不同程度地渗透到自己的气质里。现在,就连一切的人间欢会都变得可疑起来了。我们变得伪善,曲意逢迎,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证明我们曾历风雨,更不足以证明我们已经赢得了进入社交圈子的门票。然而曲终人散,多少年过去了,这都是一条不灭的定理。午夜的街头呢,也总是充满了清寂的隐语。只有在这些时分,我们心里流露的东西才是真实可信的。出租车辆在城市里驶过了无数个来回,好比在大脑沟回里循环的往事。而我们又能记忆多少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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