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着大肚子出现在自己的“宝宝派对”上的准妈妈,一般都会收到一台带有即时回放功能的摄像机。她收到的这件礼物来自她口无遮拦的三兄弟,“以此呈‘曾经的瘦妹艾迪·翁’”,装在一个黄褐色的纸质购物袋中,非常可疑:没有包装盒子,也没有质保卡。摄像机的机身还似乎有点热乎乎的感觉,不过没人提到这个问题。而那个购物袋本身,是用一只古老的尿片别针封的口,这是二哥比利的手笔。二哥上的是私立高中,结果却成了这个家中的“跳蚤市场先生”。对其中的因果关系,没人能够解释,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比利进这个中学时,一身的耐克行头,靠的是他长年送报积攒下来的财富;毕业时,已经像个1930年代就着马灯读希罗多德的北方丛林人,学会了冰钓,语速也突然变慢了,说话很节约,点到为止。高中几年,让他彻底换了一个人,全家为他揪心。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就此定了型,大学四年都是那状态,此后过了三十,奔向四十,虽然青春不再,却仍然没变回来。今年四十二岁了,还是那副腔调。
公平地说,艾迪自以为她理解这个腔调:他这副丛林人打扮源于他内心的尴尬,他尴尬于自己变成了一个“思呆子”,从小他就有爱思考的毛病,年纪越大,这毛病越甚。对万事万物,他总喜欢寻根究底,似乎万事背后都有一个谜等着他发现,似乎生命的爪子除了不断地扒拉一堆堆黏糊糊的现实之外,还能摸到一些别的什么。艾迪觉得这脾性很有意思。她自己也很熟悉那种感觉,那种走进一大片羽扇豆田,心旌摇曳,不能自已的感觉。她也曾有过双膝跪下向上苍祈祷的经历。那是在一个暴风雨肆虐的山顶上,面对劈头盖脸的风侵雨袭,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件事可做:跪下祈祷。那一刻,她有脱胎换骨的感觉,这感觉粘在她的身上,再也没能洗掉。她记得膝下那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记得雨水在她一丛丛的头发中奔流而下,记得那天空——野蛮、狂暴、不知怜悯为何物的天空。想起这一切,她理解了比利身上的猎人和渔夫装束。它们就是他无声的表白:他不属于这个庸常的现世,而属于那个超越的王国,就像祭司们一样。
但艾迪的继弟马克对此另有一个说法,他说比利——应该叫“威尔”,二哥现在自称威尔,事实上,他坚持用威尔这个名字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的样子就好像他曾是著名户外运动品牌里昂比恩的创始人比恩的引路人,似乎比恩是从他手里借来了他的第一顶帐篷,开始了他的户外人生体验。对于一个来自波士顿郊区“僻壤”、温柔敦厚的华裔男子来说,能给世人这种感觉,也算很能玩了。马克与他截然相反,是个“现实先生”。他是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上的是公立中学,州立大学,作为幼子,他扮演的是傻儿子角色,是爸爸的乖儿子。
这些日子,马克穿的是牛仔T恤,开着一辆福特旅行车,车上安的第三个座椅,是他从一个垃圾场上的一辆破车里面拯救出来的,是福特车厂的原货。他自己动手按的这个座椅,当时很是让他的孩子们兴奋了一阵。马克曾经向艾迪解释说,他经过一番琢磨,终于明白,这三个座椅的设置,应该是经销商想出来的玩意,福特厂原来并没有这么装配过。他当然想得没错。怎么说呢?马克这匹马从来没失过蹄,所以他才能成为这个家庭的建筑企业的领导者。每次有暴雪,他总能预测哪些街道会先铲雪,整个铲雪清理需要多少时间。他有办法让自己的街道较早就享受铲雪服务,但又不是早得让人注意。这三兄弟中,应该是马克起意合买的这台摄像机,买来后也许又是他装配起来的,然后他装上电池充电,这样立即就可以用上了。
对于那张贺卡,艾迪也很惊讶,因为马克和比利竟然能成功说服大哥奈迪亲自在上面署了名,笔迹属于“鸡爪疯”一路,马克以前常常宣称,这个“鸡爪疯”就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表明奈迪早晚要进精神病院,他说着说着,就真把奈迪说进了医院。而马克终于闭上嘴,对此事没再发表什么高见,而比利对此感慨说:看到马克有时也能知道何时该闭嘴,他感到很受鼓舞。奈迪没能出席这次宝宝派对,但艾迪对他的缺场产生了一如既往的那种熟悉感,那种缺场,就是他的在场方式。这一点和他们的继父雷诺兹的缺席不同,雷诺兹可以被视为真正的缺席者。
派对进行中
艾迪手中的摄像机慢慢地扫过整个房间。变焦,还是不变焦?这是个问题。她身下的摇椅有很好的软垫装备,似阿拉伯宫廷里的王座一般舒适。她身子前倾,双脚踩到了地板上,这有利于稳定机身。镜头前伸——行了!她看到了满面放光的丈夫雷克斯,那神气好像他刚刚获得了诺贝尔奖,历史上首次颁发的诺贝尔父亲奖。雷克斯自称混血蒙古人,还确实生了一对浪漫的剑眉,脸庞宽阔而平坦,让人联想到草原上追着羊群的小伙,他的脸似乎就是被草原的劲风一点点刮平的;不过他身上还有一半的日本血统。艾迪将镜头拉后,视像中出现了雷克斯两翼护佑着他的女性们,她们都是艾迪的朋友,雷克斯张着双臂搂着她们——以花花公子的方式。可实际上雷克斯也是一个体贴入微的知识分子,从事的是人类的进步事业,与艾迪的朋友们一样,这个事业此时倒并没有妨碍她们对着镜头以小女孩的方式文雅可爱地挥手致意。雷克斯收起张开的双臂,身子从这些女性护卫的簇拥中脱离出来,前倾着,手肘撑着膝盖,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大声说道:“我只想说,从此刻到永远,你,艾迪·翁,就是我的生命之爱。而对我的后宫,我视若无物。”
大家哈哈大笑,甚至艾迪朋友中从事妇女研究的那几位也笑了:年深日久,她们也差不多都对雷克斯不再排斥。“那好啊,反正我肯定她们对你也是视若无物,”她总算找到了这一句来对付他,尽管不算最佳应答,但大家也报以大笑。毕竟这是她的派对,大家又都爱她。艾迪一直觉得,雷克斯的理想伴侣应该生就一张利嘴,善于对付他的种种惊人之语,而不是像她这样笨嘴拙舌,对戏谑总是倍感压力。但雷克斯说,她这么永远正确已经让他感到很难相与,所以至少要让他感觉自己的嘴皮功夫稍胜一筹。
镜头中现在是她的两兄弟马克和比利,两人如芝士与白垩,截然不同,外表却惊人地相似。马克是短头发,比利梳了个马尾辫,但两人都穿着短外裤,炫耀着自己肉身的紧致和毛发极其稀疏的光腿。两人都是闲得发慌,等待蹂躏的调调。两人对着镜头挥手的神气也一样淡定,似乎只不过是在做又一个他们能够单手完成的动作。
“试试那个日期按钮,”马克说道。
比利转身,眼睛盯着某个蔬菜沙司。
艾迪说道:“比利,你得说点什么。”
他转了回来,手中摇晃着一棵硕大的花椰菜,仿佛那是一个麦克风。“这是比利·翁,从本世纪最伟大的派对现场向你报道。”说罢,他的脸又转了过去,侧对着摄像机。
“说下去呀,”艾迪说道。
“不错的派对,”他说道。
“比利。”
“不错的摄像机。”
“比利。”
“我要给马克打工了,就从明天开始,”他说道。
“什么?”艾迪说道。
“他将成为本公司的正资产,”马克说道。
“此刻我豪情万丈,”比利仿佛在吟诗一般。他再次挥动他的花椰菜麦克风:“我一直渴望成为正资产。”
他们身旁叽叽喳喳的是艾迪三兄弟的老婆,三票都是实在人。马克的妻子看来将已故戴安娜王妃做了模子来打造自己,装束繁复,悲剧气息若隐若现。再过去是艾迪读大学和研究生时候的室友们,其中有几位也与时俱进了,但其他人可以一眼认出就是当年的嬉皮士。例如,艾玛·露丝一身的天然织物,马克说她看起来像是麻布商店的模特。杰西卡是她初中开始一直要好至今的唯一朋友,此刻也是波西米亚的打扮,神情举止也很波西米亚,说话时必须得紧紧地攥着你的手。不过,总体来说,大多数人的表情都看起来很幸福,与她们的年纪不太协调。虽说大家还年轻,但毕竟已到了沉重的年纪,不再张口闭口侈谈“生命”,仿佛它是人们步行之旅中的下一个城市。到如今,她们的知识贮藏中有了膝盖手术,有了拔牙与植牙,对未来多了有理或者无理的忧惧。这两种忧惧,艾迪都听她们倾诉过。此时此刻,艾迪从她的镜头里看到,焦虑带来的是一种特别的清澈的幸福——焦虑如同现代冰屋顶上蓝色的天窗一样有魔力,它让一方波光粼粼的明媚走进了封闭的居所。
还好,让这满满一屋子幸福打了折扣的只有一个不幸福的母亲,她自己的母亲。艾迪心怀愧疚地将镜头对向李太太(雷克斯一直是这么称呼她的),隐约觉得雷克斯不该让她去负责包装纸那摊事。尽管在美国四十年了,雷吉纳对于美国人在举办派对这类活动时奉行的人人参与有力出力这一套政策一直不太喜欢,甚至抵触。竟然有人算计着要让她像仆人一样干这干那,她觉得实在逆天。“问我愿不愿意,就是觉得我应该愿意,”她向雷克斯解释道,雷克斯一边听着一边双眼直盯着李太太的双眼,这一招是他在“人际艺术”培训课上学来的。“我明白了,”他说道,“你说得很清楚。”
然而此时的雷吉纳却还是在包装纸堆里折腾着,一脸高贵者受难的神气,如沦落到劳改营中的影星,而艾迪的婆婆,一半是托了百忧解的福,一半是因为担当了收礼记账的光荣职责,脸上放着喜悦之光。多丽冲着摄像机猛挥手,唯恐镜头错过了她,当艾迪对准她时,她发出了她的时代忠告:“收了礼要记账。相信我没错的。记忆靠不住。”多丽是来自夏威夷的日裔后代。镜头中,她两个脸颊上涂的粉底明显有浓淡差异。她曾经告诉艾迪,日本是她去过的最令人吃惊的地方:“那儿的女人穿着尼龙连裤袜就上杂货店买东西。男人烫头发。”
多丽后面竖着艾迪的朋友罗娜的一套大部头著作,书脊已经残破,挤在伯雷泽尔顿和里奇[1]光鲜崭新的书本之间,旁边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纪念品,还有琳琅满目的益智类玩具和一个海洋动物模型系列,包括一个逆戟鲸家庭,一头海豚,一条魔鬼鱼,还有一个类似于泰迪熊的东西。它们前面是一台电动的婴儿秋千,按照罗娜的说法,它曾耗用的电池数量可谓巨大,足以让她愧对世人,如果她能重来的话,她当年会买个发条驱动的秋千,不管怎样,她愿意将它出借给艾迪,她还带来了满满一篮子电池,型号各异。这些电池和这次宝宝派对,都是罗娜给艾迪的礼物。艾迪打开包装,看见这些电池时,发出了真诚的惊叹。“什么东西都用得上电池,”罗娜说道。罗娜的丈夫肯也给雷克斯送上了一件礼物:一盒子的透明胶带。“到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肯说道,“眼下只需等待。”
艾迪将所有这些都摄录下来,想到自己与奈迪和雷诺兹一样,不会出现在这段影像中,有些庆幸。同时心下疑惑:因怀孕而增加的这40磅体重是否本可避免?是不是人过了二十五岁早晚都会多生出25磅的赘肉?这些念头太“退化”了,让她吃惊于它们是怎么钻进脑子里来的。早在高中时她就读过《第二性》,书中的每一行下面都让她画了杠杠。成年以来,她坚决拒绝任何人“物化”自己。然而,那些念头似乎自有其独立的生命,和她的身体一样,桀骜不驯,无所不能,尽管此刻笨重得像一艘潜水艇——这艘潜水艇正在执行它自己的使命,完全不服从她的指挥。
腹中胎儿又开始了它的体操练习,带着艾迪也弯了一下她肿胀的双脚。都说夏天的孕妇是最遭罪的,但至少夏天就不用穿上厚重的鞋子了。夏天里孕妇的身体也特别显眼,但别的人也无法把自己的身体都藏得严严实实的,腋窝、胎记、黑痣啥的都会出来曝光。她的四肢、体表基本上没什么恶心的赘生物。艾迪用摄像机偷偷地为时代录下了几个丑陋的赘生物,然后才重整心情开始拍摄那些比较愉快的东西,不但拍下了电池和透明胶带,还将镜头对准了那些比较传统的礼物。她让她的朋友们一个个举起礼物,各自配上一句解说词。
“这是一个擦屁屁湿纸巾加热器,帮助你爱护孩子的屁屁哦。”
“这是个拨浪鼓,鼓励孩子及早发展小手的抓握力。”
“这是一个吸奶泵,给新妈妈严肃的生活带来喜剧性调剂。”
也许是受到了这些证言的启发,雷吉纳从隔壁房间里拿来了最后一件礼物。她的步子很慢,尽管她与雷克斯的母亲同岁,但这步子让她看起来足以做雷克斯母亲的母亲。为了这次派对,她特地做了头发,戴了一个蒲公英干花头饰,时不时地她都要摸摸它,仿佛一个候场的演员,随时在检查自己的妆容。
这件礼物没有包装。“我要解说词[2],”她主动提出要求,于是艾迪将摄像机对准了她,她举起了手中的旗鱼模型玩具。
“这鱼你继父去年给我,结婚纪念日礼物,”她说道,“今年我把它送给你。结婚三十五年后,我们要离婚了。现在我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听到这话,艾迪放下了摄像机,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她是尽量做出了“跃起”的动作——理所应当地主动向受难的母亲表示自己会提供庇护所。她从雷吉纳的怀中接过了那条旗鱼,同时做出要拥抱母亲的动作。这动作几乎不可能完成,但她的意图表达得已经很明显了。艾迪的继兄马克操起了摄像机,把两人此后的言来语去摄录了下来。“我是一个难伺候的母亲,我们俩吵了一辈子,我怎么能搬进你的房子?”艾迪还是坚持她的邀请,一边说着话一边想着要把旗鱼找个地方放下来,但鱼身上的“旗”太高了,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真挚的邀请都是冲着涂有虫胶的有着一条条棱纹的鱼鳍说的,不过受邀请者还是听到了。终于有朋友上前援手,取走了那座婚姻奖杯,其他朋友也参与了劝说合唱,恳求做母亲的接受好意。
“完美的安排!”杰西卡大声宣判道,以她一贯的兴高采烈的口吻。毕竟艾迪和雷克斯也会需要帮手,让小婴儿与自己的外祖母亲近也是一件好事。
“帮不了,”雷吉纳摇手,表示斩钉截铁地拒绝,掌心大义凛然地朝前,美丽的手指头坚定地张开,一副别糊弄我的神情,只有她的小拇指似乎含羞带臊,略微弓着。(端着茶杯时,这根手指也会翘起,就像挺身站立四处张望的草原土拨鼠。)与此相应,她的神情中有绝望,但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绝望,而是在绝望中对周遭形势保持着警觉,并做出细微的渐变反应,就像一个嚎哭的小孩,从纯粹的因“痛”而哭的痛哭渐变成一种比较有艺术性的表演的哭。艾迪看着母亲的摇手动作从断然拒绝变成礼貌地拒绝再变成形式化地拒绝,在这过程中,雷吉纳的窘境激发了一番吁求与回应。
“帮不了,帮不了,”雷吉纳说道。
“你当然能帮上大忙!”大家异口同声。
“艾迪这里没地方。”
“艾迪会腾出地方!”
“谁愿意让一个老太太搬进来一起住?”
“他们愿意,他们愿意!他们欢迎你!他们想要你!”
最后,李太太同意接受欢迎。人群发出欢呼,和电视节目上的类似表现一样精彩。然后多丽上前来表示祝贺,罗娜和肯端上了蛋糕,上面画着一辆婴儿推车,推车里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枕边谈,枕头之说
“嘘。看,它在动。”
雷克斯成功地感受了胎儿的一次踢腿动作,但然后就把艾迪的衬衫拽了下来盖住她的腹部,仿佛给它拉上了一道窗帘,又继续隔着这道帘幕欣赏他创造的奇迹。原则上,他喜爱这个绷紧、斑驳、青筋蜿蜒的肚子,肚脐外凸,就像一个笑话盒子的塞子。其实,他不那么崇拜这个肚子。因为这样一来,他和他的时代产生了抵牾。他隐约觉得,本世纪中叶时候,身体悄悄地溜了进来,成为了当代思想的主导者。真理没了,除了形而下的真理;思想没了,除了荷尔蒙中的思想。这让雷克斯一下子无所适从。例如,对于邻居家下的一窝新狗崽,艾迪表现出的炽热兴趣,他该怎么理解?要在一年前,只有极简主义画家弗兰克·斯特拉[3]的事业危机才会让她产生这种由身到心的全方位反应,琢磨斯特拉在“印第安鸟”中从极简主义到巴洛克的转向,整天叨叨卡拉瓦乔[4]如果活在今天对盛气凌人的钢结构建筑从墙面上伸出一只脚的设计有何想法。而今年的艾迪却与那条母狗眉来眼去,眼波汇合处绽放着灵魂的火花,看得雷克斯骇异无比。那条母狗属于达克斯猎犬,绝对没错。而今天的艾迪只有一个话题——她的身体,喋喋不休的。这里痛,那里疼,上下圆滚滚的,滑稽,难看,看了伤眼。肚子撑得难受,肚子里雷声阵阵,肚子胀气。她的整个肚子有时会左边一鼓右边一突,显然是胎儿在里面摸索着比较舒服的位置。大家都很不舒服,他算是受罪最少的,但是,看着艾迪的体积一点点超过了自己,性欲日益凶猛(还要,还要,还要),快乐的恐惧淹没了他。哪本准爸爸手册中都没提到过这些。
“我母亲,”她说道。
他摇了摇头,以示同情。“我们只能希望她最终能听得进我们的话,别跟我们总拧着。”
“什么屁话。她也很苦。雷诺兹的新女人就住在附近。我母亲竟然在俱乐部里撞见了他们,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一头红毛,穿着三点式,可是上面两个点和下面那个点都不是一套的。”
“难怪你母亲不开心。”
“我们往哪儿安顿她?”
“当然是婴儿房。她该待的地方。”
“这样一来就像生了个双胞胎。”
雷克斯展开了一番思考,然后说出了他的结论:“谋杀也是个选择。用个枕头把她摁没了。”
“你不觉得这在伦理上颇有问题吗?至少,在此以前,我们可以想办法打消她搬进来的念头。”
“我们不妨用枕头摁没了她,然后看看她能否打消这个念头。”
“那条鱼根本就不是结婚周年礼物。是雷诺兹送给她的,可是并不是结婚周年礼物。”
“至少该是他自己抓的鱼吧?”
艾迪叹气。“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嫁给你的,”她说道,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无奈认命的神色,“跟你说话怎么那么难。”话尽管如此,她小心地摸索着将自己的手伸到了他期待着的大腿上。
问题
他们所在的楼共有三户。他们在二楼,不太大。实际上就是一套小公寓,适合两个人,两个从事有意义事业的专业人士。雷克斯从事的是内城低收入人群的安居工作,这份工作标志着他个人的某种胜利。他是家中的老大,出生在他那个家庭而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做好事”的人,实在是经历了一番痛苦斗争的结果。倒不是说他的家庭里就没有出过一个“做好事”的人。实际上,他的外祖父在日本做过僧人。他有自己的庙,靠着在葬礼上咕哝咕哝地念经发了财。
麻烦的是,多丽认为儿子应该学习外祖父,从事某个垄断生意,例如,可以在某个偏远的地方做个郎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诊所什么的。雷克斯给她解释,解释,再解释,最后放弃了解释,再最后,如多丽所说,变成了一个聋子,而他觉得,自己能变聋子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很多同学听觉比他好,于是上了医学院,他为他们感到难过。父母是头代移民中最受罪的,一天到晚地争优争优,最后还是被判定不够优秀。做了临床的,因为没在研究上搞出名堂而被嫌弃;做了内科医生的,被嫌不是个拿手术刀的。雷克斯早就明白,人得过自己的生活,他早早地断了家庭对他的伟大前程的念想,因为,正如他喜欢说的那样,他要让自己的事业体现他一切高尚的修行。
但是后来,他注意到他的那些医生朋友,不管是否深受父母迫害,都显然在生活的套子里,且套得很舒坦。买第二套房子时太容易上当了,他们哀叹。而他,因为即将到来的这个小孩,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用他完美无缺的品德中的一半换点钞票进来。否则的话,他可能自己也有资格申请住进他参与建设的这些安居住房中来了。
在这方面,作为花园设计师的艾迪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她愿意再去学校回炉进修一下的话,她至少可以搞个风景建筑师证书,这样她的收费就可以高很多,但是她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建议,因为,她说,她喜欢目前这份工作中包含的谦卑。二十多岁时,她也梦想做一个雕塑家,以此获得不朽;她甚至都玩过几块大理石。但是,三十多岁时,她终于悟到,她的所有这些宏图大志,都与死亡有关,都是在抵抗死亡,都是在拒绝死亡。潜台词都是死亡,死亡,死亡。有个朋友曾经给过她一本这方面的书,后来又来讨回这本书,可是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开始玩起了肥皂和毛毡一类的最卑贱的材料,她的一些作品甚至已经让她获得了小小的名声。事实上,她的一件作品甚至被请进了艺术博物馆,正巧对面挂的是卢西恩·弗洛伊德的一幅画,[5]于是她明白,她的艺术生涯已经画了句号。
于是她开始在救济院帮工,后来又做起了工匠,接的活计主要是对一些小场所的美化设计与布置。在做这份工作时,她有时也会反传统一下,例如在一个藤架上挂了若干可乐瓶,做过一个布满苔藓的小沼泽,还曾在一个花园的所有篱笆桩上都放上一个网球。但她也种过绣球树,孩子可以在树冠构成的穹顶下奔跑;种过金花菊,引来不少蝴蝶流连忘返。她为雷克斯的城市安居建筑负责修建一些平实而快乐的花园。所有这些作品,关注的都是生活在那座大山的阴影之下的人类,而不是那座大山本身。
艾迪的房间变成了雷吉纳的房间
雷吉纳和这个即将到来的小宝贝改变了艾迪对自己职业的态度,她真希望自己从事的不是这么一种低调的工作,否则的话,艾迪的工作间就不会如此毫无抵抗地成为讨论的话题。
“我说不上我究竟住得有多舒服,到处是你的书和纸,”雷吉纳说道,“我的衣服往哪儿放呢?”
雷吉纳又说:“生了小宝贝,你反正就没时间做园丁了。”
“‘园丁’,她说我是园丁,”艾迪气鼓鼓地向雷克斯报告。
很幸运,马克听说了他们的困难,主动施援。“我们可以把厨房隔壁的储藏室改成一个小办公室,”他说道,“里面按一个可贴墙翻起拉下的办公桌面,上面可以带一些内置储物空间。我接过一个活,剩下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外国木料,我免费送给你们。森林人比利可以出点力。他正好可以学学怎么拿榔头。我只收你成本钱。”
雷克斯与艾迪对此提议思忖了一番。这样不等于鼓励雷吉纳永远住下去吗?
“马克当然想让她在这里住得舒服一点,”雷克斯说道,“他担心她起了住到他那儿去的念头,他的厨房刚刚重新装修过,后院还带个游泳池。他很清楚,只要你妈受得了他的老婆,他是逃不掉的。”
“比利说,布鲁明戴尔百货店[6]的那点事完全是她编造出来的,”艾迪说道。
“有意思,”雷克斯说道。
“我不能在一个储物间里工作,”艾迪说道。
艾迪又说:“厨房这么吵。”
话虽这么说,星期六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和马克一起在厨房里研究起图纸来了,而就在此时,第一次宫缩来了。是伯兰克斯顿·希克斯[7]假性宫缩吗?艾迪疑惑。但这一点不像伯兰克斯顿·希克斯。
“它来了,”艾迪说了一声。她站了起来。她又坐了下去。
“什么来了?”雷克斯问道,两眼继续盯着图纸。雷克斯很喜欢图纸。
“没什么,”她于是说道,俯身也去看图纸,似乎被完全迷醉了。与此同时,马克脱了鞋子。马克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取了一个圈圈面包啃了起来,然后吃起了熏鲑鱼,这原本可是三人份的熏鲑鱼。从前有一段时间,“缺席者”奈迪常常对全家所有人环视一圈,然后宣布:“你们看不见我。”每次雷吉纳都会应答说:“你胡说什么呢?”以及:“你一定是疯了!”现在艾迪也要进医院了。谢天谢地,他们进医院的原因不同,而且,她在医院的日子里,想必会有很多的访客,不会让她形单影只,孤独寂寞。马克正在说着一块可以很容易脱卸下来的什么板,艾迪却想起了奈迪,还有比利,还有他们的父亲——在很遥远的过去,他就已经死了,艾迪已经对他没有印象。奈迪的怀中曾经抱过新生儿吗?大概没有,她想道。又一次收缩袭来,她看看钟,开始想象分娩的过程,心里满满的都是恐惧。可就在这种恐惧中,她又抓紧最后的时刻想了一下奈迪,想象当奈迪与小宝贝会面时,将是多么的喜悦。她几乎可以描摹出他脸上的神情来,快乐会让他的脸变得柔和,他还会哭——什么事什么人都能让他哭,可怜的奈迪。她还能想象出,一想到会有访客上门,奈迪就会像一个老人一样焦虑得颤抖。“这是我的小孩,”她会说。奈迪会说:“那当然。”然后他会突然有了一个幸福者才有的力量,张开双臂。“头发这么少,”他会说,“这么红兮兮的。”以及:“家里来了个新的陌生人,真好。”
(梁超群译)
注释
[1]伯雷泽尔顿(1918—):美国著名儿科医生和儿童养育教育专家;里奇(1937—):英国著名心理学家,儿童心理研究专家。
[2]这位移民的英语表达有点生硬,所以翻译中有意地努力留下这个痕迹。
[3]弗兰克·斯特拉(1936—):美国画家,风格常为极简主义,受抽象画派影响。
[4]卡拉瓦乔(1571—1610):意大利早期巴洛克画家。
[5]卢西恩·弗洛伊德(1922—2011):德裔英国画家,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孙子,擅长自然主义手法。
[6]布鲁明戴尔百货店:美国著名百货商店,梅西百货旗下连锁店。
[7]伯兰克斯顿·希克斯:伯兰克斯顿·希克斯收缩(怀孕期间间歇性轻微宫缩),根据英国妇科医生约翰·伯兰克斯顿·希克斯的姓名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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