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料到参加有色人种午餐的小孩子们会出什么差错,而且,到目前为止,在这个壮观的秋日,局势还没跑得太偏。但是,既然帕米·李愿意为将来的世界和平略尽绵薄之力,她便被赋予召集小孩子们的任务,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处理了两次判断失误。一次是她决定从一年级开始问。而第二次就是让小孩子们根据自己的内心想法自我归类。结果呢,肯尼迪·普莱斯科特整了整她印有“伦敦动物园”字样的小运动衫,立马激动地举手宣布,说她乐意参加。
因为我的“帮工”[1]女孩来自蒙大拿州,她解释道。
她的小闺蜜温蒂,一个因连续四年在万圣节上打扮成玛德琳[2]而为人所知的小姑娘,也自告奋勇,她说虽然还是要跟妈妈商量一下,她仍然有九成把握可以来的。
我是粉色的喔,她这样认定。
然后她们就问能不能带点儿东西来呀。帕米有点儿怕她们会想要带酒,所以就只让带果汁。与此同时,三个黑人小孩子在“科学角”窃窃私语,看样子他们好像隐隐地知道自己就是“有色人种”小孩。他们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清一色穿着黑色运动鞋,这一点强化了他们的这一想法。这是种族主义想法吗?帕米纳闷了,而且,这几个孩子似乎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是有色人种,这让帕米更疑惑了。你想呢,要是学校里头思想健康,没有种族歧视的歪风,为啥他们几个要那样簇拥在一块儿呢?还有那四个亚裔小孩子也是,虽然极力隐形不想引人注目,却适得其反。她忽然想,这些小孩子到底懂不懂一个有色人种小孩是什么意思呢?或者该不该让他们自个儿把这个事情弄明白呢?肯定有人告诉过他们的吧?也许是他们父母?老师?不过也许,这该是她的工作,只是帕米却不自知;尽管帕米自己好像就没教导过自己的三个小孩关于自我认知方面的事情。事实上,她加入“多种族委员会”,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像其他人一样也有个悲惨的童年,结果后来——也就是现在,在她三十多岁时——才发现,她悲惨的童年是另一种悲惨呐!就像她爱打趣儿的保姆对她说的,她的童年是被“人造奶油化”了。[3]也就是这个保姆告诉她,如果想要在九十年代混下去,她就不该用“东方情调”这个词,除非说的是挂毯——这种事情她本该一准儿知道,要是她上的不是位于穷乡僻壤的那所东海岸大学的话,那里,蓬勃生长的不是政治,而是浓荫绿叶。这么看来这也是件值得深思的事呢。
就这样她成为了“多种族委员会”的一员,但谁会知道原因呢?或许有人已经告诉了这些小孩子,而他们也确实明白了,但是在核查了自己的内心状况后,她断定这种小事根本没什么要紧的。又或许是,小孩子们喜欢他们的常规午餐,吃得放心,又有趣;或许他们就是有点儿小害羞。真的是很难不注意到有些亚裔美国小孩子真的是非常害羞,不过,不知道这样说政治上是否正确。比如说,混血的萨马萨·李小朋友在铃木小提琴班是个小明星,阅读水平直逼四年级水准,但却不怎么说话,除非在课间休息时,在她创办的读书社里头,才会说上那么几句。不过话说回来,有的亚裔小孩就真的是地狱来的捣蛋鬼,比如说那个叫莱斯特·杨的小朋友,留着寸头的那个。学校里传言,有一次他用凡士林把头发抹得油光发亮,后来却发现洗不掉啦;于是,爸爸妈妈不得不把他的头发全剪了。不过这也更给他增添了一分神秘感。他呢,当然咯,不仅在爵士乐上是个高手(这一点是他爸爸妈妈发现他名字印在邮票上时才知道的),还是一个传奇的足球守门员!有的小孩子还说他在守门时有用魔法粉尘呢!
但是如果说要参加一个特殊的午餐活动,或许甚至连他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被挑中。又或许是,就像其他亚裔小孩一样,把任何只要是看起来像妈妈一样的人提议的午餐,都看作又是一顿复杂冗长耗时过度的酒宴,一段没完没了的唠唠叨叨,甚至吃完饭还没有蛋糕!只有橘子瓣啊,荔枝干什么的。而且所有人用英文说的话不是“你好聪明啊”,就是“你已经长这么大啦”。
帕米叹了口气。她认定,这顿饭里头成年人的玩意儿太多了。尽管如此,她对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也提了午餐的事,结果似乎略有改善。
帕米家的老二,佛比,像跳芭蕾一般地脚尖着地旋转进入了午餐室,餐盒都还是开着的。她那蓝色灯芯绒裙子中央闪闪发光——状如闪光胶水——另一边的辫子也已经散开。她的头发又直又顺,这也是司空见惯了,不过整张小脸正笑靥如花。她遗传了妈妈的三角形唇,和与之匹配的三角形眉毛,但是又继承了他爸爸的“咧嘴大笑”,就是恶作剧般地凹进下唇遮住下牙,露出俏皮的小舌头。她自从出生以来就这么笑,一副正要干坏事儿的模样。甚至是在医院的育婴房里,她就一遍遍踢开包裹自己的毛毯,不厌其烦,直到护士最终投降,只好把婴儿毯子直接搭在摇篮上。魔术师胡迪尼,[4]这是时任帕米丈夫的斯恩对她的形容——这形容出乎意料地贴切,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而对佛比来说,“失踪”似乎已经成为了她人生中的一个主题:不但她父亲失踪了,而且,例如现在,她的三明治都失踪了,而这又是因为,她热情无比地解释道,三明治已经被捐赠给蚯蚓农场做实验啦!这个所谓蚯蚓农场也只不过是一个水泥蓄水池,里面装满了蚯蚓俱乐部成员从操场里挖出来的蚯蚓。因为大家对于蚯蚓到底是吃花生酱果冻三明治还是只吃枯树叶子有些争论,于是她便把自己的三明治放在泥土上好让蚯蚓俱乐部成员第二天检查一下上面是否会有洞洞或者是其他能够证明它被咬过的痕迹。
这可是个实验!她重申道,亮晶晶的双眼满满的激动。
可不是个实验嘛!帕米也对她大声嚷嚷道。尽管曾经有篇文章提出妈妈过度重复孩子说话的习惯对小孩子的语言能力发育不好。不过佛比才没理会她,就继续自顾自地说她多么不希望下雨,因为下雨就会把三明治淋湿——想到有这个可能,她的小鼻子皱了一下——不管怎样,她认为这雨是不会下的。尽管天上飘着些云块,可她的小伙伴卢克说了,这些是层云,一种不会下雨的云。只有积云才会下雨。他说《鬼马黄巴士》上都说了。[5]
说着,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幼儿园里头正举行的有色人种午餐,却又在看到满屋子的陌生面孔后突然停下。她飞奔回帕米身边,拽着妈妈的手。不过当她发现她的小伙伴卢克的时候,就是那个天气专家啦,又立马放开了手。于是又跑掉了,也不管有个苹果就这么从她半开着的午餐盒中滚落出来。接着,一片保鲜膜裹着的奶酪又滑了出来。帕米尾随佛比而来,一个一直掉,一个一直捡,就这么,遇到了卡佛。此时,以一种几乎如此稀松平常又尴尬异常的方式:帕米跪在教室内外两用的地毯上,一边想着自己听说过这地毯终于要换成瓷砖的事——最好,她希望,能够赶上她最小的孩子茵卡读幼儿园的时候——一边小憩片刻,每每一到这个空间,她就会这样。她喜欢这房间里头打造的一片小天地。地上是一片忙忙碌碌——一些低矮的书架阻隔出一个个空间——而头上却是如此澄净清澈,像一只超级巨大的水槽里盛了一片海洋——水槽的弧度有点四十年代的风格,看起来就像是以碰碰车为模型造出来的。这里有动物,有植物,到处都是手工设计制品,她坚信,一定是某种难以名状的雨后之光,如同天赐福祉,独独地照在了这间屋子里。
于是,卡佛就这么出现在了视野当中,第一个男老师,对孩子们的学习而言再好不过了。的确,你很难在低年级教室看到成年男性,这也是他让帕米吃了一惊的原因之一。他举止优雅,温和有礼;可能是从某个太平洋小岛来的。他长得一张僧侣般的面孔,加上从容淡定的眉毛走向,隐隐透着一股睿智的自制力;他戴着一只耳环——看他的样子,这多半预示着他还年轻吧,帕米这么猜想。他魁梧的身躯更是迷人,尤其当他跪下身子以便能更好地听到争先恐后想跟他说话的小朋友们在说什么的时候。一边一个小朋友,三人恰好呈三角形状。帕米当然注意到了这个景象。此情此景,纵使他身材伟岸,也似乎融入了一幅完美的构图之中,匀称和谐,恰如与圣施洗约翰和耶稣基督在一起的圣母一般。为何有些几何构图能激发人内心真正的情感?为何我们会单纯地因为形体和空间而感动?被光和影与色彩的交织而打动?想来她也是饱览长篇累牍的艺术心理学著作的人,但这一问题,正如眼前这个男人,仍旧令她兴味盎然。这个男人令她着迷。但,那又如何。每天涌入脑海的新鲜印象多如牛毛,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他的形象终将随时间消散,一如其他——他魁伟身形带来的安宁感,他占满她视野的方式,这一切,终会随风而逝。
不过,后来,在她的回忆里,他还是生动依旧,这全是因为,当她握住他柔软的手时,他用三根手指和大拇指回握。他的食指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固执地向前伸着,无声地诉说着它受伤的过去,但同时又让她想到枪,教训,阴茎,排名不分先后。
一个黄种人同胞,他说。他凝视她,眼神同样似乎不同寻常地犀利,而且专注。
是啊,她回答,就好像在这个小镇遇上一个亚洲黄种人还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一般。头脑一热,她就把手中的苹果递给他,也就是从佛比食盒中一路掉落的“午餐小径”的一部分。在稍显惊讶后,他接住了苹果。接着,火警警报声响起,留下一片狼藉,而她感到思绪不受控制,飘向云端。
她记忆中的斯恩
吸引你注意力的,是那个偶然发现的古怪细节。倘若她前夫看到,一定会这么说。他还会说,我们总是乐此不疲。
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关于阴茎的暗示惹恼你了吗?然后,他就会朝她眨眼,或者暗示自己也会恼怒。
她的前夫斯恩是个出生不明,提倡打破旧习的人。在他们十年的婚姻里,他几乎从未提起他的过去;而且,作为他曾经的学生,帕米也从未获得足够平等的地位,从而可以来向他要求满足一下她对他出生的好奇心。他只说过,他的一生中有父母一双,一男一女,皆可圈可点;都已亡故,一如他的一个兄弟,年纪非常轻时,就在脑膜炎的摧残之下归西了。还有就是,当然咯,他迄今为止娶过两个可爱迷人的老婆(说到这儿,他发出了标志性的咧嘴大笑)。在五十二岁的年纪,也就是他俩相遇的时候,他那时就已经长着一头标志性的白头发。头发他自个儿剪的,又从不梳理,于是看起来更像塞缪尔·贝克特,[6]而不是安迪·沃霍尔。[7]而他的发型更加突显了他的娃娃脸——他喜庆的蓝眼睛,和纹理清楚的多层眼皮儿,以及让人见之不忘的齐整五官。他总是说帕米的脸长得很微妙,活像沙丘景观。她有上扬的眉形,以及微微噘起的唇瓣。不过她近处看起来长得还行;远远望着,也是个长发飘飘的,有着无限延伸的曼妙曲线的美人儿。而他的身材,相比之下,从肩膀下来形成一个干巴巴的T状,活似个稻草人;他的脸却像是一幅画,有着铅垂线般笔挺的鼻和平坦的嘴。他的下巴也是干干净净,线条分明。他的骨头整体上与关节交接完美,分毫不差,恰到好处。他看上去紧绷绷的,皮肤白皙几近透明,纤细瘦弱之状,让人不禁联想到北欧的日照不足的环境;的确,他不喜阳光,在沙滩上会不知所措。这于是也产生了一个问题,要是孩子们出生了,不去沙滩岂不是少了几分乐趣?然而你要是这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享乐是他人生中的主要生活方式,只要远离防晒霜啊沙子啊之类的东西即可。他活着就是让自己高兴,也让别人高兴——这是帕米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在她自己的娘家,整日操心的就是如何付各种各样的账单。斯恩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应该睡在客厅里。斯恩不明白人们干吗不能在任何时刻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斯恩不明白他干吗不能穿别人的衣服,如果这衣服恰好触手可及。还有,干吗不能在派对上拿起某个人的相机,背在你的背后,偷偷抓拍你所看不到的派对一角呢?有一天当他正好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朋友对他大按喇叭,于是他居然就这么横躺在了人行横道上,央求他朋友碾过他。而后来他朋友也这么做了;之后,斯恩说这是种值得推荐的非凡体验,宣称每个人都应该感受一下汽车底盘会怎样深深地影响你——在适当的情况下,其影响就像伟大艺术对人的影响一样深刻。另一天,他一口干掉了混入啤酒的活蜜蜂,又是个练胆儿的事儿;不过啥也没发生。没卡住喉咙,也没窒息而挂。无需呼叫中毒中心,不必寻求拔刺专家的帮助;而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说,正中帕米下怀。她师从于他,学会了怎样找乐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至少,看不出不须尽欢的道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多半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这一发现对于帕米来说犹如当头棒喝。她打小就需要盘算着如何最划得来地花每一块钱,最好地利用每一小时。因为她坚信,每个微小的举动,都将使未来这张露天电影院的银幕更加明亮,抑或更加黯淡。
从斯恩那儿,后来她领悟到未来并不会像露天电影院的银幕,不会更加明亮或黯淡。
伴随帕米成长的那种世界观不是没有道理;这一点后来是在卡佛帮助下她意识到的。无权无势至少让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但在斯恩的世界观里体现着自由,一种单纯、躁动不安而自我张扬的美国式自由。至少在当时的帕米看来是这样。她觉得他就像长袜子皮皮,[8]爱好充满神奇的东西:他这个人呐,甚至能够爱上某种特定类型的纸张和橡皮。他还会不厌其烦绕来绕去地只为体验一条路上不同的坡度。如果你问他午后散步开不开心,他兴许会说,当然开心!你不知道那些影子有多美!接着便沉入幻想之中。每个八月,他都要午夜游泳,游到水池中央,亲眼目睹漫天流星。他凝望着英仙座流星雨(八月流星雨)。他老是讲起Perseus(英仙座神)的神话故事。Perseus乃Danae(达娜厄)之子。Danae是古希腊神话中Argos(阿尔戈斯)国王之女,国王因从神谕得知Danae的儿子之一将对其不利,于是将女儿幽禁至铜塔内。宙斯见之,趁她入睡时化作一阵金雨与之交欢,这金雨便是Perseus出生的来源。他会描述藏于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内、饱受摧残的那幅Danae被囚于铜塔内的名画之难以言喻之美;之后又转回到Perseus身上来,说到他如何斩杀怪物Gorgon Medusa(蛇发女怪美杜莎)。
这一子夜池塘之泳,在长达十年的婚姻里,帕米一直都陪着他游;后来,与卡佛一起时,她也陪着游。彼时,她浮于水面,头发贴在背部,感受自己背部的弧度,她成了那个惊呼“看,英仙座流星雨!”的人,而卡佛则在心里暗想,在其他文明国度里,这种现象又叫什么。他看到的流星似乎比斯恩多,又或者看到的只是不同的流星罢了。每当和她看流星的时候,她每指一颗(看,那儿!),他就能看到,她也亦然。但是斯恩就不行。斯恩指出的,她也能用余光瞥到,但斯恩就总看不到她指的——这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反应时间长。不过又也许是因为他关注的本质不同:他远视能力超强,尤其在夜里,但是观察周边事物的能力却很弱。
这俩人在忍耐冷水的程度上也大相径庭。斯恩呢,尽管干瘦,却在冷水里泡多久都没关系。他声称这是因为他母亲从小就劳其筋骨,每日将其婴儿车放外边一小时,冬天也不放过。而卡佛从夏威夷来的,受到的却是别种方式的磨练。例如,他一点儿也不怕鲨鱼。事实上,他以前都是跟鲨鱼戏水冲浪来的。大多数鲨鱼都还挺友好,除了一条很喜欢藏到冲浪板底下然后掀翻板子的——一条灰色的鲨鱼。岛民们最后还把它给杀了。不过鲨鱼归鲨鱼;冷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每当帕米开始要辨认一些极其遥远的恒星的时候,开始思考它们到底有多远,思考它们究竟还是不是恒星,又或者它们早就已经不在了,只是它们骄傲的光芒犹自带着璀璨的遗迹划过天际的时候,通常这时,卡佛才想下水加入。而斯恩也总会思索那些事情。思索我们的子孙后代会怎样揭开宇宙的面纱,发掘我们这一代人根本就注意不到的东西,或者他们是否会晓得我们这一代的存在。有时他会想到一些其意义已经逐渐失落的名字和短语。“军工复合体”,他会喃喃地说。“尼克松”,“反体制”。当初的时候这些词是多么生动!现今依旧生动,奈何大不如前。比如,他又会想帕米是不是能领会这些词汇的真正意义呢?这些词早已不是某个庞大信仰体系的标志性用语了。有多少生活的意义,随着这些词语一起消逝。斯恩会对此大发感慨。他哀叹的倒不是失落的学术生涯。正经地说,他对此并无遗憾。但他会哀叹他逝去的青春。他会说,被叫作“前”激进分子多悲催啊!就像退休回到正常生活中一样。还不如一个运动员退役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会问她,然后她会说明白啊,而他却犹自叹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然后他们就开始盯着树梢周围的一圈黑边儿看,在暗光之下几不可辨,看起来就像变厚的一圈天空。蝙蝠们掠过水面。斯恩和帕米看不见,却可以时常感觉得到,他们好似跟蝙蝠们的回声定位产生了共鸣。斯恩和帕米看着流星落啊落啊。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他有感而发,凝望着夜空——末了,怕她听不懂,又加上一句,帕斯卡尔说的。[9]有次,他在水里把泳裤给脱了,赤身裸体,感受自然。他任由泳裤沉入池底,也不管会制造垃圾,也不在意丢一条泳裤这种小损失。我多么孤独,他说。我们都是如此孤独。你也一样。帕米此时只感觉有条鱼在她腿部摩擦。听他这么一说,只觉背后一凉,这凉意竟更甚于凉水。
可是,也许,最终,她还是更像卡佛,因为他会为丢失一条最喜爱的泳裤而深表遗憾。卡佛会去找条软软的在沙滩用的毯子给裹着,想着下次要不要带点热饮来喝,要不生一堆火再待一会儿?如果帕米不发话,他就也不说啥。但是如果她说了,他就会生起一簇跃动的火苗,就好像凭空变出来的——这种事情他最拿手了。
一次诱惑。很久以前
帕米曾是斯恩狂热目光的焦点。这是约摸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还是老师;她一如既往,对自己的目标懵懵懂懂——表面上她是医学预科生,但又偷偷来上艺术课。她享受艺术的安宁、沉静。但毋宁说,她喜欢上没有目的的课。漫无目的有时恰恰能够打开无限可能的大门;即使还在一无所知的年纪,她就已经懂得这一点。因此,当她开始发现斯恩——当时还是安德森教授——好像每结束一句话就会往她这边看的时候,她还是蛮惊讶,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按道理讲,这不大可能,尤其是当时在放幻灯片,教室里一片昏暗。他能看到点啥?(后来,他这种敏锐的夜视能力,让她进一步证实,或许他是适应日照不足的北欧人的后裔。)她只知道看起来似乎好像他每说一个观点,就看她一下,然后再往下看。她想,自己一定是在进行心理投射,或诸如此类;她当时念大四,那年她特意修了心理学,试图搞懂她室友穆里尔——一个网球运动员——老是喜欢声称的一些事情。譬如,你在看每个男人的时候都会在他身上寻找你父亲的影子。想想看,她打趣地问帕米,你曾经有没有……?帕米努力回想他父亲有没有在暗处不怀好意地看过她。但是她所能想到的都是他爸爸跟试图欺骗他的汽车修理工吵架的身影。还有他命令某个邻居让他的狗远离他们家草坪的样子。当时,她还是一贯坐教室右后方角落里的位置,因为这样的话就方便关门,要是有同学忘记了的话,这一点她跟她爸爸如出一辙——冥顽不化的自己权利的捍卫者,坚决抵制生活中的恼人事,例如,走廊上的恐怖噪音。然而,当她开始怀疑安德森教授好像在看她的时候,她果断换了个角落。左后方角落,但是往中间挪了一个位置。因为左边真正的那个角落椅子少了扶手。她百无聊赖地想,这种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是怎么修的,是不是维修工存好了一些替换的零部件,虽然她也知道她换不换到那个椅子上好像也没啥关系。于是,她感到她自己也许需要一点小小的“维修”。她明显尴尬地松了口气,不过还好只消勤做笔记也就能掩盖自己的这种小动作了。在她身旁,窗子边缘跟百叶窗之间有条独木舟一般的缝隙;外头,鬼魅般地出现一只松鼠,本来要往树干上爬,又中途停了下来,似乎也在看她。嘲笑她。我肯定是疯了,她断定。是错觉。那厢,安德森教授正在讲提香的画作,[10]一幅圣母怜子像,他本来是打算让这幅画陪他一起入土的,奈何尚未完成就西去了。提香画这幅画的时候真的九十九岁了吗,就像他声称的那样,还是其实只有八十八?安德森教授指出,提香还在画作里面添加了一个小的供品——一幅人物肖像,像是放在圣坛上的那种,画的是他自己和他儿子。教授讲起了他们想逃过瘟疫的期许,逃过当时充斥着威尼斯的那股受难者尸体发出的恶臭的期许。他描绘着当时的景象,恶臭与饭菜的香气混杂,就寝时分,仍徘徊不去,次日拂晓,恶臭又扑面而来。多么触动人心的场面!面对横尸遍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不管是八十八还是九十九——仍然坚持祷告,乞求上帝宽恕。这还不够感人吗?行将就木之前,他依然坚持作画,作画。
想象一下耶稣基督至今仍未复活的肉身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既然他那么信奉上帝,安德森教授说。真的有来世吗?他拥有信仰是对的吗?这幅画里包含了一切,他的疑惑,他的信仰,还有那些精美的画法,这些画法可能意义非凡,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能只是当时,这种作画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习惯。这还不是艺术家吗?一个只因作画而作画的男人!一个无法向你解释原因却永无止境地在作着画的男人!安德森教授似乎在这个话题上花费的时间长于往常。他执起幻灯笔向右边一指——幻灯片翻了一页。然后,他的目光搜寻着帕米,并且,吓了帕米一跳的是,他居然突然断了思路。幻灯片突然卡住;突然的“空屏”迸发出慑人的白光毫无征兆地扩散至整个教室。大家开始喧哗。这不可能发生呐。然而到了学期末,他开始正儿八经考虑两人之间的关系,尽管是她自己,在有一天他离开办公室去度春假时,主动找上了门来。
我正要回缅因州的小屋,他毫无征兆地突然说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了石砖路,踩上了一条碎石小径,以便让别的行人通过。丛生的各种杂草从碎石之间冒出来。
帕米跟着他也走下了石砖路,于是乎,惊讶于他在日光下显现出的苍老如斯——比阶梯教室的大讲台前的他要憔悴得多。他门牙中间有条牙缝,颧骨以下的毛孔显得更为粗大,似乎肯定是由一种老年人的消耗性疾病所蹂躏的结果。可能是晚期恋童癖腺泡脸,史蒂文斯—约翰逊综合征。[11]他的眼皮略微带点儿紫色;还有大眼袋;优雅的鼻孔轮廓透着杏粉色的光芒。然而她还是说好,清晰明确而不假思索,就好似她知道她会答应——但并不是没意识到她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多么年轻而有力,也不是没有意识到听到她说愿意他会沉默地赞许,她甚至连家都不会回,不收拾行囊就会跟他一同走。她打哪儿学的这个叙事法?为何她觉得如此新奇?有朝一日,这大概也是值得考量的一件事吧。还有就是,如果不是天气的原因,已经发生的事还会发生吗?有那么多的生命是由云彩而非星象异常塑造的。当然,人们也可以成就自己的生活。他们的愿望也是有价值的。然而这苍穹跃动的美给她以启发。这震惊仅次于被一个有着透明眉毛,头顶金箔光环,身带肌肉羽翼的天使所拜访。抬头注视着天堂一般高远深邃的苍穹,迎着正午烈烈的阳光,还有那猝然跃入视野的延绵不绝的新绿——那些绿叶摇曳着,乍看不知从何而来,接着便漫天遍野、无穷无尽地映入眼帘——你的内心油然而生一个念头,想要去过与如此美景相般配的生活。那些新叶看起来柔嫩而脆弱;它们比夏日硬实的绿叶更轻易地迎风招展,这一景象没有逃过帕米的眼睛。她断定,纵然面对不可避免的改变,人也总是会有些许踌躇。因此,勇敢一点是多么的合乎情理。而她,的确勇敢。她行囊空空地前往缅因州——估摸着,她应该不需要很多衣服,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们的做爱是从某个路边开始的,在他那辆哐当哐当作响的棕色沃尔沃旅行车上,座椅打着补丁,地板上还有出风口——就是车底盘上的口子。他在收费亭前停车线上和她分享了一瓶汽水,把瓶口放在她双唇之间。她头向后仰时,他用小指划过她下巴,颈脖,并从胸部中间一直往下,直到肚脐——前面的车开动了,于是他需要手动挂挡。她帮他换挡,她的手覆在挡位上,他的手覆在她上面;他微笑;他们手指交缠,又放开了。因为他给自己猛灌了一口汽水。汽水在他唇上浮起了一层泡沫。于是他咂巴了一下吸了进去。
我要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他声称。不,更多。
就在收费亭口,他把瓶子,毫无防备地,放在了她两腿间。当当当的声音响起;停车杆缓缓抬升;她似乎能隔着单薄的短裙感受到玻璃的摩擦。这不可能。然而,她又觉得这是可能的,就像她觉得她可以察觉到斯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样。外边儿开始下毛毛雨。他开启了雨刷,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来来回回。一会在他这边,一会又在她那边,这边,那边,刷个不停。公路两旁矗立着成行的常绿乔木,千篇一律的树。天地之间只剩彼此,呼吸声也此起彼伏,跟雨刷同步。这边,那边,这边,那边。她用他的手取代了腿间的瓶子,修长的手,以温柔的执着探索着她,这种温柔的执着,她是从他的谈话中体会出来的。在全新的环境中,做一件熟悉的事情。处处透着新鲜。
首先,是他瘦长身躯带来的温暖感。他的肩膀宽阔、骨节凸起,弄不清重心在哪里,偏于黏性体质,身上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辛辣气味。青春与衰老躯体的强烈反差,对于像她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来说,这带给她最大的震撼。倒不是52岁的他真的有多老;而是他的年龄是她的两倍——还多——况且他又是个早白头。连阴毛也已大多灰白,而在他们充满激情的初次结合中,他的动作却又如此冷酷地沉着而安详,这一切,叫她如何不着迷?她睡过的男人不算多,但所了解的风情,足以令她被斯恩在进攻中某种不屈不饶的特质深深打动。他的调情令人愉悦。然而,纵然他在世事中随心所欲,他在做爱时,与其说放纵,不如说有条不紊。这是他保守的一面;后来,帕米在其他事情上也会看到他的这一面。他的节奏从容不迫。他吮吸着帕米身上的每一个孔洞,一个也不漏过。帕米注意到他的阴茎有点弯曲,不过这可能不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当然,他还是个雄风犹存的人,像他们打趣说得那样。在他雄风犹存的阳具往上十五张嘴巴远的地方,在窸窣作响的浓浓的胸毛下面,可以看到他的胸脯,这看上去几乎有点古怪。这么看来,教授也是人呐。这胸脯给了她些许制衡他的力量。这胸脯,也让她,第一次,思量起男子气概的专横暴虐来。她嘴上倒是没有这么说。
后来,她慢慢发现,他并不在意他的两个乳房。它们比她的大,他会说,尽管不像她的双乳一样,诱惑万千,让人联想到成熟多汁的塞克尔梨。但这是后来的事了。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是,他以某种鉴赏家的眼光欣赏着她的胴体,这种眼光,那些更年轻的男人从未有过。
男孩们看到什么?他说。机会。满足。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
随后,他双手托着她的脑袋,抚摩着,感受她对他的信任。他往上拉她的脖子,拉伸颈椎——让她,他说,变成一具莫迪利阿尼风格的人体。[12]其他日子里,他会将手指放进她肋骨的凹陷处,或夹进她的脚趾丫里。而且,他总想聊天——要求她讲述身上每一处胎记和伤疤的历史,并且坚持她也反过来问他,直到他们至少对这一方面熟悉到了如指掌——直到他们熟知对方的主要受伤之处,以及活动范围尚未触及的地方。在他缅因州小木屋的外面,长着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有几根树枝上缠着电缆;帕米在那个周末的专注力是如此之强,她发现自己已经把那棵树的下半段,包括主要的和次要的枝条,深深地烙在了记忆里。
看呐,她有天早晨说道。他们刚做好燕麦粥,里头放有黑加仑和枫糖浆,装在搪瓷碗里,正在床上享用。斯恩的小屋是一居室原木结构,嵌了一面超大的窗子。窗底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帕米觉得她可以从床上滚下去一直滚到窗外的绿芽和腐叶土壤中去。但是往上看,就会看到那棵树;而帕米正画着它的素描,按照它在自己心里头的样子,画得却又出奇地准确。
你简直能过目不忘,斯恩赞赏道。
我可没有。看看我画的。
真了不起。
到周末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走吗?”——这个他走下门前台阶的时候问的问题——已经成为了他俩之间的小笑话,还有了好几种变体。到了月末,他回想着学术界惯有的,尤其是他所在的系特有的那一切令人恶心的事,不由觉着,与其说是被解雇,倒不如说自己被解放了才对呢。若非发现她日复一日的陪伴——她的存在本身——越发地迷人,他对校方在解雇自己这件事上表现出的无耻,不知会有多么地耿耿于怀!
你那专注的神情真有特色,有一天移栽植物时,他解释道。她当时才搬来与他同住;他俩正共同享受着家务时光,大都是一些拖延未办的春季杂务——譬如,移除一些尚未拆卸掉的防风保护窗。还有,清扫去年堆积的落叶。
你专注的特质就是你让我心旌摇荡的原因,他继续说道。而今依然。如此单纯,如此坚定,就好像世上一切对你都很重要。就好像你站在时间的起点。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但还是把这当成是一种赞美。
你真是个充满感觉的小东西,他说,浑身没有一处是僵硬无感的。
谢谢,她说。
后来,帕米发现他那时正处于人生危机中——中年危机,包括想趁自己还能做决断的时候,摆脱有控制欲的女人。那时,她对自己可能会有僵硬无感的部位这一点毫无概念。
那个五月的下午,他们用多余的黏土罐堆起了小人儿,日光如此毒辣,以至于滚烫的后背与清凉的肚皮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他们把小一点儿的罐用来堆腿脚,大点儿的边对边放在上面用来做身子和头。
竟有如此多的人其实属于植物王国,他说道,然后,他们把他那些行色各异的同事们,按照生长习惯分门别类。有一个真的是枯瘦如草;另一个,像晚开的花;还有一个,坦率地说,就是一根死木头。
纤维素的集合,他们很多人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他这样称呼那些已经取得终身教职的人。尚未得到终身教职的那些人,当然咯,都只是一年生植物。
他的比喻里透着些许的紧张感。帕米一边笑一边又担心。有天晚上,他们路过一所房子,百叶窗闭着,只留出三厘米的空隙,他说,即便只留出了这么窄的缝隙,你如何来判定房间里有多少人,以及他们是否在四处走动。现在,他极其精确地拉下百叶窗,拉到离窗沿一毫米高的地方。如果百叶窗紧实地落在窗沿上,他指出,两边就会有缝隙。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不管开什么灯之前,一定要拉下百叶窗。有一次,在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帕米开灯看书,却忘了关百叶窗,被他骂了一顿。
但是现在离黄昏还早得很!她争辩道。
事实上,才下午三点而已。
他自我保护的努力大体来说是成功了,因为他的同事们虽说都躲着他,但也没伤害他。倒是邮差,反而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变态的人,一个贱民。还有垃圾工——报纸上那些文章说的那些个耸人听闻的话,说连垃圾清扫工都受不了他路边的那些空垃圾桶,清扫工把它们踹得在人行道和马路上滚来滚去。一场噩梦,一番陈词滥调——这就是斯恩眼中他自己生活中所做的一切。
我本就是个讨人厌的人。现在又成了花心老头。一个冲昏头脑的人。
他的感受,帕米看在眼里,但却只把这一切当作是人生又一次探险。
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穆瑞尔尖叫着。声音中不无嫉妒。帕米过的不是大学生活,而是真正的生活。在最后几堂讲座课上,她感到兴奋不已,感到人人都在谈论她,感到自己被选中了——就像被一个星探挑中,就像她即将前往大都市一样。
她和斯恩迅速闪婚——一个具有审美意味的决定。难道不该是这样吗?他们应当激动得不能自制,这场戏应该继续拓展、延续?他走进市政厅,眨了眨眼,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而她呢,揣着一张学校的开除通知。
直到死神将我们分开,亲她的时候,他调侃道。
这种想法她从来没有过。她睁开眼注视着他眼中日光灯透过百叶窗板呈现的影像。
参加婚礼的有穆瑞尔和她的新男友,约翰,他一副好脾气,用一只网球拍为他们赐福。
现在,我宣布你们正式成为夫妻,约翰说。愿你们健康长寿,并记得击球落点要深。直到他们全都到了外面的石阶上,稻谷才开始撒上。
万岁!恭喜啦!穆瑞尔和约翰欢叫着,将一把把的稻谷撒向空中。稻谷之后,是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之后,是五彩纸屑。
够啦!够啦!斯恩大笑,手握一瓶冒着气泡的香槟。哪条路通往我们度蜜月的地方?
为了这个“蜜月”地,穆瑞尔往一座老教堂喷水池子里头丢了四十磅的鸟食;想法是这样的:在他们翻阅关于意大利艺术的书籍时,会有一大群鸽子在四周围绕着,宛若身在威尼斯。旁边摆了咖啡桌,上边还铺了桌布;层层叠叠的蓝色和绿色玻璃纸营造出水流的感觉。穆瑞尔送给他们一批贡多拉船夫造型的卷笔刀,他们把这些卷笔刀搁在浪花儿里头。
还有什么呢,对了,音乐!她说道。然后摆出录音机和磁带。她还购置了一大篮子的意大利食物,当然大部分都跟鱼有关。
你们觉得咋样?约翰问道,她应该入行做派对策划吧?
那简直就是上帝赋予你的使命!帕米和斯恩大叫,我们全力支持!
帕米送给斯恩一套跳蚤市场淘来的皮质面具。一个太阳神,一个月亮神,还有海王星和酒神巴克斯。他们打算戴上这些面具吃意大利海鲜千层面,蛮大的挑战。礼尚往来,斯恩送给帕米一件古代日本蓑衣,用稻草做的。前后都有,就跟往身上挂了夹心板广告牌一样,而且他抖开来的时候惊走了一群鸟儿。
看看这编得多紧呐!他说,足够挡雨啦。我就喜欢这种出乎意料的主意。一件稻草雨衣!
我可以穿上吗?帕米问。
不不不,仅供观赏,他解释说。挂墙上的。
这可真是为日本妻子量身定做的,约翰说。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让人尴尬。
华裔美国人,帕米说道,一边拿起一杯意大利基安蒂红葡萄酒。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味和发霉的稻草味。
为出乎意料干杯!穆瑞尔说道。
此时,迈着雷鸣般有力步伐的牧师出现了,送上一大堆温馨的祝福,也少不了来一段敷衍式的告诫。一个报社记者帮他们拍了张照,记下了名字,但还问了这对新人年纪几何。
恭喜你们,他说。
他走的时候,斯恩盯着他若有所思。
要是他登出那张照片我就去郊区买座房子,他说。
鸽子们还在享受自己的盛宴。也混入了一些其他的鸟。
可能是喜鹊?约翰问,还是知更鸟?
肯定不是知更鸟,穆瑞尔答。
每个人都累着了。
要是把这些东西都留在这里就好啦,斯恩喃喃地说。为明天别人的婚宴做点小贡献也好。
然而帕米、穆瑞尔、约翰一致认为他们不该提供这种贡献。毕竟记者都已经拍了照片了。
那个牧师人好好,帕米说,我们可以一直跳舞跳到日落,但是由他花钱。
你们去吧。我和约翰要把这里打扫一下,马上就好,穆瑞尔主动请缨。
然而约翰,却吃了一惊。
我说了我愿意吗?他问。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打扫了,一轮庸俗不堪的夕阳迟迟不愿落山,兴高采烈地一直伴着他们。
帕米那天晚上给她父母去了信,告知他们她的所作所为。“希望你们不要太沮丧,”她写道,“总之一言难尽。就算你们要跟我脱离关系,我也不会怪你们,但是我想让你们知道我很幸福。”
婚后生活
斯恩觉得脱离关系这种想法很是奇怪,因为他本就不在乎几个“臭钱”——钱财,物品而已,他称之为身外之物罢了。然而一切无需拼命工作就能有的闲暇和自在的生活,选择去研究光与影,而非钻研股票赚钱,都得仰仗这些家中的“臭钱”,帕米深谙此道。的确,她有时候会怀疑他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含糊其辞,要么是因为不想泄露自己如何积累了一笔五十万的银行存款,要么就是不想透露自己怎么从百万富翁败家至此的。他把钱全存在储蓄卡里。他也不知道啥是存款单,啥是国库券,啥是共同基金。他觉得股票很无聊。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一开始就生活在极度自由之中,远离所有上述烦恼,远离过去和家庭。斯恩将他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看作是一团卷布上面的线,有的长些,有的短些,但加在一起就具有可靠的抗拉强度。不过当有一天听到帕米向他描述她有如何如何多的家庭聚会要参加,有如何如何多的礼物和贺卡要花时间去计划呀,购买呀,包装呀,送走呀,他摇了摇头。甚至正当她讲话的时候,电话就响了——她妹妹西莉亚打来询问她们爸妈的结婚纪念日事宜,还有是不是到了该鼓动父母搬到小点儿的房子里住的时候。底楼有间卧室就可以了,这是她的回答。还有啊,该拿她们最小的弟弟安德鲁怎么办,这小子,精神抑郁,还和一个贪吃的跳踢踏舞的在银行开了个联合账户;要是事情变得更糟可不可以让安德鲁搬来跟帕米住;还有帕米去参加他们刚出生的侄女儿洗礼仪式的时候要住哪儿;还有,问帕米觉得25磅的火鸡够不够感恩节吃,如果再加上一个火腿的话。
我家有八个小孩,帕米告诉斯恩。想想看,有八个!所以现在孙辈众多。
她不得不停下,想一会儿总共有多少个亲戚,每个的岁数、生日,然后刚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打算给那些亲戚的生日准备什么礼物时,斯恩打断她,你就打算这么度过此生吗?拼命记这记那,讨好他人吗?
这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也没多大关系,他接着说,除了这让你没法当个好画家罢了。
真的吗?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这事确实和自己有关系。宣告自己是个艺术家,一流的,这一点她还真没好好考虑过。但是她越静下心来,就越感到工作在她生活中已占据了一个新的位置。
艺术是独创的感知,斯恩继续说道,它与世俗毫不相容。它逆世俗而动,就像每个人在他们内心深处所做的那样。
她从未见他如此坚持。说话时他的喉结向下滑动,速度之快让她惊慌。
没法儿当个好艺术家了,他重复道,也没有人比你这个移民的女儿人更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执起一幅她的水彩画——一小块荒凉的风景画,上面一对儿绵羊,羊脸分别用了两个叉叉代替。看起来就像两个裹着羊毛的击剑手。
栅栏里的击剑手,斯恩俏皮地说道,突然之间又没那么坚持了——思绪短暂地迷失于那个长满绿草的怪异世界里。亚当和母羊在吃喝园里,[13]他说。
他玩笑开得很到位。这幅画儿确实有那么点鬼马怪诞。然而,他又指出,光,民主般神圣的光,照射到这些牲畜的背部,散发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圣洁。
复杂性是件好事儿,他又说,聪明也是好的,只要钻研得深。他点点头,似乎欣然认同自己的内心想法,然后又继续道,你没有还原事物的本真。
斯恩一贯不怎么夸人。毕竟,比起以往,他越发地用艺术家的眼光进行思考,似乎离开课堂去到现实生活以后,他便一心要把现实生活变成课堂。不过他脑子里的有些想法对帕米来说是很奇怪的。她热爱作画。对美很敏感。她觉得自己可以感触到伟大,并为此心存感激。但是她却从来都只把自己当作是颇有天赋却羽翼未丰的雏鸟,前面还有经年的摸爬滚打等着她。她现在已经开始去参观画廊,去阅读,去意识到自摄影诞生后,自马塞尔·杜尚以来,[14]当今时代绘画所面临的重重困难。单单具有像她一样的表现才能,加上某种程度的自发性,以及对于创新的开放心态,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什么艺术因表现而完结啦;什么艺术只不过是画布上的颜料而已啦;什么艺术应当激发更高的层面,灵魂的层面啦,这种种说法,她都能理解。目前流行的理念里头,她比较感兴趣的有超写实主义和解构主义。她欣赏艺术界关于高等艺术、低等艺术以及市场的质疑。是什么使得一样东西成为艺术品的呢?
只有斯恩才认为艺术就是光和空间呈现以及强大的个人洞察力。
你理论读得太多了,他说。只要找到那种绘画风格,那种就算是你行将就木也会爬起来继续画的风格。如果里头有人物,把他们留在那儿好了。什么画布是平面的啦,什么透视画法是欺骗眼球的谎言啦。这又怎么样呢?所有的文化都是某种人为的技巧。你可以去建立一种新的艺术指出这一点,然而技巧是人类的本性。试图甩掉它是荒谬可笑的。打破传统是一件伟大的事。你只需去巴黎就会明白欧洲文化已变得多僵化,毕加索的出现是多么的必要。而现在我们有什么呢,除了一大群为反叛而反叛的人?与其说他们因受感动而去推翻他们感到已经死去的传统,不如说他们只是一心要推翻某种东西,因为他们喜欢成为艺术家,而那就是艺术家的使命。他们反透视法,反表现,但倘若你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会告诉你那是因为那些东西都过时了——他们在学校里便被这么教导的。而我的观点是,让他们成为教友派信徒(标新立异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领悟世界,而不是依赖教士的说教。
换句话说,让他们成为六十年代的激进分子,让他们反正统。
正是如此。
他们应该听你的而不是你的同事们。
他们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
帕米没有被完全说服。
听起来你好保守啊,但是又是以一种很激进的方式说出来的。
不要被条条框框的标签束缚,单纯地去思考。
他如是说。但是当几个星期之后,帕米还在为如何思考犹豫不决时,他就不耐烦了。
你缺的就是勇气,他最终下了定论。你可能是你阶级出身的原因。
你低层阶级的出身,她知道他什么意思。这让她很震惊。然而听到他承认他俩之间的不同,也总归是一种安慰,即使是以这样一种痛苦的方式。因为在这一份承认里,似乎许诺了接受这种不同的保证。
你盼着在我身上找到一个新的归宿,他有一天这么说,你要寻找的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或者荣耀,而是更加卑微的东西。
难道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一种充满意义的拥抱吗?彼时他们的小阁楼似乎明亮而和谐。当时正放着敏古斯的歌。[15]空气里弥漫着颜料和核桃仁的味道,核桃仁是她研磨好来做坚果汤的。
我要画你,她宣布,我打算把画布铺满这堵墙,然后把你填进去。
随你,说着,他把她向床边抱去,但是你首先要犒劳一下你的模特。
你不是在工作的嘛,她抗议。
这难道不就是工作吗?他把舌头伸进她耳朵。
她大笑。
你可是我讨过的几个老婆中最没野心的一个啦,他说。
不过有的早晨,他也没那么容易满足。有的时候,他似乎致力于要在她体内点燃与她所具有的才华相称的雄心壮志。他以他第一任太太娜塔莎为例,她是一位颇负盛名的摄影师,一心想要一鸣惊人,想着要么以一己之力重塑摄影界,否则宁愿去死。即使帕米真没有娜塔莎的满腔艺术热情,她似乎至少应该像他第二任太太比安卡一样满怀信念,这位世界著名记者因为政变的原因不得不两次重新安排他们的婚礼。
那你呢?帕米有天问道。你得让我相信你自己也有雄心壮志的,曾经有过也行。
但是他坚持说没有。
我一直都打算终生只做个讲师的,而且我根本不在乎。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升过职呢?
我没完成博士论文,那是原因之一。或许,一些人认为我固执己见,不愿退回到自己从事的那一亩三分地当中,而他们都退回到了自己那一点范围,并誓死捍卫着它。“对同龄人不够坦诚,”他们说,“杂而不精,一无所长。”更可能的是,我因为在学生当中太受欢迎而被恨上了。“简直是街头艺人,哪里像学者的样子。”“打分太宽松。”
你打分很宽松吗?
没这回事,他坚持说道。
她没告诉他其实他的学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干吗没完成博士论文?
太多圈儿要跳,简直太折磨,我可是条未经训练的狗啊!
有时候帕米会觉得斯恩娶她无非是想以一种博人眼球的方式把工作给辞了。有的时候呢,她又觉得他之所以需要她成为一个画家,是为了给娶她寻找一个正当理由。更多的时候,往往她觉得两者兼有。说实话,他干吗要娶一个永远不可能比过他前两任老婆的人做老婆呢?他声称,他已经把她们俩抛到脑后了,跟她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
我们会被葬在一起,他喜欢这么说,还眨一下眼。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预测。当然,在我们不互相给对方送葬的基础上。
帕米没设想过自己被埋或给人送葬的情景;但是她最终发现她是有一点认同斯恩的,那就是她人生中总得找些特别的事做——一些远远超乎她童年所憧憬的事。结婚一年后,帕米根本不敢跟斯恩提出要他跟她家里人和解。也不那么确定她自己为什么要嫁他,为了方便她脱离娘家吗?这是穆瑞尔有次跟她说的,现在她可能还是坚持这个观点,如果跟她还有联系的话——如果没有穆瑞尔跟斯恩关于网球是否只有精英才玩得起的讨论而吵架的话。
然而他们吵了。有天,帕米进了厨房,发现他俩在冰箱前面张牙舞爪。
看看网球的大场地,斯恩争辩,看看那些白色网球服。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每天换得起衣服的坐拥地产的绅士阶级的特权吗?你以为如今不花数千美元参加网球训练课程进得了校队?
不好意思让一让,帕米说,我想拿点果汁。
没人挪动。
那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穆瑞尔驳斥道,就算是精英才玩得起又怎样?问题是,你有什么好介意的呢?你干吗非要指出这点?你不是也是精英阶层吗?——你一辈子从来没为了生计赚过钱!
我赚过。
但并不是因为你不得不去赚。
别吵啦,你们两个!帕米劝道。
那你就赚过吗?斯恩反驳说。
我当然赚过!穆瑞尔回击道。
那好啊,那不好意思,下次你上网球课的时候帮我也报个名啊。
我想拿果汁,帕米又说,可以请你们让一下吗?
穆瑞尔顿时往旁边一站,帕米倒了杯果汁。斯恩拿了帕米的杯子,把果汁全倒在了水池里。
你发什么疯啊?帕米叫到。
更年期,穆瑞尔回答道。还把穷人想成易拿捏的软柿子。
你该走了,斯恩下逐客令。
别走啊,帕米想挽留她。
但是穆瑞尔已经在穿外衣了,斯恩就守在门边。
你就不食人间烟火吧你,穆瑞尔走过他身边时说道。就瞧不起芸芸众生吧你。
你得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斯恩一面说,一面关门,转过来对着帕米。他的声音不愠不火;淡然地就好像在告诉她家里没牛奶了。
后来,帕米终于承认穆瑞尔一点都不像她。一则,穆瑞尔热爱各种各样的委员会。二则,她热爱圣诞节。她爱收集各种圣诞毛衫,还每年都花好几个月准备大学圣诞舞会的装饰工作。因此寝室里堆满了铃铛啊蝴蝶结啊,还有树枝连同松焦油。有一年,她做了一群实物大小的驯鹿纸板立牌。帕米喜欢这些驯鹿,帮穆瑞尔用富有质感的天花板乳胶漆填色,给驯鹿的小蹄子涂上了指甲油——典型的穆瑞尔式主意——然后,用网眼袜把这些动物悬在大厅的天花板上。在帕米所认识的人当中,没人能比穆瑞尔更善于利用网眼袜了。
但她们却从来不是心有灵犀,确实如此。斯恩说得一点不错,她俩早晚要分道扬镳的。或许早点不见面了更好。在这一点上帕米认同斯恩的观点。然而她还是无法接受穆瑞尔真的会因为斯恩而抛弃她。她打电话过去;结果穆瑞尔坚持认为她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她俩又谈了好几次,仍然达不成一致。而现在帕米怀念穆瑞尔了。她想念她的热情,更不用说她的心理学见解。“心解”,穆瑞尔喜欢这样简称,譬如她会说“现在我希望你不介意如果我跟你谈一下我的心解”。
比如,如果帕米没跟斯恩结婚的话,她也会一寸一寸地断绝与家里的关系,不管怎样父母的抱怨总是会不断出现。为啥她不来看我们了?为啥她还没做这个或者那个,那些都是她应该履行的责任啊?相反,他们在瞥了斯恩第一眼之后就全然放手了,就好像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就做了决定。帕米倒好像是加入一个皇帝的后宫。那个艺术系的教授,她父母是这么称呼他的,尽管他现在不再教书了。他们如同人类学学怪一样对帕米刨根问底地问关于艺术系教授们的事情。艺术系教授们吃午饭吗?艺术系教授们吃早饭吗?艺术系教授们吃晚饭吗?艺术系教授们吃饭的时候吃啥?艺术系教授们睡普通的床吗?艺术系教授们开车吗?艺术系教授们自己给车加油吗?还是懒到都不愿意走出车门所以多花钱买个全套服务呢?
有的时候他们也自己问斯恩。弄得斯恩再也不上门了,说自己又不是一个调查样本。还有啊,他也不喜欢被逼着在晚饭时间吃晚饭。
这完全就是一种变相控制,他说,披着友好外衣的敌意。
我父母来自一个时时闹饥荒的文化。跟别人分享自己最珍贵的资源呢是一种无私的体现。
但是他们也不能非要别人接受自己的殷勤好客啊。他们根本就不接受拒绝。他们气势汹汹地侵犯人家底线。这是赤裸裸的强迫。
帕米也就同样越来越少去看她父母了。她也不请他们来,心里明白,他们自己也不想来——免得惊掉下巴。他们没跟她脱离关系。但是即使在她还和父母住一起的时候,在他们自己房子里,每个房间都放一整套指定用途的废纸篓的时候,他们都难以接受他们疯狂的女儿变得更加疯狂的事实。
艺术系教授们做家务吗?还是像中国男人一样,老婆帮他们全打点好?
艺术系教授相信工作吗?还是喜欢申领失业救助,就像是那种你在公园里看到把长凳占为己有睡在上面的一无是处的乞丐呢?
她觉得自己比家里的其他孩子看起来老相,这是个威胁。当她妹妹凯罗尔结婚的时候,帕米并未在婚礼邀请之列。
我知道你不会在婚礼上穿欧根纱质礼服的,凯罗尔解释说。
我会为了你穿啊,帕米抗议。你是我妹妹呀。
但是太迟了。
帕米还是穿了复古的男士晚礼服参加婚礼,斯恩也一样。她还在头发里面别了一串贝壳——灵感来自穆瑞尔。他则别了一个橘色塑料饰扣做的胸花。
你衣服怎么了?她弟弟梅乃德问。
我听说你给自己搞了一辆摩托车?另一个弟弟安德鲁说。
其实,是小型摩托车,但是也没必要解释。帕米试图跟安德鲁谈谈他那个贪吃的跳踢踏舞的女友。
她会跟你一起搬进来吗?她问。
不管怎样,我总不会把生活搞得和你一样糟吧,他回答。
她努力让自己享受这个室外派对场地,派对场地刚好对着一个半装修完的高尔夫球场。草皮被切成一个个方块就像地毯样板;成堆的肥料,用某种特殊的气味,强烈地暗示着肥料的有机化程度。然而,当帕米正跟她的龙虾汤奋战的时候,她妈妈和她一个老校友一起出现了。
这是我女儿,我搞不懂她干吗穿成这个样子,她妈妈说。她自己身着银色中国旗袍,佩戴一朵大大的淡紫色胡姬花。这是我女婿,不喜欢吃中国菜。
不吃中国菜对身体好,不容易胖,她妈妈的朋友说,双手紧握自己的珠饰钱包,当然啦,太瘦了也是不好的。
事实上,我喜欢中国菜,斯恩辩解道。
真的吗?她妈妈的朋友问。
他在开玩笑,帕米的妈妈解释说,他可是个教艺术的教授。
那很好呀,她妈妈的朋友又说。
他现在没在工作,但是你瞧着吧,他马上会有的,等着瞧就行啦。然后他们也会有孩子的。
什么?帕米吃了一惊。
别担心,你会怀孕的,她妈妈的朋友又说,有的时候就是要等几年再有,这对大家都好。当然啦,等太久也是不好的。
斯恩想立马离开,但是帕米坚持说至少应该等到切蛋糕。
到底想干什么?他想知道。
这是我妹妹的婚礼啊!
所以呢?
后来,他承认,有那么七个兄弟姐妹,至少还是有点用的,他们中大部分都走入了更常规的领域,过上了更常规的生活。他们去看望父母的时候会带着通乐牌通厕剂和密封胶、长柄工具、纳税申报表。这是一种幸运。他们帮父母预约医生。他们跟父母解释啥是电脑和传真机。他们买来软件。幸亏有了这些兄弟姐妹,帕米才得以再次消失,但是心里知道她的父母有人照顾。而且她的兄弟姐妹发表批评言论时大都很委婉,难道她还不幸运吗?随着时间推移,她的两个嫁到外州的姐妹还跟她保持联系,但是其他的兄弟姐妹,就在本州的,也委婉地同她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推脱说忙于料理中年的生活。只有她兄弟韦利公开表示无所谓。
你辍学了,他要言不烦,带着典型的韦利式口气,让你全然卸下防备。他直直地看着帕米的眼睛,一眨不眨。希望我们都可以为艺术而活,这听起来真不赖。
帕米发现自己是个有趣的老婆
如果说斯恩确实有过雄心壮志,那就是与那帮波西米亚人士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们是他有天下午在一个咖啡吧碰到的。不过,慢慢地,他和帕米厌倦了那些心血来潮的野炊,厌倦那些自发性的展示。他们厌倦了新朋友表现出的好胜心,永无止境的斗智斗勇。还有残酷——他们厌倦了那种使人精疲力竭的过程:开除某人,或试图联系上某个被开除或自动退出的人。还有那些偷偷摸摸的抢班夺权。
早知道我们还不如加入某个院系呢,斯恩说,那里至少可以因为忍耐而得到报酬。
有一天,他们退出了,或者说,被踢出来了,然后他们跑回家,那通风良好的阁楼。那里之前挂了一些吊床,总共六个,为的是给朋友摇着玩的,或者过来借宿用的。他们拿掉了其他吊床,留下两个,空间就留出来了,然后各自开始做自己的事了。
斯恩着手他的中国艺术研究。虽然不是他的研究领域,但是他自他俩结婚起就对它产生了兴趣,且坚信外行人也是可以写出极好的专著来的。
其实只需敏锐和专注就行了,他说,他因找到一个新的方向而兴奋不已,虽然很遗憾没更早一点发现。所以说,我毕竟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
他对一口气完成一幅巨作的经历感兴趣,就像那种巨幅画卷——宋朝的时候画在丝绸上的水墨画,或者是元朝的时候画在纸上的。他还很感兴趣那些作画行云流水无需修改的画家作画时构建的思维模式。
这让作画变成了一种表演,难道不是吗?他说,难道这些文人墨客看起来不是更像是舞者而不是我们平时理解的画家吗?难道这不是一种舞蹈编排?
他把这种作画的舞蹈性本质联系到书法上去。他得出一种理论,就某种传统而言,要求越宽松,就越不会过分保守,虽然,也不会那么高贵。
中国的艺术家接受“技巧”,甚至倡导技巧,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一样。你看着吧,他预言,一些有写作价值的东西就将从这些想法中产生。
帕米怀疑他还需要更多的想法和背景知识才能去写出一本具有可读性的书。不过,她还是聆听了他的阅读计划和旅行计划,并且给予鼓励,虽然她还在仔细考虑他的这种转向中国艺术的行为是否可行。所以说,也许她到底也是个给斯恩带来灵感的老婆。一个像他的前妻们一样的老婆——一个有趣的老婆。一个合适的伴侣。也许就像她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便为他的身体而着迷,他看她的时候应该不只是欣赏她专注的注意力吧。他总是喜欢评论她的肤色。冬天的时候,她皮肤呈木髓的颜色,到了夏天,又像浮在水中的圆木的颜色。不过这不就是斯恩吗?没完没了地咋咋呼呼。
也许她真该为他这种对中国艺术突然产生的兴趣而义愤填膺;后来,卡佛就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卡佛会把这个当作证据,证明斯恩将她视为他者,视为非自我,视为他研究的客体,一个他期待去仔细考量之人,而斯恩自己绝不会期待被她细细考量。说了这些话之后,卡佛会停下来等她回应;帕米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人。确实,这么多年当中,斯恩对她有过失望的时候,比如,她对中草药的了解不应该这么少。他还鼓励她买中式服装来穿。然而事实上,对这些事情,帕米感到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释然。她很高兴看到斯恩投身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中,因为她自个儿是不可能成为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第一任太太娜塔莎的。事实上,她当时正在考虑把画画全给抛弃了,然后转而学建筑——一种刚好斯恩一窍不通的艺术。
这是因为你要跟我对着干吗?他说。
我可不会在行将就木的时候还会爬起来去干我现在干的活。她反驳道。
你现在是处于低谷期。
我现在对空间有兴趣,还有对空间创造所产生的无限可能感兴趣。
结婚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斯恩说,空间共享。所以让你产生一种需要个人空间的想法。或者想感受一下你现在所拥有的空间比你以前在拥挤的娘家里所拥有的空间多了多少。然后再想象如果再有多一点空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结了婚让我对这些事情更加敏感了,说得没错。
不仅如此,你骨子里就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你喜欢这种生产供人使用的东西的想法。而美术作品对你来说太过虚幻,脱离实际。
这也没错。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叛逆。你学了空间营造,自己造一个个人空间。多高雅!
我只是觉得有趣,帕米反驳,我喜欢和别人一起共事。我还喜欢做一个实实在在的项目,而不是做一些毫无意义的艺术。这样我才不会感觉焦躁不安!
这跟自我表达没关系。
没有太大关系。
果然是中国来的,他说。
她重返校园,在三年的光辉岁月中,她仔细思量了折叠平面、自由平面和非轴向设计。还有构造学、结构理性主义;薄皮薄膜、幕墙、贴面构架覆盖等等问题。她学会了一种新的绘画方式——图形背景画。用mayline笔作画。[16]她的画美观又整洁,没有污点,让老师觉得她严于律己,意志坚定,足以让自己的想法成真。她读英国美术批评家罗斯金的著作,[17]认同他所说的,理想的建筑就该像大教堂一样逐渐积累而成,而不是像死刑判决一样一蹴而就。她爱上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阿尔贝蒂。[18]她设计的建筑,她暗下决心,也应当像他的一样,与周边的人文环境相互呼应。对了,还要因地制宜。它们不会成为珍贵而让人崇拜的神物。人们将天天看着它们,它们也将饱览世界。
大体上,她学得还是不错,以至于大胆到毕业的时候跟她新认识的一个小伙伴安德烈娅挂牌开业了。这在当时可是一件新鲜事儿啊!两个女人!不过她们得到了系主任的鼎力支持,当然咯,这也费了一番功夫。确实,很多人雇用她们就是因为这是家女人开的公司。有些客户喜欢以这种委托来表明自己的政治姿态。有的呢,希望有更和谐的工作关系,很好的交流,跟项目有更深的联系。其他的呢,仅仅是喜欢告诉他们朋友自己雇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多么新奇!
我相信建筑从这里诞生,有个女客户如是说,指指她自己的肚子。男人啊,你知道的,肚子里没货。女人肚子里东西可多了。我们女人可复杂得多了。
那是艾德娜·特霍斯特太太,她想把卧室翻建到地下。安德烈娅大吞一口冰红茶以免笑场;帕米铅笔咬得太过用力,笔头的橡皮都掉到嘴巴里了。
我们女人呐,知道宇宙辐射,特霍斯特太太继续说道。还懂地面轰炸,(所以卧室应该建在地底嘛),男人看着你,以为你疯了。
帕米可以在任何事情上都保持不露声色。这是她一项无师自通的技能,一项必要的技能,就像知道见什么客户穿什么衣服一样重要。关于着装这一点呢,是安德烈娅教的。在面谈之前她都会给帕米打电话,告诉她是穿粗花呢,还是家庭办公装,还是邻家小妹风,这都取决于安德烈娅认为预期客户会喜欢哪种风格。或者着装充当男性角色的女同性恋者——这也是种选择呢,有些顾客貌似会期待。
让他们认为我们是同性恋好了,安德烈娅说着,一边耸肩,一边设法重重地画着。她工作的时候,做了《摩登原始人》[19]里头一样的头发,像高高的棕榈树,高得会顶到灯泡,有时候还会烧焦。在此后的人生当中,帕米一想到她那个伙伴,就会联想到头发烧焦的味儿。安德烈娅来自一个犬类饲养家庭,很明白这个世界是由聪明的和不那么聪明的构成的,这使她为自己管理者的身份感到某种慰藉。她本能地知道客户心中所想,并能优雅大方地说出。帕米虽对自己应当说什么有着模糊的概念,总会后悔自己不假思索说漏嘴。安德烈娅对建筑师的角色再清楚不过:设计建筑。如果说他们工作上有什么道德层面的责任,那就是为那些可能会使用劣质设计的客户提供好的设计。她不介意顾客是否能区分好坏,也不在乎他们的万贯家财是否取之有道。她不介意顺着顾客的意思走。而帕米就很介意。不过,她才是那个凭直觉揣摩话中话,确保顾客需求都得到满足的人。
她俩的不同成就了优势互补的良性合作。她们接的委托都是小任务,大多数是室内设计,多是厨房添置和翻修。一间儿童游戏室设计——这个有趣。一间理疗师办公室。一家一切从简的美容院。一家保龄球馆和给一对养着一只圣伯纳德犬和七只吉娃娃犬的夫妇设计一间狗屋。她俩在参加的一系列比赛中好几次突出重围进入了决赛,并有希望获得最终冠军。
后来,安德烈娅就怀孕了,还是双胞胎。
双胞胎啊!帕米欢呼,多么激动人心!恭喜恭喜!
这样一来真是太对不起你了,安德烈娅一边说着,一边干呕。
安德烈娅的肚子不断变大,变大,直到最终,斯恩接管了她的工作,当起了帕米的助手。他当时在上中文课,但是也不介意偶尔帮忙拉一拉皮尺,量量长度。
你觉得我怎样?是块大建筑师的料吗?他问道。
他把这个差使当作极大的乐事。但是由于安德烈娅的离职期由三个月延迟至六个月,后又延迟到九个月,公司接到的委托越来越少了。虽然也还有一些翻修生意。一小部分家庭活动室翻修。时不时地,帕米有了时间去探索一种有趣的材料——抛光混凝土,例如,她把一些什物嵌在混凝土里,多亏了他们一个在工业金属制造厂有关系的邻居才搞到的。不过,谁也没法靠着那么零星的生意过活呀。
安德烈娅肯定马上就回来了,斯恩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帕米接过话,她貌似处于一种软禁状态。
啥意思?
我是说她要能把这牢坐完都够呛了。她想洗个澡也要精打细算地安排时间。想吃个饭都没那个精力去冰箱里拿东西,只能将就吃婴儿食品。
那她幸福吗?斯恩问道,一边欣赏着窗角的一面蜘蛛网。他总是说,他们的阁楼遍布了异乎寻常数量的小蜘蛛网。看起来就像一片森林。
她说幸福啊!
斯恩眯起眼睛,换了个角度观察他的蜘蛛网。
但是她站着都能睡着。要是一个小孩哭了,另一个就会同步哭起来;一有哪件事没做好,她自己也哭起来,还停不了。她以前从不跟伦道夫吵架,现在他们除了吵架就是吵架。
分手?
他自然是回去工作了。他的生活重回以前。
那他真是没教养,让她一个人享受这种“幸福”。
我觉得她肯定想要他陪着吧。结婚不就为的这个吗?
无情的畜生,想想要是不工作哪儿来的钱买帮宝适尿片?
当然,帕米以前就知道带孩子辛苦,看看她那一大家子就知道了。然而由于从未想象自己也会当妈妈,她对于发现带孩子原来是如此的辛苦还是深感惊讶的。这种新的发现就如同在春天的小溪里头一脚踩在冰窟窿里。
你简直想象不到安德烈娅家有多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成堆的衣服,成堆的信件,成堆的报纸,成堆的尿片,成堆的玩具。
说重点。
但是两个小宝贝好可爱。
帕米想着要怎么描述他们,他们身上所有的婴儿的奇怪特征。他们怎么蹬腿乱踢,怎么摇晃胳膊,还有头顶上的稀疏毛发。当你抱着他们的时候,你会惊讶于他们身体的不断蠕动,而且一点也不像玩偶娃娃,而是充满激情和干劲。其中一个宝贝用鼻子拱她的胸部,想吸奶。可真尴尬。
有天,安德烈娅,一边让两个娃吸着自己的奶,一边建议帕米找份工作。
我们之前就做过这行,我们还可以东山再起的,安德烈娅大无畏地说道。她把两个娃放在臂弯里摇着,像是滚着俩足球。
当然咯,帕米说。
她发了自己的简历。偶尔她还画画,画画所用的材质让斯恩深恶痛绝——沥青、拾来的各种废旧物、蛋壳,斯恩把这个称之为狗屁艺术。然而她发现她自己并不在乎,这让她很是高兴,但是这种高兴也让她有点惊讶。中间有一个步骤涉及硫化,然后放在壁炉里面烧。斯恩努力让自己对这个反应得不那么不屑一顾。
而这个时候,斯恩正在想的是把中国艺术看成是多种形式的宗教艺术,而不单单是佛教艺术,是囊括了所有宗教的艺术。
这是实实在在的艺术项目,按你的话来说,他说。这个项目具有人文主义精神,是一个具有强烈目的性的理想。
她什么时候说了“项目”这个词?她心想肯定是他自己说的。不管怎样,帕米感到很好奇,同时她还担忧他的这个想法可能也没有它看起来的那么原创。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可能原创性的。
最重要的是,不是某个项目的缺失或存在使之成为艺术,而是其本身的艺术性,她说。斯恩很是认同,正如他正忙着想这个项目到底是什么。不管他有没有信心,他至少确信这种大脑的思维锻炼对他是大有裨益的。
一个女人得时刻想着他人才称得上是个女人,他说,一个男人如果不工作那就不是男人了。
夫妻俩都很高兴。
孩子们的到来
一番努力之后,帕米也怀孕了,而此时斯恩的热情也不得不让人赞叹:他对着他那本满是子宫内婴儿图片的书,总是滔滔不绝,狂热赞美生命的奇迹!那些令人惊叹的,光线简直如同魔法一般的图片上面,神秘的,有纹理的,酸橙一般的团状物逐帧逐帧地变成蜷缩的小蝌蚪状的东西,然后变成带有脊柱的蜷缩的小蝌蚪状的东西,再然后是变成长着巨大脑门和眼大如珠的奇怪生物,并且带着网状的附属物。最后,这些东西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个的小人。
看呐,一条退化的尾巴,斯恩说。
确实,看到胎儿在自己的发展历程当中重温人类进化史的猿类章节,是多么的奇妙!
我之前认识一个生来带有尾巴的人,帕米接着说道。他父母给他把尾巴截了,但是他体毛还是异常多,肢体也比常人灵活多了。
如果我们小孩生下来有尾巴,我觉得我们应该让他留着,斯恩说。我觉得父母没权利干涉他们小孩的身体部件。
可是社会上的闲言碎语怎么办?帕米与之争辩道,这会影响到小孩子的自信心的。他们讲着讲着就讲到了让不让孩子骑摩托车的话题了。
小孩子根本不晓得摩托车有多危险,帕米说。
如果他不是小孩子了呢,斯恩反驳,如果他年纪足够大,可以骑摩托车了呢?
但是你想啊十六岁的小孩有很多事情都是不知道的,首先,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会死的凡人。
不过,帕米有一点还是认同斯恩的,就是这些讨论很重要。
为了找出我们之间不同的地方,斯恩说。
但是我们观点还有相同点吧,没有吗?
帕米对这奇迹也感到不可思议。斯恩说她对这样的奇迹没有感到惊奇,事实是她当然有感到惊奇。而且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滔滔不绝,就在她一边打嗝一边尿尿一边强迫自己咽下更多牛奶的时候。她会想象她的小孩滚下绿草如茵的小山包。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她知道的,但就是忍不住去想。她的小孩将会做一切她这个处在挣扎边缘的移民家庭的第五个孩子没能做过的事情。她想象自己亲切地讲话,温柔地对待她的小孩,问长问短。她会烤小饼干。加入家庭教师协会。她会给小孩读小熊维尼的故事。她兄弟威利以前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被有效地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听着小熊维尼长大的,另一种是没听过小熊维尼长大的。她的小孩将会成为第一种。她的小孩会穿跟其他小孩一样的衣服。她的小孩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虐待。在别人家里,她会跟她尚不能理解的小孩说,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幸运的。
在孕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帕米的肚子向前倾斜突出,肚皮还会泛涟漪,如同水床一样,就像里面住了一头斑海豹。她的背很酸,几乎不能呼吸。她肚皮最上部老是被蚊子叮。这几个月,卫生间看起来就像变小了很多一样!她几乎都挤不进去了。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随意地摸她肚皮,或者假惺惺地夸孕妇有多美。事实上,与其说她像米洛的维纳斯,[20]还不如直说她像一只克拉斯·欧登伯格雕刻的大汉堡。[21]而且,她明白为啥画布上怀孕的女人都刻画得不真实。她大胆地做了一些特立独行的自我研究——采用大尺度近距离特写的手法来描绘肥肉堆积的身体,爬满了蜘蛛脚一般的妊娠纹。还有肚子上那条奇怪的黑中线,把她闪亮的肚皮一分为二。乳房上从乳头呈放射形状发射的青色血管让人联想到连环漫画里的科学怪物眼球爆出来的样子。站远一点儿看,这些条纹就像一幅幅风景画——然而越走近看这种美景就越令人惊惶不已。画布似乎变大了,让你觉得,肉体物质突然之间也能这样突兀而惊人地呈现在你面前。作画的结果还是令人惊讶的沉痛,斯恩称它们为“女人的艺术”。多亏某位邻居的帮助,他们倒是做了一次小型展览,也卖出去了几幅画。
夏天像一场缓慢酝酿的暴风雨一样,逐渐显露着它的威力,气温屡创新高。帕米的预产期来了又走了。她闲逛于超市之间,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知道的速冻食品。她在包包里放了包可循环使用的冰袋。斯恩给阁楼里装了一台二手空调,但收效有限。对这么大的空间而言,空调马力太小了。灯开着的时候又会烧断保险丝。尽管如此,帕米还是睡在空调前的地上,睡在一堆护脊枕里,听着空调发出滑稽的嘎吱声响。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然后有一天,当帕米已经不耐烦了开始考虑剖开肚子完事儿的时候,亚当出生了,还是传统的自然分娩生出来的。后来,她意识到她本应该注意一下她生孩子的细节,因为她打算花她的余生去跟人分享她的整个分娩过程。这毕竟是她的“诺曼底登陆”的日子呀。要是连哪个“海滩”登陆的都记不清了那怎么行?等等,她生孩子总共用多少小时?她只知道花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她生孩子的时候用了催产素;医生破了她的羊水;帕米很确信宝宝就要出来了,因为子宫剧烈收缩,这种感觉就像科幻电影里演的身体入侵那样。不过,宝宝还是没有生出来。没有动静,毫无进展。于是打了催产素。斯恩读医院宣传手册给她听:妊娠糖尿病问与答;不孕不育:讹传与现实;激素取代疗法:利与弊。
我要用激素取代疗法,他宣布。让我的睾丸素增多。
他把小册子折成了纸飞机。其中一架不幸地降落在了旁边的产室,里面是一屋子的易装癖者。让斯恩沮丧的是,他们态度不大好。
别去招惹他们。他们也在担心,帕米悄悄地说。
圣诞节后的第四天,我的真爱给我的礼物是四个男扮女装的基佬厮混在一起,斯恩说。
一点也不好笑。嘘,他们会听到的。
他们抬起头看了看帘子,查看有没有那群人生气的迹象。
然而她的宫颈口还是只有开了两厘米。这是宫缩引起的“背阵痛”的现象,有人告诉她。她厚着脸皮要了止痛药。在产前辅导班上课的时候,每每讨论止痛药,她都会第一个举手问: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种药会不会影响胎盘?现在呢,她又举起手要止痛药啦。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已经是你们可以给的最大剂量了吗?
我的亚裔产妇一般都不喊疼,医生说着,一边摆弄着注射器。拉丁裔就会哭喊得歇斯底里跟要死了一样。
你跟我说这个可太有才了,帕米说。
这是她一天当中唯一清醒的时刻。
这医生有个头发齐整的椭圆形脑袋,像颗药丸。她是个优雅的女人,有着光亮的皮肤,看起来如同刚从日间水疗的中药里泡过一样。
来医生合伙开业的医院的麻烦就是,帕米嘟囔着说,你不知道到头来究竟是哪一个医生为你接生的。
然后,突然地,宫颈口开了六厘米,八厘米,谁知道几厘米,于是那个日间水疗医生大吼,你行的,你行的!以一种令人惊讶的低沉而粗糙刺耳的嗓音,像那种在漫长的下午终于要结束时候拍卖师发出的声音。她戴着一顶绿色浴帽,戴在她头上看起来似乎跟她穿的绿色消毒服蛮相称。帕米正做着她的呼吸运动,呼吸,呼吸;她头顶的天花板上缺了一块砖;然后用力,用力,呼吸,用力;她都要坚持不下去了,但还得坚持——那东西哪里来的?宝宝的头出来了,然后被整个拉了出来。一个帕米不怎么认识的实习医生抱住了孩子,动作就像打橄榄球触地得分了一样。
扔医疗垃圾的路上正好赶上了,实习医生说道,一面将宝宝递给了那个日间水疗医生。一个浑身是血,蠕动的,小猪崽似的东西就是亚当了,像一株精心呵护的葡萄藤上结出来的果子。医生立马把宝宝洗干净,洗的方法与洗水果用的方法迥然不同。然后宝宝就尿了医生一身。
这是我儿子!斯恩大叫。
一系列神秘的拍打和呼吸道清理过后,宝宝被放置在帕米怀中喂奶。因为这个骨瘦如柴,满身淤青,又受到重创的小家伙不仅脸上有东西,在他圆锥形的小脑袋里也在想些东西:午餐。他不断地把脸颊向前拱,嘴里做着吮吸的动作。这个是嘴角反射,一个甜甜的护士告诉他们。这个甜甜的护士虽然长着一张盾牌形状的脸,但却毫无提防之态。然后,宝宝黏附上去了——用甜甜的护士的话说。宝宝开始吮奶的时候,帕米感到一阵拉扯,然后乳头上一阵被咬了一口似的疼。宝宝会轻咬,然后打盹儿,那个母老虎似的护士一会儿就会这样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好带的宝宝——第三个护士宽慰地说。这第三个护士就是弯腰驼背兜里揣着她孙女儿照片的那个。
看这个小家伙在看你呐,她说。
的确,亚当左瞅瞅右瞅瞅——多数时候都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发际线。因为他只看得到这个,就是一块黑头发与白皮肤交汇的地方,一片有着鲜明对比的区域。
帕米同意让宝宝睡在育婴房,或者说她认为她是同意了的。她当时太累,她不那么确定,但是她确实喊了一句:不要喂糖水!因为她之前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给宝宝喂糖水的危害。至于具体是什么危害,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绝对是反对给宝宝喂糖水的。她记得在入睡之前喊出了那句话;还记得她和斯恩怎样在医院的夜照灯下抱了一阵子小亚当。他睁开了小眼睛,听到他们声音还转过去看,然后在襁褓里头动了动腿,简直是奇迹。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帕米家人来看望的时候声称,蓝色的,蓝得彻底。
会变成棕色的,帕米母亲说,我以前见过混血儿的,他们眼睛后来都变成棕色啦。
我看过一个混血儿皮肤完全白的啊,帕米的姐妹西莉亚接话。
这又有什么问题吗?斯恩说,小孩不像我就不像我呗。
他当然像你,帕米的兄弟威利说,他跟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很显然,你们本就不该妄加评论,帕米的兄弟梅纳德说。
她母亲留下了一篮红鸡蛋,还给起了一个中国名字,仔细地用大大的方块字写好了。
亚丹,听起来就像亚当,她说,意思是亚洲红。
亚洲红?帕米问。
谁叫你先给起了个英文名儿呢?母亲说道。
帕米的兄弟和姐妹们留下了一些填充毛绒娃娃和一些围嘴。
能见见他们也是挺好的吧?帕米之后问道,难道你不觉得亚当长大之后想要认识他们吗?还有所有那些表兄弟姐妹们?
他长得确实像我,斯恩说,把亚当举到镜子前面。不过是跟你一样的杏仁眼。你看看他这头发,可是整个育婴房里所有宝宝里面最多的啦。
是个小神童呢,她说。
别提你家人了,他说,这可是我们的宝贝。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公交上看到一个混血。真是个俊俏的小捣蛋鬼!太震撼了!
他饿了,她说。
帕米为爱成奴
亚当!她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抱抱这个小小的流着口水,随时都会尿尿的小萌物,并用令人惊叹的大嗓门喊他的名字。她为他的每一次成功地打嗝而欢呼。为他的不断长大而喜怒哀乐着,小家伙长得很快。他的脐带脱落了。他的头发又密了些。他找乳头的能力又见长了。没多久他就不再是那个刚刚出生的新生儿而是变成一个婴儿模样了;她已经开始换掉他已经穿不下的衣服了。然后,万岁,他试着学会一觉睡到大天亮啦。
帕米学了新的摇篮曲:公车的轮子转啊转。这是她上体形恢复班的时候学的,她决定有朝一日要画一幅画——一幅班里的全景图,有着各式各样的情景交融。有可能会用清爽的粉蜡笔色调,类似于德加画的《舞蹈课》,[22]只不过这幅画只能叫做《座椅上的女人们》。在这幅画里,有的产后妈妈围成一个圈,做着骨盆倾斜运动,前面放着各自的座椅。有的呢可能刚喂完奶,正在擦拭乳头上的唾液,或者在一个尿布袋里翻找东西,而她跟前的指导教练正慈祥地对她微笑。在现实生活中,这位名叫海蒂的教练,梳着不对称发型,在大家一起做产后恢复运动的时候,鼓励大家分享自己的分娩经历;这是帕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本该做些笔记的。你分娩了多久,催产素打了多久,还有其他的药剂呢?海蒂会问,最终还是采用了剖腹产吗?她有没有硬膜外镇痛?是可行走硬膜外镇痛还是完全硬膜外镇痛?
有没有做外阴切开手术?有没有大肆流泪?海蒂手臂抱胸,好奇地问。
有个妈妈分娩的时候用了产钳。有一个自己就生出来了,在浴缸里。有一个损伤得太厉害,之后不得不做修复外科手术。有一个在家里分娩的时候居然还请了鼓手过来,还有一个自己就是助产士,本该细心照料宝宝却折了宝宝锁骨。
你一定很难过吧。海蒂在她讲完的时候点点头。谢谢你,她说道。
帕米试图向斯恩传达做了妈妈的人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情形。因此她向他描绘了百货大楼的货运电梯。
这就像一个秘密会社的入会仪式,她说。婴儿推车是不能上自动扶梯的,所以妈妈们都往商店后头跑。于是,咱们就在上升的货运电梯上啦,被各种移动的婴儿襁褓包围着。
移动襁褓真漂亮,斯恩评论道。
是很漂亮,帕米赞同。有海绿色、黄褐色和淡蓝色。我喜欢锯齿形缝法。
她的这部分体验,斯恩总算是领会到了。其他的体验,他实在理解不透。
我有过的老婆里,你曾经是活得最轻松无忧的了,他抱怨道。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啦?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她的身材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啊?
我也想知道啊,她说。不过,安德烈娅说过,永远恢复不了。
不过当然我还是爱你的,他答道。
亚当开始喝麦片了。他的便便从甜甜的芥末酱变成了成形的粪便了;他的眼睛,正如帕米的母亲所预言的,变成了棕色。他是在十三个月大的时候断奶的。于是,突然之间,他不再是一个以月份来算年纪的小孩子了。宝宝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浅浅地睡着;打起嗝来整个小身子都在抖动,还一次打个不停。他看起来不再是仅有躯体特征的一团,而是有了自己的长相特点了——美得不似人间的孩子,又很专注细心,很像斯恩。你看他检查玩具的时候多认真!斯恩已经被他给迷得神魂颠倒了,他特地为他做了可爱的木头小船和鲸鱼以及装备火箭的舰船。
你真是个神奇的孩子,他告诉亚当,你是法力无边又帅气无敌的宝宝!
而在这一点上,斯恩似乎说得很对。甚至是帕米的家人也接受了亚当,虽然有些勉强——他们参加他的生日派对,送礼物给他。他们在来信中,对他照片中的样子惊叹不已,好像他住在外国一样。
快乐之家
但是两年之后,随着女儿佛比的出生,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亚当生着闷气;斯恩干脆撒手不管了。他以前总夜里带着亚当去找帕米喂奶,兴高采烈地依偎在帕米身旁;而现在他则扔下帕米和佛比不管了。也没有手工玩具给佛比;她只能捡亚当剩下的。
你当时不是同意了亚当应该有个伴儿吗?帕米问斯恩。
我是同意了,他承认。
那你现在干吗退缩?
我没退缩,他说。
我看不出来。
我不是还在这儿嘛。
关于佛比的充沛精力从哪儿遗传的,这很难说;似乎他们两人都不是这个性子。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活泼好动促使他们搬到了更大的地方——搬出阁楼,住进一座有更多房间的房子里。这房子真是太让人喜欢了,如果你能忽略它完全没有隔音隔热效果的话。要不是他们没法贷款自己造,而且也没有地皮,这种房子帕米是不会要的。加之,帕米想象不出比这座更适合斯恩住的房子了:这座房是五十年代的乌托邦梦幻风格,装了各种的滑门和隔板,大多数都是半透明的;还有好多好多的窗户,都能打开,那是当然的。从来都没有一座要装这么多门把手和指孔的房子。每一处都需要房主亲自改造一番才行。
你看看它坐落在地上的样子,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房子的时候,斯恩说,活像一只蜻蜓。
这个房产中介还是个兼职的作曲家,他穿着印有八分音符的汗衫,鼓励他们闭上眼睛倾听:这所房子里回响着的风声和鸟鸣。
有小孩的家长都这么做的,对房子特别着迷,他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接下来还有如何上学和如何囤积用来做工艺品的卷筒纸的纸芯的问题。别担心,这都很正常的。
他们喜欢这个房产中介,这个头发蓬乱和有着巴吉度猎犬般矮短身材的房产中介。
我自己也有小孩,他说。看看这广阔的居住空间。
他们看着——欣赏着这个房子的结构设置、空气的流动、光线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跃动着。有一些墙,但也有很多的悬挂式壁板,在轨道上。斯恩把它们拖来拖去的,简直惊呆了。
你可以重新自由分割你的房子,中介说。你可以随你喜欢重新整合空间。
可以自由分割的房子!斯恩欢呼,简直超级完美。
这所可以自由分割的房子位于斯恩本不会同意住的市郊,只不过市郊的某些部分的确又很乡村,而这所房子正属于市郊中很乡村的一部分,而据说这一部分地区经过了许多年的整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松散的社区。斯恩把它称作:独立产权的公寓协会的前身。或许它真的是也不一定,只不过它给人一种贵格教会风格的感觉,社区里的每个人都向精神层面靠拢,还都青睐手工纺的纱。斯恩说他从来没见过对手纺纱这么着迷的群体,可能他们真的是应该把社区运动场还原成牧场去养羊。但是其实,他还是喜欢在社区池塘里游个深泳的。而且小孩子们在社区里疯跑玩耍也是很健康的。另外,还有大片树林以供全家散步之用——浓密的淡紫色树干的松树和有层层苔藓的树林,还有悬崖峭壁和可以藏人的山洞。冬天里裸露的岩石上结了冰柱闪闪发光,引人注目。镇上的学校也蛮好的——这是帕米和斯恩不得不现在就考虑的事情,虽然要想象他们的小孩坐在课桌前听课的样子也是挺有难度的,毕竟他们才刚刚摆脱开裆裤呢。
这座对大多数买家而言又古怪又不切实际的可自由分割的房子,虽然不至于贵得让他们倾家荡产,但住在里头还是很贵,比他们想得要贵。住起来也不舒服。很快,他们就发现待在房子里要么太热,要么太冷,帕米称之为日光获取和日光损耗的循环。身体上的不舒服倒是让他们齐心协力,经济上的拮据可就不那么好办了。当他们要精打细算地给屋顶装上隔热板,并且换掉玻璃的时候,斯恩不免疑惑,买房子时帕米怎么会没想到这个问题呢?她不是建筑师吗?
这就是为啥医生不给自家父母看病的原因啊,他们会失去客观判断。
斯恩无言以对。
我想象不出你穿一件温暖的小披风是什么样子,她说。人们在买房子方面总是不断犯错。他们开始把这个房子叫做快乐之家。在这点上倒是心有灵犀。
这房子,它在嘲笑我们,斯恩说,看起来像是在说,乐意为你们效劳,其实却是我们为它效劳。
在他正式讨厌起这座房子后,他发现自己也慢慢开始讨厌这座房子的灵活性了。首先,因为它其实还不够灵活。由于轨道的布局,所有的房间都得排成列,就是一个房间连着另一个房间,没有大厅。而且,他发现他自己总也不能保护好他的书房。
好像我书房的关键性挡板老是借用作别的用途,他抱怨道。
这点倒不难补救,问题是,即便有了足够的空间,新的不足也会冒出来妨碍他工作的进展——没有安静,没有时间,最糟糕的是,没有心情——没有跟着灵感一路探索下去的自由心情。
潜心钻研是不可能的,他说,没法集中注意力。
帕米就拿画家维梅尔[23]来给他举例子,维梅尔在画那些微妙的肃穆的沉默场景时身无分文,家里还有十一个孩子。
在喧闹不堪的情况下还能冥想超然的寂静,天才的这一层面人们看来是低估了,斯恩答道。由此可以断定,我不是个天才。
帕米把手放在他手上。但是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因为别无选择,帕米去为这样的一个建筑师工作了。这个建筑师主要信奉墙面不加装饰,墙面砖块裸露,对了,他还信奉管道也该裸露在外。帕米会很高兴地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叫做哲学差异,如果迪恩·罗伯茨可以被称作有一套哲学理论的话。倒不是说她在意各种裸露的东西。但是他似乎认为在一切避用墙板的行为当中透着一种藐视一切的朴实,然而帕米却不会自欺欺人。帕米不认为如果你在家常装修目录里看到的东西,那东西就是一种流行时尚。
我们干脆这里就直接用裸砖吧,怎么样?他喜欢这么对客户说,带有一种希望客户点头的期待。“这他妈的才叫建筑。”
考虑到她得到的报酬像艺术家领取报酬的方式一样,就是说,没有福利。帕米只能希望,如果自己偶尔语带讥讽,对方能原谅她。而且她不是跟老板迪恩的太太戴茜,那个也觉得裸砖行业很有趣的人,成了好朋友吗?
当然,我们都想在一家美妙的小艺术工坊里工作,戴茜说着,一面往无糖百事可乐里头加朗姆酒。但是谁又负担得起呢?我们有小孩。又有房贷。而且,说到底我们又能多有才呢?
的确是个问题啊,帕米叹了口气。
她开始疑惑,说不定自己的真正天赋是家务管理呢。她把自己叫做维梅尔太太,因为她狂热地搜集箱子啊、篮子啊和帆布包;每一种都有指定的用途。自己有了两个小孩子,她开始明白为啥自己的父母会定那么多规矩了,他们可是生了八个啊。她会规划好去买冬季装备的路线(一月的时候购买以供来年使用);还有衣服漂洗和折叠(一天一堆,每件白衣服还要另外洗);还有杂物购买,烹饪和冷藏(她现在正在寻找一个好用的二手冷柜)。为了保存家庭照片,她有两个不同大小的档案盒子,一个装底片,另一个装以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
第六天,帕米把万能工匠牌玩具和和乐高玩具分开,斯恩打趣道。
她认为她做得很对,帕米说,听你开个玩笑还真好。
难道你是说我不开玩笑了吗?斯恩单眉一挑。当然咯,你才是那个妙语连珠的人。
安德烈娅对于我们这一个阶段的生活提出过警告,帕米说,记得吗?她把它叫作欢乐的剥夺。她说,关键是保持快乐的氛围,让它压过被剥夺感。
就像这样,当然,斯恩说。
他们欣欣然地关注着亚当那些铺满房间的画着虫子列队的图片。在三岁半的年纪,他已经有了许多个人兴趣了——小虫子、消防车和火车。他认识装煤的铁路车皮和火车调度室。他知道煤灰会到眼睛里去。与此同时呢,他妹妹佛比正蹒跚学步,到处晃悠,追在哥哥身后。阿么(Am)!她这么叫他,有时候又是妈嘛(Mam),而这个时候他就会回答,我才不是女士,我是个先生。佛比拒绝待在婴儿车里了。她学会了和亚当一样耸肩膀,和亚当一样用大拇指按压鼻子。亚当试图让她学会用儿童小便壶,还捐了一条自己的内裤作为奖品激励她。佛比则喂了亚当几勺麦片。
好姑凉(姑娘)!她看他吃的时候大叫。
看呐,这就是生活!斯恩说道,看着佛比把手指的颜料抹到亚当的背上。
斯恩声称自己感觉到了为人父母的奇妙。他说自己无限地感到了孩子的美好,感动于他们的脆弱、甜美和纯真。他给他们拍了大把的照片,抓住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各种瞬间,各种在大家能看到的世界的瞬间,还有各种不为人知的更加神奇的世界的瞬间。
但是因为年纪一岁一岁大起来了,斯恩比帕米更容易受干扰。这倒也是对的,他说。而且,他开始意识到,就工作而言,他不能等孩子大了再等机会做自己的事。结果有一天他发现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人生并未受到充分的肯定。他并不喜欢只是被当作一个天赋异禀的狂想家。
世人的眼光就像陪审团,让我进退维谷,他说。
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也许以前这么认为过。是你说服了我,不是吗?
专著正在成形。这本著作将会为他的碌碌无为而辩护,或者,至少可以让他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在六十大寿的时候宣布,我可不想行将就木之时满是遗憾。
在亚当和佛比的帮助下,他吹灭了蜡烛,但是却盯着蛋糕而不动手。
孩子们想吃蛋糕,帕米说。
冰淇淋!佛比大叫。
也许我可以帮你切?帕米又说。
他悲惨地点点头。帕米开始切蛋糕。
你很难过吗,爸爸?亚当问,你很难过吗?
冰淇淋!佛比又喊了一声。
亚当为你做了本画册,帕米说。
至少画册让斯恩面露微笑。
画册只有两页?斯恩说。
页数并不能代表什么啊,帕米说。
而且图片的确是很棒的。因为帕米之前问亚当他觉得爸爸想要什么,他回答了两样东西。第一样是“多睡觉!”为了说明这一点,他画了火车上的卧铺,自己和爸爸睡在上面。第二样就是“他想写完自己的书!”为了说明这一点呢,亚当画了自己和爸爸一起读一本大大的黄颜色的书。
那书上讲的是什么呢?斯恩问亚当。
是火车,亚当答道。
图画中我们要读的应该是你这本漂亮的书,斯恩说,真是太棒了,谢谢宝贝儿,我很喜欢它。
冰淇淋!佛比喊道。
她一直喊个不停,亚当抱怨说。
孩子们睡觉之前,斯恩看起来都很高兴。然而,他又变得郁闷起来。
你离死还早着呢,帕米说。
为了鼓舞他,她举了他们邻居凯瑟琳的例子,凯瑟琳都已经九十二岁了还身体健朗。
凯瑟琳独自生活而且还每日散步,不论刮风下雨,帕米说。她说她一有机会就吃菠菜,她说这就是她长寿的最大秘诀。
你看我的牙齿,我今天去看牙医了,我牙齿都坏了。
我可没听说过装假牙架是导致死亡的主要原因。
你开起玩笑来倒是容易。等孩子长大了,你还有大把时间,他说。我只想快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把命运给自己的那小部分任务给完成了。
他确实有为家庭着想过。当他们家财政情况恶化的时候,他勇敢地站出来同意去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即使这会使他感到有点羞耻。他也尝试过,对孩子更加体贴和照顾。有一阵,帕米也曾试图跟他解释关于照顾孩子的事情——比如说,不管多不方便,佛比的午休日程是要执行的。还有对小孩子的事情上,应该设立一些清楚的界限,且界限需行之有效。还有,不应该在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时候让步,不然得到的回报就是更多的无理取闹。
你需要尽可能地用中立的方式教导孩子,她解释说,你对他们大声嚷嚷只会使情况更严重,会适得其反。
到了眼下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她说过的话。
我是按书上写的来教导孩子,他宣称。有时间、有准备、有耐心,“三有父亲”法则。但是帕米仍然觉得自己每走进房间永远都是哭声一片,东西乱抛的景象。
当孩子暴躁失控的时候,你也变得暴躁失控了,她说,你干脆就成第三个孩子了。
当然,没错,她确实可以现在带孩子,以后再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她觉得,他把她的年轻作为借口来阻碍她事业的发展,这对她是不公平的。那她自己呢?她不是也同意了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他,一个可能会变成八十八岁还在工作的提香一样的男人吗?况且,像他自己害怕的那样,他们两人中他更可能逐渐老去。
斯恩去北方
卓尔不群的对立面一直都是布尔乔亚。譬如,他们就常常给帕米一家贴上布尔乔亚的标签。斯恩曾把帕米的家人叫作“可以在百货商场实现理想抱负的人”。然而现在,帕米也成了布尔乔亚,她关于育儿方面的一切想法也变得布尔乔亚起来,尤其是她打定主意,要确保她的孩子们融入社区当中。比方说,帕米有什么必要从头到尾观看亚当参加的任何一场足球比赛呢?运动是什么?按照斯恩的说法,运动无非是学习社会竞争和制胜花招的入门手段而已,为谋得一份资本主义社会的职业而做准备。
在巴厘岛,大家出入舞会和木偶剧演出,就跟我们出入橄榄球赛场一样,他说。他们鲜活的文化全都体现在理解和继承传统上,而不是想方设法,让残忍行为合法化。通过团体行动宣扬这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允许大家在人造草皮上肆意踩压对方,难道这就是我们所信奉的吗?难道我们想让亚当不要去想赛场上实际发生的事情,那些发生在赛场上的骨折、严重的背伤,并让他为此欢呼吗?教他长大后去剥削他人而无动于衷?如果你不去,他会被同伴孤立那又怎样?你去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别的家长也去吗?
帕米一开始对此是否认的,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别的家长待在家里是普遍的做法的话,那她也会欣然地待在家里的。他们夫妻也知道,在她的心底,她宁愿亚当在树林里跑步锻炼呼吸新鲜空气,她宁愿亚当去探索河狸筑的坝和蚂蚁修的冢。然而就像她跟斯恩解释的那样,她不想让亚当觉得自己跟别人有所不同。他的脾气跟斯恩一样温和,这就已经够糟了。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古怪。
怕被当作异类,斯恩说,如果这也算危险,那“什么叫做布尔乔亚”就有答案了。
他还是个孩子啊,帕米争辩,小孩子们需要有归属感。
难道我们不应该按照我们自己的价值观来教导小孩吗?
他都还没有掌控自己的人生,你怎么就指望他会拒绝这个社会呢?
那他最好不要在内心固化这些观点,因为他要花好多年才能搞清楚。他最好一直都这么自由自在,免得以后就像我一样再来解放自己。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简单,你知道的,要花上好几十年。
他最好永远也不要遭受我小时候所遭受的痛苦。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处在主流之外的人。我了解成为主流之外的人的滋味。你得耗上一辈子去克服这种感觉。
接着他们开始争论谁才是真正处在主流之外的人,他有想法也有毅力去拒绝别人对他的接纳,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她则是一出生就处在社会的边缘只是极其缓慢地勉强让情况有所好转。
如果你从来没有过渴望被别人接受的痛切感觉,那你就不是真正的被边缘化的人,她坚持说道,你那一套异化理论只是单纯的浪漫和多愁善感的东西,这我很讨厌!
我根本没有多愁善感。我们的社会就是通过不同的劳动力分配和效率竞争来推出不同的产品。这会使人丧失人性,所以我完全抵制它。就是这样。
其实她也想这么做;当然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这样做。
现在他们暂时默契了。
但是你要怎么完全抵制这个社会,同时又还有栖身之地呢?她说。除非你家里有人给你留了块地,而你身强体壮有能力去耕种这块地。那你去问问看一个移民家庭要省钱买一块地是不是很容易,或者你能保证自己一直身强体壮吗?最好我们还是教导小孩勉强地去接受这个社会,你不认同吗?
说得真好!他说。但是帕米,你自己关心的不只是在这世上混口饭吃,而是想混出点名堂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无从否认。
一个选择成为社会边缘的人会了解其他处在社会边缘的人的苦楚吗?除了他受过的良好教育和拥有的财产之外,斯恩难道不是拥有一部分特定的社会资本吗?他可以放弃这些社会资本,不就是因为这些社会资本是他与生俱来的吗?帕米在内心争辩道,他长相和身高在这个社会里就意味着权利。而且,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傲慢的气势,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指出他参观他们邻居家的翻修情况的时候就很傲慢,直接大跨步地走进各个房间,随手挑拣物件,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的眼神。而与此同时,她呢,作为一个建筑师,则站在带着他们参观的邻居身边,以欣赏的眼光四处打量。他这个人只要站那儿,别人就不会忽视他而先去招待排在他后面的人。他从来都不需要说,不好意思,我先来的。
你太胆小了,他说。你还年轻。我本不该娶个这么年轻的女人。
你的自信是社会赋予你的。你的小孩却不会像你而且社会也不会赋予他们你那样的自信。我们需要考虑他们力量的来源是什么,如何确保他们不会受到那些通过排挤别人以显示自己优越感的小家伙的欺负。
什么小家伙?他问。
问得真好,她说。
布尔乔亚式的胡说八道,他说。
在这次吵架之后的好几个星期里,他们两个互相扔东西。不过他们也在帕米同事安德烈娅的软硬兼施之下,尝试了一系列的草药疗法——在一个个瓶瓶罐罐里面放超级维生素和圣约翰草,还有盛有香水精和卡瓦胡椒的滴管瓶。所有这些都是照宣传手册上做的,宣传手册印制得很漂亮,本身就能唤起平和、幸福的感觉。上面的线条有板有眼,又很细腻敏感,让人联想到山上草场;让帕米有想去看鸟的冲动。斯恩呢,就没那么客气了,把它们叫做茶托艺术。即便如此,他仍然勇敢地配合各种治疗,然而结果呢,他还是继续用他那骨架优美的拳头,捶打着家里的各处墙壁。他掀翻了装满了书的书架。他打碎了各种花瓶和马克杯。
他们俩对自己以及对方的憎恨越来越强。他们厌恶在自我身上发现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们厌恶自己对孩子所造成的影响。亚当几乎就不睡觉了。佛比的幼儿园老师跟他们说,她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教室角落里手舞足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帕米最终决定。
没有什么离婚协议。关于孩子的抚养费,斯恩觉得自己付不起,于是他写了份声明,放弃他们夫妻所共有的财产,包括房子,以此代替抚养费。他对此进行了公证。然后,他打包了一些衣服,把衣服和他的打字机,塞进了那辆很有些年头的沃尔沃小汽车。他说他打算住在他缅因州的小屋里,一座没有任何过冬防寒措施的小屋。他不打算装电话,或者是水管,或者是电线。他觉得自己内心丢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希望可以通过与大自然的接触,重新找回这种东西。
你在那儿要怎么做你的研究呢?帕米问。你要怎么研究中国文化呢?你不是要去旅行吗?
没有回应。
而且你要是病了怎么办?你这么大年纪了可不能自欺欺人。不过我觉得你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当然还有别的选择,他说。人总不会走投无路。
她后来才意识到她之前曾揣测他越来越大的年纪应该会使俩人的关系更稳定,越来越弱的身体应该会让他更有可能接受生活安排上的瑕疵。然而,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人会觉得自己对别人的依赖是个很糟糕的东西,然后与之抗争,而有时这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抵抗能力。
这一点是她后来才意识到的。而当时,她太忙了,忙到无暇意识到任何事情。她忙着想念斯恩,想他们之间情谊的实质,他们确实有过一些非常美好的日子;她忙着自己的第三次怀孕。由于某些原因,她的第三次怀孕较之前两次更是对她身体的一种伤害。她的晨吐没那么严重,但是静脉曲张却严重得多,另外还有坐骨神经痛。斯恩指责过她是故意怀孕,但是她真的没有。她只是根本也没有想过避孕子宫帽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而且,她拒绝堕胎——而斯恩认为,这种做法把他们的孩子变成了“她的孩子”。但这不是他离开的原因。这一点他说得很清楚。
我离开,是因为我不能把我们共享的这种存在叫做“生活”。我留在地球上的岁月屈指可数了,因而弥足珍贵。我不会把它们割让给你的。
他开着老沃尔沃上路了,它看起来一如既往,就像他以前开着它在学校周边转悠,或者去镇上,或者去上学。它的尾灯闪了好几次,就像用摩尔斯电码发送信号,或者像是准备停车。但是这只是斯恩最近养成的一种半制动状态下的习惯。并没有发送什么信号;他也没停车。
两个月之后,帕米被炒了。迪恩并没有勇气打电话;他让他老婆戴茜跟帕米解释说,她好像是他们办公室慢慢形成的反主流文化的元凶。此时,对于被扫地出门和第三次怀孕,帕米只感到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样被人洗涤,被人拧干,她几乎是呆若木鸡。还有,据迪恩说,这也是经由戴茜传的话,这是因为帕米的缘故,办公室里的员工集体去上洗手间,时间越来越长,声音越来越大了;员工还曾经开过几个以裸露砖墙为主题,时间长达三小时的生日派对;大家把迪恩的图片用作电脑屏保;他们临时请好假就立马去旅游,炫耀一般地发回来上面写有类似代码一样的乏味明信片。
我真的试过为你索要离职补偿金了,戴茜最后说。
帕米被迫给父母打电话借钱,他们大方又迅速地给了,但是一句话也没有。借钱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阵痛了,比预产期早了三星期。安德烈娅带着她的双胞胎立马赶了过来要帮忙带孩子;戴茜呢,她是真诚地想做帕米真心和永远的朋友,火速把帕米送去了医院。她带来了各个品种的香味乳液,还有各色深浅不一的指甲油,以防分娩间歇期太长会无聊。不过没等多久。这一次,帕米尝试了在淋浴时分娩。也是第一次尝试了下蹲姿势。还用了一个分娩椅。这些东西是否帮得了忙另说,倒也分散了注意力。
狗屋
帕米大约在这时候养成了某种特定的说话语调。这种语调活泼轻快又高效干练,还兼带着一股幽默劲儿——对此她自己也很惊讶,觉得很神奇。她一直是属于视觉很敏感的那一类。因此这是她从未料到的,她居然因为掌握一种新的语调而感到满足——走路时遇到的各种神奇的影子不再那么使她感兴趣了。这种说话语调隐藏了真正的情绪,是一种欺骗。她自己知道。然而,这能给她提供某种处理当前状况的抓手,没有这个抓手,现状可能会让她更加痛苦,如果说这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文饰作用,那她倒是很高兴有这个作用。因为目前来说,比起情绪健康来,她更关注有没有一个好的房产中介,并且,如果能找到一个又便宜又靠谱的保姆,自己多操心一些也无所谓。
要不,我们来好好打包一下吧?她从来没做过这么繁杂的打包,他们要收拾好搬出快乐之家了。带着个两个月大的奶娃和俩帮倒忙的小帮手收拾整理无疑是个挑战。睡啊,她想着,快睡啊。她倚靠着一个箱子,穿着婴芙乐牌婴儿服的老三则撑靠着箱子边缘,她此刻心里想的就是睡觉。
要搬的新家之所以叫狗屋,是因为屋子以前的房客中有几条狗,而它们留下的气味实在太浓,吓跑了那些并未铁了心要买该房子的买家。这让交易进行得迅速而顺畅,如果不是戴茜的话,帕米也不会想到找这样的房子。但是戴茜听说了房主的境遇,当然也目睹了帕米的困境;于是她合情合理地推断这笔交易将解决帕米财务困难。她把帕米的情况都摊在桌面上跟她讲,而帕米也觉得很有道理,因为她现在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了。卖了快乐之家后再搬进这小一点的屋子,帕米不工作也够撑过一年了,甚至撑上两年也是有可能的。待在同一个镇上也意味着孩子们可以待在原来的学校,保持原来的友谊。还能去原来的儿科医生、牙医那儿去看病和去原来的公园玩儿,更别说是他们最喜欢的滑雪橇的小山坡了,而亚当刚好学会了过这个弯道。就算来苏儿牌消毒液也没法消除狗的气味又有什么要紧的?戴茜和帕米相信,这些气味,连同另一只“狗”——斯恩——残留在记忆里的气息一样,终究是会消散的。
斯恩该会有多讨厌这个房子哟!一座一百年多年前殖民时期建的门开在中央的房子,最近一次翻修还是在二十年代。所有洗涤和烹煮设施都设在底层。浴室里有浴缸但没有淋浴,有洗衣机但没有烘干机。厨房里的洗涤槽背靠着浴室。客厅有3.6米长,3米宽。每四块地板里头有一块划上了装饰线条,地板是某种有纹理的木头——看起来被之前的狗给磨花了。不过,原来烧木材的炉子已经被换成了煤气炉,防风雪的护窗也还能用,整个房子绝缘效果好——像个避难所。在这里,全家人可以挤在一起。屋子格局的拥挤程度一定会把斯恩逼疯的。这里显然不会有空间给任何人去开展更加高端的活动,譬如,思考,除非他想去车库——那个诡异的地方,安了一个水池和一些架子,表明以前是个洗胶卷的暗室。然而对于帕米和孩子们来说,这所房子足够让相互之间的存在都变得触手可及。
我们好像住在一只潜水艇里!亚当说。只不过我们睡的不是双层床,而是正常的床。而且我们也不用轮班睡觉。
但是,潜水艇的炫酷感在下面这些时候却派不上什么用场,比如,在小女儿茵卡晚上突然发起耳炎的时候,或者老二佛比因为嫉妒大发脾气的时候,或者老大亚当带了朋友过来玩,恰好又碰上下毛毛雨的时候(玩耍的规定是只能在屋子外头玩,除非进屋上洗手间或者吃零食,或者,外头下雨)。但是更多的时候,这种感觉在安抚人方面还是挺管用的。因为茵卡晚上乱七八糟的杂事挺多,所以帕米白天不得不经常闭眼打个盹儿,而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哪怕瞌睡了,她也能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某些下午时光,当帕米坐在大桌上给茵卡喂奶,或一边尽量不让茵卡睡着,一边教亚当做作业的时候,她发现她自己虽然筋疲力尽,却奇怪地感觉到很幸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小小的胜利层出不穷。譬如,尽管小孩子们还会打闹,但是没以前那么频繁了。他们一日三餐按时吃饭。亚当教佛比踢足球。茵卡除了喝母乳也会接受奶瓶喂奶了,而且也不会分不清母乳和奶瓶了。
帕米已心满意足。不过她的确遗憾没人跟她一起分享。有一种悲伤的底色,像天空一样单纯。她想念那些思考建筑空间的深层意义的日子。总体来说,她想念那些探讨高雅精神生活的日子。她记得她之前跟安德烈娅讨论的关于住宅空间的话题,谈到勒·柯布西耶的集合住宅,[24]乌托邦主义。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地喜欢上了这座屋子。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在狭小空间中成长的童年,以及这记忆里的那些声音和味道又回归了。这是一种解释。又或许,没有谁会不喜欢准备晚饭时满心期待的那种感觉吧——他们一起听着准备下锅的蔬菜被切得“咔嚓咔嚓”响,面条放进锅里发出“呜嘘”的金属撞击声,或者是“嘶威嘘”的一声米就下了电饭锅了。听着这些声音,你就知道,热腾腾的蒸汽马上就会塞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甜甜的还混着肉和酱料的香气。根本不用通知大家就知道晚饭做好啦。虽然还是要提醒小孩子们停下手中的事情来,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晚饭时间要到啦;等帕米“砰砰”地用烹饪勺子敲打平底煎锅的边儿的时候,一般是重重的两下,为了把边儿上的菜给抖掉,孩子们就都知道时间到啦。他们知道帕米会按一下就把火关掉,接着打开冰箱拿出一些饮料,然后他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啦。“快。请把餐具摆好。马上!”
共同分享这段小小的期待也能让人这么开心听起来近乎荒唐。但是餐桌摆好之前呢,关于轮到谁来摆了还要有一番争吵呢。就这些也能让帕米感到幸福?但是她确实是幸福的,哪怕这个过程有时会让她忙得发疯。她也喜欢着她繁忙的平淡生活,因为这为以后的一些惊喜时刻做了心理上的准备,譬如亚当送给茵卡一个足球形状的拨浪鼓的时候,或者佛比自创了新版本的鸭子,鸭子,鹅,房子,房子,家。[25]你必须得无聊地等那么些日子,这些惊喜才会不期而至。但是如果你在一个明媚的晚上,坐下来好好等待,它们就会到来,在你的眼前绽放,绽放,犹如最新款的烟火一般照耀在云端,照亮了大地,照印在每一张抬头仰望的脸上,再带着耀眼的光芒俯冲下夜空,正好落在你的手中。
来访
帕米的母亲的确来过一次,甚至还做了晚饭,似乎是要向帕米展示“食物应该是这样的,你可别忘了”。很难恰到好处地向她表达感激之情,所以帕米拍下了她做饭的照片。她系着帕米的围裙,用安全别针在脖子后面将其过长的部分收起,灰色的头发柔软而蓬松。她个子很矮,背挺得直直,以至于她用一只手握住平底锅用另一只手炒菜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她在与炉子跳舞。当然,她并没有真的在跳舞,但是她做饭的时候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帕米想记住这种感觉,因为这至少说明:虽然帕米背叛了家庭,但她的母亲仍然被某种类似于对家庭的爱之类的东西所感动。
帕米特别想要记住这种感觉,因为到了她实际摆放碟子的时候,她母亲似乎又恢复了对她的厌烦。随着她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帕米的胃一阵阵发紧,即使她意识到这种胃发紧的感觉和她母亲皱紧的眉毛对她来说是如此的熟悉。她母亲的双眉之间有两条皱纹,刚好是平行的两条,一条比另一条稍稍长些;帕米知道,如果她的母亲能亲眼所见这两条皱纹,她是不会喜欢第二条多出来的部分的。她会说,麻烦,像是在开玩笑又不像。就像你。这是帕米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中文短语之一——麻烦。她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像她母亲一样去定义这个词。她只知道,在她母亲看来,哪怕只是稍显突出,比如吸引他人注意,就是惹麻烦。好孩子是不会去麻烦别人的,好孩子会理解家庭的状况,母亲的状况,并且相应地隐匿自己,不露锋芒。帕米的一家人口众多,处处引人注目,着实是让人讨厌的一大家子。帕米的母亲觉得佛比尤其烦人——比如,就在刚才晚饭后,她将一对织针插过了纱门。
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所有的蚊子都在往屋子里飞,你等着瞧吧。整个夏天,你们身上会满是蚊子包。
帕米可以将孩子们的不良举止归咎于斯恩的离去,但是在她母亲看来,很显然,是他们赶走了斯恩。
他们是些惹是生非的家伙,她说道。他们不知道如何留住自己的父亲。
我认为作为一位父亲,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应该离开,帕米争论道。孩子们没有要努力留住他们的父亲的义务。再说,你不总是说斯恩一无是处吗?
确实没多少优点,她母亲承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嫁给那个艺术教授。
我想我当时该问问自己艺术教授们是惯于待在家里养家糊口呢,还是孩子出生之后就一走了之。
你早该问自己的事情多了去了,她母亲说。我只希望你已经得到教训了。
帕米不是唯一一个拍照的。她母亲在离开前也给帕米的孩子们拍了照,以丰富她自己的照片收藏。她给他们梳好头发,洗好脸,调整好拍摄角度,以使帕米家的客厅在照片上看起来不那么乱。然后她穿上大衣,评论一番,如果加上一点想象,这些评论似乎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认可。
你现在做的事,跟我在你这个年纪做的事简直完全不一样。当时我在这个国家人生地不熟,可没什么老妈可以借钱给我,也没有人给我房子住。
那是,帕米说。
你不知道啥叫真正的苦。
太对了,帕米附和道。
如果你当时问一下我的意见,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那个斯恩。
我的确应该问问你的意见,帕米说。下次我会问的。
不管怎样,错犯都犯了,她母亲说,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有空回家来看看吧,或者你的姐妹们也可以来看看你。她们很愿意来看你的,你知道的。她们只是有点担心。
好,帕米说。
大街上的行车速度
当然,孩子们和帕米都想念斯恩。他不打电话时(这是经常的),他们会想他怎么样了。当他来看他们时(这事过于频繁,又不够频繁),他们又会生他的气。一般情况下,帕米总是在他来访时出去溜达,或者在附近的咖啡店喝上一杯,或者去安德烈娅家或戴茜家冲个淋浴。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把茵卡也带上,即使斯恩表示他很想了解她。
在她看来,你是个陌生人,帕米说。
但是如果我永远没机会见她,她怎么会对我熟悉呢?
这个问题你离开时就该问问你自己。
至少他来的时候会带外卖过来。每次来,他会在冰箱里留下点不同的东西。帕米发现自己确实期待看到他在冰箱里留下什么——打开冰箱可以帮助她屏蔽他离开时脚步的声音。她努力不再看着他离开。她努力不去想他在做些什么,或者他的脚不是正在变跛。有一次,她似乎注意到他的脚有些跛。还有一次,她注意到他的车里还有个人——看不清是个留着短发的女人,还是个瘦瘦的男人?
也就是那天,亚当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拿着一把蘸满黑颜料的刷子进来了。
你在干什么?她问。
哦,我在油漆我的窗户,他说。
油漆窗户?玻璃还是木头?
玻璃。
但是亚当,窗户是不需要油漆的,这你知道的。你怎么会认为我允许你油漆你的窗户?
我只是不想再透过窗户往外看,他说。
当然,很讽刺的是,如果斯恩在的话,看到帕米由于别无选择,对类似这样的很多事情那随遇而安的态度,他一定感到舒心。比如,她没有对亚当大吼大叫,而是默默地帮他清理干净;她也不会再操心着一定要出席亚当的令人厌烦的足球比赛——显然,现在他会独自去了。有些事情已经变得很简单。当茵卡到了上幼儿园年龄时,她去上幼儿园了,这样帕米可以开始找另一份工作。那时候,她已经花光了大部分积蓄,所以决定是很明确的。
当她有空的时候,她也开始在孩子们的学校做一些事情。确切地说,她并非想要结识某位新人,而是只是想在她的救命稻草——安德烈娅或戴茜之外再结交一些新的朋友。但是,这很难,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使得自己比周围的朋友看上去老得多也显得疲倦得多。尽管他们对她很友善,但总的来说,他们讨论的都是她不了解的话题:购物、度假计划、高等法院判决。他们批判校长、大街上的行车速度和电影院放映的影片。慢慢地,她也开始谈论这些事情,并变得越来越熟练;然而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她依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仍然努力尝试。她买了她的第一件莱卡制品——一条紧身弹力裤。不管在过去的几年中她失去了什么,至少她还拥有一双美腿。店主们说她看起来像大学生,被当作上门打工的女学生也不为过,很难相信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尤其是她将头发束起来之后。她给自己买了一双坡跟拖鞋,让给她带来美好幻觉的双腿显得更为修长。她到天然食品商店购物。她给孩子们吃果脯和谷类。但不给他们吃麦草,至于被认为极其神秘的螺旋藻,她也敬而远之。当她加入多种族委员会的时候,她是想在这个已经生活了很多年的生机勃勃的小镇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卡佛的出现
她有着这样的期望:生活,或多或少像以前一样,总会继续;她生活好戏的高潮还在后头。一天,她在帮助组织有色人种午餐会时,在佛比的教室里她偶然遇到了这个叫卡佛的男人;过后不久,他就出现在她家——魁梧的体型使得她的厨房显得小了许多,他抱怨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尺寸太小。帕米感觉到,在壁橱的对面似乎有个暗室。仿佛她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个神秘的弹簧;突然,卡佛走上前来,从他的口中,各种故事和想法滔滔不绝。这些殖民者简直是小人国来的!这是其中一个。当他讲话时,他抿了一口啤酒。他的手真大呀,可以将整个易拉罐握进手中;帕米几乎只能看到啤酒罐金色的金属盖。这建筑能让你体会到殖民者的小身板,他说。它让你感觉,他们真是些脸色苍白的小个子家伙,哪怕是铲雪都能轻易使他们累坏。至于他自己——说他过去在考爱岛(夏威夷的群岛之一)的糖料种植园工作。他告诉她,在田野砍甘蔗时候他不小心砍下了自己的一只手指,好在他还算幸运,手指没被老鼠吃掉。他告诉她手指是怎么被缝回去的,告诉她地里的老鼠问题和关于老鼠药的事。他告诉她种植甘蔗时,甘蔗的节上应该有个芽,告诉她在收获之前焚烧土地的事,告诉她他失去了新找的运输甘蔗的卡车司机的工作。他说那份工作收入真不赖。他还说了些关于糖、世界市场、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事。至少他以前在种植园以外的地方工作过。有些家庭世代都没独立生活过;他们不知道怎样找工作,不知道怎样找到住的地方。然而他们最终也被大批解雇了。他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意识到这些小岛有多小——意识到甚至最长的路只不过也就是圈而已,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曾担任服务生的经历让他确信旅游业其实就是色情业。不厌其烦地恳求日本人造访他们曾经的光荣与梦想之地,这算哪门子的生活?帕米昏沉沉地摇摇头,表示同意;这不是生活。卡佛也不适合在政府部门从事几乎没有升职机会的工作。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回到学校去——之前他在学校学习了两年就辍学了——并且正在考虑继续上学这件事如何付诸实施。同时,他和一群以前的种植园工人一起把莫洛凯岛(夏威夷的群岛之一)的一片沙滩非法占有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成为了夏威夷分离主义者。
这些事儿都挺贱的,他坦诚道。我们不时地向旅游大巴扔石头。当我们过去在那里工作时,你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但是现在你说话时,得小心你的舌头是向哪个方向卷的。你不能问如果没有美国夏威夷是否还能存活;你不能问如果没有旅游业我们还如何将就下去。所以我不问。但是每个人都清楚我心里是想知道的。你怎么变得这么像个白人了?他们用洋泾浜英语说,并给我一个白眼。一个“夏威夷白人”,[26]你知道,指的是一个白人。你小子他娘的在大陆上待的时间太长了,他们说。确实,我的父母在带我们这些孩子回夏威夷之前,在这里待了很多年。
他停下来凝视着她;她感觉自己陷进他的目光里去了;有那么片刻,她想知道斯恩会怎么看待。她知道他会如何评价卡佛的手指。
吸引你注意力的,是那个偶然发现的古怪细节。我们总是乐此不疲。
是因为那个关于阴茎的暗示惹恼你了吗?
对于卡佛的出现,斯恩会说什么呢——对他的温柔而自信的声音,对他那僧侣般的面孔和永远从容不迫的举止,斯恩会说什么呢?他的身体姿态在她面前依次展开,就像涟漪一般。首先,他会慢慢地立定眉心,就像现在一样;然后他会点点头;只有那时候,他才会展开他的温柔舒展的笑容。他的笑,和他做的其他事情一样,都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
然后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在一个有七个孩子的家庭里做帮工。他们给我支付机票费用和健康保险,并给我一辆车开。没有其他人愿意为他们工作。他们穷途末路,不顾一切让我来。
你还会回去吗?
取决于这里过得如何,他说。
帕米让他造房子
卡佛和亚当打篮球,教他在罚球线罚球时如何使球下旋。
L,I,然后投篮,[27]他坐着指导。你得这样持球,让篮球上的条文线保持水平。这一切都取决于手指的发力。
他教佛比如何造成对方犯规。
犯规!犯规!她会冲亚当吼叫,好像她已经学会表达关于自己世界中的某个核心真理。
同时,骑在卡佛肩上的茵卡也会开心地附和她的姐姐。
犯规!她会说;有时候,她会说“得分”。
卡佛一边用左手稳住她,一边用右手运球到篮下。然后他会停下来把球递给茵卡。
茵卡投篮!她会喊叫着,把球投进网里。茵卡三分球!
一看到这场景,帕米就会笑出来。随着练习次数的增多,她自己的投篮技术也似乎有了很大的长进。
像他这样的人,有谁会拒绝呢?晚上,他和她全家人待在一起聊天。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多了。他告诉她关于考爱岛的事,在夏威夷所有的群岛中,这个岛上的居民最不屈不挠。他告诉他们,在过去,瓦胡岛(夏威夷群岛的主岛)的武士们划着支有舷外支架的独木舟前来侵袭,最终却沦为笑柄,考爱岛的居民赤手空拳就能制服这些手拿长矛的入侵者。他给孩子们做糖果花环。他教会她们用盐水泡菠萝使其尝起来更甜美。他给他们介绍午餐肉和洋泾浜英语。
真棒!他们一边吃一边大叫。午餐肉真棒!
别说脏话!他们互相告诫。别那么干。
他给他们讲述关于那个有七个孩子的家庭的事情。讲那些男孩子们怎样把客厅变成一间有蹦蹦床的健身房,怎样把餐厅变成养了很多蜥蜴的大厅。孩子们中的六个都陆续学了打鼓,只有一个男孩学习小提琴。为那个家庭工作了五年,出于感激,他们送他去上学。这使得他能在佛比班上帮忙。
就这么遇见了你。他不害臊地盯着帕米。
帕米摸不准自己对此的感觉。但是当卡佛需要去找新的住处时——他现在主要是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帕米同意让他把她家的车库改成他自己的住处。事实上,他很有自己动手做东西的经验,所以他们一起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保留车库原来的门,只是为了隐私的考虑,把门上原来的玻璃换成不透明玻璃。这样,从街道上看过来,车库和原来的样子看上去没有差别。不过,朝南的后墙会有一个暖房性质的门廊向外突出,这样,整个车库有种洞穴的感觉,内部阴凉,车库前面则有极佳的采光。照不到太阳光线的部分并非连成一片,漫射光从车库的旧窗户和一个小的舷窗透进来。刻意营造这种强烈对比的整体感受,是为了使他自己想起他以前住过的热带地区。当帕米为翻修后的车库揭幕时,他对自己的点子赞赏不已,开怀大笑,并且一反常态地建议来点媚俗的东西:墙上装点上竹子,地板则铺上草席。
十足的南太平洋体验!椰子壳做的灯!帕米笑了。她加了个雨水槽,雨水槽的落水管的水会在前面的门廊倾泻而下。
瀑布!她说道。
真正的南太平洋生活中会见到给屋子装各种管道吗?帕米想,考虑到目前一大家子人都在公用一个卫生间,他们应该更进一步,将水管连进屋子里。加上挖凿的费用,这会花不少钱,但是帕米尽量装着轻描淡写地说,别管费用。
这是改善居住环境。
你得好好考虑下。也许划不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划不来,帕米说。
尽管如此,第二天,卡佛还是带给她一包龙井茶叶。他懂的事情可真不少,除了木工,喝功夫茶也算一件。他给她演示泡茶的整个过程,这是他新加坡的一个朋友教他的。
他给帕米展示如何将水倒进特制的陶壶里来暖壶;茶壶和茶杯都放在一个有沟槽的托盘上,多余的水会滴进去。他还给她展示了竹制的茶匙,如何将茶匙插入茶叶,如何扭动手腕,以避免弄碎茶叶。他向她演示泡茶的方法,以及如何从仅比裁缝的顶针大一点的杯子里品茶。一切都很美丽祥和;但是当帕米小口品茶的时候,她脑子的唯一想法是:多讲究啊!真有点在中国式的露台上品茗的感觉。她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她试着去听陶器的当啷声和清晰的解说声。她品着茶,吹着茶的表面让其冷却。蒸汽回到她的脸上;她能感觉到眼睛下的肌肉放松下来。什么也别想。她闭上眼睛,假装没有注意到卡佛坐的位置离她有多近。他们的膝盖彼此接触;谁都没有动一下。他们放任自己就这样靠着一会儿,呼吸着。
空间造就可能
真实性——这是接下来的几周一直谈论的东西。当然他也说别的事,说些会被斯恩称为“废话”的事情。但她仍然仔细地去倾听。这是九十年代人的谈话,新一代人的谈话——谈论她是怎样成为人妻,怎样被迷恋,怎样被看作“东方文物”,她是怎样被蓄意伤害的,她如何应当为此感到愤怒。但她倒没觉得愤怒,至少目前还没有。眼下,她只是感兴趣,满腹疑问:这一切会导向何方?膝盖碰过以后,接下来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发生了。现在,她看着卡佛在院子里支起自己的锯木架,她的身高对那个锯木架似乎是个问题。他们会一直是情人吗?她已经想和他长相厮守,想要他的温暖而硕大的身躯,随时都能激发的欲望。他的皮肤像她的一样光滑、敏感,很容易就起鸡皮疙瘩;那根僵硬的手指;还有那不怀好意的舌头。他令她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圆润,如此的感觉敏锐,如此的满怀目的。哪怕是一点点阳光,都会让他欲望勃发——哪怕是在厨房凌乱的餐桌上;然而他放纵的本能,与其说是占有了她,不如说是迎合了她,并因而受到她的迎合。在智力上,他不如斯恩那般受人尊敬,但他有时却很强势。然而,既然帕米经过多年磨合最终学会了忍受斯恩,忍受目前这个男人易如反掌。只要她内心能勇敢地接受卡佛这一点就可以了。至于卡佛的住所,他有一天会搬进她的房子吗?如果斯恩知道了会怎么说?她应该提出离婚吗?有时候,她想象自己在车库工作的情景,车库不知何时有了一个突出的天窗,并变成了她的工作室。光线是独具一格的冷色调。那意味着什么?
也有时候,她会去回忆她组织有色人种午餐那天,回想在那天之后不到一周的某一天,在学校的秋季义卖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个“会算命的菠萝”。她一遍遍地看孩子们在工艺品帐篷里为她做礼物。亚当让她走开,还说他需要茵卡留下。那肯定是做些手印或脚印之类的小玩意,帕米想道。所以她闲逛到帐篷隔壁的摊位上去,那里立着一个装饰得艳俗的纸板冰箱,里面长出一棵像棕榈树一样的树。那个摊位没有啥人光顾。但是当她在摊位前停了下来时,从摊位前面的一个槽里冒出来一张便条。
帮个忙吧!算命菠萝需要生意。只要花五十美分,就可以买到人生智慧和快乐。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谁,和你已经变成什么样的人。
她笑了出来。附有纸夹和笔的笔记板挂在盒子的一侧。
亲爱的菠萝:
尽管困难重重,我终于成为了成年人。以前我认为成年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但是现在我发现它更多地是由外而内强加于人身上的。发现一个人要承担各种责任,这本来不应当是令人震惊的事。但它仍然令人震惊。
她把纸条递过去时,菠萝震动了一下,一分钟后,答案出现了。
你也不能想象我的生活是怎样的,纸条上写着。我,一只热带水果,能真的知道些什么呢?然而我试着想出一些答案,因为总有一天人们会不再问问题的。
说得很对。帕米将50美分投进投币口,另一张纸出现了。
你结婚了吗?菠萝能成为你很好的朋友。
她写道:
我可以交个好朋友。但是那和婚姻有什么关系?
出现了第三张纸条:
你曾经使某人成为一个______的妻子,填空题。
但是帕米并没有填空。她笑着走开了,步伐异常地轻盈。她当然知道菠萝是谁——教室里的那个男人,那个长着一张修道士面孔,手指受了伤的男人。她很快就会知道,那个男人叫卡佛。她甚至想也没想就知道,很快,很快的,她就会听到关于那根受伤手指的故事。很快,很快的,她江河日下的婚姻状况,还有其他事情,会受到别人的开导。回顾过去,似乎她能感觉到它的来临,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所充满的启示性的力量。
但是她是否真的预见了这一切?也许她只是体验了某种瞬间的预感而已。
现在面对任何情况,她都能耸肩置之,也能放任自己的思绪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如野马翻腾。事实上,有一些往昔时光,她记得异常清晰;也有一些晦暗的时刻,她宁愿掉头不顾。为什么,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会像早已做好一切准备般地来到她面前?当然,追根究底,仔细分析,这里头也有真理,大大的真理。她转身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她对真理感兴趣。
但这是可能的——这是她的真理——去尽可能充分地生活。她现在知道这一点,生活是如何与你不期而遇。生活一股脑儿涌来,连给你喘息的时机都没有。
她的孩子们在帐篷里,帐篷外是天空,天空并没有像她之前曾见过的那样辽阔无边,不过也够辽阔的了,而且一片澄澈。这是人们从遥远的褐色的小镇专门驱车而来欣赏的那种红黄斑斓的秋日,这样的秋日,你感觉世界上哪儿都是街道的转角,在每一个转角,你都会像一个游客一般惊呼于那美到令你无法呼吸的景色,而这就是你自己身处的世界,它被黄色和红色染透,见不到一丝绿色。她想要找块开阔地躺十分钟。如果在她身上注定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例如再次不可救药地陷入爱情,那么,在此之前,她至少想静静地躺着,看云朵在她头顶上的天空悠然飘过。
因为现在,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成年人,她对平凡空间的领悟比任何其他的空间都更透彻。在建筑学院,人们谈论袋状空间[28]——例如,在一个嵌在正方形里头的圆形房间里,留下一些毫无特点的角落。谜一般的空间,他们以这种方式存在;无用的空间;毫无身份的空间。然而,就是这些无用的空间,使它们所处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生动无比。
(朱洪达译)
注释
[1]原文为Au pair:法语词汇,是指以帮做家务事等换取食宿的人。
[2]玛德琳:巴黎女子学校的红发孤儿玛德琳,是美国作家和插图画家路德威格·比梅尔曼斯(1898—1962)创作的系列儿童丛书的主人公,很受欢迎。后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
[3]原文是Margarinized,是保姆打趣的说法,是marginalize(边缘化)和Margarin(人造奶油)合成为一词。
[4]全名为哈利·胡迪尼,美国著名魔术大师,以其不可思议的脱逃术名噪世界,他同时也是以魔术方法戳穿所谓“通灵术”的反伪科学先驱。胡迪尼于1926年去世,享年52岁。
[5]鬼马黄巴士:儿童系列读物,由作家Joanna Cole所写。由一名行为古怪的小学老师——费老师(Ms.Frizzle)及其学生作为主要角色,她的课程是登上一架有魔法的校巴到各种不可能的地方实地考察。
[6]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活跃于20世纪的爱尔兰裔法国作家,创作的领域包括戏剧、小说和诗歌,尤以戏剧成就最高。他是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人物。196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安迪·沃霍尔(1928—1987):被誉为20世纪艺术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领袖,也是对波普艺术影响最大的艺术家。
[8]长袜子皮皮:瑞典文学家阿斯特里德·林格伦的童话代表作。主人公皮皮是个奇怪而有趣的小姑娘。
[9]帕斯卡尔(1623—1662):十七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和数学家。
[10]维切里奥·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
[11]原文为Old Johnson Syndrome:史蒂文斯—约翰逊综合征,1922年史蒂文斯—约翰逊首先报道该病,作为重症型多形红斑列入多形红斑病,皮肤出现大疱,有典型或不典型靶形损害和广泛的黏膜损害,伴有发热、内脏损害等全身症状。
[12]莫迪利阿尼(1884—1920):意大利杰出的绘画大师。他将雕塑造型因素转移到平面的绘画中。他把简练明快、纤细流畅的线条与近乎平涂的色面结合起来,表现出人体的质感和生命。他用变形的、拉长的脸庞和躯体造型,如泣如诉地抒发了他内在心情。
[13]Adam and Ewe in a garden for eating:这里是作者的俏皮改写,作者把夏娃Eve改写成了母羊Ewe。
[14]马塞尔·杜尚(1887—1968):著名法国画家,1954年入美国籍,纽约达达主义团体的核心人物,超现实主义的核心人物。人们称他的出现改变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进程,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艺术。
[15]敏古斯(1922—1979):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美国黑人爵士乐音乐家,作曲家。
[16]原文为mayline,mayline是建筑师画草图的一种工具。
[17]罗斯金(1819—1900):罗斯金兴趣爱好广泛,他不仅是英国作家、艺术家、艺术评论家,还是哲学家、教师和业余的地质学家。
[18]阿尔贝蒂(1404—1472):意大利建筑师、建筑理论家。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影响的建筑理论家。所著《论建筑》为当时最富影响、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理论著作。
[19]20世纪60年代美国风靡一时的动画片,Pebbles Flintstone为其主人公,后来于90年代被翻拍成真人电影。故事以原始人为背景,用非常现代的手段表现原始人幽默趣味的生活方式,且非常具有现实意义。
[20]米洛的维纳斯:高约2.04米,由两块半透明的白云石拼合雕就。她站在鸡血白纹的云石底座上,上半身裸露,下半身裹着围毯,神情端庄,肌体丰润,窈窕曲立,仪态万方,造型典雅至极,集美之大成。这尊女神雕像于公元1820年春,由一个名叫岳尔戈斯的希腊农夫在爱琴海的米洛岛上一个岩穴里的小庙废墟中发掘出土的,从此被叫做米洛的维纳斯。
[21]克拉斯·欧登伯格(1929—):瑞典公共艺术大师,1956年定居纽约市,他发表了无数的雕塑、素描、绘画及行为艺术等作品。
[22]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雕塑家。他通常被认为是属于印象派,但他的有些作品更具古典、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画派风格。《舞蹈课》为其代表画作之一。
[23]维梅尔(1632—1675):荷兰画家。维梅尔被称为荷兰黄金时代最杰出的画家,与伦勃朗(Rembrandt)齐名,虽然他在世时没有卖出过一张画。他的作品展示了荷兰戴尔福特市民的日常生活,他的作品和生活曾经被人遗忘了一个多世纪,直到19世纪中期,他的才华和成就才被认同。
[24]勒·柯布西耶(1887—1965):生于瑞士。20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大师、城市规划家和作家。是现代主义建筑的主要倡导者,机器美学的重要奠基人,被称为“现代建筑的旗手”,是功能主义建筑的泰斗,被称为“功能主义之父”。
[25]原句为:duck,duck,goose;house,house,home。duck,duck,goose是儿童玩的游戏,跟中国小朋友玩的丢手绢游戏类似。House,house,home是对duck,duck,goose诙谐的改写。
[26]原文为haole,意思为(夏威夷的)白人,非土著。
[27]原文为L,I,say goodbye。篮球教练用的行话,意思为:投篮是首先手掌朝上,手背向下,使手呈L形,然后手掌竖直使手呈I形,最后手向前一甩投篮,这样可以加速球的旋转。
[28]原文为Poches,是法语poche的复数,意思为口袋,袋状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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