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告诉你一个人-红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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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琳现在就躺在我的身边,她还裸着身子香甜地睡,嘴唇微微张着,像一条脱水的鱼。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气,但是她此时的样子确实让我想到了浑身光滑的白色鱼类。请原谅,我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

    你们一定要笑了,笑就笑吧,我知道你们笑什么。你们一定说我是想她想出了毛病,脑子出现幻觉了。我也知道你们都在打她的主意,但是谁都没有能在她肚皮上写成一个“人”字,你们曾经这样玩笑过,说,谁他妈有本事,在她肚皮上写一个“人”字呀?谁先写上谁他妈男人!

    你们玩笑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听,你们可能觉得我连玩笑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带着我一起玩笑。那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和阿琳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故事,阿琳长得美丽性感,能写一些秀丽的散文,因为看了许多的外国书籍,聊起文学来,嘴里吐出一串串外国作家的名字。她瞟人时的眼神,总是漫不经心的,对一些厚着脸皮跟她玩笑的男人,她只露出没有一丝热度的微笑,似乎在她眼里还没有合格的男人。她这么一个冰冷的微笑,就会让那些心里刚刚骚动的男人败下阵去,知道不可能攻下眼前的堡垒,趁早草草收兵。

    碰了鼻子的男人,心里免不了酸溜溜的,就恨恨地骂,说这种女人,让她的身子一辈子不能开张!

    已经二十六七岁的阿琳,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她要寻找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她一直单身地生活着,似乎像水中丰满的明月,让周围的男人看得见捞不到,让他们活得挺烦躁的。

    而现在,她白皙的身子就躺在我的床上,那身子白得像落下的一场新雪,任你去随便画写一些新颖的图案。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上乱写乱画,面对厚实而平展的雪地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涂写的欲望。

    我当然不会像那些没有档次的男人一样,在她身上写一个“人”字,我在她身上写的是一个“缘”字。

    我和阿琳走到一起,过程很简单,就是因为有缘。去年初秋和我们一起去怀柔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和阿琳一起经受的那场车祸,只是没想到那场车祸之后,我们两人之间会发生比车祸更让他们震惊的事情。

    去年初秋,一家杂志社组织了十五个作者去怀柔漂流,我听说漂流很刺激,也积极地参加了。组织这次活动的阿黄说,一辆面包车只能坐十个人,让我开着自己的那辆本田,这样就可以减去五个瘦人,或者四个胖人。面包车上没有空调,我当时觉得大家一定都抢着来坐我的捷达王,究竟让谁来坐呢?我当然希望阿琳坐在我的车上,但是我不能挑肥拣瘦地去邀请她,所以就把自己的车和那辆面包车并排停在一起,大家随便上吧。

    上车的时候,大家都很谦让,尤其那些男士们,老的少的都绅士,站在一边等待女人先上,几个年龄大的女人就很自然地上了面包车。阿琳带着两位扛摄像机的女朋友,据说是一个电视台的,要拍摄作家活动的花絮,阿琳就招呼两位朋友也坐上了那辆面包车。阿琳刚一上车,男士们都失去了绅士风度,猴急猴急地朝车上挤,后来车上没有座位了,几位男士宁可在里面站着,也不愿意滚下来。

    阿黄站在车下焦急地说,下来几位,本田还空着呢,里面可是有空调呀。喊了半天,塞在车门口的男士一动不动。车上两位四十开外的女人就站起来说,既然大家都愿意挤在面包车上,那么我们就去享受空调了。

    一路上,我车上只坐着两位很胖的女人,她们上车后就眯上了眼睛,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在前面的那辆闷热的面包车上,那些喜欢搞笑的男士,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让阿琳笑得两个紧绷绷的奶子不停地颤,透出满腔的诱惑。我开始为今天的漂流捏着一把汗了,按照这个样子,恐怕要在水里漂流个人仰马翻,一泻千里了。

    走到半路,前面带路的面包车停下来,组织者阿黄下车打听路线,男男女女趁着这个机会跳下车,男左女右地躲进路边的树丛里撒尿。一时间,两边的树丛发出哗啦啦响动声。动作利索的男士,从树丛里钻出来,站在路边点上一支烟,悠闲地看着路右边的树丛中,女人们磕磕绊绊地朝前走去。在女人走过的地方,树叶哗啦啦抖动着,像一条河流蜿蜒消失在丛林深处。

    阿琳和她的两位女朋友最初没有下车,看到一车人都钻进了树丛里,犹豫了一下,估计路程还远,她们也就下了车,朝着那些抖动的树丛隐去。车要开动的时候,她们才在一车人的大呼小叫中,走出了树丛。去的时候,阿琳两手空空,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山枣。男士们都伸手讨要,阿琳就一个个去分发。我当时站在自己的车门前,距离阿琳并不太远,阿琳或许认为我也会伸手去要,但是我站着没有动,她朝我瞟了一眼,就上车了。其实我心里很想去讨要她手里红彤彤的山枣,只是觉得跟她不熟悉,张不开嘴。

    据说,面包车上的人都吃了阿琳手里的山枣,一边吃一边问阿琳这么晚走出来,是不是爬到山坡上摘山枣了。阿琳没有说,只是笑。

    阿琳的两位女朋友还算幽默,代替阿琳回答了,说阿琳蹲下的地方,正好有两棵山枣,阿琳就随手摘了。几个男士就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去瞅手里的山枣,仿佛要从上面瞅出些什么。

    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右边的一个路口旁,在两棵白杨树之间,扯着一幅大红布路标,上面写着:去漂流游乐园由此右拐。

    车子右拐之后,是一条狭窄的山路,沿山势盘旋而上,一直爬到山顶,再从山顶盘旋而下。行走在七绕八拐的盘山路上,车身子不停地扭动着,车里的人便有些紧张,不再那么轻松地说笑了。

    在山下一块宽阔的平地上,有几排泥巴抹就的平房,模样像羊圈,面包车就在平房前停息了。一伙人匆忙下车,在一个牧羊人模样的瘦男人的带领下,把一团团笑声分散到一排平房里去了。

    按照组织者阿黄的计划,吃过午饭后就开始漂流,晚上搞一个联谊活动。但是,午饭的时候,清朗朗的天空突然不知从哪里搬运来厚重的云层,下起了惊天动地的大雨。山里的雨不像城市里的雨那样斯文,或许是因为山风的缘故,雨线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很野地抽打着山上的树木和岩石,片刻就有浊浊洪流从山谷间响亮地流淌下来。

    渴望漂流的男女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雾腾腾的世界,最初都还一惊一咋地喊叫,莫名地亢奋,慢慢地,许多人的神色便复杂起来,觉得下午的漂流计划恐怕要流产了,再后来,都不说话了,各自去想突如其来的心思。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组织者阿黄看看天空的云层,叹息一声,决定取消了下午的漂流计划。既然决定取消了,一伙人也就不去想什么漂流不漂流了,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又欢笑起来。这个时候,喜欢寻找浪漫故事的男士,已经选好了自己中意的女人,开始围着她们神侃,把不安分的眼神抛来抛去,看似漫无边际的话题也逐渐地收拢,语言的色泽越来越黄。

    这些,其实都是为晚上的非非之想做足够的铺垫和烘托。

    男士们虽然知道晚上很难在阿琳那里作出什么文章,但是仍有许多男士围着她辛勤地做着烘托和铺垫,对于她带来的那两个电视台的女朋友也不放过,都已经在考虑之中了。

    两个搞摄像的女人,似乎比阿琳简单多了,被几个男士的荤段子,弄得满脸红润,笑起来身体都走了形状。这种样子,对几个男士真是莫大的鼓励,凭借他们的经验,攻下这两个堡垒不会遇到太大的抵抗。

    晚饭后,大雨停下来,剩下一些蒙蒙细雨飘着,阿琳的女朋友突然动身要回去了,明天一早她们还要去什么地方做节目。组织者阿黄就找我商量,说这种天气动用面包车跑山路,有些麻烦,能不能开着你的车把她们送到怀柔县城,再让她们乘坐去市里的公交车回去。又说,你送走了她们,早些回来,我们等着你一起搞联欢晚会哩。

    我当然不能说不行,就去送她们了。

    自然,那些对她们怀了满心希望的男士,感到很沮丧,倾诉了半下午的那些温情绵绵的话语,成了一堆冷却的臭狗屎。

    阿琳跟着车去送她的女朋友,送到了怀柔县城,在蒙蒙细雨中看着她们两人上了开往市内的公交车,才放下心来。返回山里的时候,车内就我们两个人,阿琳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拿着餐巾纸不停地擦拭挡风玻璃上的呵气。山路狭窄陡峭,能见度很低,我不敢有丝毫分心,小心地驾驶着车。她可能觉得车内太沉闷了,就想找一些话跟我说,问到了我的单位和我的写作。她说,你写了这么多小说了?你的小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篇,能不能送我一本拜读拜读?一定写得很不错。

    她没有看过我的小说,并不奇怪,现在作家都很少看小说了。况且,像我这种名气不大的作家,她是不屑于关注的。我虽然嘴上答应送她小说集子,心里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认真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准备过两天就给她寄去,于是问了她的通信地址。她单独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像在一堆人面前那样冷傲,声音很柔和,有时还把身子朝我侧一下,让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有香水,也有别的气味。车外的小雨淅沥着,山半腰的白云呈蘑菇状,一团团地翻来滚去,我们就从这些翻滚的白云中穿行。

    山谷里,只有我们一辆车寂寞地跑着,狭窄的山路两边是浓密的树木,看不到前面的路还有多远。阿琳突然对我说,我有点害怕,这地方不会有拦路抢劫的吧?我撇了她一眼,笑了笑,说真有也没有办法,绿林好汉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吧,能留下一条命就行了。

    阿琳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说,你说的倒轻巧,要什么给什么,你是男人没有什么顾虑,你知不知道女人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我说,不管男人女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阿琳说,有。

    我说,没有,和生命相比,什么都不值钱。

    阿琳说,你、你真无耻。

    我无法再回答阿琳的话了,她脸上的神态有些庄重,那样子似乎觉得我侮辱了她。于是,我们都沉默了。

    就在我沉默地想着别的事情时,阿琳突然惊叫了一声,声音非常恐怖,一只手在我的方向盘上仓促地拨了一把。我被她的惊叫吓慌了手脚,扭头看她的瞬间,感到车轮子向左滑了一下,急忙向右打方向盘,却怎么也打不动,我紧张地喊了一声,完了……紧接着就是轰地一声。

    一切都静止了,我的脑子停摆了好半天才又传动起来,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还活着,然后扭头去看阿琳什么情形,才知道她一直抱着我,浑身僵硬僵硬的。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不动方向盘了,我的胳膊被她死死抱住,活动很不灵便了。再看车的情形,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气,车头撞在坡路一个急拐弯的对面的山体岩石上,车盖已经高高翘起来。车前的挡风玻璃,有一个圆圆的辐射状碎裂的痕迹,我知道自己的头一定撞在挡风玻璃上了,伸手摸了一下头,摸到了一个大包和一手血,却不感到疼痛。

    我们在车内傻傻地呆坐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住我的臂膀,惊恐地看着前方。我平静了一会儿,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检查一下车的情况,阿琳抱住我的手更紧了,压低着声音说,別、別下去……

    她的嗓子似乎在撞车的瞬间被撕裂了,声音沙哑。我挣脱了她的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时候想起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突然的惊叫,心里开始气愤起来,但是我还顾不上质问她为什么惊叫,我关心的是自己的车撞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开动。

    车的发动机撞坏了,两个车前轮子陷入了左边的路沟了,车头呲牙咧嘴地贴在路边岩石上。我察看了车头后,转身朝车的右边一看,我的老娘呀,右边两米之外是万丈深谷,里面挤满了漂浮的白云,瞥一眼就觉得头晕,多亏我向右打方向盘没有打动,只要是稍微一个右拐,就和阿琳和我的车一起粉身碎骨了。

    这么说,阿琳抱住我的胳膊,是不是知道我要向右打方向盘了?不可能呀,那一瞬间她怎么知道我要朝右打方向盘呢?我急忙招呼阿琳下车,阿琳就战战兢兢地走下来,四周看了看,尤其很认真地看了右边的万丈深谷,然后就看我的脸,似乎询问我怎么办。

    我拿出手机与组织者阿黄联系,深山野谷里,手机没有信号。我对阿琳说,你上车吧,我站在路边拦车,拦不到车咱们就要在车里待一个晚上了。

    阿琳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站在我身后,一步也不想离开我,好像担心我会突然跑掉,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天空还飘着似雾的细雨,阿琳的头发很快湿漉漉的粘贴在一起,一副狼狈样子,全无了往日那种趾高气扬的气势。虽然是初秋,山里的气温却很低,阿琳紧缩了的身子有些抖动。我知道这种天气这种路段,想拦截一辆车是很困难的,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也许今晚不会有车辆路过了。我把自己的一件外衣脱下来,披在阿琳身上,她没有推辞,只是看了看我上身。我上身只剩下了一件背心,被雨水打湿后,紧紧粘贴在身上。

    我们大约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远处闪出车灯的光芒,我顾不得许多了,站到路当中拼命地挥手。车在远处停下来,是一辆天津大发面包车。我向天津大发跑过去,一个男人探出头紧张地说,别过来,什么事儿你就站在那儿说吧。

    我告诉他我的车撞了,能不能帮忙把我们送到漂流游乐园?

    司机没有下车,开着车就走。我非常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以为司机不肯帮忙,没想到司机把他的车开到我的车旁边,看了看撞烂的车头,才又停下车问我到哪个漂流游乐园,有多远。我指了指前面说,大约三十公里的路,你看要多少钱?

    司机说要一百五十元,我点了头,把自己的车锁好,上了天津大发。上车后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抱着孩子妇女。司机说他是去老岳母家接老婆回怀柔县城的,又说,这路,谁敢停车呀?遇到抢劫的怎么办?你们还算走运,遇到我了,怎么把车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喝酒了?

    原来司机察看我的车,是要证实是否真的出了车祸。我看了一眼阿琳,说没有喝酒,不知怎么搞得,走着走着车轮子打滑,怎么也控制不住车身了,像见了鬼似地。

    司机说,我相信,经常有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哎,哥儿们,人没事就好呀,你们这么晚了去漂流游乐园干啥?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司机,说那里的朋友一定都等着我们,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司机说他不知道这个漂流地点,让我仔细看好路。我说,好找,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路口有一块红路标。

    一路上,不时地有岔路口从我们眼前闪过,司机把车开得很慢,让我们仔细寻找着红路标。按照行驶的时间计算,我们早该到达岔路口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到红路标,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司机停下了车,让我们认真地想一想。

    我说,不对呀,我们现在走的这地方,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呀?

    阿琳说,一定是走过了头。

    我们就向后返,司机提醒我们仔细一点儿看着,我和阿琳就把车窗玻璃拉开,紧紧盯着路边。一路走下来,走到了我撞烂的捷达王跟前了,也没有看到红路标。

    我心里有些发毛了,怎么搞得?司机有些怀疑地看着我,说怎么办,这么晚了?我请求司机再返回去一次,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找。我对司机说,再给你加五十块钱,行吧?

    司机嘟囔了一声,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们没看到我的孩子一直睡在车上?

    这一次,我和阿琳遇到岔路口就下车看一看,走着走着,阿琳突然让司机停车,她对我说,你看这是不是我们来的时候停车的地方?我走下车察看了一下,说没错,就是大家下车撒尿的地方,你还在那边摘了一捧红枣哩,朝前再走二十多分钟就到那个路口了。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和阿琳下车寻找红路标,怎么也找不到。司机说,别找什么路标了,说不定晚上摘掉了呢。

    我恍然大悟,说没错肯定是摘掉了,我操他妈的,坑死我了,一块破布谁稀罕?晚上还他妈摘掉!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当着阿琳的面,骂得很难听。

    我们拐进了岔路口,朝更远处的山里走。司机问我,路口距离漂流地点要走多远?我说不远了,二十分钟吧。

    但是,司机开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看到我说的几排房子,司机就停下车看着我说,是不是这个路口呀?怎么跑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影子?前面的地方不可能有什么漂流了,都走到哪里呀,快走出北京地盘了,我不走了,你给多少钱我也不敢再走了,你干脆跟我回怀柔县城,天亮了再说。

    我朝前方的路瞅一眼,前面云雾缭绕,几十米远就看不清路了。我对阿琳说,怎么搞得?应该是这条路呀?

    阿琳不说话了,似乎因为冷的缘故两手抱住双肩,身子微微颤抖。我只好同意了司机的意见,去怀柔县城住一个晚上吧。

    返回的时候,又看到了我那辆瘫在路边的车,它在半山腰的狭窄路段上趴着,显得有些孤单。我注意到阿琳也朝它看了一眼,我们把它丢在路上了。

    越过我撞车地点儿不远,在路边看到一个避暑山庄,我让司机停了车,决定就在避暑山庄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季节,避暑山庄里冷冷清清,恐怕没有一个客人。我们敲了半天大门,传达室才走出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小伙子,看到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疑惑地说,你们住吗?怎么这么晚了……

    我说明了情况,小平头立即明白了,说你们是去漂流游乐园?我去过那里几次,里面还有我一个朋友哩。

    我听了很高兴,问他们这儿有没有车,能不能把我们送过去。小平头说,有车是有车,这钟点了,谁给你们跑呀?明天一大早我送你们去。

    我说,那么你一定知道那里的电话了?能不能给那边打个电话,告诉我们的人不要等我们了,我们明天早晨赶回去。

    小平头说,好吧,我给朋友打电话。

    小平头带着我们来到服务台前,给那边打通了电话,那边的人把阿黄叫来了,我听见了阿黄的声音,才觉得今晚是真实的夜晚,今晚这些离奇的事情真的发生过。

    阿黄他们正为我们担着心,我简单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他立即安慰我不要焦急,说他立即跟怀柔县城的汽车修理厂联系,明天一早让修理厂派一辆拖车来,把我的车拖回县城。阿黄说,阿琳怎么样了?你把她照顾好就行了。

    这里的标准房间一百六十元,小平头把我们交给服务台的一个女服务员,就回到了大门口的传达室。我要了两个房间后,把阿琳安排到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我让她早些洗漱休息,什么也不要想了。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看我头上的血包,看我这张疲倦而苍白的面孔。我发现大镜子里的自己,竟是这么陌生,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外面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我紧张地问是谁,听到阿琳说,我哩,是我。

    我打开了门,阿琳就走进来说,我要和你呆在一起,我害怕,你明白吗我害怕。

    她又说,我头疼得厉害,好像发烧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烧烫,我犹豫着,反复强调说已经交了两个房间的钱了。阿琳瞅了我一眼,说房间钱我来付行了吧?你就心疼几个钱,怎么不考虑考虑我的安全?她说话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惊恐和不安,我觉得她一定是被车祸吓着了,就说,好了,有什么可怕的?把车祸的事情忘掉,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阿琳说,你不觉得还有比车祸更可怕的事情吗?这么荒郊野外的一个宾馆,你把我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也放心?

    我说那好吧,我去退一间房子,给你找些感冒药来,你一定受了凉。我走出房间后,听到阿琳在后面立即把房间的门关上了,很紧张的样子。我去服务台把女服务员叫醒了,要求退一间房子,服务员说她做不了主,要跟客房经理请示,客房经理已经睡了,能不能明天再说?我说不行,到了明天我就说不清了。我当即去经理屋子把经理叫起来,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满脸的凶相,大概因为打搅了他的睡眠,他气呼呼地说,你早干啥的?怎么刚开了房就要退?你们一男一女怎么能住在一个屋子里?是什么关系?

    我被他问得很烦,就决定不退房了,问他有没有感冒药,他说没有,说完就要关门睡觉。我很生气地说,你们宾馆怎么不准备药品呢?住店客人得了病怎么办?

    客房经理也气愤起来,说我知道住店客人要得什么病?我们总不能开一个宾馆还要配备一个医院吧?

    我说,必备的药品总该有一些吧?怎么能什么药品都不准备?

    经理说,必备的药品当然有了,有避孕药,你要吗?

    我气得扭头就走,边走边小声说,留给你娘用吧。

    我没有想到经理能听到我的话,他猛然从后面抓住我的头发,我本能地转身招架,两个人厮打起来,安静的宾馆大厅响着我们两个人的叫骂声。

    打完了,我要回房间的时候,想起房间里正发烧的阿琳,就去服务台跟服务员买了两瓶北京二锅头。

    敲开了阿琳的门,阿琳看了看我的脸说,怎么跟他们打起来了?这地方很陌生,你最好少惹事生非。我把两瓶二锅头丢在床上,说宾馆连感冒药都没有,这算什么宾馆?

    阿琳看了看二锅头,说你买酒干啥?要喝酒呀?

    我说,给你搓一搓,散发一些热量,还有什么办法?

    阿琳似乎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用酒把她的脚和手搓洗了,然后说,你到卫生间脱了衣服,把身上搓搓。她没有动,看着我问,你能不能帮我搓呢?你没看到我烧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觉得能有四十多度,你摸摸我的头。

    她斜靠在床上,把房间里的两床被子都围在身上,眼睛因为烧热,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脸色红红的,喘息声急促而粗重。我艰难地说,要搓、需要全身搓的,我怎么能、能搓呀?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很生气地说,好像你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女人身体似的!

    我就给她搓,但是我并不去看她的身体。我用被子把她裹了,伸进手去拽扯掉她的衣服,然后把二锅头酒倒在手心里,小心地运送进被窝,从她的后背向下搓。由于隔了两床厚厚的被子,伸手的时候磕磕绊绊的,难免把酒水洒在被子上。她虽然烧得迷迷糊糊的,仍然很不屑地瞟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一个伪君子,把我的身子都摸遍了,你还作秀哩!

    搓完了,她安静地躺着,屋子里散发出浓烈的酒气。这时候,我发现她堆在一边的外衣兜里,滚落出几个红彤彤的山枣,就捡起来看了看,说,终于得到你的山枣了,多不容易呀。

    她听出了我话里的冷讽热嘲,说,你喜欢吃怎么当时不要呢?

    我说,心里想要却张不开嘴,那么多人围着你,还能轮到我?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真虚伪,你们都心理阴暗。

    我笑了出来声音,不承认自己属于心理阴暗那种人,我说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不会围着你热脸去蹭冷屁股,如果不是送你的朋友,如果不是这场车祸,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有什么接触。我说到这里,她点了点头,承认我的话还算真诚,然后呆呆地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开始琢磨今晚的一些事情了,说,那块红路标怎么能找不到了呢?不可能被人摘走了吧?

    我说,肯定是被人摘走了。

    她摇摇头,非常神秘地说,明天我一定去看看那块红路标到底怎么回事,哎,你知道我在车里为什么惊叫了一声?你不觉得我那声惊叫有些异样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等待她说下去。她说,我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发女人悬在半空,龇牙咧嘴地朝我们的车扑过来,我吓得要命,就大声地……

    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不说话了。我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说你是不是一种幻觉呢?她摇摇头,说肯定不是幻觉,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似乎是从半空飘过来了……总之,今晚好像是见了鬼了,就算是幻觉吧,那么红路标呢?红路标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说,肯定是被人摘走了吧?

    她说,如果没有被摘走呢?

    我说,不可能,那真是见了鬼了!

    她说,到现在,我还觉得是在梦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知道她还处于恐惧之中,就说你別胡思乱想了,现在不是做梦,我实实在在地和你在一起,你睡吧,睡一觉什么都没了。我给她盖了盖被子,自己倒在另一张床上,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我头上的血包开始疼了,我把枕头顶在头部上,两手用力摁在上面。过了很久,我听到阿琳发出了鼾睡声,那声音粗重,实在不怎么好听。我觉得有些好笑,看来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毛病和粗俗,如果你见了,就会觉得她和其她女人无异,没有你感觉得那么美好。

    到了半夜,我已经睡着了,突然被阿琳的呻吟声惊醒,我看到她弓着身子,对着床边一个劲地呕吐,胸前和床上都粘着呕吐物。我急忙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恶心、肚子疼,想去厕所。我把她扶起来,搀扶着她去了厕所。走到厕所的大镜子前,她没有忘记对着镜子看自己一眼,她看到了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急忙扭过脸去。我把她搀扶到马桶上,给她带上了门,说有事就喊我。

    我听到她在厕所上吐下泻,不时地发出哀号声。我想她的肚子一定受凉了,加上浑身发烧,真够她受的。

    她在厕所喊我了,声音带着一种病态。我进去把她搀扶出来,看到她嘴上还挂着呕吐物。我就用卫生纸擦了她的嘴和额头,感觉到她一下子瘦了很多,额头烧烫烧烫的。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说,我觉得不能熬到天亮了,我撞见鬼了,我怕是……

    离天亮还有五六个小时,我觉得这么长时间实在太难熬了,不仅她受罪,我看着也难受。我说,你别胡思乱想了,趴到床上,我给你按摩一下,很多人都说我按摩得很好,不知道对你有没有作用。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开始给她全身按摩。我的这手绝活,是十几年前跟一位香港按摩师学的,给几个颈椎病和关节炎病的朋友按摩过,都说效果不错,但是我自己却并不太自信,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多少含金量。从理论上讲,这种按摩应该对感冒和腹泻有拟制作用,到了这个时候,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闲着也是闲着,就给她按摩一下吧。我开始从她的六腑阳经、六脏阴经逐渐按摩,最后又按摩了她的奇经八条,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竟把她折腾出了一身汗水。我很高兴,对于感冒的人来说,只要浑身冒汗就是好现象。于是,我又开始给她做足底按摩,这可是我的强项,外面那些正式营业的保健中心里的按摩师,应该叫我师傅,我学足底按摩的时候,国内的足底按摩还是一片空白。

    足底按摩也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候的阿琳,已经坐起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绝招?怎么现在才给我按摩?我说,怎么样?有效果吗?她说,废话,有没有效果你看不到?我的肚子不疼了,好像也退烧了。我问她是不是一种虚幻的感觉,说着去摸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她的额头真的退烧了。

    我说,真他妈邪门了,对你还真灵验哩,好了,你赶快趁机睡去。

    我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莫明其名地笑了笑。我又困又累,对她的温情并不怎么在意,只想把她糊弄睡了,自己也休息一会儿,我受伤的头像要炸裂一样。

    第二天,阿琳完全好了,根本看不出昨晚折腾过的痕迹,也真他妈怪了。避暑山庄的小平头找了一辆桑塔纳,把我们送到漂流游乐园,跟我要了一条红塔山香烟。

    路过我们出事的地点时,小平头停下了车,下来察看我的车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他上车试了试发动机和刹车装置,说好像是刹车失灵了。我随便地点点头,不想太多地解释了。阿琳很认真地看了看马路上留下的刹车痕迹,看了看右边的万丈深谷。她抓起一块石头朝深谷里抛去,然后等待着石头落下去的声音,但是半天没有任何声响。

    最让我们吃惊的是,路过岔路口的时候,那块红路标分明挂在树上,而且只有一个人高,是很容易看到的。小平头说,这不是路标吗?你们怎么找的?

    我吃惊地看了一眼路标,对阿琳说,我不可能看不见呀?你也在这儿找了半天,不可能我们两个人都看不见?我气愤地下了车,认真地检查了红路标,发现被雨水打湿的红布,根本没有移动的痕迹。阿琳看我呆呆的样子,就说咱们走吧。我和阿琳上车后,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思,我想阿琳一定跟我一样,在琢磨这件奇怪的事情。小平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没有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其实,昨天晚上我们沿着这条岔路,已经快要走到漂流游乐园的几排泥巴抹就的平房了,也就还有几里的路,转过一道山弯就可能看到游乐园的灯光。但是,天津大发的司机就在那道山弯前不肯走了。

    在漂流游乐园为我们担心的那伙人,对我们说了一些关心的话后,就开始询问事情的细枝末叶,对于红路标的存在提出疑惑。因为他们路过岔路口时,也分明看到红路标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到最后,一个小子就坏坏地一笑,对我说,你还写小说呢,连故事都编不圆满,你们一起开了房间,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去看阿琳,满以为她会生气地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坐在车上,扭头看着窗外,一句话都不说。

    沉默似乎就是认可了。返回城里后,我和阿琳的事情很快传开了,有几个朋友还专门打电话问我怎么把阿琳搬到床上的。我嘻嘻哈哈地笑着,尽管对他们解释了半天,但是我知道那些解释,会使他们更相信阿琳的身子已经开张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阿琳的电话,她说很想见我一面。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难道必须有事情才可以见面吗?后来,我约定晚饭在我楼下的餐馆里见面,那天晚上我请她吃的东北乱炖。

    吃完了乱炖,她说,咱们走吧。我问她现在去哪里,她很奇怪地看了看我,说,你的房子不是就在旁边吗?我们还能去哪里?

    后来的结果,就是现在一塌糊涂的场面。她把身体交给我后,似乎了却一件事情,多年来紧紧张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踏踏实实闭上眼睛,要好好睡一觉。但是刚闭上眼睛,她的呼机响了,是她母亲提醒她早些回家。我担心地问她出来的时候,跟父母打过招呼没有,一晚上不回去,父母不会找她吧?她闭着眼睛说,我现在谁的话也不听了,从十几岁的时候,父母老师就教育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就给我列举了很多榜样,标明了准确的线路,有什么用呢?我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被你这么个半残废给收拾了,在这之前我曾经把这种事情设想的那么复杂那么梦幻,什么用也没有,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天生是你的。

    我不由地想到了那场车祸和那块红路标,按照阿琳的说法,那是上帝的安排,因为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那天晚上看到的白发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看着她白皙的身体,回想车祸的那个晚上的时候,我听到躺在一边的阿琳,用一种心安理得的语气对我说,来,给我全身按摩一下。

    2002年2月5日凌晨5点写于稻香园犁月斋

    一块紫红色围巾

    两年前我在沂蒙山接新兵,当时就住在一个小镇的武装部里。大约在接兵的前两天,沂蒙山落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我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觉得自己像要感冒了。我想起还有一个新兵没有去家访,也不知道这雪要飞扬多久,再不去怕是去不成了。好在这新兵的村子距离小镇也就七八里路,按照我们军人的作风,一个急行军就杀奔过去了。

    我挺喜欢飞雪天气,因此我步行离开小镇的时候,一路上走得从容,偶尔还会停下来,从路边日渐干枯的草丛中,揪下一两朵还来不及褪尽颜色的野花。整个下午,雪花像我的心情一样,漫不经心地翻飞着,而且没有一丝风,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天气了。但是,等到家访完之后,我浑身已经烧热,讨厌的扁桃腺也趁机犯上作乱,肿痛起来。我不顾那位新兵家长的再三挽留,匆忙返回小镇。

    这时候,雪虽然仍飘着,却仍无风,天色也还十分明亮。但是走出村子不多远,形势完全变了,天色突然黯淡下去,狂风也从远处赶来,把地上的积雪翻卷起来,弄得天空雪雾腾腾,碎雪很快灌满了我的衣领,眼睫毛上结了一层霜花,视线模糊起来。我心里说了声糟糕,说完之后,两条腿就泄了气似的疲软起来。

    从山村返回小镇,需要翻越几座山丘,都不算高大。我从小镇赶来的时候,一路悠闲地走,不经意地就从山丘当中走过了。但是回去的时候就不行了,翻越了第一座山丘后,在山谷的河边迷失了方向,觉得这条河不是现在的流向。我抬头四下张望,眼前是一片的白色,积雪掩埋了山路,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座山丘穿越了。

    正徘徊着,对面山路上有一个人影恍惚着飘来,我站在那里等待这个人影。到了近处,我才看清是一个女人。

    “大姐,去塘镇走哪一条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站定了,把裹在头上的紫红色围巾扯了扯,露出了一双冒着热气的大眼睛。我说不清那眼睛是怎样一种美,湿润的目光中流露出惊喜。她上下打量我,那紫红色的围巾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鲜艳。我的心跳有些快,脑袋晕晕的,恍惚走进了一个梦境。山凹里,四周白雪皑皑,风在头顶的山坡上疯狂地奔袭,把一些碎雪扬向山谷。此时山谷里的空气却停止了流动,风绕着四面的山丘掠过,在我们站立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温暖的漩涡。

    我梦呓般地说:“大姐,我是下来带兵的……我要去塘镇。”

    女人极快地把围巾扯上去,就在要遮住了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发现她眼睛里的惊喜消失了,有的是忧伤和怨恨。

    “不知道,随你便走。”她说。

    我怔住了,没想到她的口气这么生硬。我是第一次到沂蒙山老区,但解放战争时期从这里流传出去的神奇故事,早已使我对这片土地有了一种亲切感。看样子,如今的沂蒙山也不是从前的沂蒙山了,沂蒙山的红嫂也知道乳汁的价钱了。带着这样愤懑的情绪,我索性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总有一条路要被我走到尽头的。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咯嚓”的一声,我想起脚下是那条结了冰的河,但是晚了,半条腿已经伸进了刺骨的冰水中,身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冰上。我想,此时的女人一定用眼睛瞅着我,我总不能太狼狈了。

    我很快爬起来,挺起军人的身板走路,就在冰水里走,两脚把冰层踩得咔嚓咔嚓响,很有气势。这时候,那女人在我身后仓促地叫了一声:“你等等!”

    我当然不能等等,要继续很有气势地走。实际上,我已感到头部沉重,浑身软弱无力了,却微微闭合着双眼,笨熊一般朝前走,极力要走出她的视线。

    “你走反了方向,塘镇往那边走。”她追上来,说着拉了我一把,我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去。

    “天黑了,你走不到塘镇了,跟我走吧。”她说完这话,并不理睬我,转身就走,似乎早就料定我会跟在她身后走。

    我真没气节,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她走得很快,要去哪里我并不知道,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惟恐被她丢下。她走了几十米,回头看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架住我快要散架的身子。我对自己的模样感到难为情,解释说:“我发烧,浑身无力……”

    她架着我转过了山腰,越过一道山坡,眼前就出现一个村庄,二三十户人家像羊屎球一样散落在那里。低矮的瓦房中,有一处就是她的家。

    这是两间昏暗的屋子,一盏发红的电灯泡吊在屋子当中。她推开门,身后的冷风钻进了屋子,那盏灯泡就忽悠忽悠地晃。我们从灶间穿过,脚下踩了一堆杂草,转弯挑起了里屋门的布帘。女人就喊了:“娘,拣了一个人!”

    土炕上坐着个干瘦的大娘,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听到了拉风箱似的喘息。大娘定神看我,一只手落在身边孩子的身上,拍打着。孩子已经睡去了,大概刚才受了一些惊动,身子翻了翻,在大娘的拍打下又安静下去。孩子也就四五岁左右,是个女孩,不用问应该是带我回来的女人的孩子了,看来我应该叫她大嫂了。

    大娘的目光打量着我身上的军装,用满意的微笑冲我点点头。我轻声叫了一声“大娘”,不等我说下面的话,已经摘下围巾的女人,拍打着身上的雪,说话了:“是下来接兵的,去塘镇,在西山凹迷了路。”

    大娘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土炕上。

    那女人却说:“娘,把他送村长家吧。”

    我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不想留我,忙知趣地说:“对的,我正想找你们村干部。”

    我想我是下来接兵的,村干部会接待我的。我眼下最需要的是医生,于是又补充说:“村里有医生吗?”

    那女人说:“他发着烧哩,送五叔家也行。”

    大娘终于说话了,可一张嘴就咳嗽起来,伸手朝女人指点着,却说不出话,样子是生了气。好容易平息下来,才说:“枣,枣,快让他上炕暖和暖和再说。”

    我知道了这女人叫枣。

    大娘挪动身子到了土炕边,伸手脱去我的军大衣,当她看到我两只湿淋淋的皮鞋和湿了半截的裤腿时,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哟嗬”声。

    “枣,快烧炕。”大妈说。

    枣看了我一眼,出门抱了一些树枝放在炕根下,在炕洞里点着了火,潮湿的树枝冒出了浓烟,大娘的咳嗽声就又响起来。渐渐地,浓烟散去,炕洞内的树枝热烈地燃烧,噼啪地响着,屋子被火光映亮,温度一点点升起来。大娘已经强硬地脱去我的毛裤,把我半个身子按进被窝里,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时候,我在屋子的一团温暖里,浑身更烧热了,眼皮又厚又重。我侧身看正烧炕的枣,火光映着她的脸庞,红红的,露出了熟透的女性美。

    屋外的风声依然响着,却仿佛离我很远很远了。

    “快去喊你五叔吧,他烧得厉害。”大娘用果断的口气说,“把村长也叫上。”

    枣又围上了紫红色围巾出门了。大娘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看我,粗糙的手一直搁在我脑门上,那种爱怜的样子很像我的母亲。我抓住大娘的手,低低地叫一声:“大娘--”

    大娘叹息一声责怪我,说这么坏的天气出门干啥?我告诉大娘下来家访,接着试探地问:“大娘,出去的那位大嫂是你的……”

    “儿媳妇,这媳妇呀--”

    大娘欲言又止。我又问这么冷的天气,大嫂下午去哪里的。大娘说,去抓草药了,去的塘镇,这几天她的哮喘病又重了,枣说不能拖延。

    我不假思索地说:“可以让别的人去呀?”

    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可以让大娘的儿子去。大娘没吱声,只是摇头。剩余的事情我是不该问了,我隐约地感到大娘有难言的家事。

    我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村长和医生的到来,寂静中迷迷糊糊睡去了。后来,屋里有了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略胖的男人,正打开一个卫生箱,取出了温度表朝我腋下塞,旁边还站了一个干瘦的男人,穿着还算干净的中山装,看样子就是村长了。我急忙想坐起来,村长却按住我,摆手不让我乱动。我就斜躺在那里,从兜里掏出了军官证,递给村长查验。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证件,认真地看完之后,对大娘宣布他的村长令了,说:“这事咱可要弄好,你要费心呀老嫂子。”

    枣朝村长瞪一眼,说:“待会儿你把他弄走,俺这儿没地方。”

    村长笑了,说村里可以给枣一点儿照看费,或者别的什么报酬,枣却说:“俺不稀罕,搁这儿出点啥事的,俺担不起。”

    医生取出温度表凑近眼前瞅,然后从卫生箱内拿出药品和注射器,有些不满地说:“枣你看你,他烧得很哩,能挪动出去吗?村长家里也没地方呀,你就别倔强了。”

    大娘对村长和医生说:“你们甭理睬她,她就是嘴上说说,就在这儿过夜,有啥说的。”

    注射完退烧针,医生说最好用烧酒给我搓搓身子,散散热。村长就回家取烧酒了,等到村长折回身子,拎回一瓶烧酒,医生已经把一些药片交给了枣,收拾好了卫生箱。医生和村长走出屋子的时候,再三叮嘱枣,说半夜里有情况要及时去喊他。村长也说:“天麻麻亮,我就把他送镇上。”

    屋内平静下来,小女孩早已醒了,这时候哭着要吃东西,这一家人让我捣乱的,还没吃晚饭呢。枣寻了一点吃的塞给小女孩,要去弄饭,大娘说给我搓完了烧酒再说。枣愣了一下,说要搓你搓,我要热饭去,大娘就气恼地叫一声:“枣--”

    枣站住了,听到了大娘的咳嗽,忙推开正给我解衣的大娘,几下撕扯就净去了我的上衣。接下来,我觉得胸膛凉丝丝的,一股浓烈的酒气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最初,枣的一双手在我胸前胸后搓揉,我有些羞怯,想动弹却又浑身无力,索性任她摆弄,渐渐地睡去了。

    睡梦中,我闻到了一股草药味,睁眼看到枣正蹲在炕洞前煎草药。见我醒来,大娘欠了欠身子,去摸我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水。这时候,我浑身已经轻松了很多,只是嗓子更疼痛。枣起身去端饭,把鸡蛋饼和玉米糊糊放在我面前,在大娘的逼迫下我勉强喝了一碗玉米糊糊。放下碗的瞬间,我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个相框,里面镶着枣和一个男人的照片,那男的竟穿着上尉军服,跟我的军衔一样。我终于明白,原来枣的女人也在部队。我心里疑惑起来,枣是军嫂,按说对我应该很亲切呀?我愣愣地盯住相框瞅,大娘已经觉察到了我的举动,于是我就说:“大娘,你儿子也在部队呀?哪个部队?”

    煎药的枣忽地站起来,瞪了我一眼,样子像要走开。从她的表情上看,这句话我是不该问的,我正尴尬着,大娘说话了:“死在部队了。”

    我的心一沉,一团云雾笼罩着我的思绪,又不能再问,就沉默地胡思乱想。枣将煎好的药端给大娘,大娘去接汤药的时候,眼角挂着混浊的泪水。她喝下药后,一只手搁在我头上,手指在我的头发间轻轻地捋着。过去她一定这样捋过上尉的头发,大概因为我的出现,此时她思念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

    已是子夜时分,枣与大娘相互推让着,都争着要照看我。枣不高兴地说:“你咳嗽,还不睡,吃药管个啥用?”大娘压低声音说:“你去睡吧,这当兵的没啥大事了,唉,看他的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

    枣似乎歪头看了我一眼。我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灯仍旧亮着,屋外的风终于累坏了,退下去了,留下个静静的雪夜。火炕有些烫人,炕洞的火光却还忽闪忽闪的,枣蹲在火光前,烘烤我的皮鞋和裤子。我歪着身子,佯装睡去,扁桃腺炎没有消退,所以身上仍发着烧。我眯缝着眼睛,看着火光前的枣,想这样一个年轻女人,要照料一个幼小的孩子和病重的婆婆,要喂猪种地,要守住一屋子的寂寞,这日子如何打发呀。在胡思乱想中,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次醒来,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从手的光滑度上,我明白是枣的。我脑子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仍旧闭着眼睛不动弹,用感觉去触摸一切。我终于明白了,枣斜身靠着我身边躺着,棉衣开了襟,我的头靠在她怀里,嗅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了。虽然我已经31岁,但我毕竟还是个没结婚的人,少不了有点紧张和冲动。我的眼睛试探着睁开一条缝隙,去看枣。她侧着脸,盯住窗户,脸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神色凄然动人。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嘴唇动了一下,她的中指就搁在我的嘴唇上。于是,她极快地向一边挪动身子,去看我的脸,见我没有醒来的样子,那只手就又轻轻地搁在我的额上。等到她睡沉的时候,我却一直醒着,大胆地打量她睡熟的神态,猜想她对我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总想不明白。

    我直起身子,穿好外衣背靠墙壁,听枣均匀的呼吸。我一直到天亮,都在反复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能不能把嘴唇放到她的额上。

    天亮时分,大娘醒了,也披衣斜靠在墙上,跟我说话,问了我的年龄,问我是否成家了,问老家哪里的,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成家……我们的对话经常在她的咳嗽声里停下来。大娘咳嗽的时候,枣翻了个身子,身上的被子就甩到了一侧,我和大娘的目光一齐落在枣敞开怀的棉衣上。我轻轻拉起被子给枣盖上,大娘专注地看着我的举动,目光闪亮了一下。枣也在这个时候停止了呼吸,但很快又恢复了状态。她可能也半醒着了。

    窗户渐渐明亮起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拖拉机的轰鸣。枣麻利地起身,掩上了棉衣襟,去打开门。村长和一个村民走进屋子,说:“早些送镇上,还烧吗?”

    我已经穿好衣服,枣将夜间给我烘干的鞋子递给我。我便朝门外走,顺便对村长说:“好多了,谢谢村长。”

    说完,我瞅一眼枣。村长说,谢啥哩,要谢就谢枣。枣拉长了脸对村长说:“还不快走,又站下说话了。”

    我去瞅枣,她却避开我的目光,让我看不真切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我对大娘道了谢,晃着身子朝拖拉机走,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空气清新得没有一丝杂质。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白色世界。村长哈着气说话,声音在清澈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大娘披衣走到门口,就被枣拦住了。我回头极快地打量了小院和避了一夜风雪的屋子,突然有一种牵挂袭上心头。两间低矮的屋子,被厚重的积雪压迫得更矮了,院内的一棵枣树,也披了厚重的积雪,只露出很少的枝干,在雪的映衬下苍劲古朴,像一幅油画。

    村长和我一同坐进了驾驶室内,拖拉机启动的时候,我听到枣一声急急地叫:“等等--”

    她从屋内奔出来,拿着那条紫红色的围巾跑到驾驶室前。我没有推辞,从她手里接过围巾,说道:“谢谢你,明年春上我回来看你们,一定。”

    大娘站在门前,在一串咳嗽声中,举起手臂朝我挥动了几下。

    回到塘镇,我在卫生院打了三天的吊水。征兵工作到了尾声,我跟随接兵部队统一行动,将沂蒙山的新兵运往火车站。我原准备让镇武装部长把枣的围巾还回去,却又想到明年春上一定要回来的,因为我回老家探亲时乘坐的火车,正好路过沂蒙山区,于是我把紫红色围巾带上新兵专列。

    然而,去年春上,我没有去塘镇,一直拖延到初秋,部队才批准我探亲,我就带上紫红色围巾上路了。

    我要去寻找那个梦幻般的雪夜。

    几经周折,我终于站到了两间低矮的瓦房前。小院的门上了锁,从门缝朝里瞅,看到院子里有一群羊,显然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院内的枣树还在,果子开始透红了。这是中午时分,街上人影稀疏,我有些怅然地四下张望着。

    我想起了村长。沿着一条街走下去,就打听到了村长的住处。村长在我面前愣了半晌,眼神一亮,记忆起他早已淡忘的那个雪夜了。我急急地问村长:“枣和大娘搬到哪里了?”

    村长让我坐到他院子里的一棵木香树下,泡了一壶茶,给我讲起了枣的故事。其实枣的男人没有死,那个上尉在部队活得很滋润,而且又找了一个城里女人。最初上尉回家提出离婚,枣不答应,后来哭了几次,也就同意了。我被大雪困在这里的时候,枣跟上尉刚离婚半年。

    村长点上一支烟,愤愤地说:“离婚就离婚嘛,还找个理由,说枣跟村里一个男人好上了,枣在家里,地里的活总要人帮忙,我还经常帮她哩,能说我也……嗨,枣这样的婆娘,他这辈子别想再找到,城市里的女人就好了?能比我们乡下女人多长了点什么?嘁!”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心里说,沂蒙山的红嫂还在呀,可是沂蒙山的男人走失了。树上的蝉热烈地叫着,在跟一日日流失的秋色拼抢着时光。

    “那么……枣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村长叹息一声说:“嫁人啦,离这儿几里的路,在前山洼那村子。”

    枣离婚后,上尉的娘在村子里总觉得矮了一截子,死活不认儿子了。今年春上,有人给枣介绍了前山洼村子的一个瘸腿男人,瘸子为人厚道,身子也结实,又勤劳,满口答应把上尉的娘也一起接过去。这是枣的条件,她不舍得丢下有病的婆婆。瘸子的腿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摔残了的,人长得不难看,有头脑,自己种了一大片果园,算是当地富裕人家了。最初枣支支吾吾,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直拖到前两个月,才踏实地点头应了,哭着被瘸子接了过去。

    我不必回避村长了,就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了。村长把脸扭到一边闷头抽烟,不去看我,一脸做错事的表情。等到我哭完了,他才轻轻地问我:“你去么?不远的路。”

    我摇摇头,站起来准备告辞了。老实的村长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替我一个劲儿叹气。我从兜里掏出1000块钱,请村长转交给枣,村长愣了愣,接了过去说:“我代枣谢谢你啦,我会跟她说得很详细的。”

    村长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那条紫红色的围巾,我又带走了,还有那个温暖的雪夜。

    2003年6月16日凌晨1点修改于稻香园犁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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