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告诉你一个人-乡村爱情二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釜甑村的东边,有一座圆锥形的山,与村子的名字相同,叫釜甑山,是因村子而得名。胶东半岛属于丘陵地带,山势连绵而少挺拔,远看天边的山恋,很像一道城墙。釜甑山屹立于四周的丘陵之中,算是巍峨了。

    山虽是因村子得名,村子却因山而扬名,远在十几里之外,可以看到这座山的气势。农业学大寨那阵子,村子里为了表决心,砍掉了一面山坡的树木和杂草,用石头在山坡上构拼出“农业学大寨”的石字,又涂抹上了白漆,煞是醒目,当时成为许多村子学习的典范,于是就记住了山的名字,经常有人指了山说,喏,釜甑山的下面就是釜甑村。

    除去这山,釜甑村还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他们都是因为爱情而被邻近村子的人记住了。那年月,谁人与爱情有瓜葛,就会被乡人视为异物,声名远播。

    乡人是不谈爱情的。

    愚人金锁

    活泼的金锁,长到了十三岁突然寡言了。十三岁的一天,金锁坐在门槛上,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处,很费力地想着什么,娘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问:“娘,人咋还要死哩?”

    他娘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觉得小小孩子就问这个没有边际的问题,真是该打。娘就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说:“让你整天胡思乱想!”

    从那时候,金锁经常木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跟他说话,他仿佛没有听到,再后来便困睡在那里。他的娘就恨恨地说:“一脚踹不出一个屁,一锥子扎不出一滴血,这孩子咋越长越愚了!”

    说金锁愚,最早就是从他娘开始的,有时在大街上的人堆前,他娘也这么骂,还疑惑地问其她婆娘,“你们说金锁是不是愚呢?看他这木呆呆的样子,恨死我了。”他娘当初没有考虑那么多,觉得都是责骂小孩子的话,怎么骂都不过分,别人也不会当真的,别人家的婆娘骂小孩子,比这不入耳的话多哩。

    骂着骂着,金锁长过了十八岁,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模样儿也俊俏,只是仍很少说话,在街面遇了叔叔婶子们,把头一低就走过了。于是,也就有人背后里说他一些不懂事的话,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这孩子有点愚。

    在乡下,像金锁这等年纪的男孩子,被人说为愚,不是什么好事,就像傻或呆一样,属于不正常的一类,找媳妇要成问题的。金锁娘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已不说他愚之类的话了,听到别人这么说,她还跟人翻白眼睛,说:“咋愚了?天底下就你家孩子好吗?我看你们孩子还没长屁眼哩。”

    娘不让别人说金锁愚,金锁却总做愚事。上山割草,他怕脏了衣服,就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摆在田间地头,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劳作,常常让从他身边路过的女人难堪,只好远远绕了过去。遇到下雨天,别人都慌慌地躲雨,他却慢慢地走在雨中,把身上浇个湿透。

    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村里却没有上门为金锁提亲的媒人,金锁娘心里发毛,就主动对邻居的婆娘张罗,说有合适的姑娘,给我们金锁物色一个。婆娘们在街东头答应了金锁娘,转过了街西头却对人说:“谁家姑娘嫁这么个愚人?嘁,那才倒了八辈子霉了。”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真有想嫁愚人金锁的。这姑娘是本村的,叫小菊,皮肤白皙,细高挑儿,身材匀称,模样不像农村人。小菊和金锁一起在本村上小学,一起去外村上中学,彼此借书还书的事情是常有的,到了毕业的那年,两个人都有了一些别样的想法,借还书的时候,书里就多了一张小纸条,写一些简单的名言哲理。再后来,纸条越写越大,名言哲理的外延越来越宽泛,一直延伸到各自的内心。

    毕业两年多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是暗暗地往来。农村广阔的天地,到处都可能成为他们生长爱的地方。他们相约东山割草,相约西山砍柴,水塘边洗衣,树林里挖菜,太阳下锄田,月光下纳凉……金锁把平日里节省的那些话,都对小菊说了。

    小菊喜欢金锁,也不是没有道理,小菊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能喜欢了金锁,就说明金锁有过人之处。小菊和金锁聊天,总能听到一些异样的声音,金锁的话让小菊听了,不仅心跳,还很解渴。

    “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呀!”小菊倚着一棵树说。

    “月满则亏,圆的月亮最伤心。”

    “那也不能不圆呀,总要有圆的一天吧?”

    “在不圆的时候落掉了最好。”

    “又说梦话了,月亮能落下来?”

    “能。”

    小菊责怪金锁不好好说话,赌气不跟他说了,仰头去看圆月。夜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儿,两个人仰起的脸也被云的阴影遮盖了,模糊了,四周一下子暗下来,也似乎静下来。

    金锁说:“月亮落下来了。”

    小菊心里突然酸酸的,很想哭。也怪,她跟金锁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兴奋地想喊叫,有时突然落了泪,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情感失常了。

    “金锁,我不让你死,我让你搂着我,搂一辈子。”小菊说。

    金锁不止一次对小菊说他不想活了,小菊能够读懂金锁的心。

    “有你哩,我死也不踏实。”金锁说。

    金锁搂过了小菊的身子。有一只蝉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吓,扑鲁鲁飞起来,短促而慌乱地叫着,盲目地附在另一棵树上。月亮已经从云层里脱出来,把银白的光遍地铺排开。

    这样约会了两年,终于出事了。一个初夏的晚上,小菊出门的时候,小菊的爹盯梢了她。近来一个时期,小菊和金锁活动频繁,她的爹娘有所警觉了。

    小菊走到村西的河边,金锁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河边有不少纳凉的人,听得到朗朗的说话声,却看不清对面人影的面孔。两个人找了一个僻静处,身子刚刚拥在一起,小菊的爹就从阴影里跳出来,那突然的一跳一喊,就把两个没有见过什么阵势的年轻人吓呆了,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金锁,我日你祖宗,你敢勾引我闺女,我打烂你的狗蛋!”小菊的爹叫骂。

    金锁一动不动地被小菊的爹摁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着,小菊缩在一边张了嘴,哆嗦着身子,看着金锁在地上滚动,发出一串串哎哟声。两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犯了逆天大罪,是该打了,他们都很规矩地被小菊的爹打了。

    小菊的爹打完了金锁,把金锁拖回村子,满大街吆喝,说金锁如何勾引了她的女儿。在村头纳凉的村人听了吵嚷,都很疑惑,金锁会勾引小菊?但是走过去仔细看,小菊爹手里拎着的确实是金锁,一脸血迹。

    “金锁,你也做得出来!”有男人喊。

    “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吧?”有女人说。

    金锁为什么不能想媳妇呢?为什么不能勾引小菊呢?没有人去追问这个问题。

    总之,金锁勾引了小菊,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就连金锁的娘知道了,都觉得诧异,给了金锁两个巴掌,说你想媳妇,咱们光明正大托人说亲去,世界上的姑娘多着哩,你偷偷摸摸算个啥?

    “算个啥?谈恋爱呗。”金锁嘟囔了一句。

    娘又是两巴掌:“恋爱,我让你丢人现眼的乱爱!”

    当夜,小菊在她爹的陪同下,把金锁送给她的一块滑石雕刻的小白兔,还给了金锁。那块滑石是乳白色的,晶莹剔透,质地柔软光滑。村子东边四里多路,有这么一个滑石山,是一个不大的山包,山包上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滑石,但是像这样完美的滑石也还很少见的。小菊的属相为兔,金锁特意雕刻了一只玉兔送给了她。然而,她经不住爹的审问,把这件算是定情物的东西交了出来。

    小菊爹对金锁说,你要再去找小菊,我就打断你的腿。小菊的爹让小菊把滑石还给金锁,“给他,以后再跟他来往,我把你赶出家门!”小菊就把滑石玉兔丢在金锁面前,眼里含着泪,看了金锁一眼,扭头走了。

    天亮后,金锁娘发现金锁离家出走了,究竟半夜里什么时分出走的,并不晓得。金锁娘去几个亲戚家找了找,没有找到他,也就算了,似乎并不怎么焦急。按照金锁娘的说法,这都是命,别说离家出走了,就是跳了水井喝了农药,又有什麽办法?村里这种死法的人,每年总要有一二。

    焦急的倒是生产队长,眼下农业学大寨正热火朝天,村里的几个生产队,在西边的一片湖水里摆开了擂台,填湖造田,哪个生产队都想夺得红旗,金锁在这节骨眼上跑了,队长很生气,指令金锁的爹娘尽快找回来。

    “回来晚了,打他个反革命!”队长对金锁的爹娘说。

    金锁不知去向了。

    隔了一年,小菊的爹娘给她找好了婆家,在十几里外的村子,女婿的父亲在政府里做公事,算是有些脸面的人家。两家相互送了定亲礼品,选好了成亲的吉日。

    成亲的吉日大都在腊月末,挨近春节的前几天。小菊的吉日定在腊月二十五、二十六。腊二十五的上午,女婿家用一辆大头拖拉机,把小菊连人带嫁妆一起拖了去。因为前一天落了一场小雪,又是山路,走得很慢,到了村头已经十一点了,村头站满了等待迎新娘看新娘的人,拖拉机就在那里停下来。

    早已准备好的鞭炮燃放起来,按照乡村习俗,新郎应该在鞭炮声中,从村头把新娘抱回家,途中不能让新娘的脚底触碰到地面。触碰到了地面,据说是不吉利的。新郎走到拖拉机头前,把小菊从驾驶室里抱出来,新郎个子瘦少,身子单薄,小菊朝他怀里一躺,他一个趔趄,差点儿蹲在地上,周围看热闹的人就开始哄笑。这瘦小的人儿也觉得好笑,跟着周围的人笑起来。

    他怀里的小菊提醒说:“憋着劲儿,别笑!”

    “哧哧,我憋不住,我不行了、哧哧……你这么重,嘿嘿……”

    “别笑,你听见没有,用力用力!”

    这个时候,新郎断然是不能笑,一笑就泄了力,浑身散了架。然而,新郎却忍不住笑,胸脯用力朝前挺着,两手开始颤抖起来。村头距离他的家还远,走过了这条街道,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胡同,周围的人不停地喊叫,都想看看这个瘦小人儿如何把怀里的美人丢在地上。

    小菊对瘦小人儿的鼓励,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腰开始下弯,很想把小菊找个地方搁置一下,于是焦急地对跟在身边的人群喊:“快、快,来帮一把!”

    这种事情,谁也不肯上前帮一把,都嘻哈笑着,“抱不动媳妇就别结婚,把媳妇扔了吧。”小菊两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他的脖子胀起了青筋,似乎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两只手渐渐从搂抱着小菊的背部和臀部滑落下来。

    路边,一个男人急忙跑到新郎前面,趴下身子弓起了背,新郎仓促地把小菊搁置在男人的背上,粗粗地喘息起来。然后抱起来再走,走累了再放到男人的背上。周围看热闹的人就起哄,让那个当板凳的男人走开,但是那男个人一直扶助着新郎走到家门前。

    这男人带着一个狗皮帽子,两个帽耳朵放下来了,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遮住了半个脸。新郎并不认识他,知道他不是自己村中人,一定是自己的亲戚了。今天的亲戚太多,多年不走动的远亲,遇到大喜事也是要来凑份子钱的。村子里的人就更不在意男人的来历,只觉得他作为这家人的亲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扶助瘦小人儿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把新娘迎进屋子,酒宴就开始了,有很多专门为酒席端盘子的帮工,手里都托了一个木板子,在院子里的那口临时支起的锅灶前等候,每个帮工为一桌酒席服务。厨子做好一个菜,就分成若干份,由帮工分头送去。

    负责新娘那桌酒席的帮工,是一个半大孩子,戴狗皮帽的男人走到半大孩子身边,说:“你也能端菜?不能把盘子摔了?我来。”

    半大孩子看了看狗皮帽子男人,说怎么不能端呢,我端过好几次了……不等半大孩子说完,狗皮帽子男人塞给他一把糖块,说一边去吧。

    厨子就对半大孩子说:“得了糖还等什么?你端半天盘子不就是想蹭几块糖吗?”

    半大孩子高兴地丢了手里的木板子,去跟别的孩子热闹去了。

    戴狗皮帽的男人端着菜送到新娘酒席桌上,看到小菊穿一件红棉衣,坐在折叠起的新被子上,正和身边的七八个陪同她的婆娘说笑着。因为他戴的狗皮帽子很有些特点,小菊认出是自己进屋前坐过他的脊背的那个男人,于是就仔细地看了两眼,突然间觉得这男人太熟悉了,她的手猛然哆嗦一下,端着的茶杯子脱了手,身边的几个婆娘急忙找抹布去擦,完全没有注意她的失态。

    小菊的茶杯脱落的时候,戴狗皮帽的男人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走出去了。再端菜来,已经不是戴狗皮帽的男人了,是那个半大孩子,小菊就扭头从窗户朝外瞅。

    陪同小菊的婆娘们看到小菊不吃东西,都一个劲地朝她眼前的盘子里夹菜,盘子里的东西堆得很高了,婆娘们才觉得小菊有些异样,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小菊说:“没事,头有些晕。”

    “这几天忙忙碌碌准备出嫁,一定没休息好。”一个婆娘说。

    小菊说是,说完干脆呆坐着,连筷子也不拿了。她觉得今天要出事情,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头绪,一直琢磨着那个戴狗皮帽的人。

    那个戴狗皮帽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到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家里人看到小菊神色不好,想是身体不舒服,担心被村里的粗人折腾出毛病来,因此给来闹洞房的男人们散了很多烟和糖,请求那些人离去,早早安排小菊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没睡踏实的小菊,眼皮有些浮肿,正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外面吵吵嚷嚷的,说昨晚村头的水沟里死了个人,这人很可能是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大概是昨晚醉酒后返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摔进水沟里了。

    “你们都出去认一认,看有没有人认得他。”一个男人张罗说。

    “真他妈丧气,要死回家死,死在村头窝囊我们呀!”新郎走出院外说。

    小菊的心就咚咚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呆呆出神。

    出去的人转眼就回来了,嚷嚷着如何处理这个死在水沟里的人。这个人新郎认出来了,就是昨天迎亲的时候扶助过他的那个男人,狗皮帽子还戴在头上。

    “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道他是那个村子里的。”

    “有一块石头雕刻的小兔子,可它能证明什么?”

    屋里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议论这个讨人嫌的死者,他们不知道镜子前的小菊,已经哭红了眼睛。

    傻人满仓

    满仓是当兵复员回来的,据说当兵的时候是首长的勤务员。这人有一米八的样子,略瘦,长得挺秀气。如果没有一副英俊的模样,在部队就不会被挑选为首长的勤务员了。

    这么说,满仓过去是不傻的,后来怎么傻了呢?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孤儿,父母被一场大火收走了,村子里把他养大,送去当了兵。按照村人们原来的说法,他在部队混得很像回事儿,要留在部队,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因为他身边没有亲人,所以谁都不了解实情,只是觉得回来后的他,与先前的满仓有了变化,整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像个鬼魂一样。

    对于他的复员,有两种说法,村干部们说,满仓在部队偷听了敌台,犯了政治错误,这算是官方的消息。所谓敌台,就是台湾的电台广播,那年月这种错误,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好在满仓是一个孤儿,给了他个处分,把他开回来了。还有一种流传在街头的说法,是满仓爱上了首长的女儿,首长不答应,满仓带着首长的女儿准备私奔,被首长发现了。根据满仓复员后的表现,村人们大都相信后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满仓犯了男女问题。这个错误也不小,你怎么能带着首长的女儿私奔呢?

    满仓复员回来,仍由村子里负责安置了住处,把生产队的三间仓库腾出来,认真粉刷了一番,垒了锅灶,添置了锅碗瓢盆,让他踏实地过日子了。当然,要让他踏实地过日子,还要给他屋子里添置一个女人。论条件,满仓在村子里可是上等的,三间房子粉刷的新亮,灶具都是新买的,囤里有生产队送来的粮食,据说他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兜里还积攒了二百多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数目。

    最让人羡慕的,是满仓无牵无挂的一个人,没有任何拖累,谁家的姑娘添置到他屋子里,姑娘的爹娘实际上就是白得了一个壮年儿子,比捡了一头小公牛都划算。

    许多婆娘就去给满仓提亲,姑娘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满仓都摇头不应。后来,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小菊,因为与本村被认为愚呆的金锁约会,被她爹抓获,一时在村子里闹得沸沸嚷嚷的。金锁虽然跑了,但是她的爹娘总担心金锁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小菊,说不定哪一天小菊也会突然不见了,于是她的爹娘就想尽快寻个好婆家,打发了她。

    村里的一个婆娘就想到了小菊,去问小菊的爹娘,把小菊许给满仓,好吗?小菊的爹娘都说:“好,再好不过了。”

    婆娘把事情对满仓说了,问满仓小菊如何,满仓慢悠悠地说:“她倒真像一个人。”

    “像谁?是你们首长的女儿吧?”婆娘猜测地问。

    “她真是像那个人呀。”满仓一直没有说出究竟像谁。

    看来满仓对小菊还是很有些中意的,尽管他也是摇头不应,但是婆娘告诉小菊的爹娘,只要小菊经常过去走动走动,帮着满仓做一些女人做的事情,满仓迟早会答应的。“他说你家小菊很像他们首长的女儿。”婆娘把自己的推断作为满仓的话说出来。

    小菊的爹娘就格外留意满仓,时常凑到满仓面前想说一些话,满仓却仿佛不认识他们似地,并不理睬。小菊去他屋子里的时候,他竟被把小菊推出去,然后闩死了门。

    “这满仓,傻啦?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

    “还想他们首长的女儿,想顶个屁用,能当饭吃?”

    “就是,天上的月亮倒是好看,能摘到手里吗?”

    “没错,挖到篮子里的才是菜呀!”

    村人们这时候说满仓傻,还是气话,但是后来就觉得满仓真是傻了。最初,他不开锅做饭,却是把生产队送给他的麦子和玉米,放在锅里炒熟了,揣在口袋里,饿里就抓一把塞进嘴里嚼。再后来,他把自己的门封了,从窗户里出入。

    小菊的爹娘再见了满仓,只是叹息一声,他们已经把小菊许给十里外一个村子了。

    满仓真的傻了,时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大呼小叫的,他并不理睬,很陌生地看看眼前的孩子,径自走路。孩子们可以跟随了他,从窗户爬进他的屋子里,去偷吃他炒熟的麦子和玉米。他屋子里的东西一天天地被孩子们掠夺走了,只剩下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在部队留下的。从照片上看,他的确干过勤务员之类的差事,斜背着大盒子手枪,里面穿呢子衣服,外面穿呢子大衣,很是威风。

    满仓的呢子衣服都带回来了,很让村里的年轻人羡慕了一阵子,这种质地的呢子,在乡下是看不到的。满仓复员后,身上一直穿着的呢子衣服,后来天热,他把上衣脱了,把呢子裤剪掉了两条腿,当作短裤穿了,许多人都为糟蹋了的呢子裤叹息。

    生产队里不再过问满仓的生活问题,也没法过问。他复员后没有参加劳动,送给他的粮食都被糟蹋了,这样个糟蹋法,给他再多的物品,也要被糟蹋个片甲不留。不过,满仓去生产队的田地里拔一个萝卜,或者挖一块红薯,却没有人去计较,他一个傻子,你能把他怎么样?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总不能饿死他吧?当然,如果别人这样做了,一定要被绳子绑了游街示众的。所以,满仓的日子过得也倒无忧无虑。

    满仓很少在街面上晃荡,他多是去山里,去那些无人去的僻静之处,谁都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从山里回来,他的手里总要从山里索取点什么,或者一束山花,或者几棵青草。生产队不必担心他从山里带回玉米棒子、花生之类的粮食作物,这些东西他在山里就放进肚子里了,肚子之外多余的,他都扔在田边地头上,从不带回家里。

    有一次,满仓从山里带回了一条蛇,他把蛇搭在脖子上,一摇一晃地回来了。村人们见了,都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他捏着一把汗水。那蛇有两尺多长,似乎跟满仓很友好,昂着头,吐着信子,身子缠住他的脖子。

    从窗户爬进那个空荡荡、黑乎乎的屋子,满仓便把蛇放在地上,任蛇自由地来去。

    村人们觉得满仓活不长了,但是他一天天还是活着,没有什么异样,并且常看到他把不同颜色的蛇带回家,于是都说:

    “看来蛇也知道他是个傻人。”

    “傻人嘛……都有点儿特别功能。”

    他屋子里究竟有几条蛇,都藏在什么地方,谁都说不清楚,小孩子们再也不敢随意从窗户钻进他的屋子了。

    满仓去山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麻疯女人的草屋子。村里有一个女人叫桂花,长得漂漂亮亮的,却突然得了麻风病,怕传染了不相干的人,生产队就在釜甑山上的一个沟谷里,用松枝和茅草搭了一个棚子,把桂花送了过去。生产队有交代,她不能到处走动,不能和外人接触,不能生儿育女,她的生活问题有生产队解决,也就是到了秋后,差人送去一筐萝卜、一筐土豆、一筐红薯、一筐白菜,还有半口袋玉米和半口袋大豆。平日里,也就没有人去桂花的草棚子,害怕传染了麻风病。有时候,村人们站在村头朝山上的草棚子眺望一眼,会看到桂花的红绿衣裳在树林里晃动的影子。

    桂花的用水,是去山坡下的一个泉眼里取的,那泉眼从山里流出来,流成一条小溪,从村子后面绕过,村人们就不再用溪水洗衣洗菜了,把一条好端端的溪水河闲置起来。

    满仓不怕传染,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传染,他觉得桂花草棚子前的阳光格外明媚,格外温暖,他在山里转悠累了的时候,就喜欢躺在那些阳光里困觉。桂花在山里闲来无事,把草棚子四周用篱笆围起来,养了一群鸡,还种植了许多鲜艳的花草。满仓躺下的地方盛开着鲜花,来回走动着一群咯咯叫的母鸡。

    桂花难得有满仓这么个人来陪陪她,她就想和满仓聊天,问满仓一些部队的事情。但是满仓很少回答她,回答的时候也是不着边际,傻笑,傻说。有一次,满仓看着院子里的母鸡,问桂花:“这些都是你生的?”

    最初桂花不能适应满仓的问话,她只是胡乱地随着满仓说,有时两个人的对话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题。桂花觉得对牛弹琴总比没有牛要好多了,于是他们东一榔头西一锤地聊着。但是时间久了,桂花似乎听懂了满仓的话,虽然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仍是南辕北辙,却似乎能衔接起来。

    “花花花,飞飞,飞飞,我吃我吃哩,嘻嘻。”满仓说。

    “云飞来,你飞来,飞飞,你吃我吃,吃吃吃。”桂花说。

    山上的树丛中,传出来桂花的笑声。桂花的笑,让村人们感到不安,担心这个麻风病女人和傻人满仓做出越轨的事情,就向生产队长建议,说该管一管这个女人了。

    队长觉得村人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从草棚子走过的时候,就曾看到桂花和满仓四脚八叉地睡在阳光下,那景象也实在太张狂了,好像这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这世界都成了他们家里的了。

    一天,队长专门去了草棚子,正好看到满仓和桂花躺在山坡上鼾睡,队长就用力咳嗽一声,但是他的咳嗽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很生气地踢了旁边的母鸡一脚,母鸡惊叫着,张牙舞爪地从桂花和满仓身上飞过去,桂花就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队长故意不说话,狠狠地瞪着桂花,想让桂花有些恐惧。

    桂花睁开眼睛,朝着队长笑了笑,不说话。队长无奈,自己就先说话了,说:“桂花,你成什么样子了?”

    “嘻嘻,你的眉毛好漂亮哟!”

    “桂花!我告诉你,往后不要跟满仓这么弄,你们两个别弄出事来。你懂我说的那种事吗?”

    “要花吗?这花好像你妈的妈,你要吗?”桂花掐了一枝花递给队长。

    队长急忙后退几步,担心桂花鸡爪似地手碰到自己身上。队长大声叫道:“桂花!你再胡闹,生产队就断了你的口粮!”

    满仓被队长的声音吵闹醒了,他看看队长,起身在一边撒尿,身子正对着桂花。

    桂花就笑,对队长说:“你看,发水了--发水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咱俩是一家人呀!”

    队长摇了摇头,下山了。到了村子,队长就把桂花的情形对村人们说了,大家都说桂花是被满仓拐带傻了。

    到了冬天,满仓的日子艰难起来,山里没有供他吃的食物了,屋子里也没有取暖的柴禾,他就在饥寒交迫中打熬着,人明显瘦了一圈。其实,生产队那里有很多玉米秸子,他完全可以搬回家烧火取暖,不会有人阻拦的,但是他不知道可以这么做。

    天冷了的时候,满仓穿得还是呢子短裤,只是在短裤外面,又披上了那件已经弄得脏兮兮的呢子大衣。

    冬天的农闲日,是农业学大寨的好时机,天蒙蒙亮,生产队长就在村头吹响了铜号,人们披星戴月,扛了红旗和铁锹,去开劈村后面的一座秃山,要把秃山变成梯田。

    有一天,铜号吹响后,人们扛着家伙走到村头,才觉得不对劲,队长吹号怎么吹到釜甑山顶上了?再一看时间,娘呀才过半夜,于是都嚷嚷着找队长算帐。这时候,队长提着他的铜号走过来,问谁在山顶上吹号,说,我没吹谁在乱吹?

    大家都愣在那里,既然队长没吹号,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吹号了?

    队长指派几个壮小伙子朝釜甑山上爬去,看看吹号的是什么鸟人,这是搞破坏,是干扰农业学大寨,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所有的人都在村头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爬山的几个人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操,是满仓,狗日的满仓只穿了一条短裤,站在山顶吹号哩,我日满仓他妈!”

    满仓吹的铜号,远比队长手中的号精制,那是部队标准的冲锋号。满仓复员的时候,就带回一身呢子衣服和这把铜号,现在他屋子里什么东西都丢光了,就剩下这两样东西,一样穿在身上,一样拿在手里。

    一些人急忙散开,抓紧时间回去睡觉。既然是满仓,你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打他一顿吧?就是打他一顿也没有用,他不知道你为什么打他呢。

    到了第二天的半夜,铜号又在山顶吹响了,一些人起床走到院子里,听了听号声是从山顶传过来的,就不去理睬,回屋子继续睡了。到了清晨,队长站在村头吹号,号声失灵了。睡梦中的人们听到号声,干脆连起来都不起了,估计又是满仓在折腾。队长在村头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出来上工,就急了,挨家挨户地敲门。

    队长觉得这样下去,满仓能把村里上工的人折腾垮了,队长就去把满仓的铜号夺下来,用石头砸扁了。

    满仓的铜号虽然吹不成了,但是他半夜又拎着一个破铁脸盆,沿着街巷叮叮当当地敲打,实在是烦人。队长就开会商量处置满仓的事情,最后有人说:“把他的门窗都堵死,不让他出屋子里,里面扔进些吃的东西,就算是在圈里养了一头猪。”队长觉得这样做不是太好,但是想了想暂时也没有好办法,就派人去做了。

    但是,把满仓封锁在屋子里的当天夜里,大街上又想起了敲打脸盆的声音,队长气呼呼地爬起来,去了满仓的屋子一看,就骂起来了:“操他妈的满仓,跟我搞地道战呀。”

    原来满仓把屋子的后墙壁掏了一个洞,爬出来了。

    第二天,队长吩咐铁匠,说打一副铁环,拴了满仓的脚腕子,看他怎么跑出屋子。铁匠就照做了,当天打了一副铁环,在天黑以前固定在满仓屋子里,然后拴了满仓的脚腕子。

    这个晚上,村人们都踏实地睡下了。让他们恼怒的是,半夜里大街上又响起了敲打脸盆的声音。队长第一个从屋子冲出去,他想狠狠踢满仓两脚,但是抓住敲打脸盆的人一看,不是满仓,却是满仓邻居的一个汉子。队长气愤地说:“哟哟,咋啦你也傻了呀?”

    满仓邻居的汉子结结巴巴地说:“快救火、救火呀!”

    队长朝汉子手指的方向一看,这才看到满仓的三间房子着火了,就急忙抓过汉子手里的破脸盆,沿着大街边跑边狂敲,喊叫:“快起来救火--”

    睡梦中的人,都以为又是满仓在折腾,并不理睬,等到火光映红了窗户纸,才觉得蹊跷,起身出屋子看个究竟。

    大家赶到满仓屋子前已经晚了,眼看着屋顶的木梁塌下去。屋梁踏下去的瞬间,村人们看到火光中的满仓,带着铁环站在屋子中央,又蹦又跳地舞蹈着,很快乐的样子。顷刻,那个舞蹈的影子就被屋梁和碎瓦覆盖了。

    满仓是自己把屋子燃烧了。

    火光渐渐淡下去的时候,村人们才想起寻找队长商量怎样处理眼前的事情,却找不到队长了。后来,村人们在一条小巷里扶起了昏迷的队长,原来队长敲打脸盆的时候,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飞出一块砖头,正砸在队长头上,那砖头还拖着长长的愤恨的声音:“你这个傻子,没完没了地折腾,想折腾死谁呀!”

    这砖头把队长当满仓打了。

    天亮后,头上缠着白布的队长,指挥村人们情理满仓的屋子,满仓像被烧焦的烤鸭似地被清理出来。

    “也别费木料做棺材了,用块白布裹实,埋了吧。”队长说。

    “埋了,给几个工分?”一个男人问队长。

    “去两个人,每人两个工分,行吧?”

    两个男人把满仓剩下不多的身体,用白布裹了,送到釜甑山坡的一个旮旯里埋了。两个男人刚从山坡上回来,就听到那里响起了女人的哭泣声。

    在满仓坟前哭泣的女人是桂花。队长眺望着桂花哭泣的方向,叹息一声。队长五十多岁了,满仓的父母死后,一直是队长张罗着村里的人把满仓养大了,现在这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样,也被大火收走了,队长的心里不太好受。

    队长听着桂花的哭泣,也禁不住唏嘘了一阵子,最后说:“这孩子,总算有个女人为他哭灵了……”

    2002年9月8日上午写于北京稻香园犁月斋

    目视前方

    杨树的枝头挺着一个个强壮待发的苞芽,而春寒依旧缭绕在枝桠间,困锁着急欲舒展奔放的生命。

    这是三月末一个阴郁的天气,眼前走动的风,据天气预报说是从西伯利亚赶来的,它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显然有些疲惫了,却仍不失其侵略性,一路慌张地搜刮着,眼见得在墙角昝旯旋起一个旋涡,又掀动女郎刚换上的短裙,最后钻进黄刚的衣领,并继续向纵深地带挺进,就遭到了黄刚的怒骂:“咦,狗日的风!”

    这时候黄刚正站在一辆快速行驶的敞篷卡车上,风从他的衣领钻进去,然后从裤脚溜出来,他就感觉浑身凉了个透。和他一样站立的士兵听到他的叫骂,也都把嘴缩在竖起的大衣领内,哼哼唧唧地牢骚着。

    哼哼唧唧的士兵,其实正走在通往将军的路上。他们是从兵营里筛选出来的,送往郊外的教导大队培训,然后当班长、当排长……当将军。他们是这支部队未来的主宰者,是明天的种子。

    不用说,他们的军政素质都必须过硬。

    但是,了解黄刚的兵都知道,他的训练成绩不优秀也不良好,而是一般般。因此士兵们对黄刚去教导队就有些议论,说他凭什么去?还不是因为跟中队长是老乡。议论是有道理的,黄刚确实是通过中队长的老乡关系混进了教导队,他想考军校,但考军校必须是班长,而提班长又必须经教导队培训,因此他必须去教导队受些皮肉之苦。

    为此,黄刚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卡车驶进一个空旷的大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的操场黄尘飞扬。分到八区队的40名士兵站在操场上,接受他们的区队长的检阅。他们没想到区队长是个志愿兵,两肩上各扛个“》”型书名号,于是大家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用那种不太恭敬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区队长姓陈,中等个子,黑黑的皮肤,脸上长了许多粉刺疙瘩。他是作为训练尖子被改转了志愿兵,在教导队已经训了五批学员,考核评比在十几个区队中年年夺魁,上级正准备给他破格提干,因此今年这批学员的训练成绩如何,直接影响着他的前途命运。

    陈队长一眼就看透了队列里目光的内容,于是就喊了声“立正”,士兵们不由地愣了一下,立即挺胸抬头,两眼目视前方。在操场上,考核一个军事教练员的水平,首先听他的口令,好的口令声音洪亮如钟,浑厚富有穿透力,传播遥远而持久,能使士兵精神抖擞,情绪亢奋。一般说来,一年的兵和两年的兵喊出的口令有明显的区别,而老百姓和军人的口令更相差甚远,你听一个老百姓喊口令,尽管嘴张得很大,声音拔得很高,但你听着尖锐刺耳,空洞无物,而一个真正的军人喊口令,你只看到他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就发出了撼人心魄的声音,并不需要累得脸红脖子粗的。要达到这种境界,你必须在兵营里泡两年,就像在酱缸里腌黄瓜,浸泡才出味。当然,即使是同年入伍的两个兵,喊出的口令也还两种味道,因为他们对兵营的理解深度不同。对军人理解得越透彻,发出声音的味道越纯正。这是一门学问,沿着这个话题研究下去,能否写出一本关于军人素质养成的专著,我们且不去论它,现在就说陈队长喊了这么一嗓子,士兵们对眼前这个扛着“书名号”的区队长--后来黄刚背地里就这么叫陈队长--已经产生了几分敬意。

    按常规,陈队长整队完毕,讲几点要求就该让学员背着背包去宿舍,铺展被褥整理内务卫生。然而没有,陈队长让八区队的学员,在操场上就地放下背包,集体打了一套擒敌拳,然后一个个从单杠上过一遍。他让两个兵在单杠前负责保护,自己站在单杠一侧,用一种挑剔的目光细细审视着士兵们上杠下杠的动作。

    轮到黄刚时,他拖泥带水地抓住单杠,陈队长的眉头就皱了皱。黄刚入伍前由于家庭条件不错,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新兵连时因为吊在单杠上一动不动,被新训班长批得哭了几次,还掉了几斤肉。不过那肉没白掉,最终班长托着他的屁股用力推举,总算能做一两个引体向上。现在他掉的那几斤肉早长回来了,于是双手抓住单杠又一动不动,身体像面条一样下垂着。

    陈队长冷冷地看他,说我看你能在单杠上吊多久。后来黄刚的两只胳膊开始打颤,屁股也不停地扭动,士兵们就发出细碎的嬉笑。黄刚拖着颤音说道:“区队长,我挺、挺不住了……”

    陈队长不吱声,黄刚又喊:“真的不行了,要掉下去了。”

    士兵们看着黄刚的手指从单杠上一节节下滑,然后脱落,再然后就一屁股蹲在沙坑上。陈队长走上前,嘴角的肉拉动一下,样子像是笑了笑,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送礼送来的吧?”

    “我没送礼,”黄刚申辩道:“我是正常挑选出来的。”

    “就你这动作?你们连队只你一个兵吧?”

    黄刚知道区队长揶揄自己,就瞅了瞅队长的脸,不以为然地说道:“动作不好,可我思想好。”

    陈队长“哼”了一声,说思想好就能来教导队?来教导队首先要军事动作过硬,“当兵不练武;不如回家卖红薯”。听着区队长的训斥,黄刚不服气,当面虽不敢吱声,但回到了宿舍,他就对同班的战友说:“练武没思想,不如出家当和尚。”

    教导队的生活训练比新兵连紧张,学员们几乎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他们要像新兵一样,连去厕所也要排着整齐的队伍,而且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黄刚那天进了厕所就发起牢骚,说哪有上厕所规定时间的,如果拉肚子五分钟能拉完吗?其他的兵已经解完了小手,都站在一边等着他排队一起返回,他却蹲在那里说个没完,一个兵就故意激将他:“你就嘴硬,有本事你别走,在这儿拉肚子。”

    黄刚真的急了,对大家说:“你们走吧,我就拉肚子,他能把我怎么样?”

    士兵们排着队走了,他们巴不得黄刚能把这个规矩破坏掉。

    等到黄刚走出厕所,陈队长已经看着手表阴沉了脸。

    “你误了三分钟。”

    “我拉肚子。”

    “拉肚子五分钟足够了。”

    “真的不够,我是拉痢疾,总想拉却又拉不出来。”

    陈队长就朝厕所走去,说你跟我来吧。黄刚跟在陈队长身后走,心里有些虚了,他想陈队长要干什么,难道还要去大便坑里查实?不出他的所料,陈队长带他进了厕所就问他;“你蹲的哪个坑?”

    黄刚吭哧了半天,满脸通红说不出话,陈队长又把他带回到队列前,让他面对士兵们,说道:“现在你说吧,在厕所干什么了?”

    “玩了一会儿。”

    “厕所里臭哄哄的有什么好玩的?”

    士兵们憋着笑,一个个嘴角下撇。黄刚垂了头,也觉得自己回答的理由不充分,于是纠正说:“抽了一支烟。”

    陈队长当然不知道黄刚从来不吸烟,就不再追问了,对着所有士兵们说,我们在教导队不仅要学军事知识,还要养成一个良好的作风,要知道你们一个人松垮,将来就有一个班松垮,你们40个人都松垮,将来就要毁掉一个、甚至几十个连队,就可能有整整的一代兵松垮掉,因此这不是上厕所几分钟的问题。

    队伍解散后,黄刚对班里的几个兵撇撇嘴,说你们听听“书名号”说得多悬乎,好像我们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真正动力。有的兵就附和着黄刚,说真是的,把我们当新兵蛋子涮了,半年的日子咋熬过去。

    日子确实很难熬,刚刚过了一个月,士兵们浑身酸疼,一身污垢。教导队经常停水停电,不要说洗澡了,有时三两天不洗脸,不喝水。黄刚最渴望的不是洗澡,是睡觉。好容易盼个细雨蒙蒙的天气,想趴在床铺上迷糊一会儿,陈队长却照常把队伍拉到操场,说越是恶劣天气越能锻炼队伍。

    黄刚站在队列里,凉丝丝的细雨并没有冲淡他的睡意,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睡着了。陈队长喊了向右转的口令,发现黄刚站在原地不动,就厉声问道:“黄刚,你在想什么?”

    其实黄刚在睡梦中已经听到了陈队长的叫喊,不过经耳朵传到大脑里,提供给他的信息与现实就有些出入了,梦中的陈队长这样对他说:“黄刚,你再想想,想起来了吗?”

    梦中的黄刚很惬意,说我还没有想起来呢,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睡着。

    陈队长见他仍不动弹,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双目紧闭,陈队长就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几下,终于断定他是睡着了。陈队长“咦呀”一声,说你好功夫啊,站着能睡觉,说着对准他的腿后弯踹了一脚,他的身子打了个摇摆,差一点仰倒过去。陈队长瞪着清醒了的黄刚喊道:“出列!”

    黄刚跑步出列,陈队长说你给我做20个前倒。这时候地上已经有了一汪雨水,倒下去就是一身泥,因此黄刚犹豫着没动。陈队长说你怕沾泥?那么我陪你吧,说着陈队长迅速前倒,士兵们听到队长双手拍打地面发出“扑哧”的声响,地上的一汪水溅向四处,然后爬起来又倒下去,再爬起来再倒下去。兵们吃惊地看看队长又看看黄刚,不知如何是好。黄刚在片刻的愣神之后,立即学着陈队长的样子向前扑去。

    收操之后,黄刚在班里脱下满是泥水的衣服,重重地摔在脸盆里,说这样下去还不被他折腾死?其他士兵尽管身上没有泥,但衣服已经湿透了,心里也恨着陈队长,于是他们都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有的士兵说陈队长让我们冒雨训练,违背了上级的指示精神,按规定刮风下雨的天气不允许训练,要求在室内学习管理条例,还有的说队长在训练中有打骂体罚的现象,我们又不是新兵,他再体罚我们就写告状信。黄刚说:“对,他体罚我们我们就写他的告状信。”说到这里,黄刚突然顿住了,恍然道:“啊呀,他已经体罚我了,他踹了我的腿,还让我在泥水里做前倒,这不是体罚是什么?”

    黄刚扭过自己的腿弯细看,果然有明显踹踢的痕迹,忙亮给士兵们看。士兵们鼓动黄刚,说你写信告他呀,上级来调查时我们当证人,把他整走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黄刚也就成了我们的大救星。黄刚兴奋起来,说,你们看我的吧。

    上级收到一封匿名信后,首先找陈队长了解情况,问他是否踹过一个叫黄刚的学员,是否体罚黄刚在泥水里做前倒。陈队长点点头。本来上级准备派人到八区队进行调查,但没想到陈队长不做丝毫掩饰和推脱,也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了。一位熟悉陈队长的首长叹息一声,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呀你,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打骂体罚士兵是一起很严重的事故,上级立即停止了陈队长的工作,让他闭门写检查,等候处理,转干的事情也不必考虑了。

    八区队又来了一位区队长,姓周,刚从学校毕业半年。周队长白皙瘦弱,像没见过阳光的绿豆芽,站在队列前喊口令,声音奶声奶气的,队列里就发出一片嬉笑声。

    周队长来八区队前已经知道告状一事了,他吸取了陈队长的教训,对士兵们态度和蔼,礼拜天的休息时间里,还和大家打扑克,下象棋。士兵们终于享受到了赢来的幸福生活,于是日子就过得很快,一晃两晃,杨树的叶子便丰满起来,五月的阳光铺展在操场上,温暖着士兵们舒畅惬意的脸庞。

    就在五月的阳光里,十二个区队围着操场站成一圈,进行训练表演,检验各区队三个月的训练成果。这次会操事前没有通知,十二个区队都没有思想准备。拉到操场后,看到上级十几位首长站在那里,才蓦然醒悟。

    按照一到十二区队的,顺序,逐个拉到操场中央操练。轮到八区队上场了,周队长紧张得小脸发白,喊口令的声调都变了,像公鸡打鸣,引得四周的士兵们一阵哄笑。要命的是,听见哄笑声,周队长更晕乎了,本来应该向右转他却下了向左转的口令,跑步立定的口令应该下在左脚他却下在右脚,队伍噼里啪啦地散了,许多士兵的脸红红的,去瞅周队长。周队长心里也着急,越急越乱,竟然忘了操练的程序,傻愣愣地站在队伍前。队伍里的士兵恨不得上前踹周队长两脚,有的兵就小声提醒,说:“快下达训练课目,然后跑位。”周队长却像没听到一样。黄刚气得一撇嘴,低声说道:“这是耍猴呀,出什么丑!”

    听了黄刚的话,士兵们的脸上就有汗水流下来,虽然五月的阳光是温和的,但他们觉得浑身燥热,并且好像赤身裸体地站在几百双目光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首长们已经看不下去了,教导大队的大队长愤怒地喊道:“带下去!”

    这声喊,仿佛是对犯人喝道:“把某某某带下去!”于是八区队的兵们狼狈地退出操场中央。

    回到宿舍,士兵们开始议论周队长,说瞧他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正乱哄哄地议论着,突然听到一个兵说:“要是陈队长在就好了。”

    屋里寂静下来,士兵们都去瞅黄刚,那是一种怨恨的目光,从此这种目光就一直压迫着黄刚,使他的头渐渐低垂下去。

    一连几天,八区队的士兵们都沉默着,黄刚知道他们都在怀念离去的“书名号”陈队长,尽管没有一个兵指着鼻子臭骂他,但他总有一种哭泣的欲望。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八区队完了,这批将成为班长的兵营“种子”瘪了。他想起陈队长的话,你们一个人松垮,将来就有一个班松垮,你们40人松垮,将来就可能毁掉一个连队、甚至几十个连队。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颤,心里说:“我他妈的不就成秦桧了吗?会让后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黄刚的眼睛很快布满了血丝,后来他就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拿着一张纸递到一个个士兵面前。这仍旧是一封告状信,但不是告周队长,而是告他自己。这封告状信里说,写匿名信告陈队长的兵是黄刚,那纯粹是诬告,陈队长根本没有打骂体罚学员,黄刚因为陈队长批评他在厕所抽烟,就怀恨在心,希望上级能来调查清楚。

    信是黄刚自己写的,写好后他依次递给班里的兵说:“签个名吧。”

    士兵们看两眼告状信,又看看黄刚,不签名也不说话。他们虽然怨恨黄刚告走了陈队长,但那不是诬告,陈队长确实有踢踢踹踹的小动作,再说也是大家鼓动黄刚告状的,现在怎么能倒打一耙集体诬告他呢。

    黄刚理解士兵们的,心思,就含着泪花对大家说道:“毁了我一个人没关系了,可不能毁了一个班、一个连队,甚至是我们的一个部队呀。求求你们,让陈队长回来吧;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你们不签字,我给你们磕头了。”

    士兵们见黄刚真的要下跪,忙去扶他。看他的样子是下了决心劝不住了,于是他们一个个走过来,在那张集体告状信上签上了各自的名字。他们签字的时候,手颤抖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上级正不知如何处理陈队长;对于这样一个优秀教练员,首长们觉得处理掉太可惜,不处理又有告状信搁在这里。就在这个时候,上级收到子集体告状信,立即去黄刚班里认真调查,几乎没有一个兵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事实确实如此。

    然后又找黄刚谈话,黄刚也承认自己写了陈队长的诬告信。上级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就又让陈队长回到八区队,但是陈队长听到这个消息,却吃惊地对首长说:“不对呀,谁说是诬告的?”

    首长不满地说:“黄刚都承认他是诬告的,还有什么不对的?你不想转干了?”

    陈队长坚持说:“转不转干是另一回事,但……”

    首长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转干也要回去训学员,你去看看八区队成什么样子了。陈队长心里惦着八区队,就打着背包回去了。回去后立即找到黄刚,不解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黄刚故意开玩笑似地说道:“我训练不好,可我思想好呀。”

    “你怎么这样傻呀,你要受处理的!”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八区队不能没有你。”

    陈队长仔细看着黄刚,仿佛不认识似的。

    黄刚深情地说:“队长,带领我们八区队夺魁吧。”

    陈队长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窝,他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会的。

    黄刚离开教导队的那天,八区队的士兵们在陈队长的带领下,正在操场上训练,喊号子的声音震天响,他就不由地朝操场上瞅了一眼。远处有一辆吉普车,吉普车是专程来接他回去的。

    就在他朝操场上扭头的时候,陈队长突然对士兵们下达了向后转的口令,所有的兵都面对着黄刚。黄刚心里正赞叹陈队长炉火纯青的口令,就又听到陈队长喊道:“目视前方,敬礼!”

    兵们对着黄刚齐刷刷地举起右手敬礼,目送他朝吉普车走去。顿时,在黄刚的泪花里,眼前每一个士兵都演变成了一个绿色的方阵,像无际的海洋翻腾着波浪,汪洋而来。

    中转站

    柳梦送走最后一个女兵,走出站台,进了车站大厅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外面的夜风很硬,她担心很硬的风伤害了自己的泪眼。这一天,她送走了五拨退伍女兵,每一次都要哭得泪人儿似的。

    柳梦擦眼泪的时候,心里恨起了连长。

    连长是个老油子,他坚决要求留在连队值班,让柳梦负责送站。柳梦说,咱俩轮流送站行不行?你也不怕把我的眼泪流干了?连长嬉皮笑脸地说,你是女的,科学家发现女人的眼泪是男人的三倍。柳梦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她说,我的眼泪就算是你的三倍,那我送三次,你送一次行不行?连长急忙摇头,说他一次也不送。

    连长说,你想想,车站那么多人,我一个大男人,被几个女孩子抱着又哭又叫的,多不好啊?

    连长又说,我这个人哭起来控制不住,必须张大嘴嚎啕大哭。

    连长还想说什么,柳梦打断了他的话,说,够了,我去行了吧?

    今晚上是最后一批,从连队乘车出发的时候,几个退伍女兵看到柳梦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水,明显红肿了,她们就对柳梦说,指导员,我们到了车站,谁都不哭好不好?

    柳梦说,行,咱们不哭,咱们微笑着告别。

    火车没有启动的时候,柳梦站在车窗外,跟女兵们有说有笑的,可当火车咣当一声启动的时候,她们的心也就随即咯噔一下。女兵们在瞬间想起了这位大姐姐似的指导员,两年来对她们的呵护,感激的泪水就夺眶而出,想最后叫一声指导员,于是她们就叫了,指导员--再见了!指导员,保重呀!而柳梦也迅即想到这些跟着她摸爬滚打了两年的小妹妹,就要离开自己了,她再也不能给予她们温暖和欢笑了,泪水也就模糊了双眼。

    女兵们抱住了柳梦,把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柳梦在车站大厅内擦完了眼睛,又用纸巾擦拭了大衣领子。她的棉大衣领子上,被女兵们弄上了很多泪水和鼻涕。

    就在这时候,车站大厅走进来一个退伍老兵,背着个大背包,提个大箱子,肩上斜挎着黄挎包,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他似乎很在意这朵大红花,走进大厅后放下了箱子,赶忙整理歪扭了的大红花,然后焦急地四下打量着,嘴里说,娘哎,我们的中转站在哪儿呀?

    老兵突然看到了穿军大衣的柳梦,忙走过去,说,请问同志,知道总后的中转站在哪儿吗?

    柳梦上下打量了老兵。不用问,这名退伍老兵是从外地来的。北京的退伍老兵,没有单独走的,都是由部队统一送站。为了方便京外部队的退伍老兵从北京站中转,在京的海陆空武警各大单位,都在北京站设立了老兵复退中转站。

    柳梦说,什么时候了?中转站都撤走了。

    柳梦说得没错,各大单位的中转站,只是在北京站退伍老兵流量最大的时候开始工作,高峰期过后就撤走,剩下那些零零散散的退伍老兵,就只好自己中转了。

    老兵睁大眼睛看着柳梦,好半天才叫起来,说,什么?撤走了?我还没中转,咋就撤了?

    听老兵的口气,好像中转站是为他一个人设立的,他不中转,中转站就不得撤走。柳梦忍不住笑了,说,大批量的老兵走完了,中转站就不再等了。

    老兵一下子泄了气,他摘下了后背的背包,塞在屁股下面坐了,叹一口粗气。撤了咋办?我们离开连队的时候,连长说到了北京车站,就去找咱们总后设立的中转站,找到中转站就像到了家一样,有饭吃有水喝,还有人给我们唱歌跳舞,全方位服务,一直送我们上火车离开车站……老兵抬头看了一眼柳梦说,现在没指望了,我一天没吃没喝,就等着让中转站服务哩。

    柳梦说,你从哪里过来的?

    老兵说,甘肃。

    老兵一脸的疲惫和失望,让柳梦心里一动。看老兵的样子,是从偏远部队出来的,赶了很远的路。这老兵不熟悉车站的情况,一个人走很不方便。她觉得自己应该送他一下。

    柳梦说,你别着急,中转站是撤了,但留下我负责接待零散的老同志。

    老兵听了,忽地从地上站起来,瞪眼看着柳梦说,留下你负责我们这些零散的老同志?

    柳梦说,是,老同志。

    柳梦身上穿的棉大衣没戴军衔,老兵一听柳梦叫他老同志,当即断定眼前的柳梦,是一个小女兵。柳梦15岁当兵,现在也就23岁。老兵就挺直了腰,拿出了老兵的口气说,嗨!你这个新同志,让你负责,你怎么不在前面立个牌子,害得我跑上跑下找了一圈,折腾死我了!

    柳梦忙说,对不起老同志,来,把背包给我。

    柳梦弯腰抓起了老兵的背包刚要走,却被老兵叫住了。老兵把手里的皮箱子也交给了她。柳梦提着皮箱走了几步,皮箱子太重了,她好容易走到了电梯口,停下来。

    柳梦说,老同志,你是哪趟车?几点的?

    老兵说,还有一个小时呢,先别问这个,渴死我了,哪里有水呀?

    柳梦看了看旁边的一个小食品柜台。售货员是一个中年妇女,正扯着嗓子喊,冰棍雪碧矿泉水--烧鸡火腿方便面。柳梦让老兵等一会儿,转身朝食品柜台走去。老兵看着柳梦的背影,想起了他们边远仓库的新兵小王,因为得了阑尾炎,去团卫生院住了半个月,让女护士伺候了几天,嘿,回到仓库就牛了,每天在兵们面前评论张护士李护士的,哪一个给他打针最舒服。老兵想着就笑了,心说这会儿我也得享受享受小女兵的服务了。

    柳梦买回矿泉水交给老兵,说,老同志快喝水,一路辛苦了。

    老兵问,多少钱一瓶?

    柳梦以为老兵要给她钱,忙说不要钱的。老兵疑惑地问,这钱是你自己掏……还是部队报销?柳梦为了让他放心喝,就随口说是部队报销,中转站有这笔经费。没想到老兵听了,却拉长了脸。有经费就给我买一瓶矿泉水?你是想把省下来的钱装自己腰包里,还是看我土里土气,欺负我不是?老兵这样想着,就对柳梦说,你看,我还没吃饭,咋办?

    柳梦明白了,说,老同志想吃什么呢?那边有牛肉方便面、海鲜方便面,你要哪一种?

    老兵朝食品柜台看了看,剜了柳梦一眼,说,买两只烧鸡,十根火腿肠,别的不需要了。

    柳梦吃惊地说,两只烧鸡十根火腿,你吃得完吗?

    老兵很不高兴了。老兵拖着长腔说,嗨我说你这个新兵,什么意思?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平均一顿吃一只烧鸡,吃两只不多吧?我还要坐一天的火车,十根火腿肠不多吧?你负责我们老兵中转,就要把组织的温暖送到每一个老同志心中,懂不懂?柳梦连忙点头,说自己懂是懂,可中转站有规定,只能给每人买一盒方便面。柳梦是在骗老兵,因为她出门的时候,身上就带了几十块钱。

    老兵翻着眼皮斜视柳梦,他似乎看出柳梦说了谎话,说,谁的规定?你把规定拿出来我看看,是你自己规定的吧?我问你,部队首长让你在这儿干什么?

    柳梦想了想,说,为中转的老同志服务呀。

    老兵说,为什么要为老同志服务?

    柳梦笑了,觉得这个老兵很有意思。她说,体现首长和我们部队对复退老兵的关心和温暖。

    老兵脸色突变,一脸严肃地说,这就对了!可我根本没感受到温暖,你把部队首长和组织的温暖贪污了。

    柳梦觉得这个问题被老兵说严重了,于是就很不满地说,你这个熊兵,怎么这么说话?

    这是部队的口头语,柳梦一生气就说出了嘴。老兵愣住了,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柳梦知道自己失言,忙缓和了语气,说老同志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部队首长很关心复退老同志,可你也不能吃烧鸡……老兵打断了她的话,说我为什么不能吃烧鸡?看我长得丑?柳梦想幽默一下,缓和刚才的气氛,就说老同志你长得不丑,就是脸黑了一点儿。

    老兵瞅了瞅柳梦的脸蛋儿,说,脸黑咋啦?脸黑就不配吃烧鸡?别看你细皮嫩肉的,把你放到我们仓库那边,别说呆两年,就是呆一个月,你的脸蛋就像老倭瓜了。告诉你,我今天就是要吃烧鸡,你不买?那我就把车票撕了,呆在这儿不走了!

    老兵拿出车票要撕掉,柳梦忙制止他,说我这就去买烧鸡行了吧?柳梦朝食品柜走去,憋了一肚子气,心想这个兵服役期间,一定不是个好兵,要是在我连队,早就把你的臭毛病收拾过来了。想归想,烧鸡还得买,自己既然管了这个闲事,就要管到底了,宁可自己委屈一些,也别让他带着对部队的不满返乡。

    柳梦前面走了,老兵就在后面自语,老同志今天要好好给这个新兵上一课!

    柳梦走到食品柜前,拿出自己的军官证给售货员看了,说自己要买两只烧鸡十根火腿肠,可兜里的钱不够了,先赊账,明天一定派人送来。售货员觉得可笑,说你这人真逗,火车站有欠账的吗?你明天不送来,我上哪儿找人?柳梦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责怪售货员,本来嘛,这儿就没有赊账一说儿。她想了想,想起了停车场的司机,或许司机身上带了钱。可她来不及跑出去找司机了,而运送老兵的面包车,是运输队派来的,她又不知道司机的手机号码。她想还是先把老兵送走再说吧,送走老兵再去找司机借钱。她掏出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售货员。手机再便宜,也值两只烧鸡钱吧?

    柳梦说,把手机先押在你这儿,我一会儿就来取。

    售货员检查了一下手机,觉得柳梦不像骗子,就收下了,给了柳梦两只烧鸡和十根火腿肠。

    老兵看到烧鸡,也不客气,在地板上摊开一张报纸,撕开烧鸡大口咀嚼起来。

    老兵边吃边说,哎,你会唱歌吧?

    柳梦压抑着自己的不满情绪,说,不会唱。

    老兵抬眼看柳梦,很不理解的样子。老兵说你不会唱歌?那怎么派你来了?我们连长说了,到了中转站,有吃有喝的,有人给我们唱歌……柳梦有些厌烦了老兵的唠叨,就说,好好,我给你唱一首歌。

    柳梦清了清嗓子,给老兵唱了一首《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老兵听着,很动情地看着柳梦,点头说,嗯,唱得不错,继续唱。

    等到柳梦唱完歌,老兵又问,你会跳舞吗?

    柳梦忙摇头,说,不会跳,真的不会。

    老兵生气地说,不会跳派你来干啥?我们连长说了,到了中转站,有吃的有喝的,有人给我们唱歌,有人给我们跳舞……

    柳梦说,你能不能不说你们连长了?你们连长没告诉你,到了中转站,还有人给你捶背给你娶媳妇?

    老兵站起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嘲笑我们连长?告诉你,我们连长不是你可以嘲笑的!

    显然,老兵真的愤怒了,那样子像要吃了柳梦。柳梦忙摆手,说你別大喊大叫好不好?我给你跳一个,行了吧?柳梦不等老兵再说话,就跳起舞来。其实柳梦是跳舞的高手,她从小就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每次部队搞文艺晚会,她都是最大的亮点。一脸愤怒的老兵,很快就被柳梦的舞姿吸引住了,傻傻地看着。

    柳梦跳完后,老兵一脸满足,笑着说,跳得很好嘛,新兵就是爱谦虚,会跳就说会跳,谦虚什么!

    就在老兵欣赏柳梦舞姿的时候,柳梦的手机在食品柜售货员的兜内响了,是柳梦的搭档连长打来的。售货员接听了手机,说你找谁?连长一听声音不对头,就说,你不是柳梦?你是谁?售货员慌张了,说我是卖货的……她在那边、她用手机换了我的烧鸡。连长弄不懂售货员说的话,他很严肃地说,你快把手机还给她,我们有紧急任务,耽误了事情你可要负责任!

    售货员吓傻了,忙拿着手机跑到柳梦面前,喊道,你的电话。

    柳梦接听了电话,告诉连长自己马上就回去。正说着,售货员低头看到老兵面前有一只烧鸡没开封,就弯腰抓在手里了。售货员说,我可不敢拿你的手机了,他说出了事让我负责,我负不起责,我还是拿走我的烧鸡。

    柳梦把手机硬塞给售货员,说,你怕啥,我给你,你就拿着。

    柳梦推着售货员,让售货员赶快走开了。

    老兵似乎听明白了,他看着柳梦问,你用手机换烧鸡了?

    柳梦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老同志,我兜里的钱不够了。

    老兵用批评的口气说,没钱了,就别买烧鸡了嘛,手机和烧鸡能是一个价钱吗?新兵就是傻!

    柳梦解释说,刚才送了几个老兵,给她们买了一些水果,没想到我兜里就剩下几块钱了。老兵很理解地说,你别解释了,我相信你没有把钱贪污了。再说了,中转站车没等我们,就怪我们迟到了,我们几个一起复退的战友,走到兰州逗留了几天,拍了好多照片。你不知道,我们几个老兵在戈壁滩上,两年没看到一棵大树了,到兰州看到了大树,就像见了爹娘那么亲,跑上去抱着照相。老兵边说边比划着,最后竟然把柳梦当成一棵树抱住了。

    柳梦有些紧张地说,我不是树。

    老兵醒悟,忙松开了柳梦的腰。对不起呀,我一激动就把你当成树了。柳梦看到老兵的窘态,觉得可笑,就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把我当成树,我想知道你怎么抱住树照相的。

    老兵说,我?我抱住树就哭了,哭着的时候战友给我照相了,就这么抱着树哭了好半天。

    说着,老兵又抱住了柳梦,眼圈儿都红了。柳梦竟然一时手足无措,好在这时候喇叭里传来了广播声,某某车次请旅客们上车了。老兵听了,松开手愣了片刻,身子哆嗦了一下,说,我该上车走了。

    老兵低头收拾好了东西。柳梦刚才被老兵的话感动了,她看到老兵身上的棉衣比较单薄,就忙脱下了自己的棉大衣,说老同志,半夜里气温很低,你穿上这件棉大衣吧。柳梦给老兵披大衣的时候,老兵张大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柳梦脱了棉大衣,就露出了里面军衣上的中尉肩牌了。

    老兵说,你是……中尉?

    柳梦笑了,说,我是指导员,今晚来送我们连队复退老兵。我担心你不熟悉车站的情况,本想把你送上车,可值班室来电话,有急事让我回去,就不能送你上车了。

    老兵傻傻地站在那里。柳梦给他穿好了棉大衣,又把烧鸡包好了,塞到他的军挎包里,说,路上小心。

    老兵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老兵说,指导员,对不起,我刚才对你……我其实找中转站,不是要吃烧鸡,我知道从这里上了火车,就永远离开咱们部队了,中转站是我最后跟部队战友见面的机会,是我最后一次感受部队的温暖,所以我就到处找中转站,可我没想到你不是中转站派来的……

    柳梦一个劲儿点头,她完全理解一个离开部队老兵的心情。她说,我也是你的战友呀,你找得没错。该上车了,快走吧。

    柳梦说完,轻轻地哼唱起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战友啊战友……

    老兵背好自己的背包,双脚站定说,指导员,谢谢你,请接受一个退伍老兵最后的敬礼!

    老兵敬礼后,迈开大步走入人流中。而柳梦走出车站大厅的时候,嘴里一直轻声哼唱着。

    柳梦忘记了外面的风很硬,她又一次让眼泪畅快地流淌出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