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很委屈地瞪圆眼睛看王丹。不错,房东是个漂亮女人,叫黄妍,二十三四岁,正是耐看时节,哪个男人能不多看几眼?天地良心,林涛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他跟女房东才见了两面,而且满心想着如何把这套房子租赁下来,还没来得及有别的想法呢。真的没来得及。要知道,为了能租赁一套满意的住房,他急得嘴上都起水泡泡了。
王丹发现林涛用眼瞪她,就说你瞪什么眼?捅了你的痛处了是吧?
林涛咽了口唾液,知道王丹心疼那一万块钱,就发誓说,我不跟你辩解,你等着看,我一定能找到她!
林涛跟王丹都是外地户口,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打工,已经结婚六年了,一直住在林涛打工的那家公司的临时宿舍内。两个人曾经勾手发誓,等攒足钱买了住房再要孩子。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每月三千多,他们度过了六年紧紧巴巴的日子,好容易攒下了十万块钱。虽然两个人每月的总收入已经增加到了六千,可北京的房价上涨得更快,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至少也要40万,手里没有二三十万打底,就别动贷款买房的念头。
然而他们设计的生活却出了意外,王丹不小心怀孕了。春天的季节很容易受孕的,王丹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出错了。那天从医院走出来,她的心很乱,干脆坐到了旁边公园的木椅上。人行道旁的桃花灿烂得有些夸张,一团团柳絮在阳光下飘飞,给平静的日子增添了几分浪漫。这样的美好时光里,王丹却满脸的凝重,掂量着该不该要肚子里的孩子。她眼看就满30岁了,再拖就过了最佳育龄,生个孩子能聪明吗?房子可以等,可岁月不饶人呀。
到了晚上,王丹就跟林涛商量,能不能先租赁一套房子把孩子生了?林涛说,行是行,可你生孩子要耽误上班,咱们又带孩子又养孩子,靠我一个人的工资能行吗?
其实生不生这个孩子,王丹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一挑眼皮说,孩子早晚要生,最多耽误半年时间,孩子过了百日就交给你妈看护,行不?我都30岁了!
林涛犹豫了一下说,那就生吧。
林涛按照王丹的要求,打印了一些寻租房屋的小广告,张贴在了他上班附近的居民小区内,还有马路边的电线杆上。
求租房屋
本人急需在附近求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水电气暖齐全,月租在1500元左右。联系电话:1390×××××××。
为了写这份小广告,林涛和王丹商量了半夜。王丹坚持在附近租赁房子,一是距离林涛和她上班的单位不远,回家照料孩子方便,二是这片地方的房租便宜,租赁两室一厅的楼房,月租能控制在1500元左右。他们的经济状况只能承受这个数字了。
小广告张贴出不久,电话就来了。按照往常,王丹应该亲自去考察房子的,可她妊娠反应太严重,就只能让林涛一个人去了。林涛约了房东,看了五六处楼房都不满意,不是靠马路太近,就是房子质量太差。他心里有些发慌了,担心在附近租赁不到合适的住房。王丹喜欢挑三拣四的,想让她满意太不容易了。就在这时候,他接到了黄妍打来的电话,说有住房要出租,具体细节见面再谈。
黄妍的这套住房就在林涛公司的后面,步行一刻钟就到了。两室一厅的楼房,面积90多平方米,房子装修好三年了,从来没人住过。而且,小区的管理非常正规,院内的环境幽雅,有足够的空间可供孩子玩耍。林涛看完了房子,粗粗地叹了一口气,对黄妍说,我确实看好了你的房子,可我肯定租不起呀,你月租要多少?
黄妍说,就2000块。
听黄妍的口气,这个价格已经很低了。林涛摇了摇头说,你要的不贵,可我目前的经济条件,最多能承受1600块的月租。说完,他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房间。
黄妍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跟我讨价还价呀?
黄妍的笑容,纯洁又甜蜜,林涛忍不住站住了。他说,不是的,我不想跟你讨价还价,你要价已经很低了。
黄妍说,你这个人太实在,就算是要价很低,你也别说出来,可以装腔作势地跟我缠磨一下呀!
这不是缠磨的事,这么好的房子租不出2000块钱的价,你太亏了。
黄妍认真地看了看林涛,说,你是个诚实人,能不能带我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
去我工作的地方看什么?
你别误会,我是要看看自己值不值得低价出租房子,如果你是一个让我值得作出让步的人,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林涛看到了一线希望,他高兴地带着黄妍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作为一个部门经理,林涛自己一个办公室,虽然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有条理。黄妍在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然后仔细看了看他办公桌上的一些文件,这才坐在沙发上,端起他泡好的一杯茶,细细地品了一口。
她说,好茶,是雪花醉。
林涛惊讶地说,没错,黄小姐真是品茶行家,我觉得,这种茶香味比较浓,适合女士的口味,所以……
黄妍说,林先生也喜欢喝茶?
林涛说,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就喜欢喝茶。
是吗?黄妍瞅了林涛一眼,自嘲地说,我只是喜欢喝,不是什么品茶行家,你能给我介绍几种名茶吗?
林涛知道她这是考自己,于是就说,西湖龙井碧螺春,峨眉龙井雪花醉,蒙顶甘露太平猴魁,还有黄山毛峰天香醉。
林涛一口气说完了八大名茶,黄妍侧身打开身边的两个书柜,抽出几本书翻看了几眼。几本书内的文字上,都有一些波浪线,还有一些手写的批注。黄妍把书放回了书柜才说,林先生是很有品味的人,我就答应你,月租1600块。
林涛当即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不是明着让你吃亏吗?黄妍站了起来,说这套房子是单位分给她母亲的,可她母亲一直跟她住在一起,她就是想找个人照料房子,家里也不缺少这点儿房租。林涛忙点头,表示自己租赁的话,一定会爱惜好房子的。林涛虽然不知道黄妍做什么工作的,但看她的打扮和气质,可以猜得出她的经济条件一定很好,属于知识女性,自己真是幸运,遇到好人了。
就在林涛暗自庆幸的时候,黄妍却说这事她说了还不完全算数,要回家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明天再给回话。林涛虽然心里凉了一下,但觉得黄妍说得有道理,房子是她母亲的,她私自变更了月租,应当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
第二天,林涛没有接到黄妍的电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当晚睡眠也不好。但是到了第三天,黄妍给他打电话,说她说服了母亲。林涛听了,嘴里一个劲地道谢,两只脚竟然像孩子似地跳了两下。真是高兴呀。
两个人又在林涛的办公室约见了。林涛问黄妍,需要怎么办理租赁手续呢?黄妍笑了,问,你说呢?
林涛摇摇头说,我这是第一次租赁房子。
黄妍也学着林涛的样子摇摇头,说,你真是很单纯,房子是我母亲的,你应该看看我母亲的身份证和工作单位呀!记住家庭住址才行。
说着,黄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了林涛看。
林涛有些不好意思了,半推半就地看了看她母亲的身份证和退休证,并注意看了上面的居住地址。她母亲叫李淑英,是中央某部的老干部。
黄妍又拿出房产证复印件,上面写着她母亲的名字。
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你必须看的。
林涛把黄妍递过来的东西都退回去了,说,没必要了,我相信你。
林涛当时心里有种甜蜜的感觉,他觉得遇到黄妍这么漂亮又善良的女房东,真是好运气。接下来,黄妍记下了林涛的身份证号码,问林涛大约租赁多久。林涛说至少需要租赁三四年,黄妍点点头,提出让林涛预付一部分房租。她说,我懒得一个月一个月地收房租,最好多预交一点儿,你根据你的情况交吧。林涛听了忙说,先交一万好吗?
黄妍不解地看了看林涛,说,交这么多干啥?你这个人就是实在,也不怕被人骗了?我看交5000就行吧?林涛之所以提出交一万,是因为他办公室正好刚凑足了一万现金,没来得及去银行存,而且他确实被黄妍感动了,心想人家这么热情实在,自己再小鼻子小眼的,就不是男人了。再说了,一万块钱也就半年多的房租,他可是要租赁三四年的,一次次交房租,也确实挺烦人的。
黄妍推辞了几次,见林涛坚持要交一万,也就只好收下了,并且给林涛写了一张收条。她说,我先带你去打开房门,把钥匙交给你,过两天我再把打印好的合同送过来请你签字。林涛说合同的事不慌,你抽空拿过来就行。
黄妍带着林涛去打开了房门,把钥匙交给了他,就离去了。林涛一个人在屋内挨个房间看了一遍,想到自己一家将要在这里安居,自己不久就要出生的孩子要在这儿成长在这儿快乐,他忍不住兴奋地叫了两声。
之后,他脱了衣服,在卫生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
三天后,林涛和妻子王丹就搬进了租赁的房子内。一切安排停当,夫妻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宽敞的卧室,感受生活的快乐。林涛的一只手,自然又摸到了王丹的肚皮上,似乎要把自己的幸福传递给腹中的孩子。王丹挪开了他的手,她担心他的手会顺着肚皮滑下去。要是夫妻一时的快乐,影响到正在发育的孩子,就得不偿失了。
王丹为了转移林涛的注意力,说,你抓紧跟房东签了合同。
林涛的身子离开了王丹,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得意地说,你是不是心里不踏实,担心房东变卦呀?人家房东不是那种人。
说归说,林涛第二天一上班,还是给黄妍打了电话,黄妍的手机没开。到了中午又打,她的手机还没开。林涛心想今天她可能有特殊事没开机,或者手机丢在家里了。林涛自己就有几次上班的时候忘了带手机。但是,一连几天,黄妍的手机都关着,林涛心里就不踏实了。
按照黄妍母亲退休证上的住址,林涛去找黄妍了。他敲了房门后,屋内走出一位大妈,说你找谁呀?林涛急忙客气地问,大妈你叫李淑英吗?大妈点头说,我是李淑英。林涛松了一口气,说我是来找黄妍的,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不等林涛说完,李淑英就疑惑地问,谁是黄妍?你找错人了吧?
林涛说,没错,你女儿给我看过你的身份证和退休证,就是你。
我没女儿呀!这么跟你说吧,我是叫李淑英,前些日子我的身份证和退休证丢失了,我在报纸上已经公开声明了。
林涛的腿肚子当即软了,在李淑英家门前站了很久,他很不甘心就这样走开。可不走开又能怎么样?人家丢失身份证,已经在报纸上公开声明了,没有责任呀。但他转念一想,又很委屈,谁能天天去看报纸,盯住有谁的身份证丢失了?
离开了李淑英家,林涛直接去了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很明显,这个叫黄妍的女子,利用李淑英丢失的身份证和退休证进行诈骗活动。但是警察似乎对他的讲述不感兴趣,还不等他充分表达完自己的愤怒,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房间的钥匙给你了没有?
林涛说,给了,交预付金那天给我的。
警察说,你是租房子还是租人?给了钥匙你就搬进去住,找人干啥?
林涛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搬进去了,可是……警察说,搬进去了你急什么?预付的房租用完后,她还不主动找你了?
警察说话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弄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警察解释了,稀里糊涂就被警察打发出来。出了派出所,他才回过味来,心里说,我是搬进去了,可我能安心住吗?房子要真是黄妍的,她还用那么费尽心机利用捡到的身份证出租房子?房子不是她的,那么房主是谁?钥匙怎么落到黄妍手里了?会不会是黄妍在门锁上做了文章,敲开了人家的房门,换了一把新锁?那样的话,真正的房主发现后,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成了撬门的贼了?林涛越想越害怕,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让他无法想像。尽管他知道为这事,王丹一定会气歪了嘴,但他又不得不告诉她。
王丹对林涛的冷讽热嘲,早在他预料之中了,王丹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要把他往女人那边扯。眼下他怎么解释都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黄妍。王丹不屑地说,等不到你找见了那女人,我们就被赶出去了,说不定还要把你告上法庭,你就等着看吧!
林涛不服气,说,告我什么?我已经到派出所报案了,到时候警察可以作证嘛。
王丹说,到时候警察还要说你贼喊捉贼呢!
其实林涛明白,现在要找到黄妍太难了,她的身份证一定也是假的。不过要找到真正的房主并不难,去小区物业公司查一下就行。找到房主后,把事情说明白了,下一步怎么办要看房主的态度。
林涛就去了物业公司。屋内的桌子前,一个女孩子正在敲电脑,看样子挺悠闲的。林涛就面带微笑地凑上去,说这位小姐,请帮我查一下38楼2门501房主的联系电话好吗?女孩子抬起头警觉地打量了林涛,说你是干什么的?林涛脑子机灵一动,说我租赁了他们的房子,该交房租了,可房东一直没来取,我又没他们的电话。女孩子快速敲打电脑,然后对着电脑愣了半天,才疑惑地问,你租赁了501的房子?
林涛紧张地点头说,我租赁的,怎么啦?
女孩子说,业主一直没办理入住手续,已经欠了我们三年的物业费了,既然你租赁了房子,那就应该由你来交物业费。
林涛的脑袋都懵了,说怎么会有这种事?物业公司不知道业主的名字,那钥匙怎么交到业主手里的?女孩子说这不奇怪,这个小区的房子,是A部门自己建造的,属于本单位人员的福利房,物业公司接手的时候,有许多业主没有入住,为这事物业公司跟他们交涉几次了。林涛心里直叫苦,自己刚住进两天,一万块钱的预付费没了,还要补交三年的物业费,这也太倒霉了吧?于是他就支支吾吾地说兜里没带太多的钱,过几天再来缴物业费,惶惶地离开了物业公司。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林涛只好回家跟王丹商量对策。林涛说,这下好了,物业公司知道我们住进来了,一定会三天两头到家里催要物业费。
王丹说,我们凭啥缴物业费?你去A单位负责分房子的部门查一下,不是就知道房主是谁了吗?
林涛就去了A单位找到了有关负责人,说自己给38楼2门501的房主装修房子的时候,房主预付给他十万块钱的装修费,可后来许多材料是房主自己花钱采购的,预付的十万块钱就没用完,剩下两万多,房子装修好后他要退还给房主,却找不到房主了。林涛觉得以这种理由寻找房主,一定会赢得负责人的好感。果然,负责人很和善地对他点了点头,说像你这样的装修公司太少了。
林涛趁机说,你看,能不能告诉我房主的联系方式?
负责人说,你稍等一下。
负责人打开了铁皮柜,查阅了一堆资料后,对林涛摇摇头说,这套房子我们这儿没有登记,户主栏内空着。
林涛惊讶地说,你的意思是,这套房子没分出去?
负责人说,不不,我们小区总共盖了5000套房子,早就分完了,只是有些房子没具体登记户主的名字。
分出去的房子,能不登记名字?
是呀,我们有300多套房子没登记名字。
林涛一头雾水,说,我就不懂,你们分出去的房子不登记名字?
负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瞪了林涛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哩!你就把那两万块钱暂时装兜里,说不定房主根本不在乎那三万两万的,对不对?负责人打量林涛一脸的困惑,于是就又多说了几句,说我们也是按照上面领导拿出来的意见分房子,有些房子,领导只通知我们交钥匙,至于分给谁了,那不是我们应该问的。
林涛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能不能到上面领导那儿查一下?
负责人很不高兴了,说,你是谁?你是纪委的?跟你说实话,关于我们单位分房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我们领导有交代,内情一律不公开。
林涛无奈,转身出屋,嘴上仍唠叨说,我就不懂,房子分给了谁,总要有个名字吧……
负责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事情你永远别弄懂。
既然这样,我们就住吧。王丹对林涛说,你去把物业费交了,把单据保存好,要是房主出现了,咱们也好跟他算帐。
林涛去物业公司补交了三年的物业费,就不再寻找户主了。但他夜里躺在床上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只要有人敲门,他就紧张地跳下床,疑心是一脸愤怒的户主闯进来了。王丹见他这个样子,就不满地说,你神经兮兮的干啥?咱们没偷没抢,是光明正大住进来的,怕啥?
说是这么说,但那个神秘的黄妍始终给林涛心里罩着一层阴影。可是住了一年后,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一切平静如水,他的女儿已经能在屋内学步了,还在卧室洁白的墙上,涂画上了几条红红绿绿的彩线。
有一次,他跟几个朋友吃饭,就忍不住把自己的尴尬说出来,没想到几个朋友并不觉得稀奇。
张三说,这还不懂?有些领导多吃多占,能公开名字吗?
林涛说,不公开名字可以,但不可能把房子放在这儿不管了!
李四就说,他暂时用不着呗。
王五说,也不是,用不着也会隔三差五去看看,对吧?一定是刚分了房子就出事了,被检察机关拘起来了,要是承认了多占房子,就罪加一条。
张三说,也可能仓皇逃出国外,或者罪大恶极,已经被枪决了。
几个人说的似乎都有道理,让林涛觉得眼前一亮。不过他还有疑问,钥匙怎么到了黄妍手里?黄妍又是什么人?
李四眨了眨小眼睛说,说不定是领导的情人,领导出了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她不敢承认房子是自己的,就用捡来的身份证出租给你了,目的就是让你帮忙看护房子。你小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了!反正你住满一年了,预付的一万块钱早就回来了。
众人一听,都忙点头,觉得这个说法站得住脚。林涛也跟着哦了一声,眼前又出现了黄妍的美丽面孔和不俗的气质。看她的样子,做领导的情人完全有资格。或许她对他考察后,就是看好了他的诚实,才敢把房子交给了他。她说过,并不在乎房租多少,就是想找个人帮助看房。
从这以后,林涛就设想他是替叫黄妍的女子看房的,等她露面后再跟她结算房租。他专门去银行办理了一个存折,每月定时往存折里存1600块钱。但有时候,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无论怎么自我安慰,仍是不能坦然。
日子就在忐忑不安中滑过去了。一晃,女儿要上学了,林涛也离开了原来打工的单位,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做起了老板。手里攒够了买房子的钱,就在四环外一处不错的地段,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三口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内,林涛才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阴影笼罩的日子。
不过,那套租赁的房子也不能丢开不管了,物业公司仍旧追着他交纳物业费。林涛就又把这套房子转租给了一个朋友,让朋友把每个月的房租费打进那张专项存折里。
房子转租出去,林涛就很少去那个小区了。半年后的一天,他去那边的物业公司缴物业费,走到一栋楼下的草坪前,看到有位少妇带着一个小孩子,正在楼下的荫凉处玩耍。天气闷热,少妇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好像穿了一件睡衣,手中还拿着一把檀香扇子。这女子这么眼熟?他心中不由地一惊,急忙走上前仔细打量。少妇发现林涛站在不远处打量她,就抬起头笑了笑。
林涛慢慢地走近了少妇,惊喜地说,你是、是黄妍小姐?
少妇看了看林涛说,不是,你认错人了。
林涛的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两岁左右,是个男孩,长得很漂亮,样子像混血儿。男孩淘气地要抓林涛的裤子,被少妇拽住了,说道,亮亮,你老实点儿。少妇仰头又对林涛说,你是来找人的?叫什么名字?
林涛说,叫黄妍。
少妇说,我刚搬过来没几天,不熟悉这儿的人。
林涛说,哦,她不是这个小区的,不过你长得跟她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少妇笑了,说,是吗?你朋友跟我能这么像?不过我过去也遇到几个男人,有的说我长得像他妹妹,有的说我像他女朋友女同学的……其实我知道未必真像,只不过是故意跟我搭话罢了。
林涛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解释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跟你、跟你搭话,你真的跟我的房东太像了。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诚实,林涛给这位少妇讲了他跟黄妍的故事。少妇听了,叹了一口气说,我倒真想成为你这个房东,不但可以得到一套房子,还能认识你这样诚实的好人。我上个月刚从国外回来,原因嘛……跟先生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了,这边的房子是我父母的,不信你可以去我家看看,17楼1门302房,我叫潘晓云。
林涛说,我信我信,真对不起,打搅你了。
少妇说,没关系,我哄着孩子玩耍,也无聊,倒是听了你的故事打发了时间。你呀也别太当回事,好多事情呀,顺其自然好了,也可能你这位房东遇到了麻烦,暂时不便露面,说不定过几年就会找你联系的。
这时候,男孩在少妇怀里睡着了,少妇轻轻把孩子放进了童车内说,哎,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会孩子,我上楼给孩子拿点水来,一会儿就下来了。
这会儿轮到林涛笑了,说你也真胆大,不怕我把你儿子拐跑了。少妇说,我要是对你不放心,就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了。
少妇就上楼去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林涛还不见少妇回来,突然心里紧张起来。天哪,这人会不会把孩子丢给我了?他急忙把整个童车抱在怀里,朝17号楼1门跑去。上了楼,找到了302房门,没有章法地敲起门来。
门打开了,是刚才见到的少妇。她身上只披了一块浴巾,半露着酥胸,头发湿湿地盘在了头顶上。看到林涛怀里抱着童车,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少妇忙轻轻摆手说,把孩子抱到屋里吧。
林涛松了一口气,把童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卧室内。孩子在童车里翻个身又睡了。他抬头看到身边的少妇,突然心慌起来,忙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屋内布置得很雅致,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少妇说,很抱歉,这天儿太闷,我回来冲了一个澡。
少妇又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也像你那个房东一样蒸发了?
林涛坦率地点点头说,是,我还真有点害怕。
少妇说,我知道你等急了就会上来的……
林涛听少妇的话有些异样,就扭头看她,发现她满脸羞红,身上披的浴巾缓缓地滑落了。这个时候,林涛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去了,但他的腿却像被钉在那里,别想拖出半步。
自然,少妇的家后来就成了林涛经常走动的地方,他每次去少妇家里喝茶聊天之后,就觉得自己心灵的空间增大了,觉得生活是蛮有色彩的。他曾经认识的房东黄妍,已经变得很缥缈了,仿佛那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少妇对他真是百般地温柔,爱他的方式和举动让他感动。而且,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些礼物,让她责备了半天,说你要是再给我带东西,就别来家里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少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不是那种很帅气的男人,也不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你却对我这么好,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不太真实,仿佛是在梦境中。
少妇笑了,说,这最好,人生就是一场梦,有些事情你永远别弄懂。
棉花被子
有些物品被我们珍藏着,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并不是因为它们多么稀奇贵重,而是其中融入了我们太多的情感。比如一支钢笔,一本书,一枚发卡,等等。马宁珍藏的是一床棉花被子。
马宁二十年前跟妻子赵薇结婚的时候,他的家乡马湾镇还不是风景旅游区,街道狭窄屋舍落败,一砖一瓦都显得那么寒酸。有一条水路和一条旱路通往马湾镇,水路不宽,旱路崎岖,把满眼的青山绿水,封闭在山峦叠嶂的一团宁静中。南方湿润的空气和缭绕的山雾,使得门前青石板上的苔藓,一年年滋蔓着。每年入冬之后,日子就阴冷得很了。
赵薇是北京部队大院出生的女子,她所生长的所有冬季都是在温暖的楼房内,遭遇南方阴冷的天气,难免有些不适应。赵薇最初就明白这一点,因此建议她跟马宁的婚礼在北京举行。马宁却说不行,我们必须回去!马宁使用了“必须”两字,而且口气坚决。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把马宁和哥哥姐姐拉扯大,现在哥哥姐姐都成家了,母亲就等着他娶了媳妇,就算完成人生使命了。他知道马湾镇的亲朋好友,都瞪着一双双渴盼的眼睛,等待他这个中尉连长,携新娘回去风光一把。
马宁说:“你别担心那边冷,我早就写信告诉我妈,让她缝做一床新棉花被子,冷不着你。”
马宁很少在赵薇面前使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赵薇感觉到这件事情对马宁的重要性,她就不再说什么了,跟随他走进南方阴冷而灰暗的天气里。
火车。汽车。渡船。
赵薇一路惊讶着走进马湾镇,她本来就生情的一双大眼睛,被那里的水光山色洗濯得愈加明亮生动。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她也就成为小镇风景的一部分。
马宁的母亲按照儿子来信的要求,选用了上等的新棉花,缝做了一床棉被。白棉布的被里,大红的缎子被面,密密实实的针脚,看上去非常讲究了。她怕冻着了北京来的儿媳妇,被子里絮了厚厚的棉花。马宁和赵薇第一次的夫妻功课,就是在这床加厚棉被的覆盖下完成了。自然,棉被也承受了他们激情澎湃的冲撞,接纳了他们似火的喃喃细语。等到风平浪静之后,赵薇拥着被子,就闻到了新棉花的气息,还有白棉布的糨香气。
她侧身对马宁说:“这厚被子真暖和。”
睡在外屋的母亲,却一夜没怎么合眼,不断起身朝儿媳的房门张望。她不知道自己缝做的加厚被子,能不能给儿媳带来踏实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母亲看到从屋内走出的马宁,上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你媳妇夜里冷吗?”
马宁说:“妈,不冷。小薇说这床被子真暖和。”
母亲脸上笑容灿烂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暖和的棉被子,并没有让赵薇在马湾镇多留几天。本来他们有半月的新婚假期,但新婚第五天,赵薇就对马宁说:“家里站没站地,坐没坐地,咱们早点回去吧。”马宁在基层部队带兵,赵薇在银行上班,两个人都很忙。
母亲听说他们要走,略有紧张地问赵薇:“媳妇,是不是棉被薄了,夜里冷?”
赵薇说:“不是,我急着回去上班。妈,你做的这床棉被真软乎,放好了我们下次我们回来还盖。”
母亲连连点头说:“好好,一定给你们存好了。”
其实赵薇就是安慰马宁母亲,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因为棉被子薄才离去的。但母亲却把赵薇的话当作一生的承诺记住了,等到儿子儿媳离去后,就很细心地收起棉被,保存在厚重的木箱里。南方的屋子潮湿,遇到好天气,她总要把棉被放在阳光下晾晒,让棉花一直保持着蓬松细软。
马宁的嫂子是本地人,逢年过节往来走动的亲戚就很多。有一年春节,嫂子娘家来人留宿,家中被子不够用了,想起马宁母亲那里有一床加厚棉被,就去借用。母亲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断然说:“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耐着性子说:“用一夜,损不坏。”
母亲摇头,还是那句话:“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说:“妈,你甭害怕,我不要,就是用一夜。”
母亲说:“你弟媳是北京人,讲究。”
嫂子说:“搞不脏,真要脏了,我给拆洗。”
母亲说:“屋里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用,这被子用不得。”
嫂子生气地说:“你放着生霉吧。”
从此,马宁的嫂子就恨上了母亲,撞了面都不跟母亲搭腔了。母亲并不后悔,也不生气,她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她专心做的事情,就是在有阳光的天气里,晾晒加厚棉被,静心等待北京儿媳的再次归来。有时候,马宁的嫂子遇到母亲晾晒棉被,心里的怨气就会涌上来,说一些指桑骂槐的错话。母亲仿佛没有听到,目光落在棉被子上,脑子中闪回着北京儿媳仙女般的面容。
马宁结婚的第二年,家乡发了一场洪水,环绕马湾镇的河流水位暴涨,淹没了屋前的石阶。母亲屋内的水漫过了床铺。她用塑料布缠裹着那床加厚棉被,抱在怀里,站在客厅的方桌上,整整站了六个小时。马宁的哥哥试图帮她接过棉被,她却不肯松手。
马宁的嫂子后来略带嘲弄地跟邻居说:“那床棉被,是我婆婆的命根子。”
马宁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患有肺气肿病,面色清瘦而蜡黄,遇到阴冷天气就不停地咳嗽。她担心自己在哪一个黄昏和凌晨会突然辞世,渴盼北京的儿子儿媳早些回来的那种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屋前的柿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北京的儿媳始终没有回来。这当中也有好消息传来,就是北京的儿媳给她生了一个孙子,让她在寂寞的时光中,又多了一份幻想和思念。
马宁也曾想带着出生的儿子,回老家看望母亲,但赵薇总是说孩子太小,回老家不方便。马宁就没有坚持,他已经调到机关当了宣传股长,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自从结婚后,他就没跟赵薇在一起过个年。部队越是节假日越忙,机关干部要跟基层官兵在一起同欢乐。
再后来,马宁家乡的马湾镇,被开发成观光度假的旅游地,有大批的游客从山外涌进来,马湾镇的一草一木都抖擞起来了。街道小巷修饰一新,镇上盖起了三星级宾馆。马宁的嫂子从游客兜里赚了不少票子,富裕起来后也就忘却了那床棉被的陈年旧帐了。她给母亲屋里安装了电话,更换了陈旧的木床和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子,并多次给北京的赵薇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子回家乡看看。
嫂子说:“弟妹,有空带孩子回来看看,马湾镇现在搞旅游了。”
这一年国庆节,马宁和赵薇带着儿子小雨回到了马湾镇。他已经是团政委了。往日马湾镇经常有官员到北京,他对家乡的父母官都热情接待了,因此家乡政府得知他们一家要回故乡,就做了细致的安排,直接把他们从火车站接到宾馆,陪同喝酒观光,再喝酒再观光。马宁好容易挤出时间,带着赵薇和儿子小雨,回家跟母亲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
离开家时,母亲问儿媳:“你们不在家住吗?那床棉被子,我一直给你们保管着,还挺软乎。”
赵薇最初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母亲说的是新婚时的棉被。赵薇就半开玩笑地说:“妈,你可要给我们保管好了,有时间我们一定回家住。”
母亲连连点头:“放心放心,不信你摸摸,软乎呢。”
母亲要去木箱内拿出棉被子给赵薇看,赵薇说就不要拿了,我知道肯定保存得很好。
然而,马宁和赵薇在马湾镇只住了四天,都是在宾馆度过的。离开马湾镇的时候,政府派车把他们从宾馆直接送到了车站。赵薇和小雨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过马湾镇。
不过赵薇回到北京后,没少给马宁母亲打电话。现在通信发达了,遥远的距离变成了似咫尺之间。赵薇打电话主要是问候马宁母亲的生活情况,母亲每次的回答都是那几句话:“我好着呢,有吃有穿,你们都别惦挂了。”
但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突然主动把电话打到北京,问赵薇和小雨什么时候能再回老家,说她想他们了。马宁说:“这好办,你到北京来住些日子吧。”
马宁就让哥哥把母亲送到了北京。
马宁身为政委,几乎每天都有会议,大多数晚上是在办公室度过的。母亲来后,他让自己的司机拉着母亲,在北京城转了两天,然后就把母亲交给赵薇了。赵薇推掉很多事情陪同了母亲几天。但赵薇也是银行的中层干部了,不能长时间不上班,后来只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母亲不会使用煤气灶,赵薇就让马宁的司机每天中午去部队机关食堂打饭,开车送回去。这样折腾了一周,赵薇觉得太麻烦了,干脆把母亲送进了部队卫生院,说是要给她治疗肺气肿病。
卫生院对政委的老母亲,肯定要特殊照顾了,专门派了一位卫生员在床前服务,给母亲打水打饭。卫生员的态度比亲生儿子都和蔼。但母亲还是想念自己的儿子,每天早晨卫生员刚走进病房,母亲就问:“宁儿忙什么?”
卫生员说:“大妈,我们政委今天还开会,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
母亲摇头说:“没事,他就是忙。你见了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很多人听说政委的母亲住院了,都跑到病房看望她。病房就每天堆满了新鲜的水果和鲜亮的花篮。母亲不认识来人的面孔,有时也听不明白大家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些人都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工作,因此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见了宁儿的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母亲在卫生院住了二十几天,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吵着要回老家。眼下南方正是霉雨季节,她老是担心木箱内存放的那床棉被潮湿生霉了。马宁弄不懂母亲的心思,见母亲坚决要走,以为她想家了,就让哥哥来京把母亲领了回去。
母亲到家的当天,就把棉被从木箱内倒腾出来,果然挨近木箱底部的棉被子,有些潮湿,她急忙把被子展在阳光下晾晒。
这样又过了两个春秋。有一天母亲晾晒被子的时候,因为胸闷气喘,竟没有力气将被子搭在铁丝架上了。母亲心里就恨自己不中用,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禁不住抱着棉被子,蹲在地上哭了。
也就是这个冬季,母亲在一个阴冷的雨天走了。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马宁的姐姐一直守候在病床前。母亲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经常把木箱里的被子拿出来晾晒。”
马宁赶回家处理了母亲的后事。马宁的姐姐就把关于棉被子的一些细节,详细告诉了马宁。姐姐说:“妈说,要是以后赵薇回来,让她放心地盖那被子,还软乎呢。”遗憾的是,赵薇没有跟马宁回去奔丧,她留在北京照料儿子小雨。小雨到了升初中的时候了,一分钟的学习时间都不能耽误。
母亲去世后留下了三间房子,哥哥嫂子就把马宁和姐姐叫在一起,商量处理方案。要在过去,这三间房子没什么用处,但现在马湾镇成为观光度假的旅游胜地了,地价一天天上涨。据说母亲居住的这一带要拆迁,变成豪华的别墅度假村。嫂子就跟姐姐说,母亲生前的生活大都是她照料的,因此她要分得两间房子才合理。姐姐不答应,说弟弟马宁应该分得两间,理由是马宁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嫂子就跟马宁的姐姐争吵起来。
一直沉默的马宁突然说话了:“你们都别说了,房子我一间不要,哥哥两间,另一间给姐姐,我就要木箱内那床加厚棉被。”
哥哥嫂子和姐姐都愕然了。
马宁把棉被带回了北京。尽管他居住的楼房一年四季都很干燥,但他还是经常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把棉被子放在阳台上晾晒。有时候他也陪伴着棉被,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想到愧疚处,他就把自己的脸埋在棉被里,静静地流一些泪水。
棉被因为吃足了阳光,熨贴在他脸上的时候,就更加柔软而温暖了。
老房子
远离故乡的人,记忆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老房子的影子。老房子是我们生命的起点。老房子的影子里总是裹着一团温暖,还有一些味道。这些味道无论是酸甜还是苦涩,都值得我们一生去咂摸。有些老房子破败不堪四壁透风了,却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怀念。老房子就是远离故乡的人对故土的怀念,是颠簸流离的那颗心的精神避难所。
我家的老房子对我来说,其实就是我的老父老母。
我家的老房子在胶东一个叫“釜甑”的乡村中--字典里,釜和甑都是古代一种煮饭的器具。村子东边有一座圆锥形状的大山,叫釜甑山。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山因村而得名,还是村随山叫釜甑。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父亲的父亲们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最初的老房子在哪里,父亲也说不明白。父亲小时候居住的老房子,在村子中央,紧挨着家庙。村子里居住的人家都姓衣,家庙也叫衣家庙。父亲记事的时候,家庙还有些香火,我记事的时候,家庙就改成了村子的小学校了。爷爷和奶奶都在这所老房子里故去,母亲和父亲是在这所老房子里成的亲。后来我的叔叔要结婚了,作为长子的父亲,就把这所老房子让给了他,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村子的三间仓库里。
我说的老房子,就是这三间仓库。
仓库最早是堆放牛马草料的,所以建造的时候,房屋就比普通的屋子矮小狭窄,窗户和门也是小鼻子小眼的。其他人家建造房子的石头,是从山里开采来之后,再经过石匠们锤打砧凿,石块平整规矩。三间仓库就不同了,墙壁上的石头是从河套里捡来的,大小形状都不规则。颜色也不统一,有被阳光漂白了的,也有黑不溜秋的天然色,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倒是有几分艺术夸张。
仓库是村北最后一排房子,前面就是一排马棚,有二十多间房子,坐西朝东,跟三间仓库组成丁字形。马棚南边的山墙前几十米,是一口水井,水质清冽。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河,常年有涓涓流水自东向西,汇入村西的大河中。
父亲当时是个教书的,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又跟村干部做了一些感情投资,就得以在仓库里暂且安身。住了几年后,几个儿女都降生在这里,父亲就花了几百块钱,买下了三间房子。当时父亲每月才一二十块钱的工资,几百块钱不算个小数目,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就一直赊账,直到我当兵后的第二年,才卸掉了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那已经是1984年了。
三间仓库是父亲给我们打造的一个窝窝。
我记事的时候,屋前的马棚还在,还有几十匹马养活在里面。马棚子面南的一面是半敞开的,可以看到马槽和拴马桩。太阳刚升起那阵子,阳光投进马棚内,映照出马匹光润的毛色,还有马匹闪亮的眼睛。无风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还可以听清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
我们一家进出屋子,要从二十多间马棚前的小路经过,马匹们会歪着头看我们,它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我能够嗅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腥味儿。马棚里很静,可以听到马尾巴扫来扫去的沙沙声。偶尔,一匹马冷不丁地打个喷嚏,就会吓得我身子一个哆嗦,脚步也就快了许多。
马棚前有一架秋千,是用粗糙的木柱支撑起来的,就有邻近的孩子跑来荡秋千。马匹们听到孩子们突然响起的尖叫声,忙支楞起耳朵细听。它们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抖动,哄赶落在上面的蚊虫。
我记不清马棚哪一年拆掉了,也记不清那些马匹的去向。现在我想起老房子,总要想到那些马匹,它们和我的童年紧紧连在一起。
对于老房子,我记忆最深的是那几扇窗户。
老房子的窗户是木棂的,上面裱糊了一层纸。窗户纸的来源比较复杂,有小学生课本,有粗糙的纸盒子,也有旧报纸旧年历。窗户纸经受风吹雨打之后,到处开了裂,在春夏秋的季节里,也就随它开裂去,但进入冬季就不行了,寒风从开裂处灌进屋子里,冷飕飕的,母亲需要经常在开了裂的地方打补丁。通常,薄薄的纸张贴到窗棂上,要不了个把月就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焦酥脆,一场大风之后,总有什么地方要开裂的。打了补丁的窗户,显得臃肿了许多。
因为老房子在村子最北边,寒冬的风就在屋后鬼哭狼嚎地叫,再硬朗的窗户纸也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父亲干脆用泥巴和砖头,将后窗封堵严实,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将窗户开封。这样密封的三间屋子,房顶上再覆盖一层厚重的雪,那样子,很像寒风中缩紧了身子的小老头。
父亲在外面教书,每个周六的晚上,无论是风是雨,他都要赶回来。低矮的三间房屋里,有他的妻子儿女,有他全部的牵挂。赶回院子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在窗户上,看窗户是否有一团油灯的光影。有了,他那颗悬着的心,也便稍稍松弛下来。
我的哥哥是最早诞生在老房子里的孩子,因为他的诞生,老房子注入了一股奶香的气息。
哥哥一岁的时候,赶上一个寒冷的冬季,夜里的老房子像冰窖,母子俩的体温抵挡不住屋子里的寒气。为了夜里烧炕取暖,母亲白天去山里拾柴草,把我哥哥一个人丢在家里。哥哥还不太会走路,只会在炕上爬。母亲担心她从土炕摔到地上,就用一根绳子,一头系住哥哥的腰,另一头系在窗棂上。有一次,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哥哥死在土炕上,他是被绳子缠住了脖子勒死的。
父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母亲,只是恨那根窗棂。窗棂上留下了哥哥临死前挣扎的迹象,哥哥跟窗棂较过劲儿,可惜小小的力气,没有拽断那根窗棂。
父亲瞪着窗棂呜咽地骂:“我日你祖宗的!”
父亲手起刀落,砍断了夺走哥哥性命的那根窗棂。
后来,那根窗棂就一直残废着。窗户纸缺少了一些支撑,那里的窗户纸就总是最先被风突破。尽管这样,父亲也并没有去修复它。
姐姐比我早两年出生在老房子里,她的哭声和笑声,多少冲淡了父母对哥哥的思念,却没有擦掉他们心中的痛。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才真正笑了一回,他对母亲说:“咱们又有儿子了。”
到春节的时候,我已出生七个多月,能够用表情跟父亲开始情感交流了。他逗我的时候,我会笑给他看。父亲看到我笑,也跟着笑。春节前几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发现我把窗户纸捅了个洞洞,眼睛从洞洞朝外看。父亲笑着,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在洞口朝外瞅。父亲看到了院子里飘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亲问他去哪里,他只说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父亲顶着一身雪花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大白纸。他跳上土炕,三两下撕掉了窗棂上五花八门的窗户纸。
母亲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慌张地跑过去问父亲:“你神经病啦?”
父亲不吭气,在土炕上展开了那张白纸比划着。母亲终于明白了,又说:“你刚去买的?多少钱一张?”
父亲说:“五毛钱。”
父亲说:“这纸真白,像院子里的雪。”
母亲心疼地跳起来喊叫:“窗户纸好好的,你撕毁了,花五毛钱去买张纸,你败家子!”
父亲说:“白纸亮堂,儿子能看到院子里飘飘的雪花,飘飘的。”
父亲说着,朝窗棂上抹胶水。
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说:“我过年都没舍得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没舍得买一条黄花鱼,没舍得……你却花五毛钱买一张纸……”
母亲说着,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亲不理睬母亲,他很快把白纸糊到窗棂上。我趴在窗台边,看着院外的落雪从窗户的白纸前飘洒过去,留下一道道忽闪的影子,兴奋地咯咯笑起来了。
父亲看着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满足。
我原来习惯了黑乎乎的窗户纸,现在看到窗户亮堂了好多,就觉得很神奇,趴在窗户上瞅着瞅着,突然伸手朝窗户纸抓去,母亲喊叫的时候已经晚了,刚贴上去的白纸被我撕开一个大洞。母亲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准我的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
父亲恼怒了,他跳起来扑向母亲,第一次跟她动了拳脚。
邻居听到母亲的哭喊声,跑来给他们劝架。邻居都说错误在父亲这边,家里有小孩子,窗户纸本来就不会囫囵,将就着就行了,他不该花五毛钱换一张白纸。邻居说,有这五毛钱买肉,过年能吃一顿好菜。
这个春节,因为一张窗户纸,闹得父母心情很坏,他们甚至在大年初一这天,相互之间都不肯说一句话。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买一张白纸,只是她心疼那五毛钱。后来父亲说,你再心疼钱,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没见过这么白的纸,白得像雪,孩子见了高兴。
以后的岁月,家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好起来,每逢春节前不用父亲操心,母亲就会去商店买一张大白纸糊在窗棂上,然后把她精心剪裁的几幅窗花贴上去。就因这一张窗户纸和几贴窗花,老房子里便弥漫了吉祥快乐的气氛。
我每当看到窗户上换了新纸张,贴上了窗花,就知道离大年三十晚上只有三两天了,就会大声喊叫:“妈,什么时候给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张罗着要把三间老房子翻盖成四间新瓦房。父亲对母亲说:“咱们也换上玻璃窗。”
母亲挖了父亲一眼说:“翻新房子?说得轻巧,你用气吹起来?”
父亲说:“我就是用气吹给你看。”
这几年,老房子的前后左右都盖上了新瓦房,屋顶比我们家的房子高出一两米,窗户上是明净的玻璃,墙面上还贴了花花绿绿的石子,漂亮极了。我们家三间老房子被夹在当中,爬爬着身子,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唠叨,说就咱们家的房子最破旧了,屋里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亲也只是嘴上唠叨几句,她知道父亲养活四个儿女已经很吃累了,腾不出力气翻新房子。
其实这些年,父亲早就为翻新房子做准备了,他今年拼凑木料,明年预定石块砖瓦,后年积攒粮食,三五年的时间,父亲像蚂蚁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点点备齐了。
推倒老房子那天,父亲从县城照相馆请来了照相的,在我们家老房子前照了一张全家福。父亲特意交代照相的,取景的时候要把邻居家的新房子一起拍下来。于是照片的背景,就是我们家老房子和邻居新房子的交接处。两栋房屋一高一矮,玻璃窗和木棂窗形成较大的反差。
拍完照片,泥瓦匠们爬上了屋顶开始动工了,父亲对我说:“你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又转头对最小的妹妹说:“你快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母亲和他们四个孩子,站在老房子前,看着老房子屋顶的瓦片揭光了,看着黑乎乎的房梁卸掉了,再后来,就是一阵尘土腾空而起,老房子的墙壁坍塌了。尘土还没有飘散去,父亲就走过去,拽出那扇木棂窗户,看着被他用刀剁残的地方,愣怔半晌,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新房子盖了半个多月。白天父亲跟着泥瓦匠身后跑来跑去,显得手脚忙乱。到了晚上,泥瓦匠们都离去了,工地上静下来,父亲一个人坐在半截子墙壁边抽烟。他迫切地想看到新房子盖起来的样子。
我们一家住在院子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外面蚊虫多,天黑后我们就钻进蚊帐去。有一天晚上,父亲坐在石头块上,眨巴着眼睛看天空。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催他睡觉。母亲说,你在那里发什么呆?累一天了,还不快睡!父亲动了动身子说,这天阴呼拉的,像要下雨。母亲也抬头看天空。天空从下午就阴沉起来,云层堆积得越来越厚重。这些云层像棉花一样,堵在父亲胸口上。
母亲收回目光,疑惑地说:“前些日子刚下过雨,不会让我们赶上了吧?”
父亲说:“不会最好。明天就上梁了,明天不下雨就起屋顶了。”
父亲倒腾出一堆塑料布,是用来应付下雨天的。他把塑料布一张张分开卷好,这才在一张草席子上躺下了。父亲太累了,倒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母亲最初被远处的雷声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的呼噜声。母亲含糊地责备父亲,说你看你打呼噜,像打雷。她刚说完,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电光照亮了半个院子,接着就是一声炸雷。父亲还在酣睡,母亲踹了他两脚。打雷了,打雷了,快起来!父亲弹跳起来,走到院子的时候,雨点已经噼里啪啦落下了。
父亲说:“快去喊人!”
母亲朝院外跑去,大街上很快就响起了她的吆喝声。
“大哥,下雨了,我家的房子没上梁!”
“大叔大婶,下雨了,快起来帮把手!”
父亲抓起塑料布,踩着梯子去覆盖墙体。雨来得很猛,且起了风,刚搭好的塑料布被风卷起来。父亲慌忙用手抓紧塑料布,脚下一个趔趄,人就从梯子上摔下去。父亲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了。
村人们听到雷雨声,自然想起我家没盖完的房子。他们用不着什么人去吆喝,爬起来就朝我家院子跑,手里还拎着自家的塑料布和油毡。风雨中看不清谁是谁的脸,只听到相互合作的吆喝声。喂,那边,扯紧了!我的乖乖,你麻利点儿,绷紧了!这边,祖宗哎--这边没盖严实!狗日的天,说下就下了!
等到整个墙壁和木料水泥都覆盖严实了,村人们早成了落汤鸡,他们也不跟父亲打招呼,各自回家去脱掉湿漉漉的衣服了,依旧没留下一个完整的面孔。
父亲的左腿在这个雨夜残疾了,摔折了的骨头长好后,走起路来整个身子朝左边拐,好像左腿短了一截子。他没怎么在意,得空就拐着腿去擦窗玻璃。父亲擦玻璃的时候习惯张着嘴,朝玻璃上哈气,有时候还会伸出巴掌,在玻璃上用力蹭。
我是最早离开老房子的,入伍去了北京。再后来,姐姐出嫁了,弟弟和妹妹也先后参加了工作,老房子里又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了。父亲上了岁数后,遇到阴雨天,骨折的地方开始疼痛,于是他也就常常想起那个雨夜。父亲还得了肺炎,气管呼呼啦啦叫,像拉风箱。父亲说是教书的年头长了,吸食了太多的粉笔沫儿。病情严重的时候,父亲就需要跑一趟医院,往返几十里地,挺不方便的。
父亲退休后,我给他们在城里买了楼房,动员他们搬到了城里。父亲最初不答应,担心去城里住不习惯,母亲却不以为然,说什么习惯不习惯,住久了就习惯了。母亲喜欢住城里,每年都要去我弟弟妹妹那里住一段日子。她说城里买菜方便,洗衣服方便,冬天睡觉有暖气,夏天睡觉有空调。母亲说:“你不走我走,你一个人窝在家里吧。”
父亲沉默了两三天,也就同意了。
我专门从北京赶回去帮父母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就是把父母两人搬进了城里,屋里的物品基本不动,窗帘、方桌、大衣柜,还有墙上的相框,都留在原处。母亲要把灶前的炊具带走,父亲却说:“去城里再买吧,这些就放这儿,我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一切都是现成的。”
我看到墙上的相框里,镶嵌了我小时候的几张绝版照片,算是珍贵物品了,就要取下来拿走。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你别动,就放这儿,有时间你回老房子看看,一切都是老样子,挺好的。父亲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了,墙壁上光秃秃的,就不像个家了。母亲在一边听了,挖父亲一眼,说:“要回你回来看吧,儿子没时间回来,吃饱了撑的你!”
父亲没反驳母亲,只是扭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一切收拾停当了,父亲仔细地检查了门窗,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这才给院门上了锁,把钥匙小心地揣进兜里。
父亲住进城里,心里一直惦着老房子,遇到刮风天,担心窗玻璃碎了,遇到下雨天,又担心屋顶漏雨,他就经常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路,回乡下看望老房子,给花草浇浇水,把院门前打扫干净。到了春节,他要专门拿了春联,回去贴在老房子门上。
老房子从外表看起来,似乎一直有主人陪着。
再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坏,就没精力照顾老房子了,小半年才能回去一次。有一年夏天,我从北京开车回家看望病中的父亲,他瞅着我的车突然说:“咱们回去看一眼老房子吧,有车方便。”
我和父亲回到老房子,发现院门前疯长了一人高的杂草,密密实实的一大片,已经看不到路了。父亲走下车,弯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拔草,我担心他累着了,忙跑到他前面开辟出一条路。
父亲直起腰看着老房子说:“房子被草吃了,不像个人家了。”
他哆嗦着手里的钥匙打开院门,院子里也是满眼的杂草,还有那些寂寞开放的花儿。一只鸟儿从屋顶扑楞楞飞去,把父亲吓了一跳。我已经几年没回老房子了,没想到老房子破败的不成样子,许多墙皮脱落了,有几处屋顶塌陷下去,看上去老态龙钟了。窗玻璃附了一层灰尘,失去了光泽,尤其是镶嵌玻璃的木头窗帮,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开始腐烂了,很多条条框框已经走了形状。
父亲站在那里打量了半天老房子,这才缓缓走到窗口,伸手抚摸腐烂的木头窗帮。他轻轻用指甲掐捏,腐烂的木渣子纷纷落下来。
父亲说:“屋里没人气了,房子就老得快,房子是靠人气养活着。你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说:“住半个月吧,想陪你去青岛转两天。”
父亲摇摇头说:“我这样子,哪儿也不去了。能住半个月?你干脆帮我维修老房子吧。”
我有些吃惊,盯住父亲的眼睛说:“你维修它干什么?破房子,塌就塌了去!”
父亲说:“哪能呀,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回来住。”
我说不赢父亲。他执意要维修房子,把塌下去的屋顶垫起来,把木头帮的窗户换成铝合金的。我真闹不明白父亲心里想了些什么,就算是把窗户换成铜的换成金的,又有什么用处呢?
母亲和弟妹得知父亲要维修老房子,也都不同意,把父亲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他。母亲说那么几间破房子,看你金贵的,你干脆把它搬城里,晚上睡觉搂着!父亲被母亲说急了,他说你们都闭嘴,我不花你们一分钱,不用你们搬一块瓦,我自己找人干。
没办法,我只能把满足父亲的要求当作一种孝敬了。
我在城里订做了铝合金窗安装在老房子上,又回村子找了几位邻居,爬上屋顶掀开瓦片,把塌下去的房梁垫平了。父亲像当年翻新房子那样,跟在别人身后忙来忙去,看到青年人爬上了屋顶,他也要跟着上去揭瓦。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说服他放弃了爬屋顶的要求,他却又踩上了梯子,往墙皮脱落的地方抹水泥和白灰,似乎不亲自操作一下,就对不起老房子。
是的,父亲在表达一种歉意,他搬进城里享福了,把老房子丢在乡下孤独着,心里有些愧疚。
房子维修好了,父亲用指关节敲打着铝合金窗户,说这东西耐用,一百年也不会烂。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临走的时候,父亲又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我帮父亲维修完老房子,随即去了南方,给一家影视公司写了一个多月的剧本,并没有感觉出季节的明显变化,返回北京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是深秋了。这时候,弟弟来电话,说父亲住院了,还强调说这一次住院跟过去不同,医院给父亲动用了氧气,父亲喘气很困难了。“好像要出事。”我听了弟弟的话,立即赶回了老家。
父亲病情加重的原因,是感冒引起的,感冒让他的肺炎突然恶化,住进县医院才三天,医生就下达了病危通知。见到我走进病房,他略有吃惊,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听说这阵子特别忙?”
我怕引起父亲的猜疑,就故意很随意地说:“我到烟台办点事,顺路回来看看。”
父亲说:“我没事,你也看了,该走就走,忙你的去。”
显然父亲相信了我的话。我觉得父亲的病情,没有弟弟和医生说得那么玄乎,他的精神还好,只是瘦了一些,脸色比先前更暗了。我不太相信县城医院的诊断,决定带着父亲去大医院请专家看看。我跟父亲说,你这病三天两头闹腾,弄得我在外面也不安心,干脆去大医院瞧瞧。
我把父亲带到了北京,跑了三四家大医院,专家决定给父亲动手术。有位做医生的朋友偷偷跟我说,老弟,你别折腾了,令父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动手术死得更快,就这样回家养着吧。他看我有些犹豫,就又说,你还信不过我?动手术就是给医院捐献十几万块钱,这事我最清楚。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弟弟妹妹都在场,大家商量了一番,终于放弃了手术的念头,又把父亲转回了县医院。
回到县医院只住了一周,父亲突然不住了,说要回乡下的老房子里去住。你们谁都别劝我,劝也没有用。父亲自己坐起来穿好衣服,看样子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走了。母亲说天气冷了,回老房子怎么生活?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让你回去住!
父亲叹了一口气,招手把我喊到跟前,凑在我耳朵上说:“我知道这病没治了,你就让我死在老房子里吧。”
其实在北京大医院的几番折腾,父亲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一次再也走不出县城医院了,他要在这里养到生命终结那一天。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的话,“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回来住。”原来父亲早就想到这一天,现在是他回去住的时候了。
我满足了父亲的要求,把他搬回了老房子。离开医院的时候,特意给他带了两个大氧气瓶,还带了许多一次性的针头针管,请村医每天给他打针。
父亲回到老房子,气色好多了,有几天竟然不用吸氧,一个人在院子里扶着老房子的墙壁,拐着腿慢慢走路,享受冬日的阳光。我心里甚至以为会产生奇迹,父亲说不定在老房子里起死回生呢。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父亲在老房子里住了十多天,就开始昏迷了。他昏迷了两天后突然醒过来,仿佛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一样,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爸,你觉得好些了?”
他说:“胸闷。”
我说:“要不,咱们再去医院看看?”
父亲没吭气,大概他也知道我说的只是安慰话。父亲眼睛瞅着屋顶,琢磨着什么,好半天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重要话要跟我交代了。我朝父亲嘴边凑了凑,希望他说话的时候能省一些力气。
父亲说:“别忘了,以后抽空回来看一眼老房子。”
他直着眼睛看我,等待我点头。我点了头,他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回到老房子了,他是要给老房子添加一些厚重的东西,添加一些能够把我拽回来的力量。
这些年杂事缠身,我很少能抽出时间回老家,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今年暑假,女儿吵闹着要去海边玩,我一想,就带她回老家烟台吧。
回老家的第一天,我就带女儿去看望老房子。我打开院门的时候,满院子的寂寞扑面而来。青草已经长满了院子,墙根下栽种的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花瓣儿落了一地。女儿有些不满,说老房子有什么看的?破破烂烂的。她说着,弯腰朝腿上抹风油精。刚才从门前一人高的杂草中穿过的时候,她被野蚊子叮了几口,腿上起了红红的大包。
我不理会女儿的牢骚,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我走到墙角一堆杂草前,随意地踢了一脚,一只铁环滚了出来。我眼睛一亮,是我小时候玩的滚圈。铁环有篮球那么大,已经锈迹斑斑了。记得小时候,伙伴们谁有这么一个滚圈,是很值得炫耀的。我惊喜地朝女儿喊:“快来快来,你看,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女儿把铁环拿在手里,厌恶地看了一眼,说什么破玩意,甩手抛进杂草里。铁环落下的杂草处,蹦出一只蟋蟀,我本想跟女儿说说小时候玩蟋蟀的快乐,但看女儿不耐烦的样子,也就闭嘴了。
我掏出照相机,让女儿站在老房子前说:“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片。”
女儿噘着嘴说:“到了海边再照吧,这儿有什么可照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让你留个纪念,等我死了,你有时间就替我回来看看老房子。”
我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太傻了,女儿不可能像我一样,记住父亲的话。老房子跟她没有多少关系。我看了一眼老房子,发现屋顶的一些地方又塌陷下去了,墙皮也脱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说得对,房子是靠人气养活着的,没了人气,房子很快就苍老了。我知道总有一天,老房子会在孤独中倒下去。我心里只是希望老房子能够多坚挺几日,替我留住院子里蛐蛐的叫声,留住我童年的一些温暖,留住父亲母亲的气息。
女儿又在催促我走了,她已经站在大门外等待我了。我本想把相框里那几张绝版的童年照片取走,想了想,还是留在老房子里吧。
关上院门,挂上了那把大铜锁,我看着锁鼻慢慢地插进锁孔里,终于发出咯嚓的响声。就在这瞬间,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当年老房子前的一排马棚,我清晰地看到了马匹的眼睛。
是的,我能确定,是马匹忧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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