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君向潇湘我向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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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站延续着昨晚的拥挤和混乱,赵家鸿神情木然地走过了一堆堆嚎叫痛哭的学生,来到了卧铺车厢,找到铺位就躺了下来。他想独自安静一会儿,可是却未能如愿。对面的乘客是个胖子,一落座就压得床铺咯吱直响,天下十个胖子九个好奇,所以他对赵家鸿这么早就上床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赵家鸿只得敷衍了一句不舒服,没想到却引来了更多的关怀,连带着上铺的人也探头探脑,赵家鸿心头一怒,发狠说自己患的是流感,这才得以安生。

    沉沉暮蔼中,列车缓缓启动了,窗外立即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叫声,仿佛站台倒塌了一样。卧铺车厢的乘客都趴在窗前向外看,只有赵家鸿把头埋到了枕头下,肢体颤抖得好似一只受惊的鸵鸟。离开城市,车速渐快,道边的路灯就像记忆的片段,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出来,明亮而后黯淡,又像是某种预言,昭示了此行的茫茫难料。夜神终于主宰了天地间的一切,可是睡神却始终无法将赵家鸿击倒,最后,还是梦神赶来帮忙,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就让他安静得像一个吃饱了的婴孩。

    赵家鸿被催人起床的乐曲唤醒时,天已破晓,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什么细节也记不得了,只觉得很甜蜜,恨不能再睡过去,甚至永远不要醒过来。可是,他的神志并没有恍惚多久,就被邻座吸引住了,吸引他的当然不是对方的满脸油汗,而是不锈钢茶杯上的“星海湾开发建设管理中心”字样。他一张口,对方被他的前倨后恭吓了一跳,赵家鸿也很奇怪他昨晚那样热情洋溢,今天为什么对自己敬而远之,后来才想起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个特大号的病菌了。

    “星海湾的怪事可多着呢!听干活的人说,经常能从沙堆里挖出死人骨头。去年一场大风暴,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木头,堆在岸上满满一层,结实的大料,都被工地上的民工拿去做了家具,其他的就当劈柴烧了,倒也省了一冬的燃料。前些时候,还在礁石下发现了一堆堆溜圆的小石头,像鸽子蛋那么大——不,那可不是鹅卵石!听老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光看那样子,谁信呢?送到地质所一验,说是什么石的,我也说不出学名来,不过加热后确实能发光。这倒也罢了,真正奇怪的是,他们说这东西不是咱们大连产的,连中国也没有,全世界只有在非洲的一条什么山脉里才有,也不知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赵家鸿刚提了个头,他的邻居就打开了话匣子。看来,他说话的欲望超过了对流感的恐惧。

    “那些石头,你们最后怎么处置了?”赵家鸿心跳了一下。

    “那玩意儿听起来名头很大,可是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连收破烂的也不要,所以最后全当了公园里铺路石了。”

    赵家鸿不再问了,可是对方谈兴已起,岂肯罢休,赵家鸿耐着性子听他大大描述了一番星海湾未来的宏伟蓝图,心想就算是真的,我也看不到了,幸好这时车已经到了伟大祖国的心脏,倒替对方省了不少唾液。

    赵家鸿并没有在北京见到章怀玉,他已经先回凉州去了,还留下了一封信,叫他不要着急上班,先回家探亲后再说,可是赵家鸿和所有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急于证明自己。何况自己已经白领了一年的钱粮,早做点事早心安。除了这些大面上的理由,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为了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他要在凉州酒厂干出点成绩后再去见父亲。

    赵家鸿来到了首都机场,准备直飞兰州,可是目前兰州中川机场正在扩建,每天往返的只有一个班次,现在正逢旅游旺季,所以最早的票也在四天以后,他失望之极,售票处的人说明天还剩一张机票,不过是头等舱,问他要不要,赵家鸿毕竟是刚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能坐飞机已经深感不安,哪敢如此奢侈?他转悠了两圈,有了个新主意:干脆先飞到西安,然后再转车回兰州,行程是长了点,可是总比干等在这里强。

    第二天下午,他就到了兰州。刚出车站,一眼就看到兰州办事处的一个小伙子左手高举着牌子,右手拿着个牛皮纸袋在东张西望,他心里不但不感动,倒有点微微的失望。何况,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也不是来迎接自己的,而是要送赵家鸿继续远行的。

    一个小时后,踏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赵家鸿打开了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一个皮夹子,放着一笔现金,那是他的差旅费;还有一盒印刷精美的名片,上面显赫的头衔让他看得心跳;一个大开本的通讯录上,罗列了要去拜访的客户,旁边还有纤细的小字,说明特别注意的事项,光看笔迹,就知道是陈嫣红写的。最后是三封信,一封是章怀玉写的,信不长,只说希望他先去看一看西面的市场,时间也不要太长,顶多一个星期足矣,尽快赶回凉州。赵家鸿了解自己的朋友,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后面两封都是商业信函,他拆开了前一封,得知某个公司要送一套橱具给自己,心想我一个做销售的人,天天赶场子吃饭,要它又有何用?所以连带着后一封也懒得拆了,何况它连收信人也没有,右下角是个宾馆的名字,似乎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暑假,他陪同朱文阁去凉州时曾经住过一夜,估计是拉回头客的。

    赵家鸿身上的书生气,就像牛羊的膻味一样浓烈,即使剥掉一层皮也消除不了,加上父亲赵德光从小的严厉管教,他说话没有半点西北口音,在大学里这是一种优势,现在反而成了拉关系的障碍。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几个缺陷加起来,却给人这样一个印象:章天一广纳人才,连沿海的大学生也不远万里赶来投奔他,加上他所拜访的对象都不是小角色,所以,人家的态度反而是格外的客气。

    赵家鸿的最后一站是南疆的石油城库尔勒,他登门求见了基地主管后勤的副总指挥,照例享用了一顿款待宴后,又回到了宾馆。七月正是最热的季节,这里又地处大沙漠的边缘,在室外的时间一久,别说中暑,就是阳光也能把人灼伤,所以他干脆就不出去了。不过,吃了几片西瓜,冲了个澡以后,赵家鸿就感到百无聊赖了。他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已经交给兰州办事处的人先送回凉州去了,身边连本能消磨时光的书也没有。他只好躺在床上看电视,频道换来换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正在昏昏沉沉中,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

    可是,刚才那条简讯已经过去了。赵家鸿懊恼之极,想起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中央四套节目会重播《新闻联播》,于是耐心等待,果然看到了如下标题:郑和宝船重见天日。“据外电报道:前不久,水下考古人员在东南亚的苏门答腊岛发现了一艘大型古代木制沉船,船只形体短宽,共有九桅十二帆,尺寸比同时代的欧洲船只大三到五倍,估计满载后的重量在千吨以上,海洋历史学家们判断,这极有可能就是中国明朝郑和下西洋的宝船……”

    那也能叫做宝船?赵家鸿鄙夷而又得意地想,朱文阁死后,他可是唯一知道星海沉船秘密的人。可是一转念,冷汗就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在历史上纵横七海、势如长鲸的宝船固然雄伟神奇,但是,与那幅线条杂乱、残破不全的《大明混一图》相比,它的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如此惊世的珍品,他居然随随便便就丢在了李潜龙的手里!

    赵家鸿回到了凉州,他正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时,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头,转身向人群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禁暗笑自己神经出了毛病。可是,舅舅的一番话,却说明世间真有预感这回事。

    “昨天下午,有一个姑娘来找过你,我说你还没有回来呢,她又问陈嫣红的家庭地址,我哪里知道?突然想起似乎听你说过在酒厂办公室工作,她记下来就走了,我连姓名也没有来得及问。”

    “她长得什么样?”赵家鸿马上问道。可是,这个蒙上眼睛也能根据脉象判断出患者性别的中医,对女人的美丑妍媸却一点也不敏感,说了半天,也没有抓住重点,最后倒是赵家鸿自己突然明白了。

    “一定是她!这么着急干什么?为什么不留下来等两天呢?”他不知道是在埋怨舅舅还是在埋怨黄敏。郑君为什么不劝止她呢?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郑君说了是不算的。

    赵家鸿这次回来并不住在舅舅家,章天一在酒厂的内部招待所里给他安排了一套房间。虽说是招待所,实际上和星级酒店没有什么区别,连每天的卫生也有服务员打扫。赵家鸿一进门,就看到了自己的行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好好地洗个澡,他刚把全身涂满香皂,却听到了敲门声。赵家鸿尽管心里有点不乐意,可还是立即冲洗干净,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裤,门一开,才发现来的不是章怀玉,而是陈嫣红。见他头上有水、脚上无袜的模样,陈嫣红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赵家鸿脸上的神情却让她立即放心了。

    “昨天你见到谁了?”赵家鸿一边笑一边给她倒了一杯水。水有点烫,他端着的时候很小心,所以没有看到陈嫣红脸上的表情。

    “哐啷”一声,陈嫣红却没有接好,将它打碎在地。

    “真对不起,我——”她的嘴唇哆嗦起来了,脸色也变白了。

    “没烫着你吧?一个杯子值什么?”赵家鸿心想她的变化可真大,以前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娇小姐,现在居然懂得物力维艰的道理来了。

    陈嫣红很困难地摇了摇头,低下头不说话,赵家鸿觉得她今天很奇怪,想一想,突然明白了。

    “你可别多想,她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男友还是我最好的哥们,这次他们是一起来西北旅游的,她这个人不但活泼,而且最喜欢开玩笑,一定当着你的面说了我不少坏话吧?别信她的!”

    “我——我没有多想。”陈嫣红轻轻地说,这一句一出口,两人之间的空气就粘稠得让人窒息。正在这时,章怀玉推门进来,见状赶紧要退出。赵家鸿将他拉了回来,陈嫣红立即起身走了。

    要放在以前,章怀玉一定会大大地开一顿玩笑,可是他现在却一点心思也没有。赵家鸿的预感没有错:凉州酒厂的现状并不太好。

    九十年代中前期,中国白酒行业的广告战都快要打疯了,往往左手从银行拿的钱,右手就送进了电视台,凉州酒厂自然不能免俗,可是国家实行宏观调控政策以后,立即就出现了资金危机。而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这几年企业的注意力全在对外角逐上,不提防后院起火,凉州新冒起来了一个天马酒厂,出了几个新品种,对“西域”这个老牌子形成了很大的冲击,现在对方攻势很猛,凉州酒厂节节败退,竟然让出了半壁河山。

    “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一个会,你也来参加吧。”

    赵家鸿吃完晚饭就来到了会议室,可是里面空无一人,正要下班的陈嫣红见了他就抿着嘴笑,说会议要到十二点以后才开始呢,现在去睡个觉还来得及。

    章天一喜欢在深更半夜里开会,据说这时候人的头脑最清醒,做出的决策不容易出纰漏,这已经有点奇特了,更让人吃惊的是,会议中间休息时,每人还可以喝点酒,而且是高度烈酒,目的是为了提神健脑,赵家鸿觉得这两者互为矛盾,可是没想到的是,酒一喝完,原来沉闷压抑的气氛立即活跃了。

    “我们要下定决心打一场价格战!同档次的酒,每瓶比对方便宜四分之一,宁可亏损,也绝不能退缩!”销售部门的人慷慨陈辞,“价格战”是个刚时兴的新名词,可这一招却是故伎重演,五年前,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将凉州原来的那个国有老酒厂打垮的。

    “那不行,我们的规模大,产量高,打起消耗战来比人家付出的代价大得多,恐怕人家没倒,我们自己先有点撑不住了。”财务部门的人不用算帐,就知道结果并不美妙。

    争论了半夜,没有任何结果,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个人的抬杠和部门间的杯葛,章天一却丝毫不觉得这有损自己的威严。赵家鸿以前以为这么大的企业,开高层会议的时候一定会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庄重严肃,现在才知道不是了。今天的会议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穿衬衣打领带。

    “危机没有找到化解的办法,倒先把大家的危机感给逼出来了,这也是好事嘛!”章天一笑着做了总结,赵家鸿很佩服他的气度,可是只有三个人的时候,章天一心头的焦虑就再也掩饰不住了。

    “听来听去,也没有什么新意。钱的问题,我去想办法解决,但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上面。资金能解近渴,而销售才是我们的命门。你们观念新,头脑灵活,能不能在不投入巨额广告费、不开发新产品、不付出太大损失的情况下,把目前被动的局面扭转过来?”

    这听起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章天一并不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因为以前比这更困难的局面他也曾应付过来了。看到他殷切的眼神,赵家鸿骤然感到了肩上的压力,他想说自己没有经验,也不熟悉市场,可是憋了半天,最后却只说了这么一句:

    “办法也许有,就怕不好操作。”

    章天一说有办法就好,让他好好想一想,拿出一个销售方案来,不要长篇大论,写几个要点就行了,等自己回来后再定。快要走的时候,又加上了一句。

    “你尽快去拜访一下陈总,这个关系很重要,以后我们需要借助人家的地方还多着呢!”

    天已经亮了,赵家鸿和章怀玉酒意未消,童心忽起,一起爬到楼顶看朝阳。只见东方既白,雪峰染红,远林漠漠,平畴如画。此起彼伏的鸡啼声中,像北斗一样蜿蜒在河谷中的凉州城正从沉睡中醒来。

    “你真的有办法吗?”章怀玉心怀忐忑又充满希望。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大家的情绪有点太悲观,把眼前的困难谈得太多,却忽略了我们的强项。要知道,我们厂的底子厚、设备好、牌子亮,是名扬西北的大企业。而且,我们的产品种类齐全,三大香型,七个系列,几十个品种,就像正规军一样,陆海空全齐了,连包装也是请北京的名家统一设计的。对方只有几种低档酒,不但名字俗气,颜色也花里胡哨的,上不得台面,就像是一支游击队。现在之所以风行一时,不过是老百姓图个新鲜罢了。只要我们能把对方逼上战场,那就胜券在握了,可不能像街头小贩一样杀价甩卖,坏了自己的名头,又中了对方的下怀。”

    章怀玉一听,心情霍然开朗,他忍不住要恭维自己的朋友几句,赵家鸿却接着说了下去。

    “现在大家都在谈企业发展战略,讲起来一大堆道理,但大多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军训的时候,一位教官倒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所谓战略就是突然性,一招出手,就要致对方于死地。”

    “太好了!——幸好你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否则就坏了。”章怀玉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高招,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他的话倒突然提醒了赵家鸿,让他想起一个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很疑惑的问题。章怀玉告诉他,上初中的时候,他总喜欢在听课的时候把背靠到后面的桌子上,结果有一天被插在桌缝中的大头针扎了一下,虽然没有出血,却疼得要命,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而他的后座就是李潜龙。

    赵家鸿尽管讨厌李潜龙,却觉得仅凭这么一件纤介小事就判定一个人的品行未免太武断了——尽管现实证明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可是章怀玉自有他的道理。

    “他如果对我不满意,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出这么损的招呢?更何况,那还不是一根,而是一排大头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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