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他生未卜此生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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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的远近是个地理概念,但有时候也是种心理反应。当年赵家鸿第一次离家去大连时,感觉似乎有万里之遥,深恐找不到归途。而今完全不同了,他早晨从兰州出发,中午在北京机场吃了午餐,一个小时后就飞到了大连,从舷窗上看到碧空中日色朗朗,竟然有种适应不过来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叫做“近乡情怯”,落榜的书生、下野的官员和亏本的商人对此体会尤为深刻。

    可是穿云落地后,才发现今天是个雨天。赵家鸿撑着一把从宾馆里借来的伞,独自漫步在校园里,地上不时可见一片片凌乱的红色,那不是落红,而是校庆五十周年结束后未及打扫干净的纸片,上面依稀可见“赞助”和“捐赠”等字样。据说昨天来了好几千人,连主楼前的广场都站不下了。

    红色还出现在了半空中。现在,赵家鸿站在西山桥头,在蒙蒙的雨雾中眺望灰暗的第九宿舍,突然一扇窗户打开,一个新生模样的男生将校服搭在了外面的铁丝上,还仔细整理了半天。赵家鸿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又是一个双年!真是命该如此啊!

    这几年高校招生数量急剧扩大,原有的宿舍楼就显得很不够了,赵家鸿沿着西山的坡道一路上行,发现山顶也被削平盖了楼房。当然,那个猪圈早就没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迁到了东山的果园里,而山下的洼地确实成了一个人工湖,引的就是凌水河的水,不过里面养的是莲花,也有观赏鱼,可不允许随便垂钓。

    校园里的业余团体依旧活跃如昔,和赵家鸿预料的一样,“兰心盟”早绝了香火,现在风头正劲的是一个叫“绿色家园”的环保组织,听说它的分支遍及全国各大高校,光网上注册的会员就有几十万人,而且着实做了几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大事。赵家鸿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因为人人都有趋炎附势的本性,即使是在有名无利的公益事业上,像岩冰那样苦撑一个小摊子的人毕竟不多。不过,他在“绿色家园”的标志上却发现了一朵兰花,倒勾起了一丝怀旧之幽情。

    赵家鸿熟悉的老校长已经调到复旦大学当党委书记了,现任星海大学的校长是中国工程院的新科院士,年龄才五十岁出头,听说还是陆达夫的早年弟子,不过老先生现在已经赋闲在家,还得了老年性白内障,所以再多两副眼镜也看不见了。当年的星海大学面临着分裂的危险,现在国内盛行的却是院系合并之风,心怀异志的化学系自然没有离家出走,反而有几所小学院被兼并了进来,还增设了文学院和艺术学院,为校园的景色平添了几丝妖娆。

    就在赵家鸿毕业的那一年,广播台的傅老师也光荣退休了,听说现在在一所老年大学里发挥余热。学校的广播节目也比以前丰富多了,连播音员说起话来也一口港台腔,还喜欢说些“哇塞”之类的时兴口语,而以前最基本的要求是字正腔圆、语速正常。

    赵家鸿来到了管理学院,他没有见到外教,却看到了几个外国留学生,可见世事变化之快。给赵家鸿教过课的老师要么像齐芸一样飘洋过海,要么下海到商界大显神通,间或还有两个成了政府官员。原来的老院长瞿云卿已经回到了上海老家,据说身体不大好,但是邹天驹却健旺如昔,整个人就像时下的古建筑翻修一样,除了名字,一点原装货的也没有了。那颗金牙换成了烤瓷的,连手机也升级为彩屏带拍照功能的最新款式。不过谁要是诽谤他老不自重却很不客观,因为他对女生的态度一如既往,说明其内心还是很坚持原则的。

    赵家鸿失望之余,突然有点高兴了,因为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走的。果然,王红军还在这里,他近来运气不错,刚刚评上了副教授,就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证明了老实人最终还是占便宜的道理。他娶的是九一届的女生,所以在参加未婚妻的毕业宴会时,被那帮心怀醋意的坏小子们灌了个烂醉。赵家鸿心想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在九〇级的话,他断然不会吃如此大亏。当然,九〇的女生也和他没有什么缘分,谁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长辈呢!

    “半个月前,我按照毕业时留的通讯录给你们每个人发了一份邀请函,结果只有你和崔锋来了,你还晚到了一天!”王红军高兴之余,语气里也有一丝抱怨,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像是刻舟求剑。更何况,给赵家鸿的那份邀请函现在还辗转在从凉州到兰州的路上呢。

    “刚才经过九舍的时候,我很想上去看一看,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意思。”赵家鸿其实是想拉他一起去,这样才不显得不太突兀。

    “咳!你可不知道,你们走了以后,319寝室就出了一件怪事,把入住的新生们吓得够呛!”王红军说完,自己的脸色先变了。

    “是墙上写的字吗?”赵家鸿有点心虚的问道。在离开的那天,他确实在墙上乱涂一气:“少年不识愁,携剑下天山。误落学院中,来去整四年。我心多踟躇,卿意何彷徨?年年春草绿,永隔水一方!”这样的消沉和怨怅,确实会打击满怀憧憬的新生。

    结果当然不是了,而是墙壁里掉催命符的怪事。九四级的新生入住后,晚上总是听到隔壁有动静,似乎是老学究在咬文嚼字,又像是小和尚在诵经念佛,天一亮,就看到墙壁的裂缝里夹着一张指头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天灾人祸,瘟疫水火,使全家定死”,大吃一惊,隔了一天,又出来了一张,句子不如昨天那样全,但意思却一脉相承:“……侥幸漏网,天也假手于人来杀你!”后来还有什么“男盗女娼,十世不止”的,新生们不但晚上没人敢独自在室,听到点异常动静就集体往外逃,把整个九舍闹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学生处派人来查看个究竟,让工人用铁锤砸开墙壁后,打死了一只比猫还要大的老耗子,才在一个深洞里找到一堆已经不成样子的碎纸团,原来,那是老耗子拖来给小耗子垫窝的!

    赵家鸿听得一脸惊愕,连连点头,拼命忍住不笑出声来,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那本《明史》的下落。那些像魔咒一样恐怖的句子,出自《戚继光传》的后记,是这位抗倭名将的阵前宣言,专门用来吓唬那些企图临阵脱逃的新兵的,没想到却把新生吓得做了鸟兽散。

    赵家鸿告别王红军后,立即去找崔锋。他来到了体育场,今天正是周末,在吹着小喇叭拿着小蓝旗的球迷中挤来挤去,终于找到了那个门面不大的体育用品商店。不过,现在正是生意最火的时候,店里却只有一个姑娘在忙活,赵家鸿问她老板上哪里去了,说是进场看球去了。赵家鸿一想等他回来也要两个小时以后了,在这里闷坐着没意思,准备离开。那个姑娘人很机灵,看出他和东家的关系非同一般,立即打通了崔锋的手机,说你的四弟来了,赶紧回来吧。周围嘈杂得很,加上她又一口湖南口音,崔锋听不清楚,说CD既然送来了,看看是不是盗版的再付钱。小姑娘还要解释此弟并非彼D,而且肯定是原装货,旁听的赵家鸿已经笑着按下了话键。

    他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后,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等崔锋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站前步行街的长椅上,望着那些招摇而过的女郎和少妇们发怔呢。现在时令不过五月中,凉州地寒,城外的麦田才涂上一抹鹅黄,而大连已经是一派初夏的旖旎风光,市面上最新的时尚是睡衣外穿,虽然和赵家鸿几年前的预言略有差异,但也让人看了口中流水,眼中出火。崔锋远远望见赵家鸿,一路奔来,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回答,直到重重捣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将他惊醒过来。

    “你可真是重色轻友啊!”

    不过,这句话很快就应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两人一直聊到夜深,赵家鸿见那个姑娘还在盘帐清点,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窃笑不已。她不走,自己只好走了。崔锋的店里只有内外两间房,所以也不好意思留他过夜。为了转移目标,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垫背的。

    “你不知道吧?金哲也回大连来了。”原来,金哲大学毕业后就到韩国去了,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培训,现在又被派回了大连,在郊区的一家韩资企业当主管。

    赵家鸿一听很高兴,耳朵听着崔锋数落金哲的种种不是,心里却并不怎么在意。

    “算了,他再离谱,也不是‘二鬼子’,我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第二天一早,崔锋开着一辆半旧不新的二手车,到宾馆接了赵家鸿,然后一起来到了北面大黑山下的一片洼地里。车停在一个很高的围墙前,还未下车,就听到了狼狗的吠叫声。门卫从一个小窗户里探头询问他们的来意,神情显得很警惕,崔锋作答的时候,赵家鸿注意到旁边金属牌子上刻的字,原来这是一家童装厂。经过一番盘查,两人忍气吞声地从齐腰高的小铁门里钻了进去,一抬头,一条大狼狗就咆哮着扑了过来。

    “你们是谁?干什么的?谁叫你们进来的?”金哲喝住了狗,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咖啡色西装,胸前还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课长什么的头衔。

    崔锋尚未来得及发作,赵家鸿就一拳头打了过去,情形和新生入学后的那次斗殴一样。

    几分钟后,赵家鸿和崔锋坐在工厂的餐厅里聊天,都说这个地方的景色不错,空气比海边还好,大黑山上有个着名的景点叫响水寺,下午没事可以上去看一看。说话间,听得地板响,只见金哲眯着一只熊猫眼从楼梯上爬了上来。他的神情很有点惶惑,说已经安排好了一桌酒席,鲍鱼、海参、扇贝、大虾一应俱全,你们还想吃什么尽管点。

    “我要吃狗肉!”赵家鸿的话一说完,两个伙伴的眼睛全亮了起来。军训日,明月夜,那个子虚乌有的捉狗行动,他们谁能忘记呢?

    金哲马上要去张罗,可是赵家鸿却挑剔得很。

    “不,我就要那只看门的大狗!而且,还要你自己去炒,这么吃起来才香呢!”

    金哲脸露难色,因为那条狗被他豢养了好久,现在杀它实在不忍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在心理上一直有点怕赵家鸿。杀狗的过程很麻烦,等香气扑鼻、油光滋亮的狗肉端上来的时候,赵家鸿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很后悔,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太像个伪君子了,即使对金哲不满意,何必要拿那条狗来出气呢?

    分手的时候,天色已晚,看来响水寺是没时间去了,赵家鸿使劲拍打着金哲的肩膀。

    “以后注意一点,凡事不要太过分了。”他今天喝得不少,所以频频光顾厕所,经过车间的时候,发现这个童装厂的很多工人比儿童大不了多少。金哲的汉语水平退步得非常明显,不过,赵家鸿相信这句话他还是能听懂的。

    赵家鸿来到了星海湾,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

    那一汪碧波已经成了一片绿地,曾困住他的礁石成了防波堤的一部分,连旁边的莲花峰也被削掉了一半,足见人定胜天不是虚话。一座橙色的城堡式建筑拔地而起,那是国际会展中心,大连人新的舞榭歌台,官方的说法就是“亮丽名片”。赵家鸿穿过展厅,一路向南边的大海走去,看到道边滚珠飞溅的喷泉,竟然感到脚下的大地也像流质一样不稳起来。

    宝船在折戟沉沙五百年后,被风暴卷上岸的残余又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它两次,赵家鸿一定以为自己的眼睛或者神经出了毛病。那些能够在夜晚发光的神秘圆石,也当人们的垫脚石。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几年来,赵家鸿有时间也上网搜集一些资料,却没有得出任何可信的结论,唯一能够靠上边的,就是在南非发现了世界上储量最大的萤石矿,而萤石据说加热后可以发出光来,这是不是真的?即使真是这样,光的强度能否照亮海水?全都不得而知。那么,明朝的皇帝不惜如此昂贵的代价,将它们从地球的另一端运来做何用呢?赵家鸿一介平民,自然无法揣测龙心圣意。不过,中国汉代有“金屋藏娇”的故事,俄国沙皇甚至还有一间美仑美奂的琥珀屋,所以,用夜明珠来装饰宫廷,也算不上有多荒唐。

    天下有很多谜团,不是每一个都能破解。世上有很多阴差阳错,可惜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

    赵家鸿在学校里没有找到莫春,听带过课的老师说,平常只在课堂上见过她,硕士毕业后就走了,不知去向何方。赵家鸿又去了一趟建筑研究院,人家告诉他朱非烟几年来一直就没有回来过,工作地点也从北非换到了中东——反正中国对外援建的工程多的是,一辈子不回来也由她。

    赵家鸿无奈,最后只好去莫如海家。不过,他可不敢像以前那样公开上门,最后还是故伎重使,像当初偷窥天马酒厂一样,戴了鸭舌帽和墨镜,每天一大早开着崔锋的那辆破车出去,停在家属区的大门口,躲在车里看人进人出。他见到了莫如海,刚开始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头就是他,后来从门卫那里才打听到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不过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和人来往,除了政府安排的节假日拜会,也没有什么人来看他。可是赵家鸿等了一个多星期,却始终没有见到莫春,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突然一痛,也许,她已经出嫁了!有了新的家庭,自然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时间已经不允许他继续长期潜伏下去,现在,他必须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和陈嫣红的婚礼告吹后,赵家鸿已经没有必要再把户口迁回凉州了——他想还是莫春说的对,家乡确实并不适合他。但是,他手中的身份证快要过期了,必须换新的。

    赵家鸿几经打听,才弄明白蓬莱街的位置,原来,这是一条狭窄的长度不过百米的小道。可是,他却越走越感到熟悉,终于找到15号了,原来,它就在街道的尽头,也就是蓬莱街和长春路的交叉口上。赵家鸿转过拐角,来到它的正门前,发现这原来是家烧烤店。一看门口的那棵大槐树,竟然是自己和莫春当年来过的那家!

    自己究竟怎么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赵家鸿一头雾水,现在正值午时,派出所不办公,于是就信步走了进去。他坐下后,发现今天这里热闹非凡,原来是一群外地的打工仔在开同乡会。

    “你看我像是做什么的?”赵家鸿点完菜后,一时兴起,问了跑堂的一句。

    “你肯定不是搬运工,倒有点像上门送快递的。”跑堂的小子以为今天来的客人都是一伙的,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见到了赵家鸿放在一边的大挎包,顿时恍然大悟。

    赵家鸿笑得很厉害,以至于吃东西的时候被噎了好几次,他不知怎么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在大连传为笑谈的一件事情:一位位高权重的老领导学历不高,为了面子上好看点,想得到星海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于是手下人就透了个风声过去,谁想到却得到了如下的答复:

    “星海大学的学位虽然不值一钱,但涉及到学术尊严,绝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

    新校长的回答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他是个书呆子;第二,他确实是陆达夫而不是邹天驹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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