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美好且值得被爱-八月 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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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跳舞

    我学拉丁舞是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接近托尼的最好的方式。

    托尼是我们公司公认的男神,三十一岁,剑桥毕业,在总公司做到经理后被派来香港分部做CEO的副手,各方面都完美到无可挑剔。

    我们部门所有的女性,从正在经历更年期的燕姐到喜欢穿卡通拖鞋扎双马尾的莉莉,都狂热地爱着他,为他建立微信群。当托尼在年会上表演了一曲桑巴舞之后,整个微信群都沸腾了,她们凌晨四点仍然不断发着“好帅啊,他真是太帅了”之类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个爱心。

    我还记得那一晚他矫健又挺拔的舞姿,他充满力量的跳跃。为了离他更近些,全公司的白领女精英们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冲破保安的阻拦往台前挤,混乱中,燕姐租来的晚礼服被钩出了线头,莉莉新买的高跟鞋被狠狠踩了一脚。但她们仍然带着物有所值的痴笑,在公司的茶水间里自豪地展示她们近距离拍摄到的托尼的相片:他那紧实的肌肉在模糊的对焦中依然清晰,像行走着的性爱之神。

    燕姐和莉莉在讨论怎样才能和托尼说上话,CEO的楼层需要特殊的密码才能进去,能和托尼打上交道的也只有我们部门的经理。“这辈子,要是能和他单独说上一句话,我就觉得死而无憾了。”莉莉激动地说,脸上有刚才看托尼照片时留下来的红晕。她们都不知道我和托尼单独接触过,这个秘密让我觉得我比她们离托尼更近。

    那天下午,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他的办公桌上。面试结束,他送我到门口,为我按下电梯的按钮。他诚挚地看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他说:“你很优秀,希望将来有机会和你共事。”

    彼时的我对于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着遇到一个童话里王子般完美的男人。我遇到很多平凡却爱着我的男人,我忍受着寂寞和愧疚,一一拒绝了他们。直到托尼终于出现,握住了我的手,他和我的幻想一样完美,分毫不差。

    我立刻将我所有无处安放的爱全部放到了托尼身上,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如此奇妙,有的时候我觉得耳目一新,有的时候我觉得困惑,有的时候我觉得忐忑不安,探索未知世界的美妙让我对托尼的好感与日俱增。

    我原以为他真的认为我是很优秀很特别的存在。直到我有一次和他同坐一部电梯,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的黑莓手机,我才明白,我和燕姐或者莉莉一样,尽管和他同处一幢办公楼,却依然遥远得像隔了半个地球。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我费尽周折打听到托尼在尼古拉斯和陈露合办的舞蹈学校里学习,立刻拿出半个月工资,报了名。

    陈露的外貌与托尼一样耀眼,尼古拉斯却完全不符合我心目中拉丁舞者的形象,他中等身材,走路有点外八字,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可是音乐一响起,他就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舞起来的时候时而像鹏鸟,时而像春风,时而像闪电,时而像火焰,每一个动作都与音乐的起承转合相吻合,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顺畅,仿佛他的身体也是一种乐器。

    “你觉得我能跳得像你这么好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如此耀眼,那么,托尼便再也不能忽略我的存在。

    “如果你真心热爱跳舞的话,就一定能。”他拍拍我的肩膀。音乐声一停,他又变得非常不起眼,简直可以消失在墙壁的背景画里。

    托尼没有上初级班,我一个人从最基本的站姿开始练。汗如雨下,大腿抽筋,我依然努力站得笔直,疲劳和疼痛,让我觉得我离托尼更近了一点儿。

    来这里跳舞的女人大多是为托尼而来,男人大多是为陈露而来,美好的肉体比舞姿本身更有吸引力。而尼古拉斯虽然是这所学校的主办人,却常常显得形单影只。

    他又固执又完美主义又不擅长社交,上课的时候常毫不犹豫地指出学生的不足之处,漂亮的女学员央求他少做五次下腰,他也丝毫不让步。所以下课了,大家呼朋引伴去吃消夜,只留下他一个人默默扫地拖地。

    有一天我忘记拿舞鞋,回去的时候,发现他嘴里含着冰块,双目紧闭,满头冷汗,瘫软在洗手间的地板上。

    看到我,他想要支撑着站起来,却只站到一半就跌倒在地。他有些窘迫地望着我,想要开口说话却没办法拿开捂在嘴上的手。

    我才知道他牙痛到要靠含着冰块才能勉强开口说话,却为了不耽误教课,没有去看牙医。

    “下了课才发觉原来这么痛。”他虚弱地对我说,想要硬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

    我打了车送他去医院,他执意让我回家不用照顾他,我也并没有坚持。

    那次之后,我和他亲近了很多。

    他并不是天赋异禀的人,身体比例也不够突出,却靠着勤奋和努力成为了全香港最出色的舞者。我搬着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听他讲是如何从什么都没有到现在开出了全香港最大的舞蹈教室,听他讲他没钱的时候是如何去快餐店吃别人剩下的半个汉堡,听他讲为了租到练功房,问多少人借过钱。但他讲的时候轻描淡写,语速飞快,仿佛那些困境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困难竟然也没有想过放弃吗?”

    “我真的很喜欢跳舞,我一直在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没什么好抱怨的。好啦,过去的事情讲也没有用,快去跳舞。先把基本步做一百次。”

    他掰着我的脚尖,不停地叫我绷直脚背。我痛得浑身发抖,汗如雨下,连哭都没有力气。

    五分钟后他放开我,替我擦干满脸的汗水。他说:“你有潜力,你完全可以跳得更好的。”

    城里的拉丁舞学校会轮流每个月举办一次派对。

    那些平时不去上课也不参加比赛的高手都会出现,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的男性,他们最喜欢坐在角落里观察新来的年轻貌美又有天分的女学员。

    头两次去派对,我在椅子上干坐了三四个小时,看着穿着露背装的性感女孩们在舞池中穿梭,看着陈露和托尼穿着同款的红色舞衣,气势磅礴地从舞池的一头舞到另一头。

    我看得有些气馁,不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优秀到足够引起托尼的注意。

    尼古拉斯仿佛听到了我内心深处的祈祷,他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手,直到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别的女生看到我请她跳舞都要高兴得尖叫起来的,为什么你这么不把我当一回事儿。”

    我无法形容尼古拉斯跳得有多么的好,但他的手总是在我要失去平衡的前一刻扶住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举起,做出各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动作却丝毫不用我费力。我和尼古拉斯一连跳了好几支舞之后,竟然也有人写小纸条放在酒杯下给我,夸我跳得好看,约我派对之后一起去喝一杯。

    “快点回他说‘等下见’。”尼古拉斯一把抢过纸条,“你一定迫不及待了吧。”

    “我才没有兴趣呢。”我把纸条扔到垃圾桶里。既然不是托尼的邀约,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尼古拉斯看起来很是雀跃,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又说因为我今天晚上跳得不错,要请我吃消夜。

    我学了三年拉丁舞,技艺因为尼古拉斯不断给我开小灶而突飞猛进。

    很多和我一起开始学的女孩已经放弃了,或者因为会跳舞而得到了拍广告的机会。

    我留在了舞蹈学校,带着膝盖和左脚踝的伤,和时不时出现在我腿上的瘀青。我仍然在C公司工作,我的同事莉莉她们仍然狂热地喜欢托尼。托尼仍然在公司的电梯里对我视而不见,哪怕他在舞蹈派对上见到我的时候,会和我点点头。如果排队上洗手间的时候正好排在我的前面,他还会和我聊聊天气和恒生指数。

    托尼在派对上只和陈露以及另外两三个顶尖女舞者跳舞。三年来,他一次都没有走向我。

    “你觉得我还要学多久才够资格和托尼跳舞?”有一天陈露替我压腿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以为托尼真的像他看起来的那么不近女色?你等着吧。”

    她在派对上邀请我跳舞,跳着跳着,她突然将我大力旋转出去,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落入了另外一个怀抱。

    我抬头望向条件反射下接住我的人,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正在托尼的怀中。

    他正在对陈露比一个愤怒的手势,但看到我,还是和煦地笑着说“Hi”。

    我为刚才出了很多汗却没有补喷香水而懊恼。

    音乐突然变快了,我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来,我没有办法去想如何才能跳得优雅动人,只是希望能够领会到他的每一个引带,能够不要踩到他的脚。

    没想到他突然在我的头顶问:“你在和尼古拉斯约会吗?”

    “什么?”我吓得立刻抬头望向他,结果撞到了他的鼻梁,他还没有来得及说没关系,我又笨拙地踩了他一脚。

    “你看他看你的眼神。”他有一瞬间看起来很恼火,但立刻恢复了绅士风度,耐心地指给我看。

    尼古拉斯坐在墙角,用一种宠溺又专注的眼神看着我,看到托尼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又将全部注意力放到我身上。

    隔了那么远,我还是被那目光中的炽热给惊到了。

    我百口莫辩,只是希望托尼能相信我和尼古拉斯并没有在谈恋爱。

    “没有就好。”我的紧张让他不禁笑起来,他冲我眨了眨眼。

    那天晚上我冲尼古拉斯发了很大的脾气。

    世界一直在往前走,唯有我的生活停滞了,对托尼的爱和迷恋没有丝毫进展。

    而我发现,原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尼古拉斯身上,就可以假装不是我的问题。

    我冲他吼,问他老是约我出来,老是单独给我上课,是不是为了要在托尼面前宣誓对我的主权,是不是要让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和托尼在一起。

    哪怕我的理智知道尼古拉斯绝不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情绪的闸门一开,沮丧和抱怨便一泻而出。我一边内心羞愧,一边对尼古拉斯掷出非常伤人的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托尼喜欢了三年吗?我这么努力跳舞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得到他的青睐啊!”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要不要吃冰激凌?”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超市只有蓝莓味的了,你要不要吃?

    “你还是吃一个吧,你想要吃别的什么,我再给你买。”

    我转过身,勉为其难地拿过一个冰激凌。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和托尼的事就交给我吧。”他说。

    第二天早晨,他在舞蹈学校的网站上宣布,这一年圣诞的售票公演将由我和托尼来跳压轴的那支舞。而公演前的私人课,则是由陈露来教。

    我按照陈露的要求挺拔地站着,脚尖向外,膝盖分开,胸部和臀部挺出去,勉为其难地拗出一点儿曲线。

    托尼正好走了进来。他对我笑了笑,竖起大拇指,然后给了陈露一个大大的拥抱。

    考虑到两周前,他问我要了电话号码;一周前在公司电梯里遇到的时候,他叫了我的名字。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慢慢地,托尼开始热衷于和我发短信。

    他常常在午夜发来短信问我在干什么;他健身回来,会让我看他的胸肌有没有练得更大些;他出差的时候,常常传送来一张躺在酒店床上的照片,说他多么想念香港。他有一次搞错了时区,凌晨三四点钟发短信给我,见我一直没有回,便不停地追问我是不是对他感到厌烦了。

    “才没有呢。”我早晨一睁开眼,连眼屎都没来得及擦,便迫不及待地回复了他,“我只是睡着了,不过没关系,以后睡觉了我也会开短信提示音的。”

    每当他提起“寂寞”“孤单”“疲劳”这些字眼,我便重新开始觉得,他还是需要我的,正如我需要他一样。

    我几乎要忘记了在我刚开始学跳舞的时候执着我的手哪怕被我踩了很多脚也没有放开的尼古拉斯。

    那次争吵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圣诞演出前的最后一次私人课。

    托尼要谈生意,我一个人去了舞蹈教室。

    陈露没有来,出人意料地,我看到尼古拉斯坐在一大堆布料间,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画着给我设计的舞衣的草图。

    “好久不见。”快两个月没见,他的抬头纹深了很多,简直像用刀子刻进去的。

    “是啊。”他抬头看到是我,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可惜那光芒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摸了摸我的头发。

    “瘦了一些,也结实了。”他颇为高兴地告诉我。

    “因为陈露要求特别高。”我向他讲起陈露那些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要求,脚尖踮起的角度,手指张开的弧度,每一个动作都有讲究,要在镜子前面练成千上万次。

    “但是如果因此可以让托尼倾慕,是不是也算值得?”他脱口而出,但又仿佛惧怕听到我的回答,立刻招呼我去看他给我设计的舞衣。

    “或许吧。”我很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得到托尼的倾慕突然显得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我希望他可以爱上你。”尼古拉斯非常郑重地看着我,“你是一个这么美好又昂扬的女子,你理应得到你想要的。”

    在桑巴舞的前奏开始前,尼古拉斯冲我眨了眨眼:“我可是特别为你编排的这支舞呢。”

    这一支舞非常亲密又缠绵,我贴在他的身上,由他将我抱在怀里,由他带着我旋转、摇摆、跳跃,在舞池中划过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我的左腿缠着他的右腿,我微微后仰的时候,听到他的心脏跳得比桑巴的鼓点还快,一曲跳完,他竟然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如果你觉得不自在的话,就闭上眼睛,把我当成托尼那样来跳。”

    他非常贴心地说。

    “我觉得还是你带我的时候感觉更自然。”

    “是吗?”他惊讶地望着我,不自然地搓着手,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不过我后天要去纽约,做一个舞蹈比赛的评委,不能来看你和托尼跳舞了。”

    “你不是不喜欢做评委吗?”我愚蠢地问道。

    “是啊,是啊,哦,之前是这样的啦。”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几番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次争吵之后,再和他同处一室总觉得尴尬,他也不说话,只是和我跳了一次又一次。与托尼跳的时候每一次都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与尼古拉斯跳的时候只觉得内心安稳,哪怕跳错了,哪怕站不稳,也知道他一定会稳稳地接住我。

    “我要送你一件圣诞礼物,祝你演出成功。”音乐停止了,他看着我,又看看还放在我肩上的手,有些局促地说道。

    他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掏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盒子给我。

    我打开来看,是一双璀璨的红舞鞋,高贵内敛的缎面中间镶着一颗耀眼的宝石。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发现异常合脚,并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他在一旁为我打着拍子,我跳得越来越快,像是穿上了传说中的魔力舞鞋。

    “我希望这双舞鞋能带着你走向你想要的那个人。”他宠溺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强大的感情笼罩着,竟不由自主地流了泪。

    他抬起手,仿佛要擦干我的眼泪,但他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祝你一切顺利”。

    圣诞汇演的前一天,托尼请我在他家附近吃日本菜。

    他带我去了会员制的私家厨房。他和厨师流利交流,谈论今天有什么新鲜的食材,应该搭配什么当季的蔬菜,而我连那些鱼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他看了我两眼,说:“我替你点吧。”

    我立刻点头,求之不得。

    上来一盘盘我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他看到我将名贵的海胆拿去蘸酱油,立刻抓住了我的手腕,却没料到海胆还是“啪”的一声跌进了酱油碟里。

    他放开我的手腕,叹口气:“没想到还是太迟了。这个很名贵,要直接吃才能吃出食物的原味。”

    一顿饭吃得比被他面试还要紧张,我努力想要显得聪明有趣,却又因为身处如此陌生的高档环境而手足无措。

    出了餐厅才发现下雨了,托尼自告奋勇地跑回家,给我拿来了干毛巾和伞。

    他体贴地用毛巾包住了我湿漉漉的头发。

    我抬起头想向他道谢,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楂。痒痒的,我稍稍往回缩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我能感觉到他的舌头在我的嘴巴里攻城略地。

    掠过我的牙齿,扫过我的牙龈,拂过我的舌尖。

    我并没有很多接吻的经验,但我仍然能够分辨出他是一个接吻高手。

    他的吻是炽热的,舌尖撩拨我像撩拨大提琴的弦,但是他的拥抱是冰凉的,连他的浴巾都比他的怀抱温暖。他有很高明的技术,但是他并没有爱和情感。

    他就像被女巫拿走了心的机器人,我看过他和那么多女孩跳舞,听过他那么多次风趣幽默的谈天,他讲的从来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听过他夸一个女生美丽,转头就对第二个人说她穿的裙子很土。我还听过他口吻轻蔑地说我们部门的负责人很蠢,连他在预算表里做了手脚都没有看出来。

    我最后选择闭上眼睛,假装他是有感情的,假装我对他来说就像他对我来说那么特别。

    “我本来应该邀请你上去坐坐的,但我明早有一个会要开。”他突然离开了我的嘴唇,转身指了指电梯,“到一楼之后往右边走,你就能出去了。”

    雨已经停了,有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天上。

    圣诞汇演终于来了,在众多女孩的尖叫声中,托尼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在众人的目光中,牵起了我的手。

    我曾经以为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全世界就此剧终也在所不惜。

    但当他真的带着我旋转、跳跃,将我高高举起做出各种炫目的动作,将我揽在怀中随着音乐慢慢摇摆,我既没有血压升高,也没有心跳加速,更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晕倒在他的怀里。

    我默念着尼古拉斯教给我的要领,专注地想要跳好每一个动作。

    “我今天刮了胡子。”他在结尾的一长串鼓点中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了他的舌头。

    帅气得人神共愤的托尼在亲吻我,但我竟然一点儿欢喜的感觉都没有。

    我今天跳得那么好,尼古拉斯却不在。

    托尼在我耳边呢喃着问我去不去他家喝一杯。我并不是特别想去,但也不想错过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在马路上走着,我还穿着红色的舞鞋,汗水被风吹干了,脊柱有丝丝的凉意。

    他在每一个岔路口捏一捏我的手,轻轻说“朝左”“朝右”“前面路口再拐进去”。

    停在他家门前电梯口的时候,看更人笑着和他打招呼,瞥了我一眼,对他竖了竖拇指,他也笑了,拍了拍看更人的肩膀。

    在那个干瘪瘦小用牙签剔着牙的看更人的目光里,我觉得我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托尼的房子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完美又华丽。客厅里铺着雅致的地毯,墙角散落着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灯盏,落地窗外是蜿蜒的灯火。

    墙角有个高贵典雅的乳白色酒柜,托尼打开来,招呼我走过去,让我挑一瓶我喜欢的红酒。我对于品酒一窍不通,便随便指了一瓶。

    托尼将那瓶酒拿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又放回去,拿出了另外一瓶。

    他意味深长又颇带挑逗地看着我:“今晚是个特别的夜晚,应该开一瓶更好的。”

    趁着醒酒的时候,他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他的衣帽间比我住的地方还大,上百件衬衫按照颜色的深浅整齐排列。地毯上摆着一溜柔软精致的牛皮鞋,也是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鞋尖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

    红酒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摇曳生辉,蜡烛点了起来,硕大的液晶屏幕播放着浪漫的电影。

    托尼坐在我身旁。

    我刻意坐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他拍拍他身下的垫子,说:“这个是兔毛做的,很暖和,你也坐上来吧。”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做他的女朋友,独自占有他的心,成为他生命里最特殊的那个人,现在,我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心。

    我以为我会像那些感性的脆弱的被爱情折磨到发狂的女人那样,对他说出那三个神圣的名叫“我爱你”的字眼,我以为我会哭,我会歇斯底里,我会摇晃着他的肩膀问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感觉。

    但我只是看着他,伤感地喝了一杯红酒,我想或许我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他。

    托尼的手轻轻地搭到了我的大腿上,我扭头看去,他的眼瞳因为欲望而变成了深蓝色,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纯粹,直接。

    那一瞬间,我想到尼古拉斯望着我的样子,他浅蓝色的眸子,他问我要不要吃冰淇淋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紧张。

    托尼的脸上倒还是他一贯的儒雅得体的微笑,他替我解释电影中的英文双关语,手却慢慢向上,滑到了我的大腿根部。

    我闭上眼睛,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不如感受一下这稀薄的温暖也好。

    他慢慢地靠过来,缓缓地抚摸我,所有动作都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层层递进,异常娴熟。而屏幕上放着的爱情喜剧里,男女主角也开始宽衣解带。

    他亲吻我、爱抚我,隔着胸罩揉捏我的乳头,食指顺着我脊背的凹陷缓缓向下。我的身体里像有电流通过,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觉得开心、兴奋,我努力做出享受的表情,发出我在色情片里听到的那种呻吟声。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炽热,但他却还是在最后关头一把推开了我。

    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严肃地问我:“你是不是不想要?”

    “不,我想要的。”我说。我条件反射般想要取悦托尼,想要吸引他。

    “但是你看起来却不是这样的。”他退后一步,有些失望又有些疲惫地看着我,“你很紧张,而且一点儿都不兴奋。”

    他没再说话,闷声不响地扔掉保险套,再把被他扔在地上的内裤捡起来穿上。

    他还是表现得很绅士,亲吻一下我的额头,告诉我没关系的,又告诉我多喝点儿酒。

    他没再正眼看过我,“咕咚咕咚”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又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一下子发了许多条短信。

    二十多分钟后,他终于长吁一口气,站起来去洗澡。我看到他的手机不断震动,不免好奇。

    显示为“莉莉二号”的人发短信给他:“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到你家。”

    “莉莉二号”的头像,正是办公室里坐在我前面那个戴眼镜又毫不起眼的莉莉。

    我才发现原来我想要的东西,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哭得浑身颤抖,一边流鼻涕一边打嗝,拼命捂住嘴巴还是哭出了声音。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身体里有这么多眼泪。

    从浴室出来后,托尼把已经灭了的蜡烛重新摆好,又把还没喝完的红酒放进了冰箱,他发现我还在的时候愣了一下。

    我连忙别过头,想用刘海掩饰住红肿的眼睛,我不想告诉他,我曾经在他身上投入了多少真切的感情。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走吧,我等下还有事。”

    我离开托尼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五点,我走在香港最繁华的湾仔区,看着天空被高楼和墙壁分割成一块块,看着路面被电车的轨道分割得支离破碎,我走进便利商店,给我自己买了一个冰淇淋。

    第二天,我给托尼发短信:“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说:“也谢谢你赏光。”

    仿佛那些亲吻、触摸、调情和落荒而逃都没有发生过。

    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想,以托尼的样貌、才华、事业、财富,他为什么非要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只为她停留,只与她共舞。

    他就像一座华美的城堡,你走进去,金碧辉煌,繁花盛开,但是那么寂寥,那么空旷,无论你在里面待多久,都会觉得仍然是孑然一人。

    陈露也发来短信问我好不好。

    她说,她一直知道托尼是什么样的人。

    “我早就想告诉你的,但是我想,你这么美好,或许可以改变他吧。”

    我慢慢回想,才发现陈露也是一座空荡荡的城堡,像她跳的舞那样,很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所有女人的弱点她都没有,所以她走得比任何人都远。

    她从不回头,从来没有牵挂。

    我想明白这一点,是有一天,当我突然发现陈露另立炉灶,自己开了一所舞蹈学校的时候。

    她的学校的课程设计和尼古拉斯几乎一样,但学费却要便宜三分之一。

    她带走了一大半尼古拉斯的学生,她承诺,凡是之前在别的地方学过拉丁舞的,改到她这里跳,第一个季度都能对折优惠。

    她开学的第一天,正好是尼古拉斯从纽约回来的那一天。

    他在网站上兴奋地说他这次纽约之行见到了国际著名的拉丁舞大师,学到了一些新的舞步,编排了一些新的课程,迫不及待地想要教给我们。

    但当他回到他视如生命的练功房,看到的,却只是稀稀拉拉三五个在做热身运动的学生。

    “一定是他们圣诞度假还没回来,我们先练起来,等他们回来了让他们看看他们都错过了什么!”他拍着手,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我看到他脖子后面抽动的青筋,和他额头上流下的汗水。

    “你还好吗?”等所有人都走了,我走过去,在他身后静静地问。

    “会好的。”他怎么都不肯回头看我。

    第二天,他在学校的网站上写了一大篇感人肺腑的文章,将他如何爱上跳舞,又如何历尽艰辛才拥有了这么一间舞蹈教室的过程都写了出来。他写他多么热爱每一个学生,写他有什么新的演出计划。我看得泪流满面。

    来上课的学生多了两三个,但突然,他的手机开始不断响起。

    原来是学校的网站被黑客攻击,打不开了。

    网站上放着的许多珍贵的演出视频也都找不回来了。

    有人看到自己的视频不见了,愤怒地打电话来骂他。

    陈露开了自己的舞蹈学校之后,托尼做了她的男助手。

    他给陈露的舞蹈教室投了不少钱,并且利用他的关系,接到了替明星排练MV、替时尚杂志拍广告的机会。

    他时隔无数周之后又发短信给我,说他在找人替他写广告,知道我很擅长写作,所以想找我试试看,报酬好商量。

    我只祝愿他一切顺利。

    陈露邀请我去她新开的舞蹈教室看看,我拒绝了。我告诉她我是不愿意面对托尼,虽然我其实是因为舍不得尼古拉斯。

    “没关系,我们这里除了托尼,还有很多其他的老师上课,或者你可以上我的私人课,就永远都不会遇到托尼。”她用非常官方的口气对我说,“因为你是尼古拉斯的学生,所以你来的话,第一个季度可以打对折。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尼古拉斯从纽约回来之后教了什么新动作,我可以一年都给你打对折。”

    我假装信号不好,挂了电话。

    慢慢地,坊间开始有很多传闻,说尼古拉斯要价太高,说他年纪大了跳不动了,甚至有说他比托尼跳得还差的。

    陈露的学校却越来越风光,托尼真的是很好的商人,许多报纸或者杂志上都有他们的广告,很多商业活动上也有他们的身影。

    尼古拉斯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眼睛里的神采一下子没有了,所以大家都看到,原来他不过是一名矮小、精瘦、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

    他上课时常常出神,常常面对空荡荡的空气伸出手,常常脱口而出:“陈露,帮我去拿两个瑜伽垫过来。”

    留下来的学生都跟了他很多年,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大家便只有沉默。

    他没有请新助手,上课的时候一个人又教男步又教女步,疲于奔命。

    课间,他就坐在陈露买来的软凳上。

    “她所有的拉丁舞知识都是我教给她的,她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我就算了,为什么要说我跳得还没有托尼好。”他将脸埋在手心里,喃喃自语了一遍又一遍,像一台坏了的留声机。

    我看着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深,头顶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疏,内心生出许多柔软的感觉。

    每天晚上关门的时候,我都留下来,和他一起清洁地面,抹干净玻璃,把瑜伽垫、沙袋、用来做道具的塑料花分门别类收好。

    排练房每到十点都会断电,有的时候过了十点还没有清洁完,便能体会到黑暗突然降临的那个瞬间。

    尼古拉斯缓缓走到我的身边,将头埋在我的肩膀里。

    他说:“我就只有你了,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请不要走,请待一会儿。”

    我任由他抱着我,任由他内心深处汹涌的感情冲击着我。

    半年过去了,因为学生骤减入不敷出,尼古拉斯只好搬去了一间小了很多的练功房。

    因为练功房小,所以学生就越发少。他实在请不起助手,一个人教又忙不过来,我自告奋勇做他的助手。

    我一直想要做编剧,但因为托尼进了C公司。现在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便顺理成章地辞了职,一半时间教跳舞,一半时间写剧本。

    一个学生都没有的时候,尼古拉斯就站在镜子面前,专心构思新的编舞,我则盘腿坐在窗前,潜心写作。

    我知道尼古拉斯过得很困难,舞蹈教室每开一个月就亏多一点儿,他已经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投进去了,甚至还卖掉了他开了很多年的车,但他不说,我也不问。

    我代替陈露在六月份的专业拉丁舞比赛和他搭档,我跳得比陈露差很远,所以连四强都没进去,输给了另外几家不太出名的舞蹈学校。

    拉丁舞比赛的第一名是陈露和托尼。

    我走过去拥抱了脖子上挂着金牌的陈露,托尼在一旁看着我,表情依然那么淡然。

    “你还爱他吗?”陈露问。她一直以为我没有去她那里学跳舞,是因为我还爱着托尼。

    我摇摇头。

    “你说爱情这东西怎么这么奢侈呢?抓不住,得不到,得到了,又维持不住。”沉默了许久,她这么对我说,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爱情这东西确实太奢侈了,所以有爱的尼古拉斯如此痛苦,而没有爱的陈露和托尼,事业蒸蒸日上。

    尼古拉斯在门口等我,他说我才学了四年拉丁舞,能够在职业比赛中跳到这么好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说:“今天开洋荤,去吃日本料理。”

    我说:“好。”

    我们肩并肩走在皇后大道上,吹来的风里有秋天的凉意。

    “虽然一切都很糟,但起码还是能跳舞。”向来寡言的尼古拉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点点头,“谈感情太累,不如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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