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馨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住得离中环的办公室不远,是大马路拐进去的小弄堂再拐进去的小巷子里面的一幢旧楼,底层是卖海产和药妆的商店,要走上一层楼才有电梯,电梯门每次打开的时候都“咔哒咔哒”响,让她联想到那些恐怖片。今天,底层海味店的大爷收摊前正好看到她,顺手给了她一些因为受潮卖不出去的花胶。在老年人眼里,漂泊异乡的单身女子,年纪又不小了,真的是很可怜的一种存在。
她在银行工作,白天是光鲜亮丽的金领女郎,拎着限量版的手袋,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出入中环写字楼。她的客户中不乏各界名流,她去饭局的时候会喝到几千元一瓶的红酒,她出差的时候住在希尔顿酒店,出门有奔驰接送。
但光鲜背后,能够剩下来并且牢牢被她抓住的,却是那么少,时间越长,留在身边的就越有限,也越发觉得孤单和无力。物质上的满足在一开始非常有吸引力,但追求过一阵子之后,兴趣突然就淡了,毕竟买再多的香奈儿手袋,它们也不会变成孤单寂寞夜里的一个拥抱。
电梯门打开,她回到那不过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她一直懒得换更大的房子,因为也没有谁会来住。她把手袋扔在地上,把鞋子踢到角落里,把外套脱下隔空扔到脏衣篮里去,也不用矜持给谁看。
脏衣篮下面压着她藏起来的结婚请帖。
四年前,安馨在毫无名气的保险公司工作,要工作到凌晨,电话要24小时开机,办公室在破败的工业大厦里,要转好几次地铁,睁大眼睛才能找到,接触的客人是为了一毫也要斤斤计较的小市民,老板是腆着大肚子喜欢讲咸湿笑话的中年男子。她二十五岁,硕士毕业,正是满腹雄心壮志的年纪,很多人都说她有才华,什么“聪明绝顶”“判断敏锐”“大有前途”。她特别着急,特别不甘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才华和未来正在十指间流走,她是应该站在金字塔顶端俯瞰众生的那种人,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碌碌无为。
张毅倒不这么觉得,他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喜欢画画,喜欢煮饭,喜欢周末去郊外散步,拿着照相机拍拍花花草草。他早就在老家给她买好了婚房,等着她想要安定下来的那一天,等着和她一起回到他们出生的那个江南小城,找份安稳的工作,生个孩子,安稳笃定,享受平凡事物中微小的幸福。
他也没什么钱,在电信公司做普通职员,他原本有机会做一份工资高很多的工作,但因为要常常出差被他拒绝了,他说他要待在香港照顾她。他周末带她去吃米线,把牛肉和虾仁都夹到她的碗里,吃完米线再带她去吃芒果刨冰。看着她吃得狼吞虎咽,他就宠溺地揉乱她的头发。她看到在学校期间不如她的人里面有好些都进了大公司,挫败地一回到家就摔东西,他跟在她后面收拾,他说,别闹了,我来做好吃的。
好在上天眷顾,四处面试,四处托关系之后,她终于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在国际著名的投资银行上班。
她欢天喜地,但张毅却只是敷衍出一个笑容。等到她第一个项目就飞了五个地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脸上连装出来的笑容都没有了。他说:“这么累,还是别做了吧,回老家,我爸爸给我们俩都找好了工作。”她失望透顶,说不清楚是因为他的不理解还是终于发现了她与他之间的隔阂,她苦苦支撑着与繁华的世界对抗,她想要证明自己有着卓尔不群的才华,却没曾想到他早已缴械投降。
她的生活已然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全世界的精彩都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出入之前听也没听说过的高级会所,买她从来没想过可以买得起的名牌衣服,认识她之前只在杂志上见过的各界名流。她的前途一片大好,而他却不幸地,还留在旧世界里,那个安稳却缓慢,看不见光芒的旧世界里。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分手吧。”
张毅还没有听她说完就哭了,他没有挽留她,只是静静地一边流着泪一边唱起他为她新写的歌。那是他写好了准备在他们的婚礼上唱的歌。唱着唱着,他突然单膝跪下,拉着她的裙摆,泣不成声地说:“安馨,不要走,嫁给我好不好?”他一米八的个子,顶天立地,如今却因为她而这么卑微。他哭着说,你要留在香港,我就把我们结婚的房子卖了,在香港给你买房子。她说:“可是我们买不起房子,就算把我们两个都卖了也买不起房子。”她也跪下来,扶着他,最后一次亲吻他,她多么希望他们能在香港买得起房子啊,能够在这个陌生之地站稳脚跟,那么,她也不用做这份工作,更不用离开他。
她给张毅叫了的士,送他回家,又打电话叫他的朋友去陪他。她一个人走到了她新租下的小房子,她看着深夜里自己的影子,觉得陌生,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人,但被岁月的洪流追着赶着,她竟然也无路可退。
往后的许多夜晚,在她新租下的小屋里,她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了也常常做梦,她所有的梦境都定格在张毅跪在她身后,痛苦地抱住她的大腿的样子。她尝试着和酒吧遇到的调情者做爱,通过身体内部的撞击来寻找内心的安稳,她尝试使用安眠药,直到她的私人医生拒绝再给她为止。
安馨就这么生活了四年,她的人生简单得像寺庙里的清规戒律,每天加班,应酬,出差,昼夜颠倒,睡不着的时候就一杯一杯喝伏特加,直到累极陷入昏迷般的沉睡。进入她房子的人屈指可数,更不会有人留下来陪她过夜。她几乎没有了时间观念,直到上周突然收到张毅的结婚请帖,日子就在今天。请帖一看就是他亲自设计的,那种笨拙却颇费心思的设计,打开来能看到许多他和他未婚妻的照片。她看到他和未婚妻去土耳其,去坐热气球,去学陶艺做情侣杯子,去海底潜水然后在海豚边比着V字拍照。那些她想要和他做却因为没钱没时间无法成行的事情,他竟然都和另外一个女人做成了,而且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她想了想,原来分手已经四年,足够他重新去爱上一个人,重新去建立起美满的生活。他曾经说生命里没有了她,就像行尸走肉一般失去了全部意义,只是,当初那个大步向前走连眼泪都没有流的她,却成了被落下的那一个。
她的新生活没有来,她并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真正出人头地。那些打着领带穿着阿玛尼西装温文尔雅谈论世界经济的男子,他们夸她美丽,想要和她调情,但最终却徘徊在她家门口,从未愿意深入她的生活。他们送昂贵的礼物给她,请她吃法国大餐,但却不会在晚归的夜里什么都不做,就和她并肩躺在床上,按摩她因为穿高跟鞋而酸痛的脚掌。
她在漫长的寂寞深夜里才明白张毅原来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还有什么比找到了真爱然后又亲手弄丢来得令人绝望呢,甚至绝望过从来没有遇到也从来没有体会过爱的滋味。她逐渐患上了黑夜恐惧症。她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发自内心满心欢喜的感觉也离开了她。
在那些已经过去也还会到来的漫长无边的黑夜里——夏天常常窗外狂风大作,如果冬天的话,还附送香港特有的潮湿和阴冷——她抱着被子,脑海里出现的是张毅的臂弯,他微笑着看着她的样子,别人都当她是女强人,只有他待她如哄一个小女孩。她想着想着,便泪流满面,她哭得声嘶力竭直到打起嗝来,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嘶吼着捶向墙壁,可惜还是没有机会去捶醒当初固执莽撞的自己。
今天是张毅结婚的日子,她觉得靠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挨不过去,立刻打开手机,在“黑夜恐惧症患者”那一组里,寻觅起合适的对象。
这个快速又冷漠的城市里有无数人都害怕深夜,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有多么光鲜,背后的痛苦和遗憾就有多么深刻。他们有的为了金钱而做过亏心事,有的因为忙于工作而没时间恋爱,有的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打拼,有的因为长期透支生命而失去了正常进食和入睡的功能。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酒吧,喧嚣的音乐,狂乱的摇摆,不断被注满的酒杯和年轻酮体的香味是寂寞黑夜的麻醉品,但麻药只能起一时的作用,宿醉或者一夜情之后醒来,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孤单和寂寞只会百倍地重新席卷而来。于是,便出现了供黑夜恐惧症患者使用的网站,这些内敛的、孤单的、满怀心事、闷闷不乐的人们在这个网站上寻找可以一起共度黑夜的对象。他们定期见面,有的人喜欢倾诉,有的人一起看一部电影,有的人在灯下摆出棋盘对弈,有的人只要相拥而眠,他们从彼此那里得到些许的安慰和陪伴。
安馨在网站的注册资料里写道,她要找一个可以抱着她睡觉的人。她一直想要寻找与张毅相似的胸膛,与张毅相似的臂弯,与张毅相似的味道。她见过好几个人,从来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像他,却误打误撞地认识了理查德。他的心中也住着一个人,他从来不说,但是她看得出来。他恰到好处地控制着自己谈话的节奏,神情举止,连细微之处都很到位,一看就是经过了常年的训练。但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有没有感情,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他心里有一些东西长久地被锁上了。那些寂寞的夜晚,她和他晃动着威士忌中的冰块,他们长久地沉默着,偶尔露出在外人面前不会显露的脆弱神色,她的心中,也会为他的孤单生出些推己及人的感慨。在酒精的作用下,她会给他一个拥抱。
她第一次见理查德的时候,他们相约看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在电影开场前,她偷偷瞄他,正好对到他湛蓝色的眼睛,硬朗的轮廓,和一头淡金色的卷发。他像是那种夜店里随便走几步就有一大群女孩扑上来要跟他回家的性爱之神,但他坐在那里,浑身都散发出淡淡的悲伤,如同一个透明的罩子,将他与整个城市的喧嚣隔绝开来,也让她的内心不由得柔软起来。
他把手里的爆米花递给她,他说,终于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爆米花了,一个人来的话,根本不敢买,因为吃不完,散场的时候望着剩下的一半,便会觉得很孤单。
他们定期见面,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彼此有默契地保持着既不亲密又不疏远,既可以互相慰藉又不会彼此依赖的关系。见面之后,便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唱卡拉OK,一起去游戏机室里玩电动游戏。几杯酒下肚,他们会顺理成章地接吻,他的嘴唇非常柔软,舌头非常灵活,他们在文华东方酒店的露天酒吧里,在缱绻悠扬的大提琴乐声里,闭上眼睛,享受唇齿间的纠缠。他修长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微微后仰,浪漫、激烈、专注、投入,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然后他们会去酒店开一间房,再喝一些酒,各自欲言又止然后小心翼翼地谈论一些心事,抱在一起入睡。然后同时醒来,各自换上衣服去上班。
整个过程自然又流畅,但却丝毫不掺杂性欲和爱,她享受着他的陪伴,和他聊天轻松又快乐,因为他睡在她身旁而觉得安心,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害怕暴风雨,但她却也不会因此而满心欢喜,仿佛满世界的花朵都同时开放。
他们只在夜晚见面,或者在失眠的凌晨彼此交换短信,但只要太阳一升起,他们就不再联系。他们在日光下各自扮演着需要扮演的角色。
安馨找到了理查德的电话,虽然她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过分暴露在他面前,但还是希望可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得到他的陪伴。没想到,他自己竟然先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的理查德显然是喝醉了,因为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时快很多,一向的淡定和克制也没有了。
“今晚有没有空?”他问。
“啊?”
“去不去我家?”他又问。
“啊?”
“一小时之后,中环地铁站D出口见。”
“好的。”
“你寂寞吗?”他突然问,大概是酒精融化了他平日筑起的防线,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头受伤的幼兽。
“我很寂寞。”
她挂上了电话,这是他第一次约她去他家,或许,今晚对他来说,也是一个特别难熬的日子吧。
她到的时候理查德已经在地铁口等她,他看起来还是很清醒,但蓝色的眼睛却浑浊了很多,他的脸蛋微红而发烫,俨然成了这个寒风冷雨之夜的温暖源。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没有,只是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又跟着他回到了他家。他很礼貌地为她开门,又和守夜人打招呼,他替两个醉得几乎要跌倒在地板上的少女按下了楼层按钮,然后为她打开了家门。
大概是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袜子和喝了一半的饮料凌乱地出现在不同的角落里。他有些尴尬,忙着收拾东西,她趁机望了望四周,第一眼就看到两个不大的相框。其中一张是他和一个面容温润的女子,女子戴着白色头纱,拿着捧花,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打着相同色系的领带。另一张里,他挽着那个女子的手,许多人簇拥在他们周围,正往他们身上撒着纸屑和彩带。
他望着她的样子,仿佛在望着全世界。他发自内心地微笑着,整个人都熠熠发光。
她见到的理查德,是不带感情的理查德,他对整个世界都兴趣全无,他所扮演出来的兴致勃勃太过精确所以显得虚假。他的感情,他发自内心的笑,他炽热奔放的情绪,全都和这个女子一起不见了。
她默默地移开了视线。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错过了遗失了淡忘了的爱情,他们在日光下被遗忘,但是当夜晚来临,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便越发清晰,像一声叹息。她不由得流下一滴眼泪。
理查德飞快地把屋子收拾好了,所有东西都放在该在的地方,桌子椅子也一下子干净锃亮了。这是间非常干净整洁又颇有些温馨的屋子,墙壁上贴着些日本卡通或者歌手的海报,墙角有一幅充满稚气笔法生涩的龙猫的水彩画,在明亮的灯光下,安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
理查德还是像往常那样安然地笑着,虽然他握紧的手指出卖了他。“你来挑看什么电影吧。”他指指影碟机,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挑了一部非常弱智的喜剧片来看,她和他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但是她总是忍不住去瞄他,那两张照片像是一把钥匙,她忍不住要探求更多他的内心。她正看得出神,他突然也望过来,四目相接,片刻间仿佛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很高兴今天你能过来,我打完电话才发现自己唐突了。”他说,又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礼貌的语气。
“别这么客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也对,太好了。”他叹息般说道,身体一下放松了,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把左手放在了她和他中间。
她愣了一下,把右手放在了他左手的上面。他缓缓地抚摸过她的每一根手指,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他像是试探性地缓缓朝她靠过来,她温柔地抬起手臂搂住他。他总是悲伤和孤单的,只是今天晚上,他的悲伤那么明显,简直要满溢出来。她缓缓地抬起手,梳过他凌乱的卷发,而他则轻轻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想起婚礼请帖上的那些照片,那个陌生的女子,也是像这样靠在张毅的肩膀上。这是四年来,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失去,无可救药,无法挽回地失去了。
他的手指开始缓慢爱抚她的身体,从她修长的脖颈开始,慢慢向下,到她的胸部、她的纤腰。他隔着衣服,动作毫不情色,也不急迫,像一部用慢镜头播放着的黑白电影,那么悠远,那么绵长,那么情绪饱满,那么让人无法招架。
安静的夜里,电影的对话声好像被自动屏蔽在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她擂鼓般的心跳声。
新婚之夜的他,又是怎么爱抚自己的新娘呢?他那拙劣的调情技巧,有没有好一些?
她的身体因为理查德的撩拨而慢慢打开,体温上升,心跳加快,血液冲向脑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而她的意识仿佛挣脱了她的躯壳,飞到那个江南水乡的小镇,俯视着她曾经和永远的爱人。
理查德在她耳边说:“去床上吧。”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但他们突然就狂热地吻在一起。她能感觉到理查德一直冷漠的身体变得火热,她自己也被情欲的浪潮包围,她热烈地亲吻他,他也毫不保留地回应,他的手指像有魔力,她身体里隐秘的琴弦发出瑟瑟的回响。粗重的喘息,滚烫的爱抚,热烈的触碰,她能感觉到理查德对她是有感情的,但是,也不像是张毅,理查德的触碰更热烈,更奋不顾身,更歇斯底里,但也更禁忌,更无法见人,更难以言说。她的心跳得像火车一样快,她不知道是应该喊停还是诱导他更进一步,她不知道今晚之后她是会更空虚还是会得到满足,她张开嘴大口呼吸,感觉自己像快要窒息的鱼。
“你不想要的吧?”理查德突然问。
安馨愣了一下,张毅的笑脸立刻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和张毅的第一晚,是为了庆祝她得到香港的这份工作,他又热情又兴奋,但仍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真的想要。而现在,她的身体很饥渴,但她的心脏却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另外一个人。
“我也是。”他说,他手指的动作慢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们可以试一试。”她说,她虽然不爱理查德,但是觉得他很亲近。他已经是她这四年来最亲密的人了。
“可是,即使试过之后,我们还是会一样孤单。你之前不是都只要我抱着你睡觉嘛。睡吧。”他替她拉了拉被子,用手指理顺她凌乱的头发,伸出手环住她,像对待婴儿那样轻轻晃动着她。
“你今天为什么要打给我?”她忍不住问道。他并没有回答她,她只是觉得他搂着她的手臂突然颤动了一下。
就在她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的时候,他突然说:“因为,今天是她的忌日。”
“哦。”意外的惨烈的答案,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起照片上面容平淡却温和贤淑的笑靥,想着那样温暖的笑容已经变得冰冷,她不敢揣测他到底有多么的绝望。
“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答应她辞去工作去日本和她住在一起,但却突然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升职机会,我跟她说,让我再做三年,攒一些钱,攒一些人脉,然后再去日本,开我自己的公司,到时候就有很多很多自由的时间来陪她了。”
“她不能来香港吗?”
“她父母离婚,母亲卧病在床,需要她照料。”他叹了口气,他慢慢收紧了他的怀抱,他悲伤地轻轻颤抖,她转过身,反过来抱住他。
“她哭着闹着说如果不辞职就离婚,她每天都打好几个电话来,不说话,就在电话那头哭,她把我送给她的东西都摔碎了,我被她逼得紧,反而越发不想去日本,一气之下就离了婚。”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离婚之后,我还是很爱她。我一个人在香港,工作越来越忙,赚的钱越来越多,但我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大,心里却越来越不快乐。有的时候,站在IFC的商场里,想吃顿好吃的,或者买点贵的东西,但想着,不是和她一起吃,不是穿给她看,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去酒吧喝酒,只要开一瓶香槟,便会有七八个女人过来,想要坐在我的大腿上,想要讨一杯酒喝,她们在酒吧里来来去去,和我调情,跳舞给我看,但有别人开一瓶酒,她们就又凑过去。我的生命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又活了过来。说来好笑,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我便忍不住笑起来,整整一天做事都有了精神。可是她突然再也不打电话来,她的Skype头像再也不会亮起来,我等了三个月,终于忍不住飞去日本看她,才知道她上班路上出了车祸。”
他再也说不下去,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她的颈窝里,默默地哭了起来。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他。
安馨醒来的时候,看到太阳穿透云层照射而入,照在龙猫图案的床单上。她联想起客厅里的那幅画,他的前妻一定非常喜欢宫崎骏的卡通,从照片上看来,也一定是非常温柔甜蜜有着许多小心思的女孩。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里想倒杯水喝,看到两个相框都被收起来了,背面向下安静地躺在桌子上。理查德睡在沙发上,长腿收起来,抱着一个靠垫,睡梦中还不舒服地皱着眉头。
她想要烧些开水的时候,他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递给她。她回过头去看他,在阳光下,他的眼睛因为昨晚的哭泣而红肿,下巴上印着靠垫上的花纹。
“谢谢你。”他说。
“不用谢我。”她接过橙汁,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在黑夜恐惧症的网站上,我遇到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类似充满了遗憾和错过的故事。”
“你也可以讲你的故事给我听。”
“嗯,其实也没有讲的必要了,我的那个他,昨天结婚了。我因为年少轻狂错过了他,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等我,但你看,他已经转身走了那么远。”
“哦,安馨。”理查德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
“嘘。”她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唇上,“不要安慰我,抱抱我吧。”
他抱了她很久很久,好像时间停滞了,万事万物停止了移动。她想,如果她和理查德都是没有故事的人,他们就这么遇到了,或许可以好好相爱,好好相处,可以住在一起,可以早晨醒来一起煮咖啡煎鸡蛋卷,然后一起在晨光中走去巴士站,可以夏天的时候去海滩晒太阳,冬天的时候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肥皂剧看到一起沉沉睡去。他们可能会结婚,然后在三五年之后有了孩子,理查德是那么温柔的人,大约也可以波澜不惊地过一生。
但谁又知道呢,如果没有那些故事,他们也不会懂得去爱,不会懂得如何去给予对方温暖和关怀吧。
那些人,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像天使一样,教会他们成长与爱,他们虽然离开了,但那些温暖的经历本身,就像一件珍贵的礼物。
突然,她下了一个决心,她离开了理查德温暖的怀抱,以及他些许的留恋。
“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她问他。
“嗯?”他有些迷惑地望向她。
“重新开始,去认识新的人,了解她、接受她、欣赏她、爱护她,和她一起生活。”她望向他的眼睛,“你的前妻教会你的成长与爱,带给你的经验和教训,你应该好好利用而不是在自怨自艾中浪费了。”
她又指了指自己:“我想,我自己也该这么做。”
理查德听了之后,皱着眉头沉思了很久,他说:“让我想一想。”
总不能靠着那个黑夜恐惧症的网站,靠着那些短暂又浅淡的安慰,就这么过完一生。
“好啊。”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要走了,你送我下去吧。”
理查德点点头,拿起了钱包和钥匙。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电梯,在通向地铁站的天桥上走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股市,好吃的餐馆,明星的绯闻,像是昨晚从未发生过。
他送她到地铁口,然后冲她挥手,她也挥挥手,转头走进了地铁口,她想要回头望一眼,但终究还是没有。
她有的时候讨厌日光,耀眼的光芒让一切暗淡和沮丧都无处遁形。她想念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理查德的手指和怀抱,他给的短暂却也是实打实的温暖,但她也明白,走出黑暗的唯一可能,就是静下来,看清自己的内心,和自己妥协,然后相信阳光终会到来。
她知道,这是理查德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也是她最后一次使用黑暗恐惧症的网站。
那些约会,陪伴,那些肌肤相亲,那些彻夜长谈,那些躺在床上却各怀心事的夜晚,就像迅速起效的麻药,麻痹了她的神经、她的感官,让她可以暂时忘记张毅,却并没有赋予她获得快乐和宁静的能力。
她暂时还不知道如何重新找到爱和生命的意义,但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那一晚之后,她开始看心理医生。每周两次,坐在小房间里,把心事全部倾诉出来。
借助音乐、毛绒玩具、压力球和冗长的叙述,她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过去的错误,承认自己的愚蠢,然后开始展望未来的新生活。
心理医生是温暖的中年人,他永远冲她微笑着。
他说,我明白的,他说,做得很好,他说,会过去的。
他无条件地听她唠叨,替她将混乱的生活整理出头绪来,告诉她,即使犯过错误,她也有拥有真爱的权力。
她还住在那间狭小的房子里,还是恐惧黑暗,但终于有一次,她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做梦,没有想起张毅的脸。醒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身体内部拔节生长的声音。
她发短信给张毅,她说:“我正在忘记你。”
他说:“请忘记我吧,祝你幸福。”
她注销了自己在黑夜恐惧症网站上的账号,换上自己最美丽的裙子和高跟鞋,然后昂首挺胸,毫不畏惧地走出门去,走入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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