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透过厨房的窗看沙滩上的女儿。她喜欢女儿海边的形象。头发很自然地盘在脑后。低着头在读手中的那本书。伊不能肯定女儿是不是真的在读书。这一刻海边清静得几乎没有一个人。伊知道女儿已经开始了那幅画儿。每天上午她都会准时离开家。不说去处。显然她不想把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告诉母亲。
暂时有了事情可做的女儿,和丈夫争吵的斗志似乎也衰减了下来。频繁的跨洋电话也不再那么激烈,但这个夏季,女儿是笃定不会回美国了。在电话中她扬言要把这个假期完全用来陪母亲。她说这是她很久以前的许诺。自从她成为中学教师后,她知道从此每个夏季就都能回国陪母亲了。但是这愿望却始终不曾兑现,夏季到来的时候她不是要陪丈夫到欧洲开会,就是去丈夫住在海边的父母家度假。于是这个夏季开始的这场战争,就成了女儿送给伊的意外的礼物。
女儿披上了轻柔的丝巾。大约是觉出了傍晚的冷。于是在落日中女儿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剪影,仿佛被镶嵌在漫天的金色余晖中。这也是一天中伊最迷恋的时刻,看黄昏怎样一层层地落入黑暗。是的女儿的身影此刻就在这黄昏与黑夜的交替中。看上去就像海边的一段有点迷蒙的诗行。
伊一直不能接受女儿已成为外国人的现实。她们是亲人,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如今却已经属于两个国度。尽管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但她们各自所要效忠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国家了。而她们生活其中的,也不再是一样的社会制度。这在过去看来简直不可想象,而此刻,对这个异国公民的女儿来说,她竟然是客居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乡。
在黑夜的牵扯下,碧蓝的海空变成了一片迷人的暗蓝。远远地,两个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人影来到海边。是邻舍商人和那位人鱼般的姑娘。他们在女儿身边停下脚步。显然是男人主动与女儿攀谈,而人鱼只是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紧紧挽住男人的臂膊。伊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知道人鱼终于又回到了商人身边,尽管她的双腿针刺般疼痛。伊忘记了在哪儿听到过这样的话,男人就像是女人脚上的鞋。穿上鞋后脚痛不痛,那就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了。
三个人影由明转暗,慢慢和天海融成一色。被融进去的那片黑暗越来越深,只能依稀看到那些活动的影子了。其中的一个分离了出去,独自钻进茫茫大海。那时星月还没有升空,大海正处在最消沉的时刻。留在海岸上的两个身影,继续饶有兴味地交谈着。伊知道那是女儿和商人。明明暗暗的,他们仿佛相谈甚欢。
伊不想评价别人的举止,包括女儿。她只是些微地有了种不安的感觉。毕竟,在画家的窗外她曾经看到过,人鱼是怎样被赤身裸体地推了出来。那姑娘绝望的表情至今依稀,于是伊觉得有必要提醒女儿。男人总会对那些新鲜的女人感兴趣。而见异思迁是这个性别群体难以医治的痼疾。
夏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在这片显得有点萧疏的小区内,女儿几乎没有可以倾心交往的人。于是她只能在母亲的那些朋友或客人中打转转。
女儿总是把那个自以为是的导演叫做颓废的自作多情者。说这样的人早就该被社会抛弃了。她一看到这种顾影自怜的男人就反胃。说一个男人怎么能活得如此潮湿晦暗,又那么自恋。她并且揶揄母亲,说这个年轻导演面对伊的时候,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恋母情结。而伊对他的暧昧纵容,才是导致年轻导演一天到晚往海边跑的原因。因此女儿对导演一向冷淡,有意在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段很大的距离。在母亲认识的男人中,她说她最最厌烦的就是这个导演了。
伊远远地望着海边的两个人影。她知道女儿和商人依旧意犹未尽。于是伊觉得女儿已经很危险了。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改变过姿势,只是仰着脸倾听那个男人的胡言乱语。伊不能理解女儿怎么会对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感兴趣,她似乎也并不拒绝那个男人身上庸俗并且市侩的气息。伊不知道女儿如此应酬是出于礼貌呢,还是,她真的对那个商人有了好感?
在海的浪涌中,人鱼起伏不定。每一个浪头都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奋力搏击,不停地向大海深处游去,或者她是想游回海底宫殿,回到父母的怀抱?也或者她想将人的双腿变回鱼的尾巴?她或者真的是一条人鱼,来到人的世界,很疼痛,也很艰辛,所以她彻底失望了?
海边的交谈继续着。伊对女儿的处境愈发地不安。人鱼被商人赶出大门的时候,就像是他扔出的垃圾。他有钱,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女人。单单是伊在他家栈道上见过的女人就足有五六个了。伊坚信这样的男人本性难移,而人鱼的命运,就是所有走进那座房子的女人的命运,而伊,怎么能容许女儿落入这样的陷阱呢。
女儿的突然回国,让伊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手足无措。尤其在婚姻出现问题的时期,女儿交友的随意,让伊如临大敌。她偶尔十分小心地提醒女儿,女儿立刻反唇相讥,您真的欣赏导演那种湿乎乎的男人吗?这种人拍出的电影就像排泄物。不是太潮湿,就是太血腥,诸如,法斯宾德,抑或,帕索里尼,当然维斯康蒂可以另说,他的电影是诗篇,所以很美。我是说,这样的人才更危险。
在画家的顶楼,有一天,女儿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着窗外,然后突然说,其实,您知道我每天上午在做什么,但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伊对女儿的问话毫无准备,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当然,这没什么。我喜欢这样的心照不宣。但是您知道我在顶楼上看到了什么?您的,是您的一幅很大的肖像。当然是油画。
不,那不可能。伊满脸疑惑。
棕红色的背景。虽然不像,那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您的脸。因为,那是只有您才会有的,那种神情。
不,我从来没有……伊惊愕地看着女儿。
当然,您没有请他为您画画。那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您是他的一种激情。
伊忽然觉得自己无需再解释什么。
您也许并不了解那个画家。他轻薄任何青春的身体。这样的身体虽然能撩拨他的性欲,但最终,他在这样的身体上什么也找不到。他画年轻女人的身体只是为了钱。而您的那幅,他说他想画出沧桑。
不久后,女儿就再不去画家的顶楼了。自从那天女儿和画家一道把她的那幅裸体油画搬回家。她似乎对自己的这幅油画也不再感兴趣,只是草草丢在阁楼上,而且让画面背对着房间,连她自己都不会再看。她甚至对伊约法三章,不许她偷偷上楼去看这幅画,就像小时候不准伊偷看她的日记。她还说,自从看到母亲的画像,她对油画就不再感兴趣了。
尔后,女儿即或在小区的甬道上迎面碰到画家,也会像陌路人一样擦肩而过,仿佛从来不认识。画家似乎也认可这种关系,因为他和他的模特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只是伊再遇到画家时,不由自主地有了某种不自然。这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一直延续了很久。
女儿的归来迅速瓦解了伊和邻里之间既定的关系。这种具有强烈破坏力的改变,让伊骤然之间变得很被动。原本淡泊如水的交往,忽然被女儿搅得很热络。而艺术家之间真诚的对话,也被女儿形容成不知所云。总之这种反敌为友,抑或,反友为敌,把伊弄得晕头转向。不过她最终还是调整了自己的好恶,仅仅是出于对女儿的尊重。
为此女友久已不来海边。原由是,女儿认为这位阿姨越来越庸俗了,不是母亲这样的人应该有的朋友。于是女友开始在电话中抱怨,问伊,这房子是你的吗?怎么能任由一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伊对女友的诘问无言以对,只是尽力推迟着女友想来看望她的时间。
有时候,伊也会将自己对女儿的爱和对女友的感情做比较。一定只能和那些与你有着同样品位的人士交往吗?她和女友几十年的交情,从未因女友的浅薄而改变过自己的追求。在所有旧往的伙伴中,她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女友了。她们可谓无话不说,因为她们是相互守望着长大的。她们彼此见证了对方人生的风风雨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女友都会把伊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她总能无条件地倾听伊的各种烦恼,并且无论伊枯伊荣,她都始终不渝地留在伊身边。她们就像亲人就像姐妹,伊根本不需要在女友身上看出什么品位来。在某种意义上,女友就像是她身外的一个世界,那所有精神以外的纷繁芜杂的尘世。
仅仅是因为女儿不喜欢,伊就要疏远自己的朋友吗?
不,伊知道,其实那并不是因为女儿,她也不会因女儿的好恶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是的,她冤枉了女儿,那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看法而已,为什么,那个人会成为女友的舞伴。
爱情当然存在过。就在这曾经荒凉的海滩。那黑色的礁石依旧伫立。仿佛就为了镌刻那所有的过往。被礁石划破的脚踝。流着血。那么粗粝的像刀锋一般的,那肌肤的疼与心的痛。是发自于肺腑的么?被染红的海水。那么咸涩的浸透。爱,却不曾做爱,甚至没有吻。是的。这就是青春。那个时代的,被折磨着的苦与乐。辗转反侧中的彻夜不眠。仿佛幸福就在身边。
是的爱情当然存在,哪怕女友那老骥伏枥的心房。旋转着。那么幸福地,哪怕,肥胖臃肿的、已经变了形的身躯。却无限优雅的舞姿。何必诲人不倦的深邃。有华丽的狐步就足够了。何况还有爱。
女儿对伊的提醒不以为然。为什么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一定会性交。她强调是性交,而不是做爱,尽管这两个词汇在生理上的呈现是一样的。但性质不同。和那个商人?女儿大笑。商人也是人哪,也有七情六欲。然后看着母亲惊恐的眼神。又说,就看你怎么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你们这些所谓深刻的人,岂不要把人类累死了?
伊突然觉得自己和女儿的对话,已经远远超出了血缘的范畴。即是说,不再是出于亲情,而是,她要像对待一个外国人那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了。女儿已经有了她的取向,她的标准,她的独立的选择,善恶的取舍。她有权拒绝那些不喜欢的人,诸如,女友,甚而,那位无辜的导演。
你怎么来了?伊惊讶的目光。怎么是他?这太可笑了。他来弥合我们之间的疏远,我和女友疏远了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带着怨怒,伊和这个男人坐在朝向大海的阳台上。伊裹着色调晦暗的羊绒披巾。只有在这里,在海边,在海上的风中,披这样的围巾才不会显得做作。
伊没有抬起头看对面的男人。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看她的海。但是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紧张。为此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咖啡。伊还从未见过这样喝咖啡的人。伊没有问他和女友之间是不是亲密。她只是偶尔扫一眼那片礁石。她总是能透过礁石看到当年的男孩和女孩。她觉得他们的恋情很甜蜜很苦涩也很苍凉。在浩瀚的大海中,在苍穹下,天地间仿佛只有海浪中的他和她。拥有了爱情的那一刻他们奔向大海。哪怕惊涛骇浪,哪怕,走向大海就是走向死亡。他们向海的深处游去,在无限的自由中,而他,那个男孩,甚至都不曾抓住她的手。或者这也是爱情的力量,让青涩的爱情永远在克制中。
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男人喝光了第二杯咖啡。仿佛已经认识了许久。我们之间没有芥蒂。往事就像过眼云烟。我们都是生活在当下的人。很真实也很物质。因为岁月对于我们已经很吝啬。跳舞是联结我们的纽带。于是生活变得美妙起来。即或,欺骗,也是真诚的。而所以隐瞒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她了。
在那个落满了枯叶的秋季,那个女孩子,她才知道了那是骗局。那是男孩亲口告诉她的,连同他对她的深深的歉意。于是女孩记住了那个深秋。碧蓝的万里无云的澄澈的天空。棕黄色的飘零,在温暖的阳光下。却冰冷着。倾听着忏悔,和终于披露的谎言。人怎么能连谎言都去热爱?男孩却说,他们也许可以重新开始。于是又一轮谎言开始。你怎么可以再度陷入骗局?
他,女友的男友。伊根本想不到他会这般沧桑。和女友最初的描述风马牛不相及。伊无法想象他们在舞池中会怎样灿烂。没有人能在年轻的时候看到晚年的斑驳。岁月就像是神奇的魔咒。伊说,告诉她,没有问题。只是眼下,我的女儿,好不容易和我在一起,这个夏季。我想我的生活中只有我和她。女友,她会理解这些的吧。
很炎热的午后,伊撑起了墨绿色的遮阳伞。和女友的男友枯坐。伊想不出请他离开的理由。睡到午后的女儿走出来。伸着懒腰来到伊身边。仿佛没有看到母亲对面的那个男人。只是问伊,他们是否已经吃过了早餐。
显然,女儿对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没兴趣,自然也不想和他认识。在交往的取舍中女儿说一不二。对不喜欢的人,从不会浪费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钟,甚至,哪怕仅仅是礼节上的敷衍。女儿换上了三点式的泳装。她的已经被晒成小麦色的细腻肌肤。她毫不避讳地从母亲和男人身边走过。拖着那条天蓝色的浴巾。小的时候,伊也曾带女儿来过海边。也是拖着一条长长的浴巾,在沙滩上划出色彩斑斓的印痕。那时候女儿还要让她抱在怀中。那种至今未变的女儿身上甜丝丝的味道。那是伊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只是这温暖正在悄然离开伊的躯体。
女儿坐在她每天要坐的遮阳伞下。和刚刚从海浪中走出来的男邻居打着招呼。男人棕褐色的肌肤上闪着水珠的光泽。他并没有因为有钱而脑满肠肥。显然他已经进入了更高的段位,甚而超越了网球和高尔夫的阶段,去寻求更为刺激也更能挑战人生极限的登山运动。说为了登顶,他宁可断头折腰。而从前,人们是为了理想和信念而英勇牺牲的。
商人拥有强健的身体。似乎每一块肌肉都磐石般坚硬。从水里冒出的那一刻就像是被海水紧紧包裹住一般,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闪动着太阳的亮光。这是女儿后来对伊描述的。她说她对强健的身体总是怀有崇拜。她还说那一刻,他所代表的,已经不是金钱而是人类完美的体魄了。或者,更确切说,是代表了男人这个物种,这个概念。所以,女儿说,她就是站在这样的视角欣赏这个男人的,就如同在欣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她并且在这个湿淋淋的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狼一样的目光。贪婪的,残忍的,并且说一不二,并且强势。她问母亲,您说,什么是天作之合呢?
伊站起来,送走那个男人。太阳已经偏西,他回到市里还要走长长的路。伊不想问那个男人的姓名。知道他是女友的男友就足够了。男人些微地恋恋不舍。这让伊觉得很不舒服。那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岁月。伊转身看到了海面上那个“出水芙蓉”一般的男人。然后他就坐在了女儿身边。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和女儿搭讪。你来我往,显然他们已有了很默契的关系。
为什么没有人鱼。那姑娘她去了哪儿?她会不会突然出现?抑或为了对商人的爱,而迁怒于我行我素的女儿?
显然海边的这种关系,有效缓解了女儿和丈夫之间的紧张。电话中他们不再总是争吵,女儿也不再咄咄逼人。为了什么?内心的愧疚?还是,海滩上的男人为她带来的,无限柔情?
只是,那人鱼呢?好像已经很多天不见她的踪影。为什么人总是喜欢窥视别人的生活?为别人的来影去踪而煞费苦心?如针刺刀割一般的,美人鱼的双腿。但无论如何,伊不想女儿也落入人鱼般充满凶险的陷阱。为什么就不能从别人的教训中获得经验呢?是的,不能,唯有自己头破血流。
伊甚至忘记了一直等在一边的那个男人。只想着,一定要催促女儿尽快回到丈夫身边。为此她甚至不惜得罪女儿,只要能离开那个满身铜臭的男人。
伊裹着色调晦暗的羊绒披巾,而坐在海边的女儿却只穿着比基尼。太阳正在朝海面坠落。倾斜着发出最后的金色光芒。
男人坐进了他那辆破旧的小汽车。他摇下车窗,等待着伊回过头来和他说再见。伊觉得,这辆车的外壳就像纸一般单薄,她于是不想女友总是坐这辆破车里。发动机发出怪异的轰鸣。车里的那个男人突然说,他喜欢这片海滩。
伊觉得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谈论这片海。她甚至觉得这片大海是她的专利,她的私有财产,容不得任何他人亵渎。她于是没有理睬那个男人的感慨。只挥了挥手,意思是,您可以走了。
在巨大的轰鸣中,男人上路。颠簸中,汽车行进的声音就更是如雷贯耳。伊记得无论左邻还是右舍的汽车,启动时都几乎悄然无声。发动机旋转时的那种寂静,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了,这个小区的阶层。
伊不愿回忆那些斑驳的往事。往事终究迷茫,这是伊永远不忘的旋律。在整首歌中她只记住了“往事终究迷茫”这六个字,也只记住了为这六个字所谱的音符。她可以忘记很多曾经烂熟于心的歌,但是这六个字和这六个字的旋律她却永不忘却。任何的时候,只要想起,就能唱出,她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能唱出这诗篇一样的歌谣。
伊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尽管,是为了那些往事,她才搬来了这片海滩。尤其当有人蓦地闯进这过往的梦境,并且将梦境击得粉碎。于是一切变得肮脏不堪,甚至,令人作呕。是的,伊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尤其结局凄美的那些。那些不得不放弃的爱情,因为放弃,而成为了心底不朽的永恒。在伊的漫长的回忆中,也就剩下这些了。屈指可数的,可以称之为爱的,却还要被现实所毁灭。然后就真的所剩无几了,所以不再去想。于是很多她曾经以为很坚固的细节,却慢慢地都被她遗忘了。就如同海浪涌上来,退下去后,就抹平了所有原先的印迹。
在诸多斑驳的往事中,唯有伊自己留存了下来。她如愿以偿地住进了海边的房子,在终日的海浪中偶尔浮现出当年的景象。海水中,他没有靠近,更没能抓住她的手。当深秋到来的时候,就吻别了,那段凄怆的夏日传奇……
女儿的手轻拂伊的脸颊。然后定定地看着她。于是女儿所特有的那种甜的气味,立刻包拢了伊的怅然。又在回忆爱情呢?女儿坐在伊对面的椅子上。说真是贵妇的生活呵。不过,妈妈一个人住在这里,难道真的不寂寞?
伊说,我看到了阁楼上的画像。很美。
我也看到了妈妈的画像。女儿皱起眉头,就仿佛我们都在偷看别人的日记,或者,都在侵犯着他人的隐私。
伊说,我或许应该把那幅画买下来。
女儿说,有爱,才会有艺术。而我的那幅,就像白开水,一文不值的,是不是很可悲?
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伊说,罗丹的那个老妓女的雕像。我忘记了那是不是青铜的。总之毕生的声色犬马之后,只剩下了一具被掏空的皮囊。干瘪的乳房垂落,被岁月挫败的无奈。连那张布满了褶皱的脸上,也找不到当年曾经的风韵了。那是生命堕落的标本,抑或,自我的沦落、沦丧、沦陷乃至最终的沦殁。然后就剩下了这木乃伊一般的僵尸。尽管她低垂的头颅中有着不懈的高傲。
女儿不知道伊在说什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弄清楚母亲的真实想法。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伊的肩背,就走向了沙滩。待她从海水里回来的时候,便通知伊,今晚,她要和邻居去一家很古典的酒吧。
女儿满身咸腥地坐在伊对面的椅子上。海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她只是把浴巾扔在阳台的木地板上,似乎并不急于擦掉周身的海水。
伊说,每天泡在海水里,就像被腌过一样,还不快去洗澡。
女儿悻悻地,我可是通知你啦?
酒吧可以用古典来形容吗?尤其在这里,酒吧算是最时髦的。
女儿没有搭茬儿。径自走进房门。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要等到风起的时候才会消逝。
伊没有问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纠缠于和那个邻居一道出行是不是安全。或者太冒昧了,或者,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不,没有,伊什么也不曾问,甚至也不曾提醒什么。她只是在楼下的客厅里等待着,那个即将出门的女儿。
伊听到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寻找着什么。伊知道因为回来得匆忙,女儿几乎没带什么衣服。而且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女儿的衣服也大都是休闲的,不知道是不是适合那种古典的场合。
伊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她想读的那本书。她开始摒弃那些有着明显的女权主义思想的作家了,她开始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写书的男人。她觉得只要是作家,无论男女,大都是温情的,至少有着同情心。尤其当你从那些男人的作品中读到深情,那种感动的力量就更是强大。
其间女儿几次下楼,把木楼梯踩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就仿佛她的家是百年以前的老房子,经不得哪怕些微蛮横的踩踏。女儿下楼后不是喝一杯咖啡,就是烤上两片面包。却每一次都穿着不同的衣服。而这些衣服竟然都是伊的。于是女儿在母亲面前转圈,并咄咄逼人地诘问着,您以为这些衣服还能穿吗?是因为铭刻着某些记忆吗?您还将它们煞有介事地挂在衣柜里,把所有的空间全都占满了。看看我你就该知道,这些衣服早就该淘汰了,或者送给舞厅里的阿姨,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她跳舞有什么不好吗?伊觉得女儿已经超越了她的底线。
您不觉得阿姨的男友很无聊吗?瞧他看您的那眼神?
那是阿姨自己的选择,与你何干?
当然,我只是顺便说说,人各有志,对吧?幸好我还没有忘记中国的这些古训……
女儿的不满消失在楼上的关门声中。这时候,正有黄昏的阳光从客厅的西窗照进来。很美并且很灿烂。伊就是不喜欢邻居的男人,为什么女儿偏要在她的面前捍卫他?或者这是女儿在捍卫自己?这是伊倏忽之间想到的。
窗外传来有节奏的汽车喇叭声。很轻缓地,却不时地响着。伊知道那一定是他们事先的约定。伊不管那声响,一如既往地读着自己的书。却无论如何不知道刚刚掀过的那一页在说些什么。她只好把掀过的那一页再掀回来。重读。却依然地,读不进去。依照惯例,伊早就该将这一页弃之不顾了。读两遍后都不知所云,这样的文字就如同垃圾。但伊知道那一定不是书的过错,而是她自己的神不守舍。她不停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等待着女儿最终的出现。尽管她表面平静,心如止水,但怎么可能对女儿的出行一点都不担忧呢?
女儿飞快地跑了下来。除了身上香水的味道,她的穿着,简直就像一个旅行者。低领的T恤。很短的短裤。她就没有更庄重的衣服啦?伊的衣柜之于女儿,就像是一个古董箱。于是伊蓦地可怜起女儿来,女儿却说,在美国,都无所谓的。
什么无所谓?
无论穿什么。
可是……
女儿亲着伊的脸。伊推开女儿的脸后才看到,将头发绾在脑后的女儿真漂亮。蓦地一种不公平的感觉。伊终于忍不住对女儿说,快回去吧。美国的家。你丈夫在等你。他爱你。
我知道。女儿显然不高兴了。我自己的事。您就别管了。
女儿怏怏离开。伊的话让她不开心。她一定觉得那是一种压力,或者,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做错事。但她没有犹豫。走出了房门。
当女儿的馨香散去,汽车的发动机开始运行。伊最终还是追了出去。当着汽车里的那个邻居,她大声地问着女儿,如果你丈夫打来电话,我该怎么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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