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打过招呼后,有点犹豫地坐在女邻居旁边。尽管是旁边,但在伊和女邻居中间,至少还隔了一个座位。伊知道在这种地方,不适宜离得太近,更不适宜攀谈。在现代人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拥有多少财产、财产由何而来又将转向何处更为隐秘的呢?
伊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眼睛只看着前面的柜台。她们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譬如为什么不喜欢游泳呀,抑或,朝九晚五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倒是女邻居开宗明义,说公司的钱都是由这家银行打理的。我来是为了我个人的一笔款项。女邻居犹疑片刻,直说了吧,是为了把钱汇到画家的账户上。
伊满心狐疑地看着身边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的坦诚,而是,怎么连画家也被牵扯进了她的金钱交易中?伊不知该怎样应答女邻居的话题,更想不到女邻居竟如此直言不讳。于是她更加疑惑地揣摩着这个女人,她觉得,坦诚也应该是有限度的,不该把她也搅在这五邻四舍的繁乱中。伊转而挪开了她的目光。她在想该不该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画儿是什么,也不计较他画的是谁。我就是觉得那些画儿很好看,五颜六色,其中充溢着他的才华。然后,就买下了。就这么简单。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犹豫。而且无论我家还是我的公司,都需要这种有品位的绘画来点缀。我虽然不懂艺术,但从装饰的角度上,就足以了,您说呢?
女邻居侃侃而谈,很交心的样子。直到荧光屏上显示了女邻居的号码,她才起身离开了。伊依旧在想,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离开这里,以避免接下来金钱方面的尴尬。女邻居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伊说,也许太冒昧了,但是,我真的想请您吃晚饭。我喜欢您这种优雅的有知识有学养的女人。就我们两个。行吗?您最好别忙着拒绝我。想一想。就咱们俩。一家很好的菜馆。很清淡的。我会订好座位。我开车接您……
甚至都容不得伊的拒绝。
于是,海边,一个很私密的小小的空间。这里情调幽雅,灯光幽暗,伊却以为应该是情侣幽会的地方。于是周身的不舒服,仿佛被挟持。而那位女邻居几乎什么都不吃,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她的倾诉。
她说,我们这样的女人在职场上打拼,就是为了捱过后半生的寂寞。我不知道您的职业,但看得出您有很高尚的品位。您的家也装饰得十分优雅,其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这样说绝不是贬意,女邻居诚惶诚恐的表情,我是说您独到的眼光。一件小摆设就足以体现出您的不俗了。我还曾经怀疑过,以您的质朴和平实,怎么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镶金包银,全是些酒肉臭皮囊,当然也包括我。或者也包括那个画家,不过他是用艺术在赚钱。我敢说住在这里的人,即或双手不曾沾满他人的血,也必定曾将他人困扰得痛苦不堪。不然就像那个倒霉的画家,以自己的身体去换取金钱。
伊更加惊愕地看着女邻居。在精心设计的柔和灯光下,伊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她觉得女邻居其实并不难看,只是在表情丰富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什么牵制着。而她的那些看似高妙精深的道理,一听就知道是从什么书上摘抄下来的。但是伊还是很钦佩她,毕竟她还在读书,也还在琢磨世间的道理。
和我们这类终日泡在铜臭中的人打交道,您不会觉得很肮脏吧?女人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那种饮酒的方式很像在喝烈性的白酒。于是伊坚定不移地阻拦她,说我们一会儿还要坐您的车回家呢。女人立刻说您不用担心。能和您一起吃饭,我真是太高兴了,荣幸之至。菜馆有专门的司机,他会送我们回去。
我是说,几杯酒下去,女邻居的眼睛开始放光,我是说,我身上其实有很多故事,可是我又能对谁说呢?公司里我高高在上,知心者几乎没有;来往的客户也是萍水相逢,我从不信任他们。您看到了,我孑然一身,孤独而寂寞。事实上,我是渴望有朋友的,您这样的,我一看到您就崇拜您了,觉得能有您这样的邻居,真是很幸运。不过也就更觉得自己的渺小而卑微了,您不要嘲笑我。我伤过人,也受过伤。不不,您不用害怕。我不会干扰您的。我知道您这类人从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希望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安静平和的生活。尤其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大海边……
桌上的食物正在变冷,吃到嘴里就显得格外油腻。伊很怕吃这种高蛋白的物质,不是为了自己的血管和心脏,而是,她会因此而生出很疼痛的口疮。那是一直困扰着伊的一种口腔的疾病,伊用来抑制它的方式唯有粗茶淡饭。她知道这个晚上的菜肴一定很昂贵,但又是她一个人所难以消受的。
但这样的美景对我们有什么用?女邻居径自行云流水。是的我们住在这里就白住了。我们什么也感受不到,哪怕只是浮皮潦草。住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无非是一种身份或者财富的象征。而这里对您却物有所值,还有画家,我看得出来,你们是怎样由衷地喜爱这里。
伊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太丰盛了,谢谢您。
看得出您已经很累了。您平常这样的应酬很少吧?
伊说她几乎没有应酬。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清静的日子,才搬到海边来的。
您还有漂亮的女儿,多好啊。我时常能看到她坐在沙滩上读书。我不想说我的故事了。这么些年来我自己悟出的唯一的道理是,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可以拥有,也可以舍弃。您大概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但或许,我就是不想让人听明白。被抛弃,有时候并不是女人的绝境。绝境也可以逢生的,任何在职场上打拼过的女人都懂得这一点。谁都无法预测,谁,什么时候就陷入了低谷,又什么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永远地,变幻莫测。
所有的酒都被女邻居一个人喝光了。她靠在沙发上,很放荡的姿态。她说,无所谓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因为,有您。您真的是我崇拜的那类女人,您举止优雅,仪态端庄……
果然有司机将伊和女邻居送回家。伊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五花八门。对于某些人来说,天下就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
月夜中。路两旁的树林黑压压地,匆匆闪过。一路上竟没有一辆汽车,更不要说行人。女邻居昏昏沉沉地斜靠在后面的座椅上。她呼吸中的酒气立刻遍布了整个车厢。伊坐在司机旁边,时不时打开车窗。她还从来没见过醉成这样的女人。途中伊几乎一句话没说。只是在心里决断,这样的晚宴,今后一定不会再去了。她甚至后悔这段被无端浪费了的时光。而她越来越觉得生命就像是消费品,用一些就会少一些,且失不再来。
一路上,女邻居一直在喃喃自语。她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知道是和谁在一起。她说她被邀请去观摩画家的素描课。画家说她如果真的想学画画儿,就必须坚持来上课。简直是不堪入目,要有怎样的定力?艺术原来就是这样完成的,她说她当时除了恶心,还有恐惧。您不会也有我这样的感受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咱们哪见过什么呀?做那种事也总是在黑暗中遮遮掩掩的。而画家,几乎把那个女模特撕开了。
女邻居突然打开车窗不停地呕吐着,直到她可以重新开始她的叙述。所以会恐惧,是因为在你的意识中,你会觉得被画的不是那个模特而是你自己。然后她断然拒绝了画家要为她作画儿的请求。哪怕仅只是为她拍一些艺术的照片。所以,这就是她为什么要买画家的那么多画。就仿佛她欠了画家一些什么,那些污秽的不堪入目的……
伊不知该不该把这个烂醉的女人送回家中。她觉得那样是不是就过于亲近了。但是她还是把女邻居从汽车里搀扶了出来。汽车停好后,司机把钥匙交给了女人。他们之间很默契的样子。司机问,要不要把您送到楼上?女邻居摆摆手什么也没说。紧接着一辆始终尾随其后的黑色轿车悄然停下,司机坐上去后,就立刻消失在了夜色中。司机的那身黑色的中山装,让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司机。他跳上黑车时的样子,也让伊蓦地想起了《教父》那种影片,只是她看不出其中的门道罢了。
很腥的海风。这意味着,鱼群就靠近在海岸上。这是伊自己得出的结论,她闻得到鱼群的到来,也听得出,鸥鸟的迁移。
女邻居在自家门前停了下来。她尽管摇摇晃晃,却还是挣脱了伊的扶助,她说,我能行。于是倏然的一种解脱感,伊终于可以毫无歉疚地离开了。
那个晚上,伊没有很快回家。她绕过自己的房子,来到了海边。四野黑压压的,连渔火也没有。而远方的灯塔也依稀变成了一种摆设,很少有灯光射出来。伊不想回忆这个刚刚过去的晚上。她走在海边只是为了散去身上酒肉的气味。从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困扰。从前也没有过这么多餐馆。从前用不着总是在餐馆里吃饭,也用不着把浸透着饭味和酒气的衣服晒在阳台,更不用凡是在外面吃过饭后就要洗头发。这就是伊所以不愿外出吃饭的原因,她知道无论怎样高级的餐馆都免不了这无形污染的肆意侵袭。
海面上只闪烁着奇幻的光斑。伊知道那是一种海底生物发出的。事实上大海中的很多生物都会发出斑斑驳驳的光泽。无论是鱼的鳞片,还是贝的硬壳,都能折射出海底世界的五光十色。
沿着海边。伊走着。一个人。无限的静寂,与黑暗。很安宁的心。想象着黑暗中滋生的那些浪漫,却被画家明晃晃地画了出来。她只是轻看那个男人。不是鄙视。她可怜他,于是她宁可将久远的故事与现实剥离。她怎么能将两种现实系于一身呢?不单单那个男人,还有她自己。是的这一切,早就今非昔比恍若隔世了。
回到家中,一种彻底的放松。伊已经不习惯任何嘈杂的环境了,更不想再听女邻居光怪陆离的故事。她再度觉得这里并不适合她,并不是她真正想要居住的地方,除了这片海。她甚至因为曾经举办的那场晚宴而后悔。如果没有那个晚上,她就不会认识那些邻居。进而,她也就不会被强行请进那家昂贵的菜馆了。这种邻里间的关系有时候就像多米诺骨牌,有了一,便会有二,以至无穷。而这种穷于应付的交往并不是伊想要的。而更加可怕的是,女儿竟也被纠缠进这种复杂的邻里关系中。如果伊和那个商人素不相识,没有往来,她或许就能阻断女儿和他的交往了。
已经很晚,伊还是喝了咖啡。尽管她知道午夜的咖啡会让她失眠,但她就是想喝,也就管不了其他了。她喜欢咖啡之后的这种感觉,亢奋中,她会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她会有思绪,会有咖啡因带来的激情,甚至心跳加速。这些都无所谓的,她还能忘记那些被浪费了的生命的时光。她觉得自己对咖啡的嗜好,就像,一些人对酒的贪婪。不过,咖啡会使人清醒,而酒,却让嗜酒者沉醉,在沉醉中变得难以理喻。在理智与疯狂的背后,事实上就是咖啡与酒的本质的区别。于是她宁可选择咖啡,无论清晨还是夜晚。
然后,她接到了女儿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那个部分。女儿说她和丈夫已言归于好,但是,她说,也许,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好,但也不可能,彻底分开。她说什么都将是相对的,还说,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女儿的电话总是让伊某种担忧。她不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她喜欢将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来看。但隔山越海,伊只能望洋兴叹。一个人的人生只能由她自己来铸造,无论,别人怎样地企图左右。
苍白的或者有些灰黄的那张脸,却掩饰不住那曾经的英俊。未老先衰的某种萎靡,让伊对这个年轻人无可奈何。他们,依然坐在早餐的桌前。在厨房里。看窗外大海的萧条。夏季已逝,大海被无端染上了一层苍绿。有点像人的年龄。秋季到来的时候。那苍凉。抽烟。不能停止的。于是,烟熏过的面容。这就是灰黄的原因。被涂抹上去的,变得铁锈一般的坚固。那是伊所不能阻止的。她只能说,吸烟,也是自我毁灭的一种。当然还有,酗酒和大麻。
伊仿佛又在窗口看到了海边的女儿。她很怕男邻居又会突然从海底冒上来,走上沙滩,走向女儿。他强健的体魄。涂满橄榄油的身体挂满水珠,闪动出海底生物一般的绚烂色彩。这个男人,伊一直觉得,他应该生活在米开朗基罗的时代。那样他就可以自恃他的四肢发达了。女儿依旧穿着漂亮的比基尼。她站在海边的影像,会让人联想到那些明丽的拉斐尔前派的画作。是的,那个体格健壮的男邻居并没有出现。女人,尤其那些年轻女性,为什么总是把体魄和相貌当作选择的第一要义呢?无论那个男人怎样相貌堂堂,如果确实胸无点墨呢?
女儿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甚至看都不看那个年轻的导演。她甚至不屑和他交谈,更不要说那些深入的话题。她只是拖着那条蓝色的浴巾。她不怕在母亲和任何客人面前裸露比基尼后的身体。她说这是海边。是夏天。她还说,千万不要指望她遮盖住任何本该裸露的部分。
年轻导演低着头,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他说令他恐惧的是,他对什么都已经毫无感觉了。在镜头前,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可是他还这么年轻。总像有很远的风吹过来。演员的脸会变得很狰狞。我想要我的画面与众不同,于是刻意做作,以至流俗。多么可怕。要做的,其实前人都已经做过了。什么叫做江郎才尽,我就是例证。他已经喝了太多的咖啡,却说咖啡对我已不起作用。是的我已经被彻底地麻醉了,醒着如同睡着,兴奋着,却一如麻木不仁。
伊说,这就是那个关于凶杀的故事,因为已经不爱了。按照导演的要求,她让那个女人成为杀人犯。他们确曾有过激情的时刻,但任何激情都是短暂的,否则,会因激情而死的。爱情当然曾经有过,也在摩擦中闪烁过迷人的火花。男人一度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女人。但现实中的诱惑却接踵而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具诱惑力。
年轻导演只是径自地萎靡。咖啡里无论加多少糖,他都不再能感觉到甜了。他再度说,一定要,每个人都是好人,都是无辜的。好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战争。譬如,那天您只是朝着窗外。我没有看到您看到的窗外景象。但是您脸上的表情告诉了我那景象的可怕,至少,让您惊愕。于是您没有听到画家的故事。他讲给我听,但我猜,事实上他是讲给那个裸体模特的。他说那模特有着一种超凡的诱惑力。她不美,却风情。您见过这种不美却有着无限魅力的女人吗?她是在纽约大街上把他捡回家的。那一天很大的风,他却在为一个游客画像。他的被冻伤的手指肿胀着,就像胡萝卜。然后那女人捡起了他,就像,捡起一堆破烂。
然后她把他安放在一家很私人的酒店。用他的名字登记,却是她付钱。酒店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中国人一无所知,更不会想到这个昂贵的套房,他一住就是大半年。他或者还能住得更久,但可惜没到半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那时候他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想再做女人的私人画师。他够了,每一次绘画中间的那些性交。
是的,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模特。他才不在乎女人到底有怎样的头衔,或者挣多少钱。临街的套房是画家自己选择的。尽管没有阳光,但至少能看到这个女人以外的女人。房间的另一端对着天井。睡梦中都能听到鸽子掀动翅膀的声音。那种“咕咕”的低鸣伴随着窗台上的鸟粪和掉落的羽毛。画家说,他至今不会忘记那种凄凉的景象。
在包下饭店房间的同时,女人还为他租下了一个画室。在画室里他们就可以自由来往了,他不仅画她,也画别的女人,只要价格合理。那是建在一座高楼顶层的一个很开阔的阳光房间。除了地板,五面通透,就仿佛是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中,有时候甚至以为,飞机的机翼正扫过他的玻璃回廊。不过无论哪一面都有可以自动调控的窗帘。画家想要怎样的光线,都可以用窗帘调出来。在这里,无论肥硕的女人还是消瘦的女人,也无论,美的还是丑的,他都见识过。而每每开始工作之前,他都会将赤裸裸的她们置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照之下,让她们的无论赘肉无论骨骼无论眼袋无论雀斑,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让她们羞愧,乃至,无地自容。
他不讳言,他就是变态。胡萝卜的手指,一跃成为了纽约女人的新宠,他怎么能放过对她们的折磨?他当然把这说成是绘画前必要的准备。他惟有看清楚她们骨骼的分布,皮肉的肌理,才能把她们画得和本人一样。他声明,他不能保证将她们都画得很美。他声称那就不是艺术了,而只是临摹。他的人体绘画所追求的,并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而那些前来求画的女人大多听不懂中国的这套文艺理论。但丑的不可能变美的道理,她们还是懂的。
那个早晨,伊不记得画家说起过那么多。而导演说,您只是看着窗外,我们都不知道您看到了什么。然后您就变得心不在焉了,还像被什么刺激了,您听着,却仿佛什么也都没听到。
我们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您真的不记得那天的情景了?直到画家画完了那个模特,看着她,穿上衣服,拿走事先讲好的1000块钱。于是画家感慨,说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想到把一个女人带到家中,脱掉衣服,让他临摹。他就曾为此而犯过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一个他曾经喜欢的女孩子带回家中,并说服她献身他的艺术。那时候其实已经改革开放,却依旧禁忌重重,不许人走得那么远。但是他关上窗帘,让灯光代替阳光,于是很温润的那种感觉。第一次,他临摹一个真的女人,并且是他喜欢的。当时那种激动的心情,画家说现在想起来,心还会“怦怦”地跳。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女孩脱掉了衣服。他知道他所以能说服她,是因为女孩也喜欢他。有了这个先决的条件他便不再犹豫。他背过脸去。等待。倾听着。女孩慌乱的心跳声。慢慢地解开纽扣的声音。脱去衣服时那肌肤和布料的摩擦声。紧接着喘息声,甚至,脸红的声音。一件一件地。他背对着女孩,却诱导着。是的,每一件。看到你眼前的那幅画儿了吗?是的,安格尔的《泉》。画中所表现的是一种永恒的美。这幅作品从酝酿到完成整整36年。而这,就是你将为我所做的,或者,我将为你做的。让你的身体成为《泉》中的那个少女。这将是最完美也是最壮丽的。我虽然背对着你,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这身体的美。是的,脱去所有的衣服才能回到伊甸园,那才是人类最真实的状态,偷吃禁果前的无忧无虑,亚当和夏娃。那时候他们不知廉耻,两小无猜……
待画家转过身来,他拿给女孩看的那幅绘画,竟然是古斯塔夫·库尔贝的《创世纪》。那个被称作“丑陋的捍卫者”的画家。他残酷地将女人乳房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凸现出来。暗示着人类的世纪就是从女人的这个部位创造出来的。画家说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给女孩看《创世纪》。或者为了让女孩更勇敢更大胆也更无私。
然而那天的绘画并不顺畅。让画家迟迟不能开始的原因竟然是,女孩被乳罩勒出的一圈深深的印痕。有了勒痕的乳房便不再光滑,更何谈完美。这是让画家最最不能忍受的。于是画家苦恼不已,因为他好不容易才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让他惴惴不安的时刻。本来就时间有限,却还要等。等到那印痕慢慢退去,想不到竟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甚至那印痕根本就不可能退去。就像已经勒到了女孩的生命中。成为日积月累的身体的痼疾。在那个崇尚扁平的年代里,又有哪个女孩会把乳房的丰满当作是一种女人的美呢?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张人体的写生。他甚至画出了乳房上那深深浅浅的勒痕,作为时代的见证。当写生就要完成的时候,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将裸体的女孩无情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画家被立刻抓了起来。那幅裸体写生就是他罪恶的罪证。后来他知道是邻居揭发了他。原因很简单,因为那邻居也喜欢那个女孩。
那么那个女孩呢?这是伊最最关心的。
邻居也没有能得到她。那天晚上女孩就自杀了。从此画家手里有了人命。哪怕是间接的。从此便一不做,二不休,他说从此他画任何女人,都是为了报复那个邻居。甚至纽约的那些贵妇。
他甚至因此而养成了习惯,约任何模特时都会冷冰冰地通知她们,画画儿的24小时前不许戴乳罩。他说什么话都直言不讳。他经过看过,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如果有谁受不了,那就对不起了,ByeBye。他从来不缺模特,也从来,不缺来自模特的钱。然后他才说妈的那些美国女人,怎么他妈的穿着乳罩也没有印儿呢?
激奋中,导演突然站了起来。好像很感慨的样子,说,什么是他妈的百炼成钢?
伊越发地觉出导演的气色不好,却又不知该怎样照料他。可能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羽毛过于怜惜了,或者这就是他的症结。
送别的时候,伊说,这里空气好,有大海和山林。何不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呢?什么也不想,彻底放松,就像在海滨疗养度假……
导演怔怔地看着伊。他盯着伊的目光就仿佛伊说错了什么。
紧接着,他立刻摇头谢绝了。说任何温情,都已经不再能打动他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