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干脆关掉房子里所有的灯,打开所有的窗帘。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枯坐在暗夜中,也从没有如此认真地倾听过海浪声。更没有,眼看着黎明从她眼前缓缓升起。那粉色云霞,由浓暗转向赤诚的火红,然后就铺满了整个海面。于是一种被大自然震撼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宇宙间最幸福的人。她仿佛忽地战胜了心灵中的什么,进而对女儿的夜不归宿也不再计较。她原本是想歇斯底里的。甚至一度已到了绝望的边缘。但是在粉红色的天空下,她突然变得平和了。她终于意识到,任何的路都只能靠自己走。
女儿坦然地从汽车中下来。她甚至很美国式地和那位邻居脸贴脸地告别。就仿佛她四处寻猎的青春还没有结束,尽管,她早已自食其力且为人妇了。女儿从伊身边走过的时候,一股刺鼻的香烟和酒精的味道。伊说这就是酒吧的味道吧?女儿不置可否,显然不喜欢这样的揶揄。已经深入骨髓了,伊穷追不舍。女儿这才反唇相讥,妈妈,记得么?我也曾看到过你喝酒喝到不停地呕吐。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有权利放荡。尤其当午夜到来,彼此又两情相悦。然后女儿开始上楼梯,我累了我要睡觉了。她走到楼上的时候突然高声对伊说,妈妈,有时候,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伊立刻就听到了女儿的睡声。从第一次抱起女儿的那一刻,她就熟悉这种温暖的鼻息声了。但她还是愤愤地将女儿脱掉的那些衣服扔进洗衣机。她讨厌那种混合着各种欲望的味道。是的,连一分钟也不能停留,直到她听到洗衣机滚动出“哗哗”的水声。
女儿睡得很沉。也许就说明她和那个邻居真的并没有什么。伊关上楼下卫生间的门。不想让洗衣机的响声搅扰女儿。其实伊自己也是一夜未睡,眼睛闭起来的时候酸酸的。但是当朝霞满天海风拂面,鸥鸟尽情飞舞,伊又顿然之间困意全无了。于是她像每个清晨一样开始煮咖啡。然后坐在早餐桌前,等着面包从面包机里跳出来。
伊从来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无论她睡得多么晚甚至一夜没睡。她觉得白天睡觉的感觉很不舒服,醒来后往往会忘记了今夕何年。于是每个清晨,她都会很郑重地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甚至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赶到楼下的早餐桌前。她所以如此匆忙不过是为了看窗外的海景。而这样的海景,其实每天每个时辰都能看到。
对于伊来说,这是她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刻。只要坐到了桌前,看见了窗外景象,伊便可以放松下来,悠然自得地享受她的早餐了。她会慢慢地煮咖啡,慢慢地喝咖啡,慢慢地在面包片上涂满黄油。这样的时刻无论被怎样拉长,伊都不会有丝毫自责。要珍惜时间,并不在乎清晨的这顿早餐。一定要从容不迫地,尽情享受这段早餐时光。要认真地去看窗外景象,看阳光洒向海面的细碎光斑,看遥远处摇曳的点点渔帆。
蓦然之间地,不再有从容的早餐。伊一时无法辨清那声音来源。那么尖利的,撕心裂肺的。仿佛人发出来的,那兽的哀嚎,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声音中有种绝望的感觉,似乎能看到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于是伊很害怕,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仔细聆听,宁可她听到的只是幻觉。但那疯狂的嘶叫始终不停。移来移去地变换着位置。这清晨,甚至连大海都没有醒来,怎么会?睡梦中的撕扯?抑或,困顿中的绝杀?那声音忽然弱了下来。变成女人的低吟。短暂的停歇,让周遭死一般的静寂。紧接着男人开始咆哮,然后是疯狂的追逐。从楼上到楼下,相互撕扯着。又重重地滚下楼梯,毁掉那所有的温情。
还是刚才的那辆汽车。又被强行启动起来。不,几乎没有启动,汽车就已经开始前行,很快的速度。几乎不可思议。汽车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声音。伊看不到,却似乎能闻到胶皮摩擦地面的焦糊的气味。窗前掠过一抹黑烟。仿佛夹带着燃烧的火焰。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哀鸣。比绝望还要绝望的,伤痛。
当一切终于平息了下来。伊以为那是一场梦。依旧酸涩的双眼。伊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心中不免恐慌。她走上长长的栈道,栈道通向大海,也环绕着长长的海湾。很迷幻的天际。好像什么都不是真的。连黑色的礁石上也布满红光,仿佛有鲜血在流淌。伊于是又想到了人鱼的腿。那么完美的双腿却如行走在刀锋上。每一步都会踏出人鱼的血。那血是看不见的,只洒落在人鱼心上。她知道她就要失去她的王子,就要化作泡沫,云烟般飘散吗?
在沙上走出沙的脚印。被海水浸透的平缓的湿滩。伊忘记她把鞋丢在了什么地方,但在海边,她知道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丢。伊走着,沿着大海的清晨。慢慢平复的心情。她曾经很怕,但只要看到霞光。偶尔有海水涌上堤岸,淹没伊赤裸的脚面。被淹没的还有遥远的记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不曾游泳了。
平缓的沙滩。伊向前的脚印。突然觉出身后的响动。但,怎么可能会有比她起得更早的人?伊下意识地裹紧披巾,以为就能抵挡背后的侵袭。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论清晨还是傍晚,伊知道,总会有人沿着海岸线慢跑。
一股热浪般的气流。那是运动者蒸发出来的气息。伊让开沙滩上原本宽阔的路,让跑步者超越她缓慢的步履。然而那人却突然跪了下来,跪在她脚下。伊本能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后退着。她不能想象眼前的情景,这个原本那么宁静的早晨。
阿姨,救我。在杂乱的发丝中,伊看到了,那羔羊一般的目光。伊忽然想到的不是刚才的那场纷争,而是《圣经》中被歌着的那么美丽的赞美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将不再迷失方向。伊奋力抓起那女孩。伊心中的惊骇。是的她看到人鱼嘴角的血渍,眼眶的淤青,还有,不断滴落下来的,泪水。
伊的情不自禁的悲凉。她仿佛预知了这个女孩必然的不幸。
阿姨,帮帮我。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伊看到人鱼满眼迷乱。就那么难以挣脱吗?那个早就该鄙弃的男人。有时候就像没头的苍蝇。不知道她到底要撞向何方。本该朝着光亮的地方,却在地狱一般的黑暗中承受责罚。人鱼说,阿姨,只有您了,只有您能救我。是的昨晚,我等了他整整一夜。清晨才听到汽车的声音……
伊的心,蓦地,被揪在了一起。不知道接下来女孩还会说什么。不,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陷入这混乱的情感中,更不想女儿成为人鱼的情敌。
是的,我知道他有过很多女人。人鱼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像旗帜在飘扬。但他说,除了前妻他谁也不爱。他和她们只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但是,他给了我这只象征永恒的钻戒。人鱼把手指伸向伊的眼睛。钻石在清晨的霞光中幻化出迷人的光彩。每个切面都闪动着冶艳的风情。即或钻戒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我们的的确确已经订婚了,否则他怎么会把我带到您的家中,在左邻右舍中间炫耀我们的爱情呢?
伊轻轻擦去了人鱼嘴角的血污。那种油然而生的怜惜是发自内心的。除了女儿,在这个小区,人鱼应该是她最喜欢的人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当女儿看。
可是为什么,我们就要结婚了,他却彻夜不归。昨天晚上我就来了。没告诉他,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我在海边走了整整一夜,想着,这些到底是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窗户。彻夜的黑暗。而您的房子里却一直有灯光,让我在绝望中感觉到温暖。那时候,幸好有您,有您房子里的灯光。痛到再也熬不下去的时候,我知道,我可以去找您。很多次,是的,我想按您的门铃。甚至已经走到了门口,想求您收留我。我想告诉您,外面很冷,我很孤独。我还想问问您的女儿,就算是自由的美国人,也会对感情这么不负责任吗?
整整一夜,我觉得我已经要崩溃了。我甚至想到了死,想到了,人鱼最终还是恶狠狠地说道,想到了,杀人。
当人鱼最终说出了这“杀人”两个字,有一忽儿,她们谁都不再敢看对方的眼睛。
第一次,一个人,人鱼终于平静下来,在这里,看到了日出。人鱼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仿佛沐浴在某种神圣光芒的照耀下,甚至,一种无悔无怨的幸福感。她说日出,我觉得那可能就是希望。可以让你忘掉一切的,那大自然的美,和,大自然的力量。仿佛被净化了一般,拥有了一重新的境界。不再计较于那些爱的蝇营狗苟,让自己升华起来,就像诗篇一样。于是仿佛听到了那神圣的赞美,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将不再迷失,然而就听到了,汽车的声音,那么熟悉的,他的汽车。我觉得这就是上天的赐予。当太阳升起,只要他回来。我开始拼命往家里跑。期待着他能把我紧紧抱在怀中。整整一夜,那么冷,那么难以承受的灵魂的痛。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他哪怕能些微地,怜惜我,像您这样……
人鱼周身颤抖。
就在他打开车门的那个致命的时刻,他看到了我。而我呢,则闻到了车厢里浓浓的女人香水的味道。不知道是怎么啦,我不顾一切地钻进车厢,在他身上拼命地闻着。那是近乎疯狂的举动,也是,近乎疯狂的思想。我就是想让那香气将我吞噬,把我毒死。是的,我不能允许这个就要娶我的男人对我如此不忠诚。是的阿姨,我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但是,我爱他,我也不想离开他。不错,我知道他是恶棍,一文不值。无非口袋里的几个臭钱,骗来我这样的混账女孩。但他却那么体贴,那么善解人意,您没有接触过他,您不知道,有时候,金钱也能塑造人的,让恶棍也能变得风流倜傥,附庸风雅,甚至,有同情心。您应该记得,他那么慷慨。您忘了吗?您女儿突然回来的那个晚上?
伊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人鱼并没有看到清晨归来的女儿。她只是闻到了女儿香水的气息。但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为什么,伊的近乎宿命的悲凉。为什么发生在这片海滩的恋情总是充满苦涩。惟有女儿,能无忧无虑地周旋在与各种男人的关系中。她不和他们上床,却享受着异性带来的心灵的欢愉。她或者觉得只有这样自由而频繁地和异性交往,才是对远方丈夫最沉重的惩罚。她没有任何企图,只要快乐,只要能体验到那种报复的感觉。不,伊不想让女儿的报复过了头,说不定又会是一场悲剧呢?
那个期期艾艾的女孩就在伊身边。她哭着,她说她不想离开伊。
你应该回去睡觉。你太疲乏了。
不,我要等他。他会回来的。他只是一时生气。
还是回去吧。既然他已经走了。
我要告诉他,我可能已经……噢,不,也许,我应该去睡觉。可是,他,他拿走了房门的钥匙。您觉得他真的已经……
伊硬生生地将熟睡的女儿喊醒。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她本不该这样做。但是她已经等不到女儿自然醒来了。她已经怒不可遏,以至于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她问她,你和隔壁的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睡意矇眬,但还是清晰地回答了伊的诘问:游戏关系。
游戏关系?
这回答简直气炸了伊,让她火冒三丈,恨不能给女儿一个耳光。怎么会?她从小那么精心呵护的女儿就像强盗一般,不仅戏弄人生,而且,还掠夺别人的宝物。她曾经是伊最大的骄傲,不仅在美国拿到了教育学博士,还拥有了几近完美的美国丈夫。但是伊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女儿和丈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非要以这种游戏的态度来面对所有的邻居。是的,她可以不顾脸面地为自己留下裸体的纪念,却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己的整个人生。是的伊决不容许自己的女儿继续游弋在这种危险的关系中。更不希望她的单纯的邻里关系被女儿搅得地暗天昏。在小区里,伊要的只是,在相互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仅此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女儿穿着短裤坐在阳台上。她用一块美丽的花布包住了自己的头发。这样的装束让女儿变得更漂亮了。这一次女儿听从了母亲的劝告。没有在商人和人鱼一起游泳的时候,也出现在沙滩上。
那个男人,怎么说呢?女儿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他说他惟有见到我才有了,想要倾诉的愿望。您相信吗?女儿问,其实我也不信。不过他的故事——不管是不是编造的——确实惊心动魄。女儿靠近伊的耳边,能想象吗,您的邻居,竟然是江洋大盗。不过他的巧取豪夺是在一张巨大的庇护伞下,于是便是合理的了,并且滴水不漏。他不仅掠夺别人的血汗,还偷税漏税。他说他也觉得奇怪,一个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却能够在社会中找到无数缝隙,这在美国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仅仅十年,妈妈,仅仅十年啊,这个人就从一个下岗工人一跃成为了房地产商。所谓的那种一夜暴富的大亨,那不是神话。他说仅仅是因为他会算计,就抓住了各种各样的机会。他说他最大的幸运就在于,他的生而逢时。他刚好赶上了这个财富急剧膨胀的幸福时代。于是他浑水摸鱼扶摇直上,大把大把地攫取金钱。就这个小区,他所拥有的房产就不止一处,他甚至许诺,如果我想回国发展,他愿意无偿注入资金,为我开设公司。
不不,女儿坚称,他没有那种欲求,也不想交换。他是个谨慎的人。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极其胆小。我觉得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隐瞒,是真诚的,也是真实的。他只是希望结交有品位的女人,并不是想要占有她们。花瓶,这对于他,早就过时了。他觉得美貌什么也不是,而一些徒有美貌的女人,甚至连做爱的基本技能都没有。美貌有时候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充满了虚幻。那是摸不得也碰不得的。一旦黏上了你,你就只能自认倒霉,破费大笔的金钱。划不来的。他说他已经深受其苦。
远远地,商人和他的未婚妻躺在沙滩上。他们只穿着泳衣,靠得很紧,以为是在床上。这种肆无忌惮的当众亲昵,让伊觉得不舒服。想证明什么呢?女儿却已然司空见惯。
男人戴着墨镜,偶尔会回过头来,朝着女儿的方向。但是看不到他的眼睛,所以,他也许并不是在注视女儿。
伊当然知道那频频回首是什么意思,于是她问女儿,愿不愿意和她去城里转转。
女儿欣然。穿上很漂亮的衣裙。伊没有看到过的,女儿说,那晚在城里买的。
那个男人?伊紧张的神情。
我付的是美金。女儿不耐烦地说。
伊不再催促女儿回美国。
女儿的突然回来让伊耽搁了。她没有能按时把《八月末》写出来。她不是没有写作的时间,而是,没有写作的心情。在这个夏季她确实奋力捕捉了,但却什么也看不到。都是些鸡毛蒜皮、蝇营狗苟的杯葛,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富于戏剧性的冲突,更何谈生死。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过,小区里却一直不曾发生过凶杀案。当然,她也不能去描写那些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更不能想象这类事件会发生在她身边。一想到这些伊就不由得紧张,尤其在当下这种被交织起来的复杂的邻里关系中。
伊于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在长日将尽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梵高的一幅画。那画作的名字是《阿尔勒人(基努太太)》。并不好看的女人,却很萧索。她的手撑着她的颊,眼睛看着某个看不到的地方。淡而冷的表情。桌前一副绿色的手套,一把红色的有着长长拉杆的雨伞。伊常常地想到这幅画,是因为,她在基努太太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很多的时候,她也像基努太太一样撑着自己的脸颊,看着窗外。她是能够看得到的,远方那实实在在的天海苍茫。她所以喜欢梵高的这幅画,还因为画中没有任何的渲染。没有刻意要告诉人们什么,只是梵高本人的那份萧索。是的没有奢华的衣裙,也没有,奢华的背景。就是一个女人,和她的生命中的,某种时刻。
餐桌上堆积着一张张稿纸。伊的眼睛里却什么也看不到。但为了证明她是在工作,她宁可让那纷乱的纸张铺满桌子。然后她又转身去煮咖啡了。她觉得唯有煮咖啡是她百做不厌的工作。她所以总是喜欢呆在厨房,不单单因为这里有向海的窗,还因为这里能够不停地煮咖啡。朝海的木窗,楼上的书房里也有。但是伊会觉得在那里写作太煞有介事了。太煞有介事的时候就笃定什么也写不出。于是她还是回到了楼下的厨房里,在这里,无论工作还是不工作,她都会觉得很惬意。
和女儿一道在城里闲逛是一种享受。两个独立的女人,却又血脉相连,这种亲人的感觉真的很美好。伊不记得自己年轻时是否有过这样的闲逛,她不记得了。她觉得那个时代,她几乎就没有对物质的欲望。她并不想要好看的衣服。好看的衣服也是千篇一律的。她也无意于那些化妆品,因为年轻本身就是最有效的化妆品。她只是天然模样,凭着本真。有人说,她就是穿着补丁衣服也能穿出风情来。但现在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化妆品了。还有那些近乎奢侈的衣物首饰,永无止境的鞋和包。曾几何时,她变成这个铺张浪费的人,连同她的大房子。而她每天用来生活的地方,其实只有厨房和卧房就足够了。
从此那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去皱霜。清理房间的时候无论怎样下定决心,却还是舍不掉每一件需要扔掉的东西,因为它们都很昂贵。于是,物在房子里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多,就仿佛这座房子是专为储藏它们而买下的。
伊憎恨这种没有了空间的生活,却又不能改变只要上街就必得购物的坏习惯。加之长久住在海边,进城后就更是变本加厉。只要一看到喜欢的物品便两眼放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这个坏毛病。这样的生活慢慢将伊蜕变成一个不再喜欢工作的人。或者至少已经有些好逸恶劳了。总之伊越来越耽于享受,但现代人辛辛苦苦拼搏一生,难道不就是为了享受吗?
这种不再喜欢工作甚至包括了,不再喜欢男人。伊觉得以她的年龄,慢慢地,感情竟然也成为了一件很苦很累的事,甚至一种负担。于是,她更多地让自己留在那些爱的往昔中。她已经越来越喜欢“往昔”这两个字了,她觉得这两字几乎就是她生命的全部。那些陈旧的褪了色的记忆中的不堪回首。
女儿的选择总是很挑剔。她尽管对每一件适合她的物品都认真浏览,但最后收入囊中的却总是少之又少。女儿购物的风格很像她选择男人。所以伊其实无需真的伤脑筋。没有经过认真筛选的男人,女儿是不会轻易带回来的。
当初伊并没有下决心买下海边的房子。是女儿自作主张交付了一半的房款。女儿知道母亲怎样地喜欢大海,于是那时候还是未婚夫的女婿就立刻汇来了美金。那时的房价还不像今天这么昂贵,而且人们也不习惯远离城市,只为了能看到海。海滩的寂寞,山野的荒凉,这些恰恰都是伊所喜欢的。直至几年过去,漫长的海湾遍布了各种幽雅的海景小区。
不久后,伊彻底搬出了市中心的家。她已经越来越不能忍受公寓里上下左右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尽管并不能真的辨清那声音来自何方,但那声音却时时刻刻地响在她的耳畔。这声音干扰着她妨碍着她折磨着她,让她看不到她想要描述的景象。那永动机一般不肯有一刻停息的声音,就像是那只在旋转的笼子里不停奔跑的小白鼠。是的永远也不能停下来,永远在奔跑着,直到有一天再也跑不动了,它是被旋转的笼子累死的。
那时候,面对可怕的声音,伊觉得,她宁可失聪。贝多芬不是就耳聋了吗,好像还有,那个叫戈雅的西班牙画家。伊知道,人老了,身体中的各样器官都会衰竭,耳会聋,眼会花。伊很快就做到了眼花,已经换了好几副老花镜;而听觉,为什么反而越来越清晰了呢?哪怕那些最微小的声音,脚步,一声叹息,甚至,一片正在轻轻飘落的纸张。
或者,在这个时代,伊活得太精细也太娇惯了。
是的,大海,哪怕她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什么也不干。哪怕,能来看望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但是,她终于摆脱了长期困扰着她的那不绝于耳的声音。从此她所能听到的,除了自己和女儿的声音,就惟有海浪了。那浪声无论怎样地千篇一律,不舍昼夜,她都不会听腻的。是的,永远不会,那海的声音。那午夜中滋生的,恣肆与放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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