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走进厨房进入她的早餐。一天中最让她眷恋的时光。她坐下来,喝咖啡,并看着窗外的海。但薄雾的背后,她根本看不清海的颜色。仿佛一切都被罩上了雾的色彩。而伊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就如同在潮湿的晨雾中穿行。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连清晨的薄雾都来侵扰她的生活,于是某种莫名的悲凉。
伊决定在这个迷雾的早晨写作。那个关于凶杀的电影剧本已经慢慢现出了它清晰的脉络。她想无论如何应该动笔了,她受不了年轻导演一天到晚地打来电话,要不就是三天两头往海边跑。伊说不清自己对这年轻人的感觉。当然,她欣赏他,同情他,以一种母亲的,不,甚至是祖母的慈爱目光在关心着他。她不希望他消沉,甚而毁了自己的前程。更不愿看到他总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她烦他,但有时又某种牵念地想要见到他。若刻薄一些,这或者就是他们的电影为什么总是处在酝酿阶段的原因所在。他们似乎都喜欢这种日复一日的讨论,或许就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是的他们冠冕堂皇地利用了《八月末》,这个无形却有效的幌子。但也许,那个年轻人并不是这么想的,而只是伊。伊自己。伊的一厢情愿。或者更一针见血,伊干脆把自己形容成某种心态不健康的女人,才会对那些年轻的男人感兴趣。
但是,和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就是罪过吗?基督教谴责的只是同性恋,而希腊神话永远离不开俄狄浦斯的恋母情结。伊还知道很多人,古今中外许多有名的女人,都曾和比她们年轻很多的男人在一起。譬如乔治桑和肖邦,杜拉斯和雅安。种种的种种。尤其那些舐犊情深的法国女人。
伊这样想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找借口,她就是对那个导演怀了某种莫名的暧昧。她可以像对待儿子一样地把他留在家中过夜,但是又很怕和他坐在午夜的沙发前谈电影。她还怕和那个年轻人坐得很近,害怕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男人的气味。那是种恶浊的但却温暖的气息,足以将她击溃将她粉碎。她还怕她要亲自为他整理客房的床,换上新的床单新的枕套和新的被罩。有时候他会主动来帮助她。匆忙间难免会有那种身体上的、哪怕些微的接触。但大凡遇到那样的情形她都会不由得一个寒颤,一阵惊恐。那时候男人便会停下来,以初生婴儿一般的目光凝视她。伊更怕这种被纯洁疑问的目光,被爱意侵袭的惊惶。她于是紧张地做完要做的一切,然后,迅速逃离。
后来,伊不想把这种莫名奇妙的关系再维系下去了。这就是她为什么想要加紧写作的原因。她回到楼上的书房,但很快又下来,因为她更喜欢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完成她的想象。书房对她来说,是个煞有介事的所在。她不喜欢这种煞有介事,身在其中的那种身负使命的感觉会把她逼疯的。如芒刺在背,反而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或者即或写出来,也是冰冷的僵硬的没有一丝的生活气息,更不要说那些寸断肝肠的感情叙事了。后来,伊彻底摒弃了书房那种公文式的房间,将所有的精神活动都搬到了厨房这个有滋有味的地方。这里有咖啡的面包的有时也会有煎蛋的香。并且坐在窗下的小桌前,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窗外的海。
但是伊还是听到了门外的汽车喇叭声。她那么熟悉的,那辆车。那辆车总是喜欢停在海滩的边上,而汽车里的那个人,也总是穿过木栈道来叩响伊的后门。伊不知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是怎样的感觉。是欣喜的求之不得的,还是,她真的想要断绝?
她打开房门,是的,她只有这一种选择。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有点苍白的。那种苍白的英俊。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海滩上,伊知道,他至少午夜就从城里出发了。
他进来。很轻松随意的,或者是因为看到伊的餐桌,他说,我总是能赶上清晨的咖啡,您还没有吃早餐吧?
伊甚至有点慌乱有点,手足无措,您如果还没有……
不不,我已经吃过了,只要一杯咖啡,我觉得一定要和您再谈谈。
伊本来想说,您为什么要来,但是说出来却变成了,我已经开始写作了。
什么?
《八月末》,您忘了?
也许我太冒昧了,我打搅了您?
不不,没有。伊匆忙地解释,真的没有。
但有些细节,我希望您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设置进去,所以,我不得不……你知道的。
您可以打电话呀?跑那么远的路,开车很辛苦的……
我知道您已经烦我了,不不,不是烦,而是厌倦。是的连我都厌倦了,我自己,还有这个剧本,何况您。
不,我没有什么,您说好了,有什么新的想法?
是的,我一定要当面向您说清楚。我怕您写着写着又变卦了。我知道您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来提醒您。一定是男的被杀,而不是女的。您一直倾向女人被杀,您认为女人柔弱,但这不是理由。在您的温情下,其实是很强烈的女权思维。或者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您坚信在男女关系中,受害的一方肯定是女人,但是,在您的身上,在您和我相处的时候,您却可以任意决定合作者的命运,让我听命于您。您总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为什么要把您的感情裹得那么紧?不错,您有知识,您很优雅,您不食人间烟火,但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开始呢,回到人的本能中。我猜您一定受到过很深的伤害,您一定被男人欺骗过,但不是所有的男人……
伊脸色青白,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种心区的疼痛。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打开了门。她的意思很清楚了,那就是,请他离开。
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指责您,导演激愤起来,我很怕我的电影会被您弄成一篇妇女宣言,那就太可怕了,有违我的初衷。这个世界男女是平等的。譬如,您能住在这套海边的房子里,而我,只能蛰居在拥挤的城市公寓中。作为男人,我从没抱怨过。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重申,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人,也都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伊毫不妥协地敞开着大门。
那么,我们就不能再合作了吗?我知道这是您的逐客令。我从您的脸上看到了,您甚至都不肯让我喝完这杯咖啡?难道女人不残忍吗?难道您不冷酷,你不女权吗?
年轻人开始向门外走。在经过伊的身边时停了下来。他看着伊。良久。然后说,我是那么敬重您。哦,不记得我是否对您说起过,如果说过了,我还要再说。我一直觉得您的脸就像一幅油画。很美的线条。宽宽的额头,深陷的眼窝,还有,坚挺的……
年轻人冰凉的手指划过伊的鼻梁。伊躲闪。内心的某种惊惧和嫌弃。但是,她却突然被男人抱在怀中。眼前顿然一片黑暗,是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想要挣脱,她竭力反抗,却被抱得更紧。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被浸润在那个男人发出的强烈气味中。那么熟悉的,她当然知道那是谁,想做什么。她深埋着她的头,却无声挣扎着。
她已经感觉到了,在她的身上,男人在拼命寻找着。他近乎疯狂的亲吻和抚摸,身后的木门被这种无声的撕扯挤压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是的,这不是爱,伊声嘶力竭,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蛮横的、不顾一切地侵犯。吸吮着,她的唇和她冰凉的乳头。不,那不是她想要的,没有欲望,她不想被征服。她的身体,被揉搓着,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肤。那简直是,深入骨髓的,一种疼痛。吻着。被窒息着。最终地,在男人强有力的臂弯中,伊慢慢柔软……
这算什么,强暴?
伊已经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突然地,门铃声。前门。于是一个天赐的机会,让她挣脱。仿佛求助般地,伊飞快打开前门。不管来人是谁,也不管,这个人是否会看到这个年轻的导演。
女邻居?
是的,女邻居。但是伊不知道想要拯救她的人,是不是就是这个女邻居。女邻居怔怔地看着她。吃惊的目光。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一定很散乱,她并且袒胸露臂,满脸惊慌,总之这一切都会给人一种亵渎的感觉。这是伊从女邻居的目光中看到的。于是她愈加地羞愧不安,甚至无地自容。
是的,我,伊拉紧了她的外套,昨天睡得太晚了,所以……您有什么事吗?
您真的忘了?女邻居失落的目光。
什么?伊真的想不起来,是吗?我只是,才刚刚起床……
女邻居更加惊异的目光。她看到了伊身后的那番景象后,不由得张开了嘴。她可能想说什么,却最终地,收了回去。仿佛什么庞然大物印在了她的瞳孔中。她惊恐的样子就好像末日降临。
伊顺着女邻居的目光回头,就看到了,正在从门廊暗影中走出的那个年轻人。他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甚至衬衫上纽扣也是参差不齐的,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想要暗示给女邻居什么?是的,伊无意将他隐藏起来,却也不想他以这种放荡的姿态出现。伊明明在说她睡得很晚,刚刚起床。但在别人看来,她一定就是在和这个男人鬼混。尤其在女邻居这样的女人心中,任何的与众不同,都会被她解释出邪恶的意味来。
但是这一刻伊并没有迁怒于邻居,而是对身后的这个男人充满了恨意。她知道他就是要造成这种既成事实,为此伊把她的牙根咬得“咯咯”响。是的他就是想在邻居面前证明我风流,而且是和一个那么年轻的男人。伊恨恨地看着这个毫无顾忌甚而不知廉耻的人,然后转身面对着女邻居惊讶的脸。既然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伊于是从容镇定的神情。她不解释,也不介绍身后的男人。她只是更为关切地看着女邻居,好像是女邻居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您说,我忘了什么?
女邻居无限沮丧的样子,却显然已经从尴尬中摆脱了出来。
我真的记不得了,您提醒我吧。
开幕式。
什么开幕式?
我的画廊。您真忘了?您答应过我一定会出席的。我们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了,我,还有画家,我对您说起过的。
我答应过您?
画家,我们的邻居,他已经是画廊的签约画家。是第一个和我签约的人。在我这里,他的画儿能卖出更高的价,甚至高过他的纽约。
我好像没收到您的请柬吧?
我们为什么不去呢?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从来对这种艺术活动颇感兴趣,你说呢?导演故作亲昵地走过来,把他的手臂很随便地搭在伊的肩上。这个混蛋,伊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他笃定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是不会反抗的。这个人渣,伊浑身上下地不舒服。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个专门搬弄是非的女邻居面前?就仿佛他们真的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他脸上竟然还残存着那种曾经缱绻柔情的倦意,他一向苍白的脸上似乎也泛起了某种病态的光芒。
是的,伊没有挣脱那个年轻人的亲热,尽管她真想给他一个大耳光。她没有挣扎,甚至任其手臂在她的身上左右腾挪,寻欢作乐。好吧,伊说,我们去参加您的开幕式。
女邻居脸上谄媚的笑。
什么时间,在哪里?
知道通往海滨度假区的那条路吗?导演煞有介事地点头。女邻居干脆把目光转向导演,我的画廊就在海湾酒店的二层。几乎占据了大半层楼。入住酒店的大多是欧美游客,所以画廊的生意不会错。哦,当然,是艺术。今天晚上,在海边。很多的社会名流都会出席。有一些是画家的朋友,然后是酒会……
但直到开幕前的最后一分钟,女邻居仍旧没有画家的消息。这个人就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既敲不开他的门,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女邻居掩饰不住沮丧,就仿佛遭遇了什么巨大打击。为什么在最关键时刻,在她需要他在场需要他出现的时候,他却不打招呼就无影无踪了。女邻居不停地抱怨着。这个画廊几乎就是为他开设的。就为了他能有个画画的地方,能无时无刻地看到大海,能自由地交易他呕心沥血的艺术。而他,却不能哪怕些微地替她想想,我真是看错他了,以为他会懂得感恩。这种人真是彻底完了,他从来就没有过道德感……
女邻居的抱怨还没有完,就被络绎不绝的来宾们粘住了。她尽量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尽管脸上笑神经已经失效。但她尽力应酬着,毕竟那都是她请来的客人。
伊不想知道女邻居和画家是怎么回事,但显然女邻居喜欢将自己和画家扯到一起。他们之间也许有过了什么,不,伊无意于窥视哪怕揣度他人的隐私。否则女邻居怎么可能斥巨资为他打造画廊?或者是为了双赢?但不管怎样,在这一刻,在女邻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见了。是为了逃避,还是,又拜倒在某个女模特的石榴裙下?
画家或者想利用这最后的时刻,和献身于他的艺术的人鱼在一起。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女人,但知道他必须和她在一起。他走进城中心的那个房间后就几天几夜没出来。美其名曰:《最后的绘画》。他并不是非要和资助他的女邻居结成同盟,他只是一时冲动就和她签署了那个合约。艺术家当然总爱一时冲动,这是他们艺术的源泉,也是性格的缺陷。于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承诺,有时候就会断送掉他们整个一生,从此被套牢在不知什么人的枷锁中。
所以在这最后的一刻,在女邻居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他来到人鱼在城中的陋室,按照她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是《最后的绘画》。唯一的一次,他说,将由他自己永久收藏这幅《最后的绘画》。
当然他们是两厢情愿,或者心里都有着某种爱意。画家欣赏人鱼的献身精神,而人鱼,崇拜画家这样的能把她画得如此之美的艺术家。于是当画家走进陋室走进昏暗的灯光下,他便自然而然地,将早就等在那里的裸体人鱼揽在了怀中。
女邻居难以自抑的愤怒。像勾魂一般的,那个清晨,他早早地就走了。到了中午,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她说她知道画家和谁在一起。她仿佛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在一起。她甚至能听到那下流无耻的喘息声。那是种动物一般的交配。是的无论他们做什么她都能够看到,至少能够感觉到,那下流无耻的男欢女爱。无论和谁,哪个女人。他那一套做爱的招式都一成不变。他这种人怎么会,因女人的不同而改变他的兽欲的方式?不,他不会的,他那么自私,当然只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宣泄。女邻居说到这些时,眼眶里不禁泪水盈盈。
被邀请出席开幕式,导演似乎很高兴。这个男人,他似乎并不像伊想象的那般落落寡合。他端着酒杯,以沉默的方式在人群中游走。每每有女士认出他来,他便拿捏出一种矜持的自得。他毕竟曾拿过一些电影奖,也曾在电视屏幕上出现过。他很随意地和那些认出他的女士交谈,游刃有余地周旋着,并立刻就能获得那些女士的崇拜。
但对伊就不同了,他说他来只是为了陪着伊。他知道伊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唯恐对此避之不及。所以他才要陪在伊身边,在伊烦闷的时候和她说话。
但是他怎么就不问问伊呢?伊难道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在同意出席女邻居的开幕式后,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男人今晚怎么回家。海边的酒会肯定很晚才结束,她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就离开。如果他留下来喝酒就意味着他将不再能开车,那么他又住在哪儿呢?
她家?不,如果没有早上的那一刻她或者还能像往常般,将他留下。但是,没有那种可能了。她怎么能留下一个醉醺醺的,并且已对她动了心思的男人在家中过夜呢?是的,不可能了,无论,他们在女邻居的面前怎样地表演。
在这样的前提下,伊觉得她能为这个男人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在海湾酒店为他订一个房间。她想到了,就立刻去做。当曲终人散,当她把客房的钥匙交到导演的手中,那一刻,伊看到了,那无以伦比的失望。而伊却只是淡淡地说,她已经付过房费了,包括酒店的早餐。
画廊的开幕式没有什么新意。唯一让伊惊异的是,女邻居一袭黑色的长裙,胸前别着的却是一朵白色的花。就好像在出席什么人的葬礼。不知道这样的服饰是原先的设计,还是女邻居临时更换的。总之林林总总的宾客,争奇斗艳的女人。伊一个也不认识,于是只能和导演纠结在一起。听这个男人说,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伊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径自地环顾着身边的一道道奢靡的风景。
杯盘狼藉中忽然的一道闪亮。弧光一般地滑过伊的眼前。远远地,那个穿着粉红色拖地长裙的女人走来。那粉色的镶满闪光亮片的炫耀。直到,这个被粉红色勾画出美丽身形的女人向伊走过来。在纷纷攘攘中,伊并没有在意这个粉红女人,直到她走到近前,伊才看出来,原来是人鱼。
人鱼的身边,并不像女邻居猜测的那样,是画家。依然是那个有着强健肌体的成功的企业家。人鱼将自己紧紧地扣在他的臂弯上,仿佛没有了他的支撑她将寸步难行。他们这一对在伊的面前停下来,微笑,却又仿佛害怕什么似的,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去。
商人一如既往地坐拥着他的小美人,这让听多了女邻居喧嚣的伊真的很惊诧。商人似乎对人鱼与画家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也或者,他对自己的女人与他人交媾根本就不在意。他已经不把人鱼当回事了,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他不会被任何为钱而来的女人据为己有。他也永远不会让那些小女人的算计得逞。不错他是和她们有交易,但交易的数额事先就有协议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光鲜亮丽灿烂夺目珠光宝气地,站在他身边,甚至紧挽住他的手臂,却最终地,谁也别想靠近他的金库,拿走额外的哪怕一分钱。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女邻居揭开了那幅即将当场拍卖的油画。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的裸体。那么清晰地,像照片一样。甚至腋下和阴部的一丝丝毛发,甚至,乳晕周围的那一粒粒性感的小疙瘩。那是一幅比真人还大一倍的油画。不知道画家为此而付出了多少日夜。油画的作者当然就是画家了。而这样的惊世之作在画家的阁楼里,不知还有多少幅。自然嘉宾们阵阵惊叹。啧啧之声中,其实是他们身体中涌动的欲望。这就是绘画的魔力艺术的能量。尔后的一片哑然,也许他们都在想,谁肯把这样一幅必将会引起骚乱的绘画挂在家中呢?
伊听到导演在她耳边低声骂着,操,这种画只能被吊在博物馆。
西装革履的拍卖师煞有介事地站在画像前,在巨大的女人乳房的挟持下,显得很滑稽。然后是声嘶力竭地一轮一轮地价格的飙升。宾客们大概是碍于女邻居的面子,一次次举起他们的手指,让画的价钱一路攀升。大家就这样松散地站在画廊的前厅,手里端着酒杯。边喝酒边聊天边游戏般地,哄抬着画价。他们中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那幅画的收藏者。他们都具有必备的实力,却也并不一味地势在必夺。
这样几来几往,画的价格竟然从五万一直抬到了五十万。最后一锤定音的价格是,人民币五十五万,画画儿的他值这个数吗?后来的游戏中再没有人举起手指,因为慢慢地大家都感觉到,在他们中间,事实上是有一位志在必夺的主儿的。于是这幅没有头颅的裸体油画最终为那人所拥有。而买画儿的男人,竟然就是带着人鱼前来捧场的商人邻居。
显然,这商人给足了女邻居面子。邻里间出出进进,打头碰脸,当然要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商人在拥有了那幅油画后春风得意,甚至当众宣布,他知道画中的那个裸体女人是谁。大厅中一片哗然,商人却大笑了起来。那种诡异的甚至不坏好意的笑,甚至让人毛骨悚然。那晚,他在画廊里走来走去,嘴里始终叼着那根带着臭味的古巴雪茄。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加离奇了。商人买下那幅画后,就立刻差人把它伫立在沙滩上。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把画儿摆在沙滩上的想法很特别。那晚的沙滩让探照灯照得白昼一般。在不断旋转的光照下,绘画中女人的裸体时隐时现,一种异常的美。并且大有行为艺术的景观,想不到商人还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不仅伊和女邻居,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裸体女人的画像背后,是拍击堤岸的黑色海浪。影影绰绰地,有人在画像周围来来往往。不知道商人还会制造出怎样的花活。于是人们拭目以待,但晚宴开始了。在觥筹交错之中,酒酣耳热,人们便也慢慢忘掉了海滩上那幅孤独的画像了。
便在这一刻,画像的作者终于无比潦倒地出现了。是的他一出现就是这副潦倒的样子,仿佛刚刚经历了无数次不堪其苦的做爱。他脸色苍黄,衣衫褶皱,当然,画家从来就是这副颓废的样子,只有局外人才会对这类艺术家的形象横加苛责。
而那一刻,女邻居就充当了这种局外人,对画家如此颓唐的形象,无奈中夹带了厌恶与嫌弃。他可以不在意自己,但至少也该为她想想吧?但最终女邻居还是压下了满心怨愤,高调将画家介绍给了那些前来捧场的嘉宾们。但可惜那些只闻得到金钱味儿的有钱人并不热情,他们只是礼节性地和画家握手寒暄,然后立刻转身离开,甚至都不顾及女邻居的面子。对他们来说,这个以卖画为生的人和那些街头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况且谁都知道,这个拴在富婆腰带上的男人肯定是没有骨气的。
画家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和这些满身铜臭的资本家有什么好说的。老子不为五斗米折腰,何况老子在纽约什么没见过?于是,在芸芸众生在乌合之众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画家终于见到了故旧一般的,伊和导演。他于是满腔愤慨,语调激昂,妈的,我他妈的竟然再度被包养。这本来就是我为什么要逃离纽约的原因,但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圈,我做梦都想不到这是回到了国内。我他妈的终生都摆脱不掉这样的命运了?
和伊说完这段话,画家就匆匆离开了。然而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是的,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便透过窗看到了,沙滩上那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紧接着伊和导演也看到了,那燃烧着的,天哪,竟然是刚刚被商人拍卖到手的那幅油画,那幅价值五十五万的裸体女人。
不仅画家满眼惊愕,就连伊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伴随着画儿被烧毁,海滩上竟然一片欢呼。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而火堆旁最洋洋得意的,竟然就是那个眼看着裸体画慢慢化作灰烬的商人。他大笑着,在探照灯的光照下一副狰狞的嘴脸。他的嘴里,依然是那根只剩下了一半的雪茄烟。
那个商人,他紧紧咬住的不仅是一支雪茄,他还紧紧抓住了身边那个穿粉色衣裙的女人。后来,他再度说,他知道那个被烧毁的裸体是谁的。他说他就是要烧死那个被画家蹂躏过的身体。粉红色的女人挣扎着,绝望,而男人却呵斥道,烧了你的身体算什么,老子就是想让五十五万变成冲天的火焰……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鱼来到画家身边,与他翩翩起舞。女邻居恨恨地,并不时地看着那个被冷落一边的商人,仿佛想要撩拨起他满心的妒意。只是商人不动声色,冷漠而淡然地看着那对翩然的舞者。却已然一股暗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所有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点。一触即发的,那场战争。而粉色人鱼却仿佛世外桃源般地,尽情依偎在画家的臂腕中。那优雅的狐步。显然人鱼已经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决心和她的生活抵抗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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