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诗》
立秋
时间在农历每年七月初一前后(公历8月7-9日之间)。“秋”就是指暑去凉来,意味着秋天的开始。到了立秋,梧桐树开始落叶,因此有“落一叶而知秋”的成语。“秋”字由禾与火字组成,是禾谷成熟的意思。秋季是天气由热转凉,再由凉转寒的过渡性季节,立秋是秋季的第一个节气。
弄一片地种种的想法,来源于一次酒会。那是某个年前,雪花正落,几个行动的矮子,喝了顿乱酒就都成了语言的巨人。他们说天说地,说玄说虚,男人说女人,女人说男人,最后他们就说到了土地。说到了土地,却一个个激动起来,记得艾青说他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他对土地爱得深沉,我们这几个人倒不至于像艾青般哭起来,却也一个个激动起来——他们哪一个没有吃过土地上劳作的苦,可又哪一个可以完全摒弃土地呢?离开了土地,他们却最想念土地上的庄稼和蔬菜——每年第一个吃煮玉米的是他们,第一个吃鲜花生的是他们,第一个要吃野菜野草的也是他们啊,你可知道,当年在农村,那些都是喂猪喂狗的粮食?唉,岁月轮转,谁知道人是个什么动物呢?
这几个人中,按职业划分,有机关单位的公务员,有站讲台的教书匠,有工人,有记者,也有脱离了土地的办公室文员。许多年前,他们从泥土里拔出双脚,一晃穿上了皮鞋,都揣了非农业户口,那些年他们飘飘然起来,抬首挺胸觉得自己成了城里人了。他们无比自尊,却也无比敏感,他们无比骄傲也却无比自卑……人自卑啥就忌讳啥,他们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土地和农民的,谁要是稍有不敬,他们会梗了脖子大吵大嚷:我们农民咋啦!咋啦么!
这些人按性质分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散文的,还有扛了机子搞摄影的……但说到底,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个贬义词了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些务虚者,开会讲话,发言吹牛……他们终于有一天觉得出自己的飘来,自己的文章也像无根的浮萍,他们就想绑一块石头往下沉,往下沉……小时候在他们家里,哪个没有伺候过菜园子呢?没有父亲的菜园子,他们吃啥?他们花啥?他们怎么识字怎么写书?那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黄瓜或者一把豆角换来的呀。就像那个写诗的老四说的:一镢头,就是一本书,再一镢头,就是学费的千分之一,再一头,就是我的一口饭食,如此这般,仅仅这般。如今,几个文人,他们同样承载着巨大的苦难,文字里渗透出来的苦难,这是文学根本,是娘胎。但他们走进了菜园,一群人的乌托邦,一群人的桃花源。一个放下摄像机,一个扔掉粉笔头,一个走出机关大院,一个骑电动车,一个骑摩托车,一个撒丫子跑过瓦河,相聚菜园。
他们集体说,弄一个作家菜园种种吧。那是他们笔墨之外的稿纸,是他们写作之外的写作,是网络偷菜的真实版,是对绿色蔬菜的呼唤,是对劳动的敬礼,是想入非非和非非之想,也是想过着一种集体生活了!弄好了就挂上一个牌子“作家菜园”,种上三棵黄瓜,两架豆角,四棵玉米,五株高粱……集体浇水,集体劳动,集体采摘,集体……要设年终劳动奖,要搞中秋蔬菜诗会,要请外地的作家们来参观采风……他们要拍照,要写文章,要……啊,他们果真是语言的巨人,想象的巨人!他们说即便什么也种不好,那就让它长一片草吧,到时候每个人写一篇《草》,再印一本限量版的书,名字就叫《草》吧。
他们都是想象家。
他们也许拿不好镢头,用不好铁锨,耍不好镰刀,他们手中却都有一支笔,那花朵儿可以作诗,那泥土儿可以成文,那歪瓜裂枣的收获,也可以写一篇小说哩。说干就干,但他们这一次,真的行动了,他们就不是一群行动的矮子啦!
其实,上面这些话又一次证实了我是个务虚的人,就那么一片土地儿,就那么一片菜园子,哪家没有呀?谁没有种过呀?犯得上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拽文吗?我的脸红了起来,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几个人,闲得久了的男女,在稿纸上写得无聊了,扛起铁锨和镢头,趟过瓦河,去种了几棵植物,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收成呢!
可是他们却高兴着,雀跃着,向他们的目标,向他们的文学迈近了一步,与其说是接近土地,不如说是更接近内心。有了这么一块土地,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他们就有了烧香的神像,就有了流汗的地方,有了写作的根。他们不在乎在这块土地上收获多少,他们就想一块儿疯,一块儿玩,喝扎啤,挖野菜,放下镢头就开始写诗,他们互相指点着各自的笑话,悄没声地去偷别人的蔬菜,那就是他们的乐趣,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要挂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的是:
只许偷菜,可不许偷人哩!
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一年多来,守着这一块土地,有了空闲就来打理,或者蹲在地头发呆,让我有了一种生命的踏实感和幸福感。土地是山脚下的薄地,我又固执地坚持着不用化肥不打药的原生态种植方法,所以,即使到了秋天,各种庄稼和蔬菜也长势不好、收成欠佳。其他几个朋友,有诗人、画家、公务员,挨着地边的几块闲地,也都租了种菜。刚开始时都雄心勃勃,连班也上不好了,一天数次来郊区种地,仿佛个个都成了庄稼汉。但不到一个月,他们大都没有了激情,打道回府,点种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缺了水,也懒得理了。十天半月不来一趟,田地里草势渐旺,渐渐地把蔬菜吃了、把庄稼吞了。租地的胡二每次放羊经过,看了就生后悔,说让他们糟蹋了土地,只是承包费早早给了他花了,否则,他就嚷嚷着要退租的。
我因为工作清闲些,来的最多,种得也最用心。因为我农村出身,熟悉土地,我热爱这些与泥土打交道的活动,更主要的是,我想通过这种体验,这种观察,来健康我的身体和灵魂,来记录和抒写我对大地上许多植物和动物的观察、了解和感情。进而思考关于土地、关于历史、关于未来,以及关于生命、关于精神、关于写作的许多问题。
这是我的劳作田园,也是我的精神载体。
我不是一个诗人,但一年来,我却为这片土地断断续续写下了许多诗,因为,很多时候,我认为好像只有诗,才能表达我对土地的复杂的情愫。
自春天里,城市的天空就充满雾霾、流言和死亡的味道,寒冷的空气迟迟挥之不去,春天一点也没有春天的样子,我听着旭日阳刚用沙哑的声音翻唱的汪峰词曲的《春天里》,一遍一遍把自己听哭——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在这个冒牌的春天里,土地僵硬,寒风料峭,谣言中伤,恶心的话语板结着一切鲜活的思想和精神,但这一切,都压抑不住万物身体和灵魂的蠢蠢欲动,宛如沙漠渴望着一场大雨滂沱的决绝的爱情,那样的血液,在身体的大海里,掀起了风暴。
就在这个春天的二月,在我的田园,我度过了我三十五岁的生日。老天,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吃喝拉撒三十五年,我长成了这大地上的一块泥巴,一棵树,一株草,成了我和着泪水和汗水种植出的一把蔬菜和几行文字,这让我想起数年前,我三十岁生日酒后所写的话——
三十岁了/如诗人江非所说/我的血液和肉三十岁了/我的骨头三十岁了/我的肠胃三十岁了/我的手和脚/我的xx/也三十岁了/它荒废了二十年/用了十年/我的爱三十岁了/我的思想/也三十岁了
三十年/是一段不短的时光/三十年使血肉丰满/三十年使骨头更硬/三十年肠胃消化了一座粮仓/还有多少头猪多少只鸡/喝掉了多少吨酒/三十年的废话/三十年的思考/三十年的意淫/是一个人成长史和思想史
三十年了/洋火枪没有了/连环画没有了/芦苇削成的烟袋管也没有了/三十年/从梁山到曲阜从曲阜到日照从日照又到了沂蒙山/我告别了出门远行的十八岁/我的爷爷没有了/我的奶奶也没有了/一想起来他们都在土里/我就想哭/三十岁/多么残忍的年纪
三十岁了/我喝过了三十年的水/我吃过了三十年的盐/我走过了三十年的桥/我撒过了三十年的尿/那些水可以灌满一个小型水库/那些盐可以咸死一头大象/那些桥有多少个桥墩/用了多少个日夜建造啊/那些脚步有多长/那些尿滋养了多少庄稼/三十年/对于一辈子来说/已经是/不短的一段时光
三十岁了/我的身体还算年轻/心脏每天还在怦怦地跳着/血液还在顺畅地流着/我的情欲三十岁了/我的感情也三十岁了
三十岁了/我干了不少坏事/我也干了不少好事/但我没杀过人/我没有偷过窃/我没有吸过毒/我没有跳过河/我没有包过二奶/我没有贪过污/我没有受过贿/我没有通过奸/我没有……/我没有干过的事好像还很多/奶奶的/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哦,三十岁/是一个章节/一段旅程/明天/我就开始下一个三十岁了/谁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写于2010年4月7日
春天终于还是来了,谁也无法阻挡。
桃花终于绽开的时候,山坡一个夜晚就进入了粉红色的春天里。我为桃花歌唱,也为生命放声——
每一朵桃花都代表爱情(外二首)
大哥,请让我和你说说桃花
春天了,我昨天看见桃花已经开了
先把那没干完的工作暂停
知道你日理万机,做着一局之长
但我们
现在不谈工作
只谈一谈桃花
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你谈恋爱的时候
桃花是不是正红
我嫂子娶进来的那天
桃花开了一坡
大姐,请让我和你说一说桃花
先别给我说股票,牛市熊市
我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你一家老小的日子都放进去了
可是,现在,我只想
和你谈一谈桃花
还记得吗
那时候,你日记本里夹着一朵桃花
干了的桃花
每次看见,你都会想起远在千里外
我当兵的姐夫
那时候,你的脸颊就会红成一朵桃花
小弟,请先不要看书了
我知道你为了考研夜以继日
攻读那些蝌蚪样的拼音文字
四级也罢六级也罢
不会英语死不了人
我想和你谈一谈桃花
那时候,我和你在桃花林里
你问我,哥哥,桃花为什么是粉红的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我知道了
因为 桃花 她是一个粉红色的梦呀
女儿,今天就别去练琴了
这个周末,我想带你去看一看桃花
你说桃花可以考级吗
闺女,这个世界上
有许多东西,比考级重要
你知道你爸爸当年连个二胡也不会拉
可是,你的爸爸不也是活得挺好吗
老婆,停下手中的活计
我很想对你说一说桃花
你说那有什么用
我知道月亮也没什么用
星星也没什么用
可是你那时候真想让我给你摘下来呀
今天,我们就说一说桃花吧
你没见
所有的桃花开的时候
满山都是微笑
我站在那里
每一朵桃花都代表爱情
我告诉桃花明天要开
昨天晚上
我打着灯笼,跑了一脚泥巴
我去告诉南坡的桃花
我去告诉北坡的桃花
我去告诉东坡的桃花
我去告诉西坡的桃花
明天都要开呀
那么多的美女那么多的先生
那么多长枪鸟炮
那么多说普通话的人
明天都要来了
还有写诗的吹牛的装逼的扛摄像机的
明天都要来了
你们可要好好表现
——我警告他们
可是我一转身,听见她们说
哼,我们是为春天开的
才不管他们呢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后排的张朵,前排的刘朵,还有你
乔朵朵
都站好了,看我的手势
合唱团,我们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预备,music
在那桃花……
不行,不行,注意高音
李朵朵,你注意语速
张朵朵,你集中精力呀
别左顾右盼的
嗨,嗨!
好多了,大家唱得很棒!
对了,乔朵朵唱得最好
再来一遍
在那桃花……
在这些桃花里面,有一朵,是我的女儿——乔朵。她在三年前桃花灿烂的三月受孕,在大雪纷飞的腊月出生。在我守望的田园里,她学会了呀呀稚语,学会了赤脚奔跑,学会了放声歌唱,看着她,我想起在她满月的酒宴上,我曾举杯致辞,为她祝福,其辞曰——
此时此刻,在美酒飘香、饭菜满席之际,请允许我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对各位亲朋好友的欢迎和感谢。
一个月之前,在我和某某某的共同努力下,在大家的关心帮助下,一个叫乔朵的女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众位亲朋好友对她的到来给予了热烈的欢迎和关心,这是她的造化,也是她父母的造化,在这里,我谢谢大家。为了能够在春节和大家见面,为了能够合家度过一个更圆满的新年,她作为一个积极分子(但愿她以后也是个工作积极分子),提前几天来到了这个充满友爱、慈悲、痛苦、欢乐的复杂世界,自此,她的人生打开了扉页,上面写着一句话:我爱你们!她生下来先用哭声向我们报到,接着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她看见了我和大家,她由此学会了微笑,谢谢上帝,她的确笑了,看来,我和她母亲把她带到这世界来是基本正确的!出生时她身长48厘米,体重3公斤,哭声嘹亮,身体健康,合乎标准。
谢谢上帝!
为了给她起一个名字,我们颇费周折,她爷爷想让她叫乔好,瞧好么!她妈妈想让她叫乔乔,大乔小乔么!她阿姨想让她叫乔手,巧手么!她姐姐想让她叫乔霖果,她叫王艺霖么!她姑姑想叫她乔思齐,见贤思齐么……大家又都否决,我崇尚简单,也没有大志,最后的结论,就取了我以前小说中常写的名字“朵朵”为名,不求她大红大紫,不盼她成龙成凤,只愿她像一朵小花,朝气蓬勃,平凡而健康,大家虽然还有些保留意见,但是关键时候我拍板定音,就叫了“乔朵”,原谅我的民主集中制坚持不好。自此之后,我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算是后继有人了。她是个女孩子,我没有性别歧视,如果有一点,那就是我喜欢女孩子,我觉得做岳丈比作公爹要容易得多么!我不敢要求她以后做什么干什么,我只希望她有人生幸福感、满足感,有爱心有感恩心,我不刻意为她积攒财富,也不会刻意锻炼她积攒多少财富,当然,如果我有足够的财富供她一生享用,我就绝不让她以后为了赚钱去辛苦工作,她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愿意怎么享受人生就享受人生吧,既然如此,大家祝愿我能发大财吧!我没有明确的教育方向,我相信遗传,所以,我觉得她人品不会太差,性格不会太坏,才华能有多少就有多少吧——也许,我有一点预感,她可能会成长为一个女作家,女承父业,哈哈。
满月之后,这个孩子会更快地成长,一年之后,她应该会蹒跚着走到大家跟前向你们要东西了,自此,你们又多了一个晚辈,你们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妹妹,这是多么和谐的一件事情呀!立春之后,天气变暖,她随着春天一起成长,我自己也会更加长大成熟,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文学观很可能也会发生些微的变化,我将会体验更加复杂的人生和人际关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这就是人生吧。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把空气、水、爱恨情仇综合起来,经过几十年的发酵,才长成一个具有个性的人,我已经三十岁了,很快就会到不惑的年纪,看这个世界也会更明白。她的出生,让我明白,我那可怜的青春,一转身已经落幕,都说趁着年轻把坏事都干了吧,可是以后再干坏事就有了顾忌,唉,这人生真是一个矛盾,其实,这世界就是一个矛盾!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就说明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就是幸福的,然后,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的致辞马上结束,请大家开怀畅饮!
好了,下面上佳肴,斟美酒!
最后,让我们举起酒杯,满饮三杯,干杯!干杯!干杯!
谢谢!
桃花以及桃花所带来的春天里,我们去登临岱崮,岱崮是一座小山,就在我田园的北面,那是一座山石蜿蜒的丘陵,人迹罕至,与世隔绝,当我们吆五喝六地走进去——哦,原来所有的春天的“颜色”都藏在了这里——
岱崮的颜色是立体的,是有层次的。暗褐色的岩壁,紫青色的板石,还有山谷中嫩黄的杨树林,翠青色的垂柳,浓绿的苍柏,点燃着或粉或霞的桃花——桃花看一朵会觉得单薄,必须连成整体才有了灵气——这正如狐狸,必须修炼千年才能幻化成妩媚的狐妖。——门前一株桃是孤单的,在整个春天里不能为季节增色,只能衬托出春色的寂寞;几株几十株桃花也是勉强的,囤聚在一起,有不自信的底子,而只有在岱崮,在起伏不断的山坡和山谷上,在穿插着村落和房舍的褶皱里,三三两两,成千上万,错落地排布着,那才是桃花的韵色。它们站立的位置不同,花期也各不同,阳坡的已经淡红败落(败落也是一种美),阴面的才粉红怒放,但她们就那样遥相呼应着开放,在高与低,远与近,前与后,动与静种互相点染,互相爱恋,互相传情。这分明是一个颜色的仓库,黑色的岩石是永恒的底子,高起的一层是黄色泥土,再起来一层是嫩黄和浓绿,再高起一层是苍翠与湛蓝;而这中间,到处都流传着的是桃花的颜色,而这桃花的色彩是流动的,也是变化的,今天与昨天不同,明天与后天有别,时间掌握了一切颜色,又无奈着一切颜色。深的会成浅的,浅的会变成深的,高的沉沦为低层的色彩,低层的又升起为烟雾般的朦胧,直至最后,随风飘走。风把颜色吹走。这静静的山谷中又有着流动的色彩,一只七彩的山鸡呼啸着滑翔而过,把岱崮的画面演绎成立体的曼妙的尾音。它穿越着颜色的层次,像百灵嗓音般婉转。
岱崮的颜色是活着的,也是有情感的。四月的季节,栗子树还是墨黑的外皮,但黑皮之下,流淌着的是活跃的翠绿色的汁液。不需几日,绿色就会喷薄出来。那漫坡的桃花的颜色是跃动的,每一秒都有着细微的变化,我用照相机的微距拍出了花朵粉嘟嘟的蕊,花瓣上由深而浅的颜色的流动,苹果花的白,丁香的香,花萼上张望春天的小眼睛,小眼睛里忧伤的神情,神情中爱恋的怅惘和甜蜜,怅惘和甜蜜里水漉漉的情感,情感的眼神中看不到情人的空空荡荡。花期那么短,繁花那么多,你不开,整座山都是一座空山,你走开,整个春天便是一片寂寞。你不来看花,我独自又为何开放?是为了自戕还是回肠荡气的孤独?自戕之后呢?是为了惹得你的一点怜爱么?一点怜爱可以带来更多的绝望还是微小如樱花的希望?绝望和希望的交织可以让情更情,伤更伤吗?那么,伤害之后呢?回到原点,为什么相遇呢?我已习惯了黑色,为什么又在四月寻找多彩的颜色?你这塞壬的歌声,带来的是香槟还是毒酒?是诱惑还是挑逗?沈从文说,让我这个乡下人喝一杯甜酒吧。那是多么绝望的祈求?为什么相遇,相遇之后为什么相知,相知之后又为什么相许,相许之后明知要相负?满坡的花色,满眼的绽放,岱崮这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颜色啊,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佛慈悲,我佛无语。只把四月的岱崮的颜色泼洒在沟沟壑壑,只把无声的留恋灌满心肠——阿门,我佛狠毒!
岱崮的颜色是暖的也是冷的,是张扬的,也是沉默的,是混乱的,也是绝情的。它比烟花寂寞,比喧嚣热闹,我不想拿岱崮的颜色拙劣地与九寨沟或张家界作比较,那两处的颜色是单纯的,是单调的,而岱崮的颜色是无穷的,是变幻莫测的;我也不想拿它与市井人声相混,市井人声里充满的是混乱和嘈杂,它却是热闹表象下的蓬勃。它暖,足可以让人跪下来亲吻泥土,感受向死而爱的暖流;它冷,也可以让人肝肠寸断,仿佛体验那擦肩而过和失去拥有爱的资格的爱情的绝望。在岱崮看颜色,就像一场恋爱——爱到暧昧也好,爱到绝望也好,爱到一句明知要违背的承诺也好,爱到一句含糊不清的表白也好——这一切都有,这一切又都没有。这就是岱崮的颜色带给我们的感受。这个譬喻固然拙劣,但却是恰切的。岱崮的颜色那般张扬着,它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赞美还是憎恶,它甚至不管你来不来,它都那样张扬着,执拗着,自足自大着;岱崮的颜色又是沉默的,它不发出春天的邀请,在你不以为然就要抽身而退的瞬间却给你一个回味无穷的微笑,它把两腮的酒窝灌满甜酒,却不让你敢有饮鸩止渴般的鲁莽和勇气,它只把淡蓝色的月亮映照在酒窝深处,晃呀晃的,晃得你眼晕,心碎。于是,千里百里的人都来拍照,把长长的镜头对准了桃花,却找不到了桃花的影子。这些颜色就这样热烈而克制着,克制,冷静,而又艳而不淫,媚而不荡,是邻家女孩的素朴,还是青梅竹马的无猜?是一见钟情的相许,还是生死不离的允诺?
这就是岱崮的颜色,时间变化,它也在变化着。早晨和晚上不同,远处和近处不同,高出和低处不同,今天和明天不同,它是多层的,立体的,流动的,情感的,虚实相生的,动静结合的,它是一声呼哨,就这样让心灵漾开了涟漪。
我们从岱崮下来,大口喘着气,神情激动,仿佛和岱崮经历了一场酣畅的恋爱,我们为它写诗,为它作文,我们终于寻到了大地上的春天的颜色,原来春天并没有远离,它只是在城市遁隐,它永远在我们的田园,在我们的深山,在我们铺满泥土的大地上!我们就呼朋结伴地又去看水,跨过瓦河,涉过浅滩,在瓦河的尽头,在重山脚畔,有一座静若秋水的湖——
我们又浪荡到重山来了。来重山却不是为了看山,只是为了看水。花是小女子,是村姑;水是大家闺秀,是知性女人。正如人年轻时喜欢脸蛋,上了年岁,爱好的却只是性情和智慧。山水相济,水花照月,不观花不知道水的纯净和内敛,不看水焉懂得花的暧昧和缱绻?来之前,我央李老为我写字,我说的是王摩诘的“明月清泉”,李老写出的却是“岱崮观花,重山看水”八个大字。八个大字像极八个曼妙的少女,水淋淋,湿漉漉,看得我心花怒放,诸位看官,看字是不是又比观花看水来得高层次有襟怀?
水无形,却随物赋形。遇长渠便成河,曲折蜿蜒,藏了一怀的秘密,日夜不息地流淌,水为地势所限,水不是了水,是沟渠的奴隶;碰大洼则成海,波涛翻涌,深不可究,只翻起千堆雪。所以年轻时看水,可看河看海,看意志看未来,年纪大了就应该看湖。看湖才是看水,沟渠和岸堤都退隐了,波浪也不起,只剩下水,一层一层深下去,一漾漾展开来。横和纵各有层次,但水就是水,不是涛也不是波,不是浪也不是纹。
所以,我在岱崮独自醉饮了颜色的美酒,又浪荡到重山边的云蒙湖来了。重山出名,不在山,全在湖。山是断壁,乱石,草木也不多,但水却是那样的多。多得让你无所适从,碧得让你身心荡漾。我划了船进去,马上就感到了人生的浅薄和渺小;再往里划,又觉出了生命的奇妙和尊贵;及至到了湖心,四望无依,人与舟与桨成了一点,人竟觉得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得了大自在。大自在之后呢,马上覆盖而来的是旷世的孤独和寂寞,寂寞得让人想哭。这寂寞不是小寂寞,这孤独不是小孤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怆,是天地之间浮游曳尾的幸福——至此之后,我的人生便可化成两截——看水前与看水后:前后自有不同,境界又上一层,不是更复杂,而是更简单;不是更明了而是更混沌。我一个在湖心停了半日,周围只是水。碧水。碧亮的水。由绿而蓝,渐渐更深,一直下去,下去,看不到尽头了。那里面有我的时间吗?那里面是世间浮生吗?平日里照镜子,看见的是一个黑胖子,在水里往下看,看到的是妖,是仙,是宇,是宙,是古,是今。
水浮起了舟,舟载起了我,我浮在水上,看水,水也看我。这就是一个哲学命题,在岸上我不会去想,在水中不由得我不去想。想也想不明白。水无声。水底也无声吗?水也是一个仓库,是不是亦有无数颜色。伊人为何总在水边?蒹葭为何生于湖畔?湖边的芦苇,我看你如看恋人,你观我是不是眼含秋波?我用相机的微距拍水,无法拍出水底的眼神,却可以留住水波的呓语。层层叠叠,叠叠层层,那是水的颜色。我第一次见到水的颜色如此绚烂。水的颜色又是一个哲学命题,多少圣贤临水而居,面水而思,凭水而问。人只有向水发问,才能向自己发问;人只有向自己发问,才能成熟沧桑?那成熟和沧桑里是否还有脆弱爱情的战栗,爱情的战栗里是一个磨损的心还是如镜的洁净如莲的喜悦?如莲的喜悦能不能幻化成小小的寂寞和忧伤,小小的寂寞和忧伤可不可以融会贯通于大寂寞大孤独?这一切都是未知。这是不是又是一个沉重的命题?
看到水,怎么可以不想到爱情,怎么可以不想到人生,怎么可以不寂寞不孤独?水默默无语,又脉脉含情。这正像我内心对你的期盼,我浮生在水面之上,影子可否落入水的中央?影子是不是太虚?肉身是不是太沉?我扑通跳入水中,水能否承载得起?承载不起是不是就应该一笑而过,是不是就应该绝尘而去?我有太多的疑问,面对水,只有水,我才想发问。
重山的水这样睿智,这样纯净和沉稳,还应该感谢山。重山的重字,该不就是这样儿来的吧?重叠起伏的群山,还是重量稳重的看守?这世界须有阴阳,山是阳,水便是阴,山水相依,阴阳相合,湖才成为湖。其他地方的山都是为了自己而生,为了攀爬而生,重山却是为了这片水而生——作为水,这也值了;临近水,这也足了。一声轻叹,不似浩淼洪波,我划动木舟,穿水而过。水无声,独我内心澎湃,面对水,我是那样浅薄。
其实,岱崮和重山,都不是我的故乡,在遥远鲁西南平原上,伫立着一个叫乔辛的村庄,那才是我的故乡。那是大地上最平凡的物事,我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也劳作在那里。我祖上世代农民,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我一直做农民到十九岁,考入大学之后,户口才变成非农业户口。如今,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十几年后,时光流逝,人生渐老,却越来越怀念故乡,怀念那些人事,那些庄稼,那些鸡鸭鹅狗,那些关于土地的一切往事,这让我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又寻觅这一块土地,日日和它亲近,我的身体和灵魂才渐渐安妥。我记得,当年离开故土,我们村庄的村长用带着诗意的语言告诉我:“你去吧,家里都要放心,地我们替你种着,鸡鸭鹅狗我们替你喂养,父母兄弟我们替你照看,你就代表我们村庄出去写诗吧!”——
我代表我们村在写诗
从卫星地图上可以找到
一条土路,跑过马车
几排瓦房,后面蜿蜒的一条小河
那一个夜晚,我把时间花在了高科技上
试图找到中国乔辛
准确的是:中国山东梁山大路口乔辛
简称中国乔辛
其实我原来只是那里的一个村民
喂猪割草放羊收拾庄稼和隔壁的老娘们打情骂俏和青梅竹马的女孩搂搂抱抱
但突然某一天,他们集体表决,要放逐我
村长年纪大了,他说
咱们村上有种地的喂猪的养蚕的有小商小贩有贪官……就是缺一个诗人
看你也不是干庄稼活的那块料
你干脆就出去写诗吧
唉,他们这是嫌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了
你们要把我开除了乔辛吗?我问!
会保留你的村籍的,他们奸笑着说
给你派一辆马车,把你派到世界上去!
给他们说说我们乔辛村的事……村长说
于是,我就这样落魄地离开了乔辛村
我像个流浪汉,在中国到处看看,转转,逛逛,然后坐下来写诗
我写乔辛村的河乔辛村的土乔辛村的庄稼和牲畜
我写乔辛村的寡妇、光棍和孩子
我写呀写
我以一个伪诗人的身份和姿态书写
有时候我写烦了,真想掷笔而去
可我不敢忘记我是乔辛村的代表
在乔辛
他们替我耕地、耙地耩地和收割
他们替我喂猪养牛和看护房屋
他们替我孝顺爹娘伺候孩子
我就得替他们写诗
我把乔辛村的事儿都写出去了
不管好事孬事烂事还是糗事
那天村长打电话凶我
他说,谁让你写那些烂事儿的!
你应该多写写咱们村的好事!
你别忘了你是代表我们村出去的!
你要是乱写,小心我把你家的庄稼全割了,杨树全砍了!
最后,他们说
再胡闹你就别回来了!
身在世界上
可我的心在乔辛村
我还想着等我死了之后
还得埋回去呢
到时候,中国乔辛的土地里埋着一个
中国诗人——乔辛
为了我的梦想,所以
我必须不停地把乔辛推销到世界上去
否则,村长就要切断我的根
他们逼着我
我终于成了一名中国诗人
当我来到这座城市,教书,写作,娶妻,生女……我整日坐在带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看书,上网,聊天,吹牛皮……有一天,我忽然就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土地。我被我们村流放到了这里,千里之遥的陌生地,成了一个外乡人,他们不管我了,我突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孤独感,这让我满目疮痍,夜不能寐。我寻找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治愈我的心灵之伤……直到看到这一片土地,我马上扑了上去,把它从胡二手里抢了过来,我才明白从本质上我根本不是一个诗人,我只是一个农民。在胡二所在的瓦河岸边的茶棚村,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诗人,他叫老四。他身材矮小瘦弱,也干不了农活,他也被他们村流放了出去,他们村长说出了和我们村长如出一辙的话——“你去省城去写诗吧,写一写我们茶棚村的老事新事儿,我们这里不需要你了,你看,你瘦弱的手臂也握不了锄、拿不住镰,你走吧,你去做一个代表茶棚村的诗人吧!”
老四去了省城,终于在那一片水泥地上居留下来,娶了省城的老婆,生了非农业户口的儿子……但他每次回到茶棚村,他都要到我的菜地里来找我哭一次,他说,“我睡不着觉,吃不香,也喝不香,梦里也老是想着茶棚村和茶棚村的姑娘付小芳,想着村边的瓦河,想着瓦河边的土地,你看看,我每次回来,茶棚村的土地都缩减一部分,高楼马路就扩张一部分,你可要好好守住这块土地啊。有了它,我回来的时候,才能落脚,我在外面写诗的时候,才有了灵感和源泉……我的根在那里扎不下去,我的根,在这里,在茶棚村。”他哭起来,好一个脆弱的诗人,比我还脆。
我们在我的田园里喝酒、写诗、聊天、谈女人,谈到最后,我们都醉了,我们也都在月光下搂着哭了。我们抹一把鼻涕,对他说,既然这样,我们来种田,你就专心写诗,下一步,我们索性把你派到北京去写吧,那个地方,是一个更没有根的地方,你要写的话,除了写茶棚村,还要替我写一写乔辛村啊,否则的话,我们村长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啦——
立秋之后,天气渐凉。万物成熟,只欠收获。
就像我们握笔写字,稿纸就把诗歌回报给你;
你耕田劳作,大地也一一把果实回报给你——
地瓜结了,高粱熟了,西瓜甜了,蔬菜吃了……但我不想再不厌其烦地把那些收获的细节一一写来,对一个农人来说,收获是最让人高兴的;但对一个作家来说,播种、浇灌、陪伴植物们成长,在陪伴中思考、发呆或者自言自语才是最重要的。
秋天了,七月流火。星宿转动,酷热的空气中,在夜半已经有了凉意。有两天我就宿在南坡田园的土炕上,身子下面芦苇编织的凉席子泛起来的凉,告诉我秋天来了。
我坐起身,点燃一支烟,看着外面夜雾蒙蒙,月光泼洒,芦苇晃荡,听到蛙声如鼓,秋虫叽叽,满耳庄稼瓜熟蒂落的声音。
听着,听着,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怆,不禁悄悄滴下泪来。
处暑
在8月23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150°。《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此后中国长江以北地区气温逐渐下降。处暑的“处”是指“终止”,处暑的意义是“夏天暑热正式终止”。所以有俗语说:争秋夺暑,是指立秋和处暑之间的时间,虽然秋季在意义上已经来临,但夏天的暑气仍然未减。
听秋
秋天的到来,我最先是在某一个晚上听到的。
先是一朵牵牛花把它看到的秘密告诉了另一朵牵牛花,接着另一朵再把它传给另一朵,一个晚上的工夫,满面篱墙上的牵牛花都绽放了,把那一个个粉嘟嘟的小喇叭挂在了肩膀上。那小喇叭是淡粉色的,或者浅紫色的,颜色由底部向外沿渐渐变深,深也不过浅紫,素雅而高贵,仿佛少女的短裙,裙底兜住的不是春光,却是秋色,那秋色是空气和日光的沉淀,是忧郁中略带点儿妩媚的微笑。微笑是它的形式,底子却是忧郁的,慵懒的,萧离的,妩媚恰似口红,顿时让这忧郁灵动起来,不至于呆板。早晨的阳光才刚刚变得薄薄的,凉凉的,它们就感知到了,篱笆花架下的那两棵细瘦如美人的秋草,已成淡黄,渐落风尘,却正有了徐娘半老的风韵,在牵牛花的映衬下,一点不来得含糊,也不来得潦草,她们早听到了牵牛花在夜晚的窃窃私语,她们知道那个秘密,高高在架上的牵牛花已经把喇叭举上了头顶,它们就要向整个村庄宣布:秋天来了。
我在早晨的时候听到了它们的宣言。我听见那些浅紫或淡粉的小喇叭一个个朝我张开了嘴巴,一个夜晚,它们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全部开放了,我把耳朵凑上去,贴在那小喇叭似的花朵上,清晨的露水清洗了我脸上倦意和灌满了整个夏天喧嚣的耳朵,它们把小喇叭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告诉我,秋天来了。那毛茸茸花蕊像新生儿的手臂,害羞似地在我耳朵里挠了挠,我听见它们小声地告诉我:秋天来了。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我直起腰,把耳朵听向四野,我听见空气慢慢变凉的声音,那细微的凉丝丝的气丝儿慢慢变薄,变淡,夏日空气里的溽热和潮湿已经悄悄溜走,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蓝;我听见田野里的庄稼和野草慢慢变黄的声音,一只蝴蝶飞起又飞落,一只蚂蚱在微黄的草叶上有力的弹跳,还有那弹琴鸣唱的蟋蟀,把忧伤的爱情的曲子弹拨得让人心碎;我听见村后树林里叶落的声音,阔大温柔的白杨叶在飘落中摩擦空气的颤抖,一截枯干的树枝带着风干的蝉直落泥土,薄薄的蝉翼脆如玻璃;我听见屋檐上那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把早晨的第一缕温和的阳光叼起,藏进窝内,它灵动的小眼睛眨来眨去;我听见院子里墙角的那几棵野菊花把细碎而热烈的橘黄色花朵擎开,它们在绿叶中细密如星星,拥拥挤挤开得热闹——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我站在院子里,听见秋色渐浓,听见秋香渐浓,听见——秋意渐浓了。
我的田园里,那把去年丢失在秋天里的镰刀,它收割完去年的庄稼被我随手扔到了地头上,一个春天我都没有见到,但我知道它丢不了,因为我听见泥土对它的挽留。我田里的那些生灵们,它们听见秋天的脚步了吗?我要大声告诉它们,秋天就要来了,让它们做好过冬的准备——我要向我庄稼地里豢养的蚂蚱做一个告别,那些春天从泥土里钻出来在我的田园里蹦跳了许多时日的蚂蚱,我从未驱赶过它们,它们陪伴我的庄稼度过了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我得赶快告诉它们,秋天就要来了,我要向它们道谢;我要向豆地中间的那一家小田鼠表达我的问候,我知道,夏天里它们一家生了四个可爱的毛茸茸的孩子,我曾经查阅《诗经》为它们取下了四个可爱的名字,那时候我没有好意思惊动它们,现在,到了秋天了,我要去看看它们是否准备好了过冬的粮食?它们既然能够把家安在我的豆地中,它们就是我的客人,我得去看看它们的粮仓,否则,一个冬天我都会睡不踏实;我还要去告诉那只失恋的蟋蟀,我记得我上次坐在地头上休息,它提一把吉他不停地在我身边弹唱,弹唱一首失恋的曲子,这年轻英俊的小伙,我多么害怕它陷进爱情的泥淖里不能自拔,我要邀请它到我的屋中来,“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那里会有一个冬天让他疗伤;我还要找找那只灰褐色的野兔,如果能找到它,我要向它郑重道歉,因为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带着狗追撵过它,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的举动多么可笑;我还要向我田园的泥土表达我的谢意,它养育了供我食用的粮食,带给我丰满的肉体和滚烫的激情,让我拥有悲悯万物的情怀和仰望万物的思想,我要告诉它们,秋天来了,你们又让我收获了许多,我应该对这片泥土感恩;我还要最后去在田埂上转一转,留下几个脚印,让我的赤脚踏过我的田园,留给它们一个冬天的记忆,然后,等我听到春天来临,脚印里储满了融化了的白雪的冰水,荡漾成重逢的喜悦。
听一听这秋吧。这是一个生命的仓库,是一个声音的仓库,这里有芦苇变黄,秋果落地的萧瑟的声音,也有野菊花开放的声音,那些细密的花朵蓬勃而热烈,这里更有虫子们生命更迭的淼响。那衰落绝不是死亡,而是更迭,那腐烂绝不是结束,而是孕育。你可以听见生命的伟大,可以听见历史的浩渺,也可以听见岁月脚步的跫音。
还有那秋天的月亮,一丝一丝,慢慢升起来的绝响。它挂在乡村的树梢上,像一枚上帝盖上的邮戳,又像天使闪亮的眼睛,纯洁得让人心疼。这枚时而新芽,时而满弓,时而淡绿,时而浅蓝的月亮,用它纯净的颜色,天真的姿态,牵引着我,在尘世的喧嚣嘈杂中,给我一条通往耳朵,通往诗心,通往家园的路。
把沉睡的耳朵喊醒,把沉睡的心灵喊醒,听一听这秋天,这潦草而妩媚的秋色里,有月亮的呢喃,也有花朵的情话,更有虫子们生命不息的绝响。
吃枣
到了这个时节,瓜熟蒂落,该熟的果木渐渐成熟了。“八月门前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看着田园南角上那丛山枣树蓬蓬乱乱,挂满的小山枣渐渐变红,似一个个小灯笼,竟然勾起我关于童年吃枣的记忆来了。
我故乡的老家院落里,是有两株枣树的。一株伫立在院子正中的水井旁侧,旁枝斜出,袅袅娜娜,如一团云雾,姿态万千。八九月间的时候,它便把满树的红云缀满枝头,有时候我在井旁压水,抬首即可把那透明的红玛瑙衔入口中,其味美如饴。它的果实润圆晶莹,成熟之时通体红透,状如玛瑙。落霜的日子,枣已红透,我母亲派我们攀爬上树,一粒粒把它们采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入笸箩,然后,母亲亲自搬来梯子,把笸箩拿上屋顶,把这些红枣晒在屋顶上。这是一株圆枣树。待时日跑过,阳光抚过,习风吹过,一场小雪眼看就要自天上降落,我的母亲就拿着口袋把这些已经晒得满身皱纹的圆枣收入囊中,然后,她把它们藏在任何一个我和弟弟不能找到的角落。直到进了腊月,眼看到了年关,我母亲要蒸馒头了,才把它们拿出来,她要用它们蒸出五彩缤纷的枣馒头,枣花糕了。
另一株要比这棵要高大不少,旁枝却很少,一棵主干立在厨房门口的右侧墙根处,一日一日高过房顶,渐成凌云之势了。这是一株菱枣树。它的果实也如树身一般修长,饱满,呈椭圆形状。俗话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竿。它却不为这些俗语所动,过了七月十五,它依旧不红,一副不痛不痒的姿态,让人着急。我和弟弟经常上了房顶,探察它的成熟与否。一次,两次,一天的时间虽然不能如诗中所说上房千次,却也把个枣树皮磨个光滑可鉴。然而,它还是不红,只是一天天饱满,透亮,发出青黄的光泽。我和弟弟终于按捺不住,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嚼了一口,喜悦马上就爬上了脸旁——脆,甜,香,肥!我和弟弟大呼小叫,原来这是一棵狡猾的枣树哩!它不红,却原来早已成熟,我们在上面吃得过瘾,馋得妹妹在下面口水直流。我们知道了菱枣不红(最后的时候,只在果蒂附近有一圈微红),又听母亲说,这种枣晒不成干枣,只能生吃,我们愈发猖狂,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我的母亲在下面拿了擀面杖呵斥我们:小心吃坏了肚子哩!我们哪里还听,美美地来了一顿美餐。
睡了一觉。突然,我就被疼醒了。我睁开眼,我觉得胃里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又像有许多荆棘在扎。接着,我小腹收缩,大有一泻千里之势。于是急忙去厕所,结果,那天晚上,我和弟弟把去厕所的道路跑得溜光。第二天早上,我们面黄肌瘦,精神颓唐,一蹶不振了。而我们的大便已成痢疾,我和弟弟每人抱着一个暖水袋,弯腰如虾米。我妹妹笑得哈哈拊掌,只喊活该。没办法只好买药吃,吃了大青叶,吃了泻痢停,不管用,接着打小针,找偏方熬稻草水,不管用,接着输液挂吊瓶,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慢慢好转。而我和弟弟后来简直站都站不住了,痢疾来了真是要人命啊。
有了那次吃枣的经历,我于是对枣除了垂涎之外,更多了一份畏惧。以后我吃枣,只吃十粒之内。虽然不能过瘾,但也能略微解馋了。当然,等到了春节前夕,我的母亲打扫厨房,贴上灶君,就要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她从雪下拽出一堆我父亲冬天劈好的木柴,支起八印铁锅,她要开始熬肉蒸馒头了。冬天的夜晚,我们一家人窝坐在厨房的滚热的火炕上,我母亲煮好了排骨,我们争抢着啃了骨头,她就要开始蒸枣卷子和枣花糕了。
她把白天在水里泡好的红枣捞出来,那些干瘪褶皱的红枣经水浸泡,重新变得润泽起来。它们通体红亮,甜如蜂蜜。我母亲发酵好了白面,把面捏成花瓣鱼鸟等各色形状,然后,她把这些红枣像镶嵌珍珠一样镶嵌在白面里。那就是母亲的建筑,一层一层,如宝塔形状,每层饰以各种纹饰,配料就是甘甜的红枣。我觉得那就是母亲的艺术,她精心打造,把枣和面做成精美绝伦更是香甜可口的枣花糕,那种美丽和创意让我惊呆。尤其蒸熟之后的红枣,香甜温软,天下美味。现在写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那些好吃的红枣,我顿时口舌生津,不能自已。
这便是我记忆中的红枣,这便是我吃枣的酸甜回忆。最后,我把玩再三的一首写枣的诗歌,献给红枣:
春分一过是秋分/打枣声喧隔垄闻/三两人家十万林/田头房脊晒红云。
在这个秋天里,故乡的枣子我品尝不到,但我拥有一丛山枣,我摘下一颗放在嘴里,一股似曾相识的酸甜瞬间填满了口舌。
大地上的河流
一直以来,我都对河流充满敬畏。就像我仰望天空,解读哲学。河流存在于大地,宛如哲学对于人生。哲学其实并不枯燥,它像河流一样丰饶。生活就是哲学。河流当然也是哲学。
瓦河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它因何而得此名,似乎瓦与河风马牛不相及,但两个字一旦组合,却是诗意盈胸,满河生波。任何一片土地,都离不开河流。地球上多的是水,它们是大海,是湖泊,是池塘,但最少不得的却是河流。河流是活着的。大地有了它,就有了流动的血脉,就有了蓬勃的朝气。自古以来,人就临河而居,我的这块田园,也是临河而生。没有河流,一块土地便不会成为好土地;没有河流,一个村庄便不会有好生气。我选这一块地的时候,是寒冬季节,那一天,我们几个城市里的“伪草民”们喝过了酒,来到郊区,来到茶棚村,找到了放羊的胡二,胡二也喝得醉醺醺,带领我们前往田园看地,就途径瓦河。那是寒冬,河流两岸的树叶尽落,野草黄枯,只袒露一片洁白的冰凌河床,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晃眼。瓦河上有一座桥,我们却在胡二的带领下,没有走桥,而是下河溜冰,涉河而过。
蜿蜒宽阔的瓦河河床,伫立在市郊的山脚下,逶迤蜿蜒,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满河的河水变成了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反光刺目,我们兴奋得像一群少年,纷纷下河溜冰。那天,大家都把屁股摔得生疼,却笑出了多年来没有过的开心笑声,笑声在河上的冰层上回荡,让树梢上的积雪飘落下来,让一群在河冰上踱步的麻雀忽地飞起来,落到了河对岸的田地里。田地里白雪皑皑,这个冬天最后一场大雪,覆盖了瓦河和田园,我在尚未消融的皑皑白雪的世界里,回到了童年少年和遥远的鲁西南故乡。
我一下子就确定要种那块地。
这里面,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有这么一条河流——瓦河。距离田地不足百米,提水浇灌、入河沐浴都极为便利,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我的土地和一条河流为伴,大地上最应该有的两样物件我全都拥有了,我跪在瓦河的冰面上,倾情跪拜。
许多时候,我都对河流充满感性的亲近和理性的钦叹。一条河流可以概括的词语很多,但我喜欢丰饶。温柔。沉默和随性。河流的丰饶在于河水也在于泥土,一条水,可以有多少物种多少生命?可以有多少动物多少植物?两条泥土,储存多少虫子和土的颗粒?那丰饶不仅仅是鱼,也不是虾,甚至连芦苇荡里的鸟儿和虫子们也不是,它是立体的,是声音,是飘渺,是颜色和味道。这一切都是立体的,多层的,多义的,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是暧昧,是混乱,是混沌,是世界的本质……从一条河流,可以看到人生,也可以看到一个世界。河流的丰饶不止于此,还在于它神秘的水,正午的水,没有人影在河边,河水充满了幽深和陌生感;午夜的水呢?平静的星光和月辉,全在河水里流淌,那是深邃的时间和客观世界,是历史的沉寂,是现时的热闹浮华,是未来的虚幻。
河水还是温柔的。与那暴戾的莽汉不同,谁没有受过河水温柔的抚摸?那少年时的胴体,赤裸在河水中,是河流温柔抚摸我们,带给我们丝缎一般的譬喻。它让我们辞采华茂,妙笔生花,写作者,那些小说家、歌者、诗人、流浪者,都来亲近河流吧。那里面盛满温柔。温柔的不是词汇,是一颗心。少女的心。温柔不是美德,那是最朴素本质又最难求的至高境界,像水一样,上善若水,谁可阻之?温柔是英雄之心,是莽汉之心,是冲突小鹿乱撞的故作沉稳,是爱的大境界,是河流的大哲学。
河水是沉默的,沉默是金吗?不,沉默是水。水是大智慧,是大愚人,是大智若愚。千万不可小看一条河流,就像千万不可小看一个老人。即使最邋遢局促的老者,他活过了几十年,它就是一条阔大的河,这河流奔突过,涨溢过,平缓过,沉默过,他在浅滩缓步,在洞房生猛,在中年拉车负累,在老年沉静成满脸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有故事,每一条皱纹里都掖藏着往事。这沉默不是金子般的沉默,金子的沉默是木讷,水的沉默,内心里却波涛翻滚,暗流奔涌。
河流又是随性的。这随性可以无原则,也可以是圆滑的,可亲的。它是经历了万千的田地,流过水渠,流过沟壕,流过沐浴的少女的乳房,流过少儿撒过的热尿……它棱角尽失,这绝不是贬义,这是一个大世界。大世界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大人生。大人生就是这样的。执着固然执着,但随遇而安却也可以;弄清楚是一种精神,可混沌着也是一种境界。河流不语,河流喧哗。河岸规定着河的形状,却无法要求水的状态。水无形。大象无形。无形无性,是大性情。
我踏进河流,迈过河流,泅渡河流。我溺水而亡。河流收容我像收容一条鱼虾和一颗沙子。我竟渡河!渡河是一种壮举,那不是对河流的挑战,只是对河流的敬畏。
敬畏一条河,有时候胜得过敬畏上帝。
河流不仅是庄稼的情人,河流更是大地思想的轨迹。一条流淌的河流,是大地的思索和智慧所在。自有人类以来,人类就对河流充满了思索。“亲水而生,邻河而居”。河流不仅滋养土地,也繁衍文明。亲近一条河流,解读一条河流,就像我们仰望苍穹,品味哲学。
水滴汇成溪流,溪流凝聚成河。在宽厚肥沃的大地上,蜿蜒着的河流,它像一条长龙,曲折缠绵,碧波粼光,所到之处,水草丰茂,鱼虾成群,朴实的苍生傍依而生。
我总以为,河流是上苍对大地的馈赠。河流是人类亲近自然的纽带。在大地上翻滚流淌的瓦河,历经千百年的流淌,在时光的相簿里一页一页流来,直至今日。在这一年,在这一天,我与它相遇,我与它相知。
我自己,也就成了另一条细小的瓦河,那里面流淌着我的诗句我的歌声和灵感。
其实,一条河流也像人一样是有性格、有思想,并且慢慢成为一个智者。能与一条河流为邻,是幸福的。穿城而过的瓦河滋养了小城,而小城的生活又影响了它。在这喧嚣的世界,有一条河,可以让你亲近,让你沉静,让你思考,让你升华。
在整个春天里,我掬雪捧水,以瓦河之波,浇灌菜蔬和庄稼,以瓦河之浪,涤荡灵魂和思想。我挖掘池塘,引瓦河之水,栽种芦苇,放养鱼虾;我用瓦罐陶壶,煮沸瓦河之水,烹茶为文,写字为墨。栽种了一片片纸张上的植物。
水无形。大象无形。
无形无性,是大性情。
它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老师。
我伫立河边,发呆,沉思,启迪,徘徊。
那是河流的洗礼,也是河水带给我们的升华。
就这样,亲近一条河流;就这样,敬畏一条河流;就这样,描绘一条河流;就这样,膜拜一条河流;就这样,梦想一条河流,它让我以及我的庄稼、我的诗行变得更美,更洁,更圣,更智。
白露
每年八月中(9月7日到9日)太阳到达黄经165度时为白露。《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天气渐转凉,清晨地面和叶子会有许多露珠,故名。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故以白形容秋露。
白露之后,我带了一把镰刀,到田园来。镰刀的锋刃因为长久不用,已经有些斑锈了。我记起来我上次手握镰刀,是在麦收之后,那时候我把这把镰刀随手挂在土墙的墙缝里,没想到它就这样在这里挂了一个夏天。现在已经到了白露。我种在地里的大豆和高粱已经熟了,还有那些白胖的花生,丰腴得像个少妇。但野草也长疯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打磨这把镰刀。我在水井旁的罅隙里找到了那块缺了一半的磨刀石,我看见它上面覆满了尘埃。我吹了一口气,又用水冲了冲,当镰刀磨在上面的时候,我觉得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用。我用大拇指在镰刀上擦了擦,又拔了根头发,用镰刀削了几下。镰刀果然很锋利了。这让我想起来吹毛断发这个词语,我在课堂上讲这个词语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理解。我想下次我把我的学生带到田野里来,让他们实践一下,他们就很好理解这个古怪的成语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我于是就咧开嘴笑了。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的嘴里去了,害得我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
屋前的小路长满了野草。细长的草丛在这个秋天里有些枯黄。我趟过去的时候,惊飞了几只蚂蚱。草种子也哗啦啦地蹦跳出来,我知道明年这里的草会更加茂盛了。我打算好好清理一下这些荒草,草盛了,人气就淡了。刚过瓦河桥,我碰上了放羊的胡二。胡二赶了一群黑山羊,好像赶了一群黑色白色的云朵。他停下来,吸了一支我递给他的烟卷。他看了一眼,说,还带过滤嘴的。我给他点上,他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然后说,你田里的庄稼该收了。草也长得人多高。他比划着,手里的羊鞭差点戳到我的脸上。他说,懒了。懒了。你最近懒了。我有些脸红,这段时间在写一个长篇,写得辛苦。我分辩说,我,我忙得很。忙?忙那些蚂蚁爪子?再忙还能不要了庄稼?他说完赶着羊群走了,好像赶了一群黑色白色的云朵。
我走进田野的时候,才觉得秋天真的来了。许多庄稼都已经成熟了,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收割了大豆。青黄的豆茬在土地里闪着青光,偶尔丢掉的一棵豆秧上,我数着有32粒饱满的豆子。我知道今年的庄稼要丰收了。我站下向远处看了一会,远处的田塍上有三棵树。那三棵树树冠很大,是两棵槐树和一棵柳树。那个地方是刘三的田园。他的田里一片开阔,庄稼已经收割殆尽,秋天的原野裸露出来,让我的田园显得很孤独和落后。
我的田园的确有些荒芜了。主要是草,荒草。夹杂在庄稼之间,一副秋后的潦草姿态。好像一篇文章写到了最后,没了心气和耐心,任它芜杂起来。那些草甚至比庄稼还旺盛,幸亏白露已过,这些草开始枯黄、败落。高粱,大豆,还有花生,每片地方都有草。花生地里的草最多,大豆地里就少些,高粱因为细高,遮蔽了阳光,基本没有草。我估计了一下,这些草我一晌就能割完。我心里就不急了,我放下镰刀,到树底下坐了会。这几棵树真大。上面有一个喜鹊鸟窝,夜晚的时候,我在田野里散步,月亮皎洁的光辉照耀着大树,照耀着土地,照耀着我和它的影子。我抬头打量了一下,用手臂搂了搂,大概要有两圈才能抱过来。我扔了镰刀,我想再上去看看。我脱了鞋,光着脚丫子,因为树干低,我竟然不几下就上去了。我高兴得嘿嘿笑起来。我像个猴子一样继续往上爬。我属猴,天生就是个爬树的材料。等我又上了几个枝杈,惊飞了几只小鸟。有麻雀,还有两只喜鹊。我看见一个硕大的喜鹊鸟巢顶在树梢上,孤零零像北京鸟巢。
登高望远,登高必赋。我先是喊了两嗓子,然后往四周看了一圈,我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我看见南边不远处的村庄新添了不少好房子。有崭新的瓦房,有水泥顶的平房。我地头上那两间小房子显得很旧了,土房顶上也长满了草。我觉得的确应该修理一下了。小时候,在故乡,父亲每年都要上房修理房顶。我为此写过一篇《屋顶上的父亲》,摘录在这里吧——
屋顶是水泥屋顶,几年的工夫,就被阳光晒裂了。父亲用水泥补了几次,留下几道蚯蚓般的痕迹,可下雨的时候还是漏雨。开始屋顶没有动静,只是听见外面雨水夹杂雷声哗啦啦地砸落在枣树上,水缸里,院子的石台阶上。父亲坐在灶火窝里,脸上是得意的微笑。后来,父亲的脖子上突然凉了一下,然后,父亲抬头看屋顶,我们全家都抬头看屋顶。接下来,大家哈哈大笑,找盆子,罐子,曲曲弯弯摆了一地。雨水慢慢渗落,叭嗒,叭嗒,接着节奏加快,像闹钟的秒表。屋顶又开始漏雨了。
于是,每次下雨前,我就得上到屋顶上去,和父亲扯着塑料布,到处比划。刚找来一块砖头压上,塑料布又被风给刮开了。我们在屋顶上跑来跑去,好像捉一只老鼠。我弟弟看得眼馋,也蹒跚着爬到梯子上来,被我母亲看到,一声大喝,吓得跳将下去,摔得哇哇大哭。有时候,铺好了塑料布,大雨还没有来,我就和父亲坐在屋顶上歇会。父亲坐在那里吸烟,我就四处眺望,屋顶上的风景是一个新天地呢。远处的公路上,有骑自行车急匆匆往家赶的人,天上的乌云追过来,骑车人慌慌张张一个趔趄,连人带车被风刮到沟里去了;西边月锋家的老狗吓得躲在狗窝旁冲着乌云狂吠,而红林的母亲正忙着往鸡窝里赶那一群已经慌乱的老母鸡和小鸡;南边的地里,庄稼被吹得东倒西歪,地边上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地响。我扶着屋顶上的花墙,风凉飕飕地吹开我的衬衣,我的衣服像旗帜一样迎风飘扬。突然,一声惊雷,枣大的雨点落下来了,父亲喊一声“撤”,我弟弟在下面扶着梯子,我们便急忙从屋顶上下来了。雨水倾倒下来,屋顶响成了一面锣鼓。
有时候,夏天的傍晚,我也会爬到屋顶上去。我家厨房的烟囱堵了,我母亲要我上去用棍子去捅一捅。我拿着长长的竹竿,一棍子捣下去,浓黑的烟雾升上来,我马上就成了戏台上的小丑。后来,我弟弟也长大了,他也可以和我一起爬到屋顶上来。而我的父亲,已经基本不到屋顶上来了。他把上屋顶的权利教给我们,父亲则坐在院子里慢慢喝酒。有一次,在屋顶上,我看下去,我看见我父亲头顶上晃动着的竟然已是一片白发。而我的母亲,在冬日阳光下的院子里,穿着黑色的粗布棉袄棉裤,蹒跚地做着一些活计。她大概一次也没有上过屋顶,可是她知道我们在屋顶看到的温暖忧伤的风景吗?我把这指给弟弟看,弟弟默默地看着,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后来,我到城里工作以后,我家的屋顶重新修缮了一次。这次用的是上好的水泥浇筑,屋顶上的椽子檩条也都更换了,听弟弟说,以后下雨的时候,屋顶再也没有漏过雨。而我却还保持着每次回家都到屋顶上看一看的习惯,弟弟每次都陪着我爬上去,我们默默地坐着抽烟,不说一句话。有几次,我就产生了幻觉,我觉得坐在旁边的正是我的父亲,他正悠闲地抽着烟,打量着屋顶上的别样的风景。
现在,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上不了房顶,他和母亲住的房子,是两间黢黑的土房子,上面也有草了。现在我住够了楼房,也来田园住土房子。
我爬上房顶,看见胡二的黑羊群就飘在东的草地上,那里有一片矮芦苇,有一片沼泽和水域。一些攀爬的菟丝子缠了芦苇满身,羊最爱吃这些东西了。那一片水域据说有不少的鱼。红鲤鱼。黑草鱼。花鲢……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条水蛇,从那之后,我基本就不敢到那里去了。不知道现在那里还有没有水蛇。我看见芦苇开了白花,丝状的苇絮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想见它的柔软。那里也许还有蒲草和水稗子草,蒲草夏天的时候结好吃的蒲黄,水稗子草则可以预测天气。再往北看,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有稻子,谷子,玉米和花生,也有大豆和高粱。此外,还有一片坟地。我看见坟头上开满了野花。野花下是我从不认识的男人或女人。坟头有些破败,清明也无人来烧纸,我想下次来应该带个铁锨来,好顺手往上添几锨土。看到西边,那里是一条小公路,公路下面是日夜流淌的瓦河。小公路上不时有车开过,但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农用三轮或拖拉机。偶尔的时候,才会在机动车中间出现一辆马车或者驴车。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赶过马车,那匹老马温顺得好像一个姑娘,我吆喝几声,它就得得地拉车上套了。我打算到村上问一问,看谁家还有马车或驴车,我的这些大豆收了,就用牲口把它们运回去。
过了一会,我跳下树来,我打算割草。那把镰刀的确被我磨得很锋利,我握它在手里,好用得很。那些草不断地倒下去,一些草虫子从里面飞出来,有几只飞到我的裤管里去了。这些小动物们,你们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吗?你们知道深秋将至,寒冬要来么?我看到一只蝈蝈。那是一只大个的绿虫子,它正得意地鸣叫着,我放下镰刀,匍匐在落满地的豆叶上,我要追捕它,让它为我单独鸣唱。我小时候经常玩这种玩意儿,有一年祖父带我去城里大姑家,我用祖父编织的稻草笼子和一只蝈蝈换回来表弟的一只电动小汽车。我现在要把它捉回去,带给我的女儿了。我告诉她,这就是蝈蝈。我还要捉几只蟋蟀,一块带回我住的楼房里去,“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怎样美妙的意境呀。
割了一会,我觉得有些累了,就顺势躺在草丛上歇了一会。秋天的土地有些凉,可是草和庄稼的落叶覆盖在泥土上面,却把温暖传给了我。半黄的豆叶和带有微红颜色的高粱叶铺在我的身子底下,这让我觉得亲切,那些植物熟悉的味道吸入我的鼻子,我突然觉得很踏实。我仰面看天,天空很蓝也很高远,蓝得让我想钻到天空中去,高远得又让我觉得无法靠近。有几只大雁和白云一起飞过,最让人激动的是还飞过了一只鹰。黑色的鹰。我很少看到这种飞翔的鸟,也许这种鸟本来就是孤独的鸟,它不愿意让人看见,从而飞得那么高远和渺茫?我看见我的高粱稀疏地站立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长得很高,却谷穗干瘪。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任它们在贫瘠的土地里生长,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这让我愧疚,让我难过。而我邻居地里的高粱,长得又高又壮,它们颗粒饱满,看上去沉甸甸的。它们被套上黑色或红色的方便袋,以使那些种子不被鸟雀啄食。而我的高粱上,现在还停落着许多麻雀,它们成群结队偷盗我的粮食,让我在秋天的时候只收获几把高粱秫秸。我闭上眼睛,把头藏在浓密的豆秧里面,不让它们看到我的脸。我也不去哄赶它们,我不能收获高粱,喂养几只麻雀也算是我的忏悔和惩罚吧。
我翻转身来,趴在地上。这种姿势让我舒服。我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秋天趴在大地上了。我的眼睛距离土地只有十厘米,我可以看清土地的脉络。那些褐色的泥土,还有泥土富有弹性的颗粒。还有植物,还有一群群的小动物。首先是几只蚂蚁。我向来喜欢蚂蚁这种小虫子,它们体格健壮优美,身体匀称。黑色的发光的外壳,调皮的一刻不停地摆动的触须。试探一下,又试探了一下,一只黑色的蚂蚁竟然爬到我的胳膊上来了。我没有动,我觉得幸福。我胳膊上汗毛浓密,它一定是把它当作森林了吧?我看着这只可爱的小虫子摇头晃脑地走走停停,可爱得像一个孩子。然后,我看见了蚂蚱。草丛中,偶尔就会飞起这样的小飞机。修长的大腿,性感的身体,还有两张薄如蝉翼的内翅,它弹跳一下,在我的眼前落下。它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我也看着它。然后,它突然翅膀一展,轻快地飞走了。它飞得并不高,甚至不能高过草丛,可是,它起飞的一瞬是那样优美。我注视着它,那绝对是我们难得一见的身体之美。
一上午的工夫,我割倒了一间房子大小的茅草。我的大豆、花生开始在倒下的草丛中显露出来,整个上午,就是一个让花生和大豆的棵秧显露和呈现的过程。这正像秋天的时候,树木的落叶萧萧而下,茅草枯黄,大地就真实地裸露出来,河流就真实地显露出来,泥土就真实地展露出来,秋天就是一个裸露的过程。我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拔下了一蓬花生。当泥土随着我拽出根崩射出来,那些白胖的花生就从大地的深处跳跃出来了。花生结得很少,而且有些瘦弱,但是我很满意,原生态的果实就应该这样干瘪。我吃了几粒花生,一股清新的味道布满我的唇舌。于是,我又拔了几棵,然后,我用镰刀削下了几支高粱。高粱的谷穗已经干瘪,可是我把它们扛在肩上的时候,我觉得和饱满的高粱一样沉重。我摘下了一捧豆角,用衣襟兜了,然后我拾起镰刀,逛逛悠悠地回家去了。走到半路的时候,我还顺手偷了张四的两个玉米,我地里的是春玉米,已经老得可以硌掉牙,不能吃了。这让我有些心虚,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只是路上那些胡二的黑羊白羊拉下的羊屎硌着我的脚,差点让我滑倒。
我把这些庄稼带回家里,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让人激动。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吸了一袋烟。心里充满了得意。这样休息了一会,我开始生火做饭。我打开煤气灶,我打算煮花生和玉米吃。火苗子呼呼地炙烤着黑锅,不一会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接着就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这让我打起了下午拿铁锨再去河边树林里挖几墩花生的念头。
这是个周末,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到了半下午了。我出门看了看日头,估计大约在四点钟左右。于是,我拿了把铁锨,骑车出门去了。我打算到地里把豆地中央的那个大鼠窝挖了。这个鼠窝不是原来的田鼠老K一家,好像是从其他地方迁来的,我不认识。我要把它赶走,以免原居民老K一家有意见。我有挖鼠窝的经验和爱好,我看着那光溜溜的洞穴的壁口,我就可以知道里面有几只田鼠,会挖出来多少大豆。我小时候经常挖鼠窝,一个秋天可以挖出一布袋上好的黄豆,然后,这些黄豆可以换我们全家一个冬天的豆腐吃。
后来,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去豆田里挖鼠窝》,兹录下来,权当一乐——
秋天收割后的豆田显得空旷而苍凉。经过夏日里绿叶的覆盖,经过虫子们不知疲倦的欢快的鸣唱,那些土地已经心满意足了。它们已经褪去了满身庄稼和茅草的繁华,呈现出来的是裸露的真实和洒脱。豆子收割之后,大人们都在忙着打秋,而这时候还不到播种麦子的时间,那么,这时候,我们这一伙少年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豆田里挖鼠窝了。
那些在田野里生活了一秋的田鼠们,因为有庄稼的覆盖,曾经是那样的自在;它们隐藏在庄稼叶子下面,贪婪地啃食着庄稼,那是它们欢乐的世界和欢乐的时光。但是,如今,庄稼已经收割,大地呈现出赤裸裸的面目,它们也将无处藏身,很快就会成为我们战斗的对象了。冬天即将到来,它们要在自己的洞穴里储备能够维持一冬生活的物质和食物,于是,这些勤劳的伙计们,在我们的豆子收割之前就拼命地把饱满的金黄的大豆搬进它们的洞穴里去。而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些可恨的家伙们是我们庄稼的天敌,所以,我们一个个磨拳擦掌,要把它们一举消灭。
它们的洞穴在田野里很明显,往往是有两个洞口,相距大约五六米远。其中,一个洞口很光滑,周围没有刨出的浮土,那是它每天出没的必经之路;而另一个洞口则隐蔽在茅草堆里,周围一大堆从洞里刨出来的浮土。——这里就是它们的仓库,存放金黄大豆的仓库。我带着四眼,拿着铁锨和编织袋,在秋后的田野里逡巡,搜索。突然,就会有一个大鼠窝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挖!这大概是我少年时期最愿意干的体力活吧?往往要挖出一个不小的坑,顺着洞穴的走向,才能到达仓库。挖着挖着,突然的一下,金黄的豆粒,饱满的豆粒就顺着铁锨从洞口里流了出来。就像猛然挖到了一条流淌黄金的河。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四眼也兴奋得汪汪叫起来。田鼠的仓库,偷了我们粮食的仓库一下子就暴露在我面前了。田鼠的仓库往往不是一个单仓库,而是由一支分岔连着好几个仓库。我这时要佩服田鼠的是它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师,不仅仓库排列十分美观,而且,每一处都十分干净,平整。一粒粒饱满金黄的豆粒一丝不乱地把洞穴塞得满满的,整齐而漂亮。我这时只需把编织袋口撑开,用一个短木棍往洞穴里一捅,金黄的豆粒就滚落下来,统统流进我的袋子里去。一般一个鼠窝就可以收获十多斤大豆。顿时,一种收获的喜悦布满了心头。
在豆粒差不多流完的时候,你要小心,田鼠差不多就会在这时蹿出来。猛地往外逃窜!吓你一跳!当然了,更多的时候,田鼠就从另一个洞口逃跑了。有一次,我竟然挖出了一窝小田鼠。大约五六只,缩在一起,样子很是可怜。这些小东西一旦落在我们的手里,往往没有好下场,不死即伤。或者,被四眼摁在地上玩耍致死。我那时候对于田鼠的印象是很坏的,觉得这些庄稼的敌人死有余辜。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却隐隐觉得于心不安。那也是自然赋予的生命呀!甚至还有嗷嗷待哺的弱小的生命!曾经有一只老田鼠用绝望的目光看过我,它的眼中充满了哀怨和忧伤。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费了力气打制的洞穴,它储藏起来的准备过冬的食物被一个陌生的少年无条件地掠夺了。它逃奔出去,寒冷的冬天,无情的冰雪就要到来,它再去何处栖身?即使它还能很快打出一个洞穴,它再去哪里寻找过冬的食物呢?整个田野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它的妻子儿女呢?幼小的孩子呢?是否也要妻离子散,逃亡他乡?
我真的要可怜这些小生灵了。
我因为对它们的恨,甚至更是为了得到那一堆金黄的豆粒(我可以拿它换豆腐吃半个冬天),我毫不客气地掠夺了它的口粮,甚至一起掠取了它们的性命,而我不仅不感到残忍,反而有为民除害的骄傲和快感。现在想来,那是如何的不应该呀。
今天,我又一次回忆起童年秋天里的这个残酷的游戏,我感到我的背后有一双双哀怨忧伤的眼睛在瞪着我,那是一只只被我侵略了的,田野里的土拨鼠。
原野的景色让我沉醉。绿色,黄色,红色,半绿,半黄,半红,水白,青灰……这样的田园像一幅油画。我以前看过俄国画家列维坦的油画,那些俄罗斯男人迷醉的眼神,妇女温暖肥胖的身体,高高的麦秸垛和白桦林,还有草帽,土豆和马车,让我心迷神往。我曾经想入非非地想变成一只小虫子,到俄罗斯的油画里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秋天的原野的时候,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比俄罗斯油画里的景色更加迷人。那些颜色,丰富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叫不上名字来的颜色,那些树木,河流,庄稼和茅草使田园更富有层次,富有变化,由浅渐深,由浓到淡……立体的秋天,立体的田园,让我可以实实在在地深入其中,收割,翻地,耕种和融入。
我决定在这一大片田野里走走。我先去了东南角的场院,坐在那里坐着和一个老者吸了一袋烟。老人眼睛不好使了,问我是谁。我不回答,递给他一支烟,他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就知道我是谁了。他揶揄我,是城里来受罪的秀才呀!我笑了,说,你老成精了。你是认烟不认人哩。他也张开嘴呵呵地笑了,那是一个黑窟窿。我和他拉了半天,他说话有些跑风,可是他还是那么能侃。他喜欢讲鬼故事,讲起来都说成他亲身经历,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吓得我不敢一个人宿在田里。他又说起鬼故事来,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我说,怎么不说了?他说,听说你写书了?我说,嗯呢,听谁说的?他说,放羊的胡二。又问,以后还写那些蚂蚁爪子?他把汉字说成蚂蚁爪子。我说,写,都是些蚂蚁爪子。他说,你写鬼不?我一愣,想起来我的几个鬼怪小说,就说,写。那些鬼故事还是听你讲的呢。他吧咂一下嘴,说,那你得给我买酒喝哩。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不知道谁告诉他我写的那些故事了。我说,好好,我下回来给你带瓶好酒来。我掏出烟来,把整盒都递给他,他得了宝贝似地藏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他说,我好好活着,不死,等你的酒喝。我看见秋天的阳光照在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我觉得他才像一个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呢。
在这广袤的原野,还有一个村庄,它生活在这片田园的地下。我扛着把铁锨,在这个村庄上转来转去。许多新坟子旧坟子,我一个也认不出来是谁的。放羊的胡二都知道,他是这个村庄的人,终有一天,他要去和他们会合。他们一个个离开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和土地融化为一体。我觉得他们和还活着的人一样,并没有走远。他们不过是搬了一次家,夜晚的时候,皎洁的月辉下,他们甚至还会回家来看看。村上一个撑船的老船工,刚退休回家半年,一个晚上,突然就闭了眼;还有一个有病的老者,每年的冬天,大家都觉得他会死去,可是他熬过了一个一个难熬的冬天,突然就在今年的夏天走了;刘三儿子的一个伙伴,比刘三儿子年龄还小两岁,去年到河里洗澡,一下子就淹死了……我来到他们的村庄,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但我的祖父祖母和祖辈们,都在遥远的故乡坟场里。我用铁锨给他们添了几锨土,填了几个田鼠窝,我看见有的坟前的柳树已经长的老高了,而仿佛昨天我还曾见到他和他说话。
我在田园中央的那个地方挖下去,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田鼠的粮食仓库。金黄的大豆哗啦啦地淌出来,那都是它一粒粒叼进去的吧?这些大豆足有三斤多,我如果把它们当作种子种上,明年将要收获三十斤黄豆吧。只是可怜这几只田鼠,这个冬天很可能就要饿死了。我一共挖出了两只大田鼠,和四只小田鼠。我没有伤害它们,我目睹着老田鼠带领着小田鼠转移了阵地,它们跑到我的邻居家的豆地里去了。除此之外,我还挖到了八条豆虫,它们藏在土里,浑身透亮,满身脂肪,是个下酒的好肴。我把这些豆虫装好,晚上的时候我就拿它们当菜了。拾起它们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过来和我说话,我们找了个阴凉坐下,吃了三袋烟。他是个沉默的人,我们彼此沉默。半天,他说,你的这片地明年还种?我说,我还想种着呢。他不说话,半天吭哧一句:我走呀。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想把他家的土地租给我种?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已经走远了,又喊,晚上都到我家喝酒去呀!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把那个柳树树桩挖出来了。我敲掉了上面的泥,看着是一个很好的根雕了。我身上出了汗,衬衣也湿透了。可是我觉得舒畅。秋天的凉风吹过来,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我拄着铁锨站在大地上,田园里,我觉得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今天一天的工夫,我虽然没有干多少活计,但是,我总算融进了田园。我从一个田园的旁观者到一个劳动者,我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个角色转变。我回头翻看我干的这些活计,每一件都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虚假。而我每天在稿纸上或电脑上敲下的那些文字相比,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
我觉得有点累,就顺势躺在田里的土炕上。今天的月亮很好。这是一个田园的月夜,具有诗意的月夜。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挂在我房外的树梢上,真切得好像一个鸡蛋。我躺在土炕上,上面铺着我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被子,那些田地里洁白的棉花纺织成的棉布,还有阳光的味道和田野的气息。
窗外秋夜的声音响起来了。
远处村落里的黄狗在夜色中的疏落的吠叫,它们那么真切,近在耳边;屋前的池塘里,蹲满了鸣叫的青蛙,这些久违的蛙鸣此起彼伏,夹杂着细弱动听的蟋蟀的弹唱,好一个多声部的音乐,好一个多层次的音乐。这就是天籁了,我迟钝的耳朵渐渐苏醒过来,它开始变得敏感和丰富。我炕上也有蟋蟀吧,它们是专门来这里给我鸣唱吗?在这个田园的秋夜里,会有多少小虫子在跃动,会有多少个小生命在倾情?我知道我离开田园太久了,这样的原始的生命的音乐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但过不了多久,这些名叫的小虫子们就会老去,死去——
虫子们已经老了。
在这个秋天里,终归是要发生一些事情的。譬如,高高的悬铃木上的呆笨的阔叶要随一场秋风缓慢飘落;譬如,那只上了年纪的瘸腿老狗生下的七只狗崽要渐渐长大;譬如,一些老人要最终告别这个世界走进田野当中早已营造好的孤冷的坟墓。这些秋天里命中注定的事情,好像是一个宿命在那里等待这个季节的降临,它们终究是要发生的,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再譬如,我的那些可爱的田野里鸣唱的虫子们,一个个就要慢慢变老,变老,然后,消失在秋天的大地上,成为秋天自身的表白。
那些田野里的事物,那些秋天里的植物们、动物们,我在这里要说一说它们了。
果实成熟的秋天,植物们日渐一日地变老。狗尾巴草再没有昔日的炫耀,那些绿色的汁液已经从它的身体里溜走了,只剩下卷曲的白胡子一般的枯萎的乱发,蓬松而又颓废;芦苇也抽出了乳白的苇穗,细小的种子藏在云絮一般的纤维里,随风飘荡出淡淡的香味。还有那些站立在田野里的曾经葱绿的庄稼,它们整饬的队列已经紊乱,玉米开始有些东倒西歪,而高粱和稻谷,通红的面庞像一个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季节的处理。这些秋天里站立的植物们,它们就是这样变老的。它们已等不及亲眼看见那一场来自天堂的大雪的降临,等不及在大雪拥门的夜晚看一片银白覆盖原野的旷远景象。它们就要被金属的镰刀收割,被厚笨的镢头砍倒,那些庄稼,比如高粱秆和玉米秸会被打成捆垛到土墙旁,日日看那炊烟袅袅升起落下;那些野草们,比如狗尾巴草和水稗子草,它们会被木质的排杈端上高高的草垛,在场院里站成一道温暖的风景,然后,让那一只只膘肥的站在马厩里动物们像咀嚼往事一样,慢慢咀嚼。
当然,和它们一起慢慢变老的,还有那些隐身其中的曾经欢快鸣唱的虫子们。我的可爱的虫子们。它们曾在那空旷的原野里高歌,曾在那高高植物丛里吟唱,如今,它们也将和这些植物一样慢慢老去。
比如那些蟋蟀和蚂蚱,那些鸣蝉和水牛,以及蜜蜂,以及纺织娘。它们曾经在每日的清晨啜饮草叶上的露珠,把那些肉绿的肥胖的叶子当作食物。它们的胃口一直很好,它们的身体一直健康,我仿佛看见蚱蜢们在草丛间欢快地跳跃。那些蝉们贪婪地在树枝上吮吸黏稠的甜蜜的汁液。还有蟋蟀,在诗歌中,在文字和田野中最不可少的乡村音乐家。它的弹唱是多么动听呀。豆叶覆盖下来,它们藏在泥土和豆叶中间忘情弹唱。我陶醉在这样一种自然的音乐中。但是,可爱的孩子们,秋天已经来了,一场秋风或许就可以夺去你们的性命,一场秋霜就可以让你们陷入永世不劫的境地。
我没有办法挽救。面对秋天,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拿着爷爷给我捉的蝈蝈洋洋自得。这两只鸣唱的虫子给我带来了最初的音乐启蒙和乡村启蒙,我才刚刚学会站立行走,我提着那只高粱秆编制的蝈蝈笼子四处寻找还没有凋零的南瓜花,用稚嫩的小手把花朵塞进笼子,然后津津有味地观看蝈蝈的进食。那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希望这些虫子们能够伴我走过一段长长的岁月,甚至是整个童年。但是,我的真诚无法挽留它们的生命,我的花朵无法让它们在冬天里为我鸣唱。
因为——
秋天已经来了。这些虫子们将在这个秋天里老去。
是啊,谁也无法挽留,这是一些秋天里必然的事情,我们都想在冬天里见到这些可爱的虫子们,但是,很快,它们就要老去了,消失了,永不再来。
再见吧。虫子们。再见,孩子们。
白露抒情
白露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冰霜的,我不知道。
好像就在一个无知无觉的清晨,我一觉醒来,对面屋瓦上就覆满了这种白白的、薄薄的晶莹透明的固体。它们在阳光下轻轻地跳跃,很快,一转眼,就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跳到蒹葭上去的,直到我读了《诗经》,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在生我之前的几千年里就跳进了古代的情诗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河流对面的女子,你知道我的一腔柔肠吗?那茂盛的芦苇阻挡了我的目光,我怎样才能到达你的身旁?我不知道那个作诗的先人是否追到了他心爱的女子?那一定是个会勾人的小狐子吧?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些在野外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是如何一日一日变成一个个苍苍白发的老人的。我从原野上走过,看着它们从春日的阳光下钻出来,一天天长成一个个蓬勃的青年了。我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总能听到它们亲切的问候,它们说:你好!
我这些大地上朴素的朋友,它们卑微而高贵的生活着,我面对它们充满了感动。在这里,我只想说一说我这些纯洁的植物朋友们。
我们村庄的周围就布满了这种翠绿的植物,它们顺一条河流蜿蜒而生,那是一座生命的仓库。它们用自己的身躯掩盖那些湿润的泥土和跳跃的小虫子们,为它们搭上一座充满生机的青纱帐。你到近前去听一听吧,那些啁啾的俊鸟唱出欢快的歌曲,苇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它们琴瑟和鸣,发出一派天籁之音。
这些植物们在两个空间里肆意滋长,向上,在空中像鸟群一样任意飞翔,迎着朝阳和落日,顶着寒霜和雨露;向下,它们在泥土中织成一张网,切割着泥土和空间,像串通好了似的手牵着手。它们走一走,歇一鞋,像蓝天上偶尔飘过的白云。歇一次就撑出一片绿叶,像一把美丽的小伞,小伞下面是中空的小节。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它们停一停、想一想,谦虚地接受大自然的教诲,它们空空的腹中是用来满盛那些智慧和思想的火花的。它们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到老,学到老,想到老,直到在一个经霜的夜晚过后由葱绿变成白发苍苍。后来,有一位哲人把聪明的人类比作了它——人就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芦苇!芦苇!芦苇!
我喊了三声芦苇,我觉得我就是一棵挺拔的芦苇了。我把双脚伸进黑黑的泥土,我挺直脊梁,向着天空伸开手臂,我要拥抱阳光和白云,我要用那吹来的微风和滚落的雨露濯洗我的发、我的足、我的苍白的心灵和思想。
芦苇!芦苇!
我每次在文字中遇见这两个美丽而深沉的字眼,我的内心就滚过一阵暖流。它总让我想起青春、爱情和智慧,我静静地注视着它,看着它在洁白的纸张上翩跹起舞。然后,我的目光穿越时光和空间,想起它站在野外的葱绿的身影。它们茂盛地连成一片,一场白霜过后,都变得白发苍苍,成为睿智的老者了。
时光过了千年,它们依然静静地伫立,一语不发,但我知道,它们已经走进了每一个充满诗意的心灵,已经走进了每一对年轻恋人的情歌中。它们在心灵的沃土上生根发芽,一阵微风吹过,我听见轻轻的吟唱:
蒹葭凄凄,白露未唏。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秋分
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六个节气,时间一般为每年的9月22或23日。南方的气候由这一节气起才始入秋。一是太阳在这一天到达黄经180度,直射地球赤道,因此这一天24小时昼夜均分,各12小时;全球无极昼极夜现象。秋分之后,北极附近极夜范围渐大,南极附近极昼范围渐大。我国古代将秋分分为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意思是雷是因为阳气盛而发声,秋分后阴气开始旺盛,所以不再打雷了。
人与土地的故事之一
胡二。
胡二,男,原名胡长福,茶棚村人,51岁,农民兼牧羊人。
我认识胡二已经多年,最早是因为老四。胡二是老四的邻居。老四是茶棚村的农民兼诗人。之前老四常来县城参加文化沙龙,我们一起坐而论道,谈诗谈文,属于小城文化圈子里活跃分子。老四家是农民家庭,姓吴,写诗之后取笔名老四。父亲老吴是郊区农民兼菜农,因地域条件便利,种植两亩大棚菜的老吴算是茶棚村先富起来的人。老四在家那些时日,常去菜地里与父亲帮忙种菜,他的诗歌首先是从写种菜、卖菜开始的。后来,大学毕业流落省城,做了记者编辑,还有诗人。之前在茶棚村,老四常随父亲到县城送菜、卖菜,经过我家楼下时常就在院里喊我,送我一把菠菜、两捆青蒜。后来,我也常去老四家菜地里亲近土地、观察植物,于是认识了胡二。
胡二家土地毗邻老四家菜园,老四家两个大棚内郁郁葱葱,蔬菜长年不断,日进斗金;胡二因为疏于打理,地里则常杂草丛生,所种的庄稼也稀稀拉拉,收成不好。那次和朋友们喝酒之后产生了要在郊区种地的想法,我即拨通老四电话,要他联系一块土地。老四很快回话,说胡二毗邻瓦河的土地可租可种。
胡二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一条,常年领导二三十只黑白山羊,以牧羊为生。早出晚归,每日南山北山,吆羊喝酒,好不自在。胡二好酒,又好吃懒做,二三十只羊的收成已够他常年烟酒不断,所以天地荒芜,并不上心。老四打电话询问胡二,胡二正有此意,于是一拍即成。
我第二日和几位兄弟携带着一瓶茅台旧酿和两盒好烟去找胡二,买下胡二黑山羊一只,胡二亲自操刀宰杀,在胡二家整整炖了一锅羊肉,大家喝得七倒八歪,接着立下字据,租种胡二瓦河附近土地二亩。每亩每年一千元,合同首期三年。五个人根据意愿划分,我分得七分土地,其他四人均分一亩三分。胡二土地全部至此被我们几个“伪农民”瓜分,我们成了地主,胡二再无土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牧羊人。他自此活得更为自在,每年二千元土地租金和随意采摘的蔬菜,加上牧羊收入,年年收入过万,再无土地农事牵挂,越发每日喝酒吃肉唱山歌,荤荤素素,赛过神仙。
其实,胡二之前有过老婆,是一个外乡女子。胡二父母早逝,自小孤儿长大,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身无分文,家无新屋,三十岁还没有娶得上媳妇。后来,忽一日,从外地来一流浪女子,三十多岁,模样虽不俊俏,却也周正,来了住进了胡二家,与胡二成了夫妻。女子是湖南人,结过一次婚,这次离家出走已经半年,来到茶棚村,看山清水秀,心生眷恋,于是落脚胡二家。胡二白拾了一个老婆,人生自此大改,早起晚睡,辛勤耕耘,几亩土地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小日子也开始有滋有味。胡二不仅白天辛勤,到了晚上也十分卖力,在土炕上跳跃腾挪,想尽快让她生一个小胡二来,好拴住她的心。但是不知是种子有问题,还是土地贫瘠,还是南北种子土地不匹配,一年多,那女人肚子还是瘪瘪的。
胡二就泄气了。好事不长,那女子在这里待了一年有余,突然生厌,忽一天不辞而别,再无踪影。有人说是跟着南山养蜂的男人跑了,胡二自此见了蜜蜂每每都一顿顿足跳骂。女人走后,胡二一蹶不振,继续潦倒,再无心侍弄土地,买了一群黑山羊白山羊,做了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每天领着她们去南山北坡,过了神仙一般的自在生活。
这就是胡二的故事,由农民而牧民,一个因女人丧失了土地,因生命百无聊赖而出租土地、企图离开土地的故事。
人与土地的故事之二
刘三。
刘三,男,茶棚村人,原名刘正,44岁,农民兼菜农。
刘三也是我的邻居,是茶棚村地地道道的农民。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娶妻生子,后来得地理之优势,在郊区率先种菜致富。先是原生态种菜,后来改进技术,种植反季大棚蔬菜,并扩大规模,兼并了茶棚村几十亩土地,种植二十个大棚,年收入过三十万,成为茶棚村土里刨食发家致富的典型。
老四家种菜最早就是跟着刘三学的。刘三读过高中,脑子灵,生意活,有文化,有技术,又善于钻研,善于交际。在县城各大超市和各大饭店都有联系的业务,全城大多数超市都卖他的蔬菜,全城半数人都吃的是茶棚村刘三的蔬菜。
我们种菜,刘三是我们的老师。刘三敬重文化人,看我们写写画画,又是吟诗、又是写书、又是拍照的,喜欢与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们在刘三跟前,一个个都显得酸溜溜的,刘三在我们面前,大方潇洒,真真秀才遇见土豪。我们种菜,菜苗是从刘三那里弄的,一分钱不必花;我们侍弄蔬菜,刘三是我们的老师,他常来我们园地里看看,指指点点,浇水、打杈、授粉,手把手教我们。我们成了农民,他是导师。有时候,他找人谈生意,写合同,或者有什么创意,也爱找我来商量商量,出出点子,拿拿主意,这叫互相帮助,相得益彰。
刘三发家致富不忘邻居,他常在他家设宴,请我们去喝酒。他家就在茶棚村瓦河边上,三层小楼,偌大的别墅,宽敞的院子,厨房比我们城里大酒店的餐厅还大。他不仅会种菜,会挣钱,还善于烹饪。每次大棚里有了头茬新鲜菜蔬,或者出发去海边带来海鲜,他就呼朋唤友,杀鸡宰羊,让我们过去喝酒。
他酒量大,人又豪爽,每次都让我们喝得东倒西歪,我们戏称他“新地主”,我们在牌桌上玩“斗地主”,就都使了劲儿地斗他,他哈哈大笑,说:“我是新中国新时代的新地主,欢迎你们来我这里分田地哈!”
他生活过得熨帖,应该衣食无忧了。但最近听说也很烦恼,因为有地有钱,他有了小三,又因为没有把持住,小三给他生了儿子。最近事发,小三闹将起来,他老婆每日里哭着要喝药上吊,闹得家里有点鸡犬不宁了。
唉,我们说,你这“新地主”还是不如“老地主”的,老地主有好几个小老婆也相安无事,你这才添一房小的,就家快不家了,你那九房姨太的梦,看来是白做啦!
人与土地的故事之三
张四。
张四,男,茶棚村人,原名张永军,46岁,瓦匠兼农民。
我到茶棚村种地的时候,张四基本就不在茶棚村活动了。他是茶棚村的农民,但主要从事的工作不是种地,而是建筑。拆房盖屋,揭顶垒墙,四十岁前,张四是一名瓦匠,是茶棚村建筑工程队的小队长。茶棚村及三村五里,谁家垒个大棚、盖个猪圈、拆个房子、起个厦屋,只要找到张永军,他就会带领着十几个瓦工、泥工去给你忙活。
四十岁那年,张四来到了县城,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因为干事认真,再加上机缘,他有幸承包了一个小区的部分建筑活计,依靠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司,承担一部分建筑工作。那大公司是本地建筑行业的老大,对工程质量要求甚严,口碑也就年年看涨。那几年,房地产事业像吹起来的大气球,一夜入云。张四干完这项工程,无论是公司验收还是质量检测部门,都很满意。接着,第二项大工程接踵而来……不到三年工夫,张四在县城成了建筑行业的新星。招标、投标、开工……张四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钞票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腰包。四十四岁那年,张四在县城城中村改造中购得一套复式别墅,举家搬迁,从茶棚村进入县城,老婆在棉纺厂找了工作,女儿在县城读了高中,儿子进了县城最好的幼儿园。茶棚村的土地早就不种了,都无偿赠送给了他的哥哥耕种,不要一分承包费不说,每年还免费提供化肥、材料。他哥哥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偶尔进城给他送一点不上化肥农药的黄瓜、茄子、辣椒、豆角,还有玉米面、黄豆粒,供家庭新鲜食用,而每次回来时,车筐子里也不空着,换回来的是好烟好酒牛奶鱼肉。张四就这样一跃脱离茶棚村的土地,再不土里刨食,成了在大地上盖楼的人,成了县城里有钱有身份的人。这个身份是政协委员。有了钱后他爱做慈善,得遇贵人,由退休的老政协主席举荐,成了县里的政协委员,也算是县城有身份的人了。
他喜欢与文化人交往,我们来茶棚村种菜,他主动找上门来,与我们攀谈聊天,杀鸡宰羊请我们喝酒。还不时回来找我们玩儿,有时候他也写一首两首诗歌请我们“指正”,他还是个文艺青年哩!
春天时我园地里盖那所土房子,就是张四挽起裤腿,操起瓦刀,亲自和胡二、刘三及他带来的两个建筑工人一起,动手给我盖起来的。草棚苫顶,透气保暖,冬暖夏凉,坚固美观。
每次来了,他也不进村,总是自己一个人站在他曾经种过的地头上,默默站一会儿,抽两支烟,发一会呆。
我远远地看着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到土地里,像一个飘忽的黑影。
他伫立不动,好像储满了心事。
寒露
寒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17个节气,时间点在公历每年10月8日或9日视太阳到达黄经195°时。《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寒露的意思是气温比白露时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寒露时节,南岭及以北的广大地区均已进入秋季,东北和西北地区已进入或即将进入冬季。
清秋(小说)
白驹儿咴咴的叫声把我聒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我钻出被窝,透过窗户往外看,爷爷已经把白驹儿牵出圈门,拿一把刷子在院子里给白驹儿“梳头”。爷爷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白驹儿“梳头”,“梳头”是我奶奶的说法,其实就是给白驹儿刷刷身上的体毛,挠挠痒痒。白驹儿一舒服了,就会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爷爷说,那是白驹儿在对他说,谢谢。谢谢。我和奶奶就笑话他,说,爷爷臭美哩!我知道爷爷疼爱白驹儿,他把白驹儿当成闺女一样呵护,而我奶奶却说爷爷是把白驹儿当成了小老婆,奶奶说的时候,爷爷就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还恣得吧咂嘴。我奶奶有时候就有些吃醋,说,涛儿,你爷爷疼白驹儿比疼我还要很哩。是不是?爷爷就撅着胡子笑起来,说,你个老太婆,老喽,不行喽,比不上白驹儿年轻漂亮喽。奶奶就气得剜他两眼,不给他说话了,踮起小脚进了厨房,却自言自语地说,你让你的小老婆给你做饭吃去!是不是?是不是?
白驹儿白驹儿的,其实白驹儿也已经不再年轻漂亮了。白驹儿已经是一匹十二岁的老马了。白驹儿和我的年纪一般大,我还是个小学生,可白驹儿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说白驹儿是老马,爷爷说得看白驹儿的牙口。白驹儿四五岁的时候齐口(长满了牙齿),齐口后就是青壮年了,到了十几岁就要老了。老了的白驹儿已经掉了两颗牙齿,爷爷也掉了两颗牙齿,爷爷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呼哧呼哧的,白驹儿不会说话,不知道漏风不漏风,只知道爷爷喂给白驹儿的草料用铡刀铡得更碎了,麦麸子和玉米面也拌得越来越多。
老了就得加点营养,爷爷说,要不白驹儿就干不了活了。
干不了活就别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说。是不是?
奶奶有个口头禅,总爱说是不是。爷爷常拿她这个口头禅开玩笑,说,涛儿,你听听,你听听,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还以为她是个大队干部哩。我们村上的大队干部在喇叭上讲话,总爱说是不是。我奶奶就气坏了,说,死老头子,你气人,是不是?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气,说“是不是”说得更勤了,我和爷爷被她逗得直不起腰来了。
爷爷不服老。爷爷快七十岁了,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腰也有些弯,牙还掉了两颗,可爷爷还是不服老。不服老的爷爷还很心强,他一会儿也闲不住,这里捣鼓捣鼓,那里捯饬捯饬。爸爸和叔叔不让他再种地了,反正一大家子人家都没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个大劳力,叔叔去年高中毕业下学了,也成了一个年轻劳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见过,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吱溜吱溜地来回乱窜,我使劲摁一摁,硬硬的,一点儿也摁不动。叔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我说,这是肌肉。叔叔说,鸡肉还鸭肉呢!这是力气,这是劲!懂不懂?
家里十几亩地有这两个劳力就绰绰有余了,何况还有妈妈和姑姑,她们虽然是女的,可也是种田的好劳力啦。更何况的是,今年春天,家里多了一个更大的大劳力——拖拉机。爷爷把拖拉机说成是铁牛。铁牛力气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它一个就完成了,以前的时候可不行,遇到难耕的淤地硬地,爷爷牵着白驹儿,还要再加上两根绳子,由爸爸和叔叔拉着才能勉强把一块地耕下来。一大家子忙活一个秋天,到了霜降,麦子还耩不上哩。春天的时候爸爸要买一台拖拉机,爷爷开始还有些反对,说,那家伙得花多少钱呀?爸爸说,您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我再去贷点款,就够了。爷爷说,家里有白驹儿呢,用不着那铁家伙。再说了,那铁家伙耕出地来瓷实,不好种。叔叔跳出来反驳爷爷,说,爹,您的脑壳该换换了。拖拉机是新科技,您过时了。快掏钱吧。叔叔的话把爷爷气坏了,说,小王八羔子,我让你上几年学你长本事啦!学会让你爹换脑壳了!
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他打算等家里买了拖拉机,他就和爸爸合伙开拖拉机挣钱去。农忙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给别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我爸爸开拖拉机去拉石灰卖石灰去。现在年轻人结婚盖房子都要盖砖房子了,砖房子要用水泥和沙石,叔叔和爸爸早就考察了,这个活行,虽然累点,可是能赚钱。爸爸对他说说,赚了钱也得给你快点盖房子娶媳妇了,老大不小的啦。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听了爸爸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着要爷爷快点把钱拿出来了。
爷爷最后还是把钱都掏了出来,他说,要买拖拉机,你们就买去。我不能拖你们后腿,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能耐你们就使去。我可能真的老了。我真要换换脑壳了。我奶奶也在旁边帮腔,说,都快七十了,你不老谁老,是不是?你还不服老,是不是?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爷爷气得把脸一扭,吧嗒吧嗒吸开了旱烟,说,你就别跟着是不是了行不行?!我们全家都哈哈地笑开了。奶奶也捂着嘴笑起来,说,我又说“是不是”了是不是?
可买一台拖拉机却不是小事,爷爷把钱都掏出来了,还差两千多块。那怎么办?爷爷说,你不是说要贷款吗?你贷点儿去吧。爸爸沉默了一会,说,贷点儿也行,可是贷点儿早晚也得还呀?再说了,贷款那利息高了去了。爷爷把眼睛一瞪,说,你还想打什么主意?
爸爸说,爹,要不,你把白驹儿卖了吧?
啥?你说啥?爷爷呼地站起来。他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安好心!
爸爸说,爹,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以后咱有了拖拉机了,就用不着白驹儿啦,那你还白喂着它干啥?
叔叔也说,哥哥说的对,爹,你就卖了它吧。卖个一千来块,再凑点儿,就差不多了。
爷爷气坏了,说,卖白驹儿,门也没有,你们先把我卖了吧!我也老了,没有用了。
爸爸和叔叔不说话了,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我也卖了吧,我也光吃饭干不了活了,和白驹儿一块卖了!爷爷说。
奶奶也生气了,说,把你卖给谁呀?谁买个爹回家白养着去!是不是!你还不叫孩子们说句话了?是不是!
我知道,爷爷那是舍不得卖白驹儿。白驹儿是一匹小骒马,爷爷买来它的时候它才一岁,才长出了两颗牙,十几年爷爷把白驹儿当成闺女和小老婆来养,卖白驹儿还不是跟卖他一样难受!他也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着白驹儿了,他也知道没有谁家喂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卖掉嘛。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十二三年的老马是再也难找到一个愿意喂养它的好买家了,要卖的话,那白驹儿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马肉店,最后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里,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驹儿。别看奶奶那样说,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驹儿从小一起长大,白驹儿性子温和,善良,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常常骑着白驹儿跑一圈,白驹儿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让爸爸把白驹儿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了一边,我说,不能卖白驹儿。我不让卖白驹儿。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说,就听俺涛儿的,这白驹儿先不能卖,要卖至少得过了秋,到冬天再说。
白驹儿就这样保下来了,爸爸找人去城里贷了点儿款,很快把一台漂亮的大铁牛开了回来。开回拖拉机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我家院子里观看,这可是我们村上第一台拖拉机啊。我爸爸和叔叔站在拖拉机跟前,那个威风呀,就别提了。有人就喊我爷爷,说,三叔,三叔,你过来,你家这铁牛和白驹儿谁厉害呀?它吃不吃草料呀?大家哈哈地笑,我爷爷却一个人在马圈里不出来,他又开始给白驹儿“梳头”了,一边梳,还一边儿唱,唱的是《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爷爷故意不出来,“梳头”梳得白驹儿咴咴地叫,可我看见爷爷的手有些颤抖,他那是激动得不知道咋样好了哩。
今天早晨,天色不亮,爷爷就起来开始给白驹儿“梳头”,因为,爷爷要带着白驹儿和我去犁那最后一块河滩地去了。这块河滩地处在大堤外面的黄河河床上,不多,大约八九分地,土质肥沃,是沙质,但却不能旱涝保收。因为处在河床上,一般来说一年只能收春天一季,到了夏天,黄河水上涨,就把它淹没了,等过了秋天,河水退去,留下泥沙,土地就裸露出来,也更肥沃了,这时候再去耕种。爸爸和叔叔都看不上这块河滩地,所以这块地一直由爷爷种着,其实这块地当年也是爷爷开荒开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就听爸爸和爷爷商量,爸爸说,咱有了拖拉机了,今年这块晚地也不用白驹儿干了,明天他开着拖拉机一会儿连耕带耙带耩,就把它种上了。可爷爷不同意,爷爷说,你忙你的去吧,这块地我谁也不用你们管,我和白驹儿就把它收拾得妥妥当当的。我听了说,爷爷,爷爷,我也去,我跟着你去上耙去。耙地的时候,要有人站在耙上地才能耙得更细更好。我喜欢站在耙上耙地的活儿。爷爷看了看我,说,那好,正好明天星期天,我带着俺涛儿一起去。爸爸看爷爷主意已定,就说,那好哩,我乐得清闲,明天正好去开着拖拉机给别人犁地挣钱去。爸爸回屋睡觉去了,爷爷瞅他一眼,说,哼,你去干啥那咱才不管哩!你也休想管老子咱哩!
深秋的清晨已经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裤,还是觉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给我套上了一条厚裤子,爷爷说话呵着热气,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爷爷说。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窝墙上查了黄历,说,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这么冷。是不是?这么冷。今天都霜降了。是不是。
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最近一年,奶奶不仅爱说“是不是”,而且还爱说重话。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好几遍。看来奶奶是真的老了。
得服老。是不是。服老。奶奶说。怪不得我这身子上这么冷,这么冷。原来是霜降了。看来我得穿夹袄了。是不是。穿夹袄。
我看你得穿棉袄了。爷爷说。你说是不是?
奶奶知道爷爷又在取笑她了,扑哧笑了,说,我还穿棉鞋呢。我穿棉袄。穿棉袄。
爷爷说,你这句话没有是不是哩。
奶奶说,是不是你个头啊!快吃你的荷包蛋吧,一会要凉了,是不是?
我和爷爷吃了奶奶给打的荷包蛋,浑身便觉得有了一股热气,我也不觉得那么冷了。爷爷把白驹儿牵出院子,让我牵着,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车上。
爷爷说,套车。套车。涛儿,咱们套马车。
我帮着爷爷把马车套上,爷爷说,上车!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车厢里,爷爷拍一下白驹儿的马屁股,然后一扬手中的缰绳,说,白驹儿,走喽!驾!
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我们爷孙俩坐上了马车,刚要转身,却又冲爷爷喊,老头子,上耙的时候让咱涛子小心点。爷爷说,你就放心吧……咱胡三离了洪洞县……爷爷又唱上了,他因为掉了牙齿,一唱就呼哧呼哧的漏风,把苏三都唱成胡三了。
一会我给你们送早饭去。是不是。奶奶喊。
爱送不送,反正饿不着我们爷儿俩。爷爷喊。
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今天来了厉害了。
出了村,大街上还冷清清的。从家里到河滩地要翻过大堤,大约得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见了拾粪的三爷爷,再没有碰见一个人影。人们都还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回笼觉的吧?平时我很少早起,今天这是最早的一次了,凉爽的空气呼入我的肺腑,那样清凉。地上又有了一层落叶,因为是清晨,还没有人来扫,我们的马车轧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听得那么分明。还有那些秋虫子,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原来这清秋的早晨是这么美妙呀。
爷爷坐在车把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白驹儿仿佛自己认路似的,也不用爷爷去吆喝。爷爷也不着急,任白驹儿嘚嘚嘚嘚地碎步走着,爷爷吸一口烟,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抿了一口,又把它放进怀里。看爷爷的样子,真恣呀。我说,爷爷,你还带着酒呀?爷爷看我一眼,说,带着。你来一口?我说不喝,爷爷说,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酒葫芦,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呛得咳嗽起来。爷爷嘿嘿地笑起来,说,涛儿,到地里爷爷给你弄下酒肴哩。我说,地里有什么下酒肴?你吃土呀?爷爷说,小毛孩子!到地里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吃不够。
河滩地一片茅草。这是一片荒地,谁开垦了就是谁的。大水退下去之后,茅草迅速地长起来,等到地里不再陷人,可以开犁的时候,茅草已经不矮了。我们来到地头上,爷爷给白驹儿卸了车,撒开了缰绳,说,先让白驹儿吃几口鲜草吧,要不,白驹儿就吃不上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说,白驹儿怎么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还有明年呢?爷爷不看我,抚摸着白驹儿,说,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说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里的茅草虽然不少,但是因为已经进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经枯黄,有的倒伏下去,几只蚂蚱被我们一趟,从枯草上飞起来,弹跳了出去。
“秋后的蚂蚱。”爷爷说,似乎更加伤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说,让它先吃会儿草,犁地还不晚。
我去捉蚂蚱了,草地里的蚂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飞和“大张飞”,我把蚂蚱用草梗子串起来,不一会就串了两大串。爷爷伸过手来,说,把蚂蚱放好喽,一会儿它就是我们的下酒肴。
下酒肴,这玩意能吃吗?我说。
能吃。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爷爷说。
香喷喷。香喷喷。爷爷说。那时候,自然灾害让庄稼颗粒不收,我们就是靠蚂蚱救了命哩。这蚂蚱,是我们的恩人呢……
我知道爷爷又要说以前挨饿的时候的事了,就说,不要再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爷爷有些尴尬,说,这个臭小子!起来,咱开始犁地!
白驹儿打了几个响鼻儿,仿佛也很高兴似的。但它的确是有些老了,我看见它的牙齿的确脱落了两颗,嘴里黑乎乎的,和爷爷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他让我牵着白驹儿,他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还折了一条柳枝儿,说,驾!白驹儿,驾!我在前面抓着白驹儿的缰绳,跟着白驹儿小步快跑着。白驹儿还很有劲,步子也迈得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劲往前拉。我看见白驹儿脖子里的血管都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一条一条的。我知道爷爷的腿肚子上也有这样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突出来了。人和马老了都会这样吗?但爷爷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还让他的白驹儿也不服老,他迈开大步,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着。这样犁了一个来回,白驹儿身上就冒了汗。白驹儿的步子也没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黄河滩地因为是沙质的,所以犁起来要比其他的地轻快不少。以前犁黄河滩地,白驹儿很轻松地就可以把地犁下来,只有犁其他淤地的时候我爸爸和叔叔才会背上绳子帮着一块拉犁。
停。停。我爷爷喊。我把缰绳拉了一下,白驹儿就停下来了。我看见爷爷也冒了汗了,他停下来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又把犁铧的深度调浅了些,他说,歇会。歇会。喘口气吧。
爷爷卷了一袋烟,点着,到前面来摸了摸白驹儿的脸,说,闺女,辛苦了!白驹儿也打了个响鼻,仿佛在说,你也辛苦了。白驹儿的眼睛大大的,灰灰的,看着我和爷爷,我看见那眼睛里面有两个小人儿。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儿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儿,就藏在白驹儿的眼睛里。爷爷动手把白驹儿眼角的眼屎给抹了一下,说,唉,看来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说说,我们还中用吗?犁这点地都犁不动了。
昨天人家又来催了,催款啊。白驹儿,你让我怎么办呀。爷爷说。
我想起来昨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镇上的人,说是什么信用社的。爸爸和爷爷不说话,一直陪着人家在那里默默地吸烟。最后,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说,得抓紧呀。
我突然觉得不妙,说,爷爷,你真要卖白驹儿呀?
爷爷不说话,低下头抠脚上的泥,沉默了一会,爷爷说,不卖。谁说卖白驹儿?谁说的?
我说,爷爷,我舍不得白驹儿。
爷爷说,我还舍不得呢。是不是。舍不得呢,你说是不是。
我爷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是不是了,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也注意到他说了是不是,也笑了,说,涛儿,咱爷仨今天得高兴哩,你看,咱爷仨多好啊。谁也没有咱爷仨幸福哩。
爷爷把白驹儿也算进来了,我也摸摸白驹儿的脖子,说,白驹儿,加油!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我和爷爷还有白驹儿总算把这七八分河滩地给犁完了。爷爷把犁给白驹儿卸了,说,涛儿,咱歇一会。咱到地头歇一会,也让白驹儿歇一会。
爷爷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给白驹儿加点料,加加营养。看爷爷的样子,真像疼爱一个闺女一样疼爱白驹儿。我觉得爷爷对白驹儿真好,怪不得奶奶要吃醋了,她要不吃醋才怪呢,是不是?
你看看,我也学会说“是不是”了,真气人,是不是?
咱也加点料。爷爷说。他把我刚才捉到的蚂蚱提了,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机点着了干草,把蚂蚱扔进了火堆里。蚂蚱真好吃吗?我问。我以前光听爷爷说蚂蚱好吃,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让我期待。
好吃。秋蚂蚱最香了,也干净,屎都拉净了。爷爷说,他又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芦可不小,那天我看见他倒进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没有灌满。爷爷递给我,我又喝了一口。
得学着喝酒。爷爷说。男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岁开始喝酒吸烟,五十多年了。爷爷说。
我觉得爷爷真好,爸爸平时喝酒从来没有让过我,可爷爷总是劝我喝一点。爷爷说,要是没有酒喝,我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长大了挣钱买个酒缸,盛满酒,就把爷爷泡在酒缸里。我说。
好。好。爷爷呵呵地笑起来,并且用长满胡子的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俺涛儿最孝顺。爷爷不图别个,就图有口酒喝。
蚂蚱熟了。爷爷捏了一个给我吃,我不敢吃。爷爷张开嘴,把蚂蚱投进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爷爷说。
我捏了一个,掐了掐蚂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蚂蚱放进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龟一样好吃。
要是秋豆虫就更好吃了。爷爷说。可惜这片地没有种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话,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虫来,那才叫美味。
奶奶给我们送早饭来的时候,我和爷爷都有些微醉了。
死老头子,你又勾引着俺涛儿喝酒!不教好事!奶奶骂开了。不教好,是不是!
爷爷说,喝口酒又咋嘞?我十六岁开始喝酒……你就别说你那“光荣”历史了,好不好?!你说说,你那胃溃疡是怎么回事?你那阑尾炎是怎么回事?你说呀,是不是?奶奶抢白他。
爷爷不说话了,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奶奶的菜篮子,我看看老太太给我们爷俩送了什么好饭了?我也凑过去,掀开笼布,看见篮子里放着两个咸鸭蛋,还有四个大白馍馍,还有一碟儿炒鸡蛋。
好肴。好酒肴哩。爷爷说。
奶奶把馒头递给我,说,俺涛儿饿坏了吧?
我把烧熟的一只蚂蚱塞到奶奶嘴里,说,奶奶,给你尝尝。
奶奶嚼了嚼,噗地吐了,说是啥?
肉。爷爷说。你没吃出来?
啥肉?奶奶说。哪里来的肉?
蚂——蚱——肉。我说。
蚂蚱肉?蚂蚱肉我就更不吃了,我早吃腻了。是不是?奶奶用手抹了抹嘴,说,早吃腻了。吃反胃了。反胃了。是不是?
吃饱了喝足了,太阳已经升出来一竿子高了。爷爷又吸了一袋烟,说,套马,耙地!
耙地比犁地要轻松一些,爷爷牵着白驹儿一边和它说话,爷爷说,闺女儿,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你在咱家十几年了,咱爷俩光侍弄这块河滩地得有多少回了?你记得清不?那时候你还年轻,性子烈,我脾气也不好,咱两个是坏脾气对坏脾气,对上了。那一次耙地,你又尥蹄子又梗脖子,把老汉我摔了个仰八叉。可把我气死了,我就和你干上了。卸了套,我把你拴在树桩上一顿鞭子,又饿了你一整天儿,你才老实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对不住你。那是因为你到了青春期,要谈恋爱了。嘿嘿。是不是,闺女儿?你想给我找个姑爷?是不是?嘿嘿。有话你早说呀,这是喜事呀。可惜那时候我老汉瞎一个暴脾气,不懂你的心思。把你揍了一顿,我肠子都悔青了。看着你身上一道一道的鞭痕,那简直就是抽在我身上呀!我就那样把你的那次恋爱给耽误了,我是老糊涂不是?你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想谈恋爱的机会,都让我给耽误了。驾!好好耙地!别光摆头,你听这就是了!
涛儿,你可给我坐好喽。别掉下来,那可不是和你闹着玩的。白驹儿有情,耙齿可没情。你想站着?别别别,那可不行,你站不住?我怎么站着行?我是大人,我抓着绳子可以站住,你小娃子可不许这样冒险。你坐好!你看看,人家白驹儿多听话,叫它往东它往东,叫它往西它往西。白驹儿,是不是?爷爷絮絮叨叨,也跟着奶奶学会说是不是了。
闺女儿,我今天得给你说说话,再不说话,恐怕,恐怕……咱俩,唉,谁让你大哥买了个拖拉机,买拖拉机贷了款,人家催款的又来了。那利息,简直就是驴打滚。闺女儿,你说说我咋办?我该怎么办?我舍不得卖了你,你舍得离开我吗?那一年冬天,我牵着你去河北赶集,那个天冷呀,你记得不?黄河里都上了冰,半尺厚,你爹我一脚没踩住,掉进了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砸开的冰窟窿,幸亏你使劲全身力气,用缰绳把我拉上来,上来后把你的嘴都勒出血了,你还是不松口,要没有你,我这条老命早完了。那刺骨的河水把我冻得没法说,又是你在背上驮着我颠颠颠颠径直跑到了家里,你别忘了,你背上还驮着二百多斤粮食哩。闺女儿,反正是你救了我的命,啥也别说了。你放心,我就是卖了你,我也绝对不能卖给马肉店里的二胖子,我要给你找个买主,真正的买主,你虽然老了,可是我能害了你呀?白驹儿,你加把劲,让那些说你老了的浑小子们看看,你有劲没有劲,你拉起耙来还是虎虎生风哩!谁说你老了?你没老,我也没老。咱们活着早着哩!驾!加把劲儿!
我奶奶站在地头上给我们拾耙脚,所谓耙脚,就是耙齿上挂着的柴草。我们耙上一个圈儿,到地头我就下来,掀起耙来,让奶奶把耙齿上的柴草撸下来。我爷爷不停地和白驹儿说话,我奶奶就有意见了,说,你个老头子,你魔道了是不是?你唧唧咕咕你磨叨啥?是不是?你好好牵你的马,别把涛子摔下来喽!是不是。
我爷爷看她一眼,说,我给闺女说说话都不行?
还给闺女说说话,我看是给小老婆说话吧?是不是?奶奶得了便宜一样嘿嘿地笑起来。
爷爷说,小老婆怎么了?小老婆就小老婆,搁到以前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呀?你放心,老太婆,再多,你也是当家的大老婆。嘿嘿。嘿嘿。爷爷没牙的嘴一笑,竟然像一个小孩子的屁股眼。
奶奶生气了,拾了个坷垃就投过去。我打你个薄情郎!奶奶爱听戏,听得多的就是这《棒打薄情郎》,你个陈世美!奶奶又说。
驾!快走!闺女儿!驾!爷爷牵起白驹儿,白驹儿咴咴地叫起来。
耙地有讲究,新牲口一般耙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浅了,要么就是拉乱套了。爷爷和白驹儿都是老把式了,正着耙三圈,又倒着耙三圈,还要斜着耙一圈。我坐在耙上压沉,两只手使劲攥着耙钉露出来的部分,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耙着,可是要折胳膊折腿的。耙下的刚翻起来的泥土带着温度,暖和和地掠过我的屁股,那下面的坷垃越来越小,越来越细。
爷爷说,闺女儿,还是你厉害。你这角角落落里都能给耙上,都能给耙好,还能耙得细。要是换上那铁牛,虽然有力气,可是那玩意儿轧过去把耙好的地又给轧瓷实了,那边边角角它也耙不上,不灵活,还得用头刨哩。还是俺白驹儿,懂活,灵便,你对俺家里可是有了贡献了。我得谢谢你,闺女儿,我谢谢你。不过,老汉我对你也不错吧。春夏天,我哪天不给你去割青草?青草鲜嫩,就为了让你吃个新鲜。冬天里我铡草给你拌料,都是上好的麸皮和面,你看你这身膘,哪个牲口不羡慕你?你跟着我老汉十几年,你也没有吃亏。所以,我卖了你,你也别恨我。行不行?你老了,地里的活用不着你了,没办法呀?要恨你就恨那个铁牛。我虽然是你的主人,可是我买个牲口是为了干活,我总不能买个牲口当爹给你养老送终吧?谁让你不是个人呢?你要是个人,我养着你,养到你死,可你毕竟是头牲口。白驹儿,过几天我要是把你卖了,你可别恨我,你听见了吗?
耙完地,爷爷把白驹儿卸了,牵着白驹儿转圈打了两个滚。白驹儿干完活总要打个滚,一打滚,全身的疲劳就都打去了。马都是站着休息,所以干完活打两个滚是让它休息的最好的方法。白驹儿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泥土,又精神抖擞了。
让它再吃会儿草。松开缰绳,让它自己随便吃吧。爷爷说。
可别让他跑了,爹。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开着拖拉机,停在了地头上。
爷爷一抬眼,看见了他,说,你就别瞎操心了。你以为它是白眼狼?它跑了?它才不跑哩!你过来干什么?你别过来,你别把我的地轧瓷实了,我刚刚耙完的。
爸爸在地头停了拖拉机,跳下来,说,爹,你别怨我,我也舍不得卖白驹儿哩。
爷爷哼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我再骑骑它。爸爸说,过来就要骑白驹儿。
你少套近乎!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没什么好心!白驹儿累坏了,你还骑它?你骑你的铁牛去吧!让铁牛驮着你跑去!爷爷呵斥道。
嘿嘿。嘿嘿。爸爸嘿嘿地笑着,拍了拍白驹儿的脊梁骨。
大娃子,你一早出去犁地,你还没吃饭吧,你吃点儿吧。奶奶把篮子递给爸爸,关切地说。爸爸接过来,说,还是俺娘疼我。又说,爹,给我口酒喝?
爷爷不情愿地把酒葫芦递过来,爷两个坐在河滩地刚刚耙好的松土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我也凑过去,刚要伸手,爸爸就给了我一下子,说,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学好!
爷爷把酒葫芦夺过去,说,那你学好去吧,别喝我的酒。
我呵呵地笑起来,爸爸对我虽然很凶,可是在爷爷面前,他也是个败头兵。他一嚷我,爷爷就护着我,把他嚷一顿。
秋天的地气已经有些凉了,到处是萧瑟的落叶。奶奶站在地头上,手打着凉棚,看着远方,说,黄河里该出鲤鱼了吧?黄河里每到初冬的时候都会出一大批鲤鱼。爷爷和爸爸一人一个咸鸭蛋,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也不说话。白驹儿自己优哉游哉地随意漫步在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吃着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块青草,今年的活儿它已经干完了,接下来冬天来临,那将是一个悠闲的冬天吧?身边的拖拉机还冒着一股柴油味,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停在那里,我坐上去,摸着了方向盘,爸爸说,明年我教涛子学开拖拉机吧。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虽突然喜欢白驹儿,可是,我心里对这个庞然大物也充满了好奇。我也很想像爸爸一样坐在拖拉机上,嘟嘟嘟嘟嘟地开起来,那的确够神气的。
可是我们的白驹儿,我不知道有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它呢。我多么希望爷爷不要把它卖出去呀?哪怕不是卖给马肉店,我也舍不得。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有了一丝怅惘,竟然觉得空落落的。
爸爸和爷爷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吧?他们不说话,就那样静默地坐着,仿佛在这个清秋的早晨,变成了一幅画。而那画面里,分不清谁是主角,只有一匹老马,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人和一台崭新的拖拉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尚存懵懂的少年,而那个懵懂的少年多么希望这幅画就此定格,定格在清秋的这个早晨,直至永恒。
霜降
每年的10月23日是我国传统节气“霜降”,霜降节气含有天气渐冷、初霜出现的意思,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意味着冬天的开始。霜降时节,养生保健尤为重要,民间有谚语“一年补透透,不如补霜降”,足见这个节气对我们的影响。我国古代将霜降分为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跟随我在这里种地的这几个“疯子”,都是我的朋友,也都是我小县城里臭味相投的伙计,在这春华秋实的季节,在这霜雪落地、秋收冬藏的季节,在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深秋,请让我为他们“画像”——
他们都是文艺青年或者中年,是“疯疯癫癫”的工作之外的“艺术家”,他们写诗、他们画画、他们泼墨、他们喝酒,他们也锄草种地,但他们不扎小辫不剃光头,名号不大脾气一般。不是大腕也不装逼,每日价俗俗地吃喝拉撒,好喝酒爱聊女人,偶尔也吹吹牛皮,但却一律真真地实实地热爱着文艺、爱着土地。他们手头都有工作,白天里听命于领导,夜黑里听命于夫人,周末听命于土地,因为工作是他们的饭碗,夫人带给他们欢乐,土地给他们友谊呀,但文艺却是他们的命。
我与他们在一起,可以放屁可以骂娘可以抠脚丫子,高兴了就来,失意了就走,喝多了就吐,吐光了再喝。他们都不是泼皮,但有着泼皮的潇洒;他们都不是无赖,却有着无赖的执着。我喜欢着他们,他们也喜欢着我,他们现在是下里巴人,但我知道,有一天,阳光充沛,雨水充足,他们是可以长成一棵大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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