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苕货。因为他才六岁,所以是细苕货。只有奶奶不认为明明比别人苕。要是哪个喊明明细苕货让奶奶听到,就甭想吃上透心红的大葡萄——明明家的葡萄树上长着吃不完的葡萄。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夏意融融,躲在葡萄树下怪凉爽惬意的,转眼间,浓云密布,阴阴沉沉。要下大雨啦。
下雨啦!孩子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五六个明明一般大的小朋友,在葡萄树下跳着,嚷着,追逐着,呼喊着——盼着大雨快快落下来,虽然,墨黑黑的天让人发怵,虽然,冷飕飕的风叫人寒凛凛的。
明明像条小牛犊扎猛子闯进屋里,激动地说:“奶奶,要下雨啦!”
“唔。”奶奶连头也没抬一下,依旧佝着腰缝缝补补。奶奶这副置若罔闻的样子,让明明满心的不悦,他嘀咕着,又出门加入祈雨的队伍。
天愈来愈黑,风愈刮愈狂,可雨还没下。明明发急了,重新跑进屋里,问奶奶:“这雨下不下?”
“要下咧!当心着凉,啊?”
奶奶的话自然错不了,凝滞厚实的乌云被狂风卷散了,天空渗出一块淡淡的灰色……
“雨不下了!”明明气鼓鼓地嘟哝着,好像在宣泄心头的愤恨。
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先是飘着丝丝儿,继而像千万道利箭斜射下来。
孩子们抱着头窜向屋檐下,避雨挡寒,只有明明昂首挺胸,任凭大雨的浇淋……
“细苕货!”
“细苕货!”一呼百应,大家忽地唱起歌来。
“细苕货,大笨蛋;大笨蛋就是细苕货。”
“谁在骂明明!”奶奶最疼明明,容不得人说明明的坏话。她气鼓鼓地冲出大门。
这回她也愣住了:这孩子真苕透了!在这么大的雨下面淋着,而且还得意地旋着转。
“苕孩子,快回屋!”
“我不苕!”明明生就的倔性子。
奶奶心疼得赶紧窜到庭院中央,一把搂住明明,气喘吁吁地说:“孩子,要淋出病的。”
被淋得没头没脑的明明,用袖子擦着脸,轻讷讷地说:“奶奶,我就要生病!”
“这是为什么?”
“我每回生病,妈妈都要来看我。”
奶奶听罢,泪水禁不住往下流,哽咽着说:“不苕,不……苕,我的乖孙子……”她用身子紧紧地护住明明……
只有奶奶知道,明明想妈妈。打从明明的爸爸妈妈离婚后,明明总是在梦里高兴地扑在妈妈的怀里……
纸鹤
我苏醒了。
眼前模模糊糊的,头昏脑涨,想动弹,浑身散了架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意识渐渐袭上脑际,我扮演的公安人员从水管爬上屋顶时摔了下来……现在清楚了,我还活着。但今后不会再有导演来找我拍戏了,因为我演的角色没有一个是成功的,我的演艺生涯走到了终点。
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努力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穿白衣褂的年轻女护士,手中托着一个满是纱布药膏之类的盘子,她是来给我换药的。我闭上了眼睛。
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疗养过程。
我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患白血病的名叫冰冰的小女孩,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她脆如黄莺般的歌声,医生、护士、病友都喜欢她。她常常到我房间里来,听我讲些拍电影的故事,时间一久,我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的病时常发作,需要经常换血。因此,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的病床前总是放着一叠漂亮的手工纸,纤细的小手总是不停地在折叠着纸鹤,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纸鹤,她的病床下是满满的几箱纸鹤。
我感到奇怪,问她,她告诉我,在国外执行援外医疗任务的父亲要她折叠纸鹤,说只要折叠到一万个纸鹤,她的病就会好了,父亲也期满回国了。她折呀折呀,已经折叠到七千多只。
我悚然了。我想起了日本广岛原子弹的受害者中有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她折叠了医生要她折叠的一千只大纸鹤,还超出了三百只,但死神依然过早地降临于她。冰冰会不会有同样的结局呢?
“叔叔,我病好了,将来做一个演员,爸爸说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明星的,叔叔,你也折叠纸鹤吧,将来你也会成为明星的。”
冰冰忽闪着美丽的眼睛,稚气地说,我不忍拂她的意,答应以后也像她一样折叠纸鹤。
她很高兴,拿出父亲的来信给我看。她父亲的每封来信最后总是向女儿庄严保证,只要她折叠到一万只纸鹤,就一定会真诚地感动上帝,她的病就会好起来……她父亲是一个医生,是一个无神论者,在信中向女儿说折叠纸鹤能感动上帝,犹如无神论者做弥撒一样可笑。但我明白她父亲沉重的心情,热爱生命,活下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希冀和寄托……
不久,病区内又来了一个和冰冰同样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冰冰像个大姐姐照顾她,给她讲童话故事,教她唱歌,开始手把手地教她怎样折叠纸鹤,她天真地认为折纸鹤能使她和这个小女孩的病好起来。
在冰冰生日那天,她的纸鹤已折叠到九千只。那天,冰冰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裙,小手切开了生日大蛋糕,赠送给医生、护士和病友。她高兴地说,她的病马上就要好了,对医生和母亲嚷着要出院,上学读书去。医生不忍把真相告诉她,只能对她说等到她折完了剩下的一千只,她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
她天真地相信了医生的话,相信了病友们的话,相信自己一定会感动上帝。她开始计算着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秋天了,窗外的树叶发黄了,风梦一般地吹着……
冰冰的病情开始急剧地恶化。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一切办法无济于事。她思念着父亲。母亲告诉她,父亲接到了电报,不日就要回国。
终于,在冰冰弥留之际,她的父亲真的从国外回来了,他一进病房,捧着爱女的手,亲着,抽泣着,泪流满面,这情景,令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为之感动,为之心酸。
冰冰穿着那身生日的衣裙,眼睛里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她挣扎着把手工纸放到父亲手里,不无遗憾地说:“再过几天我就要折满一万只纸鹤了……把这些手工纸交给那小妹妹,折满一万只,她的病就好了……”
当天晚上,冰冰躺在父亲的怀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最后,附带说一句,她的父亲并没有从国外回来,是我化装扮演的,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成功表演。
小妹
父亲从乡下赶来,郑重地说:“金元,国有大臣,家有长子。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商量。”父亲这样跟我说话,我很诧异。“你说吧。”“就是你小妹的婚事,村西的张家托人说媒,你看怎么样?”我一下严肃起来,我怎能决定呢?婚姻大事,我是最反对别人掺和的,便问:“问过小妹了么?”“她先是不吱声,后来就说随爸的便,要我再问一下你。”“随便?问我?”我不禁惶惑起来。
我平时总是把小妹忘了,只有当别人问我家兄弟姊妹几个的时候,才想起她来,告诉人家: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怎样评价那个候选妹夫?我常年在外读书,后来又参加工作,虽然离家不太远,但自从在县城独立门户后就回家很少了。囫囵觉得那小子有点木讷,倒还诚实,能吃苦耐劳,是个种田的好手。父亲说:“你小妹初中没毕业,丈夫太强会欺负她的。你离家在外,老二在省城读书,还不知会在哪儿安家?我想她嫁在本村也好有个照应,你们兄弟也好在外安心工作。”
听罢,我的心不禁一震。
我记得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一次回家,听到别人说,小妹逃学,被老师派来的学生硬拉以至抬去学校,还打了一气麻油晃子。打麻油晃子是一种带谐虐味的惩戒:四个人对付一个人,一人握牢一个肢体的顶端左右晃动,直至被晃的人求饶认“罪”,或者完成预定数目为止。因麻油也是晃出来的,所以有这么个名字。我晃过别人,被晃的人大都会哭。我的小妹也哭么?
小妹放学一回家我就问她:“你逃学,被人打过麻油晃子么?”小妹眼睛一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跑进房里,反闩了门,再叫也不开。
我惶恐地徘徊在房门口。
房里哭声渐渐小了,却响起了“嗤——嗤——”的声音。我很纳闷:她在干什么?
母亲从田畈里回来,才喊开门。原来她在纳鞋底。
“金元,你离家上学,家务事全搁在你小妹一个人身上了。老师说她常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还说脑子没有哥哥聪明……唉,我怎么说呢?”母亲说着,一眼不眨地盯着我,“都是为了你们哪。”小妹一声不吭地低头纳鞋底。
女孩子总要嫁到别人家去,她们在娘家就是要让兄弟们有出息,出门才有一点家族的荣耀。小妹初二上了不到三个月,就辍学承担了家务。八九年过去了,我们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妹也该出嫁了。
下午,我便跟父亲回家。
奶奶、外婆、姑姑还有舅舅,都坐在我们家等候,媒人也在。我走到小妹的房里,见她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打毛衣。
“小妹”。
“嗯,哥!”小妹惊奇地抬起头,“你回来了。”
“你同意了?”
“……”小妹又低下了头。
“你自己有没有看上别的小伙子?”
“……”
“不好意思你就跟妈说一下,我支持你。”
沉默。长时间地沉默。
走出小妹的房,我发现父亲等候在门口。“就这样定了吧!”父亲说。
小妹的婚礼,概同家乡风俗。张家离我家不过村东村西之距,但张家来接小妹的姑娘,早早地到了我家。远亲近邻来我家贺喜,几间屋子都贮满了人。录音机播放着欢快的乐曲。
午饭后,媒人便和父亲商量小妹几时动身。母亲在小妹房里哭泣。乡亲们一下子住了闲谈的口,哭声涂抹着乡亲们,淹没着整个房间。有人在劝慰母亲。我是有泪不轻弹的,听见母亲一哭,便不由烦躁起来。母亲的哭声好像无休止,不知谁关掉了录音机。
小妹从房里出来,站在堂屋里,背对着中堂对着祖宗牌位,母亲递给她一把筷子,小妹接过丢向背后,落在弟弟的衣怀里。这就意味着她丢开娘家的饭碗了。张家来接小妹的姑娘搀扶着小妹,向门外走去,母亲哭着追赶小妹……
小妹出嫁的第四天,我惘然慢步到村外。田野里青麦涨云,两三个女子穿着红袄锄地,小妹也在其中。我想:小妹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路的,转念一想,其他的姑娘呢?我感到莫名的悲哀,视野不觉模糊起来,红袄转眼变成灰袄,和泥土一色……
原载1991年第1期《赤壁》
抓阄
这几天,老天总是阴沉着脸,满天的乌云压得很低很低,湿漉漉的空气用手都能捏出水来。看样子,待不上两天就会有场大雨光临的。
“哎,什么鬼天气。”满脸愁容的人们不时地抬头望着天,不住地埋怨。
能不埋怨吗?
稻场上,一垛垛小山似的谷垛还没有打下谷粒来。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呀!谁不怕谷垛遭雨淋?
一个湾子十几二十户人家只有一台脱粒机,各家都争着先打,只好抓阄来决定。
大家都说这办法好,公平合理,先打后打,全凭手气,没有怨头。
早上,林子来到稻场里抓阄。
林子是在县城读高中的。现在学校放了暑假。
“看那,未来的大学生抓阄来了。”
“林子,这段时间学习怎么样?”
热心的乡亲们不住地和林子打招呼,言语间充满了爱意和关心。
文静的林子朝大伙笑笑,很有礼貌地回答着大人们的话。
“林子,你爸干什么去了?”有人问林子。
林子想起了老爸。
早上,林子刚起床,老爸便叫他去稻场里抓阄,自己去割还剩下的半亩稻谷。
“您这几天也怪累的,还是让我去割谷吧,反正学校放了假,也该让我去锻炼锻炼。”
“不行,你握笔的手皮嫩,谷芒会刺破你的手的。”
老爸犟得很,林子只好来抓阄。
望着操劳过度而显得衰老的父亲,林子心中隐隐作痛,为了这个家,老爸付出得太多太多。
要是抓上一号多好呀,趁天晴把稻谷打下来,免遭雨淋。要是让雨淋了,老爸会心痛的。林子想。
瓢儿大叔和柱子大爹的闲聊引起林子的注意。
“如今的人们,都只顾自己。”瓢儿大叔叹了口气,“就拿这回打谷来说吧,都争着先打自家的,就没有人提出来让张婆婆家先打……”
“是啊现在的人太自私了。”柱子大爹显得很是激动。
张婆婆自打年轻时守寡,和儿子相信为命。儿子都三十多了,还光棍一条。半个月前,又遭了车祸,成了残废人。林子想起了张婆婆。
张婆婆迈着那双小脚,拄着棍子,颤巍巍地走来了。
林子心里酸酸的……
人到齐了。
瓢儿大叔站起来大声说:“大家安静下来,如今大伙都很忙,抓阄现在开始。”说完,转过身去,背着众人,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阄,塞进了草帽壳里。
“纸阄上写着数字,从一号接着往后打……”
“别说了,大家明白,又不是第一次抓阄。”有人不耐烦了。
瓢儿大叔把装有纸阄的草帽放在地上。人们便围了上去。
“呸、呸、呸!”二黑朝手心连吐三口,来回搓动。似乎要搓掉手上的晦气,交上好运。
“他娘的,我就不信抓不上一号。”狗子一边骂一边卷袖子。
“好,开始。”
瓢儿大叔话音未落,一双双颤抖的手伸进了草帽壳里。
林子没有犹豫,伸手就抓了一个,展开一看,心中大喜。张婆婆双手合十,闭着眼,很是虔诚地祈祷:“菩萨保佑我苦命的娘儿俩……”
林子苦笑:“菩萨当真会保佑吗?”心底升起一股悲哀。张婆婆枯枝般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了草帽壳里。好一会儿,才抓出来一个,刚要展开,却掉在了地上。
林子赶忙帮张婆婆捡起来。
“好小子,林子捣鬼。”突然有人大声叫喊。人们的目光“刷”地转向林子,露出鄙夷愤慨的神色。
“别看人小,心眼可不少,刚才捡纸阄时,给张婆婆交换了纸阄,欺侮人家孤儿寡母。”
“真是的,老师怎么教育的你,把自己的末尾号给张婆婆。”
“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孩子居然也干出这种事来,把纸阄交出来。”
人们七嘴八舌,一扫过去的温柔,变得很是气愤。凶狠的目光像锋利的剑射向林子。
林子望着发怒的乡亲,没有争辩。俊秀的脸上显得异常平静,还挂着浅浅的笑。
人们更加愤怒了,林子这不是存心捉弄人。
“再不交出来,我揍扁你这个浑小子。”一向脾气暴躁的瓢儿大叔吼道。
“张婆婆,把纸阄还给这小子,我们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柱子大爹劝张婆婆。
张婆婆颤抖着伸开攥得很紧的手,要把纸阄给林子。
林子没去接,纸阄掉在了地上。
瓢儿大叔捡起了这个满是皱褶的,湿漉漉的纸阄。人们忽地围上来,拆开一看,全呆了。“啊,一号!”众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这时,人们全明白了,在人群中寻找林子,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可林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去……
王铁蛋
王铁蛋也叫“王捣蛋”,又叫“王小胆”。
战前一次吃面条,北方藉战士你争我抢,端着盛面条的盆满屋子跑,形象十分不雅。连长勃然大怒,当即扔碗吹哨,把他的兵召到院里,结结实实批了一顿。末了,搜寻第一“罪魁”,没有人吭声,只有王铁蛋两目慌乱,一脸冷汗。连长一眼扎去,大喝:“王铁蛋,出列!”“哇——”还没出列,王铁蛋已哭出声,“不是我——不是我——是——”他“出卖”了第一个抢面的人。
事后,那位被连长狠尅的兵找到他,拳头攥得咔吧咔吧响:“你——混蛋!”王铁蛋吓得浑身发抖,可怜兮兮地哀告:“我——别!你都写了入党申请书了,可我——团员还不是——”那位准备加入无产阶级最先进行列的战士,便慢慢松开了拳头。
说他胆小,可他又能干些胆大的事。连里一个兵有个打火机,正宗的“三五”牌,亮晃晃的像一块小金砖,拿着整天吹,没吹多久就吹丢了。他急红了眼,在班里骂了个底朝天,谁都怀疑了,就没想到王铁蛋。没多久忽然在另一个连队王铁蛋的同乡那里发现了自己的打火机,一问,说是王铁蛋送他先用着的。那兵气懵了,回去抓住王铁蛋就要打。王铁蛋反倒理直气壮,一口要对方拿证据,说自己从没给过老乡打火机,又哭又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此,班里人都防贼般地提防着他,背地里都说:王铁蛋鬼哩,胆小都是装的。从此“王小胆”和“王捣蛋”取代了他的本名——王铁蛋,直到他牺牲。
部队拉上前线,第一仗是敲越军的王牌部队。地形复杂,对方防御严密。为了打下黄鼠洞一样的暗堡,连队牺牲了不少弟兄。连长红了眼,喊:“王铁蛋,上!”王铁蛋正趴在地上打枪,一听连长的命令,脸“刷”地变白,迟迟疑疑,好久没站起来。连长见没动静,扭头看他那副熊样,脸涨得像猪肝似的,“腾”地一脚踢过去:“你真是个孬种!”王铁蛋也腾地跳起身,面色通红,腮帮子乱抖,恶狠狠地瞪了连长一眼,跃出了战壕。
王铁蛋牺牲了。那黄鼠洞也揭了盖,红岩石块和王铁蛋的血混在一起,堆了好大一堆。仗打完以后,连长才知道这是多么关键的一仗,而王铁蛋炸掉的那个暗堡,又是多么关键的一个火力点。
上级命名连队为××山战斗英雄连,记了集体一等功;追认舍身炸暗堡的王铁蛋为战斗英雄。连长一听就又紫涨了脸,嚷嚷到了团部,说王铁蛋如何如何,这样的胆小鬼就是牺牲了也不能算英雄,捎带着又把前三后四诸如偷打火机之类的事也卖了一通。
团长好生奇怪,这连长平日里也没见这么死板,为什么这事就迷瞪不过来?出了一名战斗英雄,别说团里光彩,你连队不更出名?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团长骂连长,连长不服,也把地跺得“通通”响,气哼哼地走了。
烈士的亲属都接到了部队,王铁蛋的父亲也来了。个头小小的,和王铁蛋一样的面孔,只是脸膛像老树皮一样划了许多皱纹,眼赤麻糊的,一身家织黑布衣,用条长长宽宽的白布带束着腰身。部队领导接见他们,轮到王铁蛋父亲,握住他的手直晃,并连声地说:“你养了个好儿子,好儿子!”王铁蛋父亲一个劲颤抖着嘴,连声麻涩地应着一个音节:“啊,啊。”
请亲属介绍烈士生平事迹时,王铁蛋的父亲被安排第一个发言。他握着长烟袋,向左右让让这个,让让那个,不知怎么办好,半晌才说:“让人家先说吧,我先听听,先听听怎么个说法。”主持会议的政治部主任和气地讲:“老人家,别紧张。王铁蛋烈士生前是个怎样子的,你就说个怎样。”他这才算稳住了神。上台,先咳了咳嗓子,带着很响的浓痰的呼噜声就传遍了会场,两只黝黑的大巴掌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面上摸揉了许久,才颤着声说:“铁蛋自小身子单薄,他妈给他留过小辨,想留住他……大约八岁才刚长个头……这伢猴,不憨,就是个闷葫芦……”说到这,又是一阵猛咳,他使劲儿将涌到嘴边的痰又咽了回去,憋了个大红脸,稍停,又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主任。静呆了好半天,两手在腰间慢慢摸索,解下了那根宽布带,一层一层掀开,露出一张黑不溜秋的画片来,双手捧着给人们看,红涨着脸说:“我来时,铁蛋他奶非让我带上。我说,现在不兴这个……她不依我,我就带来了……她说,带上吧,去让队伍的同志看看……”
人们都伸长了脖子,许久,才看清是一张印制得很粗糙的老灶爷神像,天长日久,已被熏成一片昏黑,一片喁喁声盖过了会场。主任望了望那张画像,眉心皱了个疙瘩,对老人小声地说:“您老……您老是不是……”“就完,就完。”王铁蛋父亲忙坐正身子,手里仍举着那张画像。忽然,泪水从他烂红的眼角涌出来,哽咽着说:“铁蛋死了——我和他妈都哭,他奶没哭,八十好几的年纪,我怕她伤心糊涂了……她却骂我们昏了头……她说铁蛋自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七岁那年,他把一团面糊糊到老灶神爷的嘴上,自己把供灶爷的果子、炸糕全吃了,挨了一顿打……打了,说是灶王爷自己吃的,嘴上还沾着面呢。他奶奶说,这不是凡人干的事,说铁蛋以后能成大器。——铁蛋死了,……铁蛋死了,这张灶神画被他奶从铺盖卷下面找了出来,说那面糊还在……县里的人给了我一张铁蛋的大相片,他奶就让我把相片挂在灶神爷的供位上,非说铁蛋……成神上天了……非让我把这张灶神爷画拿来让队伍的同志看……我的铁蛋和凡人不一样……”
老人被泪呛住了,只是“吭吭”地干咳,主任忙递过一杯水。会场悄然了,一片低垂的头,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没过多久,报纸上刊登了王铁蛋烈士的英雄事迹,还有他父亲做报告的照片。文章的内容自然没有那张灶神像。同时,连长忽然坚决要求转业,理由是他不配当连长。那个丢打火机的战士逢人便吹王铁蛋,至于那个打火机,据他讲,和王铁蛋没关系,是他自己弄丢的。
大满出气
“狗日的!”大满将手里提的红苕藤往台阶上重重一摔,恶狠狠地骂道。妻子问:“大清早的,又怎么啦?”
“昨夜,不知哪个龟孙子的猪把我们家苕地里三棵苕拱出来吃了!”大满咬牙切齿地说:“哪天让老子碰上,非宰了它不可!”
妻子为大满舀好洗脸水说:“你别干那缺德事儿,不就几棵苕嘛……”
“嗨,”大满不耐烦地打断了妻子的话,“这年头谁管谁呀,你越老实越吃亏。”
夜,渐渐静下来了。大满操起铁锹,大步出了门。
大满先来到离家较远的村西,绕着稻田认真地看了一圈,接着折向村东的苕地。尽管天很黑,大满还是在离地几丈远的地方听到了地里的动静。好哇,你到底落在老子手里了!
大满放轻脚步猫下身子摸过去,抡起铁锹,照准猪肚子狠狠戳杀。猪嚎叫一声,撒啼奔上旁边的路面。大满快步紧追,又一铁锹砍在猪脖子上。
那猪吃力地跑向村里,隐没在黑暗中,大满返回地头,发现邻地的红苕也被拱了一长溜。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盘算明天怎样对付猪的主人。
夜已很深了,大满才慢慢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妻子正叠被单,女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妈妈,妈妈,猪圈前有好多好多的血……”
“我的天啦——”妻子大叫了一声,冲出屋。
大满在朦胧中听见了女儿的喊声,猛地掀掉被单跳下床,光着脚奔进猪圈。猪圈靠墙的地方里面堆着干废的猪草,外面斜靠一捆干柴,几块石头不易被人发觉地洞开了。猪躺在棚子里的窝里,早已死去了,肚皮和脖子上有两条很长的伤口。
妻子摸着死去的猪,眼泪无声地淌过面颊。
大满穿着短裤,呆呆地站在死猪跟前。
原载2002年8月31日《湖北日报·农村新报》
大牛嫁母
铅色的阴云严严地压在乡亲们的头顶上。凛冽的北风刀子样扎在人的脸上。
锣鼓声咚锵地响得极急。乌拉乌拉的唢呐声在村子上空荡个不停。一阵热热闹闹的鞭炮炸过后,新娘凤婶才从房里踱出来。凤婶没蒙头巾,也没化妆,穿平时一样的衣服。
凤婶想朝乡亲们笑笑,泪却流了出来。
乡亲们的心里也跟着酸。
大牛笑着说:“娘,你就放心去吧,家里的事别挂念。”
凤婶“嗯”了声再没话。
乡亲们都拿寒风样冷的目光看大牛。大牛没事样,依然笑。
凤婶对乡亲们说:“谢谢你们来送我,我走了……”凤婶说着,声音就梗在喉下吐不出来了。
乡亲们的眼里也涩了,“好走啊,有空多来看看。”
凤婶一步一回头。
乡亲们立在村头送凤婶远去。凤婶走了不见影,乡亲们才收回酸涩的目光。
都说大牛的不是。又叹凤婶命苦。
此时下雪了。儿子的影子又在凤婶眼前晃。
儿子已三十了,因为穷,没有哪个女人肯进那低矮的门。都怪男人死得早,要不咋会这么穷?儿子娶不上媳妇,凤婶心里急,就四处求媒人给大牛找媳妇。好话跟媒人说了一箩筐,媒人才给大牛找了个。可那女人的娘狮子大开口,要五千元礼钱,凤婶四处借,能借的地方都借了,才借到一千元。
凤婶就成天唉声叹气。
大牛又提出那事:“娘,有个岁数跟你一般大的男人很有钱,他想娶你……”
凤婶明白大牛的意思。自己嫁给了那男人,那男人就给大牛钱。那大牛也就娶上媳妇了。
凤婶的心针扎样痛。凤婶问:“你就这么讨嫌娘?”
“不,我也是为娘着想。”
凤婶的眼里涩涩的有了泪。
思来想去,凤婶同意了。
大牛好高兴,问凤婶想不想见那男人,凤婶说不想见。凤婶是为儿子能娶上媳妇,才把自己卖了。
唢呐吹的是欢快的《小桃红》。可凤婶听来像个老妇人死了儿子样肝肠寸断的呜咽。
凤婶淌了一路的泪。傍晚,才到男方的家。
凤婶进了洞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掌灯时,新郎才进了洞房。
见了新郎,凤婶惊喜地站起来:“你?怎么是你?”
“想不到吧?”他也笑了。
凤婶的心慌慌地跳起来,脸上泛起红晕。
“如果不是你父母反对,你三十年前就是我的女人了。现在总算遂愿了,这也亏了你儿子。”
“你给了多少钱我儿子?”凤婶躲开他的搂抱,问。
“什么?给钱你儿子?一分钱也没给。”
凤婶怔了。
“我们把这屋卖了,给你儿子娶媳妇。我们搭个棚住就行。”
三天后,凤婶回了家。门锁了。邻居告诉凤婶,说大牛背着包去南方打工了。
凤婶的泪又淌了下来。
原载2003年11月28日《黄冈日报》
失物招领
子明是个修鞋匠。
子明那鞋摊摆的地方很特别,不在街头,不在巷尾,而是在一个湖畔。
子明的生意不是很好,但几年来却一直不愿挪动地盘。他总是不紧不慢地精心地修补着那摆在面前的不多的几双鞋。在子明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余都响的自行车上,挂着一个小牌,上面写着“失物招领:那位同志丢失皮大衣一件,望前来认领。”那件大半新的皮大衣就挂在破自行车的龙头上。
这天早饭后,天有些寒冷。一位穿着时髦的小伙子,一边打着唿哨,一边上前向子明借鞋刷。待他将脚上那双高帮牛皮鞋刷得锃亮,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时,他注意到了那则启事,以及启事旁的皮大衣。
小伙子一个箭步奔上去抓下皮大衣:“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皮大衣在这里啊,谢谢你啰,鞋匠师傅。”子明一把拉住小伙子的手,很激动地问:“兄弟,这皮大衣当真是你的?”“当然是我的,不信你看,我穿着有多合身。”小伙子边说边把皮大衣往身上罩,可子明看出皮大衣明显长了一大截。子明怀疑地问:“你什么时候丢的?皮大衣里有什么东西?”小伙子支支吾吾,不知所言……
这一切被一位拎菜篮的中年妇女瞅了一清二楚。她看小伙子半天不吱声,便上前来:“小伙子,你可看清了,别贪便宜,冒认人家的东西,”顿了一下,又向着子明说,“师傅,这皮大衣是我家老头子的,我认得。”“在哪儿丢的?”子明攥紧从小伙子手中夺回的皮大衣。“就在这个湖畔,老头子钓鱼时丢的。”
子明不再搭理小伙子和中年妇女,折回身埋头补起鞋来。
小伙子和中年妇女可急了,都争着嚷嚷皮大衣是我的,真是我的,你就还给我吧。
子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他讲述了一段往事。子明年轻那阵儿因打架斗殴致人重伤,被判了10年刑。刑满释放后不久,子明感觉身体不适,便去诊治,竟查出患了一种绝症,只有几个月的活头。子明在高墙中立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长长的10年总算到头,子明正满怀憧憬,却不料得此恶疾,遂万念俱灰,在去年的一个冬日黄昏,投进了这个湖中。没想到他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医院,而救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盖在他身上的一件皮大衣。子明遍索皮大衣,欲找一丝线索,却只找到一张纸片。那是一张死亡通知单。救他的那个人的女儿就是当天上午离开了人世。
子明丢下手中的活儿,愣了一阵子,继续着自己的叙述。获救后的子明去作了一次复查,竟发现先前的结论纯属误诊。之后,子明就在这个湖畔摆了这个鞋摊。一年多来,他一直等着皮大衣的真正主人。子明身旁还放了一个小木箱。他每天从自己挣得不多的钱中抽出10元放进小木箱,等积少成多,便去资助那些需要关怀的人们。
小伙子和中年妇女静静地听完子明的讲述,相互望了一眼,都低下头来。临走时,他们都从自己钱包中抽出10元钱,放进了那个小木箱。
子明依旧埋头修鞋,依旧默默地执拗地等候着皮大衣的真正主人……
原载2005年第11期《当代小说》
范大贵助学
他坐手摇车走过居委会的时候,看见门前围了一大圈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有人向他喊:范大贵,来献点爱心。居委会主任王老太婆说:别逗别逗,上面没叫动员残疾人。
冲这句话,他就往里挤。残疾人怎么啦,就不许进个“希望工程”?给我挑个女的,模样好一点,看我这把钱够不够,全捐了。别人笑他,二十几的大小伙子想女人想疯了。这是救助失学儿童,又不是婚姻介绍所选美。范大贵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救助就不兴救个漂亮点的?王老太婆说,没有照片,这里有个名册你自己拿去看。
他看了名册说,就这个,蔓儿,名字怪好听的,丑不了。
范大贵没爹没娘,拖双断腿在手摇车上过日子。每天半上午起床,摇了手摇车到他的摊位,摆开摊子修补鞋,中午有面馆老板娘端碗炸酱面来。下午收摊,邀几个朋友打平伙喝一台。要是没醉,就围起来搓麻将闹个通宵。
嘿,稀奇,二十几年没摸过信封,他不知道邮局在哪,如今竟有绿飞鸽给衔信来了。他把信举得高高的对太阳照,其意是给两边摆摊的伙计看。嘴里却嘟哝着:这是啥玩意?果然逗得伙计都来抢,范大贵,把你对象拿来大家欣赏。
信是从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寄来的,写信的是那个蔓儿,蔓儿说她们山里很穷,父亲一直卧病在床。她还有一个妹妹和奶奶,全家单靠妈一个人种田。蔓儿把范大贵捧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范大贵顿时来了劲,他花三个晚上回了封信寄给山里,他写道:蔓儿同学,你范哥是修船公司总经理,那点钱算个啥?别往心里记,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你范哥。大话说了不算,他硬忍了几天麻将不打,省出一百元寄给了蔓儿。
事儿就这么惹下了。
那天张老三带个十三四岁的妹子到鞋摊来的时候,他早把“修船公司”的事忘了。张老三挤眉弄眼的怪笑,说这姑娘找修船公司的范总经理。范大贵心里发毛,直想追上去砸他两榔头。
姑娘瓜子脸,清清秀秀的挂两条干豇豆似的小辫儿。她说从山里来,叫蔓儿。她说范总经理是救助她上学的恩人。她说她不想上学了,想找总经理给安个工作,扫地打开水,就是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什么的都行。她又拿出范总经理的信给他看。
范大贵说,范总经理是我胞弟,你找到我就算找到他了。旋即,范大贵一脸义愤:你太让人失望了,你知道我辛辛苦苦修鞋——啊,不,是修船,省钱寄给你为啥?不就为你读书以后有个出息?蔓儿牵起了泪珠子,她说她和妹妹叶儿都上学,学校只能给一个救助名额,叶儿天天跟她吵,向她哭,求她,她没法子。
蔓儿哭得范大贵心酸酸的,他幽幽地说,我咋给你找工作呢?蔓儿说,谁求你了,你带我去找修船公司的范总经理呀。范大贵也火了,用榔头敲着铁鸭脚说,这就是修船厂,我范大贵三代单传没兄没弟,现而今独苗一个,我就是范总经理。姑娘疑乎乎的不信。
范大贵开了鲜鱼巷的门,指给姑娘看四面墙上挂的破轮胎烂皮子,一张木板床,被子脏乎乎的堆成一团。范大贵说,你总该信了,我是个没出息的修鞋匠,修的是鞋不是船,真没法给你找工作。害你白跑一趟还耗半年学费,我是混账王八蛋。说着就举起巴掌叭叭地扇自己耳光。
姑娘早就泪流满面,连忙拉住他的手,哽哽咽咽地说,范哥别这样,你是好人,我一辈子都记你。范大贵推开她,把车摇到破柜子前,翻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递给蔓儿。当哥的骗了你,这一千元你拿上,够读几年书了。蔓儿一步步往后退,嘴里连连说不不,像遇到一个矮脚巫师。范大贵说,蔓儿你听我说,这是我那些天下狠心赌恶咒才存下的,你不拿,早晚也被我打牌输给别人。
蔓儿抽抽咽咽地问,范哥你咋对我这么好?范大贵嗯嗯地半天说不出。蔓儿把钱一推要走,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人家钱。范大贵急了,拦住门口,蔓儿你听我说,我有个妹妹,长得好漂亮好可爱,她跟我一起遇的车祸,她死了。我一直恨自己这辈子没能为她做点什么,我就想把你当她。
蔓儿看见了范哥眼里流出亮晶晶的泪,也忍不住哭了。她大方地接过钱,跪到范大贵面前说,哥,作妹的谢你了。
范大贵在鲜鱼巷一直住到三十出头,还开他的“修船公司”,只是醉的时候多,“修船”时候少。
那天有人敲门的时候,他已醒了多时,只是闭了眼赖床不想起身。听见敲门,他以为是哪个伙计突然改邪归正装斯文,就吼,装傻,门没闩!
门吱的开了,进来一个端庄姑娘,稍犹豫就径直走到床前,轻柔柔地叫声哥,你病了?范大贵吓了一跳,目瞪口呆记不起哪里飘来这个漂亮妹子。
姑娘说,哥,你记不得了,我是你妹蔓儿呀。读完职高我办了个鸡场,很红火的。我来接你到乡下去。
蔓儿说,我不能让你再这么蹲街沿边喝烂酒肮脏邋遢自暴自弃了,我要好好管管你。
范大贵没话可说,只是默默地淌泪……
原载2005年9月20日《荆门日报》
冯屠户的心病
冯屠户在枫林村是吃得开叫得响的人物。近几年全靠杀猪卖肉发了家,过上了小康的日子。因此,人见人笑,大家都愿意和他套近乎。他人缘好,脾气也好,买卖公平,乡亲们都说他心眼好没卖良心。可偏偏近几天,他对家里人态度生硬,对乡里乡亲不言不语,不理不睬,精神恍惚……
“谁惹了他?”这个猜测,那个回忆,都找不出是谁得罪了他的理由来。冯屠户卖肉,腿不方便,不在镇上,不在村上,是在他自家门前的大路边上。他其貌不扬,腿又不灵便,走路一点一点的,可年年当个协先进,他又从不搞偷税漏税损人利己的事,群众干部反映都不错,所以工商部门就破例允许他单独杀猪卖肉。
冯屠户到底为什么呢?
原来,几天前他买回一头猪,用拖拉机运回家,刚拖下车哼哼几声就断气了。根据他的经验,立即捅刀子放血。哪知,肉看不出毛病,白里透红,跟其他肥猪肉一样,若稍稍注意,这肉有一股微微的腥味。冯屠户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头病猪,在出卖的时候打过针喂过药。但猪得的是什么病,喂的是什么药,冯屠户就不明白了。因此他想,猪买了,钱给了,这肉卖不卖呢?冯屠户有过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他致富,一靠勤劳,二靠节俭,过日子从不乱花一分钱。就是肉卖完了,案板上一星一点肉渣子,他都捡起来,煮进菜里或烧个汤什么的。老婆说他贱,儿子说他小气,外人说他吝啬,他听见没听见都不管,依然按自己的原则活人。这二百多斤病猪肉,他想来想去还是得卖。但在卖之前,他用石灰水消过毒,里里外外泡着细细洗了一遍。肉显得更加鲜红嫩气,那股讨厌而恶心的腥气也没了。价格照旧,便宜了别人要生疑,他这样想。
二百多斤肉很快就卖完了。这猪的本算是赚回来了,只是冯屠户心里像吃下了苍蝇,老不踏实,总感觉问心有愧。回到屋里一支接一支抽着闷烟,饭不吃,水不喝,老婆还以为他生病了呢。其实他心里害怕,怕这顿午饭,怕别人把病猪肉吃了拉稀闹肚子痛,怕吃了肉后中毒。这事万一传出去,他不但赚不了钱,还会惹下滔天大祸。他想得更多的是个协先进、纳税积极分子,十几年的功劳将一扫而光。更使他伤神恼火的是,这一下不光砸了招牌,断了他的财路,也毁了他的人格,失去了乡里乡亲的信任。思来想去,他越发不安起来,一个人在屋里捶胸跺脚。老婆孩子都在一边发呆,不敢靠近。所以,他不吃不喝,坐在家中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哪怕出现一丁点儿脚步声,他的心都要紧一下,眼睛直瞪瞪望着窗外,看来往的人是谁……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天黑,见无动静,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睡觉前,儿子说起村里的新闻:张婶叫人抬到镇医院去了,狗子他爸闹肚子痛了一个下午。
“这是谁说的?”冯屠户慌忙追问。
“我亲眼看到狗子到村医务室给他爸买药。”
冯屠户明白,张婶是老毛病,今天上午家里来了客,还说说笑笑在他手上割了两斤肉。至于狗子他爸,他身体那么壮,难道真的吃了这肉……他不敢往下想。冯屠户一急腿就更不听使唤,一点一点在屋里跺圈子。老婆孩子更莫名其妙,确信他今天得了什么病,或中了什么邪,不然怎会变得这么古怪,既不敢靠近他也不敢问,一家人都默默不语,只听他跛脚一点一点在屋内打转转。时不时抓头拍胸,气语哼哼。家中人也越发不安起来。
夜里,冯屠户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鸡叫三遍时,他才想出一个主意,悄悄推醒老婆,耳语一阵,天明一早去如何如何……
第二天,天刚放亮,老婆就去了医院,给张婶送去了100元钱,给狗子他爸送去了营养品。真是无巧不成书,冯屠户老婆在办这些事时,被工商所的同志带领一名晚报记者采访冯屠户的事迹时碰上了。记者在医院拍照、采访,又在群众中收集材料,狗子他爸又道出了冯屠户平常的一些助人善举等等。镇上闹得沸沸扬扬,冯屠户老婆匆匆跑回家报告喜讯,想冲冲他的邪气,说等会儿记者还要给冯屠户拍照呢。冯屠户不听便罢,一听七窍冒烟:“看你个婆娘办的好事哟!”搞得一家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这才把昨天卖病猪肉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家里人说了。冯屠户老婆听罢连呼:“完了,完了……”
最后,冯屠户和老婆商议决定,把事情公之于众,向乡里乡亲赔礼道歉,退回肉钱,向工商部门检讨认错。正在这时,记者到了,冯屠户正欲认错道出他卖病猪肉的真相,突然,门外燃放起了一串串鞭炮,张婶和狗子他爸捧着大红纸的感谢信,敲锣打鼓地涌了进来。
冯屠户猝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原载2005年12月30日《十堰日报》
割麦
“预计明天天气转阴,后天有阵雨,请农民朋友们抓紧时间收割麦子……”陈二爷烦躁地将开关一拉,播音员清丽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二爷身体一向结实,只是前不久得了一场病,尽管已经出院半月,脸还是黄黄的,浑身没劲。他转过身向正在忙家务的老伴道:“丽萍还没起床吗?”瘦小的老伴含糊地说:“早起来了,不晓得忙些什么?”二爷向西屋喊了两嗓子,没有回音,他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不晓得野到那儿去了。”正说着,小女儿丽萍匆匆从外面回来,到灶上拿了块馍就啃起来。“干什么去了?不知道要割麦吗?”丽萍没吭气,边嚼着馍,边抓起草帽镰刀朝外走,二爷也赶紧出了门。
陈二爷的承包地在村西头,二爷是种田的好把式,你看那十几亩的麦子,齐刷刷黄澄澄的一大片,微风吹来,沉甸甸的穗头挤挤挨挨,摇摇摆摆,发出“沙沙”声响,二爷听着心里那个舒坦,就像刚喝了二两纯谷酒。
陈二爷干活很利索,不一会儿,一垄麦子就整整齐齐倒了地。只是到底上了年纪,再加上大病初愈,他觉得气喘,脑门上汗涔涔的,可他不敢怠慢,又忙着割起来。
老伴送来了晌午饭。饭后,陈二爷点上一支烟,斜倚在地边的树干上休息。他感到疲乏,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好烦人!二爷扔了块石头,把它们撵跑了。
下午,老伴也参加割麦,直到日头下山,一家人只割了二亩半地。丽萍擦去脸上的汗珠,试探着问:“爸,人家都找万昆的收割机割,我们家也……”话没说完,二爷就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让麦子烂在地里,也不求人。”丽萍撅起嘴,一甩辫子,前头走了。
回到家,老伴做了香喷喷的包面,二爷平时最爱吃了,可今天他确实困了,只想着早点躺下歇息。丽萍回来,不声不响吃完包面,帮着妈洗碗涮锅,收拾完屋子后,悄悄跟妈嘀咕几句,走了。
老伴挨着二爷躺下,轻声细气地说他:“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人家早已不计较,你还那么抹不开脸?”二爷听着,没吱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二爷土生土长,贫苦出身,担任过民兵连长、大队书记,工作积极得很。万昆家是外来户,那年查出万昆爷爷是国民党军队的,解放时跟老蒋去了台湾。万昆的父亲万占山于是遭了罪,每次“运动”都少不了挨斗,带头的当然是陈二爷。有年闹旱灾,庄稼收不上。万家人丁兴旺,三个儿子张口等着饭吃,这下犯了愁。偏又碰上万昆妈得了病。万占山带着大儿子偷偷进大崎山挖了些药材,想换些钱。二爷知道后,带着人“割资本主义尾巴”,硬是把那些药材扔进了举水。后来,万昆妈没钱医病,加上饥饿,就谢了世。从此,两家就有了“过结”。
改革开放后,能干的万占山如鱼得水,开砖窑、搞加工、倒土特产,挣了不少的钱。他的三个儿子也争气,两个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落下秋葫芦儿万昆,高中毕业回家,跟着老爸干。年轻人有文化,脑子活,比他老子更了得,成了远近闻名的专业户。这两年,他又联合了好几家,折腾什么“规模化经营”,买了好些农机具,干得红火着哩。
虽然万占山再没提起当年的事,可两位老人从不来往。二爷心里有根刺,总觉得当年对不住万家,可脸面又抹不开。现如今有事去求万家,这老脸往哪搁?
这阵,二爷还真想念在部队当上团长的儿子了。他要在家,老子也不会这么作难。
陈二爷越想越烦,干脆起床到院子。抬头看看天,月亮蒙着一层云,看来这两天有雨。不找万占山,难道眼看到手的麦子泡了汤不成?
反正睡不着,二爷蹲在屋檐下“嚯嚯”磨起了镰刀。然后,他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掂着镰刀出了村,他绕了一个弯,看看村里的麦地,就像过去当大队书记那阵一样。
夜静静的,只有沟渠边的杨柳树叶在微风中“哗哗”作响。好多麦子割倒了,能看出不少是机子割的,连麦秸都拾掇干净了。到底是机器快啊!二爷想。他呼吸着凉爽空气中飘逸的麦香,心里特别舒畅。
拐向自家的麦地,他隐约听得有“突突”的机器声响。紧走过去,见有台收割机正在他家麦地里忙活着。再走近一些,掌机子的不正是万昆那小子吗?女儿丽萍也在旁边帮着忙,两个年轻人大声说笑着,看上去很亲热。二爷想起前几时听说丽萍跟万昆闹上了恋爱,追着问了几回,丽萍都没正面回答,不由心里骂了声:“鬼丫头,还背着老子呢!”
看看麦子已割了一大片,陈二爷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转身悄悄回到家,躺在床上,心里很不平静,翻来覆去睡不着……
做生
太阳从两个老人的视线里缓缓地落下去。月亮从两个老人的视线里缓缓地升起来。
“么回事?老头子,”张婆婆头没抬,揉揉眼,死盯着村子前边直通山外的那条小径,说,“林子他们怕不得回来了哟。”
“哎呀,老婆子,”张爹爹把小凳移到张婆婆膝前,转脸向后,说,“我说过千遍了,他林子今晚不回来,我用手巴掌煎鱼给你吃。我69岁生日他们都回来了,还提前了一天,你70岁的生日他们还会不回来?”
“可这什么时候了啊?”
“就是,”张爹爹说,“他们会有什么事呢?”
张婆婆自言自语:“是不是木子上学没有人照管?”
张爹爹:“哪里,林子说了,木子要一同跟他们回来。”
“会不会没赶上车呢?”
“他们单位有小车。”
“小车跑得慢些吧?”
“快些哩。”
张婆婆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张爹爹跟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张婆婆突然想,说:“哎呀,天黑这么半天了,屋里灯没拉,你放在案板上的酒菜莫让猫子拖走了,林子他们过一会儿回来吃么事呢?”
“是啊,我们回去吧。”张爹爹说。两个老人提了凳子颤颤栗栗地往回走。
酒肉上到桌子上,筷子一双一双地摆好。一共摆了五双。两个老人抄手坐在桌边,长时间没得话说。张爹爹伸懒腰。张婆婆跟着伸懒腰。
“闷啦?”张爹爹说,“老婆子你记得林子什么时候生的?”
“怎么记不得?”张婆婆说,“连木子的生辰也记得哩。林子是丁卯年冬月十二子时,对吧?”
“对。”
“木子是正月初七午时,今年十五岁,对吧?”
“对。”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张爹爹张婆婆都竖直了耳朵。
脚步声远去。爹爹和婆婆连连长叹了几声。
几分钟后,两个老人又坐到了村头枫树下。
夜幕下来好久了,如烟如雾的寒气把月光浸得冷冰冰的。
两个老人依偎着靠在一起。
两个老人一先一后地连连打了几个长长的呵欠。
“老头子,”张婆婆说,“林子他们是不是病了?”
“谁知道呢?”张爹爹答。
“我这生做不做没关系。”张婆婆说,“万一林子他们的哪一个病了……”
“是啊,万一他们哪个病了……”
两个老人提了凳子颠颠地回屋,坐到桌前什么也没吃。
“来,装下,提到城里去跟他们一起吃。”张爹爹说。
“好,这酒让林子喝。”
“这肉让媳妇伢吃。”
“这豆儿,让木子嚼。”
两个老人依着月光,磕磕绊绊地到了三十里外的镇上候车。
月亮缓缓地落下去。太阳缓缓地升起来。
翌日十一点。两个老人赶到了县城林子的单位。
林子的门紧锁着。
两个老人问林子的邻居。
邻居说,林子一早赶车回家给母亲做生去了。
两个老人又火速赶车回家。
家里没有林子。邻居说,林子他们听说二老到了县城,又赶车回去了。
两个老人累倒在床上了。
林子赶回来。
林子说:“妈,对不起,我把你生日记错了,十四,记成了十五。”
原载2005年第8期《中国老区建设》
祖坟
郭老大的祖父葬在距老街口百余米的地方,后靠绵延不断的冈峦叠嶂,前向一座笔架山,山下一泓四季泛着涟漪的天然清水塘,真可谓是百里难挑的风水宝地。当年那风水先生预言:“郭家的后人会发达的。”
这预言在郭老大父亲那一辈非但没应验,他父亲反而成了吊死鬼。
那是1968年春,郭老大的父亲没了油盐钱,起五更,睡半夜,编了几十个斗笠去街上卖,被革委会的人当资本主义尾巴全没收了。老人一时想不开,回家拖根绳子在屋后的苦楝树上自缢而亡。郭老大安葬了父亲,回头看着祖父的坟堆,怀疑那风水先生的话有假。怀疑归怀疑,可后来出现了转机又让郭老大释然了。
1988年,郭老大的二弟当上了县建材公司总经理,1990年,三弟又官至县开发办主任。在家务农的郭老大是农活里手,一年收下的粮食一天吃五餐也吃不完,加之得到两个官弟弟的钱物援助,穿的戴的用的就不需着急了。肚里不饿,身上不冷,郭老大知足常乐呢!
至此,郭老大又对那祖坟看护得如同珍宝一般。逢年过节点烛烧香燃纸化钱撮添新土,一丝儿不懈怠。
近几年,街道疯了般向这头无限延伸,两侧的楼房像正在打造的链条一节节加长,长到了郭老大祖坟边。有个叫陈武的便跳过这坟地,在坟那边修了一栋三层的楼房。这样,“链条”在坟地处就缺了一节,一个坟包又突在那儿,难看死了。镇里的城建助理无数次地劝他:“老郭,把那祖坟迁了吧。在那儿盖个楼房开个店什么的,赚钱得很。像现在这个样,楼房中间夹个坟包,有损市容啊!”
郭老大鼓眼一瞪:“我郭家如今这么兴旺,就靠这祖坟的风水好。要迁这坟,打死我也不干!”说完,气哼哼去了。
城建助理摇了摇头,怏怏地打了转身。
陈武开的是日杂百货店,销货后就遗下好些包装盒呀纸呀什么的。通常是陈武一撮箕端了去郭老大的祖坟边,点火化为灰烬。郭老大看那纸灰堆儿日渐增大,心里大为不满,脸沉沉地对着陈武:“姓陈的,你是我郭家的后代,天天到这祖坟前烧纸化钱敬孝心呀?”
陈武见他出言不逊,以牙还牙:“我如果是你郭家的后代,也盖不起这楼房,也开不起这个店啦!”说到这里,陈武把自己钢青色的防盗马夹鼓鼓的拉链袋一拍:“包也没这样鼓了啦,怕早就去捡人家穿得不要的衣呀帽呀鞋呀,勉强遮肉呢!”说完,他还斜眼瞄着郭老大,瞧他听没听懂这话中话。
这话够刺人的。郭老大不聋不傻,早痛到了心尖尖上。他怒斥陈武:“放你的狗屁!谁说是我去捡的?明明是我那两个干部兄弟坐着小车专门送回来的。哪样不是只穿过几个月的,能说是穿得不要了的吗?你姓陈的穿有底的裤儿才几天,有什么值得抖的?”
“我又不是抖的别人的,靠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厘挣的,就是值得抖。你能把我怎么样?跟你说,我明年还要去买部小车回来,好好抖给你看看。”
“你……你……”郭老大气得脸红脖子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郭老大回到家,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苦想了三天三夜后,悄悄地去了两个弟弟那里一趟,回来在祖坟边挖个洞下去,把坟下掏成“防空洞”,坟堆乖乖地塌陷下去了。
在坟堆塌陷的那一刻,郭老大的脸剧烈地抽搐几下,两眼角悬着两颗浑浊的泪水。这时有路人问:“郭老大,把祖坟平了做什么?”
郭老大连忙扯袖子擦去泪水,挂上一脸豪气,气壮斗牛:“老子被有钱人挖苦够了,也盖个楼房当老板挣钱,让他们看看我郭老大是不是豆腐渣捏的孬种!”
郭老大相信这话隔壁的陈武一定听到了。
原载2004年11月14日《长江日报》
七叔公
月光温柔地倾泻在草坡地上,蝈蝈之类的小东西好像也不敢鸣叫了,只有轻轻悠悠的笛哨声触动着这片无边的静,轻轻悠悠。你看见草坡上有个人,月光也倾斜在他的脸上,那些美妙而忧伤的声音就从他唇间的叶子吹出。他全神贯注,但是眼里流露出孤独的神色。
他就是我的七叔公。七叔公夜里常常坐在草坡上吹笛哨。
七叔公比我大伯还小几岁,有人误以为他是我爷爷的儿子,不过七叔公三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唯一没有夭折的大哥也就是我爷爷,的确是把他当作儿子来养的。
七叔公从出生到十五岁,穷困、劳动,没有故事,他的故事是从十六岁的一个夜晚开始的。他拖着白天干活疲惫不堪的瘦弱身子走到草坡上,倒了下去,他顺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间吹了一两下,居然吹出一种好听的声音,他惊喜极了。从此笛哨伴随了他的一生。
七叔公块头小,赤了身肋骨便历历可数,力气却颇大,一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在窄窄的田埂上也能奔走如飞。这使村里人惊讶,也是人们捉弄他的好材料。天昊(我七叔公的名字),看你胸壁像搓板,一坎一坎的,还这样有力气,是不是昨晚又吃了八卦仙屁?有人笑他,七叔公也咧嘴嘿嘿了两下。因为力气大,又肯干,生产队里最重最苦的活便都是他的。
好不容易挨到吃饭(那时是吃大食堂),七叔公看人们挤成一团,心怯怯的,就落在了人们的屁股后头。才刚刚吃了一碗,填不满肚子的边角,便有人挤眉弄眼地说:天昊,你吃饱啦?七叔公居然放下了碗筷,又往田里干活去了。
七叔公白天在田里干活,像一头牛,不声不响地使劲,顶多嘿嘿笑两下,只有到了夜晚的草坡上,他独自吹起他的笛哨,他才是一个人。轻悠悠的笛哨声带着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相信七叔公的另外一个世界一定美好圆满。
七叔公长到十九岁,哥嫂对他的冷漠和排斥使他常常暗自哭泣,彻夜坐在草坡上吹笛哨,吹坏一只又一只。其实,那时候我爷爷自己有五个子女,生活困顿,虽然天天挣工分,但工值太低,年底算起来顶多能领五六毛钱。我爷爷思忖着让他独立门户,然而他尚未成亲还算是孩子,我爷爷怕人家说风凉话,就将这种欲赶不能的态度表现在日常行为上。七叔公意识到这一天迟早要来,就对我爷爷说:大哥,那间杂草房给我,再给一口锅,一套碗筷。我爷爷不出声,但是用力地直点头。
七叔公独门独身过了半年,村里来了个行乞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清楚,身子也不单薄。她说是山东人,我爷爷便把她说给了我七叔公当老婆。七叔公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疼他的人。七叔公叫她山东婆,常常做只笛哨带回家吹,使她充满疲惫忧愁的脸也充满微笑。
小夫妻在辛苦和贫困中幸福地过了一年,但山东婆的肚子始终没有隆起,七叔公的脸上渐渐布满愁云,笛哨吹出了急切、烦躁和不满。一天干活,人们取笑他说:天昊,你老婆的肚子怎么不见动静?你是家伙生锈了,还是夜里摸不着门?我七叔公立即憋红了脸,认真地说:别、别乱讲,我明年就要做老爸了!
山东婆——我七婆以女人的敏感察觉到丈夫的变化,她惶恐不安,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她第一次遭到丈夫的谩骂和殴打,哗哗雨声掩盖了她的哭喊声和我七叔公的恶骂声。人们都说,想不到七叔公为人憨厚老实,打起老婆来真狠!人们立即又叹道,也难怪啊,老婆生不出孩子!
有了第一回接着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每天干活回家,无缘无故或者找个茬将老婆打一顿,成了我七叔公的保留节目。他不吹笛哨了,他对生活的乌气恶气窝囊气全都转化为拳头的力量,一拳拳砸向无辜的老婆。有一次,他不仅用了拳头,还用了灶门前的烧火柴棒,一边打一边骂:你怎么不会生?不会生!我七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使我爷爷听不下去,就走过去拍门,说:打、打、打了就会生吗?里面的七叔公依旧没有放手,嘴里还说:不打她就不生!我爷爷撞开门,七叔公这才扔掉柴棒,筋疲力尽而又颓丧地蹲下身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一天,我七叔公从田里干活回来,发现缸里水满满的,饭菜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床上的破棉被也叠得整整齐齐,但就是找不到我七婆。他出门去找,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找了一夜,又找了一天,一直找不到。人们都说她跑回山东去了。
失去了老婆,我七叔公突然衰老了许多,白天干活蔫头蔫脑的,到夜里便又坐在草坡上,不停地吹着笛哨,声音忧伤凄凉,像失散的幼兽在呼唤母亲。人们似乎很同情我七叔公,渐渐不再取笑他。他依旧闷声不响地干活,只是常常问人家:山东,远吗?山东,多远?人们告诉他好远好远,他立即黯然神伤地又埋头干活。
人们说,那几年,我七叔公为了多挣工分,不要命了,到城里挑粪,挑返销粮,挑一趟三个工分,别人一天挑四趟,他一天挑九趟,腰间的毛巾里装几个红苕,边走边啃。七叔公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直骂自己:挨枪子的,杀千刀的,你怎么打她呀?你怎么打她呀?人们好不容易劝住他,他直直睁着眼睛,又问起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山东,多远?
七叔公到底没有去成山东。他病后不久就死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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