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怎么送到小树林了,那里僻静是不?
她想看看老槐树。
看老槐树怎么钻到树洞里了,嗯?
我说,老槐树要死了,她说死不了……她就钻树洞了。
她钻就钻了,你钻进去干什么?
她、她让我钻的……
不要把责任往女方身上推。挺大个老爷们儿,别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我没提裤子。
你没提裤子,她可脱衣服了。别狡辩了,老实交代,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
你说你们啊,干就干呗,还吵吵巴火的,怕别人听不见呀?什么潮了,湿啊,摸呀……胆儿挺肥啊!
她那是摸树皮,是不是小王?小王,你倒是吱声啊!别让他们一个劲地审我呀……
王兰花还能说什么?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她只觉自己简直屈死了,冤死了,窝囊死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瞧着吧,不出三天,老王家姑娘在市里公园搞破鞋、被民兵抓着了的消息肯定在村里哄哄得连驴都知道。她还有脸活,家里人还有脸活吗?可事实上,她啥也没干,连对象都没想和他搞呀。怎么竟落了这个下场?想到这里,王兰花再也憋不住眼泪了,哇地失声痛哭。
别拿哭吓唬人!你这号货,我们见得多了。老实交代,他是第一次,你是第几次呀?
她、她大概也是第一次。我们——
闭嘴!没问你。把他拖到那边铐起来,等着明天游街!
游街?我们又不是走资派,我是工人,她是贫下中农,游我们干什么?
你们是走资派的社会基础,是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是腐蚀剂,是大染缸……
王兰花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在万念俱灰的极度悲凉中,她发出了撕肝裂胆的一声哀嚎: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搞对象谈恋爱也犯罪呀?!
少来这套!犯事了都说是谈恋爱。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拿我们基干民兵当猴耍,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收拾你们这些破鞋烂袜子,一抓一个准!
小王说得对嘛,我们就是搞对象!马主任介绍——
什么马主任驴主任!你当我们眼瞎呀?搞对象和搞破鞋我们看不出来?我问你,你多大岁数?
我三十二。
她多大?
她十八岁。
你他妈都快赶上她爹了!老牛还想吃嫩草?没办你个强奸幼女罪,算便宜你!
俺们真是谈恋爱,俺表姐介绍俺来的。不信你们问俺表姐!呜呜……
有完没完了?他搬出个什么马主任,你又搬出来俺表姐。实话告诉你们,搬出亲爹来也没用。等着明天游街吧!不游游你们这号的,公园里的歪风邪气就打击不下去……
到下半夜了,还不见王兰花回来,马翠清觉着不对劲,便叫上当家的,打着手电筒,到公园里找人。哪儿都找遍了,马翠清嗓子快喊哑了,也没找到王兰花。
这妮子回乡下了?不辞而别?马翠清猜测。
不会吧?当家的说,能不能和咱走两岔了?
两口子又急忙往回找,路过公园大门口,见群专队部办公室亮着灯,屋子里隐约还有哭嚎声,好像在办案子,走过去趴窗户一看——廉大坡戴着手铐子,跪在地当央,鸡啄米似的给人磕头;王兰花蜷缩在墙角,披头散发地号啕大哭……
车间工会马主任可不是好惹的,马翠清一脚踹开群专队办公室的门,冲进去就问:你们干什么?凭啥抓我们车间工人?
你是谁?见来人气势汹汹,而且事发突然,群专队的人一时愣了神。
廉大坡见了马翠清,抱住她的腿就不撒手。马主任,快救救我们,他们要拉我们游街!
王兰花看见表姐,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街?谁敢!马翠清叉着腰板,保持着进攻架势。凭什么呀你们?
你是干什么的?基干民兵们回过神了,纷纷荷枪实弹地围上来。
少他妈来这套!马翠清拔拉开杵到她跟前的枪筒子,冷笑。老娘参加武斗的时候,你们还是红小兵呢。把家什都给我收起来!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们厂的退伍残疾军人,脑子受过伤,他要吓出好歹,别说我们厂子跟你们没完!
你们厂子?你是哪个厂的?
红星机床厂。怎么,没听说过?马翠清掏出工作证,拍到桌子上。
她就是马主任!我们车间领导。廉大坡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缩在墙角的王兰花,也是她表姐。
哦,是你呀。基干民兵的头头翻弄着工作证。马翠清……二车间工会主任。好啊,你来了正好。你们车间职工违反公园的游园规定,半夜三更,在公园里进行违法活动——
违法活动?马翠清莫名其妙,问,他俩的胆儿加一块儿也没兔子胆儿大,让他们去违法他们也不敢,是偷了还是抢了?
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兵头头拿起一沓询问笔录,在手里掂掂,说,男的已经招供了,但交代得不彻底,狡辩说他俩这是第一次。不过也足可以立案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请马主任过目。
马翠清扯过那几张纸,在手里团巴团巴撕个稀巴烂。哼,第一次,可不是第一次咋的!他俩这是第一次见——
姐,他们不讲理!王兰花声泪俱下,抢着说,俺和大坡正常谈恋爱,处对象,犯哪门子法了?硬说我们搞破鞋,还要游街……你们城里咋这样啊,不让结婚娶媳妇了?
一丝意外的惊喜在马翠清脸上掠过。难道,让她磨破了嘴皮子都没吐口的王兰花,和廉大坡在公园关了这一会儿就把事儿定了?坏事变成好事啦!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腰板儿拔得就更直了。听没听见?他们是在合法谈恋爱,正常搞对象,都、都快结婚办喜事儿了。知道媒人是谁吗?是我!
得理不让人的马翠清随即开始连珠炮似的上纲上线,指责公园群专队搞逼供信、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队伍不纯、别有用心、给红色政权抹黑……
基干民兵知道遇上茬子了,但也不肯甘拜下风承认错误。说,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搞对象,他俩脑袋上又没贴帖儿。你说你是媒人,能证明他俩,可谁证明你呢?官凭文书私凭印。对不起,拿他们双方单位的证明信来领人……
马翠清太了解社会上这些群专队了,都是各工厂抽调来的闲乱杂人——好孩子谁往庙上舍?基本上都是些混混儿,套上个胳膊箍就人五人六的,跟这些人较不出真来。便说,不就是要证明信吗?你把他们放了,让他俩分头回去开信。
群专头头不干,说,放了他们,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我押在这儿呀!马翠清一屁股坐下来,当起了人质。
廉大坡的证明信开得挺顺利,第二天回厂革委会就开了。王兰花的信却一波三折。
生产队那里很痛快,王兰花回去编个诳儿跟队长一说,队长就同意了,说,你直接找会计开吧,戳儿都在他那儿。
到了小队会计那儿,却没那么痛快了。宗海峰问她:走亲戚,开啥证明信?早先你走多少回也没开过吧?
队长让你开你就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兰花,咱们曾经是同学,既然同学过,我就得对你负责。
你是俺啥人,为俺负责?
既是同学,又是乡亲,可能还沾点青梅竹马吧?
谁和你青梅竹马?想得倒美……麻溜的,俺还等着赶车呢。
王兰花同学,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俺啥也不明白。俺就知道你手里有了点小权,就学会刁难人了!
兰花,我这么做是为了慎重,是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我。
俺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俺!王兰花急了,扯开嗓子嚷起来。表姐马翠清还在盘龙人民公园当人质押着,廉大坡回工厂开信不知能不能开出来。夜长梦多。宗海峰这么没完没了地黏糊下去,指不定公园群专那边又要起什么幺蛾子。不能让他再磨蹭下去,反正也是那么回事了,干脆一遭办完得了。
你不是要刨根问底吗?好,俺满足你。王兰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俺这次走亲戚相中了一户人家,是城里人,住工厂,是三级工,还是转业兵。俺要和他登记结婚,城里街道要我一份村里的证明。你就这么写:王兰花,女,十八岁,汉族,共青团员,家庭成分贫农,初中文化,未婚……
宗海峰不再吱声了,垂头寻思半天,一把抓过队部桌子上的便签,拧开钢笔帽,刷刷刷,一气呵成,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公章,当!在证明信落款盖了一个鲜红的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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