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切的神灵-无奈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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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酬报大地的谢忱,期盼丰收的祝福。然而,苍天果然会被人们的真诚所感动吗?

    吉安一带的古村落喜好在房屋正面的檐宇之下刷白,形成宽可盈尺、由若干篇幅组成的书画带,抄录在上的一般是古诗词名篇名句,每首诗词之间,间以彩绘墨绘,有人物,有情景,也有一些体现民间吉庆寓意的图案。井冈山下有一处叫“八栋屋”的建筑群落,院墙之内建有八栋住宅,严氏八兄弟各得其所。封闭的建筑群落有院门开在右侧,正对院门的檐头上书写着这么两句诗:“一世英雄到白头,无伤害虫蝗鼠起。”英雄无奈小虫的感伤,大致透露出屋主人借重笔墨以驱邪的心机。

    在婺源的磻坑村,水口处有新旧两座磻龙庙。旧的庙较小,里面供奉着龙帅老爷、周云老爷、蝗虫老爷,以及社公老爷、社母老爷,门前的樟树下,有一丛残香,大概是敬土地神的吧。与此庙几步之遥,新建了一座庙宇,虽简陋,却也令村人骄傲,我就是从老庙出来被路过的热心人领着去的。庙里除了供奉着周昌老爷、判官老爷、财神老爷、小鬼老爷、运气老爷等神位外,还坐着几尊菩萨塑像,有观音,还有三尊大概是刘关张。

    看看,财神终于如愿以偿跻身其中了不是?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位叫运气的老爷。

    我笑问磻坑:谁是你的福主?磻坑不语。

    老庙里的蝗虫老爷让我浮想联翩。既然,小小的蝗虫也堂而皇之地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心安理得地世代受用人间的香火,那么,不难想见,它曾经和这里人们的生活命运发生了怎样密切的关系。是不是遮天蔽日的蝗虫,也遮蔽了人们混沌的祈望?

    宜春的民间传说倒是多少披露了那位蝗虫老爷的来历。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农夫名叫“婆观”,他心地善良,老实巴交,农家活儿却是样样都在行,无论是上山割漆打芝麻,还是下田耕作扶犁耙。村民们都夸他是农家的好把式。有一年,庄稼遭受蝗虫侵害,禾叶、蕃薯叶全被蝗虫啃噬得不像样子。婆观忧心如焚,急得手拿竹梢帚在田间地头拼命地赶呀、打呀,扑打得蝗群飞逃到山里,结果山林又遭殃了,没几天工夫,就把大片的树林祸害得只剩秃枝。于是,婆观下决心上山追打,只打得蝗虫无处落脚,剩下的最后一群飞进了山洞。婆观暗暗高兴,立即拣来干柴杂草堆在洞口处,并撒上辣椒粉,背来风车,点着火摇动风车,风送浓烟直往洞里灌,熏得蝗虫四下乱窜,婆观忍不住冲进洞中扑打,可是,深入洞中后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最后被闷死在里面。治了虫害,那年获得了好收成,家家户户感谢婆观为民除害,便在六月六吃新节这天,端出香喷喷的白米饭,炒上几道好菜,又烧钱纸、放爆竹,磕头敬婆观。那天,天上姜太公下凡巡察路过这里,不知百姓在干啥,便上前询问。得知婆观为民除害而丧命,姜太公连连点头称赞,心想:自己作为管米谷的大神都没能管住虫害,婆观却为民除蝗立了大功,就封其为“虫神”吧!并定下六月初六这天为“婆观”日,或称“鄱官节”。婆观被封为虫神后,天天四处奔走,为民除害。每年的此日,婆观都要借助太阳神的威力,镇妖除邪杀虫,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在民间流传开了,天下百姓都知道婆观专治虫害,再也不担忧了。每年的六月初六,百姓们都要把家里的东西搬出来晒,逐渐形成了民间习俗,相传至今。

    如果说,把蝗虫敬为“老爷”,体现了相信万物有灵的人们面对灾害时惶恐无措的窘态,更多地反映出他们祈望通过祷告、祈求的通融方式来驱邪消灾的心情的话,那么,在这个关于婆观的传说里,我们看到了先民企图控制强大自然力的主观努力,或者说,它在真诚地呼唤着一种能够庇佑自己的力量。

    赣东一带乡村把稻田中吃害虫的蛤蟆当作虫神,不少地方还曾立庙塑像,供奉“蛤蟆菩萨”,要说起来,蛤蟆真是劳苦功高的主儿;在瑞金乡村,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日要举行仙太会,祀圣母娘娘,人们认为圣母娘娘善良,除恶助善,专司农田里的虫害,视其为虫神。如遇虫害,人们要抬出“仙太娘娘”金身到屋场、田间去游神,意为请仙太察看虫情。有的地方须全村斋戒到庙里敬神,祈求害虫远走,同时扎草龙穿巡于田埂上,口念“龙灯出埂游,害虫别处走,龙灯到处走,年年保丰收”等辞,穿巡完毕,要将草龙齐集在神庙前放火烧掉,并念“龙灯化纸钱,害虫上西天”;安远县乡村则有“保苗法会”于农历五月初二举行,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在庭院里焚香、秉烛、摆供、杀猪、作揖跪拜,做法事,上表章,祈求社官、山神、土地公公大显威灵,驱除各种自然灾害以保禾苗正常生长。五月初七为迎神日,人们要采几株稻穗插在诸神手中和身上,吹吹打打地抬着神农皇帝、雷公地母、东海龙王、三仙福主等神像巡游。

    南昌县石岗镇的锦南村,正是拿虫神鄱官大王当作自己的福主。如今的石岗镇是不甚起眼了,可是,在上世纪曾经一度声名显赫,它几乎成了南昌的卫星城,三线工厂纷纷搬迁落户于斯,学校也纷纷转移定居于斯。那是为了战备的需要,一旦和美帝、苏修打起来,不得已可以从那儿重上井冈山。我年轻时就听说石岗,当年有下乡插队的同学被推荐去读中专,校址正是那儿。

    头年八月底,我造访一座古村途经石岗,得知那里还是一个出银匠的地方,凭着祖传的手艺,石岗籍的银匠师傅走遍天下。也是一时兴起,我竟建议道:利用如今已废弃的厂房、校舍,建一座银器博物馆如何?镇里的干部点头称是。接着,向我绘声绘色地介绍了石岗正月里的民俗事相。他们用语言为我建造了一座民俗博物馆。他们的馆藏是鞭炮声震耳欲聋的狂欢之夜,是板凳龙逶迤游走的灯火大地,是被鼓声摇撼的漫天星斗……是的,在他们的描述中,最为动人的就是人们竞相擂鼓的场面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象着那个场面,并期待着走进那个场面。

    于是,我在正月二十走进了石岗街对岸的锦南村。正月二十是一个让人疑惑的日子,一般来说,乡村正月里的民俗活动过了元宵节也就结束了,可是,锦南村却不然,锦南村在这天举行盛大的龙灯庙会。为什么呢?传说男丁被抓去修长城了,迟迟不能回家过年,许多村子都在等着盼着,直到全村家家团圆才开始玩龙灯,于是,一片片村庄便有了不同的喜庆之日,比如,石岗街是在正月十三游板凳龙。虽然,传说当真不得,不过,传说倒是让古朴的民俗变得更为厚重了。

    鼓声大约是团圆的欢笑。不待天断黑,锦南村外便传来了咚咚的鼓声。鼓声来自锦河的圩堤下面,来自灯火通明的戏台旁边,来自近年重建的土谷祠里。关于这座庙宇,村人叫法并不一致,有称观音庙的,也有称陈吴庙的。入内才明白,这座庙宇有前后两个神殿,前殿供奉着土谷祠众神的牌位和神像,主祀的是鄱官大王和清源真君,后殿正是观音殿。至于村人如何称之为陈吴庙,可能因为当地陈、吴等姓把土谷祠众神及观音娘娘当作了自己的村坊神吧?

    土谷祠前殿的墙上嵌有一块石碑,记载着它的来历。说的是,原先这里没有庙宇,村人平时祈祷和元宵节请神、送神要涉水过河到远处的拿湖庙去敬香求神,虽然河窄水浅,终有不便,于是,便与拿湖庙分神立庙。乾隆皇帝巡游江南时曾路过此地,进庙一看,顿时龙颜大悦,敕命其为“敕建土谷祠”。这座庙宇也就成了此地六保七姓共同信奉的神圣所在。

    庙内庙外的对联都是藏头联。什么“土沃千里绿,谷丰万民欢”、“土育壮苗翻绿浪,谷收黄金醉春秋”、“土也者植物悠赖也,谷兮焉黎民本食焉”,如此等等。庙中主祀的鄱官大王和陪祀的土地神当然都与“土谷”有关。在这里,与鄱官大王一道受用着香火的清源真君,既是入水斩蛟的水神,又是生殖崇拜之神,也是百戏艺人崇拜的行业神。

    大概正是因为有清源真君和观音娘娘入主,如今的土谷祠对于人们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应是求子添丁了。所以,在这个夜晚,我眼前尽是人丁兴旺的景象。

    大大小小的男孩,三五成群地来到庙里,他们围着一面大鼓,轮番上阵,比试身手;锣鼓声中,只见一对对年轻夫妻进入后殿,敬香叩拜于观音神像之前。

    悬挂在前殿的两只大灯笼上,也是人头攒动。那灯笼以竹篾为骨架纸糊而成,红红绿绿的,上面画着一组组练武习艺的小人,他们或舞刀弄枪,或踢腿行拳,画笔虽然只作粗粗勾勒,稚拙得很,一个个形象却是姿势生动,憨态可掬。这是一幅百子图,寄寓着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也洋溢着尚武精神;而表现尚武精神的民俗活动乃至装饰艺术,在以耕读为本的江西乡村是比较少见的。绘画中的百子题材倒是源远流长,是民间喜好的吉祥图案,俗传周文王百子,皆聪慧有才识,后人画作《百子图》以象征文王治世祥瑞,民间则以此题材表达麒麟送子、瓜瓞绵绵的祈愿。我断定,灯笼上的百子,无疑是《百子图》的一种摹写。

    对人丁兴旺的祈求和感恩,还靠着前殿墙壁摆放了一堆。我发现它们时,很是新奇。像是一只只风筝,又似人形,确切地说,更似妇人微微隆起的肚腹。也是以竹篾为骨架,花纸为底,上面粘贴着三行小人,其间点缀着一些贴花。每行四五个小人并排站立,作拱手作揖状。这些小人的脑袋是面捏的,身体却是纸扎的,作揖的动作通过衣袖的处理显得很是传神,形象也因此富有立体感。经再三打听,才知道这叫捏面架,是添丁户为还愿敬献灵神的供品。捏面架上额分别写着“百子图”、“福寿图”、“状元图”等字样。

    随后,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百子图。

    鼓声越来越热闹了,鞭炮声越来越近了,夜空不时有团团簇簇的烟花绽放,一支支龙灯队伍出现在这个送神之夜。听说,来自附近村庄的龙,共有十一条。它们是陆续抵达土谷祠的,除了提头灯、敲锣打鼓的为成年男子,举着一节节龙灯或一只只牌灯的,尽是小伙子或半大男孩。

    龙灯队伍进入土谷祠,经过前殿,从后殿神台背面穿出,回到前殿时稍作停留,由头人焚香叩拜。之后,队伍出门,在庙旁新建的戏台前集结。每支队伍所举的牌灯上面都标明了各自的姓氏和村名,有唐、陈、吴、熊等姓,以唐姓为多。大大的姓氏两侧,还写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祝福文字,有一只牌灯上写的却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久违了的语言,令人忍俊不禁。

    等十余支队伍到齐,游龙灯的活动就开始了。群龙将前往土谷祠众神庇佑下的每座村庄,依次围着那些村盘绕行一周,然后,再回到出发地表演一番。在等待龙灯回来的时间里,人们可以观看县剧团的文艺演出。听说,锦南段的圩堤下,建有三座戏台,今夜都是灯火通明,不过,另两座戏台上演的是地方戏,吸引的是曾当过公社社员的人们,这里却是为年轻人喜欢的歌舞节目。坪地上、圩堤上挤满了男孩、女孩,许多的脸甚至贴在了戏台的台沿上。密密匝匝的脸,让我联想到捏面架上的那些面捏的小人头。

    此夜,家家户户都要在土谷祠门前燃放烟花、鞭炮,仿佛比拼一般,一家赛过一家,那烟花大的如茶几,那鞭炮大的如圆桌桌面。因此,这时的演出,是在隆隆雷鸣中进行的,是在滚滚硝烟中进行的,堪称天底下最勇敢、最忘乎所以的演出。居然有一把二胡也敢登台,长时间地为炮声、鼓声伴奏。也许,二胡知道自己是微弱的,但它必须忠于职守。

    我在土谷祠中的那面大鼓边逗留了许久。那种长长的大鼓,我头年在丰城的清溪村见识过,鼓身是用一截樟树主干镂空制成。让我好奇的,是簇拥在鼓声中的壮汉和男孩,是那些跃跃欲试的表情。在这里,没有固定的鼓手和锣手,人人都可以接过家什,敲打一番。有的发着狠劲,一阵乱拳;有的仿佛学徒,鼓声中似有羞涩;有的则是高手了,铿锵的鼓点却蕴有丰富变化,起伏跌宕的,滚滚雷声中依稀有车辚辚、马萧萧。无论技艺如何,鼓声总是庄严的。鼓声和游走于田野上的龙灯,应是向苍天和大地展示人间的百子图吧,以求得风调雨顺的年成?

    在我看来,当晚最好的鼓手就是那个叫金义发的中年男子了。可是,他谦虚地声称自己算不上,在这里比他强的鼓手很多。话虽这么说,但看到我翘起的大拇指后,他嘟哝着抱怨了锣手一句,接着,又很投入地抡了起来。

    我相信这里遍地鼓手。因为,每一条龙的后面都跟着一副锣鼓,我发现其中有好几面鼓都被擂破了。

    这是催春的锣鼓。经历了这个夜晚,土地就会醒来。隆隆鼓声中,一路有腾空而起的烟花伴随的龙灯队伍,回到了土谷祠门前。戏台上的演出停了下来,把时间交给了更为热烈的鞭炮。地上是金蛇狂舞,夜空是火树银花,时间被浓烟呛得停滞了。

    最后的龙灯表演却是简单,龙们各自扭摆了一阵,猛然间散去。只有一条龙没有走,它横卧在土谷祠门前的池塘边。

    听说,从前在龙灯散去的这一刻,现场乃至周围的世界会出奇地寂静,人不语,犬不吠,流水无声,每个村庄都屏声敛息,静得庄严而神秘。而如今,鼓声依旧,龙灯依旧,神圣的寂静却是不再了。

    就连池塘边的那条龙,也得陪着人们通宵达旦地看演出呢。

    宜春南庙泽溪姜氏的婆官会又称“跳魈”,目的也是为了消除虫患,人畜平安。跳魈时,由四个人分别装扮成婆官、大鬼、二鬼和小鬼,身穿彩色法衣,各戴红、黑、白色面具。装扮婆官的人选由姜氏族长确定。农历六月初六,跳魈活动随着鞭炮齐鸣在土主庙里开始,四个青面獠牙的跳魈者在唢呐和锣鼓声中蹦蹦跳跳,来回舞动。之后,离开土主庙,先到社官庙去叩拜社官,并围着社官庙转几圈,烧纸燃烛后,再在屋场周围巡游,最后,到达潭子庙。在潭子庙里,由族长先行敬过财神,村人才可陆续祭拜。仪式结束,也就意味着人们已经战胜鬼魔,可以安享太平了。

    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条件下,世代以耕作为本的先民,真正是靠天吃饭。这个天,也许是风调雨顺,也许是灾荒饥馑,大自然的暴戾无常愈加反衬出人的渺小和脆弱。无奈小虫的感伤,非常传神地道破了人们无法把握自己生活命运的悲凉心境。怀揣这种心境,创造出形形色色的神灵,藉以寄托自己对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的祈望,无疑是抚慰自我、实现心理平衡的最好方式了。所以,形形色色的神灵分工也不甚明晰了,许多神灵都成了万能之神,人们把一切祈愿都委托给了它们。比如,土地神其实也担负着虫神的使命。

    宜春乡间的土地神祝词唱赞道——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耕种禾苗者,一籽落地,万担归仓。方方下种,处处全收,早禾千担,亚禾万担。山猪野兔,蝗虫蚱蜢,钻心害虫,皆尽驱逐。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习读诗书者,聪明智慧,早登科甲,文章盖世,独占鳌头。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做起生意者,一钱为本,万钱为利,腰缠万贯,满载而归,脚踏财山。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做起手艺者,千家来请,万家来迎,四方请来,四海传名。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已娶者,早生贵子,未娶者,媒人说合,早合鸾凤。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未布天花者,天花不染,地痘不生。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养有牛羊者,朝放山岗,暮归家栏,跳嶂过涧,四足当心,豺狼虎豹,驱逐别方。

    今岁以来,该保满门,养有肥猪者,天风吹长,地风吹长,朝长千斤,夜长万两。

    在这些文字里,土地神的职能广泛而又非常具体,它既可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也可以保佑人丁平安、香火绵延,同时,兼具了魁星、财神、行业神的神能,甚至,还可以充当红娘。由此可见,土地神的神能与人们的生活起居息息相关,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保护神。一旦人的生命终结,土地神又扮演着安抚亡灵的角色。

    渊源于史前时期的土地和土地神崇拜,反映了先民们对大自然的朴素认识和对生长万物的土地的感恩和祈求,土地在感恩和祈求的心灵中获得了灵魂,神灵由此而生。由原始社祭的形态发展至城隍神及土地神的信仰,是中国基层社会的基本信仰之一。“社”字的本意是“示土”,即祭祀土地,古人称:“社者,土地之神,能生五谷。”又说:“社者,五土之总神。土地广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为社而祀之,以报功也。以句龙生时,为后土官,有功于土,死配社而食。”于是,人们把传说中四五千年前的部落首领共工氏之子句龙当作社神供奉,宋元以后,确定二月初二为社日,社日成为古人相当重视的日子。从社祭到土地神崇拜的演变,在江西乡村仍留有鲜明的痕迹,不少地方仍把土地神称为社神。万载县乡间在农历岁首要洁身净斋三天,择吉日,请道士,齐聚于社令祠焚香点烛,列队虔诚祷祝:“社公社母,保佑今年全村人清泰,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有的地方则流行过“社火节”。

    作为地方守护神,土地神尽管地位不高,却是民间供奉最普遍、知名度最高的神邸之一。在江西乡间,社祠或土地庙几乎遍布每个村庄。也许正是因为土地神在诸神中级别最低,土地庙一般都是小巧玲珑的,高的一般也只有二三尺,有的村庄干脆将瓦缸处理后倒覆于地上,将土地神牌位供奉于内,或用三片石头作墙、一片作顶,我所见到的最甚者,是拿一棵古樟根蔸处耸起的几个疙瘩,权充土地神的祠宇了。看来,土地神也是最没有架子、最亲切随和的一位神邸。于是,浮梁县严台村水口处的土地庙里,便有一联赞道:“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

    土地崇拜演变为土地神崇拜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自然崇拜走向人格化的过程,一些真实人物充当了这一角色,被人们称为“土地公公”,但是因为各地有无数的土地神,所以真正有姓名的并不多。通常土地神是以一对老年夫妻的形象出现的,称为“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庙中的土地神多为泥塑或石刻的,有的庙中没有塑像,只是象征性地摆上一块砖头,或写上“土地”字样。许多别的神庙里,常常并祀土地公公的神像,不过,那位身着长袍、头戴乌帽、慈眉善目、银须飘飘的白发老翁,一般端坐在神龛之下或旁边。有些宗祠乃至民居的厅堂里,也供奉土地神,但在那里土地神的形象只是几个字而已。广昌驿前有座豪宅因门槛、墙体、地面、柱子均为石材,故称“石屋”,其厅堂上方石神龛分为两层,上层为“天地君亲师”及祖先、福德神的牌位,下层祀奉“招财童子,土地龙神”。

    农谚云:“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人们崇拜龙,是相信它有通天的神性、管雨水的神能、给人带来祥瑞的神力,于是便有了二月二引龙、扶龙的风俗。鄱阳人自元代起,就把这个日子作为土地神诞辰,称为“社日”。旧时,大小官庙都有社公或土地公公的祭祠,官府谒祭,吏胥奉香花,以三牲和鼓乐酬祭。农人则备下壶浆祝神,俗称祭田公田婆。清人有诗描述了鄱阳社日的情景:“雷声起势雨声浓,布谷催人快力农。桑柘林中群赛社,频闹社鼓响咚咚。”

    旧时萍乡的土地庙内,在土地公旁边贴有一张形象似虎爷的画像,称之为虎爷,它是土地神的部下,对土地神非常尊重,很听使唤,是个好助手,守庙、消灾、驱魔样样都行。人们相信,当瘟疫流行时,尤其是小孩生病时,只要用钱纸抚摸虎爷下颚,病就能好。如今,只有在傩神庙中才能看到虎爷的面具了。

    萍乡乡村春节期间祭祀土地神的情景甚为动人。那时,各村从头天至第二天黄昏,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以一个人装上胡须,翻穿马褂,左手持杖,右手执扇,摇头摆尾地唱赞“土地神,土地神,土地原是天上人”,唱赞之后,用酒肉祭祀。

    ——这是人们酬报大地恩惠的谢忱;

    ——这是人们期盼来年丰收的祝福。

    先民对小虫都无可奈何,何况变幻莫测的天气乎?风雨、雷电、洪水、干旱等自然现象,更是让他们感到神秘而困惑,便将自然物和自然力都当作存在于冥冥之中的有生命力、有意志力的对象。于是,在民间信仰中,有了专司催雨和惩办恶人的雷神,一些村庄建有雷神庙,过去如遇久旱不雨的气候,善男信女要前往焚香跪拜,乞求降雨;有了能够兴云布雨的龙王,人们认为刮风下雨受龙王所支配,年景是风调雨顺还是干旱水涝,在于龙王的兴趣和情绪,于是,人们总是满怀虔敬举行各种祭拜活动。

    会昌的翠竹祠庙会,缘起于王阳明为民祈雨的佳话。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时任钦差巡抚南赣汀漳等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王阳明,在指挥闽粤赣三省八府一州官兵镇压了漳南一带农民起义之后,班师上杭。五月,王阳明从上杭移师大本营赣州,途经会昌。其时,遇天大旱,数月未雨,沿途所见,田禾干枯,百姓忧心如焚,民不聊生。作为钦差和巡抚的王阳明心中甚为担忧。抵达会昌那日恰逢农历五月十五日,只见会昌城乡士民纷纷前往城西郊的一座祠庙祈雨,情景十分热闹。王阳明好生奇怪,便向会昌知县询问。知县如实告诉巡抚大人:那座祠庙建于成化年间,敬奉的是“赖公侯王”,它能佑一方平安,因而为会昌一带士民所顶礼膜拜。

    关于这位“赖公侯王”的来历,有一段民间传说:明成化年间,富尾村住着一个叫金垒的村民,以在贡江上捕鱼为业。有一年夏天,几场暴雨过后,贡江洪水暴涨,而夏夜正是捕鱼的好时候,老金像往日一样在河岸边的柳树下张网捕鱼,不一会,便觉得有鱼撞网,收起一看,却是一段木头,老金即用力将其丢往下游急流中。谁知三番五次起网,捞起的还是那段木头。老金心中诧异,拿起木头仔细辨认,其形状似人形粗坯,沉甸甸的,且透出一股香气。他感觉蹊跷,便收拾渔具将那段奇怪的木头扛回家。当晚,老金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我本姓赖,楚人,生于晋代,因修炼老子之道多年,在祁山得道成神。你只要将这段香木按我的相貌雕成神像,可保一方平安。”于是,老金经与村人商议后,请来能工巧匠雕刻赖公神像以祀奉。如此奇闻被当时的会昌梁知县得悉,他认为这是全县士民的大喜事,立即牵头在富尾村捐建赖公庙。此举得到士民的积极响应,一座气势恢宏的祠庙很快在县城西郊的贡江东岸落成,因祠庙周边长着一簇簇青翠碧绿的凤尾竹,人们便称它为“翠竹祠”。此后,人们早晚奉祀,香火不断。

    王阳明饱读经书,对民间信奉的土神知之甚多,并不惊奇。何况眼下地方久旱,灾情明显,何不顺其民意前往翠竹祠祈雨?有灵则利于百姓,不灵也无碍,至少可以抚慰百姓。于是,他择定吉日良辰,斋戒沐浴,备具香帛牲礼,亲率诸将官及会昌乡绅前往翠竹祠。进入祠中正殿,王阳明率众将官带头叩首跪于赖公像前,三礼过后,由司礼宣读他亲自撰写的祭雨文,文曰——

    维正德十二年,岁在丁丑五月乙卯,钦差巡抚南赣汀漳等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昭告会昌受封赖公之神,为会昌民田稼禾旱枯,祷告灵神,普降时雨。词曰:呜呼,十日不雨兮,田且无禾,经月不雨兮,川且无波。经月不雨兮,民已大疴。再月不雨兮,民且奈何!小民无罪兮,天无咎民。巡抚失职兮,罪在予身。呜呼!民则何罪兮,天无迁怒,勃然兴云兮,雨兹下土。彼罪曷逋兮,哀此穷苦……王阳明何等人物?他传承理学思想,创立心学理论,满腹经纶,一番祭雨文,词意恳挚,一片拳拳之心,令在场的人莫不为之感动拭泪。翌日,王阳明率大队人马离开会昌前往赣州,途中忽然天下大雨,且连下数日,会昌一带旱情俱解。到达赣州后,王阳明欣然亲笔题写了“功泽弘庇”四个大字,并遣会昌知县亲往翠竹祠代谢。后来,会昌人便将王阳明题赠做成巨幅镏金匾额,悬挂于翠竹祠内正殿之中。为纪念王阳明祈雨之功,会昌人遂于每年的七夕之际举办庙会,以示纪念。

    庙会期一般三天,逛庙会成为会昌沿袭数百年且经久不衰的民间习俗。从七月初五日起,逛庙会的人们便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场面甚为隆重,周边各县及福建武平、广东梅县等地的客家百姓,也都闻讯赶来。七月初六日举行迎神出游活动,人们高擎万民伞、功德幡和各色彩旗,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县城南门出发,一路吹吹打打。观众人山人海,沿途店铺纷纷烧香鸣炮,迎神队伍所到之处震天动地,硝烟弥漫。与此同时,城镇乡村皆演剧恭祝。这番热闹,一直要延续到次日黄昏落日。

    丰城清溪村的梅烛龙也是一种独特的酬神活动。我走进正月的清溪村时,正好有一支鼓乐队正从村中宗祠门前匆匆走过,绕着祠前的池塘循环往复。乐队由八人组成,前面是鸣锣开道,中间是一面两人抬的大鼓。那神鼓以长出奇,鼓身怕有两米长吧,要知道,它在重新蒙鼓面时还被人锯短了一截,否则,更加了得。鼓面一面蒙以水牛皮,一面用的是黄牛皮,因此,鼓声也就有了不同的音色,鼓的内里贴着鼓面还置有铜锣,显然,这是为了让鼓声更加响亮。清溪村地处丰城与高安、新建三县交界处,我在新建锦南村土谷祠中看到的正是这种大鼓,鼓身是用樟树主干镂空制成的。

    巡鼓大约是为了营造气氛。此时不过才下午三点半,为了这个夜晚而陆续赶来的人们,就开始聚集在鼓声里,聚集在祠堂门前。李氏宗祠内有联称:“廉明理吏商朝利贞始祖避难立李氏,贤德庄主宋代文英太公创业建清溪。”言辞之间,大致透露出清溪李氏的血脉渊源。宗祠大门两侧,贴着好几张用红纸写的告示,包括注意事项、人员分工、程序安排等,落款均为“清溪李佑启堂”。可见,清溪梅烛龙是一种宗族活动。不过,那些告示为这一活动冠上了新名词,叫作“梅烛游园活动”,而在标语和宣传资料上则称“清溪梅烛节”。

    游园,一个多么诗意的命名,一个多么浪漫的夜晚!如果把村庄视作一座园林的话,那么,今夜它的游客只有那条梅烛龙而已。所有的人,都是它身上的片片鳞甲;所有的鞭炮、焰火,都是它激起的团团浪花。

    相传,梅烛龙起源于唐代贞观盛世。有一年,玉皇大帝规定这一带准降三分雨量,有七分旱灾,因此,田禾枯焦,有种无收。这时,露龙为了拯救苍生,每天早晨偷洒甘露,保住了丰收年成。玉皇大帝知道后,勃然大怒,判露龙斩刑,命文曲星当朝丞相魏征为监斩官。露龙托梦于当朝天子李世民求情,唐天子答应施计刀下留情。监斩那天,李世民召魏征到金銮殿下棋。正月十三日午时三刻,魏征心神不宁举棋不定,晕晕乎乎睡着了。李世民暗喜,以为可以拖过监斩时刻,见魏征头冒大汗,还给他扇了三扇。谁知,这三扇皇风,反而助了监斩官一臂神力,露龙的头因此落地。唐天子好心却办了坏事。

    百姓感激露龙的恩泽,每逢正月十三,便照露龙的形状扎成梅烛龙,抬着它举行游村活动。为了瞻仰露龙的丰采,我特意去村外一户人家找到了那盛装待发的龙头。龙头以竹篾为骨架,固定在一块桥板上,饰以五彩缤纷的扎花、贴花和令旗,其上还有一个背插钓竿钓着灯笼而手握金箍棒的纸扎小人儿,想来就是村人说的孙悟空了,可能寓意驱邪纳吉。花花绿绿的纸片纸条中,遍布着照明机关,为龙点睛的,正是一对大灯泡。

    龙头将以每户人家的祈愿为身体。听说,在这一天,全村的户主要斋戒沐浴,每户出一块桥板灯,出发前必须漱口洗手洗脸,举行试烛发烛仪式,而后鸣爆扛板出门,在宗祠门前斗板。这样,一条全龙就降临了。

    第二次巡鼓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批摄影家,他们来自网上,带来了天南海北的相机。比他们来得更早的是城里的剧团。村中一座破旧的老戏台,正忙着布置灯光音响。场地上却是一片泥泞。

    于是,我想到了天气。然而,一位当过村干部的老人自豪地说,自1979年恢复梅烛龙活动以来,其间有九年的此日碰到雨天。雨天也得出灯呀。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了雨具,可是,当活动开始时,雨竟停了。而活动一结束,马上又下雨了。偶尔如此是巧合,九次这般就是神奇了。老人惊叹不已。

    大凡有民俗活动的村庄,都有类似的传说。它为人们膜拜天地、信仰神灵,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动力;同时,它也真切地传达出人们祈望天地契合、神人感应的心情。

    天色渐暮,我随着那面大鼓出了村庄。鼓队由两个鼓手、一个锣手及其他人等组成,其中有个小伙子挑着担子,一头是火盆,一头是柴篮。他们在村边的一处坪地上停下来,插上一炷红烛,面朝田野,面朝东方,擂鼓击锣。那儿是司王坛旧址,他们还要前往不远处的牛王庙。我想,这应该是参神的仪式,敬请各方的神圣来陪同梅烛龙游园吧?

    不过,年轻的鼓手们并不知其所以然。问起来,都一脸茫然,就连村中的老人也讲不清楚。看来,依然活跃于乡间的传统民俗活动,在其传承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地丢失了许多东西,而逐渐演变为一种更为强调观赏性、娱乐性的民间游戏。这一演变,反映了在社会生活剧烈变化的大背景下,乡村民俗活动发展的大趋势,据此,我以为,我们大可不必对这类民俗活动是否“封建迷信”存有警戒之心,倒是应该鼓励它们保持原汁原味。那“汁”,是传统文化之汁,那“味”,是来自泥土的气息。清溪赋予梅烛龙以“游园”美称,便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

    能够充分体现宗族活动特点的程序,就是在宗祠门前进行的斗板了。不待天黑,就已经有一些桥板灯陆续汇聚在一起。所谓桥板灯,就是在比条凳更长更宽的木板上安装三只花瓶状的灯笼,那灯笼骨架用细竹篾编织而成,裱以棉纸,内置一根蜡烛。一旦点燃,晶莹剔透的灯笼,仿佛饰有点点梅朵。不知梅烛龙是否因此得名。每块桥板灯的两端凿有插孔,只需楔入木棍,就可与前后的桥板灯连接,而且,也便于自如拐弯。

    斗板即为连接成龙,斗板是有讲究的。全村五房十支,以支派排行为序,各个家庭则以长幼为序。先是各家集合在一起,然后按房派排列整齐,最后各个分支依次串联,形成一条灯火长龙。此夜,究竟有多少块桥板灯谁也说不清楚,有说三百多的,也有说多达六百块的。不管怎样,在熙熙攘攘的宗祠前,每个人要准确找到自己该处的位置真不容易。

    在一阵阵鞭炮声中,一团团烟雾里,一家家紧紧咬合,一房房牢牢连接,一支支亲密牵手。平凡生活中可能存在的一切芥蒂,在此时此刻都化为乌有,秩序让一个个家族和整个宗族携起手来,凝聚在一起,团结成一支队伍。我注意到,斗板之后,每个人都紧紧地把持着楔入插孔的木棍。那是情感的纽带,也是前进的舵盘。不是吗?

    所有的灯笼、所有的眼睛,都在翘盼着龙头的出现。待到龙头与龙身一一相接,气脉相通,这梅烛龙就复活了,就能够腾云驾雾、排山倒海了。让我意外的是,此时,宗祠里面却是冷清。也许,祖先的神灵早已应邀来到人群之中,正和其子孙一道观赏或者翘首等待?

    龙头的出现果然气势不凡。它被由远而近的鞭炮声簇拥着,被冲天而起的焰火迎迓着。它吞吐着夜色,在火光中梭巡,在欢声中遨游。巧妙装置在龙头上的大大小小的灯,把它勾勒得轮廓分明却又隐隐约约,威风凛凛却又神秘莫测。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龙头才更有生气和神气。

    龙头前面是四盏朝灯引路,龙头的两旁有两人手持钢叉侍卫,还有花炮手和鼓乐手相伴。到得宗祠门前,龙头并不停歇,依然步履匆匆,于是,聚集在这里的桥板灯就要在运动中完成与龙头的连接了。让人惊讶的是,作多路纵队排列的各房支桥板灯,竟在这十分拥挤的场地上,凭着之字形的队列调度,非常自如地拼接起来。就像一条蜷曲成团的巨龙,猛然舒展身体,腾空跃起,呼啸而去。

    梅烛龙游向村外。游向黑暗的远处,譬如田野和水圳;游向灯火的前方,譬如邻近的村庄;游向神灵的居所,譬如大庙、真君殿、萧仙宫等一处处殿宇庙坛。在那些地方,早已是灯烛高照。疾行的龙让我等追撵不上,只好回到村中等候了。听说,此夜,它将三次在宗祠前经过,来回都得环绕池塘一圈,再另路出村。路线是规定的,所以,问起来,人人都可做我们的向导。

    梅烛龙出巡去了,村中暂时安静下来。硝烟散尽,宗祠前的四盏红灯笼投映在池塘中,仿佛洗涤着自己。我们守候着梅烛龙回村,村人却悄悄地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又是鞭炮大作。又是焰火窜空。回村的梅烛龙依然是一路疾行,穿村而去。留下漫空的火树银花,带走遍地的祈祷祝福。这一去,时间就长了。

    梅烛龙无疑表达着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的祈愿,而将这些祈愿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却是强烈的宗族意识。但是,没想到,这一宗族活动竟始终有此地的义门十八陈参与。我从村人提供的介绍材料中得知,从前,进大庙上香敬神之后,李氏梅烛龙会迎来邻近义门十八陈的四十八条龙灯,群龙相会在共同的心愿中;当梅烛龙沿古道出村逶迤而去、一路经过庙坛殿宇时,又可遇义门十八陈主事者恭候途中,齐声赞颂恭喜发财。

    江州义门陈,曾以累世义聚不分家、“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爨四百年天下无双”的奇迹,创造了聚族而居最极端的例子,被宋代统治阶级用旌表“义门”的方式树为社会的样板。此地十八陈源自江州义门,隍城李氏口口声声称之为“义门陈”,言辞之间,充满敬意。我想,这不是一般的睦邻友好关系所能解释的,他们大概以与义门十八陈结邻为荣吧?这番尊崇,这番向往,恰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梅烛龙这一民俗活动形式,始终寄寓着凝聚族人、和睦相亲的拳拳之心。

    披着沉沉夜色回来的梅烛龙,再次穿村而过。那些焰火、那些鞭炮意犹未尽,那些大步流星的桥板灯却是有些累了。大概是为了给它们鼓劲吧,这时村中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刻不曾停歇。

    我紧随着队伍。我想看看经过近三小时的游灯后,这条灯火长龙将去往何方。听说,待到龙头接近村边的社公庙,闻得一声号炮,人们便会迅速拆开桥板灯,各自争相竞跑。其中的说法是,先跑回家的先发财,后到家的财神催。此时,家家户户燃放鞭炮迎接,押阵的鼓手把那面神鼓擂得震天响。然后,全村开斋大宴宾客,吃个酒醉饭饱,就该去看戏了。

    眼看龙头已抵达我傍晚时曾到过的司王坛旧址,我听得有人从后面一路追上前去,要求人们听号炮再拆板。可是,他这一督促却起了反作用,龙尾巴上有人擅自拆板了。忽啦啦,像传染似的,从尾巴开始,队伍一截截解散了。一时间,人散灯乱,乱中听鼓,鼓声也乱。这会儿,龙头还没有到达规定地点呢。

    人们都想首先富起来吧。但是,且慢,扛着桥板灯的人们紧跑一阵,又放慢了脚步,显得不急不慌的。也是,何必着急呢,即使晚回家又如何,让财神催着岂不更得意?

    对龙神的崇拜渗透于稻作习俗中。昔时的吉水乡间,在立春之际要举行禳神活动,各个村庄纷纷设坛请神,即把画有龙船的图腾从江边或溪畔迎来,供奉于祠堂门口。因为“龙”与“农”谐音,这龙船指的就是后稷神农了。人们供上猪牛羊三牲,在爆竹声中闹龙船,其时,要准备好米斋十二块,分别写上表示各个月份的字样,急火猛蒸,按月份斋上蓄气水的多少,预兆各月的水量,这叫“蒸斋求雨”。这其间穿插打龙灯、耍狮灯、闹花灯和菩萨出行的“朝春拜”等活动。之后,全村男丁先喝酒再送神,送神时每户扎好与土地丘数相等的火把,借族长举起的神火,点燃各自的火把,传到各自的田地。一时间,田野上浓烟滚滚,火焰熊熊。

    ——苍天年年都会被人们渴望风调雨顺的真诚所感动吗,就像为王阳明而“勃然兴云”、“雨兹下土”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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