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切的神灵-自由的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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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的造神,生动地折射出一个地域普遍的社会心理和人们的共同愿望。

    广丰的铜钹山地处赣闽浙边界,属于崇山峻岭的武夷山麓,历史上,那儿曾是封禁山。明代《历代禁略》称:“唐,郡治初开,为乱者众。史载唐季群盗依此为巢,伪吴据而有之,续入伪唐,即此山也。宋范汝为据内江闽邵延间,有贼党据此造器械以助。汝为既败,其党纵横四出……元时尤为盗薮,禁令最严,累加防守……”这就是说,自唐末以来,这里的硝烟被封禁着,炊烟也被封禁了;枪铳被封禁着,山歌也被封禁了;车辙被封禁着,人迹也被封禁了。

    历代封建朝廷的禁律森严得很,不得开垦围猎,也不得居家行走。早先,封禁界石就矗立在江山岭的山顶上,再往里去便是禁区了;到得清代,禁区的深山老林里还是悄悄地住进了一些人家,反正天高皇帝远的。

    不料,垦山烧荒的烟火到底把朝廷给呛醒了,官府派出的勘探绘图小组直奔铜钹山。在禁区内开族的叶姓人家,眼看就要失去这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亏得族中有位日食斗米、力大无穷的好汉情急生智,抢在头天夜里,拔起江山岭上那块重达三百多斤的封禁石,连夜扛着它翻山越岭,把封禁界石安放在铜钹山区的更深处。官府的人被引进深山,可能也是意乱情迷了吧,糊里糊涂就认了那界石,这么一来,封禁山的范围缩小了,落地生根的叶姓人家得以继续繁衍生息。

    那次由官府绘制的封禁山地图,一直被民间收藏着,图纸大若被单,用匣砖装着,每逢夏日都要拿出来晒一次。可惜,最终未逃过“文革”之大劫。

    这段山水传奇,透露的不仅仅是封禁区划沿革的历史信息,还有浩茫时空背景下人烟蔓延的历史情境。我不禁疑惑:人们胆敢闯入禁区开族建村,是为世事所迫流落异乡,还是像我所听到的许多古村开基故事那样,受风水的“神示”,各卜胜地,皈依了这片山水;或者说,是受制于命运的驱遣,还是屈服了自己枕山而眠、听泉入梦的那种心情?

    宗教信仰从来都是历代官员上奏的《封禁山疏》所无法封堵的。比如,明嘉靖县志记载:“白花岩,昔净空禅师开基之所,遇时亢里人祷之即应。”这段文字指的是坐落在白花岩的广福寺。该寺屡废屡建的事实证明,哪怕人迹罕至,敬奉神明的香火也会翻山越岭,顽强地抵达那儿。那儿是菩萨迷恋的净界,也是神仙向往的福地。的确,继佛进驻之后,道教也接踵而至。当地传说,清代便有刘道仁、杨嘴瓶两位仙人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在穿破一打草鞋之后,从武夷山追赶青龙到得此处。

    不仅如此,原本为佛寺的白花岩广福寺,还迎来了一位叫明显佛的民间杂神。被供奉在广福寺二楼的明显佛,本是当地的土郎中。他姓祝,名含燥,字明显,生于清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娶张氏为妻,育有二子。明显行医,善用草药,医术高超,且因医德高尚而深受百姓爱戴。明显在二十五岁那年,神灵附身,神志愚拙,少餐忌食,对妻儿不管不顾,为百姓治病却日显神通。某一天,在白花岩采药,面前忽然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莲花托座,明显便纵身跳到上面,在岩壁悬浮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明显托梦给白花岩广福寺的斋公,交代他们把自己的凡体塑成佛像。后来,广丰的沙溪村为其建了能安庙,供奉明显肉身佛,并把明显成佛之日定为庙会日,而明显佛的神灵则永驻于广福寺中。

    尽管村落松散稀落,人口寥寥,民间信奉的尊神并不少,它们或者占山为王、独守一隅,或者虚怀若谷、护佑一方。比如,与明显佛、天侯圣母一道被尊为“铜钹三神”的马氏夫人,就是铜钹山区普遍祀奉的一位能神。

    相传这位夫人本名陈凤,原是天宫中的仙女。因唐末世乱,陈凤萌生下凡劝善之心,投胎于洛阳陈州忠恕乡陈敬翁员外家。十一岁那年,陈凤在游玩时遇金光圣母,得其“先天大道”秘诀。十六岁时,陈凤许配给同乡马员外之子为妻,婚后不久,便潜心学道修行。修成得道后,便四处行游,劝恶化善,治病救难。行医到福建后,一富户为报答陈凤药到病除,愿为其选择有五道青山的地方立庙,竟沿着武夷山麓一路寻找,最后找到了一座名叫悟道尖的山峰。他按照陈凤的要求,在山上的茅草坪点火,火烧的面积有多大,就建多大的庙。可是,因为过火处并不宽阔,只能建造一座上殿。该殿取名为光明殿,后来被称做马氏夫人庙。不仅悟道尖有庙祀马氏夫人,铜钹山区的一些村庄,也把马氏夫人尊为村坊的保护神。

    与悟道尖对峙的另一座山峰,也是怪怪的名字,叫上加尖。上加尖的庙里,供奉的是天侯圣母。这位圣母俗名叫林姑婆,生于唐代,是福建泉州人,父母早丧。林姑婆年轻时,貌美心善,因为替村民向财主讨还炼铁权利而遭财主报复,财主将铁水泼到林姑婆脸上,害得其落下一脸大麻子。所以,人们又称之为麻子姑婆。麻子姑婆二十九岁那年的九月初九,天降狂风暴雨,地动山摇。为了拯救百姓,麻子姑婆毅然舍身祭天。此事感动了玉皇大帝,遂令唐朝天子下诏封其为“天侯圣母”,并塑金身、立庙于上加尖。此庙有条奇怪的规矩,要求所有朝拜者上山时,都要随身携带泥土、石头,聚沙成塔,以帮助山峰增高。上加尖,正是因此得名。

    还有一位叫哀公禅师的灵神,传说是唐朝高僧中的传奇人物。哀公禅师本来在武夷山中务农,虽家境贫寒,但其事母至孝。此公终日蓬头跣足,不畏寒暑,膂力过人,涉险如飞,卧不设榻,特别是,还能预知休咎,施水疗疾,为民解忧。在即将圆寂时,哀公禅师自己堆积薪木,然后,坐在上面引水焚烧。尽管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人们却能清晰地听到悦耳的震钤和诵经之声。火熄灭之后,遗锐俨然,得坚固子数合。于是,乡民塑像供奉于铜钹山寺。平时,那儿香火鼎盛,每逢水旱灾年,膜拜者更是络绎不绝。后来的铜钹山寺竟发展到拥有五百和尚。也是人多滋事,铜钹山寺最终因恶和尚多行不义,被前来围剿和尚的官兵付之一炬,仅有庙基残存。

    天齐山庙则供奉着赵仙、圣母等菩萨。那赵仙不是别人,乃宋朝皇帝赵匡胤也。相传作为玉皇大帝派出的真命天子,赵匡胤手持神剑,带着狮虎二将和先锋神鹰,与为害天下的恶龙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一直追杀到此,才降伏了恶龙。

    通过考察铜钹山区的民间信仰,我们分明感受到,在封禁的历史条件下,人烟不断蔓延的速度和温度;感受到,人们请神灵引路,或者,与神灵为伴,冒着巨大风险,执拗地深入武夷山中的艰辛步履。仿佛有太多的邪恶,潜伏在林莽之中;仿佛有太深的悬念,横卧在山路前方;仿佛有太凶的病灾,觊觎着每个平凡的日子。所以,人们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灵了,寄托给它们超人的膂力、神奇的医术、高明的道法,特别是,它们身上无不具有的惩恶扬善、同情弱小的道德力量。

    铜钹山区关于这些神明的传说是耐人寻味的。从中,我隐约看见了江西许真君和福建天后娘娘的影子。在这里,赵仙刺杀恶龙的故事与许真君斩杀孽龙的故事极其相似,林姑婆的传说,则很可能是由天后娘娘的传说演变而来,同处武夷山中的铅山石塘镇,至今仍有“天后宫巷”这样的地名,足以证明,来自福建的纸商和造纸工人并不在乎天后娘娘本是海神,尽管生活在大山里,也要立庙祭祀它,因为它是自己最可亲近的保护神。其实,民间信奉的俗神之所以来历纷繁、丰富驳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们的传布过程,往往是凭着记忆各取所需的改造过程,甚至是再创造的过程,以至于改头换面、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等情形,比比皆是。不用说在地域之间,同样的神灵会有不同的传说,即使在相邻的村庄里也是如此。而且,神灵们又总是佛道不分的。

    铜钹山的点点香火,摇曳在历史的烽烟之中,却是雨浇不熄,风扑不灭。它们顽强的生命,似乎也预兆了铜钹山从封禁到弛禁的命运变迁。从当地朋友搜集的清代多位官员的上疏来看,它的弛禁实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铜钹山以及整个武夷山丰富的竹木等自然资源,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执着前行的巨大动力。铜钹山所在的广丰县,保存有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王家大屋,整个建筑群占地四十余亩,除厅堂外还有房间一百零八间,三十六个天井和四个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间。这座豪宅的主人叫王直贤,祖籍山西,正是因为经营纸业而定居于此。大屋正门朝向北方,似乎默默地传递着主人思念故园的深情眺望。既然如此,谁说那位来自洛阳陈州的马氏夫人,没有披露中原人闯进铜钹山营生的历史信息呢?也许,马氏夫人就是王直贤们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保护神吧?它就像翘首顾盼着的慈母,把视线一直伸向远方,伸向游子的心中。

    同样坐落在赣闽边界的资溪县,也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山高不利车,无为牛者;河小不通舟,无为舟者。然而,这里偏偏乃入闽通道,且是朝廷扼守为据以镇八闽的要冲。朱熹在《题名记》中称:“其地山高水清,其民气刚而才武,其士多以经术文章致大名,取高科而登仕籍者亦不绝于世。”所谓“其民气刚而才武”,可从旧志中找到大量例证。比如,此地有个武艺高强的彭三郎,因山寨屡遭贼寇侵犯,遂招村族青壮年训练义军以保卫家园,后人为纪念三郎义士,将山寨改名为彭郎寨;明代资溪唯一的文进士石文器,官至河间知府,因刚直不阿被罢官并罚戍边,几年后回归故里。明朝灭亡时,他整天穿素服戴孝以示忠义精神,直至七十九岁去世;三都农家子徐疯子,负气力习拳技,咸丰七年联甲逐贼,操棒率其徒与贼斗,连毙三贼,贼大集,力尽被杀;余绍贤,世业农,咸丰七年六月朔,贼踞乌石等村邑,联屯石斛岭御之,贤奋勇杀贼三名,卒以势孤被杀……如此等等。而名满青史的忠义之士,很可能成为护佑一方的神灵。比如,在元末战乱中,当高阜曾氏面临灭族之灾时,义士邓景祥挺身而出救下曾氏全族。曾氏族长感其恩,特在宗祠右侧建义士祠祀邓景祥;一位叫魏楚材的忠义之士,立庙于邵武境上,赐名忠勇……相信在山的深处,历史的深处,袅袅青烟已融化为道道山岚……人们对村坊神的最大期望,无非就是保佑合族人丁兴旺了。于是,高大且高寿的树木,在人们心目中便有了灵魂,人们深信它们能够荫护一方百姓。的确,它们枝叶繁茂,总是被一茬又一茬的树木簇拥着,总是有百鸟来朝,古树蓬勃的生命形态,把人们渴求“数代同堂”的生活理想演绎得极其生动感人。人们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并把它们当作“神树”加以崇拜,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婺源王家村有棵高约十五米、胸径约四米的汉代苦槠,至今约两千余年历史。这位老寿星,在婺源县随处可见的古树中,它大约可以当仁不让地以族长自居了。早在唐代,王家村人便在树旁建立了东山寺庙,将它当做树神进行祭祀。如今,树心早已腐空,人们可以通过树洞钻进树干内部,然而,人家到底是树神,仿佛就是为了无愧千年的香火、百世的叩拜,它至今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还是在婺源,有个庆源村,坐落在群山簇拥着的盆地中央,出入惟有两端的隘口,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在这里,“四民安堵”的心态,创造了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不,它不是故事,而是自然的奇迹。那是一棵生长在村中溪边的千年银杏。一棵枝繁叶茂的雌本,尽管孑然一身,每年却结果累累。听说,那雄本远在二十里外的地方,以风为媒,遥远的距离也不能阻隔它们的相思相恋,风让它们鹊桥相会、肌肤相亲,风让它们灵肉交合、精血融汇。神奇的树,理所当然地被人们视为神树。于是,村人在银杏树旁边建了一座乔木里狮子楼,以供奉白果仙子;狮子楼倒塌了,村人便贴着树身搭起了银杏宫,神龛上书“银杏夫人之神位”。

    看来,翘望着远方的“银杏夫人”,尽管含情脉脉,却也是十分的矜持。我无意追究两棵树之间的生命瓜葛,我好奇的是,人们对这一自然奇迹的津津乐道,以及由此透露的心灵信息。

    这是怎样的心灵,顾盼着、怀想着远方,却始终执拗于自己立足的土地。它们宁愿用想象亲近着遥远,来抚慰自己对外界的顾盼和怀想。咀嚼银杏的传说,我体味到浸润其中的孤傲自持的意味。

    我在许多农家的墙上也读出了这种意味。进村时,但见眼前尽是农家餐馆的招牌,斗大的墨字胡乱涂抹在一面面白墙上,每个字都朝向隘口、朝向财富的来路,眼巴巴地等待着。这座古朴的村庄仿佛沾满了荤腥。其实,这里因为交通的不便,大约只是在油菜花开的时节才有些游客。村人的心思和银杏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辙。可见,这种孤傲自持的乡土之情早已成为村人的精神因袭。

    江西的古村可谓“无樟不村”。无论深山、丘陵,还是盆地、平畴,樟树随处可见,或者茂密成林,或者三两结伴,也有特立独行的。它可以用它巨大的树冠,荫护一座村庄,像老母鸡温暖的羽翼;它可以用它壮硕的躯干,把一个宗族的繁衍刻录于年轮,像一位高寿的亲历者。当然,它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平易的亲切。日日站在村前的古井边,眺望季节的来路,哪怕自己已经老态龙钟;或者,一棵棵厮守着百年的诺言,枝叶相挽,根系相连,环绕村庄或落户村中,就为了让耕牛有个反刍生活的去处,让柴草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我在某处村边的古樟下,听当地朋友介绍说,他曾带来一个班的小学生,试验那巨大的树洞到底有多大,结果它把四五十个孩子全都藏起来了。虽然内心腐朽蚀空,它的枝叶风华依然。

    尽管樟树是广布长江以南的常绿乔木,喜好丘陵、平原的酸性土壤,但是,它与江西古村落的亲密关系,想来,不会仅仅出于大自然恩赐的渊源,一定有着精神上的勾连。它根系发达,根基茁壮,多像一部族谱所炫耀的家道;它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多像一座祠堂所寄寓的祈愿;它四季常青,百年不老,几乎就是宗族观念、生命意识的核心要义了。考察民间禁忌,我们还会发现,大部分禁忌的形成,要么与事物谐音的意义不祥有关,要么与事物的某些特性有关。比如庭植的诸多禁忌中,北方许多地方忌栽桑、桃,因与“丧”、“逃”谐音,忌栽柳、楝,因柳不结子而楝为苦果。凭此,我禁不住自己的主观臆想:在“家家生计只琴书,一郡清风似鲁儒”的古代江西,村庄对樟树的钟情,是不是也寄托着“文章铺路”、“文章立身”那蓬蓬勃勃的人生理想?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树能够替代樟树,成为民间理想的精神对应物呢?为了表达对树的崇拜之情,安福县乡村索性通过民间故事把樟树神化了,我便读过好几篇此类题材的民间故事。其中一篇说:三国时期吴国有位皇帝为建宫殿,派钦差来安福砍伐大樟树。钦差带人在大山里找到一棵巨樟,三十个锯匠手牵手也无法合抱,从树上惊飞起来的白鹭能遮天蔽日。钦差限令锯匠三天之内锯倒此树,否则以杀头论罪。但是,锯匠们徒劳无功,锯也好,砍也罢,刚锯开的口子马上就会愈合。直到第三天,人们看到有位身着白纱裙的女子飘然而落,才知道这是一棵神樟。正当钦差率兵丁欲将锯匠押去杀头时,神樟为救他们轰然倒下。后来,那樟树被扎成木排顺河而下,行至宽阔的江面,随着木排沉没,钦差及兵丁全成了鱼鳖。获救的锯匠回家后,纷纷去求观音菩萨超度樟树夫人,并筹钱去山里为樟树夫人建庙。可是,到了山里,只见那棵大樟树亭亭如盖,树上白鹭翩翩。原来观音菩萨已经施法让它复生了。锯匠们还是在树边建了一座小庙,叫更生夫人庙。从此,安福人都喜欢在村前屋后栽樟树,祈求更生夫人保佑地方人畜平安。

    更多的树神没有庙宇。它们的庙宇以浓密的树冠为顶,以鼓突的树蔸为墙。插上香烛,摆上供品,就可以点燃鞭炮、合掌叩拜了。如此简陋的神圣处,在乡村可随时遇见。不过,许多的古树之下,往往也是土地、社公的所在,仿佛土地、社公已幻化为古树的形象。我听说,在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村庄里,曾有一座比宗祠还宏伟的“文武庙”。上殿供奉高大慈祥的福主菩萨,两边是各路神明。“文革”中该庙被摧毁,福主菩萨也被红卫兵小将用绳索套住其脖子,拖着游村批斗后烧掉了。后来,因为没有了庙和菩萨,老百姓就在庙前的大樟树下燃香放炮,祭祀心中的神灵。天长日久,终于有一天,因树下的钱纸、香烛太多,易燃的枝桠着了火,正是夜深人静,竟把这棵空心的古樟整个儿烧焦了。看来,古树也可以成为一切神明的殿堂。

    一些树神的庙宇建筑在语言里。比如,吉安卢家洲的罗汉松。在即将进入曾是水运码头的那座古村时,朋友曾指着一棵裸着枝桠的槐树告诉我,一旦它满树繁花,那么当年必定是发大水的年份。它是一棵消息树,一位预言家。与天地通灵的奇树,令我陡然兴奋起来。心境竟和我年轻时下放农村听到“闹鬼”的故事,对一栋鬼宅敬畏而好奇一样。我预感到,这座村庄的内部,一定蕴藏着志怪传奇。我一直觉得,再繁盛的村庄也是不安的,它和自然挨得太近,风雨雷电必定会释放被它深深囚禁的原始情感:孤独和恐惧,困惑和无奈。人们用美好的祈愿抚慰自己的心情,而民间祈愿与命运现实的矛盾,充满了神秘感,因此给人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于是,便有了丰富的口头创作,便有了语言中的家园。

    果不其然,一个由古树与神蛇共同创造的壮美浪漫的故事,证实了我的预感。村外,有两口紧邻的古井,汲水时但闻锣声当当或是鼓声咚咚,于是,分别被称作“锣井”、“鼓井”。距古井百十米处,有一棵高大葱郁的罗汉松,园林专家判断其树龄在一千五百年以上。据说,该村开基祖在建村时劈罗汉松的枝叶,只见刀伤处流出一股血红的浓浆,便认为此树具有人的血性,敬若神明地视之为人间仙树。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的古树,记录着村人世世代代的崇拜与呵护。而与罗汉松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却是频频出入古井的一条巨蛇。

    蛇为树所生,树拥蛇而眠;树乃蛇的庭院,蛇是树的门神。每逢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神蛇就会披挂上阵,围绕着古树怒指云雨,扬蛇信作画戟,举蛇蜕为旌旗,擂古井当鼓号,与雷电肉搏,与风雨厮杀,决不肯让罗汉松受雷电之欺凌。

    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壮怀激烈的场面!在那片两水交汇的绿洲上,连镇河的古塔都经不住岁月颠扑而倾斜了,一条蛇竟能笑傲苍穹,气贯长虹,吞下了千年的风雨、千年的雷电,护佑着茫茫的原野、古老的村庄,护佑着它心爱的常青树,可谓真豪杰也。古往今来,所有的目击者都很确定地说,它头上长着鲜红的鸡冠。

    ——那是鸡冠吗?该是王者的皇冠、英雄的桂冠,或者爱情的花环吧?

    人们口口相传。老祖宗的想象,竟是诗的夸张,诗的浪漫,寄寓着英雄的理想,征服苦难的梦幻。所以,其中充满了精神的力量。

    前些年,村中有两位声称亲眼看见它的七旬老人,其后的命运遭际却截然相反:一位老年得子,一位大病三年不治而亡。村人目光迷离地解释说这是因为各人“火焰”不同所致,尽管福与祸的概率各占一半,但是,在祈福和避祸的矛盾选择中,人们还是消极地退守底线,开罪于它。于是,请来道士作法降蛇。传说用青石板竖砌而成的这口鼓井就是巨蛇出入的门户,道士自然不会放过此井。画了符,投入井中,以禳灾驱邪。可能道士对符咒也是心虚的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来几块盈尺之厚的青石,结结实实地把井口盖严了。

    村人脚踏石板,欣然告诉我:道士果然可以,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那条蛇。

    这令我感叹不已:一条威风凛凛的神蛇在今人眼里却被邪恶化了,一个经年历久的传说很轻易地就被世俗化了,看来,语言中的家园要比古村的建筑风蚀得更快,更彻底,以至不留残垣断壁。

    镇锁井口的青石板,也镇锁了村庄的想象力。此时再看失去伴侣的罗汉松,忽然觉得它的葱郁,苍凉而肃穆。没有了灵动的神气,没有了飞扬的表情,倘若掐断一枝,流出来的汁液还会是血红的吗?

    我忽然觉得,民间口头创作的消亡,并不仅仅因为许多神秘的自然现象已能得到科学的解释,更在于人们想象力的委顿。而面对那棵千年古树,想象的缺失,甚至亵渎了树的神性、人的智性。

    那条蛇生死未卜。我躬身鼓井边,穿透惟有虫豸才能出入的缝隙,默默地倾听与缅怀。依稀有闷闷的水声,似鼓非鼓,如泣如诉。是罗汉松发达的根系照影梳妆,还是那条神蛇饮泪井底?

    民间的造神,不仅生动反映了老百姓薪火相传的生活理想,而且,往往可以折射出特定时代条件下,一个地域普遍的社会心理和人们的共同愿望。比如,在江南一带、尤其是在赣南客家中普遍祀奉的康王,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据说,有客家人的地方几乎都有康王庙;而赣州市有多座祀奉康王的康王庙,由城东往城西有头康庙、二康庙、三康庙,水南乡腊长村庙背、水西乡石铺村庙脚下则是因康王庙而得名的地名,沿用至今。江西其他地方也多有康王庙。吉安县白沙村的赣江岸边,有一处灵祐康王庙的遗址,此庙祭祀的也是康保裔。遗址占地面积一千多平方米,有前后两厅。前厅为大院,设戏台一座;后厅为寺庙。前后厅门各立石狮两座,红石雕刻。因水涨及河岸被水冲毁,建筑倒塌,一只石狮也落入了赣江水中。尚存的三座石狮高大雄伟,雕刻细致,栩栩如生。其中一座石狮颈部镌刻“清康熙五十四年白沙中市□立”,可见该庙曾于那时重修。

    那么,这位康王、康元帅又是何许人?乃北宋名将康保裔也。他是河南洛阳人,出身将门,精于骑射,其统兵戍边,屡立战功。当辽国向中原发起进攻时,年逾花甲的康保裔又赴战高阳关,战至兵尽矢绝而死。宋真宗为此慨叹不已,为表悼念,废朝二日,还召见其子孙,封官加冕,从优抚恤;康保裔则被封为“威济善利孚应英烈王”。民间则尊其为康王,全国各地均建有康王庙。而江西之所以康王庙众多,我想,很可能与宋代江西所处地理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两宋之际,金兵南下,北方人口再一次大批南渡,江西较两湖与淮南相对安全,又是入粤通道,故成为主要移民区域,尤其赣南人口激增。然而,这里虽“既富且安”,但随着临安成为南宋的政治中心,江西在得到经济、文化繁荣的地利条件的同时,也更加快捷、更加真切地感知着时局的动荡不安。人们既心有余悸,又前路莫测,唯有康保裔忠心报国的英雄气概,才能抚慰众多的如此忐忑的心灵,才能护卫人们历尽艰辛才开辟出来的新的家园。于是,康王菩萨理所当然地受到各地百姓的追捧,纷纷奉为自己的神明。

    尽管康保裔声名显赫,一旦成为神明,它也管不住自己头上的帽子了。到了兴国坪源村,康王变成了唐代为抗击叛军坚守睢阳而牺牲的张巡;南康唐江镇康王庙,祀奉的是卢光稠。卢光稠既是五代时期著名的农民起义首领、乱世的豪雄,也是赣南历史上任期最长、并为万民感恩戴德的行政长官;进贤一带膜拜的康王,则是宋朝时进贤(时称钟陵)县令,姓康。传说,有一年大旱,百姓饮水十分困难。当时,县城里虽有一口井,井水却有毒。爱民如子的康县令怕百姓饮水中毒,自己先饮,饮后脸上发紫,中毒身亡。百姓满怀感激,故立庙塑像祭祀之。而且,旧时县城每逢农历四月初八要在康王庙里朝拜康王,之后,由十多个着白衣、扎白巾的男子推着“辚辚车”,护送康王菩萨巡游县城十坊,每坊绑扎两驾“儿郎”随后。所谓“辚辚车”,又称灵灵车、龙吟车,是用木龙作为主要雕饰的巨大独轮推车,车上共载四人,正面三人扮作尊神,由两少年一成人分别戴着红、蓝、白色的面具,身着武将古装。其中戴白色面具者居上,其身后为一硕大的“魁头”,魁头后隐立一人,穿长袍马褂,戴旧式礼帽,撑着一把凉伞,为诸神遮荫;所谓“儿郎”,很像赣南的“妆古史”,不过,它是在一丈来高的架子上放块横板或木箱,涂脂抹粉的童男童女站在上面,学做戏文里的各种动作。康王巡游归庙后,由各坊出资、要连续演十天十夜的大戏开场了,面具神、魁头被请进神庙,受香火礼拜,辚辚车则停放在庙前,任众人围观,随小孩登攀。人们相信:登上龙头者便讨得了“登龙门”吉兆,将来就能出人头地。

    康王仿佛成了天下忠义的象征。由进贤的庙会活动可以看到,它的神能也因人们的虔诚笃信而扩大了。

    本乡本土的义士仁者,也是民间造神的重要资源。许多福主庙里的香烛,已经指着神龛上的菩萨,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故事。那些活生生的人物,之所以能够受用绵延不绝的人间香火,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生前曾造福于民。立庙祭祀,便是老百姓对他们的敕封和褒奖。当然,既然人们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人虽死,魂犹在,那么,立庙祭祀的行为必定要超越纪念的意义,更多地体现出人们祈求那些灵魂一如既往地护佑一方的强烈愿望,因此,村坊的福主庙没有一座会像道德坊、功名坊那样,做为单纯的纪念性建筑而存在。牌坊只是名誉的象征,庙宇里却住着灵魂。

    乐平有座水南庙,里面供奉的两尊红脸神像既不是财神也不是关帝,而是当地的一对姻兄弟。一个叫彭福,一个叫汪圣八。彭福自幼读书勤奋,习武刻苦,疏财仗义,乐于助人。作为乐平廪生,与妻弟汪圣八共同管理县义仓。元顺帝至正年间,乐平连年受灾,炊烟断绝,饿殍遍野。然而,贪婪狠毒的知县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彭福跪求知县做主开仓放粮不成,情急之下,竟冒死擅自开仓赈饥,以拯救百姓于水火。在把义仓积谷发放一空后,彭福挥毫写下四言感怀,曰:“翥山苍苍,洎水流长,黎民得救,皇恩浩荡,我行我素,冒犯朝纲,为民捐躯,无愧世上。”书毕,这对姻兄弟开怀畅饮,坐等处罚。果然,知县以彭、汪勾结红巾乱党抢劫义仓为名,把二位打入死牢。彭福、汪圣八不忍受辱,双双在狱中悬梁自尽,两人死后皆满脸通红,久不瞑目。第二年,乐平是个难得的丰年,得到赈济的百姓都主动挑着新粮到义仓加利还粮。有位老人率先在家中立彭公神位,日夜焚香叩拜,接着,百姓纷纷捐资给二人塑像,立神位于安稳寺祭祀。明太祖朱元璋即位后,查旌忠义,敕封彭福为都督大元帅,拨银二千两建水南庙,供奉彭汪二人,神像上方高悬一匾,题曰:“永镇水南,显佑一方。”由彭福哪怕冒犯朝纲也要开仓赈饥的事迹可见,对义士仁者的崇拜,总是渗透了民本思想。不过,服从和服务于皇权的神权,是绝不可能冒犯皇权的,在这个故事里,可憎的是贪官,而决非朝纲。倒是开明的皇帝成就了彭汪二神。许多的民间俗神都是因为得到皇帝的敕封,才被民间奉为神明的。

    中国老百姓对智慧人物的崇尚,也可由民间造神窥见一斑。这些智慧人物,可以是后来修炼得道的仙人,也可以是聪明透顶或大智若愚的凡人。除了前文已经提及的人物,再比如,唐末文学家罗隐,也是倍受百姓喜爱的人物。罗隐少时即负盛名,但因议论时政,讥讽公卿,十考进士不中,遂改名罗隐。其曾入吴越王幕下任谏议大夫等职,后弃官隐居,足迹遍及江西、浙江数省。《乐安县志》载“隐才思敏捷,即事指物滑稽诙谐”,“事俗近怪者,皆隐所为”。至今当地还流传着罗隐嘲弄权贵、惩恶扬善的轶事,在那些传说里,罗隐是玩世不恭的,也是机智的。别处也有流传。上高县乡村称之为“罗衣秀才”,或“罗汉秀才”,也有称“成半仙”的。关于罗隐的传说有《金口银才》《不漏坡》《阴水变温汤》等。故事内容的一个主要情节,是说罗隐是神仙投胎的真龙天子,本来要当皇帝,由于罗隐的母亲一时高兴,将手里的一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拍,正好打在灶王爷身上,灶王爷便向玉皇大帝告状,称罗隐还没当皇帝就敢冒犯天神。因此,罗隐被抽去了龙骨,贬为凡夫。幸亏太白金星出面说情,辩解说牙齿不属龙骨,罗隐才没有被拔去牙齿,得以留下一口龙牙,成为金口玉牙,成为说什么成什么、要什么有什么的神仙。都昌县传说,罗隐从天廷回来,定居在鄱阳湖西边的矶山,凭着那口金口玉牙,喝山山变色,喝水水改流,给浩淼的鄱阳湖增添了秀丽。罗隐在七十七岁去世后,葬在矶山后湖望仙石边的土墩上,称为罗星墩。

    让我惊讶的是,在庄严的叩拜、虔诚的祷祝后面,竟然也有亵渎神灵的说三道四,消解崇高的飞短流长。我愕然伫立于石城后稷庙的神龛之前。传说很早以前,有个胡姓姑娘来此烧香拜神。低头祷告时,一阵风吹开了神龛的遮幔,胡姑娘抬头瞥见了那雕塑得风流英俊的后稷老爷,不禁春心萌动,默祷道:“民女胡氏,祈求后稷老爷保佑我将来找的男人像你一样就好了。”谁知,神明不是无情物,也懂得风月之事。当晚,后稷老爷竟潜入闺房,与胡氏成了百年之好。以后夜夜如此。然而,人神岂能合衾?姑娘渐渐枯黄消瘦。当道士的父亲日日为女儿画符念咒,也不见好转,经反复盘诘,才知道有淫神妖道纠缠,便交代女儿在床上偷偷剪下它的袍角。后来,胡道士拿着袍角逐座庙宇查找,终于找出了淫神,它正是后稷老爷,不仅袍角和后稷老爷的衣袍严丝合缝,还紧紧粘合着。愤怒的胡道士便告到张天师那里,并得到了张天师用以镇妖驱魔的掌心雷,可是,那掌心雷只打塌了后稷庙的一角。不久,胡姑娘就一命呜呼了,后稷老爷大约是心有忏悔之意,便托梦给庙里住持,塑了胡姑娘的尊容,让其长享人间供奉的香火。这件事自然是胡姓的奇耻大辱,于是,石城便有了胡家不拜后稷庙的传说。

    胡姑娘端坐在后稷老爷一侧。人们指着它窃窃私语。后稷老爷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道貌岸然,依然威严不减、神圣不减。也是,既然香火依然鼎盛,它又何必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呢?不过,我觉得,这样的传说似乎在隐隐约约地向我们传达着什么,莫非,是各种宗教相吸又相斥的历史信息?

    哪怕老百姓信奉的福主真的被人视为“淫神妖道”,广阔的乡间依然是创造神明的肥沃土壤。正如廖奔先生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性》一文中所言:“原始信仰与巫教的长期存在,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环境,共育了民间信仰的普泛化,使之形成交混杂糅状态。民间礼敬的人神仙鬼众多而庞杂,天地君亲师,儒释道巫,甚至山精水怪、树魅狐妖都可以成为奉祀对象,普通小民的信仰心理是有病乱求医、见神即磕头,以功利和实用主义的灵验与否为信仰标准……庞杂的民间信仰拥有综合混乱的仪式空间,似儒似佛似道似巫、非儒非佛非道非巫、亦儒亦佛亦道亦巫,时见如来、三清、财神、关帝共享香火,而和尚看守道观、道士主持杂庙的现象也常见。”

    在江西乡间,许多村庄信奉的福主来自佛道,许多民间俗神则冠冕堂皇地进入了佛寺、道观。会昌的六祖寺既有大雄宝殿供奉佛门三宝,又在其右侧建有真君阁,许真君神龛下还供着土地神像。在这里,它们与菩萨们一道受用着佛教弟子的香火,应该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感伤。星子县泽泉乡有个关帝庙村,显然,因为是过去这里的关帝庙而得名。老庙不知何时被毁,新建的关帝庙却成了佛寺,尽管内里主祀关帝、配祀周仓等神像,而其前排的观音等佛教菩萨,却与和尚一道看守这座关帝庙。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在各种祭祀仪式中,各路神灵欢聚一堂的景象更是随处可见。宁都东龙村的玉皇宫也是亦儒亦佛亦道“三教合一”的宗教活动场所。两栋三厅的建筑内,廊厅供王灵官,上厅楼下供观音,楼上供玉皇大帝等。五开间坊式大门上有联云:“号尚元穹步清虚而登九五,圣称无极居太上以统三千。”另题有程灏诗句:“醉里乾坤都寓物,闲来清风更输谁。”

    听说,此地醮会甚为神秘。每年农历正月或七月之吉日,东龙村都要在玉皇宫里分儒、佛、道三坛同时举行醮会,由醮会理事会主持。会前数天,理事会贴出告示,全村家家打扫门庭、洗刷锅碗瓢盆、沐浴更衣,户户戒斋,市上禁售荤腥。其儒坛设在玉皇宫楼上的玉皇殿前,佛坛设于楼下上厅观音殿前,道坛设在楼下下厅。儒坛由全村的生、童念诵《玉皇经》;佛坛由村中永东寺、妙觉庵的尼姑念诵《观音经》《三宝经》;道坛由全中道士念诵《玉皇经》《三官经》《文殊经》《罗祖经》《关圣经》。时间均长达七天六夜。其间,念经道士要安排三个下午巡游村中,家家户户门前和各口池塘边,都要由各家备好香案,用竹筒盛一升白米置于案上,米上插一道由道士事先制作的神主牌,牌前设香火、果品供奉。道士巡游时,要到每家的神主牌前施礼、念咒,并在每口池塘边插一炷香。最后一次巡游时,主人则要把白米送给道士,道士要收走神主牌,在玉皇宫集中焚化。醮会最后一天晚上,三教要一起在玉皇宫门前的坪地上举行“放蒙山”仪式。此时,坪地一角安放着纸糊的鬼王(又称“大山人”)、麒麟、龙、狮、象等,坪地上方用方桌搭一高台,供奉救苦天尊等神像。一位道士坐于高台,向孤魂野鬼们讲经说法劝善改恶,并祈求神明大发慈悲,普渡它们早离苦海,尽快超生。讲经完毕,便在村庄四周山上点燃火把,在坪地上置供桌,设酒、饭、牲畜祭孤魂野鬼,并烧孤衣、冥钞相送。“放蒙山”仪式结束后,要在坪地上烧化所有的纸扎品,谓之“送神”。

    如果说,在玉皇宫醮会上神灵们的表情过于严肃、神秘的话,那么,在许多伴有娱神表演的仪式上,各路神灵则是相依相拥,其乐融融。南丰水北村有座新落成的和合寺,名曰水北筵福和合寺,主祀的却是观音菩萨,而为其开光的则是道士。

    我几乎是冲着“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去看南丰水北村的和合舞的。很早就有朋友用方言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过那段伴奏,它好像在用当地方言在催耕——“播种播种家家去”。

    它是一种亲切的乡音,一种古老的语言,一种关于春天的心情,一个属于乡村的童话。是的,我从水北村和合来历的传说中,读到了童话般的天真烂漫。相传,也不知何朝何代,村里有个姓傅的长工,腊月二十五过小年日在后龙山刨草皮,忽然隐隐听得“卜冬卜冬”的响声,似有人在敲打锣鼓家什,循声探究,发现响声竟来自地下。于是,他刨开响声,挖出的却是两个金光灿灿的面具。这天夜里,他梦见带回家的两个面具变成了小孩,这对和合兄弟随着鼓钹的伴奏跳了起来。醒来后,他记起梦中的事,学着梦中的舞,可能得神助吧,越跳越开通,后来竟练出了三十六套花样。从此,这对面具就成了和合神,后龙山那发现面具的地方被称为“跳迎窠”,每年正月跳和合,和合班弟子必须去那里跳一回的。有关和合面具来历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我却喜欢这个有梦的故事。和合二仙是民间信仰中的欢乐喜庆之神,多见于民间年画中。画中的和合二仙为两个胖乎乎的顽童,一人手捧一盒,一人手执一荷,身着彩衣,大红大绿,都梳着丫角髻,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在和合寺所看到的和合二仙的圣像,金粉黑发,耳衬红卷,笑容可掬,神采飞扬,那富态的形象是凡俗平易的,那生动的表情是招人喜爱的。

    这天是正月十八。我知道水北村“跳和合”的程序有三段,即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起迎”,经过十多天的“跳迎”,至正月十三日举行“圆迎”仪式,一年一度的跳和合便告结束。那么,此日的跳和合显然是个例外,是和合们欢庆自己有了新的殿堂、新的神位。据说,这样的开光仪式是数百年难遇,所以,我舍弃了当日别的村庄的傩事活动不看,直奔和合而来。

    水北老人说,民国时期来福穿绿衫黑褂,来宝穿黄衫,新媳妇会做绿衫黑褂送来福先穿一下,沾染文气和好运,以祈求生子有福;而如今,来宝依然穿黄衫,来福却是换成了红衫绿褂,这变化应该也是有说法的吧?

    和合们在舞蹈。它们蹦跳嬉耍,猜拳捉虱,挽脚碰手,恭贺作揖,富有生活情趣的动作细节抓住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这是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神,还原为一个个可亲可近的人,在人们的心灵大地上舞蹈。用它们的身段造型,用它们的动作表意,仿佛,雕刻在面具上的笑容也被鼓钹的节奏、身体的舞蹈激活了,荡漾起来。我听到的满场笑声,来自观众,肯定也来自它们。

    我惊讶于这满场的笑声。看来,和合们的肢体语言在这里遍地知音。它们诙谐而稚拙的手势,撩拨着人们内心中的祈愿,也生动地传达出蕴涵在平凡生活中的浪漫精神。

    那个手持算盘的来宝,在南丰傩里是个值得玩味的形象。那只算盘,既是恭喜发财的祝福,又是生财有道的寄托,象征着和合崇拜中所融会的利市招财的民间理想。在南丰乡间,关于和合兄弟做生意的传说也有多种版本,它们通过具体的故事宣扬诚信为本、重义轻利的观念,或传达贵人和合、和气生财的道理,然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却是和合兄弟“做反生意发财”的故事。所谓“做反生意”,就是如今司空见惯的反季节销售,比如冬天卖空调和冰箱、夏天卖羊毛衫、羽绒服之类,只不过,和合兄弟是“夏天贩炭,冬天贩扇”。这么具体的商战谋略、经营手段,居然成了神邸所为,且被百姓津津乐道。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和合神未免有失身份了!

    在这样的传说里,我隐隐感到祖祖辈辈以耕读为本的人们,对经商之道的新鲜好奇,以及跃跃欲试的冲动。在重农抑商传统浓云密布的社会氛围中,来福、来宝兄弟真有点像传道的普罗米修斯,像一个播火者,或者,一个循循善诱的启蒙者。

    不过,尽管和合兄弟似乎在为生财有道笑逐颜开,但来福手中的笔墨,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人们在塑造这对神灵时的内心矛盾。很难说那副羞答答的笔墨,不是迫于崇文轻商的传统观念与算盘达成的妥协。听说,邻近的宜黄县神岗村也有《和合舞》,其中的道具却是木炭,水北和合是否在演变过程中将木炭换成了笔墨呢,木制的笔墨为我的猜测提供了某种暗示。

    所以,跳和合时那“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因为极似用方言呼唤“播种播种家家去”,又被人们演绎出了一个和合兄弟“回家作田”的传说。通过这些民间传说,我看到了人们对经商之道欲罢不忍、欲行不能的窘状。

    不知是否因为和合寺开光庆典之故,在表演了《傩公傩婆》等节目后,旱船登场了,整个活动由此更具喜庆的娱乐色彩。而在平时,水北村的跳和合是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至正月十三日进行的,仪式虽较为简单,却是庄重。十二月二十五日早饭后,跳和合的弟子到放圣像的人家集中,点香烛,放鞭炮,从神龛上取下圣像,作个揖即可出门,此为“起和合”;此后直至正月十二日,和合班到县城和别的村庄跳和合,十二日则必须回村;正月十三日在本村的活动称为“圆和合”,和合班要先在发现和合面具的后龙山上跳,在回村的路上,凡遇坛庙和房屋的旧址,以及传说挖到圣像挑回村时休息过的地方,都要停下来跳几下,以为纪念;在村中按照传统的路线在人家里跳完和合后,待拜过祖宗,再将面具挂回原处。

    看来,每个村庄都是重视自己的来路的。我在许多村庄都发现,一些并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村外的路边,村巷中的坪地,或某处废墟,在村人眼里却是神圣的。坛庙、祖屋、宗祠虽已不复存在,它们的位置却永远坐落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那里耸立着一座座香火不断的心祠。

    心祠,一个多么动人的名词!它让一只只木雕的面具,顿时有了神采和表情;它让一尊尊泥塑的菩萨,顿时有了体温和思想。

    我就是在夜晚的开光仪式上听说心祠的。原来,在择吉日举行的开光仪式上,要请塑菩萨的师傅主持,他们奉唐代雕塑家杨惠之和画家吴道之为行业祖师,自称“处士”,处士在开光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为菩萨安心祠。不仅为菩萨开光如此,有的傩班视傩面具为菩萨,和傩神、傩仔一样,也要安放心祠。心祠里装有本坊头人、傩班艺人的姓名、生辰八字,还有五谷杂粮,一些诸如丝线、头绳等象征身体器官的东西,以及可起防腐作用的“神药”。面具的心祠安放在头盔背面。

    和合寺里挤满了信众。神台上也是济济一堂。后排三尊大的菩萨遮掩着全身,听说它们要到下半年开光。此时,需要开光的是观音等菩萨。烛影香烟中,观音们正在听任攀上神台的处士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整理披挂。

    那位处士是个年轻的汉子,身着道袍,头扎红巾。他从神台上下来,又在插满红烛、堆放着毛巾、黄裱纸、塑料花的神案旁忙起来。此刻,他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大约就是准备心祠。

    心祠在他手上,包裹在外缠红布条的毛巾里。那心祠先要放在烛火上熏一下,让在场的头人和弟子呵气,然后再用毛巾包好。难怪神案上放着那么多毛巾。

    接着,处士匍匐于地跪拜菩萨,口里念念有词——

    谅沐尊神,必垂郎鉴,尔等神貌本已陈旧,今日命工装塑,自今日入服后,深佑众信士日进黄金夜进银,你金做喉咙银做心,五色绢线做红缨。今领众信士呵气,是他气呵是你气,随口应心。隔山叫,隔山听,不叫是应延应,千里有求千里去,万人请到万人灵。今乃命公气脉相传,听吾吩咐,听吾祝咐,祝咐之言,谨记心怀,大彰感应,千年灵神,万年香火。

    开光的程序是繁缛的,缓慢的,听说整个仪式结束要到下半夜。已是夜深时分,处士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湿,而信众们一个个精神得很,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和合寺里发生的每个细节,庄严得好像是迎接着神灵的诞生或降临。

    是的,心祠让泥胎有了肉身,有了魂魄;心祠令神人气脉相通,心灵感应。人们之所以虔诚笃信,大约也因为心祠中本来就注入了他们自己的鼻息和心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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