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行迹-先遣支队——第一次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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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1年8月28日—12月1日)

    1 四面八方的骆驼,有一天来到了香日德

    1992年6月,我在地处西安的青海干部疗养院找到了已经改名为德吉金刚的李金刚,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了。小老头好像终于等来了一个喜欢听他讲故事的人,拉着我说:别走,别走,你听我说呀。他一挽留就是五天,包括晚上。晚上我就住在他那里,听他说话,也听他打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这鼾声后面还有没有过去的梦呢?天上是星星,闪烁了多少年,从来没有变化,而人,却变了,变得找不到自己了。他说你听我说呀,你一定得听我说呀。当我终于要告别他的时候,他长叹一声,生气地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你再也别来了,你来了我就不认识你了。他真的不认识我了,三年后,也是6月,当我再次来到西安青海干部疗养院时,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讲故事了。他头童齿豁,不记得见过我,一再地问:你是谁?我想,肯定有许多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他是谁?不记得了,没有人记得了,你是谁和他是谁的问题早已经永恒了。

    八年以后,我整理了有关德吉金刚也就是李金刚的采访笔记,把他那些并非从头说起的话题按时间顺序排列了一遍,发现他的故事是从战争开始的。

    贺家梁的十八师在宝鸡一战几乎损失了半数人马。他率部且战且退,到了陇西又折了一营,到了兰州又折了一营,到了天祝乌鞘岭,一仗损失了半个团,不敢再和解放军打了,急忙从古浪进入祁连山,一路抢掠,又遇到藏族松都部落的抵抗,伤亡惨重,辗转到了俄博,早有昂拉千户亲率叉叉枪卫藏团在雪水河大草滩上等着他们,五个钟头的围攻下来,十八师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个团了。贺家梁带着残部突围出来,抓了一个向导直扑大通河。秋天的大通河是吃人的河,表面上是柔缓的,湍流在下边,会水的人、会水的马、会水的狗,只要进去就统统上不来了。倒是那些不会水的人,坐着抢来的羊皮筏子,安然无恙地到了对岸。一个羊皮筏子一次只能载渡八个人,六个羊皮筏子载渡了五次,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就追了上来。来不及渡河的三百多人全部死亡。看着对岸的部众一个个倒下去,贺家梁顿足号哭,哭声就像狮子吼。哭够了往前走,迤逦而南,进入了青海湖环湖草原。环湖草原已是解放军的天下,又打了一仗,撂下几十具尸体,乘着黑夜落荒而去。

    就是在这天晚上,贺家梁对他的部下说:弟兄们,我们已经不是国军,我们是土匪了。他把自己的军服和马裤脱下来,扔到地上,命令勤务兵点起了火。他的部下全明白了,也和他一样脱下军装,扔进了火堆。贺家梁又从士兵手里要过一把军刺,吼一声:不愿意做土匪的站出来。军官们重复着他的话:不愿意做土匪的站出来。有人站出来了,是个高高大大的机枪手。贺家梁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要站出来?机枪手说我不当土匪,我要回家。贺家梁冷笑一声说:日他的,你以为想回家就能回么?我说了我们现在是土匪,我是土匪头子。土匪头子是干什么的?是吃人心的。话刚说完,那军刺就哧地一声到了机枪手的肚子里。机枪手愣怔了片刻,才反应到自己被刺了,两手握着军刺,壮叫一声,仰身倒了下去。贺家梁吼道:哪一个把他的心给我挖出来。有个圈脸胡子的连长立马跳了过去,拿着自己的大砍刀,一刀就把机枪手的胸腔豁开了。几分钟后,机枪手的心脏捧在了贺家梁的手上,还在跳呢,还在一股一股地往外挤血呢。贺家梁一口咬掉了心尖尖,咕吱咕吱地嚼几下,咽了下去:日他的,还烫嘴呢。他把其余的交给圈脸胡子说:剁碎了都尝尝,看人心是什么滋味。我们家乡的人说,人心吃成土匪心,吃了人心我们就脱胎换骨了,就是真正的土匪了。

    土匪的营生就是抢,抢吃抢穿抢马抢女人。抢了几个月,碰到了共产党的剿匪骑兵大队12连,放了几枪赶紧溜。贺家梁说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我们没有弹药、食物、人员的补充,呆下去就不是我们吃别人的心,而是别人吃我们的心了。现在的中国只有西藏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得往西藏转移。万一西藏还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就借道去印度。印度知道么?那是外国,到外国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就可以不做土匪了。现在千难万难就是要踏出一条去西藏的路。我们需要骆驼,为我们驮带一路的吃喝。大家都惊呆了,这样一条出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西藏?我们不是藏民我们能去西藏?印度?更是远得没有边了。贺家梁看大家不吭声,又说:二十年前,我是西宁羌龙商行的领驼,也就是拉骆驼的头,我去过两次西藏,一次到了拉萨,一次到了亚东,亚东过去就是印度了。弟兄们,跟着我走没有错,我能保你们活命,保你们有女人,有饭吃,有安生的日子过。土匪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就走啊,只要是比现在好我们就走啊。

    王石羊离开驼队,拉着自己的四峰骆驼刚刚走进赛什克大戈壁,就碰到了一群亡命的土匪。有个凶霸霸的胡子匪强迫他跪在沙柳墩子边,举起豁了牙的大砍刀就要砍了他的时候,他说: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我的巴丹吉林的娘,我就这么死了。土匪头子贺家梁一招手让部下的砍刀停在了半空中,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巴丹吉林的人?你来这里干什么?王石羊说政府派的差役,送班禅佛爷进藏,我挨了我叔的打,我不去了,我要回家了。土匪们立马警觉地四下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马背上的贺家梁厉声说:你叔在哪里?除了你叔还有什么人?王石羊说我叔来了,巴丹吉林的骆驼客都来了。他们过了察汗乌苏河,明后天就到香日德了。贺家梁沉思着望了望远方说:巴丹吉林是我娘的娘家,看在巴丹吉林的面子上我不砍你的头,不吃你的心。你挣脱了就回去见你老娘,挣不脱就在这里喂狼。胡子匪马上跳过来要把他绑在沙柳墩子上。他哭了。大概是一滴清泪起了作用,胡子匪扇了他一巴掌说:见你的老娘去吧,你死不了了。

    土匪们走了,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牛,有的骑着骆驼,朝着香日德的方向缓慢地移动着。王石羊哭着哭着就发现绑他的绳子自动松脱了。他站起来跟在了土匪后面,喊着:骆驼是我的命根根,把我的骆驼还给我。风很大,赛什克大戈壁一片迷蒙,看不见影子了,也听不见声音了。王石羊跟在土匪后面,喊着:没有了骆驼我拿什么养活我娘?还给我,把我的骆驼还给我。风很大,赛什克大戈壁一片迷蒙。

    傍晚,风小了,王石羊看到了杀人。在一座颓圮的寺庙前,他趴在沙塄子后面,看到胡子匪举起豁了牙的大砍刀,一刀砍了两个人的头。王石羊心说哎哟娘,这就是土匪,一刀砍了两个人的头。头掉在地上的时候发出咚咚的声音,好比牲口放的响屁。两股血水滋上了天,滋到马背上的土匪头子身上了。土匪头子说日他的,死了还要血口喷人。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土匪的枪口下飞起来,一飞就飞到了马背上。马是枣骝马,漆黑的鬣毛唰唰地扇起来,鹰翅似的,眨眼就飞远了。土匪头子从腰里拔出手枪,瞄了一下又把枪插回到枪套子里:日他的,省下我的子弹,你们给我追。几个土匪跳上马,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土匪头子骂骂咧咧的,说这个人的心是狗杂碎,不吃也罢了。

    砍了头的人和逃跑的人的都是被土匪抓住的骆驼客。骆驼客留下了二十二峰骆驼、两匹马和随带的行李。王石羊这才明白,这些土匪是专门抢牲口的,要想讨回自己的骆驼那叫蝎虎子吞牛,万难不可。他跪起身子,朝着寺庙一头磕下去:菩萨,菩萨,庙里头到底有没有菩萨?他不停地磕,好像磕着磕着土匪就会变成菩萨把骆驼还给他。直到他磕累了,磕得满额头都是血了,才发现土匪早已经离去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朝着巴丹吉林的方向跪下,满把满把地抓着眼泪说:娘啊,我的营生没有了,我回不去了,娘啊,我在这么远的地方望着你,娘啊。伤心够了才起来走,他寻思要走只能走香日德了。他愧悔地说:叔,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

    他走啊。他一天没吃没喝他还在走。他两天没吃没喝他还在走。他三天没吃没喝就只能爬了。他爬到了察汗乌苏河边,一头杵到水里,咕咚了两口就昏过去了。秃鹫在空中嘎嘎地叫着,越飞越低了。

    牛力强宝鸡一战挂了彩。挂彩的时候他正站在鸡门山头上,排长老炭大声说:你下去吧。他跳下山头就朝逃跑的敌人冲去。战斗结束后他因为作战勇敢立了三等功。排长老炭说我当时让你往后撤,你怎么朝敌人冲过去了?他说反正是在山头上,从哪里下都是下,你也没说从后面下。排长老炭说好你个机灵鬼,你不听我的命令反而立功了。牛力强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立了三等功就想立二等功,缠着排长说:留在后方养伤能养出一只耳朵来?反正已经打飞了,管毬它。老炭说管毬它就管毬它,你想不要命还不容易,贺家梁的十八师就在前面跑,你追就是了。就这样,他跟着部队追到陇西,消灭了贺家梁的一个营,追到兰州再消灭一个营,追到天祝乌鞘岭又消灭了半个团,一直追到古浪,追进了祁连山。这时他已经是排长了。攻打冷龙岭的时候,一颗子弹瞅准了似的从山顶飞过来钻进了他的大腿。他被抬出祁连山,送进了河西野战医院。三个月以后,他伤口痊愈,绕道西宁返回连队,发现连队已经改编成青海剿匪骑兵大队12连了。12连一直在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西的辽阔草原上搜剿土匪,又碰到了贺家梁的十八师残部,又打了一仗,正准备乘胜追击时,接到了上级的两道命令:一是迅速前往香日德向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报到,听从总指挥李金刚的指挥;二是任命西进以来屡有战功的牛力强担任12连副连长。连长老炭打了牛力强一拳说:好你个机灵鬼,都快撵上我了。

    剿匪12连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走了两天两夜,终于看到低旋的秃鹫了——这是有人的征兆。他们催马快行,很快就听到了察汗乌苏河欢快的流水声。连长老炭让部队下马休息,命令副连长牛力强带两个班顺着河沿去找人问路。牛力强带人去了,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昏死在水边的骆驼客。他们把骆驼客驮回来,用河水拌了一些炒面糊糊,掰开嘴灌了进去。骆驼客醒了,看到面前的人都穿着解放军的衣服,就坐起来说: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牛力强问道:土匪在哪里?连长老炭则问道:老乡,香日德在哪里?骆驼客抬起手指指南又指指北,说了声饿,就歪倒在地,再次昏了过去。老炭把骆驼客交给卫生员,想了想说:现在只有兵分两路了,牛力强你带领一排二排向南,我带领三排四排向北。牛力强知道土匪在北边,因为骆驼客是从北边爬来的,就说连长还是我去对付土匪,你去寻找香日德。老炭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在战斗中多磨练磨练,我也不跟你硬争,我们用枪说话。他指了指天上的秃鹫又说,我是连长我让你先打,你要是打中我就听你的。牛力强说打鹰啊?不行,鹰是藏民的神,咱不能带头犯纪律。老炭说不怕,这里没有藏民。再说这东西跟着我们就是给土匪放哨,我们一分开,人就少了,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牛力强想了想,就从战士手里要过步枪,端好了,砰地打了一枪。没打中,战士们都吃惊枪法在全连数一数二的牛力强居然没打中。秃鹫飞远了。老炭说那就是我去北边了。他骑马朝着秃鹫飞去的地方跑了一程,只听一声枪响,眼看着秃鹫突然一阵乱抖,旋了半圈就直直地栽下来,扑起了一股弥天的烟尘。战士们欢呼起来。牛力强看着老炭高兴地骑马跑来,大声说:连长啊,我服从命令向南就是了,你怎么真的把鹰打下来了?两个战士跑过去想看看打死的秃鹫有多大,半天才回来,沮丧地说:死鹰叫人拿走了。牛力强问是谁:战士说好像是两个骑马的藏民。老炭说不会吧,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人烟哪。战士说反正死鹰不见了,两个骑马的影子朝北跑了。牛力强说那也不能断定是藏民,说不定是土匪呢。老炭说追。

    谁也没想到,当牛力强率领两个排的兵力向南到达香日德时,他们要追踪的土匪早已在香日德东南角的香加山上了。远远的,他们看见了土匪,土匪也看见了他们。土匪头子贺家梁说解放军来了,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不能打,放下枪,赶快放下枪。剿匪12连的副连长牛力强说山上这些人有的穿着汉装,有的穿着藏服,就像是抢人家衣服穿的土匪。他想不到这些人真的就是土匪,因为经验告诉他,土匪是只骑马不拉骆驼的,骆驼太慢了。贺家梁生怕解放军怀疑自己,派出胡子匪走到山坡上大声说:解放军请留步,我们是凉州来的,不知道香日德在哪里?牛力强道: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问的,这里就是香日德,你没见这么多骆驼这么多人么?胡子匪大惊小怪地说:这里就是啊?哎呀这里就是啊?这么多人都来这里干什么?牛力强说这还用问么?你们来干什么别人就来干什么?说罢带着人走了。牛力强身后,马背上卫生员的怀抱里,惟一一个能认出土匪的王石羊睁了睁眼,又昏睡过去了。

    硕大的红柳墩子前,卫生员再次给王石羊灌着炒面糊糊的时候,王石羊醒了。他呻吟着坐起来,从卫生员手里接过碗,把那炒面糊糊几口吞尽了,这才四下里看看,一脸惊诧地说:这么多骆驼,一辈子都没见过。坐在一旁的牛力强说你才活了几个年头,就说一辈子,不吉利的。王石羊说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那就是一辈子没指望了。说着他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往前走去。牛力强说我们救了你,你连一声谢都不说,你往哪里去?王石羊说我找我叔去,找到了再来谢你们,成不?牛力强说你叔在哪里?也是骆驼客?好啊,咱现在就是一个队伍里的了。王石羊说那就更得谢了。他转过身来,朝着坐了一地的剿匪12连的人深深地弯下腰去,又把下巴翘起来说:先鞠个躬,成不?牛力强说成啊成啊,赶紧找你的叔去吧。王石羊鞠了三个躬,弯着腰朝后退去,心里数着一、二、三。按照家乡的习惯,三鞠躬六退步,这才是毕恭毕敬的意思,没想到才退了三步就一屁股墩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趔趄着差点倒在地上,吼一声:你干什么?一巴掌拍在了王石羊的屁股上。王石羊转身一看,是个小个子、黑瘦子、土里吧唧比自己不如的人,就瞪着眼说:你又不是我叔你凭什么打我?那人说连你叔我都打得,我还打不得你了?说着举起巴掌又要打。王石羊说我见过土匪我都没怕,我还怕你不成?一把推过去。黑瘦子没想到对方会还手,惊愣地望着王石羊,咚地躺在了地上,说:你敢打我?他半晌没起来,等着别人过去扶他似的。王石羊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软弱的,哪里会去扶他,不依不饶地骂道:狗日的,我越看你越像抢骆驼的土匪。走过去还要打。黑瘦子赶紧爬起来: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过你,下次见了再收拾你。王石羊说下次我不打你,我叫我叔打你,我叔一指头就能戳死你。说罢走了。

    黑瘦子快步来到红柳墩子前,大声问道:你们是剿匪12连的人?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去指挥部报到?牛力强寻思:这黑瘦子是干什么的,管到我们头上来了?坐着不动说:我们一路打听,没有人听说过指挥部,你是谁?你知道指挥部在哪里?黑瘦子说我原名叫李金刚,现在叫德吉金刚,指挥部就在我指挥的地方,这里就是,报到吧。牛力强愣了一下,似信非信地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12连副连长牛力强率领一排二排向你报到。黑瘦子唔了一声:怎么是副连长?连长呢?打土匪去了?谁的命令?自己去的?好啊,他居然擅自行动,那他就不是连长了。现在你是连长,赶快上马跟我走,两部分拉骆驼的打起来了,刚到香日德就把人打死了。说罢他转身就走。牛力强命令战士上马,列队撵上了这个自称是德吉金刚的人,但又不敢超过去,心说这首长怎么不骑马呢?德吉金刚立马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回头大声说:我不会骑马,你们跟在我屁股后面吃屎啊?牛力强大声说:请首长指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德吉金刚说就去香加山,打起来的地方。牛力强四处看了看又说:请首长指示,哪儿是香加山?德吉金刚说你们不是在高原剿匪么?怎么连香加山都不知道?快下来把我带上。牛力强跳下来,把首长扶到马背上,自己再跨上去。德吉金刚说走吧,哪里有山就往哪里走,其实我也不知道香加山在哪里。牛力强几乎是抱着首长,两腿驱马,带着队伍奔驰而去。

    叔啊,你们在哪里啊?望不到边的骆驼,望不到边的骆驼客,一辈子也没见过。王石羊看到一条宽浅的河里许多骆驼正在趟来趟去;看到河边的高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一个挤着一个;看到有一座白山,那是堆起来的粉条,有一座黑山,那是堆起来的海带;看到东边是几百垛牲口吃的麦草,西边是几百垛麻袋装的粮食;看到两个个穿军装的女人在河边漂洗白布,洗完了就晒在河滩的石头上,像是洗净了的云彩;看到远远的是遮天的尘土——哪里的骆驼又来了。他一路打问:大哥你是哪里来的?有说是阿拉善的,有说是腾格里的,有说民勤的,有说是山丹的,有说红柳园的,有说雅布赖的。又问大哥你知道巴丹吉林来的在哪里?所有人的回答似乎都是:巴丹吉林的也来了么?谁知道在哪里,这么多的骆驼。王石羊心说是啊是啊,这么多的骆驼,一辈子也没见过。可是没有一峰骆驼是我的,我的骆驼在哪里?狗日的土匪。

    王石羊到处走着,越走看到的骆驼越多,心里就越着急:叔啊,你在哪里啊?念叨着他就哭了,就后悔了:叔啊,我不该离开你,我对不起你。叔打他是因为他不想出远门,离开娘时就不想走,走到半路上就想回,天天都要说:叔,咱回吧,这么远的路,咱回吧。叔说他没出息,说拉骆驼的想家就是没出息。过了几天他又说:你们不回我回了,我梦见了我娘,我娘叫我回,我就要回了。叔,我不管你我要回了。叔说你扯谎,我嫂子要是托梦叫你回,她就不是咱骆驼客的女人了。过了几天他又去给领队的干部说:这一趟远哪,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还在走,我走不动了,我的骆驼也走不动了,我要回家了。他叔知道以后就用扇死牛的巴掌打了他:你这是给骆驼客丢人哪,是给咱王家丢人哪,是给巴丹吉林丢人哪。你不怕丢人你就走,你不要命了你就走。他哭了。他说我想我娘了,我就是要回家,叔你别管,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要不要你别管,我真的要回了。夜深人静,走了一天的骆驼客都睡死了,他悄悄地起来,拉起自家的四峰骆驼,小声说:叔,我对不起你,我没出息,我走了。说罢就走了。

    王石羊到处走着,越走看到的骆驼越多,心里就越着急:叔啊,你在哪里啊?念叨着他突然想起了娘做的面条,面条是软的,他吃了娘做的面条浑身就是软的,尤其是腿,腿软了,面条一样软了。他感到一阵眩晕,喊了一声哎哟我的娘,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自称是德吉金刚的黑瘦子指挥着牛力强的人马,跑东跑西跑南跑北跑了一大圈,最后才在东西南北之外的一个地方打听到了香加山。牛力强说就是这个地方呀?我们早就经过了。德吉金刚说经过的地方记不下名字,这是军人的失职。你们以后要走进西藏还要走出西藏,记不住地方就可能有去无回了。他让牛力强扶他下马,走向一群朝这边张望的骆驼客,听到骆驼客里有哭声,便问道:是你们的人死了?你们是哪里的?他们是哪里的?天下骆驼是一个种,天下骆驼客是一家亲,家和万事兴,怎么打起来了?

    马上德吉金刚就知道:面前这些人是巴丹吉林的。一个钟头前,当他们路过香加山时,听到山上传来骆驼的鸣叫。这鸣叫沙哑刚硬,是巴丹吉林骆驼特有的声音。他们都吃了一惊,尤其是王家人,一听到这鸣叫就跳了起来:这不是我们家的骆驼么?五大三粗的王金狗循声上山,果然就看到了自家的四峰骆驼。王金狗喊道:我侄儿呢?我侄儿王石羊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拉我家的骆驼?对方说我们是凉州的,骆驼是我们自己的。王金狗说凉州人你扯谎,你抢了我们的骆驼你扯谎。说着上前就要夺。凉州人举起了枪,所有的凉州人都举起了枪。王金狗愣了,跟着王金狗来到山上的领队干部也愣了。干部是有枪的,本能地把手伸到了腰里。凉州人的枪先响了。王金狗大叫一声扑过去,却被一个圈脸胡子的人一刀剁在了脊背上。王金狗屈辱地滚下山来,大声骂着:土匪,土匪。舞刀弄枪的凉州人抢走了领队干部的枪,拉走了一些骆驼,慌慌张张朝香加山里跑去。骆驼客们把死去的干部抬到山下,无计可施就只有哭了。他们哭的是死人,更哭的是骆驼: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人抢了。

    牛力强听完了问道:这些凉州人是不是有的穿汉装有的穿藏服?坐在石头上的王金狗说:是啊是啊,连衣服都是抢来的,凉州的骆驼客都是土匪,驼道上有名哩,俗话说,有钱莫从凉州过,凉州的骆驼土匪窝。德吉金刚说凉州的也好,热州的也好,胡乱杀人是不成的。牛连长你听着,以后再要是发生这种事情,统统给我抓起来,不管是谁,在我这里,都是要一命抵一命的。他望了一眼死去的干部又说:挖个坑,埋掉吧,用石头做个记号,以后再给他立碑,来到香日德物资转运指挥部的人,谁死了都要立碑。说着蹲下去,用手在自己脚前刨起了坑。骆驼客们都簇拥过来,一点一点地抠着,刨着,挖着。王金狗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哥你是干什么的?德吉金刚说老哥我是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王金狗说哎哟我的娘,你是总指挥?我怎么越看越不像?德吉金刚说不管我像不像,你们在这里就都得听我的话。王金狗说我们的骆驼叫人抢了,我们的营生没有了,我们成了白吃饭的,还能不听你的话?德吉金刚说你没有了骆驼我发给你,你知道现在香日德来了多少骆驼?三万多峰,够你们拉的。好几个人都叫起来:哎呀我的娘,三万多峰?德吉金刚说我们需要人哪,在香日德,有人就有营生,人是宝贝。

    2 鹰之难

    王石羊被一阵呻吟吵醒了。他歪过头去,看到临近的地铺上,一个人的一只眼睛正从眼窝里掉出来。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眨眨眼再看,看到掉出来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眼窝里红堂堂的,血冒着,像是一眼突突突的喷泉了。哎哟我的娘。王石羊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帐篷外面。一个女护士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坐在地上喘着气说:那个人把眼睛抠掉了。女护士跑进去,又尖叫一声跑出来,喊着:马大夫,快来啊马大夫。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从另一顶帐篷里钻出来,拿眼睛问她怎么了?女护士跺着脚说:你快去看看,史前的眼睛掉出来了。马大夫疾步进去,一会喊道:苗青,拿纱布来苗青。女护士苗青带着哭腔说:我不敢进去,纱布就在药箱里你自己拿。马大夫跳出来吼道:我是大夫,我为什么要替你拿纱布?进去,比这更惨的事情以后多得是,你要习惯,别大惊小怪的。苗青哭了:我不习惯。马大夫说那你就别来卫生队,你去拉骆驼。说着拽起女护士的胳膊,硬是把她拉了进去。

    王石羊惊怕得双手抱着自己,愣愣地望着晃来晃去的帐篷帘子,突然感到自己的右眼睛一阵疼痛,摸了摸,惨惨地喊一声:哎哟我的娘,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他起身就走,以为那个人抠掉眼睛和自己的眼睛突然疼起来,完全是因为住进了这里的帐篷。他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了脚下的水才知道已经来到河边了。他蹲下来,撩起水浇到自己的眼睛上,感到舒服了一些,就不停地撩啊撩。突然听到有人喊:你回来,你还没好你回来。他扭过头去,看是女护士苗青追了过来,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就噗然一声歪倒在了水里——腿软了,腿怎么又软了?他着急得打着自己的双腿,突然想起了娘做的面条,面条是软的,他吃了娘做的面条双腿就面条一样软了。

    苗青跑过来扶起他,使劲拖着往回走,拖不动了就埋怨他:你跑出来干什么?你软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背不动你,你这不是欺负我么?王石羊腿软了脑子还清醒,不好意思地说:姑娘你不要管了,我眼睛疼,我不到帐篷里去,我要找我的骆驼去,我要回家看我娘去。苗青说你是病人由不得你,马大夫叫你走你才能走。有一队骑兵趟河而来,为首一个急咻咻问道:喂,姑娘,卫生队在什么地方?我们连长负伤了。苗青回头,看到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前面一个浑身是血,立马就吓得发抖,抬起胳膊指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问她的人等不及了,望了一眼高地上的帐篷,打马而去。这时马队里走出另一个人,俯身看了看王石羊,朝同伴喊道:又是他,察汗乌苏河边的骆驼客。女护士说帮帮我,快帮帮我。这人跳到地上,和女护士一起把王石羊扶到了马背上。他们朝卫生队走去。

    这天下午,卫生队帐篷外面的草地上,王石羊软绵绵地晒着太阳的时候,看到昨天那个被自己墩了一屁股又推了一个仰绊的黑瘦子急匆匆走来。他恍惚记得黑瘦子说过下次见了再收拾你的话,顿时就很紧张:他不是来打我的吧?我软了,我的眼睛疼,我再也打不过他了。黑瘦子站在他身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插着腰冲着卫生队的三顶帐篷喊道:马奇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马奇马大夫从中间一顶帐篷里猫着身子钻出来,忽地一挺腰,就像把自己的头插到天上去了,然后俯视着黑瘦子说:李总指挥来了?黑瘦子仰起头马上纠正道:我没给你说过?我已经不叫李金刚了,我现在叫德吉金刚。你要叫我的职务就叫金刚指挥。马大夫说首长一到香日德就连姓都不要了?金刚指挥?好听哪,一听就叫人害怕,害怕得我都不敢去找你了。德吉金刚说那我就来找你嘛。你们这里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史前怎么能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呢?马大夫说这是一种病,叫玻璃体脱落,眼神经坏死,本来也是要掉的,一两年以后吧,他思想有问题,硬抠出来给我们看的。德吉金刚说你是个大夫,你不要管人家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不能治好?马大夫说治好是不能了,原因也说不上,我琢磨可能是伤心流泪过度,加上环境恶劣。德吉金刚一直仰着脸,大概仰得累了,低下头瞪着王石羊说:胡说八道,什么叫环境恶劣?不就是风大一点、地势高一点么?骆驼到了这里好得很,没有一峰得病的,人怎么就不如骆驼了?史前这个人是要进西藏的,大风、大寒、高海拔的地方还在前面呢,香日德的环境要是能把眼睛恶劣到地上,那他还走不走了?马大夫朝天空吐了吐舌头说:对啊金刚指挥,你说得对啊。我已经给卫生员们说了,比这更惨的事情以后多得是,眼睛掉了咱不怕,心掉了咱不怕,头掉了咱也不怕,都得治啊,过去是治病,现在是治命,性质不一样了。德吉金刚说马奇你放什么屁?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头掉了也能治?好,以后谁掉了头我就送到你这里来,治不好小心我取你的头。马大夫摸着自己的头说:哎哟金刚指挥,你也太金刚了吧?

    德吉金刚哼了一声说:以后少给我说怪话。正要进帐篷,突然认出了王石羊,惊讶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还想打我一顿?王石羊蜷缩在地上,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这个小个子、黑瘦子、土里吧唧比自己不如的人,一晃眼变成什么金刚指挥了。金刚他知道,那是庙里和菩萨一样尊崇且比菩萨威猛的神,总指挥他也知道,是个最大的官。这个人既是金刚又是总指挥,哎哟我的娘,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打了金刚指挥,我闯大祸了。怪不得我腿软,怪不得我眼睛疼,人家有法术啊,我一个离了骆驼就没人要的骆驼客算什么?这时就听高高瘦瘦的马大夫在半空里说:这个骆驼客挺可怜,骆驼叫土匪抢了,亲人在哪里也找不见了,想娘想得一整夜都在流泪,他的高原反应又很强烈,腿软得走不动,眼睛也开始疼了。德吉金刚说他这么可怜他还打我,他要是不可怜就会杀了我这个总指挥,是不是?说着嘿嘿嘿笑了。又说,老弟,枪杆子里面出威风,我掌握着枪杆子你可要小心点。你的骆驼叫人抢了?多少?才四峰?不要紧,我给你十峰骆驼你想不想拉?想拉你就给我站起来。王石羊惶恐地摇摇头,不相信这话是真的。马大夫替他辩解道:他腿软,站不起来,骆驼拉他还差不多,金刚指挥你就别动员他了。德吉金刚惋惜地咂咂嘴说:那就好好养病吧,养好了赶紧回家看你娘去,小心哭掉了眼睛让你娘伤心。说罢他让马大夫带着,走进帐篷去了。

    王石羊把耳朵侧过去,听金刚指挥在里面说:史前你听我说,我是奉命规劝你,既然到了这里,你就得死心塌地给我们干了,你不干你就得回去,回去会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史前说我不叫史前,我改名字了,我叫史孤零。金刚指挥说好啊,你和我一样,一到香日德就把名字改了,改成了史孤零?好啊,孤苦零丁没人痛,我痛你。史孤零说我自叹零丁,不需要别人痛我。金刚指挥说那你哭什么?是不是还想把另一只眼睛也哭掉?史孤零说我本来也是不中用的,哭成瞎子你们就死心了。金刚指挥说成了瞎子你也得去,你就是摸也要给我们摸出一条进西藏的路来。

    德吉金刚出来,又被马大夫领进了另一顶帐篷,里面是负了伤的连长老炭。老炭带着剿匪12连的三排四排追踪土匪去了,向北走了一天一夜,没找到土匪就快马加鞭往回返,想不到土匪早就来到香日德,正躲在香加山里等着他们。当时他们准备经过一条山谷,发现山头上有几个人贼头贼脑地往下看,就知道遇到土匪了。连长老炭举着手枪指挥部队往上冲。土匪开枪了,只开了一枪就溜了。但就是这惟一的一枪,打在了最高首长的身上,老炭倒下去,一脸火炭的颜色顿时就苍白了。他让战士们快去追赶土匪。山路崎岖,不能骑马,等战士们爬上山顶时,就见山洼里有许多骆驼许多人。那些人说他们是凉州来的,叫土匪逼到了这里。土匪见了解放军,打了一枪就往后山跑了。战士们问有多少土匪,那些人说有二三十个。战士们追向后山,土匪早没了踪影。德吉金刚走到老炭床边时,老炭还在昏迷。马大夫说子弹打进了右胸,我们没有手术条件,取不出来。德吉金刚说你就说他会不会死。马大夫摇摇头说:没伤到肺上,我看生命不会有危险,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德吉金刚说不死就好,不死就有用,需要多少血?输就是了,不够了输我的。

    德吉金刚走出帐篷,发现王石羊已经站起来了。马大夫吃惊地说:你腿不软了?王石羊朝着德吉金刚挪了挪说:我要拉骆驼,要拉十峰好骆驼。德吉金刚打量着他没有吭声。王石羊固执地说:你又是金刚又是指挥,你肯定是说了算的。德吉金刚一拳打在王石羊身上说:我当然说了算,只要你是有种的,好骆驼你随便拉,谁不让你拉你就来找我。王石羊趔趄着差点倒在地上,看金刚指挥朝他嘿嘿地笑,他自己也嘿嘿地笑了。

    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听到了班禅回乡的消息,跋涉千里走向进藏的必经之地香日德,半途上遇到了两个悲痛欲绝的藏民。两个藏民横挡在昂拉千户的坐骑前大声说:威镇远方的昂拉千户你为什么不管管?红汉人打死了我们的神鹰,我们得不到超度的灵魂从今以后如何安宁?昂拉千户赶紧下马,膜拜在死去的神鹰前,顿时就泣不成声了:哎呀呀神啊……他们日夜兼程——一支为神复仇的队伍迅速地来了,已不是来这里等待班禅,而是寻找凶手来了。凶手是谁呢?昂拉千户带领叉叉枪卫藏团围住了剿匪12连的人,要求对方马上交出凶手。正在喊喊叫叫的时候,德吉金刚出现了。他说什么事什么事?为什么不找我?我是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我叫德吉金刚。

    昂拉千户说谁得罪了神谁就得罪了我们藏民,我不管你是谁,打死了神鹰就都得偿命。德吉金刚说谁打死了神鹰?我么?胡说。我打死神鹰就等于打死了我自己,我是总指挥我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昂拉千户说不是你打死的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们追查凶手?德吉金刚说我是来告诉你,我们是为了护送班禅进藏才集合到香日德的,班禅维护的我们也要维护,包括你们的神,包括天上的鹰。昂拉千户说尊贵的总指挥,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是我们的两个藏民亲眼看见了,就是带枪的红汉人打死的。德吉金刚指着身后12连的人说:你说的是他们?谁打死的你指出来。只要他自己承认我就下令枪毙他。昂拉千户指不出来,但他是个聪明的头人,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他把那两个藏民叫到自己身边,让他们指认德吉金刚身后那个挎着小枪的人就是打死神鹰的凶手。两个藏民便把指头齐齐指向了牛力强:就是他。德吉金刚回过头去,厉声问道:是不是你?牛力强躲开了德吉金刚的逼视,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德吉金刚说那是谁?你们谁承认我就枪毙谁。他的意思是你们大家都不要承认,而牛力强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如实向首长报告,赶紧说:是……老炭,老炭说鹰跟着我们就是给土匪放哨。德吉金刚愣了一下:老炭?心说老炭又不在跟前你提他干什么?他望着12连的人摇摇头,又望着昂拉千户摇摇头,说:看来我是过于相信我们自己的人了。牛力强你听着,你带几个人,马上去卫生队,把老炭给我请到这里来,不管他醒着还是昏迷着。牛力强去了。德吉金刚喘了一口气,朝昂拉千户招招手说:下来吧下来吧,骑在马上马不累啊?都跑了一天了,休息休息吧,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昂拉千户没有下马,威风凛凛地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他周围一大片叉叉枪卫藏团的骑手们威风凛凛地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

    老炭来了。德吉金刚希望他是昏迷的,可他偏偏醒来了。当牛力强和两个战士把他从马背上扶下来放到地上时,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好啊,这里好啊,这么多人。德吉金刚俯下身去,小声说:我是香日德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死了一只鹰?老炭半张着嘴点了点头。德吉金刚不禁长叹一声,仔细看了看他说:那你就只好走了,对不起我会下令枪毙你,要是有下辈子,咱们两个打个颠倒,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去犯纪律,你来枪毙我。老炭好像有点明白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着急地摇着头,眼泪哗哗落下来。德吉金刚忽地起身,果断地说:牛力强牛连长听我的命令,由你对违犯纪律的原12连连长老炭执行枪决。牛力强下意识地说了声是。德吉金刚又说把老炭抬到死鹰跟前去,让这些藏民看个明白,我们的人是怎么死的。牛力强哭了,他没想到执行枪决的竟是自己。他哭着指挥战士抬起了老炭,缓慢地走向了昂拉千户和死去的神鹰。这时候,无边的原野上是嘹亮的风,太阳是扁平的,光照就像死鹰的羽毛一样乏力。人们静悄悄的,看着,看不见的听着。老炭躺在死鹰的身边,望了望高高在上的昂拉千户和他的骑手,又望了望已经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满脸是泪的牛力强,说了一句好你个机灵鬼,就把眼睛闭上了。德吉金刚大声说:牛连长赶快执行命令。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任何一个战士都可以说出老炭,惟独牛力强不能,因为他是副连长,不,是已经代替了老炭的连长。他既然说出了老炭,我就只好让他送老炭走,让他心里压上一块石头,永远沉甸甸的难受。

    枪响了。枪响的时候无边的原野上是呜咽的风。昂拉千户闪电似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叉叉枪卫藏团的所有人都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昂拉千户带头跪下了,一片人都跪下了。昂拉千户带头念起了经,顿时就蔓延开去,一片人都是经声佛语了。为了一只神鹰和一个猎杀者的来世,呜咽的风送走了超度的声音,扁平的太阳更加扁平,光照就像神鹰的羽毛飒飒地抖动着。

    香加山下,那个被凉州人打死的巴丹吉林的领队干部身边,又多了两座坟墓,一座是神鹰的,一座是老炭的。老炭名叫张达志。德吉金刚亲自埋葬了张达志,对一直守侯在身边的牛力强说:我们的人不能这样死,死得没价值啊。明天一定要开个会,把这件事情说一说。

    3 疯狂的牦牛

    牛力强说这么大的风,能开会么,首长?德吉金刚说没风就不是香日德了,我就是要开一个风中大会,快去通知人吧。

    在香日德大原野的露天地上,德吉金刚站在一座高丘上向物资转运指挥部的干部和已经来到香日德的各路驼工大队的队长说:我嗓子干疼干疼的,我喊不出来,你们靠前一点,贴着我,就这样,对了。能听清楚么?什么?风太大听不清楚?听不清楚我也要说。我叫德吉金刚,德吉是藏话幸福的意思,金刚大家都知道,庙里就有,是一个力量很大的神。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有力量给别人带去幸福的人。谁知道藏话的金刚怎么说?我知道,金刚就叫多杰,藏民叫我就叫德吉多杰,汉民叫我就叫幸福金刚。我们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是汉人办藏民的事,是汉藏统一,所以我就叫德吉金刚,一半是藏话,一半是汉话。有人在我面前说怪话,说我一到香日德就连姓都不要了,姓是个啥?姓就是人的帽子,帽子可以换着戴嘛。我姓李,李是个啥?不是啥,不是粮食能吃,不是银元能花,不是骆驼能骑。我的先人姓李,姓李的后人变成了姓德吉的,这就是发展,把我们李姓的汉人发展成藏民了,李金刚就变成德吉金刚了。你们大家听了我的话会想:这个半藏半汉的德吉金刚是干什么的?说出来很简单,是个搞后勤保障的。战争年代,我是西北野战军后勤部的一个军需协理员,现时今日,我是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的总指挥。你们觉得总指挥好听是不是?降级了,以前我比团长大,现在我才是个正团级。不过对你们来说,团长也是个很大的官,和县太爷一样的级别,是可以叫父母官的,说什么你们就得听什么,要是不听,那我就军法处治。昨天我就下令枪毙了一个连长,他把藏民的鹰打下来了,鹰是吃死人的,是把人的灵魂往天上送的,千万不能打,你打了你就得死。我们的人不能这样死,死得没有价值啊。当然你们是驼工你们没有枪,你们不会打鹰,也不会不听我的话,我金刚指挥的军法说不定对你们根本就排不上用场。排不上用场好啊,一团和气离开香日德,嘻嘻哈哈离开香日德,求之不得啊。这些都是废话,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昨天我接到通知,西北军区已经派出了一位将军,前来领导这次大规模的进藏行动,很快就要到达了,你们要做好准备,他们一到你们就要走了。你们的前面没有路,你们要用骆驼的蹄子踏出一条进藏的路,这是你们的首要任务。其次就是要把转运指挥部交给你们的物资安全运到目的地。我们共产党的人到了西藏靠什么活,就靠你们运去的东西。这些东西大家都见了,有粮食,有燃料,有畜料,还有炊具、帐篷、副食和银元。陕西、甘肃、青海的几百辆汽车,从今年五月份开始,没黑没白地往这里拉。国家从四面八方雇佣、收购来的骆驼差不多也已经到齐了。现在的香日德,集中了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九峰骆驼(跟着母驼的驼娃子不算),还有买来的一万一千多匹骡马和八千八百多头牦牛。可是我们的人太少,只有两千多个,除了原先转运指挥部的,除了保护驼运的剿匪12连,除了卫生队和其他非驮运人员,征募来的驼工只有不到一千,就算平均一个人拉十峰骆驼,也只有一万峰骆驼能上路。现在这一万峰骆驼和一部分牲口已经分到各个大队了,你们要落实到人,要尽量动员大家多拉多运,谁拉得多就给谁记功,给谁戴大红花。我嗓子干疼干疼的,我说不动了,你们说说看,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不愿意多拉多运的,现在就走,我金刚指挥给你开证明,就说你水土不服,变成瘫子了,眼睛掉出来变成瞎子了,拉稀的时候把肠子拉出来没有肚子了。

    风更大,满天都是叫声。沙尘涡流似的旋着,天地分不清楚了。紧靠着德吉金刚的阿拉善驼工二大队队长高进仓说:多拉几峰骆驼不算什么,麻烦的是那些牦牛,一走一大片,从来不知道排队,驼工都是汉民,没放过牦牛,怎么吆喝都不听话,一早一晚装驮卸驮怎么办?德吉金刚说你说什么?骆驼多了不好卸?不就是费点力气么?十个驮子是卸,二十个驮子也是卸,反正我这里的物资你们运走的越多越好,要不然堆在露天地里,叫我们转运指挥部怎么办?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一说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德吉金刚以为问题已经解决,说了声散会,就跳下高丘往卫生队走去,心说这嗓子干疼干疼的,疼得我都不像个金刚指挥了。高进仓撵上去,在他耳边喊道:金刚指挥牦牛到底怎么办?这次他全听清了,大声说:牦牛怎么了?牦牛不是已经分配好了么?一个大队五百头,剩下的由我们转运指挥部原地放牧。高进仓喊道:不行啊,拉骆驼的伺候不了牦牛,我们的牦牛昨天就疯了,乱跑,把骆驼都吓得不吃草了。德吉金刚也喊起来:骆驼都能拉,牛反而伺候不了了?你是干部你不要胡说。高进仓梗着脖子喊道:金刚指挥你拉过骆驼没有?你赶过牦牛没有?你什么也没干过你不知道。德吉金刚生气了,望了一眼天上鸣叫着的风喊道: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没有拉过骆驼就不能指挥你了?高进仓喊道:你哪里知道我们拉骆驼的苦,你这样不通情理,拉骆驼的不给你拉了你怎么办?德吉金刚喊道:你不要吓唬我,不拉就是逃兵,谁当逃兵我就枪毙谁。高进仓喊道:拉骆驼的命贱,你想枪毙你就枪毙,反正我不给你拉了,我们阿拉善驼工二大队的人都不给你拉了。德吉金刚气得捂住了自己干疼干疼的喉咙,想喊什么,一股风灌进去堵住了他的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说:有本事你把牛连长给我叫来。高进仓没听清,低头把耳朵贴到德吉金刚的嘴上。德吉金刚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喊一声:你把牛连长给我叫来,他就是要枪毙你的人。高进仓说叫来就叫来,转身走了。一会,高进仓在弥扬的沙尘中找到了牛力强,拉着他气乎乎地走向德吉金刚。德吉金刚看见了,哎哟一声,仰头倒在地上,顿时就不省人事了。

    一进卫生队的帐篷,德吉金刚就醒了。马奇忧急地说:金刚指挥你这是累的,你就是真的金刚也不能过度操劳,这里是高原,空气稀薄,咱们这些下边人都不适应。德吉金刚诡诈地一笑说:没事,我就是嗓子疼。又望了一眼送他进来的牛力强说,我是总指挥我说话得算数啊,我要是不昏倒,牛连长今天就又得枪毙一个人了。这个犟脖颈的高进仓,越吓唬他越犟。牛连长我告诉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你自己相机处理,不要等着我昏过去。笔直地立在德吉金刚身边的牛力强说:请首长放心,以后我知道怎么做了。又说,高进仓他们跟来了,还在外面,对他们怎么说?德吉金刚说你就说你要是气死了金刚指挥,我决不饶你。牛力强转身冲了出去,举着手枪又跳又喊:你要是气死了金刚指挥,我决不饶你。高进仓脸成了一张白纸,颤颤巍巍地喊道:你毙了我也不要紧,可就是我的命抵不了金刚指挥的命,他可千万不能死。马奇出去了,挥着手大声说: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有我在,他怎么会死呢?再说他是金刚呀,一点小气就能把他气死?你们也太不把他当人物了。德吉金刚在里面听着笑起来。这时有人喊道:高进仓你快回去,你们的牦牛又疯了。德吉金刚寻思牦牛怎么会疯了呢?这些个牦牛,我得去看看了。

    德吉金刚在卫生队吃了治嗓子疼的药,一连喝了三茶缸水,起身离开的时候,又拐进了另一顶帐篷。帐篷里,苗青和另一个女护士正守在史孤零的地铺边,缠绕着做急救包的纱布。德吉金刚说史孤零你好啊?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怎么样?今天过得还好吧?史孤零把头歪过去说: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你是叫人抬到这里来的,你生病了。德吉金刚嗬了一声说:抵估了抵估了,我把你的能力低估了,原来你掉了一只眼睛跟没掉一样,什么都能看见,那你就更没有理由不走西藏了。史孤零说我要是坚决不走呢?德吉金刚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表示不走,吃惊地说:不走?你本来就不用走嘛,我们有马有骆驼,你随便骑。你要是不骑,我们有绳子,把你往骆驼上一绑你就乖乖的了。史孤零冷冷地说:那我就自杀。德吉金刚说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路你不走,你偏要自杀,那你就自杀好了,你这样死了埋都没人埋。然后小声对跟进来的马奇说:看好他,他要是自杀了我就要你的命。马奇说难道他比我这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还重要?德吉金刚说你算老几?他比我都重要。马奇哼了一声,大声说:史孤零你听着,我们总指挥说你比他都重要,你要是自杀了,他就会毙了我,你可不能让我死。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这么高看你,无微不至地关心你,到哪里你会有这样的待遇?史孤零忽地坐了起来,惊恐地瞪着马奇说:别说了,快别说了。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德吉金刚和马奇互相看了看。史孤零又说:地震了,你们听,山好像塌了,河里好像发洪水了。德吉金刚和马奇仔细听了听,果然听到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他们大步蹿出帐篷,望了望远方,看到漫天都是烟尘的浪,风刮得越来越厚了。带着几个战士守侯在不远处的牛力强跑到他们跟前说:牦牛来了,牦牛来了。

    牦牛群疯了。是下午,风越来越大的时候,靠近香加山放牧的高进仓大队的牦牛突然骚动起来,忽东忽西地奔跑,开始是十几头,接着是几十头,然后就是几百头一起奔跑。它们跑向别的牛群,别的牛群又跟着它们跑,轰隆隆隆,地震了,山塌了,大水滚过原野了。烟尘扬起,香日德的大原野着火了。几千头牦牛跑向了骆驼,骆驼吓坏了,骆驼也开始跑,几百峰几千峰地跑,之后骡子和马也加入了狂奔的行列,轰隆隆隆,天塌了,地坼了,惊雷滚过原野了。人们恐怖地伫立在狂畜的包围中。德吉金刚喊道:跑什么跑什么?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跑散了谁驮着东西走西藏?牛力强带人去了,很快又带人回来了。他喊着:拦不得,撞死踩死了怎么办?正说着,蹄潮近了,牦牛群眼看就要过来了。德吉金刚转身就往帐篷里钻。牛力强一把拉住,喊道:不能进去,进去更危险。德吉金刚甩开他,钻进帐篷,转眼又拉着史孤零钻了出来,冲牛力强喊道: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他。这时牦牛群到了,一瞬间史孤零呆过的帐篷便被踏平了。德吉金刚瞪着史孤零惊呼一声:小心。却见牛力强丢下史孤零朝自己扑过来。他吼一声你是怎么搞的?闪开牛力强,跳起来扑倒史孤零,紧紧压在了他身上。好几个战士扑过去了,马奇大夫也扑过去了——他是扑在了女护士苗青身上。牛力强下令开枪。战士们瞄准了天空。砰砰砰一阵响,天上有了几十个洞。有人从远处喊:不要开枪。喊完了就唱起来:嘛里呜阿,嘛里呜阿,呜阿呜阿嘛里呜阿。疯跑的牦牛群,眼看就要千蹄万蹄踏死德吉金刚一伙人的牦牛群,轰然朝两边散开了。德吉金刚面前出现了一道豁然开朗的弥尘的甬道,一道有人走来的宽敞的甬道。走来的是昂拉千户和他的叉叉枪卫藏团。他们边走边唱,唱的是藏话,德吉金刚他们听不懂。但是牦牛听懂了,听懂了藏话的牦牛朝两边散开了,接着就放慢了脚步,渐渐不跑了。一个不跑,两个不跑,十个不跑,一百个不跑,然后就是一千个不跑,两千个不跑,所有疯跑的牦牛都不跑了。只有骆驼和骡马还在跑,跑着跑着就发现催动着他们疯跑的牦牛已经不跑了。它们停了下来,咴咴地叫着,似乎是告诉主人: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不远处,一个被大风和疯跑的牲口裹挟到这里,又被狂沙埋葬了的人,从沙窝窝里爬了起来。他顾不得抖落身上的尘土,连跑带颠地接近了骆驼,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看到了好骆驼就叫一声好。最后,他挑选了九峰体格健壮的公驼,一峰体格健壮的母驼。他把它们一峰一峰地串起来,自豪地拉着,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念叨着金刚指挥的话:好骆驼你随便拉,谁不让你拉你就来找我。他心说那我就随便拉了,只要拉上就是我自己的了。他拉着自己的骆驼到处走,边走边打听:巴丹吉林的骆驼客在哪里?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拉骆驼的是不是王石羊?王石羊停下了。回头的瞬间,他看到叔叔王金狗朝他大步走来。他哭了。他说叔,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他又笑了。他说叔,我拉了十峰好骆驼,我把我的营生找回来了。王金狗点着头,一个劲地说着好。王石羊又说叔,我的眼睛疼,我的眼睛会不会掉出来?王金狗说你胡说什么?眼睛疼是干的、急的,明天早晨我给你喷两口隔夜茶就好了。王石羊说叔,你以后怎么打我,我也不走了。王金狗说我以后再不打你了。王石羊说叔,我还是想娘;我不回去了,但我还是想娘。王金狗说想吧,想吧,想娘了就哭。其实谁不想呢?我想你婶子,想你的侄女。说着也哭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风停了。燃烧的云正在变成一块一快的焦炭。烟尘落了下去,天地一片澄明。德吉金刚传令各个驼工大队,寻找和清点牲口;又下令把分到各大队的惹是生非的牦牛收回来,由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统一管理。昂拉千户说我们是班禅的教民,能不能让我们也跟着骆驼去西藏呢?德吉金刚说好啊好啊,太好了,牦牛就交给你们了。报告上来的数字说:牦牛一头没少,反而多了五十多头,不知哪里的牦牛自动跑来了。有几头是野牦牛,高大雄健,混迹在牦牛群里,就像皇帝来到了后宫,向那么多母牛恣意表达着爱情。骡子和马匹也没有少。只有骆驼少了五十六峰,驼工们骑着马找遍了香日德的原野也没有找到。人也有损失,九个驼工被疯跑的牦牛撞倒踩死了;一个驼工被踩断了肋骨,一个驼工被踩瞎了一只眼,自然是不能上路了。德吉金刚心痛得只咂嘴:人啊人啊,我们这里需要人啊。还让他心痛的是,垛在露天地上的面粉也在牦牛制造的混乱中丢失了许多,谁拿走了?是驼工还是附近的牧民?德吉金刚提醒牛力强注意香日德可能有贼。牛力强说不是凉州的驼工就是土匪。德吉金刚说要是来了土匪,损失的五十六峰骆驼很可能就是他们拉走的。牛力强带着12连去香日德四周搜寻土匪,跑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见到土匪的一根毛。

    4 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

    将军来了。德吉金刚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两个将军。一个是西北军区政治部联络部部长范明,一个是后勤部民运部部长慕生忠。两位将军到达香日德的当天,就把德吉金刚叫去商量组建班禅返藏先遣支队的事。先遣支队由范明担任司令员,慕生忠担任政委,班禅堪布会议厅最高文官计晋美等人协助处理汉藏事宜。慕生忠说还得有一个得力干将给先遣支队打头阵,保证我们不走错路,少走错路。你说说看,谁合适?德吉金刚想了想说:我这儿还没有发现这样的人,就有一个叫史孤零的,敌人营垒里的人,跟咱们不一条心。慕生忠说那你呢?你行不行?德吉金刚说我?我不行,我连马都不会骑,一刮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怎么能带路?再说我走了这里怎么办?慕生忠说没有起程的时候这里最重要,起程了以后走在前面的最重要,你还是做个最重要的吧。德吉金刚过去就是慕生忠的部下,听首长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但心里一直在发怵:万一领错了路怎么办?而且根据他对自己的了解,十有八九是要领错的。

    第二天召开了一次驼工大队长以上的干部会。先遣支队政委慕生忠先讲话。他说目前班禅返藏的准备工作正在抓紧进行,班禅行辕的官员、眷属和卫队都已经集中到青海塔儿寺,从全国各地调配来的干部和中央派出的医疗队、警卫营和电影摄影队正在陆续到达西宁,天津承制的皮大衣、皮衣、皮裤、皮靴、皮帽和风镜等御寒装备已经开始交货,从上海定做的大量帐篷、行军床、行军桌椅和冻伤膏一类的药品,很快就要运到西宁了。班禅返藏需要的炊具、人粮、畜料和副食品已经在陕西、甘肃、青海三省采购齐备,一部分已经运到了香日德这个进藏大本营。中央指示我们,以香日德物资转运指挥部的人力畜力为基础,迅速组建班禅返藏先遣支队,8月25日以前完成出发准备,8月底陆续出发。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动动脑子,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接着先遣支队司令员范明宣布了参加先遣支队的人畜数量:上路的人是一千六百六十三名,其中驼工是九百三十二名。上路的牲口是二万三千八百多头,其中骆驼是一万零七百峰,牦牛是八千八百多头,马是两千七百多匹,驮骡是一千六百多头。先遣支队将分成两个梯队,第一梯队由德吉金刚作梯队长,阿拉善高进仓大队走在最前面,剿匪12连承担保卫。第二梯队由昂拉千户领头,叉叉枪卫藏团承担保卫并赶着牦牛殿后,山丹驼工大队队长郭青州协助昂拉千户负责好第二梯队。先遣支队司令、政委和班禅堪布会议厅最高文官计晋美等人以及电台、卫生队、警卫排的位置在两个梯队的中间。最后慕生忠又讲话,他说同志们,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进军,前面是什么,我们能不能走过去,一概不知道。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只要活着就必须往前走,除非你死了,我们大家都死了,那就交给别人去走。你们都是干部,都是百里挑一不怕苦不怕死的人,你们自己要带好头,要给共产党争气,不争气的干部,怕苦怕死的干部,一个也不要。

    会散了。德吉金刚来到慕生忠身边悄悄地问:首长,你说梯队长是什么级别?慕生忠说我是军级,我下面就是梯队长,你说是什么级别?德吉金刚说照首长的说法,那我就是师级了?慕生忠说你知道你还来问我?德吉金刚又追问一句:是正师级还是副师级?慕生忠说副师级,只要你带好了路,把我们带到了西藏,我就保举你个正师级。德吉金刚高兴得跳起来说:当了正师级,再两年,就是副军级,再两年,就跟你一样了,首长你说话可要算数呀。

    班禅返藏先遣支队第一梯队梯队长德吉金刚立马召开了本梯队驼工小队长参加的会议,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你们的梯队长,也就是副师长。说罢嘿嘿一笑,开始传达司令员范明和政委慕生忠的讲话。传达还没完,巴丹吉林驼工一大队队长王金狗就喊起来:我们不和凉州人一个梯队,凉州人是土匪。话音刚落,凉州驼工大队队长单明堂就跳了起来:谁说我们是土匪?我们日了你娘还是偷了你姐你说我们是土匪?凉州大队有个小队长也吼起来:你爹才是土匪,你爹是土匪的孙子,你是土匪身上的虮子,小心我们捏死你。王金狗哪里会容忍这样的詈骂,跳到小队长跟前就是一个满脸花。小队长撕住王金狗正要还手,单明堂已经扑过去,拦腰抱住了王金狗。人们围过去了,好几只手从后面拽着他们:打毬哩打,快住手,梯队长来了。德吉金刚分开人群说:我的会还没开完,你们就搞起摔交比赛来了?王金狗和单明堂一听是德吉金刚的声音,松了手,互相瞪着,都是一副气死牛的样子。德吉金刚说怎么不摔了?不行,今天没有输赢,明天你们还会摔,不如我来当裁判,这会就在大家面前定出个名次来。开会的人活跃起来,有喊叫的,有鼓掌的。王金狗说梯队长你起开,我今天不摔死他我就不是人。单明堂说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来吧,看谁死得利索。德吉金刚说摔死可不行,摔死要偿命的。想办法赢人家,让人家一辈子服你,这才是本事。开始吧,一、二、三。

    两个人同时扑向了对方。王金狗身量高、力气大,轻松地赢了。德吉金刚宣布:赢了的跟我摔,摔倒了我的人,才是第一名。说罢就扑了过去。王金狗吓得后退了几步,心说我哪里敢把梯队长摔倒。眼看梯队长一头撞了过来,他只好满怀抱住,扭了两下就顺势倒在了地上。德吉金刚哈哈大笑,对大家说:你们谁还敢和我摔?不敢了?那我就是第一名。这时阿拉善驼工二大队队长高进仓跳出来,说了声我敢,就嗨的一声把德吉金刚抱起来扛在了肩上。德吉金刚喊道:这不叫摔交,这叫扛粮食。快让我下来,我是梯队长你让我丢人,你不想活了?高进仓把德吉金刚放下来,自己仰头倒在地上,假装痛苦地喊道:哎呀梯队长,你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把我摔倒了。大家哈哈笑着。德吉金刚说高进仓你有本事把王金狗摔倒。高进仓说我哪里能摔倒他,他的胳膊比我的腿都要粗。德吉金刚说那你和单明堂摔,争夺第三名嘛。高进仓叫了声好,转身撕住了单明堂。单明堂被迫抱住了他,一边使劲推着,一边用脚勾住了他的腿。高进仓说哎哟你的力气这么大。说着就倒了下去,喊道,我服了服了,再不摔了,再摔我的腰就要断了。德吉金刚高兴地宣布:今天的摔交比赛现在结束,我是第一名,王金狗是第二名,单明堂是第三名。高进仓躺在地上喊道:我是第四名。德吉金刚鼓起了掌,大家都鼓起了掌。一场以牙还牙的打斗就这样变成了一场游戏。德吉金刚过去拉起高进仓小声说:老高你今天帮了我的忙,我得感谢你。天黑了你来找我,我那里有酒。高进仓马上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等不到天黑了。

    这天晚上,德吉金刚和高进仓头顶一野的星星一野的风,喝掉了一斤老白干。高进仓趁着酒兴说:你一个瘦不拉即的人,你凭什么又当总指挥又当梯队长?德吉金刚说就凭我能喝酒,喝了酒就做梦。我梦见骆驼已经走到拉萨了,三天就走到拉萨了。你梦见过么?高进仓说我梦见过我老爹老娘,梦见过我媳妇。德吉金刚说这就是我能当梯队长你不能当的原因。高进仓说你没有爹娘啊?没有媳妇啊?德吉金刚说没有爹娘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我也有媳妇,有媳妇就要梦里头想啊?不想不行?高进仓说你连想都不想,你娶媳妇干什么?德吉金刚说生娃娃呀,娃娃生下了还想什么?高进仓说梯队长你不是人哪,是人就都得想啊。德吉金刚哈哈一笑说:你骂得好,你是替我媳妇骂我呢,就算我不是人吧,来,咱喝酒。酒已经没有了。

    1951年8月28日,这是班禅返藏先遣支队出发的日子。

    排在最前面的高进仓大队太阳没出来就开始装驮子。装驮子的时候高进仓和德吉金刚吵了起来。高进仓规定每峰骆驼负重的物资三百斤为限,加上驼工的口粮、骆驼的饲料、行李帐篷,最重不能超过四百斤。德吉金刚说太少了,负重物资应该是四百五十斤,加上别的,一峰骆驼至少要驮五百斤,我问过驼工,再多一点也没问题。高进仓说不行,拉骆驼的一上路,骆驼就是咱的亲兄弟,咱不能看着它们累死在半路上。驮上五百斤走西口可以,走西藏不行。西藏是什么地方,我们这一路经过的是什么地方,地势高得吓死人,天寒地冻空气少,人喘骆驼也喘,空着身子走,就等于驮了四百斤,驮上四百斤就等于是八百斤。咱是拉骆驼的,咱不可怜骆驼谁可怜?德吉金刚说一峰骆驼少驮一百斤,一万峰骆驼就少驮一百万斤,这个账你算过没有?一百万斤如果都是粮食,够一个军的兵力吃两三个月你知道么?高进仓说我还想让一峰骆驼驮一万斤呢,驮得了么?这么远的路,一走就是几个月,梯队长,你听我的,驮不完的,留在这里还是物资,要是撂在了路上,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德吉金刚说谁说什么也不是了,我是梯队长你听我的,装上五百斤,实在驮不动了,再卸下来,咱们回来的路上还可以当口粮嘛。高进仓无奈地叹口去说:累死了骆驼你要偿命的。德吉金刚说好,我偿命,你装就是了。

    德吉金刚到别处吆喝去了:每峰骆驼五百斤,这是上级的规定,听清了没有,坚决不能少了。高进仓小声说:上级个毬哩,还不是你说了算嘛。他心里有气,就对身边的一峰骆驼说:老三你都看见了,谁叫你的命这么苦呢?受着吧,受不了就趴下,我给你卸驮子。受得了你就走,你走的是西藏,西藏有佛爷,保佑你下辈子托生成人,和我一起拉骆驼。你知道下辈子的骆驼是谁?就是那个叫德吉金刚的梯队长,我们让他驮上一千斤,也让他走一回西藏,累死他咱也不给他卸驮子。叫老三的骆驼仿佛听懂了,把头低下来,凑到他的脸前,哞地叫了一声。德吉金刚在高进仓身后哈哈大笑,说:你对我仇恨就这么大?他拍着骆驼又说,好,咱们说定了,下一辈子我当骆驼你当人,你让我驮多少我就驮多少。但这辈子尤其是这一次进藏,我说了算,我让你驮多少你就得驮多少,不准趴下,听见了没有?老三哞地又叫了一声。德吉金刚说你这是答应了?好,答应了就要做到,不要像拉你的这个人,怕苦怕累还要发牢骚。

    高进仓说梯队长你怎么这么鬼?你不是走了么?德吉金刚说我走了又回来了。说着从身后拉过史孤零来,又说,再交给你个任务,这位兄弟必须和你们一起走在最前面,你把他给我照顾好。高进仓说他是骆驼呀?还需要我给他装驮卸驮?德吉金刚说他是我们整个先遣支队的眼睛。他脑子里有一张地图,他让我们往哪里走我们就往哪里走。史孤零冷冰冰地说:我要是往回走呢?德吉金刚说你不会的,我在牛蹄子下救了你的命,你得报答我,书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恩不报非君子。还有一句话,什么滴水什么泉涌,也是说知恩报恩的。你是有文化的,你比我懂。史孤零说我不领情,你救我不过是想利用我。可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残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德吉金刚不听他的,只管对高进仓交代:给他挑一匹老实的马让他骑,遇到危险你亲自救,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着来见我。高进仓答应着,心说这么个胎毛未褪的娃娃,怎么比我这个大队长都重要了?正有些不平,看到几个人指指点点朝这边走来。

    来人是先遣支队司令员范明和政委慕生忠。慕生忠说我们来看看你们,希望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从西藏回来还是什么样子;拉出去多少骆驼,拉回来还是多少骆驼,一路平安,平安一路啊。说着就握手。驼工们把手都缩回去了:咱一个穷拉骆驼的,怎么跟人家司令政委握手?高进仓赶紧过去,握住司令政委伸出去后没人握住的手说:我代表了,我代表了。拉骆驼的不习惯,拉骆驼的每次上路,都是朝着爹娘磕一个头就走了。高进仓转向驼工们,又说,兄弟们,咱就要起脚了,刚才司令政委叫咱好好去好好来,多谢了,咱给远天远地的爹娘磕个头,咱给司令政委磕个头,咱活着去,活着来;咱的骆驼活着去,活着来,那就是托爹娘、托司令政委的福了。说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又朝着司令政委磕了一个头。别的驼工都照他的样子做了。慕生忠说这不好这不好,是党中央毛主席要我们护送班禅进藏的,要磕头也是给他们磕。我是一个军人,我向你们敬礼了。说着向驼工们举起了手。他身边的范明和德吉金刚也都举起来手。高进仓说受不起受不起,兄弟们,咱们走了,拉上骆驼咱们走了。驼铃响起来。高进仓拉起第一峰骆驼,第一个迈开了步子。他走了几步就尖着嗓子唱起来:拉着骆驼上高原,脚踏着地来头顶着天;一溜儿走着连成线,走不到天边心不甘;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

    紧跟着高进仓的是骑在马上的史孤零。史孤零的一只眼睛上还包着纱布,另一只眼睛瞅着沉浸在歌谣里的高进仓的背影。这样的背影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有那尖利到能够穿透天空的歌,好像就是他自己唱的: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他朝后望了望,发现驼队已经是长长的一溜儿了。驼队还会继续长下去,一直长到连天上的老鹰也看不见头尾的时候,一直长到几天几夜都不能从头走到尾的时候。他知道骆驼和骆驼之间的习惯间隔是十二公尺,光先遣支队的骆驼,就会绵延二百五十华里还要多,再加上一万多头骡马和牦牛,他身后的这队人马,将在三百里长的路面上慢慢地走动。这么长?想都不敢想。他又用独眼朝后看了看,看到德吉金刚被一个骑兵抱着骑在马上,身形萎缩得就像个孩子,不免就瞧不起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想在四千里进藏线上叱咤风云?就是这样一个连骑马也要叫人抱着的人,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起风了,仿佛风也是出发的伴侣,一上路就是黄风天了。沙尘在空中奔涌,太阳突然消失了,只有无数金黄的颗粒横扫着一切。人们不敢张嘴,不敢睁眼睛,沙尘把什么都塞住了。视线全没有,也没有路,路就在脚下。脚上长着眼睛,瞄准平坦的往前走就是了。史孤零被风吹得俯下了身子,发现黄沙一股股地往起蹿着,赶紧闭上了眼睛。就一只眼睛了,不能再让风沙打坏了。他什么也不看,在马背上摇着,晃着,管他走向哪里呢?爷爷说了,路是走出来的,不是原来就有的。每一次进西藏,爷爷都要说:路是走出来的,不是原来就有的。爷爷是想告诉他:即使你走上一万次,每一次你都走在从来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这就是走西藏。他开始不懂,去了一趟西藏就懂了。对任何一个年代来说,这条的商道都是名存实亡的;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在这条商道上都找不到先驱者的脚印,尽管你的爷爷不止一次地走过了,尽管你的父亲不止一次地走过了。

    史孤零的爷爷曾是西宁一个拥有十六支驼队的大商贾,每支驼队都有两百峰以上的骆驼。他创建的羌龙商号是有史以来惟一一个从青海西宁到西藏拉萨进而到印度新德里的驼运商贸机构,往来的货物有藏地的兽皮兽毛、药材藏香、玛瑙宝石、黄金银饰,有内地的砖茶瓷器、丝绸布匹、玻璃器皿以及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用品。每次进藏,爷爷都是亲自随着驼队,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爷爷老了,就把家业交给了父亲。父亲也是每次亲自随着驼队,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有一天父亲说:儿子啊,你这次跟着我去吧,算命的先生说你命里多灾多难,到了拉萨找个活佛给你念念经、摸摸顶,一辈子的灾难就消除了。他那时只有十二岁,坐在骆驼上,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十九岁的时候他又走了一趟西藏,还是跟着父亲,父亲说不久的将来,驼道就是你的家了,你要习惯它。从爷爷到父亲,每一次进藏,一个来回就是九个月或者十个月,苦吃了,钱赚了,家业越来越发达了。发达到了1947年,驼道上出现了军匪,端着机枪抢东西,父亲就再也没有带人去过西藏了。羌龙商号解散了伙计,卖掉了大部分骆驼,仅靠和兰州人做粮食生意维持着门面。到了1949年,父亲自杀了。新政府没收了全部的家产,强行接管了羌龙商号,父亲想不通就自杀了。接着是爷爷的坐牢。爷爷说我办了商号,我积德行善一辈子,我为了进西藏把三个脚指头都冻掉了,把我的亲兄弟都丢在唐古拉山口了,我们是福不享,命不要,才有了羌龙商号,我们容易么?你们想拿走就拿走了,你们是土匪。他骂新政府的人是土匪,自然是反革命了,要杀头的时候,有人说看在他过去每年赈济穷人的面子上,留他一条命吧。七十五岁的爷爷没有死,但比死更难受,他疯了。他疯了以后才从牢房里放出来,整天在街上,脱光了衣服乱跑。爷爷坐牢以后,母亲就改嫁了。母亲是后母,比父亲小了二十三岁。年轻的后母嫁给了一个军人。军人说在我接管的羌龙商号的一大片房子里,就这个东西不是剥削阶级的东西。史孤零还有个一母生的哥哥,这时候在西宁加入了新政府的工商联合会,光荣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坚决跟坚持剥削阶级立场的羌龙商号以及史家老小断绝关系。史孤零指着他的鼻子说:哥,你不是我哥哥。哥,你不是我哥哥。

    5 醉马滩·斜阳谷

    远远地看着骆驼一队队出发了,土匪头子贺家梁说:弟兄们,我们也该走了。他们在原上走,我们在山里走;他们白天走,我们晚上走;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看得见他们。但是也要小心,他们有一个连的武装,弹药充足,人强马壮,有可能随时闯进山来。胡子匪说不要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们就说是凉州人。贺家梁说日他的,回回都说是凉州人,你连骆驼也骗不了。现在的关键是,要想办法夺取他们的武装。骆驼一走开,几百里长的一大溜儿,他们的武装连一定会分散行动,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了。贺家梁说往前不远就是醉马滩,醉马滩是过不去的,必须往东拐。往东拐是斜阳谷,再过去就是迷幻谷、野牛谷。我们争取在斜阳谷、迷幻谷和野牛谷三个地方夺取他们的大部分武装。弟兄们,到河里把水带足了,天一黑我们就出发。

    班禅返藏先遣支队的出发持续了八天,拥有两万三千八百多牲口、一千六百六十三人的庞大驼队才算全部踏上了进藏的路程。当殿后的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赶着庞大的牦牛群离开香日德时,走在最前面的高进仓已经到达三百里之外了。三百里驼铃叮当叮当响。这三百里是高进仓凭着一个拉驼人对路的敏感走过来的。在他的意识里,路从来都是无中生有的,所以他不怕没有路,就怕有路不好走。一旦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他就问史孤零:这么走对不对?史孤零每次都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高进仓看出史孤零不想跟自己说话,便说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先放到一边去,骆驼路,闭眼就是墓,错一步,一辈子哭。你看着不对你就说啊。傍晚卸了驮子,德吉金刚总要过来问他:这么走没错吧?高进仓就说你去问一只眼吧。德吉金刚就去问史孤零。史孤零还是那句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每当这种时候,德吉金刚总是说:你们都没有说不对,那就是对了,我相信你们。

    其实德吉金刚并不完全相信高进仓和史孤零。他把牛力强的12连打发出去了。他说你们的任务一是防止土匪袭击驼队,二是寻找当地的牧人,问他们我们走的路对不对。牛力强每天回来向他汇报,有时候说找不到牧人;有时候说找到了牧人,牧人不知道对不对。终于有一天牛力强带来了好消息,有个牧人说,对着哩,就这么走,一直走到看不见山的时候就到了。但就是这一天晚上,史孤零第一次发表了他对驼道的看法,他说走错了。那时辰,几峰骆驼吃着草突然倒在地上,就像人得了癫痫病那样,昏迷着,一阵阵地痉挛。精神委顿的史孤零从不远处站起来,走到倒在地上后迅速死去骆驼旁,嘀咕了一句:走错了。这声音很轻,轻得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但是德吉金刚听到了,他在那一峰死去的骆驼旁,听到了这一峰死去的骆驼旁史孤零的声音。他大步走来,一把揪住史孤零说: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说我们走错路了?史孤零点了点头,迅速地别转脸去。德吉金刚跳到他面前说: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骆驼死了你才说?史孤零说骆驼死了我才知道错了。德吉金刚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错了?史孤零不回答,走了,蜷缩到草窝窝里睡觉去了。他当然是睡不着的,德吉金刚纠缠着他,几乎是哀求地一再说:我得知道我们错在哪里,你说呀,快说呀。这时候他好像不是梯队长了,而是一个乞者,为了得到一句话,差不多就要贴在史孤零身上了。史孤零说哎呀你别这样,我也是猜的。德吉金刚说猜的好啊,就是要猜,西藏就是猜出来的。史孤零只好说:骆驼可能吃了醉马草,这里可能是醉马滩。德吉金刚说:说呀说呀,别停下。史孤零哼了一声又说:我爷爷和我父亲都说过,从香日德往南,十天左右,就得往东拐,进入斜阳谷、迷幻谷、野牛谷,过了三谷再往南走,就对了。要是不东拐,进了醉马滩,牲口就别想活了。德吉金刚打了一拳史孤零说:我说了你脑子里有一张地图嘛。跳起来就喊:都起来,都给我起来,把驮子装起来,撤出醉马滩,往东走,东边有……有什么谷?他撕住史孤零让他重复了一遍,又喊道,东边有斜阳谷、迷幻谷、野牛谷。过了这三谷,再朝南走,就对了。

    撤出醉马滩之前,德吉金刚让进入醉马滩的三个大队报来了死亡牲口的数字。凉州单明堂大队死了二十二峰骆驼、六匹马;巴丹吉林王金狗大队死了三十九峰骆驼、九匹马、六匹骡子;阿拉善高进仓大队死了五十一峰骆驼、六匹马、四匹骡子。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一下子就死了一大片,想不到啊。那么高大的骆驼,吃一两口醉马草就倒在地上了,十分钟以后肚子就胀成了鼓,鼻子和嘴里流着白沫,歪躺着,四条腿抖着,不到半个钟头就咽气了。狗日的醉马草,荒滩滩上怎么能长出这种东西来?柳叶似的叶子,半尺高,有黄花,花开得越多毒越大。中毒死了的牲口,可怜哪。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骡子,吃一两口醉马草就倒在地上了,十分钟以后肚子就胀成了鼓……

    突然有人号啕大哭,喊着:我的好骆驼,我才拉了几天,你就死了么?德吉金刚寻思这死了骆驼怎么就跟死了人一样?不能这样哭,影响士气啊。他走过去说:不要哭了,赶紧走,再不走你的骆驼还会死。一看是王石羊,就又说,别人都不哭,就你哭,你还有九峰骆驼,够你拉的,快走吧,小心把眼睛哭掉了。王石羊说谁说别人都不哭,你听,你听。其实德吉金刚已经听到了,许多人哭起来,差不多死了骆驼的驼工都哭起来,不管是死了从家乡拉来的自己的骆驼,还是死了转运指挥部雇来买来又分配给他们的骆驼,他们都伤心地喊着:亲兄弟啊,好骆驼啊。德吉金刚叹了口气说:哭吧哭吧,那就哭吧,边哭边走,别忘了把驮子带上。人们把死了的牲口卸下来的驮子分散到别的骆驼身上,揉着湿涩的眼睛,缓慢地离去了。

    直到天亮,三个驼工大队才走出醉马滩。路上又死了两峰骆驼,又有了哭声。被骑兵抱在马上的德吉金刚在黑暗中喊道:不要停下,边哭边走,别忘了把驮子带上,快。

    出现了一道两边都是冲击扇的山谷。德吉金刚问史孤零:走这条山谷对不对?史孤零又恢复到原来的态度上了,不吭声,问急了就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德吉金刚猛不丁吼起来:你是干什么吃的?史孤零反感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又听德吉金刚吼道:你为什么说有个牧人说了,对着哩,就这么走,一直走到看不见地的时候就到了?你要害死我们哪?史孤零心说这是什么话?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德吉金刚训斥的不是自己而是牛力强。牛力强低头想着那个从帐房里钻出来的牧人。牧人很严肃,不想理睬他的样子,但一听说要去西藏就又笑了:对着哩,就这么走。牛力强说首长我再去找找那个牧人,反正离这里也不远。我奇怪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不是土匪吧?他不是反动牧主吧?他不是有意骗我们吧?德吉金刚说他的一句话死了我们多少骆驼?你抓了他来见我,他要是土匪我就毙了他,他要是牧主我就让他去向他们的班禅佛爷请罪。你以后也长个心眼,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牧人也有坏人。

    牛力强带着两个人去了。这时候跟随德吉金刚的骑兵只有两个班,这时候的12连都是一个班一个班地分散在各个驼工大队,这时候土匪头子贺家梁就守侯在斜阳谷的山顶上,他让部下垒起了石头的人墙,只要保护驼队的武装一出现,墙就会塌进谷底,然后他们就会冲下去,如同解放军对待土匪那样喊一声缴枪不杀。

    似乎高进仓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走到德吉金刚跟前说:昨天一夜牲口没休息,今天别走了吧,这山上光秃秃的,深谷里肯定是没草没水的,咱得让牲口养足精神一口气穿过去。德吉金刚说不行,必须走,后面的一旦跟上来就是一个拉不展的褶子,一个小小的褶子就是几百峰骆驼几百头骡马,一旦褶进了醉马滩,就又是一大片死尸了。德吉金刚把高进仓领到史孤零身边,商量道:已经看不见醉马草了,说明我们走出了醉马滩,这里朝东只有一道山谷,是不是我们必须经过的斜阳谷你们说?史孤零仰头看了看,什么话也不说,站起来,拉着自己的马走了几步,利索地骑了上去。德吉金刚望着他,激动地喊了一声:走了。高进仓摇着头拉起了骆驼,驼工们低着头拉起了骆驼。

    斜阳谷近了。斜阳谷应该叫鞋样谷,说是站在山顶看,它就像一双一前一后的鞋。人把它一传,它就走样了,变成了斜阳谷。斜阳谷的谷口就像老虎的嘴,渐渐张大了。高进仓回头对被人抱着骑在马上的德吉金刚说:好像谷里已经有人了,你看我的骆驼,一个个都扇起了鼻孔,它们这是闻到了生人的味道。德吉金刚说有人好啊,说明咱们走对了。高进仓说这荒谷里面怎么会有人?要有就不是好人,自古驼道都是一半养商一半养匪的。德吉金刚一想对啊,当即喊了一声:12连的人,跟我走。抱着他的骑兵并没有驱动战马,而是朝后招了招手,后面的骑兵便超过他们朝谷口跑去。

    正合了土匪头子贺家梁的希望,首先进入斜阳谷的是两个班的武装。他鸟瞰着谷底举起了手。等他的手猝然落下的时候,一切就跟他想象的那样发生了。石头下去了,两百多个人把垒了一天的石墙推下去了,那石头就变成了雨。一天的大石雨落向了两个班二十个人的头顶。隆隆的声音掩盖了惨叫。土匪们冲下去了。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抱着我的骑兵硬是放慢脚步把我和战士们分开了,我当时离他们还有一百多米,一听到石头落下来的声音,我们的马转身就跑,好像它知道它背上是个副师级的梯队长而不是个开枪射击的战士。两个班的战士没有全部砸死。德吉金刚身后传来了枪声。土匪们付出了代价,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德吉金刚蹿出谷口,朝着惊愣在原地的驼队喊道:12连的,12连的都给我过来,12连的都干什么去了?12连的早就分散开了,直到一个小时后才有一个班的骑兵奔驰而来。接着,带人去寻找牧人却没有找到的牛力强也回来了。

    已经晚了,土匪们早已溜了。一片寂静。斜阳谷的新魂默然告别着尸体。牛力强第一个冲进了谷口,看到两个班的部下全部牺牲,悲愤地举起枪,把三个受伤后还在喘气的土匪一一打死。德吉金刚追过来冲他喊道:你怎么不问问他们是哪里的土匪?有多少人?他们已经是俘虏了,他们说不定还能拉骆驼。又挥挥手说,算了算了,都是些狗日的,已经打死了,就不要再提了。他让牛力强带人埋葬了战友和战马的尸体,他不让他们埋葬土匪的尸体,他说让后面的人看一看:进藏路上有土匪,土匪是什么样子的,遇到这个样子的人就打。史孤零不阴不阳地咕隆一句:这个样子的人和你们没什么区别,小心不要打错了。德吉金刚冲他吼一声:你放心我们不会打错,要错就会错在你身上。斜阳谷里人死,醉马滩上牲口死,你就一点责任也没有?我们叫你来是让你领路的,你领的什么路?到处都是死、死、死。史孤零说斜阳谷是你们让我领进来的,我怎么知道里头有土匪?你们是不是怀疑我给土匪发了电报?德吉金刚说不排除这个怀疑,再要是领到死人死牲口的地方,我就把你当土匪毙了。史孤零说太好了,我就不用受罪领路了。说罢就再也不吭声,无论德吉金刚说什么他就是不吭声。再次上路的时候,德吉金刚的无名火已经完全消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该怪罪一个领路的人,便笑着对史孤零说:土匪知道我们要去西藏,就在必经之路上等着,这说明你领的路是对的,我现在越来越信任你了。史孤零低头不吭声,再也不吭声了。

    驼队缓缓地行进着。斜阳谷越走越深,两边的山势也越来越高峻了。寸草不长的赭色的岩石,一处比一处垒造得狰狞危险。有些是眼看就要塌下来的,却几万年几十万年地将塌而未塌着。悬着的山石也就是悬着的心,人们越走越害怕,越害怕那悬石就越悬了。只有德吉金刚不在乎山体的险峻,他在骑兵怀里睡了一会,突然醒过来,把牛力强叫到跟前说:我们反应太慢了,这股土匪不是一般的土匪,他们的目的不是抢吃抢穿抢财宝,他们是要对付你牛连长的。赶快调整部署,把12连的骑兵集中起来,一部分打头开路,一部分居中策应,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一个大队跟一个班了。牛力强说我也琢磨我们的兵力太分散,遇到敌人就不好办了。他马上派人去传令:全连剩下的七个班,四个班跟着自己和德吉金刚,三个班据守中间,和先头部队保持三十公里的距离。这时高进仓警觉地说:你们看,我的骆驼又在扇鼻子了。德吉金刚立马喊一声:注意,前面有人。牛力强带领几个人往前跑去,果然看到了人,是个死人,腿上有枪伤,头被石头砸烂了,血还在流,看样子刚死不久。牛力强回身报告给德吉金刚。德吉金刚说那就是土匪了,他负了伤走不动,就叫匪伴打死了。

    驼队缓缓地行进着。斜阳谷越走越浅,两边的山势也越来越平缓了。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高进仓大队走出了斜阳谷。一片辽阔的干滩出现在面前。干滩上有一墩一墩的冰草,一片一片的沙芭,缺水的缘故,夏天了,叶片上只有丝丝缕缕的隐绿。人们卸了驮子,给牲口喂了少量的饲料和水,就让它们吃草去了。一会,王金狗大队也从斜阳谷出来了,一出来就发生了一件异样的事:一峰刚刚卸了驮子的美驼(种驼)吃了点饲料喝了点水,就朝一座立熊似的山峰跑了。王金狗去追,没有追上就来给德吉金刚报告:我的美驼跑了,朝着哈熊山跑了。它肯定是闻到了草草的味道。草草是我的母驼,它和美驼人一样地结过婚。德吉金刚说草草在哪里?草草也跑了么?王金狗说草草不是跑的,是叫凉州人抢走的,就在香日德的香加山下,领队干部死的那次。德吉金刚说凉州人不可能在我们前面,在前面的只能是土匪,你的草草看样子是叫土匪抢走的。德吉金刚来到史孤零跟前,指着东方一座立熊似的山峰问道:那个地方就是迷幻谷吧?史孤零低头不吭声。德吉金刚说你没说不是,那就是了,我们明天就得往那里走了。你说它为什么叫迷幻谷呢?史孤零还是不吭声。

    土匪头子贺家梁对他的部下说:这里就是迷幻谷,你们知道为什么叫迷幻谷?当年我两次走过这里,每一次都害怕叫什么给迷住了。后来才听说,能迷住人的原来是女人。在青海人的口音里,迷和女是同音的,迷幻就是女幻,女幻是鬼。人到谷里,走出去的,就是没有叫女幻魇住,走不出去的,就是叫女幻魇住了。羌龙商行有个骆驼客走西藏,十天半月没见到人烟,突然看到光秃秃的黄山白地里,立着一个一身黑的俊女人,吓得他一头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就寻思见到女幻了。出了谷指给人看,那就是女幻谷。我说日他的,你叫女幻魇住了,怎么还能走出来?他说一阵风把他吹醒了,又把他和他的骆驼卷出来了。

    土匪头子贺家梁对他的部下说:我们就在迷幻谷里等着,再干掉他一二十个驼队武装。他的部下胡子匪说:这次我要用刀砍,一刀砍他三个头。贺家梁说就这么干,尽量用石头和刀,留着子弹将来有大用场。这时有人来报告:从驼队那边跑来了一峰公驼,疯疯癫癫的,见了母骆驼就上。土匪们笑了。贺家梁从谷口的岩石上站起来说:日他的,他们就要来了,赶快走。土匪进了迷幻谷。

    6 迷幻的路

    驼队到达迷幻谷口时,已经中午了。高进仓不想走。他说明天一大早进谷,走一天可能就走出去了。现在进谷,恐怕就得走到半夜,人倒没什么,骆驼吃不消。德吉金刚就去问史孤零:迷幻谷有多长?今天天黑前能不能走出去?史孤零不说话,骑着马走了。德吉金刚说听史孤零的,走。又命令牛力强:把四个班的兵力一字儿排开,人和人间隔十步,看见土匪滚石头就往后跑,听见枪声就往前冲。牛力强擅自修改了德吉金刚的命令,留下一个班保卫他,自己带着三个班抢进谷口去了。迷幻谷里,十步一个兵,三个班拉开了三百多米。牛力强走在最前面,警惕地看着两边的山顶。山顶上的土匪犹豫了:这怎么砸?垒起的石墙集中在五十米的地方,就是全部命中也只能砸死五个人。贺家梁说日他的,只能用枪打了。他安排了十个枪法好的,一人瞄准一个目标,打上打不上都只能放一枪。枪响了,差不多是一起响的。牛力强从马下栽了下来,好几个人都从马上栽了下来。后面的骑兵冲了过来,朝着山顶砰砰砰地放枪,目的是压住土匪的火力。土匪的火力自动就没有了。贺家梁几乎是激动地喊一声:滚石头。石头下去了。土匪的石头一个个都好像变成了女幻,尽往人身上扑。滚完了石头土匪就往下冲。胡子匪是领头的,举着豁了牙的砍刀就喊着一个字:杀。他杀到了骑兵跟前,发现已经不用杀了,没有砸伤的,都是砸死的,没死的早已离开了那里,在五十米远的地方朝他们开枪。开枪的只有包括牛力强在内的十二个人,其余的都死了。牛力强的马被打死了,他从马上栽下来摔伤了右胳膊,只好用左手打枪,打了好几枪都打在了地球上。土匪们并不还击,拿了骑兵身上的枪和子弹就跑,跑不及的就把命留下了,但他们决不会留下枪和子弹,四个五个地扑过来拿,最终还是都拿走了。

    人们都围拢到了死人和死马跟前,许久不说话。突然,牛力强哭了。他说我们怎么这么笨哪,明明知道山上有埋伏,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德吉金刚说因为我们的目的就是走,别说有埋伏,就是火焰山我们也得过。埋了吧,还得走,这才走了多长一点路。他让牛力强带人埋葬了战友和战马的尸体,他不让他们埋葬土匪的尸体,他说让后面的人看一看:进藏路上有土匪,土匪是什么样子的,遇到这个样子的人就打。土匪留下了八具尸体。牛力强仇恨地踢着他们的脑袋说:我要是不能报仇我就不活了。

    贺家梁带着土匪迅速地往前走了。前面有他们的坐骑。他们骑上马,又飞快地往前跑了。前面有他们的骆驼和辎重。他们撵上了骆驼,吃了一通火夫刚刚煮好的肉,又急急忙忙往前去了。土匪头子贺家梁就这样用步兵打仗,用骑兵逃跑,用骆驼携带辎重,行走在前往西藏的无名路上。他的部下连打了两个胜仗,这时候都很狂妄,喊着,唱着:曲曲黄河九道弯,雪压山,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恩情散,三九天,冰滩上开一朵牡丹。贺家梁没有一丝狂妄的样子。他对身边几个军官说:他们的兵力太少了,我们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我们要在迷幻谷再打一仗,争取消灭大部分驼队武装,到了野牛谷,就是收拾残余部分了。要知道,一旦他们把武装带出野牛谷,我们就只能枪对枪地干,他们有充足的子弹,胜败就难说了。

    军官们点着头,步子加快了,突然又停下了。土匪们还在唱,突然又不唱了。所有人都瞪着前面。前面有人,是个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出现就离他们很近很近了。女人一身黑,拿着一根铜拐杖一样的东西,大胆而好奇地望着他们。女幻?贺家梁和土匪们都在心里叫了一声,迷幻谷里真的有女幻?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女人了,现在,突然看到光秃秃的黄山白地里,立着一个一身黑的俊女人,吓得他们胸腔里咚咚直跳。只有胡子匪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吼道:你是干什么的?女人笑了笑,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胡子匪望了望贺家梁。贺家梁用吓唬的口气说:我们是土匪。女人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土匪是干什么,笑了笑说:你们有吃的给我一口,我已经两个月没吃了。贺家梁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沟里有人住?女人说我是十四世狮面空行母森多玛,我在这里修法。贺家梁顿时就不害怕了。他去过西藏,知道西藏是人神不分的,心想原来迷幻谷里的黑衣女不过是个避世修法的藏女。他说你修什么法?你要是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我就给你吃的,需要多少给多少。女人说我过去修的是玛哈嘎拉密咒,现在修的是玛哈嘎拉降魔三手印。贺家梁说什么嘎拉嘎拉我听不懂,有本事把你修的法给我们演示一遍。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你不相信我,你们汉人总是不相信我。她转身要走,突然又改变主意停下来说,我的法只对魔鬼应验,我要试一试了。她对铜拐杖悄悄说了些什么,盘腿坐下,闭着眼睛,把铜拐杖插到了胸口上。一会,女人躺下了;再一会,女人站起来了;又一会,平地起了一阵风,忽忽地刮到天上去了。只听贺家梁身边的胡子匪哎呀一声,仰头就从马上倒了下来。大家惊望着他。他从地上坐起来,捂着胸口说:哎哟疼死我了。女人笑着,伸出了讨吃的手。贺家梁赶紧命令部下从驼背上卸下一布袋炒面放到了女人脚前。女人轻松地拎起布袋,转身走了。贺家梁从马背上跳下来,回头对部下喊道:我们遇到真正的法师了,都给我下马。说罢,他跪下,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土匪们一个个都磕起了头。一身黑的女人嗖嗖地走着,不见了。

    后来德吉金刚给我说,这是真的,我一个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我本来不相信,但先遣支队的许多人都在迷幻谷里见过这个女法师,也见过她如何作法,没有不信服的。

    大山以任性的姿态,水一样柔软地扭曲着巨大的身子。迷幻谷越来越长了,长得走过了傍晚还不见走出去。德吉金刚忍不住问史孤零:还有多长?天就要黑了。史孤零说那就在这里过夜嘛,这里可能有水。果然找到了水,是条小河,小河从山里来,横过深谷,又回到山里去了。人和牲口都抢着喝。德吉金刚说既然有水那咱们就不能在这里过夜了,后面的人也需要水。他吆喝着人畜:走喽走喽。

    他们继续往前走。天一阵一阵黑下去,谷口马上就要出现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一阵缴枪不杀的喊声——土匪又来了。这次土匪是堵在了谷口,土匪头子贺家梁的主意是:引诱驼队武装集中兵力冲过来,再从两边滚石头砸死他们。德吉金刚一看就明白,沉思着说:我们现在只有十二条枪了,冲上去是死,不冲也是死啊,狗日的土匪,真是没想到会落到他们手里。牛力强说首长你放心,我们会用生命保卫驼队。史孤零一听就急了:你们别再打了,打起来会威胁到我们老百姓的,再说你们也打不过,为什么硬要让当兵的去送死呢?土匪不是说了缴枪不杀么?牛力强朝着史孤零举起了枪,怒斥道:你这是土匪的话,再说我先打死你。德吉金刚望着牛力强的枪,倒吸了一口冷气,似有所悟地朝上翻着眼睛喊道:对啊,史孤零说得对啊,这些个土匪不抢吃不抢喝不抢人,盯上的就是武器,把武器给他们不就可以避免死亡了么?等以后从西藏回来,咱们再慢慢收拾他们。马上命令牛力强:放下枪,交出去,咱不死了,咱要活着走到西藏去。牛力强说首长我是个军人我不能缴枪。德吉金刚说枪重要还是命重要?我也是一个军人,比你资格老多了,听我的。

    缴枪,然后没有被杀。土匪头子贺家梁吃惊地想:他们居然也会向我们缴枪?我们是什么?流寇、土匪、丧家狗啊。胡子匪举着豁了牙的砍刀要过过砍头的瘾。贺家梁说不要乱来,他们没有了武器,已经是我们脚底下的蚂蚁了,你现在砍了头,谁来拉骆驼?这些骆驼迟早也是我们的。土匪们带着缴获的枪弹迅速撤了。德吉金刚对牛力强说:土匪是要一部分一部分吃掉我们的武装,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三十公里以外的那三个班,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返回,让这三个班撤离第一梯队,和范司令他们带来的警卫排会合行动。你报告司令政委,斜阳谷和迷幻谷都是易守不易攻的,在土匪当道的情况下,万难安全通过,第一梯队通过之后,第二梯队是不是应该另外开辟道路,如果能解决几天不让牲口吃草的问题,穿过醉马滩也许是有可能的。牛力强掉转马头走了。驼队继续行进着。天黑了。

    德吉金刚没想到,出了迷幻谷,才遇到真正的迷幻。那是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的风。它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大尘扬起,但能感觉到它有很强劲的力道;它吹得人鼻孔痒痒的,打喷嚏,出眼泪,嘴里涩巴巴的,嗓子也不对了,止不住地咳嗽。一会,牲口也这样了,鼻孔一扇一扇的,喷嚏,眼泪,一晃头水花花就溅起来了。最要紧的是乏。人乏,牲口也乏,走不动了,就得休息了。德吉金刚说这是怎么了?风一吹,人就软了?高进仓说味道,风里肯定有什么味道,你看骆驼的鼻子扇得就像皮袋。

    就这样过了一夜,一夜的风吹惨了人和牲口:很多都起不来了,起来的走不动了,能走动的也显得无精打采。德吉金刚又问史孤零:你不是走过这里么?这是怎么了?史孤零说了声我怎么知道,就软软地靠在了马身上,马倒了,他和马一起倒了。早晨,就要出发的时候,一片牲口起来又倒下去了。驼工们把马和骡子往起扶着,有扶起来的,有扶不起来的。骆驼就没办法了,山一样地卧在地上,人怎么扶呢?驮子撂了一地,根本就装不到牲口背上。德吉金刚着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沙哑地喊着:走,赶紧走,把驮子装上,赶紧走,能走多少就走多少,走不动的,慢慢走。只有不到一半的骆驼和三分之一的骡马勉强装上了驮子。高进仓说梯队长你先走吧,我的这峰叫老三的骆驼力气大,你拉上了赶紧走,再不走就全部瘫在这里了。我留下,我得看着它们,它们也得看着我呀。驼道上最伤心的,就是人丢了骆驼,骆驼丢了人。

    德吉金刚拉着骆驼走了。走了一个钟头,骆驼才走出去一百多峰。那些起不来的骆驼,眼看着同伴走了,拉它的人也走了,使劲往起挣着,挣起来走几步,又倒下了。哞——是骆驼的哭声。德吉金刚回望着,他身后的骆工们回望着。一个驼工不走了,他说骆驼叫我呢我不走了。他丢开手中的骆驼,走向哭泣的骆驼。德吉金刚也不走了,他突然想起了史孤零,心里哎呀一声,丢下骆驼就往回走。那峰叫老三的骆驼转身跟过来,叮当叮当的驼铃拽住了他。他扭头说你不能再回去了,你得往前走。骆驼不听他的话,骆驼就想跟着他。他只好让别的驼工拉住了老三。老三不让别人拉,把头忽地甩到东又忽地甩到西,眼看人家拽住了缰绳,它前腿一弯,咚的一声卧了下去:好像说不让回去我就不走了。就在这个时候,德吉金刚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一头杵到老三柔韧的脖子上,打了一个滚就昏过去了。

    是老三叫醒了德吉金刚。德吉金刚看到,老三驮着五百斤重的驮子,挺身在大太阳下面,让巨大的身体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而他就在阴影的中间,相伴着史孤零一睡不起。他说真是谢谢你了老三,我知道你是在给我遮挡阳光呢。他坐起来,推了一把史孤零说:太好了,你跟上来了?高进仓他们怎么样了?史孤零不回答。老三哞地叫了一声。德吉金刚抬头一看,就见高进仓气喘吁吁地走来了。没等德吉金刚问什么,高进仓就说:还好,风向转了,大部分牲口都能走了。有九峰骆驼三匹马实在起不来,我只好陪着。我不能走啊,一走它们的眼泪就像玻璃一样闪,吧嗒吧嗒的,老远就听见声音了。我一直守到它们闭上眼睛,看不见我了才离开。我寻思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埋了,再说人也没有力气埋,就撂在了路边里。德吉金刚说看样子你说对了,就是味道在做怪,哪里来的味道这么毒?幸亏昨天晚上走出迷幻谷的就只有你们一个大队。卸下的驮子呢?高进仓说分开拿来了。我告诉你梯队长,有的骆驼的驮子已经增加到六百斤了,再要是死了骆驼死了马,驮子可就带不走了。德吉金刚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干粮,张口就咬,没咬到嘴里又说:赶紧走吧,都快下午了。高进仓不快地说:我刚到怎么就要走了?

    上路了。德吉金刚问史孤零:前面就是野牛谷了吧?远不远?史孤零说我也不知道。德吉金刚只管问下去:今天是不是要在野牛谷里卸驮子?穿过野牛谷是什么?史孤零说我又不是梯队长我怎么知道?但是快到野牛谷的时候史孤零主动说:野牛谷里有水,要带足,出去就是喀拉沙音大干梁,一天两天走不到头。有一次我爷爷忘了带水,差一点渴死。德吉金刚马上传下命令去:到了野牛谷,能带多少水就带多少水。

    德吉金刚疑惑地问道:这里就是野牛谷么?史孤零同样疑惑地四下里看着:怎么没有草了呢?怎么没有河了呢?更没有一群群的野牦牛了。走错了吧?他对自己说。可是不进这条谷,又进哪条谷呢?马上他就知道路没有错,只是那条野牛出没的绿汪汪的山谷已经不存在了。满谷流淌着白沙,流淌着荒凉。荒凉的沙丘中、沙道上、沙洼里,到处都是野牛的头颅和白骨架子,不知死了多久依然坚硬着的犄角,有插天的,有入地的,还有朝着驼队顶过来的。面面相觑。说话是多余的,也不需要督促,走啊,野牛谷已经是死亡之谷,就不便在这里驻足过夜了。终于走出了野牛谷,才意识到,走了一夜没有见到水,水到哪去了?入地了还是升天了?月光如水。

    7 喀拉沙音大干梁

    从后面骑马追上来了卫生队的马奇马大夫和卫生员苗青。马奇大大咧咧地说:司令和政委让我来看看大家,同志们辛苦了。德吉金刚生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比我大了?你不要以为你在司令政委身边呆了几天你就变成司令政委了。为什么见了我不下马?马奇假装惊慌地从马上滚下来说:哎哟我没看见。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梯队长,卫生队队长候选人马奇向你报到,我带来了一只枪,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土匪?德吉金刚说他妈的,就这点事情连你也知道了?司令政委怎么说?说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马奇说没说你做错,也没说做得对。慕政委只说一定要歼灭这股土匪,让他们继续捣乱下去,很可能会破坏这次进藏行动。范司令已经给军区拍了电报,请求速派剿匪部队支援我们。同时把叉叉枪卫藏团调上来了。德吉金刚说那牦牛怎么办?马奇说赶着牛走路,骑着马打仗,人家藏民有这本事,你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他吹了一口气又说,嗓子里冒烟,给我口水喝吧。德吉金刚说我们已经一天两夜没有见到水了,要喝水就得往前走,前面有你喝不完的水。这时高进仓走过来,把一个水皮袋递给他说:空一空,还能有一口。马奇接过来,摇了摇,交给了马背上的苗青。苗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我不渴。马奇就还给高进仓:还是你留着吧。

    干渴已经开始了,刚刚踏上喀拉沙音大干梁干渴就开始了。人渴,牲口更渴。尤其是骡马,张着鼻孔张着嘴,呼哧呼哧往人身上凑,凑近了不起作用,就朝水皮袋走去。它们认识驼背上的水皮袋,一鼻子一鼻子地蹭着。驼工不忍心,就拎起水皮袋朝他们的嘴里空一空,这样空了几次,所有的水皮袋就滴水不流了。骡马知道已经滴水不流了,但还是要用鼻子蹭,意思是提醒人们:渴呀,你们想办法呀。可是人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一看牲口撒尿就用吃饭的碗接住,再端起来一点一点喂到它们嘴里,一碗尿能喂十张嘴,最后一口是喂给自己的——有个驼工实在忍不住了,咕的一声,把那黄澄澄的牲口尿倒进了自己嘴里。监视着他的高进仓立马呵斥道:你重要还是牲口重要?渴死了牲口你来驮驮子呀?畜生不如的东西。再也没有人敢拿牲口尿解自己的渴了。就这样把牲口的尿往牲口的嘴里灌,循环了几次,牲口就没尿了,剩下的就是人的尿了。

    人的尿本来就不多,有一点也是留给自己的,驼工们实在舍不得尿出来。高进仓说大家凭良心,你自己喝,我不反对;给牲口喝,我支持。说着就接了自己的尿,骡子一口马一口地灌到了牲口嘴里。德吉金刚一看就叫好,自己也接了尿,骡子一口马一口地灌到了牲口嘴里,最后剩了一口,端到史孤零面前说:你喝吧。史孤零不接。他抱定渴死也不喝尿的决心,鄙夷地瞪了德吉金刚一眼。德吉金刚眼馋地望着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尿,想自己喝,又咬了咬牙,还是喂给了牲口。许多驼工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尿给了牲口。许多驼工不学他的样子把自己的尿给了自己。还有几个驼工硬是不尿出来,憋着,憋了一会就变成汗跑到皮肤外面来了。几匹骡马凑过去,一舌头一舌头地舔着他们的汗。他们说这舔不得,这是咸的。

    只有骆驼充分显示了它们作为沙漠之舟的能耐,高昂着头,不懈地走着;它们对人和骡马在干渴面前的失态表示了极大的蔑视,愈加高昂地走着。马奇钦佩地望着骆驼说:我愿做一峰骆驼,在干渴的原野上,走向一个有水的地方。他心说我这是做诗呢,做的是爱情诗。没有人听懂他的诗,包括苗青。苗青跳下马,正在把人丹分给大家。她说一人五粒,别一下咽进去了,抿上。有人抿了;有人给牲口喂了;还有的人自己抿了两粒,给牲口喂了三粒。牲口对人丹本能地有了兴趣,咂吧着舌头,凉了,凉了,嗓子里毕竟丝丝地凉了,走得也快一点了。

    驼队行走在喀拉沙音大干梁上,走了整整一天,还是大干梁,好像走不过去了。天黑前休息了一会,干渴得受不了,只好又开始走。德吉金刚一再地问史孤零:什么时候能见到水啊?你没有带错路吧?史孤零不回答,心说要是碰到水,那才说明错了。午夜,又休息了一会,再次上路的时候,好几匹马已经起不来了。德吉金刚说能走的先走,实在不能走的暂时留下,我去后面找找王金狗,看他们能不能匀出一点水来救救这几个渴倒了的牲口。他让抱着他的骑兵掉转马头,沿着驼队逆行而去。

    逆行了一个时辰,才看到王金狗。王金狗一见德吉金刚就说:哎哟梯队长,渴死了渴死了,这个地方就是火焰山,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德吉金刚说快了快了,只要往前走就快了。你们的牲口还没有倒下吧?你们的水皮袋还没有瘪成一张皮吧?王金狗说早瘪了,早晨马大夫和护士姑娘路过我们时,我们的水皮袋就瘪了,一人发了五粒人丹,那顶什么用?我派了两个人到山梁下面去找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再走下去就受不住了,就要咬破自己的胳膊喝自己的血了。德吉金刚说你胡来,人怎么能随便到山梁下面去,上不来怎么办?这时他看到了王石羊。王石羊捂着一只眼睛歪着脖子吃力地盯着他,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王金狗说这娃可怜,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娘,这一路上想啊,想得把喝进去的水全淌成眼泪了,到了这干梁上,眼泪就淌不出来了,淌出来的是血。他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就变成血了。德吉金刚说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你给我说,我听着。王石羊看了看自己的叔叔王金狗。王金狗说你想娘想得心都烂了,我不会怪罪你了,说吧,说出来兴许就不淌血了。王石羊说:梯队长,你听我说,咱能不能不走西藏?德吉金刚一愣,说: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要是能碰见范司令慕政委你问问他们。他们说不定也回答不了。走吧,别想一些想不开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往前走吧,苦是要吃一点的。王石羊捂着一只眼睛歪着脖子吃力地盯着他,万分惊诧自己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梯队长居然回答不了。他说我娘说了,走不过去就回来,可是我们明明走不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走?德吉金刚说那你还是问你娘去吧。说罢正要离去,就见从驼队后面跑来一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王金狗面前,号着说:毁了,胡相才毁了。王金狗吼起来:怎么毁了?来人说掉下去了,山崖深得不见底,他一脚踏空就掉下去了。来人和胡相才就是王金狗派去山梁下面找水的两个人,水没有找到,一个人的命已经丢了。德吉金刚指着王金狗大发雷霆:谁叫你胡派的?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水,自己不去摔死?偿命偿命,赶快偿命。王金狗悲痛地跪到地上喊了一声兄弟,就哭起来。都哭了,巴丹吉林的骆驼客一哭起来就像打雷。德吉金刚长叹一声说:都是兄弟,活着的死了的都是兄弟,兄弟们,不要哭了。哭声掩盖了他的话。他也哭了,他用舌头舔着嘴唇,把流下来的眼泪咽到了肚子里。他吼道:王金狗你听着,你要是渴得受不了了,就来找我,我身上还有血,不能再让兄弟们这样送命了。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我这样说是起作用的,驼工们会想,梯队长都要献血让咱喝了,咱还能不跟着他走到底?

    德吉金刚吩咐骑马抱着他的骑兵赶紧返回。路上他说:我已经有办法了。德吉金刚的办法是:杀马取血,然后让五匹健壮的马和五个健壮的人喝了这匹马的血,带着水皮袋到前面去找水,找到了水返回来援救大家。他没有和高进仓商量,他知道这是商量不通的。他命令两个已经给土匪缴了枪的骑兵迅速动手。两个骑兵动手了,摁住一匹渴倒在地的马,一刀子插到了心上。马跳了起来,又轰然倒下,悲愤地叫了一声,吃惊地瞪着两个杀马凶手,久久不肯死去。人们围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德吉金刚喊着:赶紧用碗接,快,别流到地上了。骑兵们手忙脚乱地拿碗接血。德吉金刚挑选了五匹马,亲自端着一碗血,像送别壮士一样送到了马的嘴边。让他吃惊的是马不喝,干渴难忍的马居然不喝。他换了一匹马,马的反应是掉了一下屁股跳到一边去了。又换了一匹温顺的灰色马,灰色马一甩头把碗打落在了地上。所有被挑选出来喝马血的马都不喝。德吉金刚说奇怪了,它们怎么不渴了?高进仓吼起来:不是不渴了,是这些牲口从血里照见良心了。德吉金刚说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我要是顾了良心整个驼队就走不出这干山梁子了。它们不喝拉倒,人喝,我命令你们喝。骑兵们喝了,喝了就走了。五个喝了马血的人骑着五匹不喝马血的马,到大干梁前面找水去了。剩下了两碗血,没有人喝,驼工生怕德吉金刚逼着自己喝,远远地躲开了。德吉金刚、史孤零、苗青和几个骑兵也没有喝,只有马奇喝了几口,他说咱们连尿都喝了,为什么反而不喝血了,这东西又解渴又解饿。高进仓说畜生不如啊,你这个人畜生不如啊。

    驼队走着,喀拉沙音大干梁越来越长、越来越高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德吉金刚看到遥远的地方一片翠绿:森林、湖水、牛羊成群。他激动地让大家快看,其实大家都已经看到了,都已经张开了嘴,迎风蠕动着干涩的喉咙。高进仓说不会是看花眼了吧?怎么骆驼一点反应也没有?嘴也不张鼻子也不扇的。马奇说毕竟是畜生嘛。高进仓说你别瞧不起畜生,它驮着你走路,让你少受了多少罪,它就是你爹你娘你知道么?马奇说你这是骂人呢,我又没惹你。又说我知道杀了马你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就忍着,大家还不都是忍着的。正说着,他看到苗青突然从马背上歪了下来。他哎哟一声,跳下马,扑过去说:你怎么了?苗青轻轻地碰碰嘴唇,昏过去了。马奇说快,她忍不住了,她看见了森林湖水,终于忍不住了。德吉金刚也说:快,你快先去啊。马奇把苗青抱上了马背,自己再骑上去,又夹腿又挥鞭子地朝着森林和湖水跑去。一直沉默着的史孤零突然喊了一声:回来。他们没有回来。马奇不理解既然看见了森林湖水,为什么不可以扑过去救醒苗青?史孤零说那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你们胡跑什么?

    果然是假的,跑一程走一程地过了一个时辰,森林湖水还不到,又过了一个时辰,森林湖水就消失了。马奇还不死心还要往前走,就看到了五个前去找水的骑兵。骑兵是躺着的,已经死了。他们喝了马血,大概是不渴也不饿的,却已经死了。他们的马不知去向,是跑到别处去了,还是被人牵走了?马奇抱着苗青下了马,仔细看了看每一个人,看不出是怎么死的,再看看周围,也没有搏斗的迹象,就又抱着苗青上了马,忧急万分地往回走去。他先是在和德吉金刚他们分手的地方见到了王金狗,又朝前赶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了德吉金刚。他把苗青抱下来,躬着瘦长的身子,结结巴巴说:没有,什么也没有,森林和湖水原来是海市蜃楼,只有死人,五个去找水的骑兵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的坐骑也不见了。这时候,他看到德吉金刚递过来一个水皮袋,是装满了水的水皮袋。他愣了,接过来,本能地放到自己嘴上,又赶紧扑到苗青身边,打开袋口,哗地朝她倒去。

    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还是应该归功于史孤零。到了大干梁分岔的地方,我们都要朝有森林湖水的这一边走,就史孤零要背着我们走。我说你是要把我们彻底往死路上领了。他不说话,只顾走去。只顾走去的还有骆驼,骆驼都跟上了他,鼻子一扇一扇的,越走越快。高进仓对我说:肯定是一只眼对了,我要跟他不跟你了。我拿他们没办法,骂骂咧咧地撵上了他们。没走多远,就看到了水,是泉水,就像温暖的绸子一样铺了一地。

    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我想不通的是,五个喝了马血去找水的骑兵怎么会死了呢?他们的马跑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他,就像人不愿意跟喝人血的东西呆在一起一样,马也不跟喝马血的人在一起。他点点头说:你说得也对,喝了马血的人都死了,只剩下马奇了。听说马奇后来是从马上栽下来淹死的。那是快到拉萨的时候,他骑马顺着拉萨河往前走,马突然摔倒了,他被甩进了河里,河水很急,一个波浪过来就把他卷走了。

    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就在走出大干梁之后,他接到了范司令和慕政委的命令,要他迅速返回接受新任务。他连夜往回走,第五天见到了慕政委。慕政委告诉他,留在香日德的骆驼出现了大批死亡,鉴于班禅返藏的日期可能提前,他必须立刻返回香日德,和一个叫齐天然的国民党反水人员到全国各地再次招募三千驼工和三万驼畜。德吉金刚松了一口气,他一直以为调他回去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向土匪缴了枪。就这样,德吉金刚在走向西藏的第一次驼运中半途而废了。

    在西安青海干部疗养院,德吉金刚告诉我的远不止这些。然而,关于他在第一次驼运中的故事我只能写到这里了,因为我不想离开进藏的线索再去描写别的。驼队还在往前走,西藏和拉萨都还很遥远,危险的道路还在前面。更何况1987年,我在柴达木驼场找到了老驼工高进仓和王金狗,他们给我拉拉杂杂说了不少,足可以把我对第一次驼运的描述向前延伸到唐古拉山下了。他们都向我证明:代替德吉金刚出任第一梯队梯队长并时不时走在驼队前面的,是一个叫姚凤歧的军官。

    8 黄河源,烂泥滩,一步一个鬼门关

    驼队在绸子一样铺了一地的泉水边只呆了一个多时辰,喝了水又灌了水,就往前走去,得赶快把这个地方让出来,后面的人还在干渴里煎熬呢。走到下午,牲口实在需要休息了,已经到任的姚凤歧才让驼队停下来。第二天再走,赶下午到达了黄河源。到处都是水,都是草,沼泽出现了。史孤零主动告诉姚凤歧:沼泽越往前越大,这么庞大的驼队走一条线是不可能的。大家都往前走,谁有福气谁就能走出去。姚凤歧说我看你就很有福气,我们都跟着你走。史孤零说我从来没有走过沼泽,羌龙商行的驼队都是冬天经过黄河源,冬天的地是冻住的。你们要是跟了我,万一走不出去,就会说我是有意陷害。姚凤歧不相信史孤零说的,硬是要让他走在最前面。走了一里多路,史孤零自己就陷到淤泥里了。幸亏紧跟在后面的高进仓手快,解下骆驼缰绳扔过去,把他从没腰的泥里拉了出来。史孤零上来后哭了:我真的不认识路,你们别跟着我,我还想跟着你们呢。姚凤歧说行啊行啊,别哭了,不跟你了,跟我吧,我是梯队长我来领路。说着就踩着草梗子跳到了前面。高进仓一把将他拽到怀里,抱起来转身放到了身后,什么话也没说,就拉起骆驼朝前走去。马奇在不远处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勇敢前进的英雄好汉,我就不跟你们争了,我走在后面,遇到危险别忘了喊我一声,我有药。姚凤歧瞪了马奇一眼说:口头革命派。马奇牵着马,马上是苗青。苗青一脸苍白,无精打采地摇晃着,看大家都不骑马了,就要下来。马奇说你给我老实呆着,再要是昏过去我可没办法救你了。我真后悔,怎么把你带出来了,简直就是累赘嘛。苗青不言语了,又要哭了。尽管她知道马奇是个嘴上尖刻心里软的人,但她就是不习惯他的埋怨,人家一个女的,跟你们男的走这样的路,已经够为难的了,你还这样说人家。马奇看着她,大声说:看看看,你把眼泪都掉到我嘴里了,怎么是甜的?你放糖了?

    走了一程,终于看到了一方无水的高地,姚凤歧传下命令去:高进仓大队在高地上过夜,别的大队都在沼泽外面卸驮子。明天天一亮出发。沼泽地里骆驼行动缓慢,可以一个大队走一条路线,要全力保住牲口和物资,尽快突围。大沼泽里绵长而动荡的驼队转眼就安静了。人们听到一种声音正在出现,是鸟的叫声,从远天冉冉而来。一队仙鹤,大概有五六十只,落在了离驼队很近的地方。一只眼的史孤零首先看到了,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喊道:快来看呀,天堂里的鸟。接着,苗青也看到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吃惊地半张了嘴,哦哦地叫着:你说什么?天堂里的鸟?天堂里是什么鸟?史孤零说仙鹤。仙鹤就像表演似的,扇动洁白的羽毛,跳着,舞着,伸直了脖子,亮亮地叫着。高兴得苗青又是鼓掌又是跳。姚凤歧说你一天都是半死不活的,怎么一见鸟就精神了?看样子你身体好着呢,明天你就自己走,腾出马来驮驮子。马奇说对,就得让她走,走不动也得让她走,反正她是人,又不是东西,叫马驮着干什么?说着他有点赌气似的掏出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面前的仙鹤。枪响了。史孤零和苗青都尖叫了一声。仙鹤们惊然而起,满天都是白色的翅膀、黑色的脖子了,嘎嘎的叫声在空寂的天上回荡着,一片惊惧;和平的大沼泽里,仙鹤发出了千古未有的惊惧。姚凤歧大喊一声:你要死啊?扑上去,夺过马奇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马奇说别别,梯队长,你别紧张,我就是想吓唬吓唬,我又没打死。姚凤歧说人家好好的,你吓唬人家干什么?进藏以前我们都学过政策,天上飞的都是藏民的神,打死了仙鹤是要偿命的。史孤零仇恨地瞪着马奇,他怎么也想不通会有人向一群这么漂亮这么美好的仙鹤开枪,而且这个人还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他指着马奇的鼻子说:你王八蛋。苗青哭了,她一想到仙鹤差点流血她就哭了。高进仓说马大夫,你这个人怎么就对畜生这么狠呢?畜生的命也是命啊。姚凤歧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反正也没打死。赶快吃,吃了睡。

    都睡了。过去了很长时间,一直无法入睡的苗青发现,远去避难的仙鹤又一只只回到了那个地方。她想那就是它们的家,它们又回到自己的家了。她心里好受了些,望了一眼马奇,又望了一眼史孤零,奇怪地想着天堂里的鸟这句话,渐渐睡着了。

    出发了。高进仓拉着骆驼走在最前面,走着走着,就看不见后面的姚凤歧、史孤零、马奇、苗青他们了。白雾掩饰了沼泽的开阔,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驼队的行走就像推着一座山那样滞重缓慢。到处是呼哧呼哧的声音,是人的喘息,是骆驼和骡马的喘息,也是土地的喘息——一脚踩下去,吃力地拔出来,就会听到一阵泥陷的呼哧声和气泡的爆裂声,许多脚,许多蹄子,在同一个瞬间夯入拔出,那声音就宏大起来了。所有人都是一步一抬头,都觉得马上就要走出这片烂泥滩了。然而他们每前进一段,白雾就会后退一段,仿佛它不让他们看到沼泽的边缘,仿佛沼泽的边缘永远处在不可企及的隐秘里。黄河源,烂泥滩,一步一个鬼门关。那鬼是要吃人的,是虎豹豺狼变的。走过大沼泽的驼工都这么说。

    走了整整一上午,绵邈的驼队只推进了不到三里。高进仓看到不足一尺宽的草梗子东一簇西一簇地延伸着;看到草梗子两边的水面上尽是骆驼的投影;看到草梗子的窝洼里,不时地出现拳头大的鸟蛋,人和骆驼都小心躲闪着,不忍踩碎了仙鹤的产床。草梗子就是路标,是生与死的分界线。高进仓踩着草梗子小心翼翼地迈动着步子,集中精力保持着自己和骆驼的稳健。白雾渐淡渐远了,四周是冷风,浑身是热汗,已经顾不上去感觉气温了,已经来不及揩去满脸的汗水了,甚至都没有了瞻前顾后的机会。他一个劲地庆幸他拉的十峰骆驼直到现在还完好无损。这是运气,是鬼神对他的庇护。他边走边和那些随时都可能将他拽入泥渊的鬼魅细细交谈:我死了,谁祭奠你们哩?出了这泥滩,我给你们磕头,不磕烂脑门不算数。大鬼小鬼,快快走开,拉骆驼的今日走西藏,明日上高香,不恭敬你们就叫我断子绝孙。他这样唠叨着,发现自己不像早晨上路时那样胆战心惊了。他觉得神是他的主人,鬼是他的朋友。他和他的骆驼虽然身处生与死的夹缝中,但这夹缝像一束金色的阳光,暖融融地关照着他们。他们将安然无恙,他们一定能够走出大沼泽,走向一片坚硬的高地。他想象着,只要踏上坚硬稳实的高地,哪怕到处都是野兽,哪怕寒冷非常,哪怕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黑夜,也是美好的,也比这样泡在烂泥滩里呼哧呼哧强。坚硬的高地,是所有行进在大沼泽里的骆驼客和骆驼的全部企盼。

    大概是企盼的力量,高进仓发现有人超过自己了,他们从另一条草梗子铺成的路上斜插过来,横挡在了自己前面。自己脚下的烂泥也就愈加地烂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他和鬼魅的交谈,以及由此而来的企盼和对草梗子的信任突然消失了。惊心动魄,走在高进仓前面的一个年轻的骆驼客突然发出了一阵尖叫,接着就和靠他最近的那峰骆驼一起倒进了草梗子旁边的一汪白水。骆驼客连喊带叫地扑腾着,只几下,那白水就变作了黑泥汤。黑泥汤咕嘟咕嘟一阵响,很快埋没了他健壮的身影,埋没了骆驼高大的躯体。泥面上只有一只手固执而僵硬地奓着,只有一颗骆驼的头拼命地挺起来,挺起来,似乎永远不肯闭上求生的眼睛。年轻骆驼客的另外九峰骆驼立住了,高进仓和他身后的骆驼也立住了。他想跑过去救起那骆驼,或者拉住那只奓向天空的手。可是不行,骆驼占据着前面的草梗子,他要是跑上去就会把骆驼挤入泥水。怎么办?又想到救人救骆驼不过是一个心愿罢了,其实是做不到的,人和骆驼只要陷进去,那就是没救了。高进仓眼巴巴瞪着那只手,瞪着那颗骆驼头,瞪着那根把十峰骆驼串在一起的绳子,心跳得咚咚响——预感和事实同时到来,更加揪心的事情更加惨烈的场面出现了,仿佛那沉陷的骆驼要把它的所有伙伴都拽入阴间去继续驼运,沉默的驼头不见了,那根绳子紧了,直了,活着的骆驼被拉得朝黑泥汤迈动了步子——它们本能地以为拉直了绳子自己就得走,而不管这绳子是鬼拉的还是人拉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此起彼伏,一阵动荡,一阵下沉。高进仓愣了,他觉得那九峰骆驼是自觉自愿走向死亡的,它们在黑泥汤里晃动着身子扭动着头颅,并不是为了生的挣扎,而是走向死亡的奔跑——活动得越厉害,下沉得就越快。

    死了,都死了,一个人和他拉的十峰骆驼,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进仓目瞪口呆,他身后的骆驼、他头顶的云彩目瞪口呆。不敢走了,可是不走又能怎么样?还是得走啊。他告诉身后的骆驼:还是得走啊,那就走吧,千万千万要小心。他和他的骆驼又开始走了。走了一会,他又听到了几声从前面和身后传来的惊叫声。后来,惊叫声就变成他的了,他的骆驼中也有一峰从草梗子上滑入了泥沼。那骆驼不是先将长长的四腿陷进去的,而是歪倒在了黑泥汤里,五百多斤重的粮食驮子一边坠着它,一边压着它。它在泥面上惶恐地抗争着黑暗的强大引力,抗争到最后,便将所有骆驼都拽离了狭窄的草梗子。高进仓急了,悲惨地喊叫着:上来啊,老天保佑你上来。他拉着绳子不松手。紧挨着他的老三护着他,不让他滑到泥沼里去。他想起刀子,想起把绳子割断就能挽救几峰骆驼了,可是身上没带刀子,刀子在驼背上,在哪峰骆驼的背上?情急之下他喊道:老三,快咬,快把缰绳咬断。老三听懂了,但它没有咬缰绳而是扑通一声跪下了。高进仓这才想起刀子就在面前老三的驮子里,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拿出来割呀,一刀割断了老三连着别的骆驼的绳子,又跳到泥沼里,割断了另一峰骆驼的绳子。其它骆驼的绳子已经不能割了,它们已经陷进去了,连他自己也已经陷进去了。高进仓挣扎着,往下而不是往上挣扎着,没挣扎几下就不行了,眼看就要沉没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无助地奓了起来。就在这时,老三伸过长长的脖子去,咬住了他的衣肩,他两手本能地抱住了老三的头。驼头扬起来了,老三使着劲,使着一峰健驼拥有的最大的劲。他出来了,一点一点出来了。等到他的腰露出泥面时,老三忽地站了起来,把高进仓吊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高进仓死里逃生了,他来不及感谢老三,就朝吞没着骆驼的黑泥汤跪下了。黑泥汤里,又是一阵呼哧声,又是一片黑色气泡的浮起和迸裂,又是一次大面积的沉陷。他的八峰骆驼都已经深深地陷进去了。它们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笔直而单纯地望着高进仓。高进仓瘫坐到草梗子上,猛喘着气,无奈地看着,突然说:走吧,快走吧,别恋着我,更别求我,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说着他使劲捶打着自己,号啕大哭。高进仓哭了很久,哭得口干舌燥,哭得身边的老三和另一峰骆驼也哭了。老三用舌头舔着他,算是安慰吧。而他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结束了行走,结束了对神鬼的祈求,结束了对危险的恐惧,剩下的就只有对骆驼对自己的怜悯了。他双腿伸向泥沼,失神地望着:面前身后,在另一些草梗子上,驼队依然在行走,死亡依然在发生。他想找到姚凤歧,或者另外的熟人,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但是没有,哪儿都是人都是驼影,哪儿都没有熟人。他目光冷冷的,越来越冷了。

    白雾又一次聚拢而来,大沼泽愈加朦胧了。仙鹤在天上飞着,姿形依然美丽,叫声依然嘹亮。到处都是呼哧呼哧的声音——又是死了,谁在死?他想,原来生命的结束是这样简单,原来驼运的真正含义是为了让人知道哪儿会死人、会死大量的骆驼和别的牲口。他不想走,他让老三和另一峰骆驼卧在了草梗子上。他要守着那些走向阴间的骆驼,守着那几颗依然高昂着不肯沉没的驼头。

    他在草梗子上坐了一夜,第二天黎明,寒冷的九月的北风飕飕地吹来,吹熄了在云里雾里忽隐忽现的星斗,吹亮了大沼泽的四面八方。乳白色的天空下,一队队原地伫立着休息的驼影像一面面残垣断壁,既颓然又坚定。昨天陷进去的骆驼和人全都沉入了泥底。大沼泽平阔如初。黑泥汤不见了,苍青的草色点缀在一片片莹润的水光里。好像昨天的情形是高进仓的一场梦,梦醒了,才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高进仓站起来,用糊满污泥的衣袖揩揩脸上的潮气,拉着他的老三和老四(他决定这样称呼那一峰被自己救上来的骆驼),步履蹒跚地走去。

    又是一天艰难的行走。这一天没有太阳,这一天的云雾很厚很厚,这一天的死亡比昨天还要多,却没有昨天惊心动魄——人和牲口都已经迅速地习以为常了。高进仓路过一片草梗子胶结起来的绿地,看到那儿汇集了五十多峰骆驼,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拉的骆驼就像没有娘的孩子,看他走来,就都把头朝向他,哞哞地叫着。他不理睬它们,牵着老三和老四,无声地走过去,走向了延伸无际的草梗子。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去,看到那些骆驼已经跟上了他,长长的一排就像突然隆起的岩石。沉重的驮子使这岩石一摇一晃的,酷似漂浮的岛屿。高进仓停下来,看着,禁不住走过去,拍了拍领头跟上他的骆驼的脖子,对它说:好骆驼,跟我来,我已经送走了我的八峰骆驼,送走一次的人是不会再送走第二次的。高进仓拉着五十多峰骆驼,穿行在大沼泽的腹地。沿途又收集了一些失去主人的骆驼,又看到了一些深陷泥沼的骆驼——翘起驼头,巴望着把它们驱使到死亡线上的人也来救救它们的骆驼。没有人去救,谁都不敢去救。那一刻,高进仓哭着,在心里叫着:怎么可以眼看着叫泥淖把这么多骆驼吃掉呢?人啊,你对不起骆驼,你不是人啊,你是王八蛋。

    四天后,他走出了大沼泽,仔细数了数,发现自己拉的骆驼不多不少,恰好是一百零八峰。他想起水泊梁山,想起这群骆驼便是一百零八颗星宿转世,走在前面的是三十六天罡星,走在后面的是七十二地煞星。而他的大仁大义的老三,便是及时雨宋江。后来他又知道,他和骆驼生离死别的这片大沼泽,就叫星宿海。

    多少年以后,在柴达木驼场,高进仓若断似连地给我讲起了大沼泽——星宿海的故事,我因为想驱散氤氲在面前的烟雾而挥了挥手。他一见我奓起了手,就打了一个冷战,一个带响声的冷战,战没了他的话语,战得他额头直冒冷汗。他呆愣着,半晌回不过神来。我赶紧把手藏在两腿之间,我想告诉他,我的手,任何你现在看到的手,都不是那只奓出泥沼的手。可我一提到手,他那横一纹竖一纹的脸上所有的肌肉便惊悸地跳起来。我赶紧改口说:你抽烟,抽几口烟再说话。他听话地端起烟锅子吧嗒吧嗒抽起来。我望着他,什么也不想问了,只想告诉别人,要是你去驼场找他,不管你是军人还是学生,你千万不要向他举手敬礼,他害怕。

    高进仓出来了,他这个大队的骆驼客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他们一见高进仓就号起来:丢了,骆驼丢了,骡子丢了,马丢了,王贵民、王向金也丢了,福子、振生、苦娃、张昌明,都丢了。走不动啊,一走就是死。我们是爬出来的,滚出来的,我们差一点点就不是人了。高进仓说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活着的人还得走啊,你们就拉我的吧,我有一百零八峰骆驼。

    姚凤歧比高进仓晚一天走出了大沼泽。跋涉的路上,他看到有个骆驼客掉到泥水里上不来了,他说不要怪我没良心,我没办法救你,救一个死两个,不如我把你的骆驼接过来吧。一个始终跟着他的骑兵说:首长,骆驼给我拉吧。他说不行,这么危险的地方,我得身先士卒做个榜样啊。骑兵接长了缰绳,让他远远地拉着,自己牵着马紧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用生命抢救他。

    拉骆驼的姚凤歧不会照顾骆驼,不会和骆驼说话,不会给骆驼卸驮子,骆驼就瞧不起他,一到了坚硬的地方,就不理他了。姚凤歧说骆驼也恋旧啊,知道旧主人好,可是旧主人死了怎么办?没关系,我给你们找个新主人。说罢就把骆驼交给了高进仓。高进仓心痛得赶紧卸驮子,心说这五百多斤压了骆驼好几天了,再不叫骆驼休息,压也压死了。之后马奇和苗青也走出了大沼泽,他们也是拉着骆驼的,拉了六峰。姚凤歧问他们:骆驼的主人呢?马奇说死了,眼看着就叫烂泥吸掉了。姚凤歧叹口气说:可惜啊可惜,我这里正需要人呢,人就这么快地走了。突然又哎哟了一声,紧问道:史孤零呢?你们没见史孤零?大家都摇头。姚凤歧便去别处打听,都说没看见这个人。

    那就只有等了。一边等人,一边休息,一天过去了,还是没看见史孤零从大沼泽里走出来。姚凤歧咬着牙,说了声:等。又等了一夜。姚凤歧等累了似的长喘一口气说:不等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高进仓说再等等吧,他肯定不是故意不来的,说不定后面的人知道他的消息。姚凤歧说后面的人一上来,这里的骆驼就堆成山了,得赶紧走,把地方腾出来。我就不信,没有了史孤零我们就走不到西藏去。马奇说梯队长这话你算说对了,大干梁上要是没有他,我们这会儿怕是早在海市蜃楼里渴死了。高进仓说到了这里又怎么样?烂泥滩也是个死,到不如去了你说的什么市什么楼,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姚凤歧说你们怎么光想着死?我告诉你们,谁想着死马上就能死,谁想着活永远就能活,走西藏就是要死就死,要活就活。说着坚定地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从骑兵手里接过自己的马,跨了上去,走了几步又说,史孤零可能已经死了,他这个人,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一有机会就想背叛我们。这种时候,说不定会主动往泥水里跳。马奇说我看不会,他思想虽然有问题,但意志比我们这些人都坚强,要死也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姚凤歧说不管怎么死都是死,不奇怪。我们的人死了多少?快,装起驮子来,上路了。

    后来我在驼场的老驼工那里了解到,第一梯队过大沼泽时至少损失了一千匹骡马,一千三百峰骆驼,这个数字可以装备一个骑兵加强团和一个运输团。没有骆驼客不哭的,哭有什么用?有人说叫枪子儿打死了还有个尸首呢,这算什么死法?死不瞑目啊。死了多少人已经无法调查清楚了。好几个人告诉我:死人的数量当时是保密的,规定大家不要说,说了要受惩罚。等到后来不需要再保密的时候,也就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死人的数量了。

    就在驼队装着驮子准备上路的时候,牛力强带着三个班的骑兵赶来了。他一见姚凤歧和高进仓就说:我捉住了,土匪头子我捉住了。

    9 白狼风口

    土匪头子贺家梁带领人马返回斜阳谷,准备在那里伏击驼队的另外三个班的武装,可是等了整整四天也没有等来。他是不消灭驼队武装不抢到枪支弹药不罢休的,等第一梯队走完以后,便带人朝着斜阳谷外悄悄摸去。没想到沿着谷底走了不到两里路,自己反而遇到了驼队武装的埋伏。前面有机枪堵截,是将军警卫排的。贺家梁赶紧往回跑,两边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了,那惨状就跟他们砸死骑兵一样。更糟糕的是,回去的路上也有了骑兵——他们是牛力强带领的三个班。这三个班的人装扮成骆驼客走过去了,远远看到土匪下了山,就从驼背上抽出枪尾随而来。这样的四面埋伏对贺家梁是灭顶之灾,他组织人往外冲,眼看就要冲出去了,一颗子弹吱地在他腿上叫了一声,就把他放倒了。牛力强扑了过去,喊着:我捉住了,土匪头子我捉住了。说着一脚踢倒贺家梁,用枪对准了他的脑袋。贺家梁说别开枪,我是国民党西北军十八师师长贺家梁,我要见你们最高首长。牛力强说你是个师长?怪不得我们梯队长打不过你。贺家梁后来也说:到底是将军指挥的战役,一个小时就让我们全军覆灭了。要是遇上你们那个走在最前面的指挥官,这一仗我们肯定又赢了。

    姚凤歧估计错了,史孤零没有死。他是尽量捡草梗子密集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德吉金刚他们了,身前身后的骆驼都是别的大队的。他心说跟谁不一样呢?反正我已经不能领路,只能跟着走了,朝着远方的巴颜喀拉雪峰走就是了。他没想到,和他一起走着的驼工也没想到,他们走过去的差不多就是一条路,这里的草梗子大,而且密集,三天下来,骆驼只损失了十几峰,骡马只损失了七八匹,人死了一个,是头疼而死的,不是叫沼泽吃掉的。更重要的是,三天后他们发现,他们的路线是穿越大沼泽最便捷的路线,一踏上坚硬的高地,巴颜喀拉山就已经近在眼前了。史孤零朝着绵绵不绝的巴颜喀拉山脉左看右看,最后说:好像就是这个大沙谷,走进去九天,就能翻过巴颜喀拉山了。跟他在一起的王金狗说:你知道路?你走过?那你怎么不跟着梯队长,跟着我们干什么?史孤零说他们走远了,肯定走远了,我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巴丹吉林的王金狗大队等了一天,没等来梯队长姚凤歧,却等来了一帮凉州人。王金狗指着凉州驼工大队队长单明堂的鼻子说:土匪,把我们的骆驼还给我。单明堂说我们日了你娘还是偷了你姐你说我们是土匪?凉州大队有个小队长也吼起来:你爹才是土匪,你爹是土匪的孙子,你是土匪身上的虮子,小心我们捏死你。王金狗扑到单明堂身上就打。单明堂自知不是对手,硬着头皮喊着:有本事你往死里打,你不怕偿命你就往死里打。王石羊上前拉住了:叔你错了,我的骆驼不是他们抢的,他们不是土匪,土匪我认识。王金狗松开手说:侄儿你别害怕,只要是凉州人就都是土匪。单明堂看到自己大队的几个人跳起来要和王金狗拼命,赶紧说:这是共产党的驼队,总得讲理吧,咱不跟这些畜生斗,咱找梯队长评理去。他生怕再打起来,催促自己的驼队赶紧走,一走就走错了。史孤零撵上他们说:你们要走回去啊?要是还想去西藏,就往这个大沙谷里走。单明堂盯了他半晌,又问明他不是巴丹吉林的骆驼客,这才听话地改变了方向。凉州人走了,紧接着走出大沼泽的民勤驼工大队也跟了上去。王金狗和史孤零商量了一下,觉得再不能等了,自己也该上路了。

    走进巴颜喀拉大沙谷半天,朔风就开始呼呼地吹,凛冽的黄尘森森地旋浮在头顶,鞭子一样抽着人和牲口。驼队已不像刚进山时那样整齐了,人和骆驼以及骡马都扭歪了身子,朝着挡风的沙丘走去。乱了,牲口你碰我撞地挤成一团了。史孤零告诉王金狗,这个地方大概叫白狼风口,不能停下,我父亲有一次路过这里,遇到沙暴损失了半个驼队。王金狗就传下话去:保持队形,快速穿越白狼风口。

    如果不是阴天,如果没有沙尘的围堵,从白狼风口就可以望见大沙谷尽头巴颜喀拉山和昆仑山衔接的地方那苍黄的高山原野的轮廓。大风就是从昆仑山那边吹来的。它像泛滥的洪水冲荡着这支庞大的驼队。天翻地覆,到处都是呼喇喇的巨响。沙土疾驰,砂石奔走,倏忽之间,许多人许多骆驼许多骡马都被吹倒在地上。人和牲口挣扎着站起来,站起来后依然是倒地。沙土仿佛是从天上倒下来的,转眼就把倒地的人畜盖住了。人和牲口谁也顾不上谁,骆驼客们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紧紧攥住骆驼的缰绳,死也不松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可以防止骆驼失踪,该失踪的照样失踪,绳子终于扯断了,骆驼不见了。王金狗爬起来,望着手里的半截绳子,大声地哭喊:我的骆驼呢?我的骆驼呢?一股风沙迎面扑来,呛得他张大嘴半晌合不拢,浑身痉挛似的颤抖着。日奶奶的老天爷,你把我的骆驼抢走了。他急红了眼,扑到风里,摸着,抓着,又一次倒在了地上。沙土蜂拥而来,灌满了他的嘴和耳朵,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用手胡乱揉着,想再次站起来,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又惊又怕,喊叫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喊叫的是什么。沙土掀过来,一浪一浪掀过来,迅速地把他埋没了。他说埋吧,埋吧,想埋就埋吧,埋了我的骆驼又埋了我,你不就是要埋么?他僵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想不到,就在这时,离他百十步远的地方,他的侄子王石羊正在呼喊着他。

    王石羊的做法比他叔要聪明得多。在他第一次被风吹倒时,他就把骆驼缰绳缠在了自己腰里,腾出两手护住眼睛,打着滚儿向骆驼靠近。他的九峰骆驼有的卧着有的立着,他滚到跟前,不停地抖落盖在它们身上的沙土,不停地喊着:别动,别动,好我的亲骆驼哩,千万别动。他挣扎着站起来,依偎在骆驼身上顺着风向叫着:叔,叔。叫几声又企求骆驼,好我亲骆驼哩,别动。骆驼全部倒下了,他也趴到地上了,依然叫着叔,依然安抚着骆驼。骆驼听到了他的声音,似乎没有惊惧了,本能地依赖着他没有乱跑。它们和他靠在一起,冷静地应付着沙暴。有一刻,他完全被沙土埋住了,他跪起来,把绳子一拽一拽的,让每一峰骆驼摇晃身子,抖去厚厚的沙尘。他重复着他对它们的企求,重复着他对叔的呼唤。他这样顽强地做下去,直到浑身乏透了,直到狂沙气馁了。

    刹那间,风小了,空气变得透明了。大沙谷中立起了一堆堆人影和驼影。史孤零出现在王石羊面前,问他:你叔呢?王金狗呢?王石羊仔细看看四周,大声喊起来:叔,叔。回答他的是渐淡渐远的风声。他跳起来,到处跑着,望着,喊着。这时他听到史孤零又问道:这是谁的骆驼?人呢?王石羊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有十峰骆驼围成一圈静静地立着。他急忙走过去,不必细看,就认出这是他叔的骆驼。他又开始喊叫:叔,叔。史孤零说这里没有,我都看过了,你到别处找找去。王石羊要走,又猛地回转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骆驼围成的圈。叔爱骆驼,骆驼知道叔爱骆驼。骆驼也在找叔,而且,凭着它们灵敏的嗅觉,它们已经找到了。王石羊坚信自己的判断,扑过去,从骆驼的肚子下面钻到围圈中央,弯下腰奋力扒着地上的沙土。很快,他的手触到了一个人的衣服,再往下扒,一条手臂出现了。叔,是叔。他拼命地挖着。史孤零跳过去,也帮他使劲挖着。

    王金狗被他们挖出来了。王石羊俯身把耳朵贴到叔的胸脯上,惊叫一声:心不跳了?史孤零赶紧骑在他身上做人工呼吸,又让王石羊嘴对嘴地吹气吸气。折腾了一会,王石羊再次把耳朵贴到叔的胸脯上,听到心跳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便又惊又悲地大叫一声:叔。作为回答,王金狗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心跳了,有气了,沙埋的王金狗活过来了。骆驼,亲亲的骆驼,是你们救了我叔的命。王石羊跪下了,朝着骆驼,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王金狗脸歪了一下,眼皮颤颤的,泪水裹挟着沙尘泉涌而出。接着他咳嗽了几声,咳出了几口湿腻的沙土,自言自语地说:日奶奶的老天爷,原来我还没瞎。他翘起头,四下看看,蓦地喊起来,骆驼,我的骆驼。一眨眼他就翻转了身子,爬起来,死死抱住了一峰骆驼的前腿。骆驼弯下脖子,用舌头舔着他的头发,直到舔干净了满头的黄沙,才抬起头,哞哞地叫了几声。

    白狼风口,白狼风出没的山口。白狼风离开之后,那儿变得一片寂静。就在这一天,在这个偌大的谁也不知道界限在哪里的风口,王金狗大队和前面的民勤驼工大队、凉州驼工大队以及后面的驼队,无一幸免地遭遇了沙暴的袭击,三百多峰骆驼失踪了,连身上的驮子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它们在大风刮来时,恰好走到流沙带上,滚动的沙土须臾把它们埋葬了。让骆驼客们感叹的是,骆驼可以凭借天赋的灵性和对人的感情挽救人的性命,人却无法在一道道沙梁下面找到殉难的骆驼。尽管他们为了找到骆驼也曾焦急地四处乱窜,尽管那唤驼的声音也曾凄厉也曾尖号着如同孤狼的哀鸣。失踪的还有骡马,还有人——大概他们缺少大多数骆驼客的那种对骆驼的亲人似的关切乃至缠绵,他们的骆驼在这个危难时刻丧失了寻找主人的灵性。

    黄灿灿的半月形沙丘静美而安详。明亮的天上白云朵朵。阳光继续着它的照耀。万象如初。史孤零催促王金狗:快走了,白狼风说回来就回来,咱快走。人们来不及对死去的人和牲口举行任何悼念的仪式,又开始上路了。

    10 巴颜喀拉之夜

    驼队整整三天都在翻越乌隆大坂。亡人死驼的事情不断发生。有人在山下着了凉,到了山顶,吃了一口风就死了。死前一分钟,那悲凉的歌谣还挂在嘴边:天上的鸽子蓝上蓝,地下的鸽子是瓦蓝,阿哥没有个花儿心里酸,穷光阴没心肠过了。看到这人死的骆驼客们说:死起来这样容易么?咱也就不怕了。反正一蹬腿,多少牵挂也就没有了。还有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的。这就惨了,想起来心里就瘆瘆的,谁愿意做一个粉身碎骨的摔死鬼呢?不过也有例外,也有不顾性命心甘情愿坠入崖底的——有一峰骆驼失足跌倒在崖边,眼看就要滑下去了,拉骆驼的拽着绳子就是不松手,他想把骆驼拽上来,拽着拽着自己却一步步被拽到了悬崖边上。临下去的那一刻,他明白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他还是不松手,喊叫着:把我搭上了,把我搭上了。然后一头栽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因为他是想拉住骆驼而使自己亡命的,人们便传开了他的名字,他叫单明堂。王金狗听说了以后对王石羊说:单明堂就是那天在大沙谷外面我要打他的那个凉州人,他死了,是我把他逼到前面去的,他怎么死了?我还没说他不是土匪,他没抢我家骆驼的话,他怎么就死了?侄儿,我是不是对不住他?王石羊说那是命。王金狗无奈地摇摇头,跪到地上,朝着摔死单明堂的地方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金狗带着他的驼队翻过乌隆大坂后,又走了两天,两匹快马从后面赶来,其中一个是梯队长姚凤歧。姚凤歧既高兴又生气地说:你们怎么走到我前面去了?死了多少牲口?一百多峰骆驼?三十四匹骡马?不多不多,比高进仓他们少多了。史孤零?你也在这里?你没死啊?原来是你带的路,怪不得走到我前面去了。姚凤歧还要往前赶,他觉得自己必须走在最前面。他说走啊,史孤零你跟我走。史孤零不想跟他在一起,又觉得毕竟自己还是有点作用的,犹豫再三,还是去了。走时王金狗和王石羊都有点恋恋不舍,一再地说着:你就一只眼睛了,走路小心,千万小心啊。史孤零叹了一口气说:走这样的路,小心不小心都一样,我爷爷早就说过了,该死的娃娃毬朝天。

    姚凤歧带着史孤零走了,走后第三天,他传下命令来:前面是冰山雪岭,所有骆驼必须严格按照划定的路线行进,不得有丝毫偏差。王金狗问:划定的路线在哪里?传令的骑兵说:死骆驼就是路标,照着走就是了。王金狗又问道:是不是前面的骆驼死了不少?骑兵说死得都来不及知道是怎么死的了。说罢就疾驰而去。王金狗一字不差地把姚凤歧的命令传达给每一个拉骆驼的,到了侄儿王石羊跟前,王石羊指着自己的骆驼说:叔你再说一遍,大声说,咱的骆驼还没听清呢。王金狗就大声重复了一遍。王石羊对骆驼说:听清了吧,我的亲骆驼?不得有丝毫偏差。他的九峰骆驼都把头对准了王石羊,脖子朝前一伸一伸的。王石羊又说:听清了就好,咱现在快走,咱已经落后了。

    这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有一峰母驼停立在原地,像一尊石兽一样不动不摇。王石羊说你怎么了?你是骆驼你就得走,是驮不动了?驮不动也得走啊,我没有权利减少你背上的分量,走吧。母驼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还是不走。王石羊纳闷了:怪,这么怪。他开始吆喝,开始死拽硬拉。母驼勉强走了几步,又停下了。王石羊丢开绳子,绕到它后面,双手摁住它的大腿使劲推搡着。母驼掉转了身子,把头伸过来,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王石羊傻了,他知道母驼是在向他诉说痛苦,可痛苦是什么呢?是身体不堪重负?还是心里难受?——在香日德拉上它时,他从那垂吊的奶子上明白它生养才不久。他想象一个坐月子的女人突然远远离开了自己孩子的心情,便觉得他无论如何得多给它一点安慰。为此,一路上他没少和它说话,没少用粗糙的手轻柔地抚摩它。尤其是夜晚,他总是睡在它身边,用脊背紧靠着它的肚腹,好驱散它对孩子的思念,好让它感觉到它的新主人格外体贴它。他管它叫二姨,为什么这样称呼,并且排行第二,他连自己也说不清。他说二姨,睡了,明儿好走路。他说二姨,下午了,该歇着了,我给你卸了驮子,你就到山脚下吃草去,可千万别走远,别到山旮旯里去,我叔不许我看不见你。他说二姨,渴了吧?忍着,前面就有水,要是没有我把我的给你喝。他说二姨,天又黑了,今儿又没碰到水,我不骗你,喝我的,他解下驼背上的水皮袋,给它灌了一小口。这时别的骆驼都凑了过去,他便把水皮袋里的水分配给它们,一人只有一小口,剩下的要留给明天。骆驼们懂事,抿到一小口后就把头扭向一边,再也不望他一眼。一旦遇到了河水泉水,他就说:二姨,咱走,咱喝水去。又对别的骆驼说,兄弟们,咱走,咱喝水去。王石羊每天二姨二姨地叫它,尽其所能地体贴它,它习惯了,每当它需要抚慰的时候就会把头伸向他的怀抱,蹭来蹭去的。

    王石羊这时揣测着它的痛苦,忧急地说:好我的二姨哩,你怎么了你就吱一声。说罢他看到母驼把鼻子伸向了它的后蹄,噗噗地嗅着。他心说蹄子怎么了?正要绕到后面去,就见母驼突然一阵颤动,四腿弯曲着,轰然一声整个身体贴到了地上。沉甸甸的粮食驮子从两侧挤压着它,它挣扎了几下,便顺其自然地不动了。王石羊吓了一跳,俯身细瞅它的两只后蹄,发现右蹄已经破裂,从深深的缝隙里,渗出一些血浆来,紫黑紫黑地结痂在隙口,一片包着脓血的肿块分布在腿上,那腿看起来好像是一根扭曲的老树枝杆。他恼恨地揪揪自己的头发说:我瞎了眼了,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忍不住摸了摸那肿块,疼得母驼把腿一伸,差一点蹬到他的肚子上。他站起来,看到驼队已经走远了,看到走远了的叔又跑回来了。叔问他为什么不赶快跟上。他说二姨腿坏了,你看看,你看看。王金狗看了看说:你是干什么吃的?是拉骆驼的还是逛山景的?都成这个样子了才发现,骆驼已经难受三四天了,快把肿块里的淤血放出来,缝好了蹄子再走路。王石羊一脸茫然,说:可是驼队已经走了,我怎么办?王金狗想了想说,你自己看着办,一是你留下伺候骆驼,二是把骆驼丢了。王石羊叫起来:不行,我不留下,二姨也不能丢,二姨跟我最亲,二姨丢了我就不走西藏了。王石羊回头看看驼队,忧郁地说:丢下谁咱心里都不肯,到底怎么办,我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再说。王金狗走了,一会,他又带着走远的驼队回来了。为了一峰骆驼重新站起来,所有的骆驼客都心甘情愿在这个无水无草、四面都是风的地方过夜。王石羊说:叫这么多人为我受苦,我真是过意不去。王金狗宽慰他说:都是受苦人,一出门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往心里去。王石羊说:叔,你说单明堂和咱是不是也算一家人?王金狗说是啊是啊,他拉着骆驼宁死不松手,这样的人还能不是一家子?可惜他死了,是我把他逼到前面去的,他怎么死了?我还没说他不是土匪,他没抢我家骆驼的话,他怎么就死了?侄儿,我是不是对不住他?王石羊说那是命。

    卸了驮子,骆驼们便东倒西歪地卧在了地上。拉骆驼的胡乱吃了些炒面,就睡去了,鼾声如同滚过地面的闷雷。王金狗从行囊里拿出一根两寸长的椎针,点起了一小堆火,把椎针白色的尖端烧得发黑发蓝最后有了透亮的火红。这时王石羊已经把母驼按住了,说着:二姨你别动,就好了你别动。王金狗过去,把椎针斜斜地刺入驼腿的肿块,一股带着腥臭的脓血喷溅而出,糊了他一脸。母驼一阵颤动,要站起来,看王石羊不让它起来,就歪过头去眼皮一眨一眨地看着王金狗。王金狗抹着驼腿,把淤积的脓血一股一股挤出来,说:前面要是有冰水,你一定给它洗一洗。完了,他盘腿坐在地上,搬过那只龟裂的驼蹄,抱在怀里,摁住椎针左一旋右一旋地钻孔。他沿着驼蹄的缝隙左右钻出了八个孔眼,再从腰际拉出一根四棱子牛皮绳,在孔眼里穿来穿去的,像连缀衣服那样把裂蹄缝补得严严实实。王石羊一眼不眨地看着,说:叔,我学会了,以后我就可以自己修理了。天已经断黑,他看看周围那些躺倒卧倒的骆驼和人,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干疼干疼的右眼睛,一侧身就和母驼睡在了一起。

    半夜,王石羊正在做梦,突然被母驼蠕动的身躯推醒了。他说二姨你怎么了?你睡不着你别打搅我。回答他的是一声咳嗽。他睁开眼睛,看到他叔蹲在母驼身边,正用一根绳子在厚厚地裹了一层东西的驼蹄上缠来缠去。他说叔,又怎么了?王金狗说穿上鞋,烂蹄子兴许好得快些,照旧社会的章程,骆驼烂了蹄掌,再叫它运驮子,骆驼客们戳你的脊梁骨骂死你哩。王石羊听着,心里闪闪地一亮,说:知道了,人穿鞋,骆驼也穿鞋。叔,你睡去吧。后半夜,王石羊脱下自己的棉袄,把面子里子以及棉花一片片撕下来。他想给他的所有骆驼都穿上鞋。他预感到母驼烂蹄子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是不预防,以后的漫长驼道上,这种事情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把九峰骆驼的三十多只蹄子全部用布和棉花裹了起来。之后,天就亮了。

    王石羊坐在地上,面对就要升起的太阳,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炒面。有人过来把一件皮袄披在了他身上。他扭头一看说:叔,我不冷。王金狗说骆驼要紧,人也要紧,越走天气越冷了,把你冻死了怎么办?王石羊说:叔,我不怕死,我就是想我娘,我一想娘我的眼睛就疼。王金狗说没心肝的人才不怕死,有心肝就有牵挂,有牵挂就怕死,就得千方百计活着。侄儿,咱得活着,咱活着去见你娘,去见你婶子,去见你的小侄女,到那个时候,你就不哭了,眼睛也就不疼了。王石羊站了起来,说:叔,咱不去西藏行不行?咱现在就回去见我娘,见我婶子,见我的小侄女。王金狗说现在要是回去,你就拉不成骆驼了,你的骆驼就要交公了。王石羊愣愣的,沉默了一会说:叔,咱不交公,咱还是走吧,咱拉着骆驼走就是了。说着他就去搀扶母驼:二姨起来了,咱走了,西藏的路远着呢,咱不想别的,咱走了。

    母驼站了起来,所有的骆驼都站了起来。绵绵不绝的驼队动荡着,就要出发了。黎明显得既沉重又活跃,云雾依然迷蒙,冰凉的晨风携带着雪山的气息从远方飘来。骆驼和拉骆驼的冷峻如风。太阳蹦出来了,金光撞破浓雾铺到了地面上。天高地远,好苍茫。

    王金狗后来对我说,翻越巴颜喀拉山的九天里,天天都是死啊,死骆驼,死骡子,死马,当然还有死人,一路走一路死。驮子也丢了一路,就放在死了的牲口旁边,谁也拿不走了。人和牲口都是累死的病死的,山高缺氧憋死的,一声咳嗽就死了,一有发烧就死了,解完了手猛地一起来就死了。牲口都是吃不上喝不上的,只有消耗,没有营养,越来越弱了,越来越经不起风吹雨打了,走着走着就砉然倒地了。柴达木驼场的好几个老驼工都记得,第一梯队在过巴颜喀拉山的时候,死了七百多峰骆驼,四百多匹骡马。梯队长姚凤歧当时就问史孤零:过去你们的商队是不是也这样?史孤零说也有死的,但没有这么多。过去羌龙商行的驼队都是两峰骆驼一架驮子,你一天他一天地换着驮,驮子也没有这么重,才三百斤多一点;一个人只拉四峰骆驼,伺候得过来啊,不像现在,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每天走的路不超过四十公里,遇到了好草场,还得歇两天,不像现在,没日没夜地赶。那时候的人把骆驼当人哪,真正是亲兄弟,跟自己的命一样重要,不像现在……姚凤歧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总觉得现在不好,我看你的思想真是有问题了。史孤零说事实就是这样,你要是不愿意听就别问我了。

    11 横渡通天河

    出了巴颜喀拉山,就是通天河(金沙江上游)北岸,辽阔的北岸又是一片片的沼泽。很多地方是大面积的水盆地,深浅难测,走在最前面的凉州驼工大队不敢走了。姚凤歧说不敢走也得走啊,停下来怎么办?他来到史孤零身边说:你能不能给大家闯出一条路来?史孤零头也没转,打马就走。他进入了水盆地,让马踢着水迅速朝前走去。后面的人愣着:到底跟不跟呢?姚凤歧迟疑了一下说:跟上,快跟上。与此同时,史孤零转过身来,喊道:有草的地方是淤泥,有水的地方是石头,朝有水的地方走。果然不错,水盆地的水浅不说,下面总是平的,总是硬的。走了两个钟头,没看到一匹牲口陷进去。姚凤歧赶快给后面的人传下命令去:见草就绕,见水就趟。

    第二天,通天河到了,再不能见水就趟了,驼队停了下来。通天河由发源于昆仑山、唐古拉山的楚玛尔河、北麓河、沱沱河、穆鲁乌苏河四大河流汇聚而成,正是雨季涨水的时候,大水,阴浪,滔滔滚滚,河面上铺排着恐怖的旋涡,敌意的通天河在这个季节里格外汹涌。史孤零说完蛋了,我担心的就是遇到洪水,等着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过日子,等到了冬天,结了冰再过吧。姚凤歧吼起来:那我们还不如冬天再出发呢。史孤零说这就对了,进藏的路是一条冬天的路,夏天要走,纯粹是送死。姚凤歧说什么送死?我们不是已经走到这里了么?史孤零说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骆驼多少骡马,才走过来了我们这些人,而且大部分路还没走,还不知道以后要死多少人多少牲口呢,你们简直不要命了。姚凤歧说我们就是不要命了,我们要的是西藏,要的是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史孤零说那是你的上级不是我的上级,我没有上级,你们逼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姚凤歧说你代表失败的阶级,你必须为我们服务。史孤零说我不服务了,这么大的水横在面前,我没办法服务了。你看着办吧,我走了。他果然掉转了马头,朝着来路走去。

    姚凤歧没有理会史孤零。他看到河边的人越来越多就下了马,着急地走来走去,喊着:谁有办法?你们谁有办法?代替单明堂成为凉州驼工大队队长的李存孝说:找找住在河边的人,看有没有船。姚凤歧派了十几个人立刻去找。很快找到了——几个专门渡人的藏民,抬来了两只羊皮筏子。不够,再找,找了半天,又找来了六只羊皮筏子。还是不够,怎么办?不够也得过啊,凉州的、民勤的、巴丹吉林的驼工大队以及牛力强带领的三个班的骑兵都到了,都挤在河边了。不能再耽搁,赶紧得过河了。姚凤歧让骑兵们先过,骑兵们上了羊皮筏子,每个筏子上有四个骑兵,两个划桨的藏民。每个骑兵都从筏子上牵着两匹马,一匹是他们的坐骑,一匹是驮着驮子的马。马是会水的,马在水里游,人在筏子上走,过河开始了。开始不久就出现了死亡,筏子翻了,是马拽翻的,马身上有驮子,压得它们游不动,游几下就沉下去了,骑兵拽着马不撒手,结果就翻了。一个筏子翻了,两个筏子翻了,第一批渡河的四个筏子都翻了。所有的马所有的人都被急浪卷走了。姚凤歧喊一声:会水的,赶紧抢救。他自己连衣服也没脱就跳了进去。他没有救人,他游向了马。他也没有救马,他是盯上了驮子。驮子里装的是银元。在上级的指示里,银元是西藏最有效的货币,比命都重要,丢了银元,到了西藏靠什么布施僧众?靠什么购买所需所用?他从马身上解下了驮子,可是驮子太重他万难搬动。他心说一个驮子怎么这么重?牲口是怎么驮的?他和驮子往下游滚动了一会,无奈地松开了手。银元很快走了。

    姚凤歧游回到岸上,看到牛力强也下水了,也和他一样一无所获地上来了。从筏子上翻下去的人只有两个会水的骑兵游了上来,别的人都被冲走了,包括每只筏子上划桨的两个藏民,也都莫名其妙地走了。河岸上的人都愣着,姚凤歧也愣着,愣了半晌他说我愣着干什么?这河还的过呀。人死了,牲口死了,我没死啊,只要我不死就得把西藏走到底。他说同志们不要悲伤,走西藏就是要做出牺牲的,既然到了河边咱就得过,退路是没有的。他指挥牛力强,牛力强又指挥骑兵们把剩下的四只羊皮筏子放到了水里,又从骡马的背上卸下银元装到了羊皮筏子上。划桨的藏民死活不肯上筏子了。姚凤歧跳上筏子说:我来划桨。牛力强抱着姚凤歧跨出来说:还是让藏民划桨,他们会我们不会。他告诉藏民,这些都是班禅的东西,这些人都是为了班禅能够早日返藏才这样不要命地过河的。藏民们似信非信地听着,牛力强举手向佛爷发誓他说的是真话,藏民这才改变主意,争先恐后地跳了上去。一只筏子上装着两架驮子,上去了两个骑兵,每个骑兵都牵着两匹卸了驮子的马,马在水里游,人在筏子上走,第二次过河开始了。一个小时后,几个骑兵在下游对岸的高地上举着双手证明了渡河的成功。姚凤歧高兴得嘿嘿笑起来,招手让筏子赶快回来。

    接着就是第三次渡河,第四次渡河,每一次都是成功的。但这样的成功对整个驼队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姚凤歧寻思仅靠这四只羊皮筏子渡河要渡到什么时候去?几个月也渡不完哪。更多的更重要的骆驼怎么办?能不能让骆驼走过去呢?骆驼高大,兴许是淹不掉也冲不走的。于是他命令凉州人带着骆驼全体下水,会水的游,不会的骑在骆驼背上走。凉州人不肯。姚凤歧说你们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你们不听我就让别人带着你们的骆驼过,反正骆驼是必须下水的。你们回去吧,从现在开始你们的营生没有了。对骆驼客来说,没有了营生就跟没有了命是一样的,凉州人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了。但他们没想到,所有的服从都只是为了送死。强迫入水的骆驼和人都没有到达彼岸,也没有回到此岸,而是走了,远远地走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阳世上来了。这一次,一下子就走了一百多峰骆驼和四十多个人,河沿上顿时有了哭声。姚凤歧愣了,愣了半晌他说我愣着干什么?这河还的过呀。人死了,骆驼死了,我没死啊,只要我不死就得把西藏走到底。他说同志们不要悲伤,走西藏就是要做出牺牲的,既然到了河边咱就得过,退路是没有的。只是我们不能再这样过,我们得想别的办法过了。

    姚凤歧坐下来想办法,想了半天就只想到了史孤零。他说史孤零,史孤零在哪里?命令牛力强赶紧去找史孤零。牛力强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说:河沿上到处都没有史孤零的影子,我见人就问见人就问,有个骆驼客说,好像有个瞎了一只眼的人,走到阿拉善驼工大队里去了。姚凤歧说你是说高进仓他们来了么?他们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牛力强说河沿上到处都没有高进仓他们的影子,我见人就问见人就问,有个骆驼客说,他们好像朝着通天河的上游去了。姚凤歧沉思着,突然站了起来,朝着通天河上游看了看说:史孤零是不是带着他们到上游找过河的地方去了?没有人回答。他又说:无组织无纪律,居然不给我打招呼。

    史孤零仅仅是听父亲说过,在通天河的上游,有个叫牙扎滩的地方,骆驼是可以走过去的。他领着高进仓大队走了整整四天,才看到一个河宽水浅的地方。他说这里可能就是牙扎滩了。他赶马前去,看到河宽得没有边际,水有深有浅,挑着走就是了。骆驼和别的牲口很高兴,一边喝水一边走,可是解了八百年的渴了。从中午走到傍晚,才走到河对岸,安营休息的时候,牛力强追了上来。牛力强说梯队长说了,谁叫你们擅自离开梯队的?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想逃跑?高进仓和史孤零都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面面相觑的时候,牛力强又说:回去,梯队长说你们必须回去。前面有土匪,你们不要命了?谁丢失驮子谁负责,快回去。高进仓带着自己的驼工大队连夜往回走去。史孤零没有走。他就不信牛力强说的,他们根本没到过这里,怎么知道前面有土匪?有土匪就把我吃了吧,我不走了。他和自己的马留下了,安然无恙地睡了一夜半天,到了第二天中午,才看到姚凤歧率领着驼队出现在面前。史孤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到西藏去了,原来你还是要走我引的路啊?姚凤歧气恨恨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么?我们这是一次军事化行动,就是死了,也不能擅自行动。我是指挥官,我让你在哪里过河你就得在哪里过河,我让你找路你才能找路,你自己找的路,越好走就越是逃跑。史孤零说我要是逃跑我在这里等什么?我跟着你们一路受罪就是为了逃跑?姚凤歧说你知道不知道根据你的错误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史孤零说不是现在,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枪毙我。你之所以还没有枪毙我,是因为我还有用,等我把你们领到了西藏,我就该死了。姚凤歧说那要看你是不是将功赎罪了,快上马,走。

    12 女鬼烟瘴

    接下来的路越走越高,越高就越难走。喘,憋,累,软,人和牲口都一样,每天只能走四十里,再多牲口就不走了。牲口的驮子越来越重,原来的驮子加上死了的牲口的驮子,每峰骆驼已经至少是七百斤的负重了,而高山缺氧又将这重量无形中增加了一倍,实际上的负重量也就变成了一千四百多斤。牲口照例是不断地死着,一路的尸体,一路的驮子,有些东西比如银元比如口粮,是扔不得的,又不能再加到牲口身上,驼工们只好自己背着。背了几天,就不是人拉骆驼,而是骆驼拉人了。人死着,不断地有人突然就不行了。哭啊,同乡的骆驼客哭得都晕过去了,晕过去就醒不来了,也就是说哭死了。也有为骆驼哭死的,那骆驼不行了,驮不动也走不动了,到最后都站不起来了,可就是不死啊,眼睛睁着,看着拉他的人,人一走,它就挣扎,尽管它浑身软得根本就挣扎不起来。拉它的人不忍心就这样离去啊,只好回去,坐在它身边哭啊,骆驼也哭了,骆驼一哭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姚凤歧命令骑兵抬着他离开了就要死去的骆驼:不能再哭了,更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走啊,路还长着呢。走了的骆驼客一想到骆驼被遗弃的可怜样子,就哭得更加恸肝恸肺了,止不住了,抽搐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剧烈抖动着,最后就哭死了。还有骆驼死了哭疼眼睛的——王石羊说:叔,我的眼睛疼,我走不动了,我回去看着我的二姨呀。叔,二姨怎么就死了?你知道二姨是怎么死的?是想她的驼娃子想死的。叔,我想娘啊,咱不去西藏行不行?咱回啊,咱拉着骆驼回啊。他叔王金狗一声不响。他也在琢磨:咱为什么非要拉着骆驼来这里送死呢?这不叫驼道,不叫驼运,这也不叫走西藏叫走西天哪。

    这样走了十天,差不多已经来到唐古拉山区了。面前出现了一片油绿的高山草原,大家都高兴起来,牲口有吃的了。史孤零说吃鬼去吧,我记得这个地方叫琼加草原,没有人敢走进去。听说有一个女鬼,就住在这里,她叫萨加波姆,她变成烟瘴四处奔走,寻找对她有害的目标,然后就毒死他。我们要绕远路了。姚凤歧说得绕多远?十天半月?那怎么行?牛力强加进来说:这么好的草原怎么不能走?你别胡说,是不是想骗我们多走半个月的路啊?姚凤歧说能不能冒险穿过去?豁出去再死他几个人几匹牲口,反正已经死了很多。史孤零说那就不是死几个的问题,要死就死完了。我听父亲说,呆一天死一千,呆一夜全死完。这是个大地面,咱几天走不过去。你不信你等着,连你梯队长说不定也要变成鬼了。牛力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梯队长?梯队长即使遇到危险,也有我们嘛,我们会保护的。

    姚凤歧想了想,觉得史孤零的话不听也不行,听了也不行,就让牛力强去附近找找牧人,看他们是怎么说的。牛力强带人去了。牧人们说的跟史孤零说的一样,还根据牛力强的要求给他画了一张琼加草原的地图。牛力强回来说:梯队长,驼队在这儿休息几天吧。我是共产党员我就不信有什么男鬼女鬼的,我已经想好办法了,我要拉着骆驼快速穿越琼加草原。姚凤歧同意了。他说现在我惟一能信任的就是你了。

    牛力强找来了十峰骆驼拴在石头上,两天不给吃喝。骆驼饿极了,互相啃食着身上的绒毛。第三天,他解开绳子,把十峰骆驼串起来,给它们装上驮子,拉着他们往前走。五里外有条小河,河两岸的滩地上生长着一簇簇形态狰狞的莰芭草和一片片鹅冠草。他在那儿卸下驮子让骆驼吃了个够喝了个饱。接着又让它们饿了一天,又给他们驮上驮子拉到河边猛吃猛喝一顿。如此重复下去,他发现他成功了。驮子意味着河水和牧草,只要装在骆驼背上,它们就会快步走去。起初那五里路需要一个小时,现在只消二十分钟就能走到河边了。他琢磨,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他至多两天就能穿越琼加草原的西北角,到达波里巴巴山口。他问了好几个牧人,他们都说波里巴巴山口是进藏的必经之地。牛力强出发的这一日,天气晴朗,满地都是暖洋洋的光。他给十峰骆驼装上驮子,拉着它们来到河边,饱吃饱喝了一顿,然后就出发了。姚凤歧来送行,叮嘱他千万小心。

    大概琼加草原的西北角靠近冰山的缘故,他所看到的草原并不是一个牧草丰盈的所在,一片片的绿色被一片片的赭色土壤间隔着,千疮百孔的样子。正如牧人们告诉他的,他没有看到那些在别处的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动物:旱獭、老鼠或者野兔,没有看到鹰或者别的飞禽,也没有看到蚂蚱、红头蚊子之类的小东西。他发现自己和十峰骆驼是这片草原惟一的生命。没有风,没有牧草的飒飒声。无边的荒凉之上泛滥着无穷的寂寞。他在马背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不时地回头瞅瞅骆驼。骆驼迈动着他训练出来的快捷的步履,神情安详自若。他心说没事的,要是有什么怪东西出现,敏感的骆驼会首先做出反应。

    一天过去了。西沉的太阳渐渐敛去了绚烂,光晕逝去了,天空青灰一片。四周的景色毫无变化,依然没有风,没有牧草的飒飒声。但他已经习惯了。荒凉意味着宁静,寂寞意味着和平。没事的,萨加波姆,也就是所谓的女鬼或许是一群狼、一头熊、一帮土匪,这些东西他不怕,他有枪,有马,打不过逃跑就是了,辽阔的草原哪儿不能跑?他在一片光秃秃的地上停下来,下马给骆驼卸去驮子,把缰绳捏在手里,让十峰骆驼环绕着他,坐下来打算过夜。骆驼们使劲弯过脖子去,想挣脱绳子。有几峰低头用鼻子噗噗噗地吹着地面。他笑了,看来今天要连夜赶路了。这儿没有水,也没有可口的莰芭草和鹅冠草,而骆驼已经习惯了装上驮子朝食物快走,卸了驮子就大吃大喝的生活。他让骆驼卧下来,把驮子又一个个装上,说:你们想走就走吧,我的马可需要休息了。说着他骑在了一峰健驼的背上,把两条腿搭在驮子前面,长长地吆喝了一声。又开始行走了。骆驼的速度一如白天。黑夜和白天一样静谧。天上有星星,四周暗暗的,这一程和那一程都一样。没有变化的宁和的夜色让他觉得如果再担忧女鬼萨加波姆的袭击,那就是自己放屁自己惊了。他不禁打起盹来,脖子一软头一歪,猛然惊醒了,揉揉眼睛,爬下了驼背。他拉着骆驼走过了后半夜。

    天亮了,薄雾蒙蒙的波里巴巴山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不错,是波里巴巴山口,牧人们说它是红色的,它的坡面上有一堆嘛呢石,嘛呢石上有经幡。他在山口的沟谷里找到了有水有草的地方,卸掉驮子,让骆驼尽兴地吃喝,自己舒展地躺在地上,边嚼着炒面边陶醉在自己的成功里。不知不觉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到中午,他想应该动身回去了,尽早告诉梯队长:他的探路成功了,驼队可以节约好几天的行程了。梯队长会说:牛力强好样的,又立大功了。人们将议论起他,称赞他,用一双双钦佩的眼睛望着他,连史孤零也会说,到底是共产党的人,别人走不过去的他能走过去。他想着,高兴地给骆驼装上驮子,上路了。

    一路平安。一切如故。只是起风了,是顺风,一阵阵地从后面吹打着他的衣服,吹打着绒绒的驼毛。骆驼的速度因此而更快了。

    就像那一阵和他同时到达的风一样,好消息霎时传遍了等待出发的驼队。没有女鬼,没有女鬼变成的烟瘴。路好走,才一天一夜。什么萨加波姆,全是拿嘴骗舌头。牛力强见人就说,见了姚凤歧更要说,把路好走说成了路好走得不能再好走,把一天一夜说成了不到一天一夜。姚凤歧说:牛力强好样的,又立大功了。他嘿嘿地笑着,笑完了坐在地上,往嘴里丢着炒面,没丢几口,就觉得浑身疲软,头脑昏昏迷迷的。回来的路上他一眼未眨,他困了。他放下炒面口袋,仰身一躺就想睡。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惊喊:骆驼死了,琼加草原回来的骆驼死了。牛力强站起来,发现风已经过去了,弥扬的沙尘纷纷落下,天地迅速地澄澈着。他浑身疲软地走向他拉过的骆驼,看到它们都躺倒在地上,有奄奄一息的,有已经死了的,还有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吐着粘稠的白沫的。他颓然歪倒在地上,两眼一闭,晕过去了。

    牛力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姚凤歧和史孤零都望着他。他想了一会说:我拉过的骆驼死了么?死了多少?姚凤歧说都死超了,你拉的死了四峰,你没拉的死了三十多峰,你把什么东西带出来了?骆驼传染病似的死起来。牛力强无言以对。史孤零说你把风带出来了,风就是烟瘴女鬼,就是萨加波姆。路好走个屁,越好走越危险。牛力强望着他没有反驳。沉默。这沉默持续到第二天,驼队出发了。姚凤歧说史孤零走啊,按照你说的路线绕开琼加草原走啊,现在我惟一能信任的就是你了。牛力强说梯队长你不信任我了?也对,也对,萨加波姆跟着骆驼跑,是我把它带出来了,我祸害了大家。姚凤歧说那就快走啊,要不是你的馊主意,我们早就开始绕了。你拉过的骆驼还是你来拉,别人已经拉不了了,都说你把骆驼拉坏了,拉出毛病了。

    牛力强由骑兵变成了一个拉骆驼的。没死的六峰骆驼都是健驼,自然也有健驼的犟脾气,每天傍晚,只要卸下驮子,它们就试图挣脱他手中的绳子,跑开去寻找河水和牧草。可是在这片绕开琼加草原的山地里,不见滴水不见星草。开始两天,当他被它们拽拉得实在招架不住时,就拿水皮袋里的水,让每峰骆驼喝一口。至于它们欲望中的草,就只能用他的口粮代替了。到了第三天,他的水完了,口粮也完了,而卸了驮子的骆驼却听不懂他的解释,用嘴不停地在他身上蹭着。他拉开水皮袋让它们看,结果他被挤倒在了地上。一只劲健有力的驼蹄夯在了他的肚子上,他尖叫一声,引来几个骆驼客帮他拉散了骆驼。骆驼们似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激动地晃动着脖子,不停地喷气,不停地跳动。有人松开了缰绳。牛力强喊起来:它们会跑掉,快,给它们装上驮子。大家照办了。骆驼们安静下来,等了一会主人,便朝前快步走去。牛力强挣扎着站起来,想跟上去,走了两步就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人们找来了马奇马大夫。马奇摸了摸,听了听,弹了弹说:他满肚子淤血,没法治了。两个小时后,牛力强就断气了。而那六峰以为装上了驮子就有水有草在前面招摇的骆驼,一直走了下去。有的在半途中累死了;有的走向了遥远的地平线,那儿有一片波光荡荡的大水和一片耸立在水面上的黑森森的植物,那是荒原阳光下的蜃景。只有两峰骆驼在绵延不绝的驼队的裹挟下,到达了波里巴巴山口。但它们垮了,再也没有往日的雄健了。它们相继死在以后的路上。

    穿过了波里巴巴山口,蹬上一片荒凉的山顶平原,三天以后,就看到唐古拉山口了。人和牲口都感觉到地势又高了许多,很冷,牧草又浅又稀,骡马龇出牙来才能啃到一点草叶,骆驼就啃不上了,把嘴唇磨出了血也还是啃不上,畜料早已经吃完,人的口粮也已经不多。骆驼一峰峰地饿死在路上。姚凤歧传下命令去:运往西藏的粮食一口也不能吃,人的口粮一口也不能匀给牲口,用最快的速度翻越唐古拉山。于是不休息,不休息的人,不休息的牲口,都喘着,都喘死了。高啊,就要到天上了。唐古拉,伸手把天抓。许多人走不动了,许多牲口走不动了;走不动就得饿死,走不动也得走啊。史孤零说翻过唐古拉山,就可能有草有水了。姚凤歧说走啊,走啊,你们不要停下,你们不能死在这里,必须走啊。你们不能死,人们,牲口们,你们都不能死啊。唐古拉山口的岩石上,姚凤歧跪下了,他说走啊,你们什么时候过去,我什么时候起来,快走啊。我这是求你们了,我这是求老天爷保佑你们了。驼队缓缓走过高高的唐古拉山口。姚凤歧倒在了岩石下边,他跪不住了,头晕目眩,扑通一声倒在了岩石下边。史孤零扶起了他,喊着:快把他抱到马背上。过来了一个骑兵,抱他上了马,自己刚骑上去,就听怀里的姚凤歧说:我不会死吧?我可不能死啊,快告诉驼队,我没有死,我本来死了,一过唐古拉山口就又活了。让他们快过呀,一定得过呀。寒荒的原野茫无际涯,人死着,骆驼死着,骡马死着。尸体铺就的青藏大道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寂寞里艰难地延伸啊延伸,绵绵不绝的驼队,绵绵不绝的死去的人畜,缓慢地延伸着。

    班禅返藏先遣支队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沿着从东北走向西南的方向,在青海境内行走了两个多月,穿越了青海中南部黄河源头、长江源头的大面积草原沼泽地带,十一月翻越了青藏交界的唐古拉山口,两万三千八百多头牲口,只剩下一万一千多头了,其中骆驼死的最多。翻越唐古拉山以后,驼队又穿过了藏北高原和念青唐古拉山,12月1日到达了拉萨,和从四川进藏的西南军区18军进藏部队会师,历时九十六天,行程四千多华里。到拉萨时,牲口只剩下了不到六千只,其中骆驼只有三千四百多峰。人死了多少,谁也说不清。柴达木驼场的老驼工高进仓和王金狗都这样对我说:你就想吧,人比牲口不经折腾,牲口都死了那么多,人就更多了,按比例,我说的是按比例,你知道按比例是怎么回事?你按就是了。我知道这个暗示意味着什么,牲口死了四分之三,人是不是也有四分之三抛尸荒野了呢?这是一笔糊涂账,已经说不清楚了。只有骆驼客们的歌谣,留下了那时候的伤心:头上只有天大,脚下只有地大,走西藏的路上苦大,淌过的眼泪比太阳大。哎哟,血红的西藏的太阳,原来是骆驼客们走西藏的眼泪。

    这是第一次驼运,也是现代青藏路最初的行走。——没有路,人在走,骆驼在走,骡马在走,路也在走。白花花的驼骨,白花花的人骨,白花花的骡骨马骨,都在向着一个被唐代汉藏盟碑称之为高国洁地的雪域,走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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